第十三卷 风满楼(三)

    在七圣台呆了没有多久,虽说少羽带着虞凝去了蜀山,可我没料得他们用了这么久的时间。而夙星也似乎有事情要办,急催着我赶路。

    所以在兵家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清早我和夙星就收拾了行囊。龙且本打算要派几名士兵沿路护送我们两个女子,但是夙星又哪里需要士兵的保护,我们两人便谢绝了。寒暄几声之后便开始动身北上。

    不得不说的是,夙星对我倒是越来越好了啊,眼看到了冬天时候,还特地向项梁讨要了一件狐裘,硬是要我披上,以防身体不适。

    可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今年的冬天寒冷。也许是因为七圣台地势偏南,所以没有那么强的感觉吧。

    但虽然我这么和夙星说了,她还是硬逼着我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一路上,我都觉得身子很温暖,后来都渐渐出了汗,夙星这才同意我把狐裘换下来。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昏暗了。我把狐裘叠好,收在了包袱里面。为了装下这一件裘衣,包袱里面带的一些琐碎物件都已经被我扔了出去。我一边往里塞着狐裘,一边问道:“夙星你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呢。反倒是你,穿得那么少,能挨得住吗?”

    “我无碍。”夙星冷冷说着,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我虽然早已不惧怕她,但是如今被她那奇异的目光盯着,也觉得很不好受,心中一阵阵寒意:“怎么了,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我?”

    我把包袱已经收拾好,将包袱背在左肩,又把用褐色粗布包好的臾华剑斜背在了身上。夙星见我已经收拾好了,便开始继续赶路。

    我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用上次那种方法,把我们两个瞬间送回去。夙星说是因为擅动渌琼的力量容易遭受反噬,而如今渌琼又已经到了臾华剑里面,所以根本不能用上次的方法。于是我们两个只能长途跋涉,往北面走了。

    “你不冷?”夙星问了一句。

    我越来越觉得她有些奇怪了,不过应该只是比较关心我这个所谓、没有过去的人吧,我便笑着撸了撸袖子:“都说了不冷,我的身体没有那么弱啊。”

    夙星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要她的模样似乎又有话憋在了心里:“去取剑的时候,白凤也在?”

    “是啊,多亏了他呢,不然我现在就不能站到你面前了。”我笑着说到。

    “为何这么说?”夙星愣了一愣。

    “在葬剑冢的时候,我都昏了过去,是白凤帮忙把臾华剑取下来的。”我笑着,跳过面前的一块大石头。我想我可能真的是被易慕传染了,连行为都变得有些幼稚。

    想来,我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由于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见过了太多人的生生死死,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都已经忘记,初来这个异世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你看,是长江啊。”已经穿过了密林,在我和夙星面前的,是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江水,极为清澈。按照地图来看,我们是要过江才能抵达函谷的。我笑笑:“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长江呢。”

    “多少繁华美景,到最后,也不过是人挽留不住的东西。”夙星淡淡地说着,然后开始在密林中翻找什么东西。

    我不是很明白夙星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知道那么多又要做什么呢?我越来越觉得,像易慕那样,会活得轻松许多。

    我现在还记得临走的时候,易慕对我说过的话:喜欢就是喜欢,何必顾及那么多,反正要怎么做,主要在于你的心。而我则和她约定,若有一日,缠着我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一定会再到南望涯看她。

    夙星这时候已经拾来一些干草,用火石点燃。明亮的篝火跃动着,在渐渐暗下来的世界显得越发清晰。

    夙星说道:“天色已经晚了,应该不会有船,今天先在这里过一夜吧。”

    我点头应着,一边说道:“等明日就沿着江岸找码头,应该很快就能到函谷了吧。”

    “很快。”夙星坐在篝火旁,明亮的火焰跳跃着,映下一道道有几分悲伤的痕迹,“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看着她的眼眸渐渐被一种奇怪的悲伤笼罩,我顿时不知该怎么办,以前夙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现在是怎么了?

    我放下剑,从包袱里面翻到了两个朱红的小盒子,那是离开兵家的时候,他们特意送给我和夙星的干粮。虽然不及庖丁的手艺,但是终究比干馒头要好得多。

    “呐,吃完晚饭就睡吧。”我笑着,把其中一盒饭递给了夙星。抬眼的瞬间,夙星脸上的悲伤竟然已经一扫而光,冷冰冰的让人不敢侵犯。

    夙星结果盒子之后,笑道:“才几日,你竟也像易慕那般,活跃了许多。”

    “我一直很活跃啊。”我笑着。

    “是么,”夙星轻笑了几声,目光移到远处的天空。那里已经是昏暗一片,太阳早已经落下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有些凄寒。夙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一定会在遇见的。”我笑着咽下口中的美食,随即觉得,这样的话似乎不太合适。毕竟夙星今天很是奇怪,说不定想起什么悲伤的事也不一定,便又补充了一句:“只要还活着,还有希望的话。”

    “呵,活着,希望?”夙星轻笑了几声,似乎不太能认同我的话,“是啊,该是多么狠心的人,才要连希望也一并浇灭。”

    夙星望着眼前的篝火,那一团尚在燃烧的火焰,已经快要熄灭下去,我赶紧又往里面添了几把枯草。顺便问着:“你心中也有希望的,不是吗?”

    夙星沉默着,黑色幽深的瞳孔似乎是被一点一点的冰封起来,时光已久,眼前的小小火焰根本不足以融化她眼中的千年寒冰。她忽而笑了,红颜倾城,但是语气中却又隐隐被压住的怒意:“你难道不知,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太过灼热了么?”

    我仰起头来,看着夙星起身,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夙星整个人都显得极是邪魅。她依旧是在笑着,但是眼睛却是寒人心骨的冰冷:“夙星,从来都是为复仇而活。”

    那晚,她连饭也没有吃,就径自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睡了。

    而我却辗转很久都没法安睡。

    为了复仇?只为了这个……到底是如何深的仇恨种子,埋在了她的心里,然后静静生根,发芽。直到那一份仇恨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这样的一个强者,却是在仇恨的炼狱中锻造出来的么?——

    半夜惊醒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夜幕中白光一闪而过,随即便见到一位身形矫健的女子倒地。

    我愣在那里,看见夙星的手里正拿着不知从何处夺来的弯刀,静立在黑夜中。见我醒来,便与我说了一句:“受惊了?”

    我还不待开口,就感觉到冰凉的东西附上了我的脖颈。是弯刀,我下意识的觉得。垂眸时候,能够看出手执弯刀的是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应该是个女子。

    “原来还有一个。”夙星微微笑着,眼中泛着隐隐的杀意,她轻轻抚着手中多来的弯刀,笑道,“你叫什么,灭魂是么?”

    夙星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任何感情:“那么我用转魄的刀,夺你性命,如何?”

    灭魂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有好多次,我都必须将脖子往后一些,才能避免被那锋利冰凉的薄刃割破喉咙。我听见灭魂有些惊恐的声音,虽然音色很好,但是如今尽被害怕覆盖,听起来有些骇人:“你不怕我杀了她?”

    夙星沉默着,并不看向我们这里,只是摆弄着手中的利刃,看着月光映在弯刃的身上,若有所思。随后,她才开口,但是依旧是冰冷的话语,充满杀机:“死在双胞胎姐妹的刀下,会是什么感觉呢,灭魂?”

    “你……”灭魂刚说了一字,就停了下来。因为,她已经没了气息。

    一刃封喉。虽然夙星极少使用肉搏,但是以她的能力,做到如此根本不是很难。

    她的速度快到了让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几点血溅在我的脸上,起初还是温热的,但是夜色凄寒,那几滴热血,没过多久就变得冰凉。血中丧失的温度,如同这个花季的少女失去了她的生命,转瞬之间。

    我起身,望着横在面前的两具尸体,一时无言。

    夙星的狠辣我是很早就知道的,而我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夙星动手,还是第一次。其中的惊骇不可言喻。

    我突然间觉得,夙星不仅武功深不可测,内心也是极难揣摩的,她可以为了一时兴起击退墨家的敌人,更可以如现在这般,夺人性命。眸色覆霜,被千年不曾融化的冰凌覆盖,没有人猜得透她的心,也没有人走的进去。永远、永远没有。

    那该是一颗从小就对别人设防的心灵,垒建了多年岁月的对于人的隔阂,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谁逾越。因为夙星不会允许,别人走近她的心里。

    夙星已经从怀里找出一个瓶子,将里面的奇怪液体洒在转魄和灭魂的身上,两具尸体没过多久,就腐化消失了。

    “看来我们要重新找个干净的地方留宿了。”夙星轻轻说着,并不在乎在她手下的亡灵。

    夙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我清洁了一下面部,问道:“她们是谁?为什么要来……刺杀?”

    “在泰山脚下的时候我与其他人也曾遇袭过,应该是和那次的人同属一处。”

    “来复仇的?”我背起了行囊,准备另找别处休息。

    “不,”夙星笑了笑,邪魅的眼睛瞥了一眼灭魂曾停留过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臾华剑。可惜……她们太不自量力了。”

    臾华剑……

    我心里回响着这三个字,一时觉得气闷。

    “果然是宝剑啊,人人都想要争上一争。”我轻声说着。而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样的话语,那样的语调……是多么像夙星。

    夙星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那样的笑容让我捉摸不透。

    “你是不是曾和易慕约定,以后若有机会,定会去看她?”在寻找其他休息之地的时候,夙星问着。

    “恩。”我点了点头。虽然如今提到那个一直很开心的易慕,但是我却依旧觉得心情沉闷。

    亲眼见到夙星手中的薄刃擦过灭魂的喉咙,与我的脖颈相距不到数尺,那样的心悸,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平息下来的。

    “其实……你不觉得易慕很聪明么?”夙星这样说着,却让我摸不着头脑,她接着说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正因为太过明白,太过透彻,所以才会对什么都不是很留恋、很介意。这样,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便也不会太难过。”

    我自然是不认可夙星的话的:“易慕还是个孩子。”

    我轻轻反驳了一句,而夙星却只是笑着,眼中弥漫了一层奇异的阴霾:“不错,如果是孩子,绝对不会看的那么透彻。端木蓉下山是在念端过世之后。从端木蓉刚下山,一直到她成为墨家统领,少说也要数年——没有谁会像你那样一天之内就成为统领。你认为,易慕真的是只有十多岁的孩子?”

    我一时哑口无言,望着夙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有一种草,可以抑制人的成长。即便过了许多年,身体仍然不会变化,容貌不改。但是到了一定岁月之后,服下这种草的人,便会在瞬间老去,然后步向死亡。”

    “你是说……易慕她服下了这种草?”我呆呆的望着夙星,有几分不敢相信。

    “不错。”夙星说着,望着已经满天星辰的天空,“其实她才是看清了一切的人啊,连我都逃不过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

    夙星立在风中,举目望着空中的银河,星辰变换如同点滴的年华老去。那一刻,这个强者似乎是第一次露出了她的脆弱。

    即便是你,都逃不过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想问,但是最终,都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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