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196章 异闻

    卿妆给人下战书的事原本没打算这样慌张地置办起来,德庆班里伶人就剩那么三四,还有柳鹤龄挨了板子起不来身,每天度日都艰难;樊清躺床上养旧疾整日唉声叹气,架子花脸的刚强勇猛半点都找不着,这样的戏班要跟人擂台擎等着被打趴下。

    可是柳鹤龄自打回过味来之后心思就越发迫切,每个时辰惦记的除了让戏班起死回生的事儿再没有别的,谁也没告诉就把卿妆跟他合计好的战书叫人送了去,回头就趴在榻上琢磨着怎么才能一鸣惊人,想的走神时能把一碗滚烫的药汤对着脖领子灌下去。

    伺候的丫头看他这架势约莫要走火入魔了,唬的院里院外烧香磕头,就差请人来驱邪,火急火燎地上正院回事。

    如今福元班已经接受了挑战,木已成舟想延捱也毫无办法,卿妆正忙着和老师傅商量怎么将傩仪和目连戏里的火彩用到戏目里巧中取胜,听着信手心里的粉火渣子也没来及洗干净就上柳鹤龄的屋劝人。

    “正要你说事,”柳鹤龄哪听她的,也顾不上疼痛勉强撑起了身,心急火燎地道:“你要跟福元班唱对台,咱们人手不够,借脚钱得预备下,银钱不能短缺人家,回头省得吃亏。”

    卿妆说知道,“咱虽凑不齐十大家门,但有您和几位师兄唱老生官生,我唱旦角,短个净角儿唱对台使不着,余下的角儿咱班里老师傅们有家门近的替代足够了。借脚就借您上回看好的花旦梁和楼,他嫌三十两不够出场子,咱就给他翻个倍儿再凑个好彩头,一气儿八十两请了来给您和樊师兄搭着唱《金雀记》。”

    柳鹤龄不是个见识短浅的人,虽说银子钱够置办半个戏班子了,但毕竟置之死地才后生,他爽快地应下,“《金雀记》倒也不差,可德元班也不尽是吆喝,他们拿手的活多不能惧这个,这出就当探个深浅,往后你预备着唱什么?”

    卿妆一笑,“再跟人唱对台戏也得叫看戏的心里头欢喜,咱们常在江浙一带转悠这会上人家这儿未必讨好,倒不如唱桂剧《拾玉镯》,里头有昆腔和弋阳腔,唱来也不陌生。”

    柳鹤龄踯躅了半晌,拿不定主意,“昆腔和高腔也只能指着你,可你如今有了身子,台子上锣鼓丁零当啷马虎不得,倘或有个闪失那也是玩的?”

    她晓得他怕什么,唱《拾玉镯》得绑跷子,厚底儿三寸金莲似的硬木鞋,脚尖子完全陷在里头再拿绑带将脚背扎死,头回穿的走两步就得血肉模糊。

    幼时练功的记忆历历在目,她笑道:“那时候师叔还没离开江浙,大冬天里师傅叫我踩着跷子冰面上来回走整天,有回还是您跟师傅求情才免了半日。后来串场子时十来里地的都不算事儿了,师傅强令着我踩跷子跟着大伙儿一道走,渐也成了习惯,跟穿着绣鞋没什么分别,如今在戏台上不过是片刻师叔大可放心。”

    兴许是提起了故人,柳鹤龄的神情怏怏的,“难为你还惦记着旧事,可如今你身份跟以往不同寻常下九流的女人,嫁了人得为爷们儿活着,卫氏那样的人家里什么都靠不住,唯有你肚里的孩子才是你的。报仇和心血事小,你往后一辈子的福气和希望可都在上头,罢了罢了。”

    卿妆抚了抚肚子,“我知道,他是我爷们儿的头个孩子,刀光剑影里头好容易活下来的眼珠子,我和他爹没有不疼他的。我问过了郎中,如今四五个月只那小会不过寻常行路似的,再没可能闪失,退一万步说若是戏台子上有什么不好,咱们都是久在上头的人自然也明白分寸。”

    “终归是我做师叔的拖累了你们小辈!”柳鹤龄也没再开口问第三场如何个唱法,只翻身向里,面壁而卧。

    卿妆从屋里退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老师傅在院里做成了收放自如的火彩,暗沉的夜幕里时而是绕成大圈的月亮门,时而是劈空飞出的过梁。德庆班的师傅们从没见过这样花式的火彩,一时间颓败的心思尽数收敛起来,有了盼头似的喜形于色。

    战书已经下了,戏目也预备妥当了,万事都得筹办起来,第二天清早,老师傅们就将压箱底的跷子给送了来。

    大红的绣花鞋,槐木芯白花布的裹脚最是能步步生莲弱柳扶风,卿妆却没有动弹高几上正摆着的这一双的念头,她害怕,害怕不留神不仔细伤了肚子里这个小的。

    柳鹤龄有句话说的甚是在理,这个孩子是她的,她不容别人加害,自个儿更不能够。虞阳那会叫他颠沛流离是迫不得已,如今能有选择怎能再带着他涉险?

    她垂下眼睛抚了抚肚子,柔声笑道:“乖孩子,娘亲再也不会做叫你害怕的事儿了,你好好地长大,等过些日子就能见到父亲了,你想不想他?”

    掌心下似乎有动静,持续不断地颤了颤,她欣喜异常大声地叫周氏,等人来就攥住她的手分享快乐,“孩子方才在动,我感觉到了,这都五个月了,他终于动弹了。”

    周氏一面给她道喜一面笑道:“奶奶的身子这是好转了,连小爷也强健有力,回头大人知道了不定怎样开怀。”她隔着窗子叫青安,“快着点儿,小爷的大喜事儿,快给大人捎个口信!”

    青安手忙脚乱地进门绊倒了高几,一双跷子从上头跌下来,卿妆如梦方醒,起了身上外头叫老师傅来收了去,“不要《拾玉镯》,换戏目,唱《天下乐》里的《钟馗嫁妹》。”

    福元班辗转打听来德庆班的戏目,结果临了叫人给换了,两日后的万嘉戏楼上而被打个措手不及。

    先头拜了祖师爷和五大家仙,神龛前点了全福寿的香,两个戏班于万嘉戏楼南北分两面立;戏楼下听热闹赶来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福元班南戏台上唱倩丽灵巧的《桂枝写状》,北戏台就有月团圆人欢唱的《金雀记》。

    福元班抑扬有致的细腻两广官话更胜一筹,来搭腔的梁和楼回转后台后理着袖子冷笑道晦气,“论理我不该喷场笑话你们,可多少年了没见过这样跌脸子的,对头是福元班,看在八十两银子钱的份上,我奉劝各位一句不如出个牙笏告知大家伙儿散摊子得了。”

    戏班子最忌讳提散,这会头一局又失了利还叫同行白眼,气势委顿的不成样;卿妆隔着帘子瞧人摆弄点火的松香粉和煤纸灰,听言语抬手这么轻轻一推,风带着煤灰扑了他满脸,嘲弄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梁和楼呛得直嗽。

    后台上没有抚掌叫好的规矩,德庆班的众人甚是厚道地没有笑话,颓丧的心思瞬间散了,谁也没理会那位倨傲的和倌,只好生预备着下场的《红梅记》。

    《红梅记》里奸邪的南宋丞相贾似道和善良正直的女鬼李慧娘都是耳熟能详的角儿,福元班以为着旗开得胜又能横扫千军,可没料着对面的旦角儿开了嗓戏楼下就有人喊好嚷嚷着卿倌。

    疑惑的心思还没过去就瞧着那女鬼儿口中喷出火来,连珠炮似的在大日头底下艳艳,戏台上的只听着哪见过真格儿的,一时间台上的念错了词冒错了场,兵败如山倒。

    二回的惊险还没过,德庆班三场的《钟馗嫁妹》里雪霁后的初绽红梅和月下点点彩灯以及百鬼的欢腾,变戏法儿似的凭空而至,俱是活生生地在戏台上过了一遭。

    瞧戏的山呼海啸般往北戏台下涌以致福元班的戏唱不下去,班主只得出面认栽,两广头魁的名号瞬间易主,两个戏班子唱对台的场面就此热闹了十来天,皇陵里出了个鬼尸的事儿才能与此相提并论。

    德庆班自打离开万嘉戏楼,柳鹤龄每日接的堂会足有数十场,定钱翻着倍儿的往上涨,一时间风头无两。有了好兆头,柳鹤龄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焚膏继晷操持戏班振兴的事儿。

    卿妆给戏班造的势也够瞧的,事过了反倒静心在家养孩子,偶尔翻翻戏班的账册再就是裁剪两件孩子的衣服,安稳的日子过不许久就听说镇抚司进了海陵查皇陵坍塌和太守被杀两之事,领头的正是千户曾白衣。

    于是镇抚司听说头个热闹就是德庆戏班,曾白衣坐在府衙二堂上吃茶,同徐同安闲说话,“卑职没上过海陵,倒不晓得如此热闹,抚台大人治下果叫我刮目相看。”

    徐同安自觉年岁大了,力不从心,近些日光叫这些小辈挤兑,“千户是个忙人,哪里能明白僻远地方的异闻,千户既然来了倒不妨看看瞧瞧,这里头有什么花活儿!”

    “那也成,就有劳抚台大人了。”曾白衣端着茶盏一笑,慢悠悠地道:“公主殿下近些日子沿途奔波精神头看着不大好,是咱们做臣子的失职,兴许这些新奇的戏倒能叫殿下心思放宽些,咱们也好安心不是。”

    徐同安一怔,“殿下的凤驾怎么也……”

    曾白衣意味深长地道:“明面上来替陛下拜祭先祖,实则是看爷们儿的,东林卫经历司卫都司和殿下尚有婚约在身,这一趟兴许就成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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