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241|俘虏

    来之不易的一场胜利。幽州免了又一场劫掠,城内人人欢腾。

    藏起来的、没被金兵掠走的美酒,一桶桶都搬出来;窖里的蔬菜腌肉搬出来;没逃走的老幼妇孺,争着做饭打水补衣裳,伤员伺候得无微不至。

    六万金兵被杀散一半,斩获金军首脑数十,几个留了活口的俘虏灰头土脸的被扔进城来——不完全是因为宋兵的战斗力。金军何曾见过如此彪悍的汉人军队,因而完全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这才被攻其不备,杀得狼狈不堪。

    不少人临死也想不明白,这样一群虎狼之徒,天星下凡一般的煞神,当初宋军北伐的时候怎么没见着呢?

    完颜宗翰急急下令,退回中京,南征再做打算。

    而梁山、明教的大小部将,虽然打了一次胜仗,其实也心有余悸:此前土匪们对敌过的所有官军,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女真人血性。倘若不是事先目睹了幽州围城的态势,他们也是难免轻敌的。

    好在伤亡并不太多。军队凯旋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老百姓跪在路边,竟是在夹道欢迎。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响,竟是将鞭炮也挂出来了。

    几个皱纹横生的老汉跪在路当中,老泪纵横:“当初传闻要打仗,能跑的乡亲们都跑了,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留在家乡等死,只以为这番便休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派了兵,

    当初北上时还有人嘀咕,帮大宋国打外敌,这不还是“招安”卖命么?为什么要费劲绕一大圈?时至今日,终于无人再有二话。都知道宋大哥的那种“招安”,是铁定不会换得黎民百姓丝毫拥戴的。而今日的诸般风光感动,足以让不少人记一辈子。

    明教军马也很少受过这般箪食壶浆的待遇。一个个面露喜色,暂时忘却了片刻之前的血雨腥风。刷威望刷到了北方边境,此前想都不敢想。

    百姓们一拨走了又来一拨,还七嘴八舌地感恩:“大宋朝廷恩人呐!官家万万岁!……”

    马上有人觉得不对味儿了。方貌尴尬来一句:“阿拉是江南方教主麾下。”

    众百姓一愣神,马上改口:“方教主大恩人!方教主万岁!”

    把女真鞑子打退了!军爷们就是小人们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请受小人们一拜!”

    不少梁山好汉互相看看,心情复杂。过去梁山脚下的那些乡亲们,虽然口头上跟梁山好汉同心同德,但毕竟是每月要交保护费的,又被宋江、吴用以多般手段笼络诱哄,才跟梁山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而如今这些和他们仅有一面之缘的燕山府人,只因一场胜仗,就有如此发自内心的拥护爱戴,让人感动之余,深有触动。

    不少梁山兵卒喜笑颜开,互相悄悄说:“这次是积德了……真的是积德了!回头给俺爹娘烧柱香,跟他们念叨念叨!”

    本来就不是大宋治下的臣民,生于战乱之地就是罪过。故国大辽已经灰飞烟灭,燕云十六州被割来夺去,眼下早成了三不管区域。谁能保护得了他们,谁就是恩人。管他派兵的是大宋官家还是什么“方教主”,

    那神情明显是,这小子艳福不浅。在盒子里掏摸半天,摸出来根镶玉梅花钗儿,记得是史文恭买来送她的,居然忘记还——天知地知,戴上再说。最后挑身带红边儿的衣裙,算是应和今日的喜庆气氛。

    自觉到女将席里坐,这才听到武松笑道:“六娘莫怕。请你过来看一个人。”

    她远远的跟武松对接一下目光,神色十分的不解。她这一进门,上百个人都看到了吧!

    武松扬声道:“带进来!”

    只听外面几声叱骂,接着帘子掀开,滾进来一个衣衫褴褛、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身材算是高大,但此时佝偻着腰,显然一路上没什么好待遇。脑袋磕到一个桌子角,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才把自己摆成一个跪姿,连声哀告:“饶命,各位将军好汉饶命!小人、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饶命啊!”

    于是军民和谐,一片鱼水之情。

    但且享受眼下的狂欢。此役缴获金兵粮草无数,每个小兵都发了面饼和肉。而立了首功的几百壮士们,都按照梁山规矩,各有犒赏:每人发下价值十石粮的财物,当然是要等彻底安全了再领取。

    岳飞淡淡解释道:“这人化名张有财,假作边界行商,其实一直在夹带情报牟利。我将他逮了,上面却又令我放掉——那是和金开战之前的事。”

    孙二娘眼珠一转,站起来朝西门庆踢了好几脚,破口大骂道:“里通外国大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满嘴喷粪!怎的,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人家娘子嫁两次?谁规定的?寡妇就不许报仇了?舌头开花儿也救不了你的命!武松兄弟,把这人脑袋砍下来,我看着烦!”

    过不多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董蜈蚣偷偷告诉潘小园,燕青四处找人打听,十石米面能换多少金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小园忍住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去告诉他,一两。千分之一。”

    幽州城里那个寒酸的府衙也终于重新有了人气儿:一群立功了的好汉和官兵,混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潘小园隔墙听着那声振屋瓦的喧闹,抿嘴笑着,知道武松在那儿,也知道自己身无寸功,没杀一人,也不太好过去凑热闹。况且一群大男人喝酒能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乖乖等在营里。

    可没等多久,却有个小兵被派来叫她了:“嫂子,嫂子!大家伙儿请你去府衙喝一杯!”

    她吃一惊,见那小兵神色认真,这才信了,忙说:“等我准备准备。”

    西门庆这辈子交了不少好运,可惜自从在东京城被潘小园盯上的那一刻,他的好运气就逐渐凋零殆尽,直到今日,变成了诸事不顺的华盖运。

    这一次的运气尤其的不佳——居然碰上了敢劫营的宋兵,居然真被捉了来;捉他的人,居然还认识他!

    看得出他在竭力镇定。薄薄的嘴唇翕动着,看看岳飞,看看武松,看看潘小园,最后目光锁定在岳飞身上——也看出来,这人年轻归年轻,说话的分量重。

    求救的目光终于回到那位害他无数的风情万种小娘子身上。一屋子硬汉铁娘子,也只有她,一颗心能稍微软些个吧?

    就算他们自称是吕洞宾铁拐李,也照样能收获一连串的感激涕零。

    这会子赶紧洗个脸,从行李最底下翻出花露香粉,还是大半年前在东京城里买的,还剩着一半没用完,化开敷上;头上盘个简单低垂的髻,尽量显得贤惠良家妇;急切间找不到第二根钗儿,

    老婆婆们捧出面饼咸菜,一个劲儿地往小伙子们手里塞,“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红得透了。偷眼往上看,一眼瞧见武松,还有梁山诸人、明教诸人、韩世忠、岳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宋军将领。倒是也有一桌女将,是孙二娘、顾大嫂、方金芝、梁红玉一干人,面前的空酒杯不比男人们桌子上的少。

    除了岳飞,都喝得半酣,笑嘻嘻地等她回话。

    “娘子,六娘……小人自知对不住你……”

    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

    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然而此时大军接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起点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话说这柯少侠自幼习得口技,可以模仿男女老幼任何人的声音,分毫不差,以假乱真。这一变声之术,此时便派上用场了。只见他藏于暗处,明明是稚龄的相貌,却喉发老成之声。在场众人一愣,却纷纷向旁边那位神思困倦的毛提刑看过去……”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几个小兵慌忙给他让路。就连那几个喃喃怒骂的金兵战俘,见了这个汉人不怒自威的模样,再看他提一个七尺大汉如提小鸡,也大为敬服,十分自觉地挪了挪地方。

    完全对这人同情不起来。见西门庆绝望的目光再次投到自己身上,淡淡说一句:“高回报就要有高风险。大官人今日咎由自取,可怨不得别人。”

    鲁智深满口酒气,呵呵笑道:“不耐烦!杀了算了!”转头叫:“武二兄弟!”

    武松肃然起立,右手刷的拔出腰间刀来,左手抄起一盏酒。

    武松既和官兵混在一起,十有*是招安了。既然是招安,必定是想着当官为吏、荣华富贵。旁边那些职衔比他高的真军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众目睽睽之下,武松敢擅杀战俘,给自己的前程抹黑?

    没想到这句话却丝毫没起效果。旁边一圈好汉哈哈大笑:“还真当俺们是官兵了!武松兄弟,动手吧!——喂,这把刀不行,换我这把!”

    西门庆冷汗直下,慌慌张张向旁边的真官兵看过去,居然也没人为他说话,叫一句“刀下留人”!

    韩世忠微微眯眼笑。一半是看在武松面子上,处决个毫不起眼的俘虏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乱战之中打死了;再说,那些金兵战俘才是真正能够上表请功的;反复无常的汉奸小人,就算是在大宋官家眼里,也比真敌人要低人一等。

    西门庆只觉得四面楚歌,冷汗岑岑,眼中被不知谁的刀刃反光刺得疼痛。都说临死前会回放一生中的画面,他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可眼下,周围官兵和土匪混杂,有袍服齐整的,也有几近半裸的,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只好“将军”和“好汉”并列,求饶也算是求得清新脱俗。

    莫名其妙的,回忆如同瓢泼大雨,一滴滴打落在身上。在阳谷县何等惬意热闹,在东京城何等富贵风光,美酒、华服、女人……

    被一个“贪”字引着,顺着金砖铺就的锦绣大路,一步步走到悬崖之巅。

    “将军明鉴,小人……小人一时误入歧途,愿、愿迷途知返,还求将军给个机会!小人是、是被金人掳掠为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

    周通起来踢他一脚,骂道:“俺们不耐烦听!外面还有几个货真价实的辫子兵俘虏,知道得难道不比你多?你既是害过武松大哥的仇人,早就想要你命了!”

    武松使个眼色,又有亲兵从外面丢进来几个穿着皮袍的战俘,都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其中一个年轻小兵,脑袋上三根辫,身上几道伤,被绳索勒得出血,兀自十分傲气。

    潘小园来到这世上之后,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外族人,跟旁边几个女将一道,本能向后缩了缩。

    此人也非宋人传言中的青面獠牙,和汉人长得差不多,唯有头顶的辫子十分抢眼,三股结环,样式和她以前在清宫戏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此时那几条辫子上凝着干涸的血,硬邦邦的挺翘着。身上一股轻微腥膻味儿。

    不知要她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作为“家眷代表“,让人观瞻的?

    还是略略整理一下姿容,不能给她家武二哥丢脸。长途跋涉这么久,打扮自然算不上精致。日日都是素面朝天,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是毫不起眼的路人甲;衣衫也都是棉麻粗布,有时候还不得不换上男装,算不上好看。

    岳飞站起身,提着那人后脖领子转过来,让他冲着潘小园,接着喝道:“西门庆,你看这是谁!”

    潘小园:“……”

    完全懵然。仔细辨别了好久,才认出这位阳谷县的老熟人。只见他一身女真的羊皮袍子,容颜惨淡,那双原本的俊眼深深凹陷,胡茬参差不齐的也出来了,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十几岁。

    潘小园点点头。他在那封急信里说过。

    岳飞又笑道:“可昨夜我们突袭金营,居然又看到这个人了,跑也跑不快,顺便捉了来——师姐,你瞧他干的什么勾当!”

    西门庆微微抬头,眼中一道怨毒的光,喃喃道:“我没有……”

    潘小园张口结舌。西门庆被放走之后,居然是直接投奔了金营,不难猜出他眼下是什么身份——宋弱金强,在这当口,做一回汉奸带路党,似乎是最一本万利的选择。她茫然四顾,只见武松神

    甫一进来就在叱骂:“汉人老狐狸,休要得意太久!”汉话说得居然还不错,“今日你们使阴谋诡计,打了一次胜仗,没有第二次!软骨头蛮子,也只会阴谋诡计了!要杀我头就快杀,你们的脑袋也活不了多久!迟早打进开封府,把你们的财富和女人都抢光!杀啊!敢不敢砍我的头!”

    其余几个金兵战俘也跟着大喊大叫。他们汉话造诣有限,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但在场的宋军官兵都听得神情复杂。宋军中何曾有如此骄傲不怕死的角色。尤其是熟悉北伐军事迹的,投降者有之,屈膝者有之,敌军尚未打过来就争先恐后脚底抹油的有之,被那女真小兵骂一句“软骨头”,还真算是实至名归。

    几个“土匪”倒是对他这番气节惺惺相惜。刘唐叫道:“喂,辫子!认得这个皮袍子汉人么!”

    那三辫子小兵看了一眼西门庆,嘴角扬起一道粗鲁的哂笑。

    “这个蛮子说他是宋朝的官!把他老婆送给我们元帅,说要当女真的官!说他会让更多的宋朝大官投降!哈,要不是看在他送的女人份上,这等没骨气的软货,我们也是一刀砍了!”

    西门庆一张脸刷的白了。被救命稻草女真人揭了老底!

    潘小园则心绪复杂,将这位老熟人打量了又打量。倘若这女真小兵没说假话,西门庆这一次投机可谓险中求胜——在大宋闹得家产尽失,早就没了蔡太师的眷顾,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而北上叛变呢?运气好了,还能做个开国功臣!

    不敢看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喃喃道:“娘子……”

    她茫然四顾,只见武松神色肃穆,一双眼紧盯着西门庆的后脑勺,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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