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在生长在山村的闵氏看来,纯属富贵人家的臭讲究,何况自家侄孙可算不上外男。
老太太心底美滋滋地一手牵着一个,进了内间落座,便指挥着李氏和几个大丫鬟给这俩孩子拿蜜渍梅吃。
李氏笑眯眯地按她的指示,拿着果脯盒子过来,却只给怀苓和方彦铭捻了几个吃,然后就又把盒子盖上道:“前儿高太医来看诊时说,太夫人如今眼里有些许白翳,要忌口甜食以防眼疾,所以呀,这些蜜饯二少爷和二小姐就少吃几个罢,免得太夫人瞧着又心动。”
闵氏闻言一双卧蚕眉登时拧了起来,不悦地嘟囔道:“就你多事,总拿着高太医的鸡毛当令箭,我又没说要吃,就看着孩子吃些,瞅着解解馋也不行?”
那口气就如小孩子怄气一般,让怀苓和方彦铭两个听着都暗暗发笑。
李氏听罢却挑了挑秀眉,一双杏目满是揶揄,微微笑道:“太夫人,您这话我可只敢信一半儿,前儿些日子香荷还和我说,咱们屋里遭了耗子,果脯被偷吃了小半盒呢。”
闵氏老脸红了红,尴尬得眼珠子立时转了个方向,挥着手上的玛瑙佛珠,虎着脸和李氏闹脾气道:“行了行了,偏你多嘴,你既然都听香荷说了有耗子,还不赶紧把我的大黄放出来抓老鼠!”
听到此处,怀苓险些抿着嘴乐出声来。她见方彦铭目露茫然,便俯身过去,轻声和他解释道:“大黄是祖母前儿新养的花狸子,不服管教,把祖母的手都抓花了,结果就被姨祖母拘了去,不给祖母顽了。”
如今闵氏年纪越大越像个老顽童,总是板着一张黑脸,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整个上院也就李氏能在她面前把持一二,俩人关系虽是主仆,实则比旁人想得还要亲近许多。
方彦铭口里“嗯”声应着,却觉自己浑身僵硬,只嗅到身畔飘来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似荷香又似茉莉,在鼻翼间萦绕不绝,勾走了他全副心神。方彦铭只能竭尽全力,希望能抑住心中的慌乱,不要惹起怀苓的侧目。
与人口驳杂的武宁侯府相比,两代单传的清河公主府内,如今只剩下方彦铭一个男丁。他自小丧父,便长在清河公主膝下,周遭都是丫鬟婆子,全无半点阳刚之气,可这些却没消磨掉方彦铭的心性,反而生得性情疏朗大方,喜爱交友。许是幼时见惯了脂粉,方彦铭长大后倒是最厌烦丫鬟婆子近身,只爱和书院里的各家勋贵子弟玩耍。可若是论及与女子打交道,旁人却都没有他信手拈来。
只是他往日的洒脱和娴熟,如今却都像被狗吃了一样。方彦铭只觉得身畔的这个小人儿,只是存在着,就割了他的舌头,揪了他的心神,让他满脑袋都是自己今日衣着是否得体,是否惹了她厌烦。
方彦铭心中也暗道古怪,自己又不是没与歆妹妹、萱妹妹同坐过,哪里有过如今这等窘迫?都是同宗同源,怎地都不如这位苓妹妹,让他忍不住脸红心跳。
结果这一中午,方彦铭便浑浑噩噩地度了过来,全然没了怀苓来之前的妙语生花、谈笑风生。陪着闵氏用膳时,旁人说了什么,自己吃了什么,他都没多少印象。实在是可惜了那道鲜嫩味美的一品冻豆腐锅子,全被他囫囵个儿地吃了,味道是鲜还是甘,压根儿没吃出来。唯有怀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萦印在方彦铭的眼前,直至回到公主府内,也没缓过神来。
直到回了自家书房,方彦铭呆坐了许久,突然想起闵氏好像说了一句,后日要去相国寺上香?
方彦铭心底忽地一亮,登时站起来就往后院跑。身后他的小厮文欢被他唬了一跳,紧赶慢赶追他道:“少爷您这是干嘛去?”
“嘿,去找祖母,我要替她去相国寺上香!”方彦铭笑着回道。
却说大家族女眷出行,向来是件大事,若是家规谨严的人家,只需沿袭旧例便可。但侯府主持中馈的三夫人汪氏素来压不住那些猴精的婆子,又能力有限,连日脚打后脑勺的打点,才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不料闵氏想着既然是出门上香,想必别院寡居的大夫人聂氏也愿意去,便又发了话,让汪氏别忘了派人去请了聂氏,同去相国寺住上一日。这一下倒是让汪氏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平复了许久,才依着老太太的心意安置停当。
“这老虔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那好大嫂在山上天天烧香拜佛,还缺了相国寺这一炷香不成?一个丧夫又无后的不祥之人,还值得她这样捧着护着,真是远了香近了臭,白瞎我这般上下忙活,真是不知道好歹!”
汪氏卧在榻上,让孙嬷嬷给自己捏着太阳穴,嘴里恶毒地抱怨着。
为着将来怀苓有个好歹不沾干系,汪氏便找了借口,称年根儿底下家里家外使唤上离不了孙嬷嬷,把孙嬷嬷从怀苓处叫了回来。
孙嬷嬷听着汪氏抱怨,只是笑道:“您何必难过,如今她上没丈夫,下没儿子的,可是绝了嗣的死灶呢,也就值这点儿可怜啦。如今您才是咱们侯府的世子夫人,那聂静华不来便罢了,若是来了,依老婆子想啊,保证她瞧见您这儿女双全,富贵无边的样子,瞧一眼,就心痛一下,说不准背地里能呕多少血呢!”
汪氏闻言噗嗤一乐,笑道:“还是你这老货嘴甜。也是,她既然想躲出去求清净,我就偏不让她清净,让她回来看着我如今的风光,让她母女俩感觉感觉这寄人篱下的感受。”
汪氏一边说一边磨牙,仿佛又想起九年前,那个站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冰冷高傲的侯府世子夫人。那时她聂静华多么高贵傲气啊,瞧自己就像看见鞋底的泥巴。从那时起,她就盼望着能如今天这样,把她踩在脚下,看她还傲不傲气,看她还敢不敢说那句“不知廉耻”!
想到这,汪氏一轱辘爬起来,叫道:“孙嬷嬷快去把我的首饰盒子拿来,我可要好好地挑几样戴戴,给世子爷长长脸。”
孙嬷嬷忙不迭地应了,唤了小丫鬟们进来开箱笼,陪着汪氏一套套地翻检,一套套地试戴,一直折腾到了方伯然回来才停下。
待到出门礼佛这日,各院丫鬟婆子们天不亮就忙碌起来。
随侍出行的无不盥洗妥当,着了熨帖的衣物,打扮得利落干净。等到各房夫人小姐起了,丫鬟婆子们将早早备好的衣饰奉上,服侍着主子们梳妆打扮一番,再在各院里食用了简单的早点,便鱼贯而行,出了仪门,在青石板铺就的院里按次上了暖轿。
因着孙嬷嬷被唤了回去,怀苓手下的使唤人便更少了。香茹做事虽然还算利落妥帖,但到底是继母汪氏的丫鬟,怀苓不愿多喝她亲近,便只带了潘嬷嬷一人出来。在几位姐妹中一站,其他人都是带着两名贴身丫鬟一名婆子的,立刻显出二小姐身边人手单薄来。
白氏眼神闪烁,在几位小姐身上一扫,就把眼神集中在了汪氏身上,把汪氏气得差点把手帕掐破,愈发对怀苓恨起来。心道也不是没给你人手使唤,你却出门只带一个老婆子,不就是想显着我心思狭隘,刻薄了你吗?呸,谅你这死丫头以后也没机会使唤丫鬟了,走着瞧。
看时辰差不多了,一行并着丫鬟婆子和侍卫几十人,就浩浩荡荡地奔往相国寺去了。
因为怀苓没带贴身丫鬟,暖轿里便只剩下她一人,左右也没人监管,怀苓仗着自己如今年岁还小,就偷偷掀了窗帘,打缝隙里往外望。跟着轿的潘嬷嬷瞧见了,想到姑娘还小,正是瞧热闹的时候,便也没约束她,只是瞪了她两眼,暗示她小心些,也就罢了。
相国寺虽是前朝所遗,却声誉及高,几任主持都是大德之人,颇得历任皇帝喜爱,打太|祖起,就被当做皇家寺院,还时常用内帑修葺扩建,形成了而今这殿宇重重、禅宫栉比、壮丽绝伦的宏大寺庙。
相国寺虽背景深厚,却始终广开佛门,前院大殿不限百姓,又时常开坛讲经,每月还有庙会,便成了京都人最爱逛的地方,沿路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熙熙攘攘,蔚为大观,最是热闹不过。
越靠近相国寺,人声越鼎沸,侯府护院们怕冲撞了小姐太太,便前行开路。旁人见这些护院面目彪悍,一行仆佣也都衣饰富贵,无不避让开来。
到了寺门前,轿子鱼贯而入,在知客僧的指引下,绕过了前殿。
怀苓前世也是相国寺的常客,轿子一停,她下轿一瞧,就知道这是东厢观音阁,素来接待官宦世家女香客的。
武宁侯府如今的身份,还不够格劳动相国寺如今的主持方丈妙贤法师接待,双手合十前来迎接的,却是妙贤法师的师弟妙诚。
说起来,闵氏虽然大字不识,却如一般的普通老太一样,最爱听人讲佛经中的因果故事。妙诚虽然佛法不如妙贤精纯,却是个擅于将佛经典故拆解成民俗故事的,闵氏对他极有好感,一见妙诚便眯了眼睛,显然十分高兴。
妙诚躬身与闵氏等一干太太打了个佛偈,然后便自身后引了一人过来。
怀苓抬眼望去,却是一位缁衣妇人,容貌端庄秀美,却脸颊消瘦,面沉如水,一双丹凤眼微微红肿,眼里泪光盈盈,见了闵氏就福身拜倒,口里颤声道:“不孝媳妇静华见过母亲。”抬起眼时,已是泪流双行,哽咽道:“您……您最近身体可还好?”
再看闵氏,此前的笑意全换做了哀苦,定定地看着这美妇,伸手将她抱入怀里,声音含泪道:“我的儿,这几年里,你也不回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想死我也。”
怀苓往身侧一望,果然大姐方怀贞也身形颤抖,眼含热泪,口里贝齿咬着下唇,一副委屈、渴慕又痛苦的神色。
看来这位便是那位避居别院的大夫人聂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