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负雨
凌云山上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李岩自五岁学艺以来,入门时学的内功锻骨劲、轻功上重楼、剑法风入松都已小有成就,同时入门的一百余名弟子中,即便不算得出类拔萃,却也得到过传功师父江九风“循规蹈矩而不拘泥、别出心裁却也稳固”的评语。
江九风任凌云派传功师父已有十余年,亲自教授过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在教授的弟子中,一般来说,机变灵活的弟子轻功、剑法极易精熟,却不肯下苦功练习锻骨劲而肯下苦功练习锻骨劲的弟子,轻功、剑法却又很难有较高的成就。平时想来,江九风也唏嘘不已,因此有李岩这样的弟子,私下却是极为高兴的。
凌云派在数十年前出了数个出色的弟子,行走江湖时闯下好大的名头。尤其是现任掌门谪仙陆九嶷,乃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十多年前名声正盛时回归凌云,束发为道,号为九嶷,潜心武学,几年之后武功大成,以四十岁年纪继任掌门,此后整理门派武学,将凌云武学归为入门、闻道、窥天三境,凌云弟子循序而习之,有事半功倍之效。至于设立传功师父专门教授入门武学,也是其中一大变革。
只是九嶷真人不喜虚名,弟子学成之后便任其自选是否出师,一旦弟子选择出师之后,若无仰仗门派武学为非作歹之行,便与门派再无干系。因此虽然在凌云学艺过的弟子遍布天下,隶属于门派的弟子却不超过千人。据闻门派中诸位长老多有不满,曾找掌门九嶷真人商讨此事,建言废除出师之律,一则便于管理弟子,二则门派繁荣兴旺,天下第一门派可期,却被九嶷真人以言服之,却不知是真是假。无论如何,比起名震天下的丐帮、正一教、佛心宗而言,凌云一派只能算是小派而已。不过近年来虽然九嶷真人为人低调,武林人士论及武学高低,依然有人将九嶷真人称为“中原第一”,至少也是与丐帮陈启、正一教张少阳、佛心宗镜心齐名的四大高手。
对李岩而言,同一届入门的师兄弟人数算多的了。概因十年前乱世尚未来临,其时世人重文而轻武,世家富户以柔弱为美,平民百姓以读书为晋身之道,且朝堂曰侠以武犯禁,武力为祸乱之根本,以至于乱世来临,世人饱受荼毒竟无力反抗,习武之人方渐渐多了起来。李岩于入门之前的事情已记得不大清楚,只知所在村庄为乱兵所掠,若非曲九云师叔经过恰巧救了李岩,整个村庄将无一人幸存。曲师叔见他根骨不错,身体康健,于兵乱、冻饿之余竟不也不曾染病,算是习武的好苗子,便将他带回凌云,一晃十余载已过。
由于月末进行较武,于李岩这一届入门弟子尤其重要,半年前已不必参与早课,只需自行练习。这一日雪后清晨,李岩以上重楼的轻功上到坐忘岩,运转锻骨劲的内功十二转,又练了一遍风入松剑法,只觉得浑身舒泰,日头却也升了上来。十日前李岩做完这一**课,日头至少高上半杆,由此可见轻功、内功均略有进境,至于剑法,若非江九风一再告诫“剑法并非越快越好”,李岩连剑法也可以舞得更急更快。
李岩下了坐忘岩,正要去膳堂用膳,却见掌门人的大弟子周青冥捧着一柄剑行了过来,忙不迭停在道边抱拳施礼。由于李岩入门时年岁尚那时周青冥没少带他玩耍,因此两人是极熟的。只是近年来周青冥年岁渐长,又多被掌门人遣出办事,而李岩也要加紧练武应对较武,才渐渐疏远。因此周青冥见了他便笑道:“又上坐忘岩了,你这是要夺较武第一么,以你这个年纪,比师兄当年可要厉害的多哟。”周青冥便是五年前较武中的第一名,如今已拜在掌门门下。
李岩却也不敢托大,赶紧谦虚了几句。目光一转,见周青冥手中捧着的剑长约四尺,乌木的剑鞘明显有些年头,明黄的剑穗是新近换上去的,整体却不起眼,只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则此剑过长,二则长剑是不宜配剑穗的,除非是用来做仪剑。李岩多看了两眼,便道:“周师兄,这是掌门赐你的剑么?啊,这不是掌门人的佩剑“醉斩长鲸”么?”李岩上山这么久,唯独小时候跟在曲九云身边见过掌门人的佩剑“醉斩长鲸”长四尺,其他师叔师伯使用的剑少有超过三尺五寸的,大多都是三尺三寸三分的正常规格。周青岩却道:“你却有见识,识得“醉斩长鲸”。今天教你个乖,我可不敢拿着掌门师尊的剑到处走,不要见到这么长的剑便认为是“醉斩长鲸”,这把剑我也不识得,这是掌门师尊让我去还给九音师叔的。”周青冥侃侃而谈,言语之中却也有些怪异,盖因于九音师叔为人低调,基本在问道坡隐居不出,山上怕是很有些弟子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师叔的,李岩却是听说过。
正好卢九章经过,见二人早膳之时于路边交谈,他掌管门派法典,一向方正,在规矩上看得极严,当下便向二人怒视道:“你二人不去用早膳,在此闲聊作甚?”正要对二人进行说教,看到周青冥手中长剑,不由惊呼:“定?!”却忽地住口不言。周青冥、李岩赶紧见礼,周青冥道:“弟子奉师尊之命将此剑奉还九音师叔。”卢九章神情古怪:“还不速去!”
门人弟子向来害怕这个卢师叔,二人仓皇而逃,隐隐听得卢九章像是自语一般的声音:“终于还是要还回去了么”以周青冥的见多识广,也没见卢九章这么失态过,不由面面相觑。
问道坡很是偏远,周、李二人施展轻功行了约一刻钟才到。问道坡不似其他师叔驻处,门人弟子众多,只有一个小童伺候。小童通传毕,引二人入内。只见一人立于阶前,脸色不见喜怒,双目清明,长须随风而起,自有一股傲岸风姿,只是看身形气息却像教书先生多于武学宗师。
周青冥上千见礼:“掌门座师门下弟子周青冥见过师叔。”
李岩也跟着道:“弟子李岩见过师叔。”由于江九风只是教授入门武学,按门中规矩李岩并未真正拜师,向来以师叔称江九风。且入门弟子这一代为“青”字辈,李岩这类名字一听就知非是入室弟子,倒也不用多做解释。
接着周青冥呈上手中长剑,道是掌门真人吩咐物归原主。
于九音吩咐小童接过,淡然神色之中闪过一丝激动,口中道:““定海”么?“风波险恶,一剑定之”,老伙计,终于回来了”待得看到那杏黄的剑穗,神情更是奇特。周青冥、李岩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惊诧:“原来这便是传说中与掌门佩剑齐名的“定海”,竟然是于师叔的佩剑,却是没有想到。”小童也很少见于九音如此失态,忙道:“师尊!”
于九音回过神来,向周青冥道:“替我谢过掌门师兄,顺带转告一句,就说于九音明白师兄的意思。”接着对李岩说:“看你身形步法,锻骨劲与上重楼都很不错啊,是江师弟教授的吧?想必风入松也不会很差吧。”李岩颇为惊奇,想是江师叔在于师叔面前提到过自己,当下连称师叔过奖,是江师叔教的好。却不知于九音观他身法,对他武学修为已了然于胸。于九音随口指点了几处武学难点,李岩有茅塞顿开之感。后来见于九音面露倦色,二人赶忙告退。
出得门来,二人长出一口气,觉得于九音虽然和蔼可亲,但言行之中自有威仪,想来于九音虽然在派内名声不显,想必也曾有过笑傲江湖的岁月吧。李岩道:“门中“定海”、“醉斩长鲸”两剑齐名,想不到竟是这么一把普通长剑,想不到竟是于师叔的佩剑,想来于师叔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也很了不起的吧。只是看起来他身体孱弱,不像习武之人。”周青冥沉吟道:““乘风蹈海,醉斩长鲸”,“风波险恶,一剑定之”,佩剑能齐名,人岂等闲?定是有缘故的吧。”又觉得如此背后议论长辈不合适,便叮嘱李岩不得乱说,方匆匆缴命去了。
如此折腾了一早上,李岩早膳也没赶上,但是理清了几处武学中的难题,也算意外之喜。当下去练武场试了一下,几处平时内息运不到的地方,照于师叔指点的窍门居然轻而易举的转了过去,几处剑法于收发时机的掌握也更好了些。
问道坡任侠居内,于九音盘坐于室内唯一的蒲团上轻抚长剑,往事一幕幕走上心头,往昔的任侠快意、恩怨情仇,原来隔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淡去,即便是原以为已经再也不会想起,或者说刻意不愿想起的往事,仍如昨日发生一样清晰。于九音拔出“定海”,但见乌沉沉的剑刃仍如十余年前那般低调,一丝锈迹也无,想是有人长期保养之故。
于九音舞动长剑,最开始的风入松,到后来的登临剑、决浮云,一一施展出来。丈许见方的任侠居内,于九音手持四尺长的定海,几路剑法竟然使得丝毫不见迟滞,长剑舞得并不急,却隐隐带有风雷之声,显是剑法内功均至化境的境界,且神情气度也由原来的病病殃殃变得神采飞扬,若是常人见到必然惊讶,丝毫看不出使剑之人便是传说武功尽废十余年的于九音。
于九音虽然十余年未曾碰过兵刃,但这些剑法却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日夜,剑法越使到后来便越是纯熟。。决浮云最后一式使完,于九音还剑入鞘,凝视杏黄剑穗片刻,遥向观星崖方向抱拳道:“师兄,你明白弟之所思所想,助我了却心中憾事,我此生也绝不负“定海”之名。”
观星崖天枢别院为九嶷真人私居,除却处理门中事务需在凌云峰凌云大殿之外,九嶷真人便长居此处。此时九嶷真人听得周青冥回报完毕,道:“这么说于师弟指点了李岩剑法?”周青冥道:“是。”并详细描述了当时情景。九嶷沉吟片刻,对周青冥道:“我明白了,你退下协助你张师伯准备较武吧。”周青冥告辞退下,自去不提。
这一日午后,李岩与同住的张大通对拆剑招。说是对拆,根本就是李岩给张大同指点剑法。张大同是山脚下的农夫子弟,与李岩同龄,父母觉得乱世之中一技傍身很是重要,便送他上山习武,因离得近,平日里还可以下山帮家里做工,只是下月就要较武,张大通近来也不下山了,只是缠着李岩熟悉剑法。他本就资质一般,练习剑法进境颇慢,只是凌云派向来与周边山民关系不错,觉得传授其一技傍身也是一件功德,便任由他们在山上学艺罢了。张大通练得甚是刻苦,剑法虽不成,由于整日价上山下山,轻功倒是不错,上重楼便称不上了,没有举重若轻的功力,真上个楼指不定就给压塌了,用来赶路倒是一把好手,且农家子弟筋骨尚可,锻骨劲却是很有进境。
一套入门剑法对拆完毕,平时砍半天柴狩半天猎都不带喘气的张大通满头满脸都是汗,一面歇息一面神经兮兮的对李岩说:“咱这一辈弟子是青字辈的,较武之后选师,就要重新赐名了,你的名字就叫李青岩,那倒没啥,我这个张青通就不好听了吧。再说了,父母给起的名字改了真的好吗?”
李岩白了他一眼,道:“要是这样的话,李大头就叫李青头了,你觉得你的名字好听还是他的名字好听?”张大通更加担心了。李岩接着道:“你就放心吧,师门赐名会考虑的,再说了,你下山的时候可以选择出师啊,到时候还是使用自己的名字就是了,还是先担心能不能通过较武吧。”不能通过较武一关的,多数都会选择下山,也有少数选择成为外门弟子,全部归于魏九常师叔门下,由他统一传授武学,之后便随他打理门下生意。不然这么大一个门派,虽然凌云山也有道观,且香火鼎盛,还是不够这么多门人弟子花用的,当然这也跟凌云一派婉拒了朝廷的封赏有关。
这时从山后转出一群人来,为首一人倒是生的一表人才,却是满口阴损:“哟,张大蠢还在这里用功呢,就你也配作入室弟子么?老老实实做个外门弟子,好让我爹给你安排个好差事。”说到“好差事”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调,周边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人却是个山下的二世祖,名唤张敬诚的,他爹是山下的财主,后来又帮凌云派采购粮食,向来是看不起张大通的,以前欺负得惯了,只是见张大通上山之后学武很是努力,不由得又嫉又怒,经常找由头奚落一番,这种心思却是神奇得很。
张大通听了,气的满面通红。但他不善言辞,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李岩却是知道来龙去脉,他于山上无亲无故,说得上关系的也仅带他上山的曲九云,幼年玩得近的周青冥,以及常年同住的张大通等寥寥数人。他生于困厄,心智成熟已远远超出同龄少年,见对方来意不善,又碍于同门不愿翻脸,便对张大通道:“我们走!”
张敬诚使了个眼色,身后转出一人,对张大通抱拳道:“张师弟,我见你剑法精熟,不由见猎心喜,想讨教一二。”不待张大通答应,便拔出剑来,满脸不屑之色,想是“剑法精熟”云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李岩识得此人,名唤沈驰,与李岩同时入门,却比他大着几岁,都是江九风传的武艺,剑法着实了得,李岩、张大通年龄小着几岁,习剑较晚,确实不是对手。原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是等张敬诚一上山,便攀附了过去,成为张敬诚的死党兼打手,平日里在入门弟子中倒也横行无忌。一则还未正式拜入师门,二则张敬诚家里负责为山上采购粮食,与打理门中俗务的魏九常关系尚好,倒也无人管他们,反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张敬诚身后众人见沈驰邀战,纷纷鼓噪起来。
原本同门切磋也算寻常,少有到此境地仍避而不战的。
当下张大通便要上前,李岩却赶他前面,拔出剑来施了一礼,道:“沈师兄剑法了得,李岩向来钦佩,今日便向沈师兄讨教!”他知道沈驰剑法既高,锻骨劲也有小成,轻功不佳倒是一个弱点,便打起了游斗的念头,想来不至速败。
沈驰知他与周青冥交好,不敢过分,便回头看向张敬诚,见得张敬诚脸色阴沉,向他点头示意,便回头向李岩道:“请指教。”原来魏九常与曲九云向来不和,张敬诚知晓李岩来历,真让人伤了李岩,自然有魏九常为他说话。沈驰知自己轻功不如对手,当下便定下稳扎稳打的策略。
李岩见沈驰步履沉凝,剑法法度森严,直取中宫,当下有心一试,起手便是风入松中的“万壑惊雷”。风入松为入门剑法,本身不以套路为主,各招式多是后续进阶剑法中的主要架势,练得好了后续习剑便事半功倍,“万壑惊雷”却是其中少有的一套杀招,腕力、内力缺一不可。
沈驰见他使出“万壑惊雷”,也露出讶异之色,当下也是“万壑惊雷”中的一个变招“燎天”,自下至上向刺来的长剑磕去,这下用了全力,便要李岩长剑脱手,出个大丑。李岩原本使的是“万壑惊雷”的第一个变招“轻行”,以疾刺为主,当下变为第七个变化“断岳”,招式立刻由剑的轻灵化为刀的霸烈。
双剑相交,李岩直觉一股大力从剑上传来,长剑险些脱手,赶忙后退几步,以上重楼轻功中的“穿花式”绕往沈驰后方,以内力疏导麻木的右手经脉,左手掐指成诀,刺向沈驰后背,落手之处,已笼罩“肩井”、“乘风”、“天宗”、“曲垣”数穴。以他的年龄,腕力本来就不如沈驰,此刻还不能完全掌握将内力运到剑上的技巧,以力相搏自然不是沈驰对手。
沈驰也感觉手臂一阵酸麻,本震惊于李岩剑上的力道,又见他不守反攻,更是恼怒,听得背后风声,回剑斜斩,正是“负铗听松”,顺势右转,左手成拳,以“猛虎式”反击。李岩不再力拼,只是在沈驰剑尖不易着力处一引,变化了劈来的方向,左手“落英指”已和沈驰的虎爪对拆了数招,见占不得便宜,立刻施展轻功,再次使用“穿花式”绕到沈驰身后,复又攻来。沈驰也是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转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
李岩身材虽已长成,毕竟比不得沈驰这样二十来岁的少年,且力不如沈驰,只能以轻功躲避重手,体力消耗更剧,数十招一过,所绕行的距离远多于沈驰,只是仗着内功根底还能支撑。
沈驰对李岩的弱点心知肚明,不由得加紧攻势,定要将他制于剑下。
两人又斗了二十余招,李岩始终被压在下风,只能采取守势,眼见劣势越来越大,沈驰正欲大展神威,在众人面前制服李岩,李岩忽地疾攻几剑,趁着沈驰防守之际,施展轻功向后跳出圈外,不待沈驰追击,当下抱拳道:“沈师兄武艺高强,李岩不是对手,甘拜下风。”
江湖规矩,双方切磋武艺,一旦一方认输,另一方便不能死缠烂打,更何况同门比剑。沈驰只能抱拳还礼道:“承让!”
张敬诚自然不欲看到如此结果,走到沈驰身边,悄悄说道:“继续跟张大蠢打,一定让他见点血。”眼见沈驰面有忧色,毕竟同门之间讲究互敬互爱,切磋时失手伤人的事情师门确是明令禁止的,便给他壮胆:“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我都顶着,你只管去做。”沈驰只得上前挑战张大通。
张大通被李岩扯着,本欲躲开,不料又被沈驰拦住,一再避战却显得过于懦弱了,便拎了长剑上前应战。李岩见张、沈二人咄咄逼人,也不禁有些着恼。
张大通、沈驰一交手,便吃了暗亏。沈驰不愿留下口实,尽量以长剑压制张大通武器,寻空隙以拳脚招呼张大通身体肉厚之处。两人甫一交手,张大通便挨了十余拳脚,还好身体结实,锻骨劲内功也颇有根底,也能支撑得住。张敬诚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重重咳嗽了几声。沈驰闻声,知道仅止于此肯定完结不了,当下长剑一领,使了半招“危崖耸立”,剑走偏锋,刺向张大通左肋。张大通自然而然使出常用的拆解招数“乱影婆娑”,剑影森森,趁对手劲力未发之际抢占先机。
这本是风入松剑法的常见拆解法门,且“乱影婆娑”一式刚得李岩详细讲解,练过数遍,张大通使得并无偏差。但是李岩剑法造诣远胜张大通,他见沈驰出招时剑势凌厉,但剑上的力道明明未曾使足,便知要糟。果然沈驰长剑使到中途,招式一缓,恰好避过张大通长剑,紧接着剑化“万壑惊雷”的第十般变化“惊雷”,剑势激荡,挟带风雷,只取张大通左肩。
李岩叫声“不好”,他长剑本未归鞘,当下也使了一式“惊雷”,绕过张大通,刺向沈驰胸口。只是沈驰早有算计,方才他见张大通练习“乱影婆娑”很是纯熟,心中便有计较他知李岩是个劲敌,又怕他插手干涉,故意在张大通隔在他和李岩之间时出手。此刻李岩招数虽至,他依然行有余力,先是在张大通左肩刺入寸许,才挥剑挡开开李岩攻击。
李岩为张大通点穴止血,将他护在身后。他知张敬诚才是罪魁祸首,向他怒目而视。张敬诚越发嚣张:“看什么看,擅自插手同门切磋,你还有理了?”后面数人便与他一唱一和,浑然不觉己方伤人不对在先。
李岩忽地上前,一个耳光打的张敬诚眼冒金星,之后抓住他手腕,脚下一拌,摔了他一个跟头,登时鼻青脸肿,额头还磕破一块,鲜血长流。张敬诚本就是草包一个,武功低微,只是仗着有人护着才能作威作福,不然早就自己动手教训张大通了。这下子摔得狠了,一时没缓过气来,在地上直哼哼。李岩又在张敬诚身上狠狠踹了几脚,沈驰他们才围了上来。李岩跟张大通使个眼色,道:“先走,他们抓不住我。”两人分路而逃。此时张敬诚爬了起来,已不顾张大通,只是指着李岩吼道:“给我打死他,出了事我负责!”
李岩仗着轻功精熟,围他的人除了沈驰武功皆不如他,便与他们周旋起来,好让张大通逃远。追他的几个人,轻功好的追上了要被他打,武功好的如沈驰却追不上他,几番下来,李岩没吃到什么亏,围堵他的几人却多了几个鼻青脸肿的。李岩抽空施展上重楼的轻功到张敬诚身边,又重重打了他几个耳光。一面打一面嘴里念叨:“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让你作威作福!”他手上力道本来就重,只打得张敬诚哭爹喊娘,原本还算耐看的一张脸肿得猪头一般。待得沈驰他们围过来,李岩又逃得远了些。
众人正在发愁,却见张大通又在树后探头探脑的出现了。原来他不知道该去禀报师叔师兄,却又不放心李岩,便转了回来看看形势。李岩心想“糟糕”,果然已经有人去追张大通。刚才一番交手,几人中不缺好手,李岩只得过去帮忙。这下子沈驰几人一下子就将二人围在中间
李岩见张大通肩膀还在流血,脸上又挨了几拳,眼圈也黑了一个,鼻血长流,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感动:“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回来我就跑了。”张大通却道:“我怕他们打你啊,都是我引起的,怕他们打你啊”
此时众人各持兵器在手,张敬诚在后面指挥,向二人攻来。李、张二人双拳难敌四手,转眼间挨了拳脚无数,肉厚的地方也挨了几剑,想是对方怕出事,只管找不是紧要的部位下手。
李岩心想这样不是办法,拼着多挨了几下重的,直觉痛入骨髓,却奋起余勇,拉着张大勇落荒而逃,后面众人紧紧追赶。沈驰看他们逃跑的方向,却是九嶷真人的观星崖方向,害怕惹出事端,对张敬诚耳语几句,张敬诚便派两人抄小路去前面围堵,结果追到近前,二人在路口一转,却逃向了问道坡。
由于问道坡较为偏僻,众人不常来此处,李岩却随周青冥来过不久,逐渐距离拉开,最后直接失去了二人踪迹,只得悻悻而归。
刚才突围时尚不觉得,倒得追兵渐远,李岩方才发现后背几处痛的厉害,伸手一摸全是血,连番恶战下来,气息也颇为不稳,内息至胸口处便凝滞不前而张大通心中内疚,拼命挡在前面,受外伤更重。李岩心中焦急,发现前面不远便是于九音的琴心别院,便上前敲门。
出来应门的还是上次的小童,一见二人形状,立刻入内通秉。于九音让小童引二人入内,院内空房甚多,选了一间偏房安置二人,于九音施展妙手,点穴止血,敷药裹伤,顷刻间便结束停当。
想是于九音医术高明,二人本也是皮外伤,不多时就恢复过来,李岩直觉伤处冰凉舒服,想是上好的伤药已起作用,张大通也好转过来。二人报了姓名,谢过于九音,于九音却道:“李师侄今日内力运转过剧,你且打坐调息,我来助你一臂,免得影响日后进境。”李岩依言盘坐,运转锻骨劲内功疏导经脉凝滞之处。于九音一手搭上李岩后背“灵台”穴,一股精纯内息透体而入,上至“陶道”、“大椎”、“百会“,接着延任脉诸穴向下至小腹,经“会阴”、“尾闾”向上,最后归于灵台,完成小周天搬运,之后督脉连接之手足三阳、阳维诸脉,任脉连接之手足三阴、阴维诸脉,内力一一助他运行。
过得片刻,李岩吐出淤血,只觉奇经八脉暖洋洋的,似欲羽化登仙一般舒坦,便知内伤尽去。于九音也收回手掌,命他依序搬运内力,运转十二周天,李岩依言而行,于九音在一旁护法,心中却道:“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内力已登堂入室。”
之后于九音讶异于二人为何如此狼狈,张大通尽为皮外伤,修养即可,便趁机以实相告。
待得李岩运功完毕,自觉诸脉内息澎湃,显是内功又有精进,便跪下向于九音磕头道谢。于九音笑道:“我可不敢居功,只是助你将修炼的内力激发出来而已。你切谨记,世上绝无食得希世奇珍而内力大进,或是得人传功而成绝顶高手之事。盖因每人经脉所能承受之力有限,其上限即你全力运功时经脉之负荷。随着内力精进,经脉负荷之力也会缓慢提升,若是陡然间有不能承受之力加于己身经脉,何谈助己内力修行,不撑破经脉便是幸运了,经脉一破,若想恢复旧观,那可比重练一身内力困难得多了。”
李岩若有所悟,忽道:“我明白了,便如一只水桶,也只能乘一桶水又或者天河年年泛滥,便是河道不能容纳夏季雪山融水的缘故。那么想容纳更多的水,要么换只较大的水桶,要么要更深的河道,更坚固的河堤。”天河是境内一条大河,自西南雪山东流入东海,年年夏季便发洪水,朝廷稍一松懈便会酿成涝灾。
于九音笑道:“孺子可教,继续说下去。”
张大通听得二人讨论水桶啊、河堤啊,直觉的头昏脑胀,却又不敢插话,只得枯坐静听。
李岩略一沉吟,道:“这么说来,若欲提升己身内力,便只有辛苦修习一途,逐渐壮大自身内力,并常常极速搬运以锻炼筋脉强度,使之能够适应自身内力增长之量,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方算稳固。然则经脉扩充有上限,其承受之力亦有上限,这么说人的内力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便不会再有进境了么。”
于九音道:“不错,体为力之本,脉为气之本。若为己身不能承受之力,其力愈大,伤己愈深若为己脉不能承受之气,其气愈强,伤己愈深。人体力量愈强,己身负荷越大,内力愈强,经脉负荷越大。经脉为人体气血之通路,窍穴为气血之所驻,其扩充必有上限,不然体内空间全为经脉窍穴,哪里还有五脏六腑的容身之处呢?这也是多数高手年轻时内力精进迅猛,中年之后难有进境的缘故,盖因窍穴已无空间容纳更多内力,经脉亦无有能力承担更多内力运转之负荷。
李岩思索片刻,接着又问:“传说中百年前的天劫尊者,有一套邪门功法,专门吸噬他人内力壮大己身,如此说来也是无稽之谈了?”于九音笑道:“想不到你倒喜欢这些武林野史。不错,若是己身窍穴容纳之内力有上限,吸噬他人内力对自身绝无好处。这又涉及另一种提升内力之法,我且道来。若说窍穴容纳内力有上限,人到中年之后内力难有寸进,同年纪武林人士内力该差相仿佛才是,然则实际情况偏差颇大。你可听说过凝结内丹一说么?”
李岩道:“听说过,据说道门高人炼虚合道,可以凝结金丹,羽化飞升。”
于九音却道:“羽化飞升云云无法查证,凝结金丹之人我也未曾见过,但炼气之法殊途而同归,凝结金丹只不过是内力日渐凝实的一个说法罢了。”
张大通听二越说越远,更是迷惘。李岩听到这里也不明所以。
于九音回身,将墙上挂着的一柄四尺长木剑取下,与“定海”一起置于二人面前,道:“明白了么?”
李岩沉思半晌:“我明白了,两剑大小相若,然则一重一轻,所能造成伤害也不等。师叔所谓内力凝实,便是指将木剑凝练为“定海”的法门吧。”于九音抚掌笑道:“不错,正是此理。容纳内力之空间虽不能增加,却可以将内力千锤百炼,降其量而增其质,待得复又充盈窍穴,其威力已不可同日而语。然则此时内力即出,经脉也须有承受之力才行。”
李岩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于九音乃是借机点醒自己,提示自己内力修炼之根本。当下跪倒磕头:“谢师叔指点,弟子方能明白,内力修炼之根本乃是凝练内力,稳固经脉。”于九音扶他起来:“不错,高手对决,绝无将对手内力引入自身之理,不然自身将成为内力相搏之处,动辄损伤经脉,后果难以预料,对于低手,吸噬其内力又有何好处。墨汁混于清水,清水尽墨。混杂不堪之内力,欲凝练将难于自身修炼之百倍。练了此等损人不利己之功法,此生无望得窥天道不说,只怕经脉处处破损,待得身体机能下降,莫说武功能不能保,只怕性命堪忧。天劫尊者纵横半生,晚年销声匿迹,怕是已死在哪个无人角落了吧。”
之后对李岩道:“之前帮你疏导经脉,内力所经窍穴之顺序,力道之强弱可曾熟记?”李岩道:“已记得了。”于九音又带着他引导一遍,直到通行无阻,才微笑颌首:“不错,以后勤加练习,这便是“负天绝云”真诀。”李岩大惊:“这怎么使得,这不是属于窥天境的绝学么?”于九音道:“这有什么使不使得的?掌门师兄分功法为三境,一则怕所传非人,二则主要是怕习武之人好高骛远,根基未曾稳固便要学习高深功法,武功练不成倒罢了,落得一身病痛就不好了。锻骨劲为根本之法,强体固本,一锻体,二锻骨,三锻经脉。三者稳固,内息强健,又非偷学,为何不可炼“负天绝云”。切记锻骨劲也要勤练,不可懈怠。”李岩跪倒再谢,张大通却不知道“负天绝云”乃是“绝云气,负青天,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中的绝顶内功,但见李岩跪下磕头,也赶紧跪下磕头。
于九音转头对张大通道:“你学武机变不足,轻灵为主的剑法不适合你,有机会从“丛云刀法”重新练过吧,好在你根基扎实,筋骨强健,以你资质,能有如今成就,便说明你意志坚定,难以动摇。可知武学到得最后,无一不是心性决定高度,若肯脚踏实地,即便不能纵横天下,亦可独当一面。当前你内力已足够强盛,只是运转尚有迟滞,何时全力转运真气,小周天搬运顺畅,半个时辰能运功九转,经脉无负重阻塞之感时,便练习“燎原真气”吧。”“锻骨劲”为凌云内功基础,以强健经脉为主,内力搬运时需用到得窍穴、经脉都要练到,资质鲁钝又不肯下苦功之人只怕尚有好多窍穴未曾练过,张大通于“锻骨劲”上是下了苦功的,但一转也颇为耗时,半个时辰顶多运行三转而已。
于九音神色淡然,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又转首对李岩道:“少年人冲动,不知退一步方有海阔天空的道理,不然也不至于闹出事来,看你们伤势,以你们的功底,与你们厮斗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师长发现,难免一通责罚。”
李岩却道:“师叔,若是退一步便能息事宁人,世间岂有太多不平之事。张敬诚仗势欺人由来已久,大通无论如何避让都无济于事,今日又借比武之机伤人在先。对于这种咄咄逼人之辈,越是退让,越是助长其嚣张气焰,晚辈一时冲动,忍不住便出手教训他。”
于九音却笑道:“话是这个理,但我观你言行,不似冲动轻浮之人呐!”
李岩沉默不语。
于九音早已了然于胸:“你之所以表现的如此冲动,动手教训张敬诚,只是想祸水东引罢了。想是大通世居山下,张家又是方圆百里之内一霸,他父母要仰人鼻息,因此受了欺负敢怒而不敢言。你却是孤家寡人,了无牵挂,因此出手狠狠教训张敬诚,便让他从此痛恨于你,无暇再找张大通的麻烦吧。”
李岩瞠目结舌,自己那点小小心思在于九音面前竟无所遁形。
于九音继续道:“然则此事你准备如何了结?若你怕连累张大通家人受苦,只需我出面解决,量他父一个小小中介也翻不起风浪。”
李岩沉吟道:“不必师叔插手,弟子想自己解决此事,顶多他们继续找我麻烦,我却不惧!”
于九音却道:“少年心性!我也信你可以解决此事。我且问你,你觉得师叔是否离经叛道、枉顾规矩之人?不必担心,只管道来,我不怪你。”
李岩道:“我见师叔敢不循规矩,自行传授弟子“负天绝云”,便知师叔行事确实不依常理。”
于九音哂笑道:“你错了,我本就有传人武功之权,你又有学此武功之机缘,我传你又有何妨。如说守规矩,不敢说天下,至少凌云山上也没有比我更看重规矩,更守规矩的人了。你可知规矩的重要性?”
李岩听于九音如是说,本就惊讶,此时更是哑口无言,只能说“弟子不知”。
于九音道:“世间若有规矩,每人恪守成规,至少可保温饱。然则世间多有破坏规矩以获私利之人,久而久之,原本可得温饱之人食不果腹,卖儿鬻女。小到人心道德,大至国家律法,都可称为规矩。到得后来,不守规矩之人以其掌握之资源,身居高位,反倒以规矩束缚守规之人,不亦痛哉!“
李岩见于九音神色悲悯,想是想起了往事之故,只得到:“那到底是有规矩好还是没有规矩好。”
于九音续道:“无规矩不以成方圆。”又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这几句话都是先贤所言,但并非一家之言。李岩是知道的。
于九音解释道:“世间是需要规矩的,没有了规矩束缚,所有事物将失去秩序。水流自高而低乃是天道,以雪山有余之水补东海之不足而人道是自私的,越是富有的人越想通过剥夺他人而使自己愈加富有。若规矩由圣明之人制定,由圣明之人守护,可以有余补不足,使得天道长存。规矩是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答案。以武功高低为规矩,则有恃强凌弱以财富多寡为规矩,则有以富欺贫以权势高低为规矩,则有以上欺下。不一而足,长此以往,世风日下,小则人人自危,民生艰难,大则民不聊生,天下动乱。也有以公正为规矩,以道义为规矩,以侠义为规矩,恃之可荡不平、扬正气、正人心、匡天下!”
他见李岩低头沉思,便续道:“我等江湖人士,能守的也不过侠义二字,我且问你,何为侠义?”
李岩道:“请师叔指点!”
于九音道:“谈笑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士为知己,血溅五步,可为侠义?”
李岩道:“古侠客之风,可为侠义。”
于九音道:“杀人偿命,快意恩仇,可为侠义?”
李岩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亘古皆有之理,能以力快意恩仇,当为侠义。”
于九音道:“古时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可为侠义?”
这一段故事李岩是听过的,便道:“为主君效忠不惜家身,当为侠义。”
于九音道:“公子姬光为与王僚争位,厚待专诸,并敬其母,专诸为姬光刺杀王僚,尽忠而已,岂能称侠义?公子姬光继位,为吴王阖闾,他忌王僚之子庆忌的勇力,寻刺客刺杀,要离为证明己之胆略,使阖闾杀其妻焚弃于市,以取信于庆忌,乘机刺杀庆忌,后羞愧自刎而死,其人残忍至斯,一刺客尔,其行焉能称得上侠义?”
接着又问:“荆轲刺秦,可称侠义?
不待他回答,接着道:“若荆轲只是感于燕丹厚遇而不惜身刺杀秦王,也不过一个刺客而已若荆轲是为了反抗暴秦而刺杀秦王,其行可称侠义。毕竟只是存于故事传说中的人物,谁也不知他当时心中所想,所以也不能就判定侠义与否,你明白了么?”
李岩道:“弟子已有所悟。人之所行侠义与否,不能只看行事之结果,也要看起因及目的,有堂堂正正之由,有光风霁月之心,可称侠义!为荡尽不平,为惩恶扬善,杀人都市中,可为侠义为一己私利,暴起而伤人,此不配为侠。”
于九音颔首道:“不错。然而你须记得,侠以武犯禁此言却也不虚。若世间规矩遵循天道,可惩恶而扬善,世间不平由这规矩去抚平,便不需我等行侠义之举。然则天道不会一成不变,百年前之规矩未必适合百年之后,人心易变,百年后之人心也未必为百年前之人心,小自一门,大至一国,盛极而衰,便是此理。若规矩已成祸乱之源,为解人困厄,扫荡不平,说不得我辈也要犯它一犯,待得世间复又清平,新规已立,我等再去遵守不迟。”
之后又道:“你年岁尚幼,这些道理未必一时懂得。少年人心性跳脱,稍一不慎便误入歧途,武功练错了可以重练,心性走错了想回头可就千难万难,我见你有侠义之心,便与你多说了些,日后慢慢体会吧。”又嘱二人在此勤修武功以备来日较武,之后自行出门去了。
二人打坐良久,自觉经脉顺畅,内伤尽去,起身向于九音告辞,却听小童道“师尊去观星崖了。”令二人自便。
二人回住处继续打坐习武,第二日却听得张敬诚一行已被罚去归云洞面壁思过了。归云洞位于凌云顶峰,号称“云之归处”,极是寒冷,此处面壁,算得极重的处罚了。想是于九音师叔所言非虚,他乃是极看重规矩之人,同门寻衅私斗伤人已触犯门规,他若想出手教训简直是举手之劳,却依然上报掌门,依门规处置,以杜绝私斗伤人之风,之后同门弟子中经常出现的寻衅私斗果然少了很多。李岩将于九音行事之前因后果思虑一遍,又结合他当日所言“规矩”与“侠义”之辩,又有了较深的理解。
之后半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正式入室弟子在准备较武的相关事务,入门弟子则努力磨练武艺,想在较武中一展身手,以期被门内几个势力较强的分支收纳门下,将来行走江湖,虽说同门之间互相照应,若是一师所传,想必是更加亲近。据历练归来的师兄们说,几个大分支的门人弟子下得山去,到了各处,衣食无忧不说,行事都方便许多。凌云门内较为强大的几个分支乃是独秀峰的卢九章一系、雁回峰的孙九亭一系、千岩峰的王九州一系以及莲花峰的韩九妙一系,其中卢九章掌戒律,孙九亭掌功法典籍,王九州掌联络各派,而派内所有女弟子都归韩九妙一系,单以人数众多来说,韩九妙一系倒是派中最强了。掌门九嶷真人威望素著,只是他常年闭关,出得关来又要处理门派事务,弟子不多,也确实是无暇授徒,周青冥可算他的关门弟子了。至于其他师叔,由于门内弟子不众,只是在凌云峰各别院居住,而人数众多的周九常一系,由于多是外门弟子,都不居于山上的。
李岩上山的第十三个年头的三月初三,是门派创建周年之日,也是五年一度的入门弟子较武之期。掌门人九嶷真人带领门人弟子祭祀了历代祖师,随后又是众位师兄师姐门中武功的演练。掌门宣布较武明日辰时正式开始,张大通还沉浸在莲花峰众位师姐表演的剑舞中,直到李岩将他肩膀拍得生疼,张大通才回过神来。李岩在他耳边大声道:“口水都流出来了!”此时若不大声,张大通是听不见的,因为周边多数年轻弟子都在大声鼓噪,不知是为了掌门人宣布较武开始,还是为了刚刚压轴的大型剑舞。
忽地旁边一人到:“都是浮浅之辈,买椟而还珠,这么好的阵法却没有人欣赏!”李岩转头望去,却见是号称这一代入门弟子中最强的司空飞天。李岩是知道司空飞天的,他大着李岩两岁,却跟李岩一起入门习的武,无论是内力、轻功、剑法,都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是为人严谨得近乎于古板,其他的弟子都不太喜欢他,即便内心里同意他的看法也会有人与他抬杠,比如说岳廉。果然司空飞天话音未落,岳廉就出现了,张口就道:“司空青天,你不要污蔑我们啊,我们就是为了莲花峰师姐剑阵精妙才鼓掌的啊!李岩,你说是不是?”
岳廉与司空飞天武功在伯仲之间,只是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跟大多数弟子关系都很好,只要司空说话,就会找他话里的破绽进行攻击。他常喊“司空青天”,不无讽刺意味,还经常说“这个名字最配你,反正正式弟子要改名”。司空飞天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自行去了。岳廉对他背影说了声:“假正经,师姐们这么漂亮,我就不信他只看剑阵。”李岩这几日常思考于九音的话,却道:“那也未必,若他真是心底无私之人,那便是真正经不然,便是假正经。依我看来,以他的性格脾气,倒是实话居多至于你,估计都在看师姐了吧,剑阵那是肯定没看的。”岳廉呸道:“他讽刺你们,你还帮他说话。”李岩笑道:“他说的是张大通,我却是也在看剑阵的。”闹得岳廉瞠目结舌,良久才到:“无耻至极!”李岩却回“过奖”。笑闹之间,三人已随着大部队到了校场。
校场位于凌云殿下不远的一个谷地,中间平整,便是千人演武也不觉得拥挤,四处原本陡峭的石壁已被磨成斜坡,并且整了一级级的石阶供人上下,也可就座观武。此次较武以未入室弟子为主,往届未曾通过较武的弟子也可参加,总计约有三百余人,很有一些生面孔,想来是往届未通过的弟子。
较武不以胜负选人,同时进行八场,每场由三名“九”字辈长老判决。其中一场即使分出胜负也有可能两人皆能选上,双方势均力敌也有可能双双绌落,只是胜出之人可以选座师,落败之人则只能由座师选择,若是多名座师选择一人,可由自身意向决定。八个演武场中间有各位座师的名号,胜出者可将自己的名字写于座师名下,表明将拜入门下之意。
其实每名座师都有自己的绝学,一味跟风并无好处。比如掌管戒律的卢九章一脉向来人数众多,每次较武拜入其门下的都不少,只是卢九章执法一视同仁,从不以是自己门下而从轻发落,也从不以是与自己不合的王九州门下而从重处分,偶尔还因犯错的是自己的门人而罪加一等。且由于他门下弟子太多,自己无暇授徒,倒是他的几个亲传弟子代他传授武艺的时间居多。这样说来,入他门下之人倒也不知是祸是福。李岩望了下场中择师之处,赫然有一处写着“问道坡任侠居”,竟是于九音破多年之例开始收徒了。其他长老多有交头接耳,但面上了无讶色,想是早就知道的。
李岩向张大通示意,张大通道:“于师叔是个好人,我要入于师叔门下。”李岩笑道:“谁又不是好人了。想要入于师叔门下,那你要能通过较武才行。”张大通道:“我一定会通过的。”李岩见他面露坚毅之色,观他近来言行,心中已了然。张大通资质鲁钝,向为师长不喜,风入松剑法不得其门而入,上重楼轻功只能用于长途跋涉,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锻骨劲根基深厚,然则只懂下死力勤练锻骨劲,反而成了他“张大蠢”名号的来历。这许多年来,只有于九音“意志坚定、难以动摇”、“即便不能纵横天下,亦可独当一面”的评语是他获得过的最大赞许。近日李岩见张大通经常练功至深夜不辍,想是心中已有决定,当下也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肩膀。
岳廉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于九音,以为说的是掌管膳食的余九善师叔,当下奇道:“余师叔膳堂缺人了么,实际上去膳堂也不错啊,跟你说啊,各脉座师吃的饭菜都不定是他们膳堂吃剩的呢,大通你真有眼光,到时候别忘了兄弟啊。”张大通不愿搭理他。
之后便是抽签,李岩抽到了三百三十六号签,属于比较靠后的了,张大通抽到第二十五签,岳廉抽到五十六签。较武规定,紧邻的单数签与双数签为较武双方,若依每个场地每天四场较武算来,张、岳二人第一天便要全部上场,李岩要到第六日也就是最后一日了。抽签时还起了一出闹剧,个别较武弟子抽签结果已出就交换签位,结果卢九章的大弟子张青远神目如电,将作弊的几人当场拿获,驱逐山下,永不录用,立刻震慑了众人。之后张青远安排人将剩余的三百五十四人按签位顺序等记登记造册并公布于众,则所有对阵情况一目了然。
岳廉满不在乎,无论对上谁,不敢说定有胜算,至少不会输。这个“至少”里实际上也就司空飞天等寥寥数人罢了。李岩、张大通二人一看对阵榜单,却感压力不小。原来张大通对阵的是二十六号签的沈驰,可谓冤家路窄李岩对阵的却是号称这一次较武中最强的司空飞天。岳廉哈哈一笑:“我去刺探下军情。”留下二人自行去了。
据掌门人之命,若是较武失败,除非有座师愿意接收,不然只能任由指派,多数会被派往门人弟子较少的座师处,真说不定膳堂少人,会被指往余九霄处那就不妙了不然,只能等待五年之后的下一次较武。
李岩见张大通面有忧色,便安慰他道:“不要担心,沈驰武功虽强,但是只要你能把近来练习的武功招式尽情施展,必不至于速败。待得他心浮气躁,便会有破绽出现。”张大通点点头,道:“我一定不会输!”
正说着,沈驰、张敬诚数人行了过来。张敬诚本就武功低微,这次上归云洞面壁想是受了不少苦,看起来病怏怏的,不过他爹送他上山学武本就没指望他能成为入室弟子,只是尽量结交些朋友以备将来而已。张敬诚一看到二人便怒了起来,只是碍于门规不敢造次,对二人低声道:“看你们还敢告密,这次要你们好看!”李岩正色道:“张师兄等违反门规,比武伤人不说,还以多凌少,围殴同门师弟,如此受到惩罚,难道不应悔过么?却来怪罪他人告密。实话说来,本次不是我禀报的掌门真人,我却因此而颇感后悔,若师兄再有不当之行,我便依师兄之言,前往告密也不迟。”
张敬诚本以为当面揭穿二人告密之举,必然使二人羞愧难当,好趁机奚落他们一通。听他如此说,更是恼怒,想要还击,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沈驰过来道:“休逞口舌之利,较武中见真章吧,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张敬诚想到等下就能看到张大通出丑,不由得转怒为喜,也出口讽刺一通。不外是张大通无自知之明,敢来较武中献丑,必然让他出个大丑李岩对上司空飞天,说不定几招就被打出擂台云云。之后扬长而去,便如自己已出手将二人击败一般,留下李、张二人面面相觑。
岳廉转了回来,却没看到刚才那一幕,只是对李岩道:“李岩,这下你惨了。据说司空飞天武功人品都极受卢师叔青睐,要收他做关门弟子呢。卢师叔多年来都不肯自己授徒了,司空飞天如此受到重视,必然非同一般。要是我嘛,倒是还能跟他走上几个回合,你就自求多福吧。别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去陪余师叔掌管膳堂。没过几年,玉树临风的李师弟变成和余师叔一样的大胖子,那就好玩多了。”据说掌管膳堂的余九霄师叔年少时也是一表人才,只是掌管膳堂之后体型大变,众弟子不敢明着说,私下里说起来也经常心有戚戚焉,以“较武失败便随余师叔去掌管膳堂”来互相督促,却成了大家勤学苦练的动机。
只是岳廉话音未落,背后一声怒吼:“你说什么!”声若九霄之落雷。今日为门派创建周年之日,余九霄见天色已晚,来安排晚间宴席。他为人仔细,安排完凌云大殿掌门人与众位长老的宴席之后来校场观察此处进展,正好听见岳廉背后议论。他生平最讨厌有人叫他“胖子”,当下拿住岳廉就是一顿猛揍。余九霄身材高大威猛,只是横向发展的太厉害,便如一只大皮球一般,摆治岳廉更是拳拳到肉,只打得岳廉杀猪般大叫。
岳廉是海棠居岳九临的儿子,岳九临不喜江湖纷争,常年足不出户,却跟余九霄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余九霄代岳九临教训岳廉,那是名正而言顺,几个师叔师伯在旁边看着都觉着肉疼,却又不便插手阻拦。良久余九霄打完岳廉,直接带回了海棠居告状去了,想来岳廉又要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李岩、张大通虽没遭池鱼之殃,晚宴也不敢吃了,赶紧落荒而逃。
第二日李岩、张大通起个大早,运了几趟内功,活动了下拳脚,用了早膳,便奔校场而去。大老远看到岳廉精神萎靡站在校场边上,见着周边无人,便上前问询。岳廉苦着脸道:“别说了,我爹数落我半夜,最后余师叔心满意足了才放过我。结果余师叔说膳堂人手紧张,我比武又没压力,让我去膳堂帮忙几天。”二人连道:“节哀,节哀!”被岳廉连打带骂赶走了。
辰时较武正式开始。与李岩、张大通同时入门的约有百余人参加,还有在二人之前便入门的二百余人,总计三百五十四人。八个擂台同时进行较武,每个擂台一天进行四场比试,约需六天才能比试完毕,。平日里各自练武,每名座师授徒风格又不同,众弟子没有过多交流机会,趁着较武的时机,不仅仅是入门弟子,很多入室弟子也在闲暇之时进行比武切磋,让大家大开眼界。掌门真人安排总计为时六日的较武,只怕也有趁机加强各脉交流的心思。
当下每一场比试,都有众多弟子围观,评论较武弟子武学得失,内视自省,截长补短,增强进益。
张大通第二轮就要上场,在“艮”字擂台对阵沈驰。沈驰施展上重楼轻功,轻飘飘落在丈许高的擂台上,引得周围一阵喝彩。李岩走到张大通身边,看似为他打气,只是在他耳边轻声说:“记住,三百招内,不许进攻,稳扎稳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张大通一点头,也施展上重楼轻功,落上擂台,只是落地时“嘭”得一声响,与沈驰的轻功造诣相比不可同日而语,顿时引起一阵“嘘”声。张大通却是脸色变也不变,只是抱拳对沈驰道:“张大通请沈师兄指教!”
沈驰也不答话,剑尖下垂,剑柄向外,正是风入松的起手式“清风入怀”。张大通横剑身前,使了一招“明月相照”的守势。沈驰当下变招“千枝万叶”攻了过来,这一剑直接笼罩了张大通的上三路,一般应对都是“疾风细雨”,以快制快,攻敌必救,沈驰自忖剑法远胜对手,对手拆招之余必然中门大开,接下来就以“万壑风雷”中的“惊雷”直接拿下这一局。
张大通却是依然使了一招“明月相照”,尽取守势。沈驰见他不上当,只得收回剑势,改为“秋声断续”,剑势兼有快慢缓急,卷起一团银光,直向张大通笼罩过去。张大通出招“帘幕重重”,身前落一道剑影便退后一步,连使了九次,退了九步,终于将所有剑势化解。只是他退后时注意脚步,尽量走斜线,还不至于被逼出擂台。沈驰见他不为求胜,只求不败,便越想他败得难堪,杀招层出不穷,向张大通攻去,张大通却是左支右绌,将来势尽数化解。
正常比武,向来是取守势之人消耗心力体力为巨,盖因攻势为主动,欲守得固若金汤,便要料敌于先,待敌攻势稍出便要先出招封锁,则敌剑势稍变己方就要立刻应对以求万全,整体下来消耗体力比攻方只多不少。然而沈驰并不懂得这般剑理,每一招都使足劲力,欲求一招破敌,再加上风入松剑法本就是入门剑法,招式虽多,大多为进阶剑法之基础架势,用于实战并不很强,导致他迟迟不能拿下对手。
转眼间二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余招。
沈驰越斗越怒,上次二人比武,他一招之下便伤了张大通,今日已斗了这么久还是纠缠不下,不由得心浮气躁。说是斗,其实只是他在攻,张大通在守,且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守御的招式,偏偏不能攻破,心中更是窝火。且由于他每一招都使得神完气足,耗力甚剧,此时竟有些气息不调。
周边围观的人鼓噪之声从未停过。
“层峦叠嶂!”
“帘幕重重!”
“明月相照!”
“辰宿列张!”
“又是帘幕重重!”
围观之人一见沈驰出招,便先喊出张大通要出的招式,十中**,盖因张大通翻来覆去就使了数招守御的剑法,便似一套八十余招的“风入松”他只会这几招一样。最后大家招式喊得异口同声,倒是把周围的擂台抢了不少风头过来。
二人又斗了一百余招,此刻张大通、沈驰气息都开始紊乱起来。能支撑到现在,已是二人内功根底极为扎实的缘故。沈驰占尽上风却拿不下对手,只得鼓起余勇,力争胜果。
张大通拎着长剑,全身已被汗水湿透,只要他在任意一处稍一停留,汗水立刻就会将所站之处溻湿。他左手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一定要保证视线不能受到影响,却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这是体力内力都严重透支的征兆,但是他知道,对面的沈驰一定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他心里一直在默数,这是第二百九十九招还是第三百招,已经不大清楚了。李岩告诉他,三百招内不得进攻,那就再守一招吧。“一定要胜出,不然就入不了于师叔门下了!”这便是张大通支撑下去的寄托。以他的资质,若是让门派自选的话,八成会作为外门弟子或者进膳堂。
沈驰也已到了极限,只是不能忍受败给张大通的屈辱,才让他支撑下去。
“当”的一声响,两剑再次相交,两个人各自向后栽倒。周边观战的众弟子一片惊呼。此时已经过午,其他擂台都已结束,这边更是吸引了不少长老、弟子。在旁边作仲裁的钟长老等三人已有意结束这次比斗,不料二人在地上的身体一动,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沈驰步履已是不稳,又是一招“万壑风雷”中的“惊雷”刺了出去,直奔张大通左肩。众人下意识认为二人的拉锯战又要开始,不料这次张大通也是一招“惊雷”还了回去,引发大家发出惊呼,原来他不是只会守势。沈驰略一惊诧,却不愿两败俱伤,只能临时变招,长剑格向敌手兵器,气势上却已输了一筹。张大通完全不避来剑,一剑直直刺出。双剑相交,“当啷”一声,一柄长剑脱手飞出。
正午的阳光照在空中精芒闪烁的长剑上,幻化出耀眼的光晕。沈驰的心却像坠向台下的长剑一样沉了下去,先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又转为满脸的痛苦,到得最后,竟然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只剩下木然,然后一柄长剑落在了他颈侧。钟长老本已做好准备,唯恐一个不慎出现伤亡,但见张大通只是制住沈驰,方放下心来,便道:“张大通胜!”
张大通未曾想到胜利来得如此艰难又如此容易,呆立半晌,方醒悟过来,自己战胜了不可能的对手,通过了较武。他掷下长剑,握紧双拳,仰天长啸。啸声未竟,一头栽倒,晕了过去。李岩一个“登云式”跃上擂台,身手揽住张大通,发现他只是脱力,方放下心来,当下运功为他疏通经脉。钟长老见了他身法,暗赞了一个“好”字,因上午比斗俱已结束,便任由二人留在台上运功疗伤,只是吩咐道,待得好转,便选定座师。之后又对沈驰道:“我见你根骨不差,剑法内功都有可取之处,本次失败只是功法运用不当,若是无处可去,便入我门下吧。”钟长老未曾在校场中央设台收徒,但他为仲裁的二十四位长老之一,无论眼界武功均至上乘,他肯收沈驰为徒一则惜其之才,二则心生怜悯,但无论如何,对沈驰都是一大机缘。斗到如此境界两人皆不愿放弃,足见心志之坚。高深的武学需要悟性,但沈长老半生中阅人无数,悟性奇高之人也见过不少,又有多少半途夭折,无非是心志不坚,为外物所惑而已。沈驰当即跪下三次叩首,算是行了拜师大礼。起得身来,便觉得过往种种恍如昨世。
不多时张大通醒来,让李岩扶着他行到校场中间的台上,不顾周围讶异的呼声,在问道坡任侠居的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众人望着张、李二人远去的背影,似是觉得,张大通这个名不见经传、武功低微的小弟子,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卑微。
本场本就是上午的最后一场,观武的众人也逐渐散去,张敬诚等人围了过来,纷纷向沈驰道贺。张敬诚道:“钟九溯向来不收徒弟的,今日能拜入他门下,也算机缘。今天张大蠢使用阴谋诡计暗算你,下回我们好好教训他一番。”沈驰呆立半晌,忽道:“张大通没有使用阴谋诡计,他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然后又道:“从今而后我再听到你们直呼我师父的姓名,便不死不休!”不顾张敬诚面红耳赤,说完径直走了。
张大通顺利通过较武,心中欢喜自不必说,李岩也放下了心事。他本就担心张大通的武功剑法,半月来他已费尽心思,许是张大通学剑的天赋确实不足,剑法中一些精妙的变化始终学不会。到得后来,李岩觉得何必舍长取短,既然张大通内力尚可,身体强健,那便使“拖”字诀,耗尽对手体力内力,再决胜负。于是他将风入松剑法中所有适合张大通学的防守招式尽数传授,半月中对练便自己抢攻,张大通防守。到后来熟极而流,便是睡梦中用风入松剑法攻击张大通,他也会使出相应的守御招式。练习防守之余,他又叮嘱张大通要练好唯一的一招攻势,便是“惊雷”了。这招“惊雷”不重招法而重气势,许是适合张大通的脾性,倒是学起来很易上手。到练得精熟,李岩叮嘱他较武时切不可使出,到得双方筋疲力尽,一招定胜负时展示出来,定有奇效。果然在与沈驰的决战中试出来起到了奇兵之效,趁着沈驰心神不定之机一举获胜。
之后几日李岩便在校场周边仔细观摩,以截长补短,晚间便邀岳廉试招。岳廉早已通过较武,倒是干脆,直接避过父亲,入了千岩峰王九州一脉,倒是又一顿好打。他白日帮余九霄整治膳堂,晚间又要陪李岩练剑,几日下来都快要虚脱。只是李岩交好的弟子中,唯有他与司空飞天功力剑法相若,也没有更好的人选陪练了。
几日练将下来,岳廉也越来越是心惊。第一晚二人交手,岳廉只用五十招便已获胜,还留有余力第二晚交手,岳廉便须得用到一百五十余招才能取胜到得第三晚,两人直直斗了三百招还未分胜负。到得后来,岳廉发现对方剑上的劲力不但未曾减弱,却有越来越强之势,更是惊诧。岳廉武功是由他父亲亲自教导,与岳九临关系较好的几个师叔师伯也都指点过他武艺,只是他飞扬跳脱,总是不太能静下心来练习。但他向来聪颖,且有名师指导,眼界见识武功在同龄之人之算是称得上前五。这一晚他与李岩拆招,剑法已不局限于风入松,数招从余九霄处学来的“吞天剑法”也使了出来,父亲亲传的轻功“九天轻行”、内功“紫气东来”也渐渐运到剑上。只是对手的剑上也力道渐重,丝毫不落下风。斗到分际,岳廉一个后跳纵出圈外,气喘吁吁道:“不打了,不打了,没想到你进境这么快,几天时间就跟我斗成平手了,司空飞天跟我也就差不离,他也赢不了你,就这么着吧,我快累死了,你想练就自己琢磨吧。”说完倒提长剑,一面摇头一面去了。
几日来李岩观摩师兄师弟斗剑比武,又与岳廉切磋,已大有进益,武艺与经验均突飞猛进。且他锻骨劲本就根基深厚,月前又得于九音传“负天绝云”这一等一的内功心法,内力进境虽不敢说一日千里,但如何深藏若虚,如何寻隙而击这些基本的内力在实战中的应用已逐渐掌握纯熟。日积月累,今日与岳廉一战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之后两日李岩不再去校场观摩,只是在后山静坐,将几日来所见所闻所感极力融为一炉,以期在明日与司空飞天一战中极力争胜。他知晓自己昨晚与岳廉战至平手也有侥幸之处,近日来岳廉无论身体还是精天都未在最佳状态,明日号称比岳廉还强一线的司空飞天却必定不会如此,稍有不慎便会落败。李岩沉思一阵,便起来演练一番,或是拳脚,或是剑法,更将内力施展出来,拳剑之上劲风越来越强,自有一番气象。到得后来,剑化“万壑风雷”,起势作“惊雷”,疾刺而出,正中一棵古松。古松之径约有三尺,李岩这一剑足足刺进去尺许,让李岩自己也大吃一惊。松木本就坚实,且中有水分,更增紧致,若非李岩蓄势已久,便使不出这威势十足的一剑。李岩欣喜之余,自忖明日擂台之上司空飞天也未必能当此一击。待得去拔剑时,却死活也拔不下来。
正在李岩与自己长剑较劲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这位师兄,借问问道坡怎么走?”
李岩回转身来,神情间却有些尴尬,却见眼前人身材高大,身披玄色披风,舒眉朗目,很是英挺,乃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身姿挺拔如松,那般渊渟岳峙般的气度让人为之心折。李岩身材本就高大,那人看他背影,只道是同龄之人,见他转过身来,只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也是有些惊讶。
此时那男子身后又转出一人,却是一个少女,李岩一见之下,不由得神情一滞。那只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女,年纪约与李岩相仿,身材高挑,也是外罩黑色披风,背负一长一短两个布囊,显是乘着兵器,峨眉淡扫,凤目若一泓秋水,秀美姿容中透出一股英气,头上不似同龄少女般插着发簪,而是以金冠束发,长长的青丝从头顶金冠中垂下,随风而飘,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李岩赶紧将头转开,唯恐被人斥为轻薄无良之徒,只是少女英挺身姿、俊秀容貌却已深深烙进脑海。
这时那男子抱拳一礼,又道:“请恕在下冒昧,不知道问道坡任侠居该如何走,在下有事要求见于前辈,还望指点。”言语甚是客气,举止动作显示教养甚好,只是李岩看这二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忽地一阵风刮来,掀起二人披风的边角,露出里面的衣服,男子内里罩着一件黑色的软甲,少女软甲却是红色。李岩忽地醒悟过来,终于明白不妥之处在哪里。他曾听江九风说过,前朝军中有一种“明光铠”制式甲胄,但只限于行军打仗时穿戴。后来也有军伍中人行走江湖颇觉不便,便穿着“明光铠”样式的软甲,眼前二人显是此类。只是十余年前改朝换代,如今统治中原的说是傀儡王朝也不为过,军队管理严格之极,哪里会有兵丁行走江湖之自由,况且凌云派向不与朝廷有所瓜葛,连朝廷封赏都辞了,更不会与军中有所牵连。
李岩警惕之心陡起,礼数却也不缺,当下还了一礼,道:“二位远道而来,既然有事要见于师叔,还请从前山正门进来,自有知客引领,在下只是凌云门下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不敢擅自做主。”
旁边少女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忽道:“我等乃是于前辈故人,之所以不从前门而入自是不愿引人注意,唐突之处还请见谅,如今远道而来乃是有极重要的事情相求,请这位凌云派的师兄帮忙引荐,我等感激不尽。”声音若珠落玉盘,清脆明亮,却无一般少女娇柔婉转,显是个干脆利落之人。李岩心想,一个十余岁的女娃如何能跟于师叔攀上交情,更不敢大意,只是不肯答应。到得后来,少女怒道:“那你便给我们通报一下又能如何!”一双凤目似欲喷出火来,但显然她教养甚好,并无失礼之举。
此刻男子走到插着李岩长剑的树前,转头看他李岩一眼,李岩不由得脸上一红,窘迫起来。男子握住剑柄,力贯于臂,将长剑轻轻抽了出来,剑柄向前,交还给李岩。李岩见他举重若轻,便知内功修为远胜于己,绝非力大而已。男子道:“这位凌云派的师弟,我等此来只为昔年一件旧事,必须拜会于师叔,向他讨取一样东西。”然后对少女一使眼色,少女会意,解下背后短囊,双手奉给男子。男子用手轻抚数遍,方递给李岩,显是囊中之物对男子极为重要,有不忍离身之意。男子对李岩道:“此物请转交于师叔,便说东海流光故人求见。于师叔一观便知。”
李岩见他态度诚恳,不似奸恶之人,当下接了布囊便去通报,却觉布囊重量很是不轻。男子忽道:“敢问师弟尊姓大名?”李岩明白手中之物对男子至关重要,恐出意外。李岩道:“在下李岩,这便去向师叔禀报,必不负所托。”这才转身去了。
李岩施展轻功,约盏茶功夫便到了问道坡。此时他于内功轻功均有所体悟,虽行得甚疾,却是脸也不红气也不喘。看门小童青竹出得门来,见是李岩,便道:“师兄不去参加较武,来此作甚?”李岩道过原委,青竹知道师尊青睐于他,便直接引他入任侠居。
李岩拜见了于九音,向他诉说了详情,并呈上布囊。于九音却看也不看,直接对外道:“既然是故人到访,为何不进来相见。”只听得门外一人道:“晚辈实乃迫不得已,囊中之物对晚辈等非常重要,若非情不得已绝不离身,只能背后跟踪李师弟到此,心中确无不敬之意,岂敢造次?”
李岩又惊又怒,原来黑衣男子一直尾随在他身后,他自忖轻功已达上层,内功小有成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说,身后一直尾随有人居然不知。
于九音、李岩出得门来,见男子、少女恭立于门前,行的是弟子之礼,。二人见于九音出门,当下上前抱拳:“东海李湛、杨岚见过于师叔。”说完就要跪下磕头,于九音忙上前扶住二人,道:“当年一别,如今你们已经长大成人,大家那便放心了。”李湛却道:“若非于师叔高义,只怕天都到东海之间,李湛都不知道会葬身何处。”于九音道:“且入内说话。”
到得室内,少女杨岚又跪下磕头,于九音却坦然受了一礼,缓缓道:“当年我与杨兄于天都道左相逢,以武论交,到得后来,他向我倾诉心中志向,愿兵锋所指,扬威西域,勒石燕然又说久处天都权利漩涡,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不平之事多矣,却不能如我这般快意,愿有生之年,天下平定之后,便随我远走江湖,荡尽天下不平。却不料”
杨岚沉默片刻,昂然道:“杨家世为将门,家父以身许国,到得后来求仁得仁,又有何憾我虽为女子,愿继承我父之志,此生不渝。”她并非张扬冲动之人,这几句话也说得语调甚是平淡,但室内并无一人会怀疑她言中之意。李岩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样幼年失怙的少女,也不知她此生短短十余年间已受了多少苦楚,才能如常人一样谈论家国生死。
于九音点头道:“不错,虎父无犬子,杨兄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九泉有知,也必无憾!”
说完解开手中布囊,取出一张火红色的弓来。弓长约四尺,弓背不似木质,浑然一体,铸成展翅的,中间凤口作嘶鸣状,尾羽斜飞而出勾住弓弦,美轮美奂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于九音轻叹道:“九天凤语铸冰弦,北邙虎啸扼燕然英雄不言封侯事,亢龙泣血战黄泉。当年杨兄在天都百步之内以此弓连续射杀漠北三煞,暴尸三日,西域遂有传言,杨烨不死,西域武林不从定鼎门而入。从此之后,“凤鸣”随杨兄名扬天下,武林中方知军中也有天下宗师,而当时杨兄也不过而立之年。”
李岩幼时喜听故事,周青冥却常常拿武林掌故出来卖弄,漠北三煞他是听说过的,传闻是西域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性格残忍狡猾,中原武林中多次围堵无果,事后却又凶残报复,很是造成一片腥风血雨,却不知竟是被杨烨射杀在天都。想起前辈英风,李岩不由得悠然神往。于九音将凤鸣收入囊中,还给李湛,又问起流光城的状况。
李湛眉头轻皱,但见于九音无意避讳李岩,便说了下去:“全仗当年师叔相助,对方精通水战的大将折损甚多,大型战船也破坏殆尽,这十余年来虽也在逐渐恢复。一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二则北边对他们也不甚信任,严格限制水师扩张,近年来流光城确实好过了许多。他们也只能封锁沿海一带,禁止流光城与陆上往来,然则海域数千里,又何必非要在他们封锁之处登陆。此时流光城无论粮食还是用品都能自给自足,不然也能与南方万里之外的岛上之国进行贸易获得。无碍堡虽扼居要冲,奈何无强兵相助,也不能对流光城产生威胁,只是影响我等上岸罢了。这次我们故意绕远从登州上岸,本以为已够小心,还是被无碍堡的三公子缀上。那小子虽仗着无碍堡之势作恶多端,却甚是狡猾,害得我们故意绕了老大的圈,最后摆脱从人,师妹亲自出手了结了那厮,一则为民除害,也算报了恩师部分血仇。”他终究是心有挂碍,涉及到关键之处只以“对方”、“他们”相称。
于九音长眉一挑,“哦”了一声,看向杨岚。于九音久居问道坡足不出户,虽不知道无碍堡三公子武功如何,但无碍堡的堡主连无心凭一手无碍刀法纵横天下久已,杨烨之死他在其中出了大力,想来他的三公子也不会差到哪里,没想到居然被杨岚这个妙龄少女直接击杀。
杨岚脸上殊无得色,只是淡淡说道:“无碍堡大公子、二公子武艺高强,三公子连海碧不过是仗父余荫,浪得虚名罢了。平日里寻他还寻不着,如今碰上了,便顺手结果了。有朝一日我武功大成,当让连无心血债血偿,方不愧杨门之后。”
于九音道:“贤侄女胜而不骄,有大将之风。这么说你们此来,何人赴二十年之约,已有定论了么?”
李湛道:“原定是由我赴约,只是大家都不肯,后来师妹武功精进,便一致定为由师妹前往,我便在外接应吧。”李岩不知二人所言何物,只是见大家神情便知是“生死之约”一类,他不知李湛身份特殊,只是觉着奇怪,李湛明显武功高强,缘何让以一妙龄少女去赴生死之约。
于九音沉吟片刻,道:“也罢,我来看下贤侄女的枪法已得杨兄几成功力,再做定论。”
杨岚丝毫不觉意外,解下背后长囊,取出两节物事,双手一拧,“咔吧”一声连为一柄八尺六寸五分的长枪,一张虎口咬着枪锋,乃是名枪“虎啸”。她虽年幼,但身材高挑,八尺余的长枪控于掌中并无任何不谐之处。李湛在一旁道:“薛师叔把这柄“虎啸”传了给我,在寻回“龙啸”之前,这柄枪便归于师妹了。”
杨岚卸下披风,跃出厅外,双手舞动长枪,摆个架势,口中道:“请师叔赐教!”
李岩在旁观看,直觉雪肤、红衣、素手、长枪浑然一体,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也无一丝破绽可言。
于九音道:“好一个“不动如山”!贤侄女已得个中三味。不过你要对战的不是我,而是他!”说完指向李岩。李岩见少女持枪之姿无懈可击,本就有了跃跃欲试之意,听得于九音如是说,便拔剑走出庭外,与杨岚遥遥对立,起手“明月相照”,既取守势,又示尊重之意,口中道:“请师妹赐教!”他不知少女年龄,只是看着不比自己年长,便以师妹想称。
杨岚见是李岩下场,口中也不啰嗦,长枪舞动,整个人的气势突然之间变换。若说刚才李岩觉得面对的是一座高山,现在面临的便是一团烈火。于九音道:“侵略如火!“破军枪法”中攻势最为猛烈的一路,李岩,你取守势吧!”
不待李岩回答,杨岚手中的长枪破空而出,直如燎原烈火,瞬间枪影已将李岩笼罩在内。枪长加上臂展,几乎院中任意一处都处于枪锋威胁之下,李岩想躲闪而不可得,稍一用剑格挡,便觉枪上力道沉重,竟似不能抵御。本来“虎啸”就不同寻常,普通长枪多为木柄,“虎啸”通体由异种钢铁锻造,颇为沉重,韧性极佳。杨岚常年习枪,此刻枪势使开,随手施展,沉重长枪在她手中竟似轻若无物。
李岩从一开始取守势,基本已无反手机会,还好他近日来与张大通对练,对剑法中各守势再也熟悉不过,又仗着“负天绝云”的内功心法,尚可抵挡,只是每次兵刃相交,都觉手臂发麻,不由得暗暗称奇:“想不到杨岚这么一个少女竟如此力大。”他心知对方武器沉重,少女体力终究不如男子,这样如烈火一般的攻势必然不能长久,终究会有衰落之时,却未曾料到自始至终,枪势丝毫未有停歇。
枪为百兵之王,向来用于沙场争雄,善使枪者纵横于敌军之中,长枪与敌人兵器一交,便可借得足够力道施展下招,历久而劲道不衰,盖因善于借力之故。杨岚自五岁起开始练枪,到八岁时,就可伸直手臂,手持丈许长枪一端,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用以熟悉枪性,感受身体、长枪融为一体,枪借体力,体借枪力。到得十岁,枪与自身可成阴阳循环,自此起便是持枪立上一日一夜也不觉劳累。她起始静立时枪锋颤抖有碗口大小的晃动,后来可缩至茶杯大到的如今,她持枪而立时已看不出枪锋有分毫晃动,长枪便如自身肢体的延伸一般,手腕不动长枪便可刺向任意方位。给她十年时间,若能体会如何借得天地之力,到时敌手寥寥,天下可纵横。师叔薛炎称她为百年难得一见的习枪天才,比起她父杨烨也不遑多让。李岩若想耗尽她体力,直如痴人说梦。
此刻她枪与李岩每一接触,便能将借到的力回返与他,斗得越久,枪上威势不减反增,以至于李岩感觉剑上力道越来越重,未及三十招,长剑便被击飞,直闹了个灰头土脸。他原本觉得同龄之人自己即便不是对手,也绝不会输于百招之内,更不会连还手也不可得,此刻真是觉得如井蛙窥天一般。
杨岚后撤一步,收枪而立,拱手施礼道:“师兄承让!”
李湛笑道:“于师叔,如今你是明白我的无奈之处了吧,不是我不想赴约,而是师妹比我更合适啊。不出三年,我这个做师兄的在武功枪术一途上便是拍马也难及。”
于九音点头称是,又道:“如此,“阴”之卷与“雷霆”之卷我便交还与你们,望能助贤侄女更上层楼。”说完入内去出一个小匣子,一面拂拭一面叹道:“当前杨兄立下二十年之约,当是心有期盼,望自己后继有人,但又何尝不是将你们送上一条不归之路。他将“阴”、“雷霆”两卷心得交由我保管时便对我说,若是后人为可造之才,便交还给他们,若只是庸人,二十年之约再也休提,便由得他们终老荒岛吧。如今我代杨兄交还武学心得,也不知是该代他高兴,还是代他悲伤。”说完将匣子交还给杨岚。
杨岚跪倒接过父亲遗物。于九音扶她起来,叮嘱她:“离约定之期限越来越近,你虽然武功精进迅猛,天都的防备想必也越来越严。未来五年,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多年来你们居于流光,他们拿你们无可奈何,如今有机会对付你们,他们定然不会错过。”杨岚谢过于九音。天色却也不早,于九音执意留二人留宿一宿,第二日再离山。二人见盛情难却,便应了下来。任侠居除了青竹之外没有多余人手,便留了李岩帮忙。李湛见于九音待李岩颇为亲厚,便也亲近了起来。
待得饭后安排好李湛、杨岚住处,李湛又私下去见了于九音,显是有些话不便当众人面讲。李岩担心明日与司空飞天的较武,便去屋后崖上重温剑法,日间一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是不敢懈怠。他在明月清辉下练了一趟剑法,又打坐运转几趟内功,睁开眼来,却见旁边不远处杨岚于月下持枪而立,一动也不动。李岩见她持枪姿势奇特,不由多看了几眼。
杨岚一手持“虎啸”尾端,长枪平直伸出。此时无风,莫说枪锋,便是枪缨也是一动也不动,李岩实是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杨岚才收枪而立,这便是她的日常功课,此时已不需像往常一样需要站立更长时间,只是用以体悟枪与身体的平衡。她见李岩在旁看了许久,知他有所疑问,便道:“李师兄,不知道有何指教?”李岩连道不敢,当下说出自己疑问,枪体甚重,便是持枪身平举如此之久尚不可得,更何况手持枪柄。
杨岚将“虎啸”递与他,令他尝试。李岩接枪,手中却忽地一沉,此枪通体金属锻造,怕不有数十斤重,略一抖动就发现枪身韧性极佳,比起白蜡杆也不差。他也学杨岚手持枪尾,枪锋指地,使力将枪锋举起与肩齐平,未到盏茶功夫,便觉得肩膀似要断裂一般,后来直接失去了知觉,枪锋被他摆得如风中残荷一般乱动。好容易挨过盏茶时间,枪锋直坠了下去,再也举不起来。
杨岚直到他放弃,才道:“李师兄,你能坚持盏茶时间,足以说明你根底很好,只是不善于利用自己的体力内力罢了。持枪并不是全靠手臂之力,要调动腰力、背力乃至全身之力,将力道传于枪上,使枪与力相合。不知师兄是否发现,即便你手持枪尾,舞动长枪也比维持长枪不动容易?”李岩说是。
杨岚续道:“枪由力而生势,其势在,则后续所需之力就少。所以枪之要诀在于以自身膂力舞动长枪,转而生势,由势带动枪锋,而省自身之力。只是舞动之范围较小而已,乃至于不可察,你便以为我只是持枪静立。”她接过“虎啸”摆了持枪静立的架势,李岩仔细观察,发现枪锋确在微微颤动,枪身也在微微颤动,乃至于杨岚手臂、经脉都在微微颤动,以生枪势。杨岚又道:“此法并非为锻炼手臂之力,而是锻炼如何调动内力、身体御枪,枪借自身之力而动,自身借枪之力而静,到得后来,不止自身之力,外力皆可为我所借,以外力养自身之力,恃之以一而敌百,此为百兵之王。”
说完她又持枪而立,让李岩以剑斩她枪锋。李岩依言而行,长剑与她枪锋一触,杨岚手腕未动,枪锋忽如灵蛇般弹起,幻化数朵梅花,直接笼罩李岩整个上盘,李岩一惊,倒踩七星,一退丈许,方躲过枪势范围。杨岚道:“这一枪便是由枪势与借你之力而发,若添加我自身之力,威势当会更强。”
说完便传了李岩持枪、借力诀窍,李岩一试,果然比凭蛮力持枪容易得多,他似是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颤动,以及枪体、枪锋的颤动,只是功夫未到,枪锋仍是会画出车**的圆圈。只是如此持枪未过一会,便觉得全身经脉剧痛、甚至觉得连骨骼都是疼的。杨岚道:“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有闲暇再行练过吧。”想了想,又道:“我主练枪术,但是想来天下武学之理必然相通,这借力之法未必不适合其他武功,李师兄自行参悟,看看能否为己所用。我明日还要远行,这便告辞。”她日间与李岩比武,知道李岩根底甚好,只是使力之法并不灵动,她又承了于九音好大的人情,只道李岩是于九音的弟子,便趁机将一些运力、使力、借力的法门传了给他。
李岩在身后到:“多谢师妹。李岩不知师妹何时去天都赴约,到时若是有用到之处,请师妹直言。”杨岚回首看了他一眼,道了句谢,自行去了。
到得第二日李岩起床,未见李湛、杨岚二人,却听青竹说二人怕惊动他人,天色未亮就走了,李岩听了,不由怅然若失。
今日是较武的最后一日,号称入门弟子第一的司空飞天将出战,直接被安排到了正南的“乾”字号擂台。无论是入门弟子还是入室弟子,都想见识一下这一代第一人的真实本领,或许各长老也有这般心思,故“乾”字号擂台被围得人山人海,原本空空的石阶上也都站满了人。李岩一路行来,大多听到大家在讨论司空飞天的武功,有打赌他是否会在二十招内速胜的,有在说希望司空的对手更强一点,便于观摩他的武功剑法等等。李岩自嘲的笑了笑,原来自己竟是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方去了,竟仅仅因为是司空飞天的对手。
张大通和岳廉也都都愤愤不平。张大通是气愤这些人盲目贬低李岩,还未比武都笃定司空会胜出。李岩却道,他们未必贬低了我,许是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这个人,自己只是“司空的较武对手”而已。而岳廉愤愤不平是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这种待遇,难道小白脸就这么受欢迎么。
时辰已到,李岩、司空飞天施展轻功上了擂台,立刻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声。更有女弟子发出花痴一般的尖叫,李岩定然不会认为这些喝彩是冲着自己来的。也许司空飞天现下武功并未多么精强,但是纵观历代号称“同门中第一”的弟子,哪一个在后来没有取得非凡成就,掌门真人就是他们那一代的“同门中第一”。也有人注意到李岩轻功身法极是出色,气度沉稳,想来也非庸手。
随着钟九溯宣布开始,本已跟绷紧的弓弦一般的两人便拔剑斗在一起。较武规定,无论你有何师承,较武时只准使用入门时学的几般功夫,是以二人一面以“风入松”斗剑,手上也不断以“落英指”、“仙踪拳”等互相招呼。二人都是内力深厚,气脉悠长,斗到后来,不但不见力道减弱,由于内力运足的缘故,声势反而更盛了。
斗到二百余招,周边弟子看得目眩神驰,两人施展的几套功夫所有人都学过,只到二人使出来才发现还会有这般变化,落英指若落英缤纷,仙踪拳不知所守不知所攻,风入松而起万般波涛,看得周边几位长老也暗暗点头。
又斗了数十招,二人的招式已发生变化。几位长老发现,两人出招的方位、力道都与师传有了偏差,显是二人结合战局以及对手情况在不断调整自己的招式。司空倒也罢了,李岩名不见经传也有这般能为,显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催生二人不得不极力思考新的招法,虽说斧凿之迹明显,在众长老眼中也算不得什么神奇的变化,但能在交战之中有此调整,也算难能可贵了。
李岩仗着锻骨劲基础根底好,又有“负天绝云”这个绝顶内功心法支撑,斗到三百来招时依然气势如虹,却不料司空气势也是丝毫未减。台下也是采声如雷,多数都是为司空助威。张大通见李岩能与司空战成平手,比自己较武胜出还要高兴,岳廉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他知晓李岩的实力,只是不忿司空如此受欢迎。
近日来李岩已听闻过诸般高深莫测的武学道理,见识过凌厉霸烈的无双攻势,只是若想为己所用,均需无数时日锤炼才能完全吸收,此时能仰仗的也只有习过的拳剑心法。司空飞天根基深厚,拳剑皆熟,向来被誉为这一届较武中的第一人,今日与李岩战到此刻,也是暗暗心惊,门中藏龙卧虎,他不是没有听过李岩的名头,只是于此刻他所展现出来的武功完全不符。
二人斗至分际,司空右手长剑平举,剑尖遥指对手胸口,气贯于臂,左手横于剑柄之后,长剑极速刺出李岩同时也于相同的招数刺来。原来二人竟然都在最后时刻不约而同选择了“万壑风雷”中的“惊雷”一式来决胜负。
此时其他场次俱已结束,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斗了这么久。钟长老还记得第一日便有人缠斗了三百余招,最终以“惊雷”决出胜负,自己还因此收了一个弟子,没想到今日又是场景重现,只是这一次的对决也精彩、凶险了许多。他唯恐二人有所损伤,便拔剑在手,待有危险便上前分解。
李岩眼中只有刺来的对手剑尖,手中长剑也是向前疾刺而出,此时便是想变招也是不能。最终双剑剑尖“叮”的一声刺于一处,二人顺势错身而过,趁机又拆了几招,待身形站定,不约而同回身又是以“惊雷”刺出。台下见了,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喝彩,场面更是火爆。如此这般待第三次“惊雷”相遇时,长剑再也受不了大力交击,二人长剑寸寸断裂。若说刚才还有人鼓噪喝彩的话,这一下便忽地鸦雀无声。盖因“惊雷”一式为全身气力所聚,长剑中平刺出,让对手避无可避,实乃当前可以掌握的最高剑法,等闲弟子一剑刺出后便后继无力,是以不敢滥用。此刻见得二人居然出剑三次,且一式猛于一式,最后竟将长剑震断,却是异数。李岩与司空飞天对视一眼,均有惺惺相惜之感,二人若非自信兼且信任对方,刚才的结局极有可能是双双长剑贯胸而过,两败俱伤。
钟长老看了两位师弟一眼,见他们并无异色,便上前道:“此局平局,你二人皆可自选座师。”台下此时才响起震雷般的各种声响。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司空飞天选了独秀峰一系,算是众望所归李岩却意外的选了问道坡任侠居,真真让人看不通透。岳廉也来怪他选个低调的座师,以后有得苦头吃,甚至向他列举千岩峰、雁回峰的诸般好处,更有甚者连只收女弟子的莲花峰都被他拿来说教,李岩只是微笑摇头,张大通却甚是欣喜。
因为排序较为靠后的较武均已先行结束,此刻较武已经完毕,便等午后由掌门人在凌云大殿宣布名单,众人也散了。
到得午后,众人齐聚凌云大殿,掌门人让卢九章公示众弟子所选派别。卢九章甚是威严,当众宣布了弟子名单及所属座师,并连问三声:“可有异议?”声音便似黄钟大吕一般,大殿中尽是他的回声“可有异议”,足见内力深厚。见得众人均无异议,才退了下来,请掌门训话。
九嶷真人身穿紫色道袍,长须飘然,直如仙人一般,声音却甚是温和:“本次共选入室弟子一百二十三人,从今而后,你们便须谨守门规,精习艺业,以为凌云一脉来日之栋梁”
声势却不如卢九章那般煊赫。
正在此时,门口知客弟子来报:“禀掌门,有人闯山而入,我等拦截不及,左师叔左师叔还被打伤了。”
九嶷真人长眉微蹙,问道:“何人如此无礼?”弟子道:“为首之人自称无碍堡连无心,口中说是求见掌门,却甚是无礼,硬要闯山,左师叔出面阻拦,却被那人打得重伤吐血,我们拦截不住,只得来报告掌门。”九嶷真人道:“无碍堡么?众位师弟,随我去会一会连无心。”
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有人道:“不必劳陆掌门驾,我等恶客已不请自来了!”声音如山呼海啸一般,武功较弱的弟子便觉震得耳朵生疼。
李岩原本觉着“无碍堡连无心”这几个字较为耳熟,忽然想起便是杨岚所说的仇家,连他们家三公子好像叫连海碧的都被她给杀了。
九嶷真人道:“既然连堡主已经到了,未曾远迎,还请见谅,这便入内奉茶吧!”他声音清越悠远,众第子听入耳中,便觉得刚才烦恶之意减轻了许多。
当下众弟子分两旁而站,门外走进一群人来。为首一名老者身材矮貌不惊人,只是满面傲然之色,显是自视甚高,双目偶然掠过的精光显示此人内功修为甚是高深。
九嶷真人让人看座,却问道:“无碍堡与我凌云派素无瓜葛,不知此来伤我知客弟子却是何意。”
老者正是连无心,听了此言便冷笑道:“素无瓜葛?陆掌门却是说笑了,十五年前贵派之赐,我连无心可是毕生难忘。于九音呢,让他出来,一则问他一件事情,二则了却一下多年前的仇怨!”
众弟子听了不由大怒,掌门真人出家已久,早就不用俗家姓名,此人却口口声声称“陆掌门”,极是无礼于九音为掌门师弟,虽然低调,却也不容人如此呼来喝去。当下众人便大声呵斥,斥责连无心无礼。周青冥纵终身一跃,跳至庭内,道:“久闻无碍堡艺业惊人,凌云弟子周青冥请教连堡主高招。”他为掌门弟子,见不得对方如此无礼,便出来向连无心挑战。
连无心自持身份,微一摆头,他门下一个二十余岁的弟子出得列来,长刀摆个架势,大声喝道:“凭你也配是我师父的对手,看我张望海收拾你。”说着提刀直上,使出师传的奔雷刀法,与周青冥斗做一团。
无碍堡弟子众多,张望海能随连无心远来凌云山,自是武艺不差。他见周青冥年轻,便存了在师父面前邀功的想法,要在众人之前战而胜之,说不定师父一喜,便会把几路只传自己儿子的刀法教给自己。他抖擞精神,一路奔雷刀法使得更是虎虎生威,却不料周青冥是九嶷真人的关门弟子,资质心性武功均是上层,未过三十招,便被周青冥一剑刺中手腕,长刀脱手。周青冥怒他们伤人在前,恶语在后,飞起一脚,直把张望海踢出大殿之外。这一脚极是沉重,张望海在地上哼哼半天也没起来。
无碍堡众弟子有心前去扶他起来,但是连无心恼他丢了颜面,便迁怒与他,于是任由张望海躺在地上。凌云众弟子看在眼中,更是看连无心不起。这时一人道:“十几年未见,连堡主还是这般心胸狭窄。刀法讲究气势心胸,相必这十几年来你的“无碍刀”进境也不大吧。”说着门外走了一人进来,手里拎着差点昏死过去的张望海,随手丢给无碍堡众人,向掌门施礼道:“于九音见过掌门师兄,我听得有故人要见我,便来见他一见。”步履姿态不似习武之人,面貌便似一个教书先生一般,正是于九音。于九音足不出户十余年,众人见了,心中皆道:“想不到当年侠骨英风的于九音竟变成这般模样。”
连无心心中一凛,他当年在于九音手上吃过大亏,对他的忌惮已是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虽说传闻于九音十余年前武功尽废,但见他进来时的神情气度,以及将张望海拎进来时举重若轻的样子,只怕传闻有所不实。
此刻周青冥胜出一局,挣回颜面,便向掌门告了唐突之罪,转身退下。却说连无心的二公子连海山却不甘心,当下拔刀在手,向周青冥劈去,口中喊道:“休走,且与我连海山一战!”他出招甚快,声音到时刀已到,实则与偷袭无异。周青冥不及转身,长剑向后格挡,人却前纵,不料连海山刀法凌厉,仍是追击而至,周青冥竟被逼得只能继续退让,如此连续十来招,竟然无暇转身,好在他剑法精熟,一路守了下来倒也无妨。平时大殿为议事之所,但今日为较武结束之日,一应被选上的弟子及部分观礼弟子都在殿内,见得连海山如此无耻偷袭,纷纷大声斥责起来。连海山却满不在乎,只是加紧攻势。连无心也是面无表情,只怕他担心也是找不找得回回场子,而不是是不是应该偷袭。
周青冥眼见如此下去必败无疑,但看了周边形势,忽地计上心来,使了个眼色。李岩幼时便和他一起玩耍,自是心领神会。当连海山经过他身侧时,李岩右肘轻碰张大通持剑左臂的“曲泽穴”,张大通手臂一麻,长剑落地,由于弟子用剑,一般都未装卡簧,长剑地上一顿,便弹出鞘来。李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剑柄,将长剑扯了出来。
此时连海山正好追击周青冥经过,忽见有人拔剑,只道都如自己般偷袭,手上刀势不由一缓,却见李岩又捡起地上剑鞘,还剑入鞘,还了给张大通,还好整以暇地叮嘱张大通不要分心,拿好兵器。周青冥趁机转身,反手攻了过去。连海山明知吃了个哑巴亏,却也无可奈何,抖擞精神,与周青冥战于一处。大殿高手甚多,对周边形势无不了如指掌,李岩举动自然被看在眼里。凌云门中诸长老倒没什么,连无心气量狭窄,却将这个少年牢牢记在心里,以伺机报复。
周青冥施展师传“决浮云”与连海山的“无碍刀”斗在一处,两人都是师出名门,竟然一时分不出胜负来。两人斗得正急,听得九嶷真人道:“连堡主一行远来是客,岂能如此无礼,青冥还不退下!”周青冥闻言立即跳出圈外,连海山正待追击,忽觉九嶷真人向他望来,目光犹如实质,指向他全身破绽,不由得一激灵。他虽狂妄自大,却并非毫无见识,晓得惹怒这个据说比父亲武功还要高出一筹的凌云掌门,只怕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只得重重“哼”了一声,也退在连无心身后。
九嶷真人解了二人争斗,正色向连无心道:“连堡主,于师弟十余年前年少气盛,已受到师门门规惩处,更有赵重霄以天机锁锁住他一身功力,以至于他十余年来从未下山,实与幽禁无异,所有恩怨已于十五年前结束,又何必咄咄逼人。了却恩怨之说,再也休提,若是问话的话,如今于师弟在场,你问便是了。”
连无心心中本存疑虑,盖因当年只知于九音被门规处罚,又有号称“北武林第一”的赵重霄上凌云相逼,至于最终怎么处理,除了涉事几人知晓之外,江湖中向有各种传闻,却又互相矛盾,此时听得九嶷真人亲承于九音功力被锁,不由得大为快意。李岩、张大通可算得于九音的弟子,也不由得疑惑,号称功力被制的于九音缘何今次较武开始收徒。周边众人听得九嶷真人如是说出多年的一桩秘密,也是神色各异。
连无心本来就另有依仗,晓得只要不过分相逼,得罪了九嶷,便无大碍,心中本来极为忌惮的于九音又功力受制,更是肆无忌惮,当下便向于九音道:“我听闻你之前与前朝左龙武大将军杨烨向来交好是也不是?”这些并非秘密,当年于九音甘心接受门规处置,只是怕连累师门,便与此事有关。连无心见他不否认,便续道:“杨烨有一女,名为杨岚,现居于流光城,你可知晓?”周边众人听得“流光城”三字,脸色微变。据说流光城位于东海一座岛上,原是前朝攻略海外的一处据点,后来前朝覆灭,许多余孽叛党便聚集流光城内,不服王化。只因经营良久,城内又多能人异士,是以久攻不下,无碍堡便是为了限制流光城而在陆内修建的堡垒。
于九音道:“识得啊,当年杨烨身死,临终前托我将年幼的女儿带出天都,送往流光,这个孩子便是杨岚,之后几无联系。直到前几日,这个小女娃娃到得我隐居的任侠居见我,说是感谢十余年前的救命之恩,之后便下山去了。那又如何?”
连无心本笃定于九音不会承认会见过叛党,到时候拿出证据,一举发难,定要报得前仇,此刻于九音一概认下,却是大出意外。半晌连无心才到:“那可是前朝余孽,你居然敢私会,她可是朝廷大力通缉的,你既然见到,为何不将她拿下?”
于九音神色古怪,道:“腿长在她身上,她要来感谢我,我也没有办法。至于为何不将她拿下,想必你也明白,杨岚的武功,此刻虽胜不过连堡主,只怕你也没本事硬把她留下吧。”
连无心神色一黯,他验过连海碧的伤势,仅胸口一处贯穿伤口,内里五脏俱碎,全身并无其他外伤,显是数招之内便被长枪洞穿胸口,霸烈真气直接震碎五脏六腑。连海碧武功虽与连海天、连海山有差距,但毕竟是连无心亲传,他很是疼爱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专门传了几手保命绝招,却依然落得如此下场,显然杨岚的“破军枪法”与“龙虎离合真诀”均已大乘,自己真要留下她也无十足把握。
连无心又询问杨岚的去向,于九音直道深夜离山,不知所终。之后话锋一转,于九音道:“连堡主不用担心找不到她。我听她言道,若她父亲武功不敌,则死生无怨。但是她父亲是死于围攻,且参与之人都是一方宗师,所以她必将前往讨回公道。若是赵重霄的话,她也许需要多费几年功夫,至于连堡主,以在下观之,只怕三年之内,她必将找上门去。”言语中不无揶揄之意。连无心听了不由得又惊又怒。
卢九章对连无心殊无好感,与九嶷真人对望一眼,便道:“本派今日尚有大典未完,连堡主若无他事,便请一旁观礼,之后于凌云山盘桓几日也可若有要事,还请自便。”实则已与逐客无二。
连无心追踪李湛、杨岚数日不得,此时失去踪迹,心中却也不急,他早已在山下布下了天罗地网并有官府画影图形缉捕,只需以逸待劳即可。此刻听得卢九章如是说,心中很是恼怒,面上却嘻嘻地道:“贵派大典,连无心有幸观摩,实乃三生之幸,客随主便,诸位自便即可。”说完便于一众门人弟子在旁边客座坐了下来。
九嶷真人袍袖一挥,便命各位新晋入室弟子对座师行拜谢之礼,之后随座师拜祭历代祖师,宣读门规信条,并由掌门人亲自赐号。本代弟子为“青”字辈,最终李岩获得“青崖”,张大通获得“青山”。
连无心见李岩是于九音弟子,更是打定了主意,便对连海山耳语一番。当即连海山出列道:“久闻凌云一派众弟子武功高强,适才未曾领教完高招,实在是技痒难耐,这便再来请教了。”周青冥见掌门人并不阻拦,当下便要应战。却见连海山指着李岩道:“这位青崖兄是于前辈高足,家父与于前辈向有交情,今日便请青崖兄赐教吧!”口中虽然尊重,表情轻佻无礼,实是未将李岩放在眼中。
李岩闻言却也不惧,当下拔了张大通长剑在手,便上前应敌。众人虽不屑连海山为人,却也知此人实有惊人艺业,不曾想到竟然自低身价,直接挑战一个刚收的新弟子,怕是别有用心,但见李岩坦然应战,也不好插言。连海山见李岩出得场来,当下拔出长刀“照胆”,起手就是“无碍刀”的一路快刀,拟速战速决。李岩并无其他招式可以应对,只得使出“风入松”见招拆招,见式破式。
俗话说“单刀看手”,连海山这一路快刀使得是单刀刀法,右手持刀,左手架势与身合与刀合,单刀使得似雪花飞舞一般。李岩的“风入松”为入门修习的唯一剑法,虽不说精妙,但这一路剑法为各种剑式之基础,几乎囊括剑法中所有的击刺、防御之道,李岩自幼习之,各种架势了然于胸,虽说一开始就被压于下风,却也分毫不乱。
周边众位师长见了也不仅纷纷点头,连海山武功明显高出李岩一大截,但李岩仅凭一套入门剑法居然能支撑下来,实属不易。更有甚者想到,如此人才入得于九音门下,只怕明珠暗投了。
转眼之间二十招已过,连海山见对方守御严实,当下转为双手持刀,使出一路重刀,刀法大开大合,威猛彪悍。众人之前见连氏父子桀骜狂妄,心中很是不屑,此刻见得连海山使出的刀法,却不得不承认确有狂妄资本。
只是李岩早就见识过杨岚更加威猛的枪法,以攻势强烈来对比,连海山的刀法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连海山又使了二十于招,见仍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刚拜师的弟子,更是恼怒,内力也逐渐运到刀上。刀本就讲究气势,双手刀更是如此,他手中“照胆”又是世之名刀,内力运到极致,刀上竟发出隐隐的血光。李岩本就处于下风,躲闪空间越来越只得出手格挡,几招下来,剑上净是缺口。
连海山忽地大喝一声,使了一招“进身连环刀”,一刀接一刀的劈了下来,每劈一下就大喝一声,到得第五刀,李岩长剑应声而断,“撕拉”一声,手中却也多了半幅衣袖。原来李岩心知不敌,却也不甘心就此认输,趁着连海山双手举刀猛劈右肋露出破绽之际,以“落英指”相袭。连海山本来武功高于李岩,原不至于露出破绽,只是他见对手几无反手之力,一时大意,只得尽力腾挪,仍是被李岩扯下半幅衣袖。只不过李岩剑断,失去再战之力,既然非决生死,此战当以此为终点。,谁知连海山恼羞成怒,又是一刀劈了下来,显是要取李岩性命。本来连无心就叮嘱他趁机取李岩性命,此刻又被扯下衣袖,连海山更是不会留手。
眼见李岩难以幸免,忽地一道乌光在连海山刀上一碰,长刀微微偏斜,“呯”的一声便劈在了李岩旁边的砖石上,竟劈进去一尺有余,正是于九音拔剑相助。便在同时,连无心抽刀在手,跃入庭中,挥刀斩出,于九音长剑一格,二人各自后退一步。于九音让李岩先退下歇息,转头对连无心道:“连老儿,你儿子果然和你一样出息。你要我下场放对,那便直说,何必还让小辈打头阵?”
连无心冷笑道:“传闻你被师门禁闭,又被赵重霄锁了功力,怎么这么快便好了?”于九音却道:“本门内功精妙,岂是尔等可以明了。你若怀疑,便去向赵重霄求证吧。你若敢问,只怕出不得他的飞云庄。”原来与于九音自十五年前功力被锁,便潜修本门秘传的“三昧真火”,硬生生将体内经脉中驻留的“天机锁”劲力一一化解,近些时日才大功告成,九嶷真人得知此事,便遣人送还他的长剑。
连无心近年来武功大进,早就想寻于九音雪当年之耻。只是于九音足不出户,此刻于九音功力恢复,再也无借口躲避,正中下怀,当下仰天长啸一声,说道:“于九音,自我听得你武功被废的消息,只道再也没有机会与你决一胜负,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便放手一搏,让世人看看,是我的“无碍刀”强横,还是你的”决浮云”了得。”于九音道:“固所愿而。”九嶷真人忽道:“师弟且”于九音不等他“慢”字出口,便道:“掌门师兄,我知你一向照顾我,但这一战我必当之,咱们“凌云双杰”什么时候畏过战!连老儿,请吧!”二人当年行走江湖,闯下好大名头,世人以“凌云双杰”称之。九嶷微叹,却不复多言。
江湖之大,每日都有无数的仇杀、决斗,但是像这种宗师级别的比斗却是十年难遇。于九音、连无心都成名极早,十余年前两人都已名头极响,东海流光城外一遇,二人各有所属,于、连二人激斗数百招,最后于九音一剑洞穿连无心左肩,取得第一次比斗的胜利如今连无心武功精进,于九音困顿十余载,却不知谁胜谁负了。
当年一战,连无心的“无碍刀”使了“小雪”、“重山”、“无碍”三路,于九音也使了“登临剑”、“鹤鸣九皋”、“决浮云”三种剑法,此番再战,两人直接使出最拿手的绝艺,以“无碍”对“决浮云”,斗在一起。
刀法最重气势,连无心这一路“无碍”便是讲究的心无挂碍,以势凌人,任你千军万马,我自视之无物于九音的“决浮云”既有睥睨天下的傲气,又有飘然出尘的洒脱。两人刀剑相交,拳掌相对,步伐转换,煞是好看。周边的众位长老看得也是目不转睛,凌云最高深的剑法便是“鹤鸣九皋”、“决浮云”,这两路剑法大都使得精熟,此刻纷纷盯紧于九音,从他的剑势中窥探之前未曾领略的精华,也有不少师长用以教导弟子。一般的剑法便是练上千遍,也未必比得上与功力相当的对手比武一次,尤其是这种关乎名誉甚至生死的比斗,只会将武功剑法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平时未曾想过的妙招也会在此刻骤然使出,这也是为何江湖上大多常历生死的人更易成为高手的缘故。
李岩、张大通开始时也很是紧张,后来见双方虽斗得凶险,于九音一直未落下风,便渐渐放下心来,也用心揣摩双方招式中的奥义。
于九音十余年来勤修“三昧真火”以打通阻塞的经脉,剑法却始终也未曾放下,起始与连无心比斗,出剑尚有滞涩之感,越使却越是顺畅,渐渐压制住连无心的刀势。连无心也感觉到对方剑势有逐渐增强之感,不由得暗暗心惊。殊不知于九音受“天机锁”所制十余载,并非全无影响,以“三昧真火”化解别人种下真气,何尝不是以自身为战场。“天机锁”为“北武林第一人”赵重霄亲手所下,虽多年来禁止一直在减弱,但也一直在蚕食于九音生机,以于九音“负天绝云”之强,“三昧真火”之纯,若肯再修养十年,必然沉疴尽去,武功更上层楼。只是近来风云突变,于九音已有所感,实是无暇再等十年时间,因此便向九嶷请求归还“定海”剑,九嶷并未亲授,实是表达无可奈何之意。
渐渐斗至三百招,两人都未有停止之意,显是决心定要分出胜负。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周边自有凌云弟子掌了灯,整个大殿仍如白昼一般明亮。于九音功力未运至顶峰时,真气搬运尚且圆转如意,到得全力施展,经脉中的不适之处便一一显现。连无心正自担心是否能胜过,忽觉对方剑上力道减弱,原本毫无破绽的剑法也露一丝不谐之处,只是担心乃是于九音诱敌之策,自己反倒是谨小慎微,取了几分守势。又斗得片刻,发现对方剑上的破绽竟有扩大之势,他本就武功高绝,自然意识到对方哪里出了问题,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于九音本已占得优势,想必五十招内便能击败对手,取得二人对阵的第二次胜利,却觉得任脉几处大穴中气血翻腾,知是全力运转内力引发了积年旧伤,也不由得暗中叫苦。正在此时,连无心全身功力运于“吞吴刀”上,劲力由衰而盛,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刀上罡风四溢,刮得周边数丈远的灯火都是一晃,正是“无碍刀”中的绝招“鸿蒙开辟”,一招九式,化作漫天刀影,虚中有实,实中含虚,封锁所有空间,之后万法归一,漫天刀影化为一式,斩向已被刀意锁死的于九音,技近乎道。此招极耗内力,若非分胜负生死必不轻出,当年他便是在这极负信心的一招上输给了于九音,今日便要以此招报仇雪恨。
于九音瘦弱的身影在漫天的刀影中徘徊,剑气也完全被连无心压制,待得最后一刀斩至,便是周围任意一人也无法上前救援,盖因二人刀剑之意充盈,方圆丈许有任意事物侵入便要承受二人合力之击,以九嶷真人之能也不能当之。
眼见得于九音便要被这开辟鸿蒙的一招一刀两断,周边众人都惊呼起来,凌云弟子自是悲怒,无碍堡却是一片欢呼,连原本坐着的九嶷真人也站了起来,拦住了要扑上前去的李岩、张大通二人。
众人的呼声戛然而止,于九音“定海”在身前横切竖劈,长剑轻抖,又是一个圆环,周边众人都看傻了眼,只道于九音明知必败,已经精神错乱了。然而场中形势忽变,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决断生死的刀意竟被这胡乱的几剑尽数收走,四散而逸,最终无影无踪。然后一柄长剑呼啸而起,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剑势之凌厉,刚才的刀意也难望其项背,只与“吞吴刀”一触,便将其磕飞,“夺”的一声钉于房梁。之后于九音也不强逼,只是收剑而立。
连无心自忖必胜,谁知竟被击败。他见了于九音使出的两剑,便知再胜自己绝非幸至,实乃是靠的更强的武功剑法。他沉默半晌,将两人决斗中一招一式回忆一遍,知道便是重新打过,仍是负多胜少,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是我败了,请赐告最后所使绝学,让我输个明白!”
于九音道:“最后一招“上决浮云”你是知道的吧?”连无心道:“自然识得,十五年前便败于此招,敢问前面破我“鸿蒙开辟”绝招的剑术。”于九音扫视周围,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以至于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便是“负天绝云”。偶有所得,不敢妄称绝学。你的刀意若是再强几分,我便不能轻易破解。你的“无碍刀”讲究正心诚意,无所阻碍,你却一直纠结于胜负,心境不够,便影响了你的刀意。”
连无心沉思片刻,方道:“今日之赐,连无心获益匪浅,来日定能再上重楼,却不知于你有何益处?”于九音道:“杨岚来日定会寻上你,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必然希望与功力全盛的你一战。”连无心毕竟是宗师级别的人物,闻得此言仰天长笑,之后道:“她要我做磨刀石,我便来试试这把刀锋不锋利,就此别过!”袍袖一甩,带领众人下山去了。连无心此战虽败,但看他气度,在座高手没有一人敢小看于他。
此刻连无心一走,周边的弟子纷纷欢呼起来。连无心毕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今日于九音大显神威,击败了他,江湖中得到传讯,凌云一派必将再涨声势。但也有几人面显忧色。
九嶷挥退众人,引于九音进入内殿。刚到室内,于九音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九嶷早就看出不妥,赶忙为他引导真气。不料手掌刚碰到他后心,便觉于九音督脉之中真气冲撞激烈,忽而排山倒海,忽而细若游丝,时而顺行,时而逆行,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还好九嶷的绝顶内功“紫气东来”极为强大,在于九音的配合之下,渐渐将散乱冲突的真气收归气海,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九嶷见于九音终于可以自行疏导真气,便停下手来,对他说道:“师弟,我知你有心愿未了,虽迫不得已还了“定海”,实则我是不愿让你再卷入是非之中的。”于九音道:“师兄莫复多言,这就是我选的路。如今暗潮涌动,我虽隐于后山不出,却也知晓。江湖风波不定,我有牵挂之事倒也罢了,只怕凌云”九嶷挥手止住他说话:“你若是肯再延缓十载,到时内伤痊愈,天下大可去得,又何必急于一时。”
于九音道:“何人不惜命,在于取舍。若有一天,我在意的人都没有了,留我一人在这滔滔浊世,即便无敌于天下,那又怎样。以我此时的状况,除非连老儿那样的高手,只怕也引不出这内伤,用来唬人足矣。师兄,你这些年韬光养晦,只怕也是形势所迫吧。如今你我二人皆在,震慑一众宵小之徒,那也差不多了。”九嶷道:“世事难料,人皆有私心,你只需静心养伤,其他不必担心。”话锋一转,又道:“你新收的那个徒儿李岩,我看着很不错啊,继承你的“负天绝云”绰绰有余。适逢乱世,江湖非我辈争锋之处,他若肯静心精进,将来我这掌门之位传与他也无不可。”
于九音忽道:“我这徒儿也是你帮我选定的吧,我想你那个关门弟子带他前来必有深意,若说适逢其会也太过巧合了。”九嶷真人苦笑道:“又瞒不过你。”于九音笑道:“这个徒儿我很满意,先谢过师兄了。“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便是你为他取名青崖的缘故吧。李岩资质不错,却不是潜心修道,做个闲散野人的料。他有侠义之心,奉侠义之行,他所属之处在于江湖,而不在凌云。只是任谁甫行走江湖之时便决心做个恶人,又有谁甫行走江湖之时没有侠义之心,希望他走上那个混乱的江湖中去,不要被这乱世湮没。一时行侠容易,一世行侠难一时明辨是非容易,一世明辨是非难。不单靠你我教化,也看他自身的造化。”
他们久不在一起促膝长谈,此刻仿佛又回到了二人一起闯荡江湖,闯下“凌云双杰”名号的时光,不觉东方既白。
翌日于九音伤势好转,回到任侠居,见李岩、张大通二人已搬至此处居住,便喊了他们至后山崖上传授武艺。于九音之前已传了李岩“负天绝云”心法,嘱他勤加练习,并每日运转“锻骨劲”三周天以稳固经脉,好适应“负天绝云”的强大真气,又传了他一路“登临剑”。“登临剑”为“风入松”的进阶剑法,属于九嶷真人所定“闻道”之境,除了剑法的运用之外,还包含了很多的剑理。李岩剑法基础极好,习了月余,便明白了“风入松”中各种架势的用途,有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之感,此刻再对上杨岚尚不敢说,对上连海山至少可以撑至百招开外。于九音又传了张大通一路“丛云刀法”,却不肯传他内功,只让他勤修“锻骨劲”,不可一日懈怠。张大通学剑不行,学刀却颇有天赋,这一路“丛云刀法”乃是早些年一位派中前辈所留绝学,只是凌云一派多习剑法,少有人练而已。招式虽不多,但招招式式气势威猛,配合张大通高大身材,立刻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平日除了习练招法内功,李岩、张大通便要于九音讲些江湖风云。于九音十余年来迫于无奈,隐于“问道坡”,但观居所“任侠居”之名,便知他并非闲散的隐逸之士,以往住处只有青竹一个小童,如今多的两个弟子,倒也热闹了许多,于是便讲了许多江湖过往,少年时的热血任侠,与杨烨的肝胆相照,与九嶷真人的性命相托,与一众朋友的倾掷生死,种种过往,在口中娓娓道来时,如同再次置身于那个热血的时代。
李岩听了不由心向往之,却又问道:“师父,您的很多朋友就是在惩奸除恶时一同认识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多的奸恶么?”于九音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沉思片刻,方道:“是啊,这个江湖若是只有这些好朋友那就好了,可是也有很多的不平之事啊。欺压良善,盘剥百姓也就罢了,多的是欺男霸女,逼良为娼之辈。我和师兄初时行走江湖,见得这等恶徒便绝不轻饶。后来才发现,无根无底的也作不了大恶,穷凶极恶之辈又有几个没有后台,下自江湖,上至官府,皆是如此。我和师兄行侠仗义倒是爽快了,却也得罪不少门派,结了不少仇敌,当然也少不了认识好多肝胆相照的朋友。我记得那是元熙三年,师兄回师门复命,我自己去了天都,在那里遇见一起极大的冤情,户部侍郎郭骞的小儿子郭垣看上了一个属官的女儿,非要纳进府里做小妾,人家不愿意,便通过关系想方设法办了一个失职之罪,免了官职,又造了假文书将那个女孩抢进府里到得后来,以重金赎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一家人欲上京兆府告状,却被郭骞派出的杀手刺杀,我正好碰见,便杀败杀手,护送他们前往京兆府。不料早已被被郭骞打通关系,判了个诬告之罪,杖刑五十,逐出府去,他们一家人投止无门,又不愿连累我,便投河死了。”元熙三年乃是前朝的年号,而元熙九年,前朝便灭亡了。
李岩听得目眦欲裂,急追问道:“然后呢,这不白白便宜了恶贼么?”
于九音轻叹道:“我心中不忿,又想将郭骞、郭垣杀了也不如让他们身败名裂,便欲趁夜将染血的状书呈交皇帝处理,在大内遇到了宿卫宫禁的杨烨,一番好斗下来,却是平分秋色,我知道他见我不像刺客,便手下留了情。待我向他道明原委,他也极是愤慨,便替我将状书递交上去,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谁知第二日皇帝只是将郭骞申斥了一番,罚俸了事。”
李岩大怒,只道:“这世间还有公理么!”
于九音轻叹道:“是啊,我也不知世间公理何在,唯一能凭仗的便是手中之剑。当夜我潜进他府中,便割了郭骞和郭垣的脑袋,京兆尹也在他府上作客,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当即随手杀了,以血书了三人罪状,连人头挂在了定鼎门上。”
李岩道:“这才痛快!”张大通也在旁边击节而叹。
于九音道:“户部侍郎、京兆尹一夜陨命,悬首城门,皇帝大发雷霆之怒,最后派出了军中第一高手杨烨来捉拿我。杨烨要尽臣子之忠,又要全朋友之义,最终只能是一场大战。那次杨烨没有留手,我输了他一招,他也没有拿我回去复命,只说我落荒而逃,立誓不会再回天都,也算是有个交代。此后我虽与他数度相见,却再也没有进过天都城门。谁知我数年后再回天都,便是亲见他死守紫微宫,被人围攻,力竭而死。”说完喟然长叹,显是忆起旧友。古人常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杨烨和于九音应当就是后面一种吧。李岩见于九音陷于往事,虽有心问个中细节,想了想,还是住口静听下去。
于九音续道:“我在天都做下这般大事,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知道若不如此,便抚不平胸中之气。当时只想,侠以武犯禁,若是这禁能禁得天下之恶,又何必有侠,若是这禁只能助长天下之恶,便是犯了又何妨!”话锋一转,又道:“我一直便知,这天下不平,靠侠义是永远不能扫平的,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秩序,一个能够惩恶扬善的秩序。这样的秩序也许存在我们心中,那便是道德,它约束我们不会去作恶也许是执掌在有力量的人手中,那便是律法,它威慑人不去作恶。真有这样的秩序存在的话,便不需要我等自命侠义之辈了,那时我不会失落,只会高兴,高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无辜受罪的善人,也不会有纵情作恶的恶人,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后来杨烨传讯给我,说自我在天都做下那般大事之后,京城中一众纨绔也收敛了很多,不复往日之嚣张跋扈,肆无忌惮。以至于后来我面对世间不平之时,即便有艰难险阻,却从未退缩。”
接着于于九音向李岩道:“掌门师兄为你取名为“青崖”,“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是掌门师兄对你的期望,你若能潜心修行,不沾染尘世,以你的资质,未来便是传了你掌门之位也无不可,这是师兄亲口对我说的。”
李岩一惊,道:“弟子何德何能,能成为师父的不肖弟子已是侥幸”于九音打断他说话,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未来凌云需要一个不沾尘俗的掌门之人,你若是肯抛下世俗繁华,其它不用担心。你不必着急答我,仔细思量后再做决定。”张大通听得两人对话,已经惊呆了。
接下来的几日,李岩心神一直不能宁定。他身世单纯,并无太多俗世尘缘牵连,凌云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大派,九嶷真人、于九音又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若能在凌云山习武终老,乃至成一派之首,实是不可多得的机缘,只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头缠绕。师父的话语,掌门的期望,成为一切思想混乱的源头。
这一日李岩在后山打坐习练“负天绝云”,内力从督脉诸穴起,沿顶心“百会”至任脉诸穴,再经“会阴”、“尾闾”至督脉回归“灵台”,每运转一次周天,便觉丹田气海中的内力更深厚一分,待得丹田之气充盈,内力真气便可藏于任督诸穴及关联的六阴、六阳诸穴。只是当真气运至“膻中”之时,忽地真气胡乱奔走,难以控制。“负天绝云”本为绝顶内功心法,打坐修炼之时不惧外邪入侵,便是有老虎狮子等猛兽也未必有所影响,此刻气血翻涌,真气失控,实是心绪不定之故。好在张大通见他近来思绪不宁,每见他修炼内功便在附近练刀习武,顺带看护于他,当下连忙上前以内力助他疏导真气,良久才将所有散乱真气收归丹田,二人都累出一身臭汗。
歇息片刻,张大通才道:“我看你近来精神恍惚,这内力不修也罢,不进反退了呢。”李岩只是摇头不语。张大通自幼与他一起,自是知道他的心事,当下便道:“想那么多干什么,依我看,你也不用担心师父的看法,也不用担心掌门师伯的看法,就看你心里怎么想,你不想去做的事情,勉强去做也未必做得好。依我说,你想怎么样。直接去跟师父说就是了,你一直不说,才会让师父更失望呢!”李岩听了他的话,茅塞顿开,一跃而起,道:“对,就是这样,我这便找师父去。”
于九音正在室内打坐,见得李岩进来,便问他何事。李岩道:“弟子已想清楚了,只怕做不得超凡脱俗之人。”于九音“哦”了一声,待他解释。李岩见于九音并未责怪失望之情,心中更是坚定,当下道:“弟子听得师父说过,这世上有好多的好朋友,若不去结交一番便终老凌云,弟子心中必有不甘弟子未拜师时便在此处闻得师父解释“侠义”之道,这世上又有好多的不平之事,唯有像师父一样行走江湖,斩奸除恶,荡尽天下不平,方不负一身武学!,因此弟子心意已决,只怕有负掌门师伯厚爱了。”
于九音道:“天下间行侠仗义之辈不差你一个,凌云掌门可只有一个。”
李岩略一沉思,道:“凌云掌门只有一个,但弟子未必便是适合的天下行侠仗义之人虽多,但岂能因他人之侠而枉顾自己之侠,若人人都言自有他人扫荡不平,只怕世间也无行侠之人了吧。”
于九音点了点头,又道:“我曾跟你说过,武功到得最后,无不合于心性心性也需相应武功相配合,才能发挥武功真正所长。“负天绝云”内功近于道家一脉,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你若一意孤行,只怕不能发挥“负天绝云”的真正威力,此生无望成武学宗师,你也不惧么?”李岩沉思片刻,道:“师父当年在天都除恶,岂有在乎自己生死,生死尚不在乎,武功又算什么。即便是武功无敌于天下,若不能伸张正义,只是蝇营狗苟,弟子也是不愿的。”
于九音听了哈哈大笑,道:“好,我明白了,你去吧!”李岩方要转身,于九音又道:“你不必担心,道家讲究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什么,是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这便是道无不为是什么,是得道之后,无所不为而所为皆合于道。道为入世之道,也许一时想不明白,等你功力到了,再仔细思考吧。”
李岩记得于九音击败连无心时提过“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等字句,知道是于九音关于“负天绝云”的自身领悟,此刻显是在提点自己,赶忙谢过师父指点。
李岩走到门口,回身问道:“师父,莫非你也希望弟子选这条“侠义”之道么?”于九音长笑一声,却不回答,只道:“去吧!”李岩却已明白师父心意,转身去了。
又是一日雪后初晴,李岩已在问道坡后山崖山站了半个时辰枪桩,打坐运转“负天绝云”内力十二转,直觉四肢百骸充满劲力,拔出剑来又使了一路“决浮云”,只觉得神完气足,丝毫无有疲累之感。
此时他入于九音门下已有两年,两年之中他又习练了于九音亲传的“决浮云”,得了于九音指点,“负天绝云”内力也是一日千里,又记得杨岚所传“枪桩”之法,闲暇之余也拿出来习练,用于感悟杨岚所言借力御物之法。后来于九音见了,便顺道传了他一些当前与杨烨相交时得来的枪术要诀,其中包括“风”、“林”、“火”、“山”、“阴”、“雷霆”总计六路枪法,虽说天下武功尽数相通,于这六路枪法于九音也仅得其形而已,但用来教授李岩足够了,只说日后若是有缘,便自己向“破军枪法”的传人请教吧。李岩自上山以来,见过高手无数,但同龄中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也仅杨岚一人而已,这两年来,他始终以杨岚为假想之敌。他本就是意志坚定之人,敌愈强而己愈强,杨岚这个“敌人”的强大,也促使得自己的武功突飞猛进,两年来他与司空飞天、岳廉等人再行切磋,已是胜多负少之局。
李岩剑法练完,刚收势,便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声,显是张大通又来偷袭。当下头也不回剑转“八千春秋”,剑尖化为千百繁星,剑身却似不动,“动”于“静”之间,时间便似停止一般,正是“八千春秋”的奥义所在,李岩仔细感悟杨岚所传之法,于此招领悟得更深了一层。张大通第一次对上此招自是手忙脚乱,此刻却已不知见识过多少次,自是识得厉害,当下后退一步,抱元守一,使了一招“金风听蝉”。他此刻“丛云刀法”已至大成,“燎原真气”也练得很是扎实,再也不是两年前人见人欺的山下农户之子。
李岩见他不肯对攻,趁势转过身来,却见正是张大通持刀而立,岳廉却站在一旁观战。他剑化“吸风饮露”,“负天绝云”的内力也运于剑上,长剑运转之际,直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刀剑相交,张大通只感受道对方剑上一股强大的牵引之力,他知道李岩内力高深,剑法精强,却也不惧,长刀回首,转而挥出,气势磅礴,夭矫若龙,正是一招“飞龙在天”。风从虎,云从龙,云中所藏之龙才是“丛云刀法”的真意。李岩哈哈一笑,长剑化为“乘云御龙”,若乘云气,若御飞龙。刀为一式,剑却千百式,刀剑相交,起始长刀势如破竹,然则李岩长剑一剑又一剑击于刀上,长刀每进得一步,力道便被卸去一分,到得后来,便如泥足深陷。实则千百次刀剑相交,只是由于时间太过短暂,便只有“当”得一声长鸣。若是两年前李岩掌握此等剑法,又岂能被连海山斩断兵刃,实乃以弱克强的不二剑招。
张大通眼见长刀被制,却也不慌,身形不退反进,左手在刀背一搭,先以内力维持刀势,之后左拳呼地击向李岩胸口,李岩左掌从左臂之下穿过,一掌击于对手拳上,便觉得一股灼如烈火的内力奔涌而来,他心知是张大通的“燎原真气”,却也不惧,便以“负天绝云”相对。
“燎原真气”讲究一点星火成燎原之势,起始不强,一旦相持便如烈火燎原一般难当,而李岩的“负天绝云”向以磅礴浩瀚著称,两者内力相交,竟是一时难分胜负。若是生死之敌,自是全力以赴,直至分出胜负生死,二人却是极为默契,双方各撤内力,收起兵器。
李岩道:“青山,近来你刀法又有进境啊,那招“金风听蝉”你以前只能使出守势,却不会有反击之势,这一次好多了还有后面的“飞龙在天”,力道是足,一往无前气势却仍是差了点。”
岳廉道:“废话少说,今天让师兄好好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剑法是怎样的!”话未说完便举剑刺了过来。他师从孙九州,岳九临、余九霄也传过他不少武功,内功修的是掌门一系的“紫气东来”,剑法却都是“决浮云”。其实凌云众位长老武功都不弱,所学武功也都是一脉相承,只是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感悟。若说于九音的武功若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孙九州一脉便似疾风迅雷一般。
岳廉使出来的却是一路快剑,一年来他曾三度败于李岩剑下,这一路快剑却是从孙九州那里磨出来的,剑法架势都是“决浮云”,只是使得奇快无比,一招一式之间几无转换痕迹,甚至有些招式未使完已经转为下一招。李岩未见过“决浮云”还可以这般使出,开始便落了个手忙脚乱,后来渐渐寻得脉络,便与岳廉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对“决浮云”招式都熟极而流,只是各有师传,各有领悟。于九音本就武功见识俱臻化境,又能专一授徒李岩假想之敌武功之强又远超同辈,因此习练武功之艰苦远非他人所能理解。这次对决不到百招,李岩已占尽上风。忽地轻啸一声,李岩还剑于鞘,拔出插于地上长枪,招做“侵略如火”一路,向岳廉攻来。
岳廉见对手长枪如龙,随手舞来,枪锋所指,尽是自身破绽所在,更是心灰意冷,只道:“罢了罢了,看来我永世也不是你的对手了。”李岩收枪而立,却道:“要说剑法我是有点心得的,枪法的话我只是个花架式,两年前我可是见过真正的使枪高手,她枪未出,我便觉得全身上下未有安全之处。”岳廉本是洒脱之人,也未想他几乎未曾下过山,又如何结识的这般使枪高手,只道:“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介绍我认识下前辈高人。”李岩笑而不语,心中却又一次涌现出那个红衣舞枪的身影,两年未见,也不知道她如今进境如何,是否已经诛尽仇寇,得偿所愿。
接下来数日,李岩习枪练剑,打坐练气,忽而去找周青冥、司空等人切磋技艺,倒也过得自在。这一日他与周青冥斗剑,到三百余招也未分出胜负,周边一众师兄弟咋舌不已,忽听得凌云殿前的“无量”大钟响起五响,众弟子都知道这是掌门人召集众长老议事的信号,当下所有弟子整饬兵器装备,于大殿前待命。眼见得各位长老不到午时进殿,到得戌时方出,之后掌门令传了出来,令众弟子各归本院,听座师号令。
李岩、张大通回到“任侠居”,便得于九音召唤。到得室内,见于九音面显忧容。于九音招呼二人坐下,沉默片刻,想是思索该怎么说起,方道:“朝廷马上要召集兵马,攻打东海流光城了。”李岩“啊”的一声,之前来过的李湛、杨岚便是流光城之人,张大通却不明所以。于九音又道:“朝廷称流光城为前朝余孽,近来见其有复苏之势,拟以大军攻打。朝中有人说道,流光城弹丸之地,又孤悬海外,非大军用武之处,可召集江湖侠士为前锋。若成,为朝廷除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让流光城与中原武林结下仇怨,只会让其自陷死地,失了外援,到时只需派一旅偏师,便可威慑流光。”这便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显是凌云派也接到了朝廷的召集令,掌门召集众位长老议事,别是为了此事。
于九音接着道:“十几年前我受杨烨所托,护送一众孤儿寡母远赴流光,实是不忍见这些老弱之人受到欺凌,也曾与朝廷派出的高手、兵马针锋相对,算是与流光有了几分香火之情。之后朝廷再无动作,想是觉得流光孤悬海外,不足为惧。但我想李湛雄才大略,这些年来必有异动,因此引起了朝廷了重视,于是朝廷要征集豪杰,剿灭流光。其实说来,前朝虽然不好,当前这个朝廷,又哪里是中原的朝廷了,不过是北方燕国的傀儡而已。北燕年年要求加重赋税,除了强大自身,又何尝不是为了削弱中原。掌门师兄考虑及此,便欲婉言回拒朝廷征召,但有几位长老却颇为不满,他们认为当前楚王朝立国已近二十年,无论如何也算得正统,凌云既是中原武林一脉,便应响应征召。于是便争执了起来。这些年来,不少人一直对掌门师兄任凭弟子出师,不接受朝廷封赏颇有微词,因此表决之时,竟有多数站于师兄对立一面。最终师兄力排众议,取了个折衷的法子:任由各座师自行决定并选人下山,但只能以个人名义参与,不得妄称凌云一派的名号。这才平息了下来。”
李岩道:“师父,那么我们怎么办?”
于九音道:“明日里你和大通也下山去吧。若是流光城破,无辜之人你能帮得几人便帮几人,其余的不用安排你怎么做,只需记得“侠义”二字便是。”他见李岩沉默不语,显是自己的话语为难住了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只得又道:“路终究要自己去走,师父能顾得你一时,又怎能顾得你一世。这个江湖波诡云谲,师父又能传你什么受用一生的经验,只能靠自己去体悟了。但凡有所选择,必有舍弃,要看什么可以舍弃,什么不可舍弃。我且问你,你若遇见有人作恶,你力能胜之,是否便出面阻止他?”
李岩道:“是。”
于九音问道:“若作恶之人是连无心怎么办?你武功不如他,那么便任由他作恶不成,但若你强自出头,又有性命之忧。”
李岩沉思片刻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若是拼尽全力亦不能阻止,那便将这笔账记下,待得有机会,弟子便像讨债一样讨还便是。”
于九音道:“不错,你也懂得“妥协”二字,但是须要记得,其行或可妥协,其道不可妥协。凡事积少成多,集腋成裘。为一时之便,其行稍作妥协亦可,然则妥协之行愈多,其道便偏离愈远,这天下又有几人能不泯初心。切记切记!”李岩道:“弟子谨记在心。”于九音道:“我不担心青山,他心中认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却不一样,你所思所虑最多。思虑越多,便越易迷失。好在你意志坚定,心胸宽广,想必能坚持自己的侠义之道。”
想了想,又道:“此番下山,江湖中比武可不比同门切磋,动辄有性命之忧,为人切不可太过唐突鲁莽。需记得,再好的武功,都是在江湖上练出来的,而不是躲在山洞里练出来的。该传授你们的都传授你们了,今后就靠你们自己了。”说完,从身后匣中取出一刀一剑,正式“定海”与“吞吴”。于九音轻抚刀剑,道:““定海”是我的佩剑,今日起便传给青崖,你要善待此剑。”李岩跪下磕头,只道不敢。于九音却道:“如今“定海”在我手中只怕才是埋没威名,你拿去,闯出好大的名头,便是对得起为师。”李岩听了,这才接剑。于九音手持“吞吴”,眼瞅着张大通道:“此为宇内名刀,本属连无心,前次他与我比武,被我击落兵器,他也无颜收回。若此刀赐予你,以连无心的辈分,自是耻于硬夺,但是“无碍堡”一众弟子却不会有所顾忌,你若是接了,必然麻烦不断。青山,你可敢接么?”张大通昂然道:“我为师父弟子,连无心有师父对付,连无心的徒子徒孙自然由我和青崖对付,又有何不敢!”于九音连说了三声“好”,这才将“吞吴”赐了给他,只是叮嘱他务必小心,另外不用担心师门为难,江湖中若有机会多随人体悟精进刀法。
第二日于九音送二人下山,最后叮嘱对李、张二人:“山高水长,路上小心,若有危难,保命要紧。”两人再次跪拜于九音,于九音却头也不回的去了。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不由怅然。然而两人毕竟是少年心性,到得山阳的玉泉州城,立刻便被山上从未见过的物事吸引住目光。
李岩基本未曾下过山,张大通也仅限于往来镇上,哪里进过州城,看到任何未曾闻见的东西都目眩神迷。好在岳廉与二人交好,经常会与二人说起山下城镇的情形,因此倒也不至于无所适从。
玉泉城只是一座小城,但地处要冲,为东西必经之路,城外并未出现于九音向他们描述的商队东来西往络绎不绝的情况,想是十余年之间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待得二人入城时便明白为何如此了。
二人到了城门,正欲进入,门口兵丁便拦住去路。李岩和张大通将刀剑藏于行囊之中,便显得包裹硕大,除了未携带马匹,便与商人无异,只道对方要收商税,忙拱手道:“我兄弟二人并非行商,实是要入城拜访家中一位长辈,还望行个方便。”守卫兵丁瞥了二人一眼,本就没以为两个年轻人是行商,当下也不废话,随手向城门告示一指。二人一看,不由怒火中烧。原来告示上写着:“告玉泉往来行人书:近日玉泉盗贼横行,残害百姓,今欲加强城内守备,往来行人需课保安税,十文一人,敢有违命者以盗贼同党论处。”原来刚入江湖,便遇上了传说中的苛捐杂税。
守卫一双见惯众生百态的毒目早就看出来两人乃是刚刚行走江湖的愣头青,背后狭长的包裹必是武器无疑,便存了勒索的念头,当下便道:“若是良民便老实缴纳保安税,不然的话”当下便挥舞了下手中的长枪。李岩一看他舞枪的架势,再看他斜眉瞪眼的神态,心想若是强盗来了,若是指望这样的守卫来保护全程百姓,还不如引颈就戮来得痛快。守卫见他没有反应,脸上居然还有轻蔑之色,更是恼怒,大喝一声:“马五爷好心提醒你,奈何贼强盗软硬不吃,来啊,把这个强盗的奸细拿下,好回衙向刺史大人请功啊。”说着举枪向李岩刺来,周边几名守卫见了,也挥舞兵器上来捉拿强盗。
李岩本不欲多事,因此一味低调,不然只需说是凌云派的弟子,想来也不会如此麻烦。他见毫无道理可讲,当下一伸手,空手入白刃,便将马五的花枪夺了过来,待得周边几人武器攻来,瞅准机会,随手一压,便将四五柄大刀、长枪压在枪锋之下,之后暗施劲力,几名奋力回夺武器的守卫发现手中武器便如游鱼一般跳了出来,每人腮帮子上挨了一下重的,最开始丢了武器的马五正自庆幸,一柄刚刚落地的长枪忽地弹起,砸在他小腿上,马五“嗷”地喊了一声,滚到在地,痛得发不出声来。
城上望楼一名守卫见了,连忙拿起腰间号角,“呜呜”吹了起来,结果过了半晌才有一堆衣甲不整的军士冲了过来,手里拿抄着各种武器,居然有个手里拿着半片猪肉就冲了出来,只看得李岩、张大通目瞪口呆。
为首拿着猪肉的显是头领,当下把猪肉扔给旁边一人接着,大模大样的道:“什么人,敢在城门喧哗闹事,不想活了么?”又回头道:“给醉仙楼拿去,让他们整一桌酒菜出来,这个抵上个月的酒钱。”马五赶紧过来,哭丧着脸耳语了几句,那人大怒,双手在身上一抹,把手中油腻抹得干干净净,向后一伸手,马上有人将腰刀递了过来,那人挽个刀花,又练了几招江湖流行的“五虎断门刀”,周边众人采声如雷,各种马屁蜂拥而上。那人得意洋洋,突然大喝一声:“兄弟们,拿奸细啊,晚上本校尉请大家醉仙楼,不醉无归!”在打了鸡血一样前冲的军士中,自己却悄悄落在后面。
李岩见到这群明明像刚刚打劫归来的强盗的州城守备军,气更不打一处来,长枪一动,每人手腕上边挨了一下,叮叮当当武器落了一地,毫无战斗力可言,连躲在后面的周校尉也没有能幸免。只是虽然玉泉不属于边城,城门也未紧要之地,渐渐增援的士兵越来越多,李岩、张大通不谙世事,此刻也觉着不对,想找机会溜走,奈何人越来越多,两人火气也渐渐上来,反手抽出囊中武器,便欲突围而出。
正在此时,旁边一个声音道:“且慢!”
周校尉丢了大脸,眼见马上就要擒下奸细,却有人敢阻拦,转过头来正要大发雷霆,却见对方穿着,明显是西域胡人装束,当下脸色立刻变了,上前卑躬屈膝道:“不知尊驾有何指教?”此时楚王朝只是北方燕国的傀儡,燕国为异族所建,因此在中原大地,虽然楚为正朔,但汉人地位低下,见了西方胡人不免要低人一等。那人道:“这两个小友是我家主人的朋友,给各位添麻烦了。”周校尉一愣,他见这一拨胡人在旁边已看了好久,李、张二人被围也未见他们帮忙解围,显然并非一路。然则胡人便是刺史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哪里容得下自己说话。当下陪着笑脸,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兄弟们正好松松筋骨。”见那人面露不耐烦的神色,便招呼一声,带人走了,只剩下马五等还有守城之责的几人苦着脸坚守岗位。
李岩、张大通脱得身来,便向胡人抱拳道谢。此时胡汉仇怨已深,他们不愿过多牵连,谢过之后便欲告辞,那胡人却道:“我家主人见二位武艺高强,侠骨英风,有心结交,还请二位移驾一叙。”话音虽客气,却含有不容抗拒之意。
张大通倒无所谓,李岩却见对方萍水相逢便若此殷切,只怕别有所图,只是坚持说另有要事。忽听得一个女子轻斥道:“不得无礼!”男子退下,女子走上前来,对二人到:“手下粗俗无礼,念在他急于完成我交代的事情,还望两位少侠见谅。”女子以幂遮面,声音清脆,身姿曼妙,显是个年轻女子
李岩、张大通赶忙回礼。女子见二人并非不知礼的莽撞之徒,更是欣喜,当下道:“吾名阿史那瑕,敢问两位尊姓大名?”李岩、张大通忽视一眼,他们都听于九音说过异族之事,阿史那原是异族的大姓之一,其部落亦实力强横,纵横草原数百年,只是近年来已逐渐衰落,却不知道当前女子是否与之有关。但见对方甚是殷切,只得报了两人姓名,至于家门却是不报的。
阿史那瑕道:“原来是李少侠与张少侠,我见二位意欲东往,又身怀绝技,不知可是为了此事?”说着向城门另一侧一指,却是一张朝廷的榜文,大致意思是流光叛党不服王化,号召各路豪杰前往剿灭,事成之后,朝廷自有封赏云云。李岩忙道:“我二人只是奉家师之命行走江湖,增长阅历,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日后也有可能前往流光,只是目前需去天都办一些事情。”阿史那瑕极力邀请二人同行,显是有招揽之意,二人本无江湖经验,在阿史那瑕的一番说辞之下,竟然不知如何反对才好,只得应下,暂且约定同行至天都。
之后阿史那瑕让方才的大汉为二人安排了马匹,二人向来居于山上,此乃今生第一次骑马,多亏二人武艺精熟,大汉又教了他们很多驭马的技巧,很快就掌握了马术的诀窍,连带也跟大汉熟络了起来,也从大汉口中得出一些信息。大汉名叫崒干,汉话说得极是标准,那女子确实是突厥贵族,此去东海流光实是为一件关系到部族兴衰的大事。显是他得到主人的指引,既然想招揽二人,一些相对而言并非秘密的事情便需明言。只是当问起二人师承时,李岩只道随退伍老军随便学了几手枪术而已。崒干却是在城门口见他使过枪,显然是经过精心指点的内家枪法,实非随意教得出来的,不由得暗暗称奇。当下一众人等连“保安税”也不需缴纳,进得城去。
玉泉虽为州城,实则极城内道上行人也少,显是衰败已久。偶有行商,也都是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显是过往关卡盘剥过甚,中原商人无力应付,而异族商人却可畅行无阻的缘故。路上行人远远看到一行人骑马驱车过来,连忙避在道边,不然招惹了这帮凶神恶煞,便被打杀了也无处喊冤。李岩、张大通见了,不由得一阵难过,原本骑马的兴奋之情此刻一丝也无。崒干看得二人神情,便管束从人小心控马,免得误伤行人,二人对他的好感又深了一层。
不多时行至一家客栈“悦来店”,早有店家迎了上来,将马匹行李接了过去。李、张二人携带银钱不多,下山以来风餐露宿,需住店也是尽量选偏僻的客栈,但看眼前规模,显然不是自己负担得起的。崒干却不动声色地道:“我家主人与二位一见如故,能与二位结交,也是在下之幸,且容在下略尽绵薄,二位勿要推辞,不然家主人又要斥责我不会招待朋友了。”说完“呵呵”笑了起来。二人见崒干慷慨好爽,当下也不再客气。崒干让人安排好客房,带二人入室梳洗。
待得二人梳洗完毕,风尘尽去,不由得精神一振。听得敲门之声,李岩打开屋门,却见崒干立于门外笑道:“我家主人猜得二位梳洗完毕,差我邀两位用晚餐,时间果然不错。”李岩也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多谢了。”
崒干引二人到客栈大厅的雅间之内,见酒菜已经备齐,便挥退众人,陪着二人闲聊,不多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身穿细钿礼衣的女子。李岩、张大通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考究华丽的衣饰,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恍惚间似觉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貌美女子。崒干却起身道:“主人。”原来便是阿史那瑕。
阿史那瑕笑道:“两位少侠这便不识得了么,请坐吧。”
李岩直觉这个女子举手投足之间有久居上位的风范,绝非寻常贵族,与杨岚那种如兵锋般的英气想比却又不同。此刻阿史那瑕未曾遮脸,一眼看得出来是个混血女子,俏丽的汉家女子面容中带着突厥血统固有的坚毅与刚强,肤色白皙,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显出与中原人的不同,反而形成一股不同寻常的韵味。此刻她盛装出席,招揽之意尽显。宴饮之间,阿史那瑕偶有语言试探二人师承,见二人皆顾左右而言他,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谈些塞外的风土人情,风度之佳,年轻一辈中仅李湛可比。崒干始终在旁陪酒,间或插几句笑话,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宴饮正酣,忽地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桌椅倒地,杯盘也碎了一地,一个男子护着一名少女冲了闯进店里,身后追着一大群人,看穿着打扮是一群泼皮无赖,再往后是一群面目阴冷的黑衣人,紧接着又是一群军士远远追着缀在后面,这奇怪的组合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些食客见势不妙纷纷结账要走,却被堵住。
李岩见那个少年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伤还是别人的血溅上去的,却只有二十来岁。他进得门来便四处张望,眼见敌人瞬间就占据了各处门窗出口,不由得一阵绝望,却也不愿连累众人,便高声喝道:“今日韩琦在这里了结恩怨,这么多人在这里,大爷也施展不开手脚,让他们走,咱们便决一死战!”回头又对少女笑道:“是我连累了你,不然你还在刺史府上,怎么也落不到这种境地!”少女原本披头散发的,看不出模样,此刻她抽泣着整了整头发,露出如玉的面容,却是一个标志的小娘子,也不说话,只是撕下衣襟帮韩琦包扎臂上一处伤口。
这时一名显是头目的黑衣人手一挥,堵着门的泼皮让出门户,楼内宾客仓皇逃窜,转眼间就只剩下厅堂中间的少年男女,以及围着他们的一众敌手。李岩等人因在楼上雅间之内,是以无人注意到。
旁边一个泼皮连忙搬过一张杌子,道:“大管事,您请坐。”
大管事从容坐下,李岩看他身形气度,只怕武功也不弱。不待大管事开口,就有人喊道:“韩琦,你初来玉泉,公子待你不薄,引你为座上客,却不料你竟背主私通婢女,赶紧弃刀投降,还能落个痛快!”李岩见韩琦慷慨豪迈,又不愿连累无辜之人,本起了助拳之心,听得有人如是说,又有犹豫。
韩琦仰天大笑,完了才道:“待我不薄,引为座上客,是为了让我成为他不分是非的走狗,助他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么?十余天前我刚至玉泉,这个小娘子还在街上医馆行医,忽然就成了私通强盗的的奸细,不经审问便拉进府中做了奴婢,他爹爹也被你们活活打死在街头。污良为盗,强抢民女,殴伤人命,这样的走狗不做也罢。是好汉的便决一死战,又何必往人身上泼污水。”
大管事阴测测地道:“你想当好汉,那我偏偏让你当不成。等你死了,便将你尸体挂城门上,说是刺史府上私通奴婢的下人韩琦,让你死了也不得安心。至于这个贱人,公子有言,不想伺候他,就赏给你们了。上吧!”
韩琦挥刀作势前行,忽地拉着少女后撤,一脚将一个在守在楼下雅间门口的泼皮踹飞,把少女放入室内,自己却守在门口,才道:“只求生前行事无愧于心,哪里管得了身后之名。韩琦早听闻大管事鹰爪功冠绝一方,请赐教吧!”李岩见他风度,不由得心中暗赞。
大管事却不理他,手一挥,一众泼皮持着各种武器便蜂拥而上,双方叮叮当当斗在一起。韩琦的武功远非一众泼皮可比,但他要守在门前,移动受限,又要防止周边几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偷袭,便显得捉襟见肘。只是韩琦性格坚毅,遇强愈强,虽然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却也砍倒了两名凶徒。围攻他的人见了,便也不敢过分相逼,结果韩琦越斗越勇,周边之人却萎缩起来,转眼被他抓住机会,又砍伤了两人。
大管事脸色更是难看,拍了下掌,一众泼皮如释重负,赶忙退了下来。周边的一名手持细窄长剑的黑衣人走了上来,对韩琦道:“大哥一直称赞你的绝影刀,我向来是不服的,今天有机会,便看看是你的绝影刀强,还是我的阴风刺快。”
崒干对西北武林江湖事甚是了解,便小声道:“漠家的绝影刀向是西域武林一绝,只是十余年前家道中落,近年已鲜有高手出世了。那个使阴风刺的,想来便是西北一带号称追命十三中的丁九了,这个人阴狠毒辣,睚眦必报,只要有人稍有得罪,便要整的他生不如死大管事大概就是他们的大哥灭天手梁一平。想不到竟然都在刺史府,看来这个玉泉刺史不简单呐。”阿史那瑕点了点头,李岩、张大通却是一脸茫然,漠家、追命十三等等,完全不甚了解。
果然韩琦道:“好啊,丁老九,我也早看你不顺眼了,废话少说,上吧。”
丁九一双眼睛眯缝了起来,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杀意已决,只是绝对不会让对手死得容易。身形一闪,便冲到韩琦左侧空当不易发力之处,手中细剑一弯,却已绕过韩琦长刀,刺向他右肋,实在是古怪之极。只是韩琦显然也是下过苦功的,长刀法度严谨,左劈右挑,以攻代守,逼得对手不得不退。随后两人你来我往,便斗了个难解难分。雅间内的少女虽然极是担心,却又怕分了韩琦心神,便一声不发。
李岩在楼上看得清楚,若在平时韩琦与丁九应在伯仲之间,如今韩琦久战疲惫,臂上的伤势又影响了刀法的发挥,只怕再拖下去难以幸免。然而韩琦性格坚毅之极,刀法娴熟,又有一股悍不畏死的威风,竟然隐隐压制住对手,也不得暗暗称奇。
两人斗到分际,忽地一声大喝,疾风骤雨般过了几招,见得韩琦左肩插着丁九的细剑,若是偏上几分,便要穿心而过。丁九断去一臂,摇摇晃晃退了几步,咧开嘴对梁一平笑道:“老大,你说的不错,比武是我能赢,生死斗我肯定”话未说完,一头栽倒地上,气绝而亡,原来虽然他先刺中韩琦,却被韩琦一刀不但斩断他的右臂,也几乎沿着胸腹将他劈作两段。
韩琦也受伤不轻,少女赶忙出来,帮他拔出剑,想要包裹伤口,但这种肩上的贯穿伤口怎么也裹不住,只能用手按住,哭道:“韩大哥,都是我连累你,你把我交给他们,自己走吧”韩琦笑道:“别傻了,你还以为他们会放过我啊。”
梁一平却不理二人,他转头对楼上道:“不知凌云派哪位高人到此,梁某有失远迎,还请下来一叙。”他右掌成鹰爪之状,却攥着一根竹筷。其实最后一刻他已看出丁九必败,刚想上前插手偷袭,却不料楼上射来一支竹筷,虽然破风之声不显,但迅猛异常,抓在手中时五指一痛。他的鹰爪功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若非对手有神兵利器,便是硬碰也无所畏惧,因此才有了“灭天手”的名号。他略一思索,这种磅礴浩瀚却又不形诸于外的内力劲气并不陌生,便是曾让他吃过苦头的“负天绝云”,因此才有这一问。
实则楼上崒干也看出端倪,本也要阻止梁一平,却见阿史那瑕并无示意,显是要看李岩的武功出处。果然李岩情急之下抄起一根竹筷掷出,并运上了师门的“负天绝云”真气,这才被梁一平喝破。
到得此刻,李岩也不再隐藏,当下纵身跃至楼下大厅,先为韩琦点穴止血,又敷了止血药,见血流渐止,才护在他身前道:“晚辈李岩,请前辈赐教高招。”言语之中并未承认出身何门何派。他知今日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连为韩琦求情的话也懒得说。他见韩琦心存侠义,慷慨豪迈,便知决不能坐视他亡命于此。韩琦却在他身后笑道:“姓韩的今日杀了他们老九,怕是放不过我了,又跟你素不相识,何必来趟这淌浑水。也罢,你把这个小娘子救出去好生安顿,姓韩的便承了你的情。”
李岩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在下李岩、李青崖,今日能结识韩兄,实乃人生幸事,还望韩兄容在下插手一次,不让韩兄侠义之名专美于前。”韩琦闻言一呆,转而笑道:“韩琦、韩天常,不管今天死还是不死,我都交了你这个朋友。”
梁一平见二人视己若无物,不由恚怒。掌中运力,竹筷变为碎屑,簌簌落下,这一手已是由外入内的高深内力,说道:“如今新出江湖的小辈们都不知道尊老敬贤了么,一个个这般狂妄无礼,今日便让你们知道灭天手的厉害。”
李岩道:“请恕晚辈直言,前辈若高风亮节,侠义为本,晚辈执弟子之礼也无妨。只是观前辈言行,怕是未必值得晚辈效仿。”梁一平冷笑道:“无知小辈,开口侠义闭口侠义,却不知侠义能当饭吃么?”李岩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下山行走江湖之时便已决定,愿以此身荡尽天下不平,诛尽天下之恶。力虽微薄,但不能影响晚辈的志向!”韩琦在后面大声叫好。
此刻张大通也从楼上下来,护住韩琦。
李岩出来时未曾携带武器,眼见丁九的“阴风刺”丢在地上,便捡了起来,却是一柄韧性极佳的软剑。他自练习枪法以来,对这种刚中带柔的武器认知尤为深刻,随手挥舞,便似常年练习一般,如臂使指以内力贯入,长剑笔直,与平时使用的长剑无异,只是细窄了些。梁一平本就感受过李岩内力不凡,此刻见他随手施展剑法,才真正收起小觑之心,摆出“鹰扬天下”的起手式,对李岩道:“如此,请吧!”已经将李岩当做平等的对手来看了。
李岩知他自持前身份,绝对不会先行出手,当下也不答话,长剑斜引,使出一招“北斗阑干”,剑影森森中一支长刃切割开整个空间,指向对手中宫。“决浮云”本就是讲究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正剑”,此刻李岩使了出来,法度森严,气象万千,原本大厅中乱七八糟的讽刺声也逐渐喑了下去。
梁一平哼了一声,右手五指虚握,直向剑刃拿来,左足跨前一步,左手前伸,向李岩持剑的手腕拿来,一旦拿上,必然顺势而起,废敌一臂。李岩见状,招作“云龙三现”,长剑倏地一化为三,直指对手右手至臂三处大穴,任你练得筋骨如铜似铁,穴道为气血汇聚之所,必不能阻挡剑刃,左手却穿出,以“落英指”对拆梁一平左手招数。梁一平忌惮他剑法,仍是让了一步,之后猱身再上。两人如兔起鹘落,斗在一起。
周边的泼皮、兵丁只是用来防止韩琦逃脱的,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但是刺史府豢养的“追命十三”其余人等却等不得了,当下上前要捉拿韩琦,张大通也抄起地上一把单刀接战。他虽刀法精熟,内力强劲,奈何敌手人多势众,加上武艺高强,转眼之间已负了几处伤,好在并不太重,韩琦也奋起余勇,与他一起对敌。
李岩本来尚可支撑,但见韩、张二人情况紧急,不由略微分心,梁一平趁机加紧攻势,李岩连使“八千春秋”、“吸风饮露”,待得梁一平攻势稍缓,跃至张、韩二人身边,拼着挨了几下,使出杀招“上决浮云”,剑气激荡,直如裂空一般,张大通也施展“飞龙在天”,瞬间击倒几名敌人。梁一平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随后跟上,重重一爪抓向李岩后心,李岩尽力躲闪,终究没能躲过,被梁一平一掌击在左肩,若非他内功深厚,卸去对手几分内力,这一下便要他重伤不起。李岩趁势就地一滚,窜至少女身边,抓住她就向外突围,张大通、韩琦也紧随其后,竟被三人冲到门外大街上,梁一平却也不慌,只是微微冷笑。
四人到得街上,不由叫一声“苦”。原来大街已被兵马团团围住,更有弓箭手张弓搭箭,只要一声令下,便将四人射的刺猬一般。韩琦见状,苦笑道:“好兄弟,今日连累了你们,等下若有机会,便自行逃生吧,能走一个是一个。”又向张大通道:“好俊的刀法,在下韩琦,怎么称呼?”张大通报了自己名姓。韩琦又指着少女道:“这是翠屏,你也见过两位大哥吧。”翠屏自忖必死,但她几日来哪一刻不在生死边缘,此时倒也不再慌张,上前施礼拜见李岩、张大通。
这时梁一平出得门来,冷笑道:“此刻还有心情结交朋友,也算得好汉。罢了,你们若是肯投降,我便向公子求情,留了你们几个的性命,跟着我吧。”韩琦笑道:“姓梁的,亏你还是个前辈高手,对付我们也要用这种手段么?马公子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讲过信誉了!”梁一平对周边统兵的将官道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乱箭射杀了吧。”
正在这时,一支黑色小旗穿窗而出,钉在地上,随风一展,只见旗帜不大,上面却以金线绣着一匹仰天而啸的狼。梁一平不明何意,将官却甚是惶恐,挥手带队走了,临了本着同同僚之情小声对梁一平道:“走吧,咱们惹不起,刺史大人也惹不起,莫说是得罪了公子,便是他们把公子杀了,也只有认了。他们是突厥人。”说完带队急匆匆走了。
原来十余年前,北燕国趁中原内忧外患,联络漠北各部组联军三十万侵唐,国内宇文氏倒戈响应,最终打到天都,杨烨护卫宫城力战身死,唐皇李麟**殉国,唐灭而宇文氏建楚,尚且年幼的李湛、杨岚等远走流光。北燕朝廷定都晋阳,楚向北燕称臣纳贡,以举国之力奉养北燕。之后北燕封赏灭唐之战中立大功的九个部族,赐下信物,其中便有突厥,获得的便是金狼旗,在中原之地有生杀之便,因此各地州府均不敢得罪。
梁一平恨恨地看了四人一眼,这一战于九、岳七死于刀剑之下,周十二断了一臂,“追命十三”实力大损,却又不得不撤。
四人眼见必死无疑,这下死里逃生,真是喜出望外。却见崒干从“悦来居”出来,从地上拔出小旗,珍而重之递给身后的阿史那瑕。阿史那瑕命从人将四人引入室内医治,好在都是皮外伤,只有李岩挨梁一平那一下比较重,好在他的“锻骨劲”根基深厚,“负天绝云”又善于体察入微,也无大碍。阿史那瑕见众人安好,才道:“非是我等不愿早些出手,而是确有苦衷,若非万不得已,金狼旗是不便出示的。还请各位见谅。”众人连道不敢。阿史那瑕又对李岩道:“想不到李兄竟是凌云派的高徒。”李岩连忙客套几句。
乱世中争斗就是等闲之事,店家早已司空见惯,争斗一起便躲了起来,争斗结束又回来经营。因此若是遇到江湖豪客,出手大方倒也罢了,若是碰到官府,不污个窝藏之罪都是好的。好在阿史那一族虽非极盛之时,但家底丰厚,自是不会亏待了店家,当下又让店家安排了韩琦、翠屏的住处,并安排了酒菜。只是见到韩琦敬而远之的态势,方才死了招揽之心,只让李岩、张大通相陪,阿史那瑕、崒干自行去了。
韩琦见他们去了,又确认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道:“还恕小弟直言,不知两位如何跟这些突厥人走到一起的?”李岩道是萍水相逢,为自己解过围,对方极力邀请同行,便暂且一起了。韩琦听了才放下心来,说道:“并非小弟不知好歹,救命之恩定当涌泉以报,他日他们若有困难,我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小弟世居西域,十余年他们起兵攻唐,我家中不愿相随,便被烧杀一空,偌大一个家族三百余口就剩了我一个,若非一个长辈相救,只怕今日也没有机会识得二位。那些屠灭我族的虽然未必就是突厥人,但小弟见了着些异族之人便不愿混在一起,也是由来已久。”
之后李岩问起为何与刺史府起了冲突,翠屏泫然欲泣,韩琦拍桌子破口大骂,最后说出原委。原来韩琦混迹江湖到了玉泉,一时盘缠用尽,恰好刺史府招侍卫,他便进府做了公子的护卫。谁知刺史公子马程是个人面兽心之辈,抢了玉泉城内医馆的翠屏不说,还活活打死了她的父亲。如今天下混乱不堪,礼乐崩坏,刺史在一方便是一手遮天,只要按时上缴赋税,朝廷任其自便,跟土皇帝也差不多少。因此这马公子殴伤人命、强抢民女更是常事,只是这次被韩琦撞到,便劫了翠屏出来,东躲西藏已有数日,今日终被发现行踪,才有后面一幕。说到伤心之处,翠屏哭道:“阿爷在玉泉开医馆几十年,活人无数,若是碰到无力支付医药费用的便免费施医赠药。他们查抄我家医馆,说是窝藏强盗,把阿爷打得重伤吐血,他行医一生,到得最后连为他治伤的人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李岩听的怒发冲冠,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于九音天都诛杀户部侍郎郭骞一事浮上心头,当下长长吐了口气,对翠屏道:“娘子暂且安心,作恶之人我等必然不会放过。便算刺史府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上一闯,为你手刃这个畜生。”韩琦道:“正当如此!”端起酒碗与他一碰,一饮而尽。翠屏又要跪倒道谢,李岩赶忙扶住。
一夜无话,第二日李岩四人随阿史那瑕出城继续东行,约有十多里,崒干对李岩道:“跟踪我们的人都撤了。”李岩笑道:“崒干大哥,真有你的,小弟也有你这一手就好了。”崒干笑道:“那有什么,你若喜欢,便传你些许技巧吧。”当下传了李岩一些追踪与反追踪的技巧,韩、张二人在旁边听了,也是获益匪浅。一行人也不急着赶路,一日里只走了几十里,到得傍晚,李岩、韩琦、张大通便返回玉泉,欲为翠屏报杀父之仇。崒干也是跃跃欲试,只是他有护卫阿史那瑕之责,不敢擅离,这才作罢。
三人先到玉泉城外一处林中歇息,远远望着城门处盘查甚严,为防行踪泄露,并未采用原计划中乔装打扮进城的策略,准备待得二更时分,越城而入。由于张大通轻功一般,只能在林中接应,由李岩、韩琦二人入城行刺。
时刻已到,玉泉城四门紧闭,好在城墙高不过两丈,韩琦曾在城中厮混过,极是明白城内巡防部署,趁着换防之时,李岩施展“扶摇”,韩琦也施展家传的“大漠孤烟”,三丈城墙并不平整,处处皆可借力,轻松潜入城中。
二人在城内隐匿行踪,直奔刺史府而去。来到刺史府外,见得并未似往日般灯火通明,韩琦忽道:“不对,今晚看似未曾实行宵禁,但街上几无行人,平时在城中巡视的巡防营也未见到,只怕今天的事并不简单。”李岩也道:“恩,进得城来,我便一直感觉有人在跟踪,我还以为自己疑神疑鬼,你这么一说,应该是不错。只怕我们一进城。他们便发觉了,刺史府只怕便是个陷阱。”眼见是陷阱无疑,当下二人便商量对策。
带人伏于刺史府外的梁一平在三人到得城外时便猜出他们动机,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此刻二人只需再靠近刺史府三十步,便是插翅也难飞,孰料二人伏在一处房顶竟然半天也未动弹,忽然感到不妙,赶忙带人过去观看。却见房顶上只是留下二人衣物,黑暗中看不真切,竟以为还在等候时机,衣物下是一个大洞,显是二人发觉情形不妙,以内力震碎身下砖瓦逃脱,又以衣物故布疑阵。
梁一平忽道:“不必隐藏了,两个小辈走不远,应该还在附近,戒严附近街道,去城卫府邀人协助缉拿,我要看看瓮中之鳖能跑到哪里去。”当下周边灯火通明,伏兵尽起,大肆搜索,其中就包含“追命十三”这种一旦缠上就难脱身的高手。早已躲在远处的李岩、韩琦见了,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若是略微再靠近刺史府,只怕此刻成了阶下囚都要感谢老天厚待了。两人沿着商量好的路线撤退,仍然在城墙上被堵住,一番恶斗,受了好几处伤,在梁一平率领高手赶来之前脱身而去。待得追兵赶到林中,三人早骑着崒干赠与的西域骏马逃之夭夭了。梁一平看着三人绝尘而去,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怕回去又要被马公子冷嘲热讽。
“杂碎!”梁一平恶狠狠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三人还是骂马公子,收兵回城去了。
三人乘马一口气跑出去十余里地,见没有追兵跟上,才下马包扎伤口。李岩忽道:“咱们这便回去跟翠屏会和么?”韩琦悻悻地道:“城里防御这么严,不回去还能”忽地喜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去杀他个回马枪?”张大通道:“你们不说今夜城里遍布陷阱,守卫森严么,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李岩笑道:“之前我学过一路枪法,里面有两句总决,叫做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实则是兵法战阵的道理用在了武功中。既然我们自己都觉得今夜不适合再进城中,敌人会不会也这么想。他们折腾了大半夜,又要紧绷着一根弦,我们却可以以逸待劳,到得五更时分,再强的防御也会出现破绽,那时候便给他送份大礼。”
当下三人又悄悄潜回玉泉城外林中,大老远看着整座城池又沉静了下来,便让张大通守夜,李岩、韩琦抓紧时间休息。约莫一个时辰,二人醒转,结束停当,依原计划进城。到得城中,才发现真是多虑了,玉泉本就不是边城,城墙上本该守夜的军士早就一个不见,想是在哪个暖和地方见周公去了。二人小心翼翼潜入刺史府,前次那种外松内紧的危机感一丝也无,当即心下大定。
韩琦熟悉府内情形,带着李岩潜入马程居处,见他大醉酩酊,便上前将他拍醒。马程睁眼一看大惊失色,开口就要叫嚷,被韩琦上前一刀,便将脑袋割了下来。之前几次恶斗,李岩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便毙敌于剑下,根本来不及思考,即便事后想起,印象更深的也是当时的危急情形,却不料此刻见了韩琦杀人,仍是心旌摇荡,血气一冲,脑袋也迷糊起来。韩琦见状叹道:“青崖不要如此,这厮恶贯满盈,今日杀他也是太晚了,如是饶过他,又岂能对得起死于他手上的冤魂。”李岩叹道:“正是如此。”
他想起当年于九音的行事,便以布巾裹了马程首级,趁着天光未亮,与韩琦一起,悬首城门,并在城门上书了“杀人偿命,行恶当诛”八个大字,忽地发现刺史府方向乱了起来,梁一平飞马赶来,想是已有人发现马公子身首异处,梁一平奉命前来捉拿凶徒。二人赶紧逃离,梁一平却在后面紧追不舍。
梁一平自负武艺,谅对方二人联手自己也不惧,只要缠上片刻,己方援军便会抵达,因此才敢孤身深入。不料尾随二人进入林中,忽地两刀一剑合力攻了过来,他这才想起,对方应是三人一起的。
李岩、张大通、韩琦合力一击,都已使出最强攻势。李岩以“八千春秋”封锁空间,张大通“飞龙在天”直取对手六阳魁首,韩琦“黄沙万里”斩向腰肋。梁一平大喝一声,内力运转,双手呈鹰爪之状,五指竟泛出金属幽光,硬格向三人武器,指爪碰触武器,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三人武器竟被尽数格开,余势未竭,十指如风,竟要反守为攻,威猛绝伦。李岩却不退却,剑上风起云涌,“八千春秋”化作“上决浮云破晓”,直如拨云见日,曙光破晓,剑气氤氲,批亢捣虚,待得浮云散尽,“定海”长剑已指在梁一平胸口。
梁一平明知再坚持数招,也许追兵便能赶来,却依然躲不过这石破天惊的一剑。他感受着年轻对手这一剑的威势,心中涌起“不可与之争锋”的挫败之意。韩琦见李岩向他看来,便知他意,道:“追命十三恶名远播,刀头舔血,却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梁老大也算得光明磊落的恶汉。”于是李岩道:“马程死有余辜,想必前辈比我更清楚,今日得罪,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说完收剑抱拳,三人乘马去了。梁一平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在身上造出几处伤痕,其余人等这才到了。梁一平只说对手势大,不可匹敌,自去回报不说。
三人报了翠屏的大仇,心情极佳,一路纵马疾驰,上午就追上了阿史那瑕一行。翠屏一直担心三人,待见得平安归来方才放下心来韩琦又说马公子已经授首,翠屏又要跪下磕头,被李岩搀住,正色道:“翠屏,我们江湖儿女,不讲这些繁文缛节的,咱们共过生死,便如兄弟姐妹一般,我们一则为民除害,二则为你复仇,都是我辈应做之事。”韩琦插口道:“前面那句说得好,咱们共过生死,便如兄弟姐妹一般,那咱们今日在这里结拜为兄弟如何?”李岩、张大通欣然同意。阿史那瑕笑道:“好啊,今日我便来给你们做个见证。”
翠屏却道:“你们都是大侠,我一个小女子就算了吧。”韩琦还要坚持,阿史那瑕早就看透翠屏的心思,便笑道:“好了好了,翠屏一个女子,要跟你们盟誓同生共死,只怕也是不妥。”翠屏被阿史那瑕看破心思,红着脸瞅了她一眼,不再发话,韩琦也不再坚持。
阿史那瑕道:“结拜暂且不忙,还要去前面采购一应用具,再则只怕玉泉追兵赶来,咱们还是离开此地再说。”当下众人立刻启程。一行人隐匿行踪,又走了数日,直到过了潼关,仍不见有追兵赶来,这才放下心来。
又行了一日,但见这一带山峦起伏,韩琦道:“前面便是三崤山,山北面就是天河,咱们今日便登上三崤主峰千山,面对天河盟誓,义结金兰,如何?”李岩、张大通都道“不错”,阿史那瑕、翠屏等人也鼓掌叫好,当下便让崒干采购了三牲祭品,登上千山。
上得山来,便见周边高山绝谷处处,形势险峻,北眺天河,深谷激流,蔚为壮观,此情此景,豪情壮志充盈胸臆。摆好三牲祭品,翠屏为三人端上酒水,三人歃血为盟。互叙年齿,李岩略长半岁,张大通次之,韩琦少年老成,实则最小。于是由李岩率先宣读誓词。李岩略一沉吟:“我兄弟三人志趣相投,今日在千山义结金兰,从此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有生之年,愿以此身荡尽世间不平,诛尽天下之恶,皇天、后土、天河为鉴,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韩琦大声叫好,当下和张大通也念了誓词,之后互相拜见。大家都是少年心性,阿史那瑕倒是老成,只是她对于中原的一些规矩也不是甚懂,虽然金兰谱、名帖等都未齐备,却也兴致盎然。
之后崒干用独有的手法做了烤牛羊肉、肉饼给大家,未等熟透便已香气四溢,韩琦大呼小叫,直接下手大快朵颐。李岩正要招呼周边巡视的卫士一起吃,却见崒干对他使了个眼色,当即住口不言。眼见众卫士巡视中渐行渐远,山上只剩李岩、阿史那瑕等六人时,忽地一声唿哨,林中冲出一队人,皆黑巾蒙面,手持弯刀,向几人杀来。
韩琦、张大通早就得到李岩暗示,此刻刺客杀来,当即抽出长刀,护住阿史那瑕与翠屏,李岩、崒干二人负责迎向来敌。几招一过,李岩发现对方刀法怪异,不像中原武人,却很是精妙,且个个悍不畏死,宁可以伤换伤也不愿后退。起始李岩、崒干等仗着武艺高强,还击倒了几人,后来站在远处一条大汉伸手摘下后背长弓,之后张弓搭箭,随手射出,利箭破空,竟有雷鸣之声,皆指向几人破绽所在。李岩举剑格挡,手臂被震得发麻,长箭落地,虽然地上岩石甚多,竟然入土数寸,嗡嗡直响,李岩斜眼看去,长箭闪着幽光,竟然通体为精铁所铸。这名箭手一加入,形势立刻逆转。其余武士奋起余勇,逐渐将几人围在山顶,背后便是汹涌天河,若是不小心失足跌了下去,只怕落个尸骨无存。
忽地大汉呼哨一声,围攻李岩等人的武士便停下攻势。大汉道:“公主,今日若是赐下金狼旗,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还望公主顾忌千金之躯,也不至于白白送了您这几位朋友的性命。请公主决断。”他故意以汉话说出,心中已有离间之意。
阿史那瑕显然与他是识得的,道:“阿萨兰,我若是纵身一跃,这金狼旗便随我葬身天河之中,你选择这一处伏击我,便是你此行最大的错误。”阿萨兰摇头道:“公主,您不会的。虽然金狼旗未给部族带来一刻安宁,但是只要大燕存世一日,便能多休养一日,终究还是有希望的。即便被夺走,也还有夺回的希望。您血统高贵,必然不会像我等粗鄙之人一般轻言生死。”阿史那瑕轻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了解我。崒干,你怎么看?”崒干仰天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全部杀光便是,给我射!”
话音未落,阿萨兰身后林中便飞出无数羽箭,他飞身躲闪,但是手下武士却不似他般武功高强,纷纷中箭倒地,之后便见阿史那瑕的部属杀了回来。阿萨兰心知中了埋伏,怒吼一声,欲上前相救。他手下武士一边持刀抵挡,一边对他喊着听不明白的语言。李岩想来,应是让阿萨兰自行逃脱。阿萨兰长叹一声,连发三矢,两箭透胸而过,另有一箭竟然将阿史那瑕两名手下串于一处,趁着一时无人敢上前,晃动身形,穿林而去。崒干见他如此凶猛,怒吼一声,追了过去。
阿萨兰手下武士一个个战至最后,即便阿史那瑕开口招降,也无人放弃抵抗,直至全部战死。阿史那瑕手下除了被射杀的四人,另有半数身上带伤,连张大通肩膀也挨了一箭。阿史那瑕便吩咐救治伤者,另将死难之人无论敌我,尽数以火焚烧,之后就地埋葬。最后叹道:“这些勇士,无论敌我,都是为了部族而死,葬身于求索之途,也算死得其所。”见李岩等人有疑问之色,便向众人解释原委。
原来金狼旗虽是燕皇所赐,凭此可免缴贡献,但也并非完全出于好心。拥有此旗可传至后代,没有旗帜的部族也可以夺取他人所有,实则是燕皇削弱攻唐中九个最强部族的毒计。如今突厥一部遭逢大变,数年前可汗在部族内部冲突中丧生,几名小汗争夺可汗之位,又有世仇在外虎视眈眈,全靠族中长老出面支持可汗之女阿史那瑕,才撑得许久。如今形势越发恶劣,她也需远走他方,一则避难,二则寻求助力平定内忧外患。趁着突厥内部争斗之际,便有人打上了金狼旗的主意。阿萨兰是拔野古一部的勇士,拔野古实力较弱,但是去年冬天草原大雪,冻死牛羊无数,实是无力缴纳岁贡,若是选择依附其他部族,又与灭族无甚区别,便铤而走险,盯上了东行的阿史那瑕一行。
最终阿史那瑕叹道:“之前我不愿出示金狼旗,便是唯恐有人得到消息,平添无数麻烦。”
李岩道:“之前不明原委,还在疑惑公主为何不肯早早拿出金狼旗解围。如今却是我们几个给公主添了好大麻烦,实在对不住!”
阿史那瑕摇了摇头,却道:“你们也不要在意,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隐藏得住身份,他们用心搜索,早晚会发现我们行踪。阿萨兰武艺虽强,只是拔野古势力衰弱,算不得强劲的敌人,更可怕的只怕还在后面,便是我那几个叔叔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到时金狼旗到手,便是大长老也无力阻止他们的野心了。”李岩道:“实不相瞒,我跟青山要去天都不假,但也只是路过,顺道凭吊一位前辈,最终还是要去东海流光城的。在下虽武功不高,也愿护送公主至流光,只是到得流光之后,便不能与公主同行了。”
阿史那瑕轻笑道:“哦?看来你们这次去东海,动机可有些奇特啊。实不相瞒,我这次东行,也有好些事情要做,只怕咱们未必冲突呢。前方便是天都,到得天都便安全多了,我们且在那里盘桓些时日,办件事情,再往流光不迟。”她见李岩沉默不语,知他担心耽误流光之事,便道:“天都为朝廷集结英豪之所,无碍堡只是一个临时驻足之地罢了,包你耽误不了正事。”李岩将信将疑,但近来见阿史那瑕行事,从来都是有的放矢,向来不会信口胡言,不由便信了她的话。
正在此时,崒干垂头丧气的回来,对阿史那瑕道:“属下惭愧,被那厮跑了!”阿史那瑕见他左臂中了一箭,箭杆已被折断,箭头穿臂而出,便上前一遍帮他医治一面道:“看来阿萨兰也知行动失败,便未下杀手,是以未用铁箭射你,不然你这条臂膀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崒干嘿嘿笑道:“那小子也不好受,被我瞅到机会近身,挨了我一拳”极地狼牙”,受伤可不比我还重么?”浑然不顾自己伤势。
阿史那瑕对李岩笑道:“我跟崒干名虽主仆,实则他是我的师兄,自小便很是照顾我。他在外人前对我很是尊重,看来如今他也并未将你当外人了。”
李岩见他们推心置腹,却不知如何回答,正好韩琦、张大通、翠屏三人过来帮他解了围。张大通那一箭挨得着实不轻,如果前路凶险,别说帮忙,还得抽人照顾他,至于翠屏就更不用说了。这时韩琦道:“实不相瞒,我有两名长辈住在附近山上,我这次东来也是要见他们去的,这次正好带翠屏和青山去那里安置,青崖也随我们一起去吧。”阿史那瑕心中一动,道:“莫非其中有一位是号称劫海刀圣的叶真叶前辈么?”韩琦道:“正是,想不到公主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想必公主也知道叶前辈性格孤僻怪异,不喜见生人,便不引大家去打搅他老人家了。”阿史那瑕笑而不语,心道叶真哪里是不喜见生人,他见了自己是突厥人,不拎刀砍杀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李岩想起前途凶险,且是涉及异族内部争斗之事,韩琦也不愿参与,于是也并未明言。便道自己要去天都办些事情,正好与阿史那瑕同行,待得张大通伤势好转,便来天都相聚。韩琦、张大通只是不舍与李岩分离,翠屏近日里与阿史那瑕相处,得她照顾,不禁流露依依不舍之情,阿史那瑕从腕上摘下一只玉镯,也不管她肯不肯收,硬是戴在她手上。李岩已与韩、张二人约好会面的暗记,于是大家约好天都会和的暗号,分道扬镳,各寻去处。
接下来的几日之中又遇到两次刺杀,刺客武功精强,阿史那瑕又折损了几名护卫,李岩与崒干也受了伤。想是在玉泉行踪泄露之后,已被更多怀着各种目的对手盯上了,且知一旦到得天都境内便再无机会的缘故,故而派出的都是高手。众人无奈,只得绕道而行,一路上隐匿行迹已到极致,仍然被缀上好几次,李岩在多次激斗中对于实战的领悟也渐渐多了起来。本来顶多三日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天都境内,这是楚王朝宇文氏嫡系精锐所驻之地,即便楚王朝不如之前唐之强盛,但皇气所聚,再也无有人敢在此乱来,阿史那瑕一行便安全了许多。
一行人穿龙门伊阙一路北行,自定鼎门入天都。李岩看着“定鼎门”三个大字,不由想起西域武林中“杨烨不死,西域武林不从定鼎门而入”的誓言,如今杨烨去了,来来往往,又有多少西域武林人士在此往来,如进出自家门庭一般。
阿史那瑕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叹道:“杨烨不死,西域武林不从定鼎门而入。这是西域武林的誓言,那一日他们围攻杨烨,也都是从长夏门、厚载门进城的。杨烨威势如此之盛,真教人神往。”她转头对李岩道:“你却是不知道,我幼年是见过杨烨的,高高大大的,很是俊朗的一个男子,严肃的时候便像他手中的黄龙泣血一样,笑起来更像我们那里的阳光,温温暖暖的。那时候母亲抱着我,我对杨烨说,杨叔叔,你比草原上最厉害的人都英俊,等我长大了,我要嫁给你。我当时也不知道厉害和英俊有什么关系,但就是觉得该这么说。杨烨却笑着说,我的女儿都快有你一般大了。母亲一面抱着我,也像他一样笑着,眼泪就那么笑着流了下来。”
李岩看着她,她一面说着,任由自己沉浸在回忆里,也任由自己的泪水流了下来。原来这个看似坚强,看似什么都难不倒的突厥公主,也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罢了。便如另一个身着红衣,长枪无敌的少女一般,也许自己看到的都只是她们坚强的外表而已。
周边的从人,连同崒干都退了下去。阿史那瑕自顾自说道:“之后我和母亲回归草原,途中便起了刀兵,父汗也引领部属,攻向这里。母后带着我前去阻拦,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燕皇说我母后是大唐公主,无法相信父亲起兵的诚意,父汗便杀了母亲,因此取得了燕皇的信任。其实我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并且还是高贵的皇族之血。如今,我又代母亲回来了,代她再来看一眼她最爱的那个人拼命也要守护住的地方。”
阿史那瑕忽地展颜一笑,对李岩道:“故事讲完,好不好听?该办正事了。”接着对崒干道:“拿着金狼旗,去四方馆,让他们准备馆舍,并说我们要求见大楚皇帝陛下。”见崒干犹豫,便道:“你只管去吧,把大家也带上,好好休整一下,谅他们也不敢在宇文信的地盘行刺,再说李公子也在呢。”四方馆就在定鼎门外,崒干这便带人去了。阿史那瑕带着两名从人,与李岩进城。
李岩此生从未见过天都这般规模宏大的城池,街上车水马龙,直看得瞠目结舌。阿史那瑕便为他解说,天都城内街道纵横,将内城分割为一百零九坊三市,便如棋盘一般,坊为民居,市作商贸,沿定鼎门往北的街道便是天街。沿天街北行,可见天津桥、天枢遗柱、端门,平民百姓至端门而止,再北行便是紫微宫的门户应天门,里面就是乾阳殿、大业殿、徽猷殿。李岩长居凌云,虽也见过凌云一派的诸般建筑,与此处相比无异小巫见大巫。
两人沿天街北行,天街宽愈百步,中为御道,外则行人,两侧种植石榴、樱桃等树木,置身其间,便如行于天上一般。阿史那瑕看着道旁花木,轻声道:“这些树木都是十余年前新植的,我幼时见过的那些,都在那一场刀兵中化为灰烬了原有的一百零九坊,也有三十余坊在最终的巷战中损坏严重。宇文信重新厘定,现存也不过八十而已。”怕李岩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宇文信便是大楚皇帝了。”
正行着各等酒肆、集市陡然增多,然后阿史那瑕手往前行人熙攘处一指道:“前面便是天津桥。天津桥下驻银河,万国千帆晓月泊,这里便是晓月驻留之所,只可惜万国来朝的气象再也没有了。”说着径直前行。李岩跟上前来,去发现除却天津桥外,还有北黄道,南星津,三桥直通,中间以巨大桥墩连接,桥下银河上各色舟船络绎不绝,实是不敢想象全盛时期该是何种景象。
风起处,卷起道旁零落花瓣,轻轻洒了下来,落在阿史那瑕莹白如玉的手掌上,她看着掌中落花,轻轻叹道:“你看这繁花,有的有枝可依,有的只能零落成泥。也许风起了,便是她们命运的转折。”手掌一扬,看着落花随流水飘零而去,满面落寞之色,轻吟道:“落拓东风不藉春,吹开吹谢两何因当时曾见笑筵主,今日自为行路尘。”李岩看着她侧脸,不由得痴了。
阿史那瑕忽地展颜一笑,向李岩道:“故地重游,一时感叹风月无情,青崖见笑了。”一面前行走上天津桥,转首又指着桥两侧四座酒楼道:“起始天津桥以铁索揽舟而建,这四栋酒楼便是固定铁索之用,桥可开合,容舟船通过,设计者也是巧夺天工,只是后来毁于战火之中。我们如今看到的却是新建的了。你说这无休止的争斗到底是好还是坏?”
李岩道:“若是朝廷已为污浊侵蚀,天下间民不聊生,以一场战争来洗清污浊便如何若为一己私利,妄起刀兵,杀生无数,那又如何?也许除了要看战争的初衷,还要看战争造成的后果。这些大道理我是不懂的,我只是觉得,便如翠屏一般,受了天大的冤屈,她心中一定想要雪清这些冤屈,我们碰到了,便去帮了她一把若是世上有很多如她一样的受了冤屈的人,都为了雪清冤屈,那是不是便要一场战争来涤荡丑恶。也有些人,会看到这些人的冤屈,但不是为了帮他们,而是为了利用他们的愤怒,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于是发起了战争如果有人,或者有秩序规矩可以保护这些善良的人,或者不那么善良但是也不作恶的人,让他们不至于有太多的冤屈,也许就不会有战争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也不知道对不对”
一路行来,基本都是阿史那瑕在说,李岩在听,随口一问,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此刻听他说来,虽然有些含混不清,却也自成道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其实她对这样的充满着正义感的少年并没有太多的肯定,总觉得也许是太年轻,经历太少世事的缘故,待得历尽沧桑,只怕也会觉得今是而昨非,又有谁能不泯初心。
沉默了片刻,她道:“还有一些人,他们为了获得自己没有的,但原本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会发起战争的。”说到这里,她抬手指着前方一根高达十丈的铜柱道:“看,那便是天枢遗柱。据说天枢是一根高达数十丈的铜柱,早期唐王朝内部有一场政变,后来就有了天枢。再后来唐皇重又夺权,便毁了天枢,剩余未被销毁的一段的留作后世之警,也有十丈高低呢。”李岩远远望去,那是一根上部明显程断痕的铜柱位于端门外极大的广场上上,其径竟有丈许,甚是巨大宏伟。此刻李岩刚跨过天津桥,从他位置看去,天枢上插有一根棒状物,竟似一柄铁枪只余尾部,留在外面约有四尺长短,鹅卵粗细,看起来甚是怪异。
阿史那瑕道:“九天凤语铸冰弦,北邙虎啸扼燕然英雄不言封侯事,亢龙泣血战黄泉。这四句话你听过么?”李岩感觉很是耳熟,突地忆起当初李湛、杨岚求见于九音,于九音看到那张状若火凤般的长弓时说过这句,当下便道:“前些年听师父提过,但是不知是何意。”
阿史那瑕点点头,引着他上了道边一栋酒楼,选了面向北侧天枢的座位,随手点了酒菜,才接着道:“前朝起兵之时,太宗选精锐千余,黑衣玄甲,马匹具装,以为重骑,每逢冲阵,太宗自引之为前锋,寻机进击,无往而不利。无论是争霸天下的敌手,还是我草原突厥精锐,见之无不胆寒,在各场战役均有建树。因其为天子亲军,一直未曾独立成军。到得龙朔二年,中宗取府兵精锐越骑、步射置羽林军,便将这支天子亲军编了进去,从此这支军队便不再走上战场,而是成为了禁军,宿卫宫禁。再到后来,改羽林军为龙武军,置左右龙武大将军,官居二品,这支军队彻底成了皇亲国戚、朝廷大员子弟镀金之所。”
李岩正迷茫她为何突然提起前朝的军队,阿史那瑕接着道:“但依然有人继承了那支纵横天下的无敌雄师的传统,想着有一天能重新走上战场。这一代里,左龙武大将军杨烨就是代表,随着前朝实力衰弱,草原各部强力崛起,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带领这支军队,像前辈一样平定天下,勒石燕然。”
李岩见他提到杨烨,知道重点来了,便仔细倾听。
阿史那瑕续道:“只是他始终没有等到。即便是北燕协同宇文信起兵叛唐,他再三上书请求领军平乱,唐皇却只是安排他宿卫宫禁。待得他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斗时,却是大唐的灭国之战,也是他的最后一战,那是我亲眼见到的。”
李岩不禁疑惑,她曾说过自己幼时来过天都,之后便有宇文信叛乱,身为大唐公主的母亲遇害,怎么又回到了天都,见到杨烨的最后一战。
阿史那瑕却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母亲是父汗杀死的。之后父汗就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出战时便将我系在胸前甲胄之内,只是怕有人要乘机杀害我。那次父汗便在此处,我就坐在他身前的马上。当时燕皇见大势已定,便行军太原,这里却是宇文信亲自压阵。我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只是见有哨叹不断来报,大意是谁谁谁又被杨烨杀了,攻不进乾元殿之类的,宇文信便脸色越来越难看。再到后来,好像后面起了火,后来我才知道,唐皇于乾元殿**殉国了。嗯,乾元殿现今重修,改名叫做乾阳殿了。然后我就见到浓烟滚滚中一人一骑站在了端门口,身着玄甲,手持长枪,全身上下都是血迹。那便是他,杨烨出来了。”
阿史那瑕顿了顿,接着说道:“周边很多人也都这么喊。这时候宇文信的弟弟宇文义,也就是宇文信钦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上前劝降,说是愿意让杨烨在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话未说完,杨烨只一枪就将宇文义刺于马下,当场就死了。我觉得当时好像整个端门之前,瞬间就静了下来。那时两人之间至少有十丈距离,宇文义不敢妄称宗师,也是天下间有名的高手,曾在江湖上历经二百余战未有一败,然后杨烨只出一枪就杀死了他。之后宇文信大骂杨烨不识抬举,便命人上前围攻,其中多有西域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此刻专程来刺杀杨烨的另外还有中原武林的一些高手,如连无心、常自在等。我当时也不懂得武功,便觉得那时的杨烨便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要将这个世界,连同他自己都焚烧殆尽。”
李岩心想,也许便是“破军枪法”中那一路“侵略如火”了,只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阿史那瑕似已陷入回忆中,不知是在向李岩还是在向自己诉说:“起初他骑在自己的那匹马上,枪法简单直接,但是暴烈凌厉异常,任是对手高手如云,却也困不住他。被他瞅到机会,凭借马力,回马一枪便取了性命。逼得宇文信下令弓箭射杀,却被他连珠箭发,射倒好几人,连宇文信的大旗都被他射倒了。只是被围攻得紧,马匹先死了,他便下马步战,即便如此,手下也鲜有一合之敌。后来宇文信身边有人说道,杨烨这是在使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法,此刻全身内力运到极致,逆转龙虎,舍天道取人道,完全不顾后果,是以展现出超出常时的实力,求死之心昭然。宇文信道,还请国师出手击杀此人。原来那人便是北燕国师,号称北武林第一的赵重霄。赵重霄叹了口气,便加入战团参与围攻,杨烨压力大增,转眼就添了好几处新伤。”
听到这里,李岩“啊”了一声,他虽知杨烨最终必然无幸,但依然觉得一阵难过。阿史那瑕接着说道:“那个层次的战斗,我是不明白的。只是后来杨烨的枪法越来越暴烈,一丝的守意也没有,对手或死或伤也越来越多,但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长枪枪缨掠过之处,全是洒下来的一圈一圈的血迹。再后来,赵重霄也被他一枪伤到臂膀,但他也挨了赵重霄重重一击,若非以枪支撑,只怕站也站不起来了。便在这时,那个号称江东拳法第一的常自在绕在他身后,重重一拳击在他后心,那一拳的劲力,连他胸前的护心镜都被震碎了,连无心也趁机在杨烨背后斩了一刀。他却退也不退,转身一枪,便贯穿了常自在的身体,硬生生的将他钉在了天枢上。常自在本以为立了大功,还没来得及欣喜,直接就死了。杨烨已是强弩之末,伸手去拔钉在天枢上的长枪,拔了几下也没拔下来,便回头对宇文信笑道,二十载内,我这柄枪由我的后人来取,你看怎样?宇文信应了。他又对赵重霄说,你说我们武功谁高谁低。赵重霄说,寻常情况下半斤八两,你有弓在手我不如你,你在马上我不如你,死斗之下我不如你,若是十年之后对决或是我强或是我死。杨烨点了点头,转身抚着插在天枢中的长枪,叹道,枪啊枪,你没辜负我,我却辜负了你。话说完,潜运内力,便将自己炸作了一团血粉。”
李岩没料到杨烨竟是这样的结局,不由得黯然神伤,又瞬间明了,杨岚口中的二十年之约便源于此。阿史那瑕又道:“据后来统计,那一天战死的称得上一流的高手多达三十四人,受伤的倒不多,基本上当场都死了。我的师父,轧荦山大祭司便是在那一场战斗中被杨烨所伤,十几年了都未完全康复,不然以他的威能,我们部落之中也不会有叛乱了。我后来问过大祭司,以杨烨的实力,他完全能够留下有用之身,别做良图,又何必死守宫门,尸骨无存。你可知道么?”
李岩沉吟半晌,方道:“我师父说过,杨将军是个很奇特的人,他并非愚忠之辈,只是他肩上也承担着这个王朝仅有的荣光。守卫王朝,守卫祖辈的荣光,那便是他的道。即便他对朝堂上下各种情势并不满意,但这个国亡了,他以性命相守的东西没了,那便豁出命去,来了一场殉道之战。再者,他缠斗甚久,杀伤众多,以一己之身,吸引众多目光,给予他人逃离的机会,这才有了流光一脉。以身殉国,这是他忠于自己的道留待后生,这是他忠于自己的义。道义两全之人,真是教人敬仰。这样的国,还有杨烨这样的人以命相守,以命相殉,一日余势不尽,来日必生波澜。”说着遥遥对天枢杨烨兵解之处施了一礼。
阿史那瑕道:“是啊,大祭司跟你说的也差不了多少。咱们说了这么多,还没有帮你解答疑问呢。九天凤语铸冰弦,说的是凤鸣弓,此弓状若凤鸣,一旦开合引箭而发,呈凤鸣之声,是以得名北邙虎啸扼燕然,便是指的虎啸枪,此枪曾随前朝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威震边陲,又因太宗曾在北邙开府建牙,以是称之亢龙泣血战黄泉,便是指的这柄黄龙泣血枪,枪柄篆刻龙纹,龙口衔枪锋,逢战见血,如黄龙泣血一般,因此得名。传说起兵之初,太宗得天外陨铁,请能工巧匠铸三件神兵,赐骁将凭之纵横四海,平定天下。到得这一代,黄龙泣血为杨烨所有,此刻刺入天枢,杨烨曾言廿载之内后人自会来取虎啸为杨烨的师弟薛炎所有,据说随之隐于流光凤鸣归杨烨夫人韩氏,传说韩氏东归途中伤重不治,此弓应当也在流光。”其实到得此刻,李岩已经见过了三件神兵,“凤鸣”在任侠居见过一次,“虎啸”却是杨岚传自己枪法时使过的,至于“黄龙泣血”至少有一半贯入天枢,未窥全豹。李岩忽地产生一种冲动,要将“黄龙泣血”拔出来一观的冲动。
阿史那瑕看了看他,轻声道:“别轻举妄动。宇文信亲自颁下的命令,不得命令,靠近天枢三丈者死。前朝这里最是热闹,现在偌大的天枢广场几无游人,这周边不知隐匿着多少朝廷高手,还有强弓硬弩伺候,你若敢靠近,只怕不等这些高手出手,弓弩手就将你射成了刺猬。”李岩凭高远眺,发现天枢孤零零第矗立在广场正中,若是想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潜到就近,神不知鬼不觉取走“黄龙泣血”,只怕难如登天。据于九音说离二十年之约到期大概只有三年左右时间了,这么多年来宇文信一直担心流光城余孽,只是苦无机会,如今明摆着送上门的良机,剩下的这些时日,天枢周围必然是龙潭虎穴,不由得替杨岚暗暗担心。
之后阿史那瑕与李岩一边饮酒一边聊了些天都的风土人情,她虽在西北苦寒之地长大,但博闻强记,又凭借幼时对天都的印象,说到种种景致,让李岩有身临其境之感。过不多时,阿史那瑕见天色不早,着人会了钞,想必崒干已在四方馆安排妥当,便带众人返回。
正在这时,侍者前来提醒大伙莫要遗漏物品,趁机在李岩臂上一碰,顺手将一个东西塞在他手中。李岩感受一下,约莫是个纸团,他见侍者头也不回去了,便将纸团放入囊中,跟阿史那瑕返回馆驿不提。
前朝国力昌盛之时,西域诸国以拜见圣主为荣,然宇文信开国以来,受制于北燕,西域诸国及草原部落地位陡升,相应接待外邦来客的四方馆更加谨小慎微。如今闻得突厥公主驾临,早有通事舍人知会了四方馆主事之人太仆卿苏宪。苏宪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中正处理的几件要事,忙不迭赶到四方馆,一面叮嘱从人好生款待前来通秉的众突厥武士,又着人翻阅典籍,请教宿老,查询如同突厥这般部族应以如何规格接待公主。由于前朝王公大臣大多逃亡南方,少数殉国而死,且十余年来少有外邦觐见楚皇,直忙得鸡飞狗跳。好容易议定规程,便率众人候于门外。
四方馆本就离定鼎门不远,是人来人往之处,且大多数都是十年之内新从别处迁来之人,第一次见到四方馆门口的排场,便都驻足围观。苏宪不由得暗自得意,今有突厥公主来朝天子,天子闻讯必然欣喜,自己未必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谁知从午时到日头渐西,也没见人来,周边观众早就不耐烦了,已经换了好几茬。好在天都人多,仍有不少人在观礼。苏宪身为从一品大员,除了大朝会,哪里受过这个苦,也不由得不耐烦起来。
正在这时,前面有人喊道“来了来了”。苏宪大喜,手一挥,周边等候已久的乐师便演奏起来。苏宪本来满脸堆欢,听着听着脸色都变了。一般迎宾本应演奏倾杯乐、迎宾乐之类的,但乐师演奏的调调中透出一股哀伤之意。原来近些年来四方馆门庭冷落,各主事都没有油水可捞,便盘剥属下,众乐师出于生计,多有帮人丧葬时奏乐营生,此时早养成习惯,欢快迎宾乐曲中夹着几许哀伤,说不出的怪异。苏宪此时恨得咬牙切齿,暗自发誓回头定要好生处理这般废物,脸上却只能挂着笑容,指望突厥公主不致发觉。
阿史那瑕走上前来,苏宪满脸堆笑,赶忙道:“下官大楚太仆卿兼主管四方馆苏宪见过公主,公主光临敝馆,敝馆蓬荜生辉,下官也得无上荣幸。”阿史那瑕笑道:“我幼年时也来过天都,那时待遇与现在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啊。”苏宪却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公主远道而来,下官已安排好一切,请公主入内休整。下官已安排好晚宴,还请公主赏脸”阿史那瑕不待他说完,便道:“吾近来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晚宴就免了吧。有事情我会吩咐崒干与苏太仆商议。”说完便如在自家中一样,自顾前行。苏宪很是尴尬,马上对从人使个眼色,自有人引阿史那瑕、李岩等往下榻之处去了。
由于李岩身份特殊,崒干向四方馆申报时便未当普通武士对待,因此也分有独立的住处。李岩到了室内,屏退众人,从囊中拿出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写道“明日子时前来此一会”,署名是个“湛”字,李岩遍想结识的人中,以“湛”为名的,也只有李湛了。他思索再三,携了长剑出门,却碰见了崒干在外面举着石锁松散筋骨。他们身份特殊,四方馆给他们分了一处宽敞的院落,分为两进,除了池塘假山之外,一处空地上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演武场,想来也是为了配合个别部族的爱好。崒干见他携着长剑,嘿嘿一笑道:“怎么,青崖技痒了,要跟我比划一下么?”
李岩一路行来,江湖经验不足,多得崒干提点,并蒙他传授过追踪及反追踪之术,凭此还在玉泉城免于陷身牢笼,之后有多次并肩御敌,对这个直爽的突厥汉子很有好感,便也不瞒他,说自己要进城去见个朋友。
崒干却笑道:“亏你还是个中原人,连天都宵禁也不知道。今日便教你个乖。你听到外面鼓声没有?”李岩本就奇怪为何晚间会响起鼓声,便请崒干解释。崒干道:“这个叫做闭门鼓,以你们的时间来说,一般会在一更三点左右开始,响够六百下,大约在二更时分便开始宵禁,直到第二日五更三点才开始解禁。楚直建国以来,于宵禁管理甚严,若无手令,敢于宵禁期间在大街上行走,便是谋逆之罪,巡夜金吾有生杀之权。”李岩“啊”了一声,不料自己还没有崒干这个异族之人对天都了解得多,不由得略带尴尬之色。崒干笑道:“你别担心,先陪我过过招,我自有办法让你进得去,出得来。只要不惹事,随你做什么都无妨。看拳!”不待李岩回应,举拳便打。
李岩近日来屡逢强敌,已在多场生死之战中颇有进益,山上学得的武功剑法在实战中渐渐地融为一炉,正是跃跃欲试的时候。此时见崒干攻来,也喊了声“好”,拔出“定海”,以攻对攻,以势破势,出手就是“决浮云”剑法。
李岩这一路剑法既有出尘之姿,又有睥睨天下的威势,两者糅合一起,更形成独特的韵味崒干“极地狼牙”拳法招式大开大合,身形矫捷迅猛兼而有之,便如一匹饿极苍狼狩猎一般,隐忍而狠辣,若有机会,面对雄狮猛虎也敢上去咬一口。
便在此时,一曲胡笳响起,或苍凉或激越,节拍随二人气势浮动,一节一拍无不切中肯綮,却明显并无恶意。二人在音节诱导之下,招式使得越发圆转如意。到得后来,两人虽在交手,却如各自演武一般。
李岩已逐渐沉迷于“决浮云”的剑意之中,心神为剑意所摄,各种招式便如天河激浪一般翻涌而出,若往常时便如走火入魔一般。但他此刻心神清明,内力运行顺畅尤超往昔,显是处于一种奇妙的境界,甚至过往学过的“风入松”等基础剑诀也被“决浮云”剑意引发变化,随手使出,无不自成丘壑。到得后来,剑意引发的不止是剑法,内力也逐渐被调动的也来越快,平日里任督连接的六阴六阳诸脉窍穴中内力出入艰难之处无不水到渠成。最终便似听得体内长剑铮鸣般的一响,分入各窍穴的内力龙归大海一般返回丹田。李岩内视己身,丹田中内力便如金色液体一般涌动。实则他基础雄厚扎实,内力修为向来精进甚速,只是近来遇到瓶颈,一直停滞不前,此刻显是在内外诸般影响、厚积薄发之下,“负天绝云”内功又有大幅精进突破。
李岩重新运转内力,直觉意至而气至,四肢百骸劲气充盈,直欲破体而出一般。长啸一声,剑作“天风海雨”,滔天剑气汹涌而进。崒干之前对李岩武功知根知底,知他距自己尚有一段距离,此刻虽见对手状态异常,也不甘示弱,左拳“苍狼啸月”,右拳“狼奔豕突”,左拳在前,右拳在后,两重劲气交叠,以左拳劲力引发剑气,右拳势必要做必胜一击。
气机牵引之下,李岩剑上劲气自然而然被对手左拳引发,在拳剑交击中占尽上风却不足以致胜,对手右拳却又闪电袭来。他却也不惧,身法飘摇,身形凭空拔起,对手右拳上劲风从脚下一掠而过,余势未止,直将丈外一株大树拦腰打成两截。李岩在半空之中剑作“惊雷”,疾刺敌首,“惊雷”本为“风入松”中的杀势,以迅猛快速著称,此刻又含有“决浮云”剑意,便真如迅雷一般袭至。眼见崒干躲无可躲,便要一剑枭下他的首级。殊不知李岩身形晃动,又是一个转折,轻飘飘落在旁边假山之旁,只是剑势太过凌厉,实在无法做到收发由心,一剑斩在假山之上,“轰”得一声巨响,竟斩下半个山头。同时胡笳声戛然而止。
李岩也未料到一剑竟有如此威力。他内力又有精进,得以瞬息之间连续内息多次转换,能于旧力尽新力生之间招式变换取得胜机且不说,这几招都极耗内力,好在能够全力运转内力之际再次从容使出“扶摇”的绝顶轻功移开身形,不然这一下便要闯下大祸。只是刚才剑法使得太过顺畅,实是不得不发。此刻惊魂方定,连忙抱拳道:“崒干大哥,刚才得罪了,都是在下的过错,还请任意责罚。”
崒干也是一惊,没想到对方忽然武功精进,竟让自己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不过他也是豁达之人,伸手摸了摸脖子,又看了一眼地上被李岩剑气斩断的一丛头发,笑道:“好,罚你回头陪我喝个不醉不归。”李岩欣然答应,这才转头看去,发现园中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手持胡笳,淡淡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朦胧中便如岳廉经常向他形容的月宫仙子一般,正是阿史那瑕。他虽不明所以,但自己能有进境,必然跟她吹奏的胡笳有关。当下上前抱拳答谢:“多谢公主以胡笳引导在下,使得在下武功又有精进,实在是感激不尽。”
阿史那瑕还了一礼,道:“不必多礼,若说感谢,应是我感谢你才对。若非青崖多次仗义援手,只怕我也不能轻松到达天都。至于方才一曲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还要亏你剑法内力早就在临界之点,这几日来连续争斗,有所触发,我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李岩听她声音中微微喘息,抬头看去,虽在月光之下,也看出她面色苍白异常,额上微有汗迹,显非她所说的举手之劳。
李岩道:“你”阿史那瑕不待他说,便道:“我倦了,先回去休息了。若有需求,便去找崒干,他自会帮你。”说完不待他回答,自行去了,月光下的背影之中带着一丝的落寞与孤单。这毕竟是一个不能随意向人敞开心扉的女子,她的一生也许注定伴随着纵横与权谋,这样的女子或许连友情都不能提起,更遑论其他。
李岩一路与她同行,见过她遇敌时的多智与坚毅,在定鼎门又见过她的苦痛与软弱,此刻又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也许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每一个都不是全部罢了。
崒干道:“这胡笳之乐名为“飞天曲”,是大祭司的秘法,可以用来惑人心智,致人走火入魔,也可以用来为人调息内力,增进功法。只是无论哪一种,都极耗元气,不修养十日以上功力不能回复旧观。想来公主感念相助之恩,便助你突破功法上的桎梏。”
李岩心头千言万语,到头来化作一句话:“想不到公主竟然也是武学高手。”崒干肃然:“大祭司就收了三个弟子,我是二弟子,待得大祭司见了公主资质收归门下,便说道此生足矣,再不收徒。即便我入门早了十来年,公主在武功火候上或许不如我,但对各项功法的领悟却绝非我可以比了。公主有决断有智谋有武功,若非女子,实是引领我突厥再次崛起的最佳人选。即便如此,她也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李岩沉默不语。
苏宪本不住四方馆,只是这次关乎到下半辈子的前程,一点马虎都打不得,因此晚间便在这里歇下了。此刻听的突厥使团居住之处有很大的动静,唯恐出事,忙带人赶来观看,崒干向他介绍了事情的原委,只道与李岩比武,一时没收住手,毁坏了四方馆的假山树木。苏宪只求突厥使团不出事,哪怕他们把四方馆拆了,也有方法圆得过去。正打算告辞,崒干却拉着他到一旁悄悄说话,开始只是摇头,后来崒干又在他旁边说了什么,他便摸出个东西递给崒干,又叮嘱了一番,这才带人离开。
崒干转过来,将手里物事交给李岩,道:“小心使用,别连累公主,明日须得还我。”李岩接过一看,乃是一面小小的令牌,正面写着“金吾不禁”,背面写着“太仆卿苏”,原来是一面夜间通行的令牌。十余年来天都宵禁甚严,但为防止大臣夜间有急事禀报,三品以上的大员都配有相应的通行令牌。原本只有本人能使用,由于大臣们经常有让家中仆从代办事情的缘故,后来便有了夜间持令牌便可畅行的惯例。然则一旦出了事端,不仅处理肇事之人,令牌所有人也需连坐。
崒干见李岩不甚明了,便道:“有了这面令牌,夜间便可在天都城内畅通无阻,当然宫城除外。我只说自己天赌,又有点特别的爱好,哈哈,跟他索要夜间通行的手令,谁知如今只有令牌,他怕出事端,又不愿得罪我,最终借给我使用一晚。你拿着进城,若有金吾阻拦,就出示令牌,说道太仆卿遣你有要事,不便相告便是。你可别弄出事来,连累到苏宪倒没什么,连累到公主我可饶不过你。”
李岩当下谢过崒干,便动身入城。他持有苏宪的令牌,本可在城门处让守卫放下绳梯进城,只是想谨慎行事,不愿大张旗鼓,让更多人知道。天都城墙不足四丈,换做以前要凭轻功攀爬而上或有困难,此刻他武功大进,寻得守卫空当,以上重楼轻功拔地而起丈许,潜运内力调整气息,新力遂生,再展“扶摇”,身形再次拔起丈许,之后以内力吸附住城墙,默观城上无人之后,才使用轻功翻墙而入。
进得城去之后,他也尽量选择偏僻处潜行,只需一路向北,遇到坊墙阻隔便跃墙而过,谁知刚翻过一堵墙落地,便觉恶风不善,一个铁板桥躲过,便发现一直羽箭贴面而过,钉在墙上。他刚反应过来,暗中箭手退去,一队金吾卫便围了上来。李岩暗道小觑了天都城防,连忙拿出“金吾不禁”的令牌递了过去,为首一人接过看了看,又递给他道:“既然是太仆卿从人,又何必遮遮掩掩,差点误伤。”李岩赔笑道:“家主吩咐的事情略有机密,在下怕节外生枝,故谨慎过头了些,还望见谅。”那人看了看他,带人走了。
李岩头一次撒谎,不由得面红耳赤,好在夜间无人发现。此次有了前车之鉴,他行路时便大大方方,遇到巡夜金吾便主动递上令牌,倒也通行无阻。只是“太白居”在银河北岸,他不敢走天津桥,只得泅水而过。最后到得日间所去的“太白居”附近时,他默运玄功,配合崒干所传反追踪之术,探查四周情形,再三确认周围无人注意自己,才施展轻功,翻窗而入。
楚王朝王都的宵禁之严前所未有,虽然严重影响了天都的繁荣昌盛,却也使得天都治安越发良好。此时大概为戌亥之交,“太白居”又地处天津桥北侧,邻接天枢广场,本是听歌赏舞、宴饮聚会的大好场所,随着夜间管制,此等繁华夜间也只能在三市出现,因此整个太白居也只有少数几处灯光寥落。
李岩施展轻功,着有灯光的房间一个个探查过去,想要发现李湛的行踪,忽觉不对,转身一看,院中素月清辉之下,一个少女茕茕孑立,双手负在背后,掌中长枪却在肩头露出一截,长缨飘洒,不是杨岚是谁。
李岩刚要说话,杨岚长枪一抖,月影之下枪锋寒光闪烁,如苍龙入海一般,势不可挡,向李岩攻来。李岩近来屡逢生死战,于“杀势”和“杀意”的理解已极为深刻,眼见这一枪凶猛异常,但并无“杀意”在内,知她已认出自己,乃是有意试探自己的武功,当下也不多说,拔剑反击。
他也习过“破军枪法”,自是识得厉害,知道杨岚的枪绝不能硬接。一则枪为长兵,势大力沉二则枪剑相交,自己剑上之力反成枪势变化的助力,当初杨烨能够力战群雄,便有这个原因。李岩剑化“决浮云”,招式却细致而繁复,“负天绝云”内力也一丝丝运到剑上,劲力却含而不发。两人都怕动静太大惊动巡夜金吾,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因此数十招下来,两人兵器竟然极少相交,偶有碰触,杨岚也发现对手剑上力道忽虚忽实,显然内力造诣已登堂入室,不由感叹李岩两年多来进境之速。只是自己也未曾荒废光阴,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六卷已然合一,融会贯通之下,出枪越发机动多变,或正或奇,或风或山,或林或火,尽显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的本色。到得后来,李岩便觉对上的或许不是一柄长枪,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除了招式跟不上、内力跟不上,连思绪也有些跟不上。最终被杨岚一个“崩”字诀将他长剑弹出外门,枪锋在他胸前轻轻一点,随后收枪而立,抱拳道:“师兄承让。”
李岩苦笑道:“师妹武艺高强,在下输的心服口服,哪里有什么让不让的。”心中更是揄揶自己不已,他两次武功有所精进,一次在凌云,一次在天都,心中欢喜之余便会碰见杨岚,被她暴雨梨花般的枪法教训得五体投地,之后重新确定自己的追赶目标。
杨岚看透他的想法,却也不多做安慰,直道:“师兄武功精进迅猛,实是可喜可贺,若是再多些与高手对敌的经验,来日小妹也未必是对手了。”
便在这时,一人在楼上倚着阑干轻笑道:“李师弟,你是不明白我这个师妹的武功造诣,别说是江湖宵便是武林名宿她这柄枪也会过不少,少有五十合之敌。你自己算下刚才你们过了多少招了?”杨岚道:“师兄谬赞。”
说着李湛衣袂轻扬,飘身下楼,伸出右手食中两指,道:“两百招。两年之前,你只能在师妹枪下走过三十招,她向来不说假话,她说你武功精进迅猛那便是精进迅猛,绝无水分。”
话锋一转,却又打击他道:“不过枪法本就大开大合,此处地形受制,又怕引起巡夜金吾的注意,不敢全力施为,方被你撑过两百招,实是侥幸,你也不要太过自满哟。”说完笑着拍了拍李岩的肩膀。
李岩听了苦笑不已,也不知他这番话是激励自己还是打击自己,只是这么一来,两年未见的隔阂瞬间远去,也许这就是李湛天生的能力。之后李湛引两人到自己室内,又着人准备酒菜,不多时侍者便准备停当。李湛举杯邀二人共饮,见李岩面露疑惑,便解释道:“这栋太白居是流光城的产业。当前天都城内遭到极大破坏,宇文信迁天下富庶之户至天都以充实王都,就趁机安插了进来。只是十多年来未有过异动,以作万一之时驻足之地。”
之后便与李岩谈了些流光近况、江湖轶事,又问了于九音的一些信息,李岩也据实相告。最后李湛说道:“此番来天都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朝廷发榜文招天下武林人士围攻流光,欲掀起流光与武林之间的仇怨,以借刀杀人,我等看看是否有机会予以分化二则与宇文信的二十年之约将近,我们提前来观察下形势,以定进退之策,当然能够一战功成最好。今日见到师弟现身,与你同行之人倒似西方来客,我们身份特殊,不便相见,才邀你独自来见。这次师弟下山,于师叔可有什么安排,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尽管开口便是。”
杨岩见他们推心置腹,当下也不隐瞒,将师父为何安排下山,如何碰到阿史那瑕,如何与张大通分散一并告知李湛,完了又道:“我看阿史那瑕不似对流光有恶意,若非他们相逼,还望不要妄起争端。”却见李湛神思不定,便又喊了他一声。
李湛醒过神来,笑着对杨岚道:“原来那个异族女子便是九儿啊,幼时你也见过的,只不过你那时太怕是不记得了。”接着对杨岩道:“你放心吧,阿史那瑕是我们的故人,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冲突,若是时机成熟,这个故人我们还是要见一见的。”
李岩点点头,又道:“近来探视可有结果?”
李湛看了看杨岚,苦笑道:“太白居虽有地理优势,但也只能远观而已。自从师父战死天枢,宇文信立国,端门之前至银河北岸一带几成禁区。沿河或有集市,寻常可至,若是想接近天枢,千难万难。据说天枢还有高手坐镇,宫墙上约有床弩五十架,笼罩广场宇文信于禁军中选武功高强,善于弓弩之人重置射声军,约有千人,由禁军第一高手,号称千峰之秀的褚北辰统帅,专门防守此地,据说此人曾与赵重霄对拆百招而不败。但这些讯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真的不知了。”
李岩沉默片刻方道:“日后阿史那瑕要觐见宇文信,定然会经过天枢广场,我便以护卫为名与她同往,届时好寻机试探。”李湛谢过,又拿出一块玉佩递与他道:“既然你有心帮忙,那便将此玉佩出示公主,她即便别有所图,也不会对你出手。”这下兵行险招,若阿史那瑕不念故人之情,定然要陷众人于险地。于是他又对杨岚道:“师妹,做好准备,一旦有变,立刻撤离。”杨岚应了。
李岩看别无他事,便先行告辞,若有消息,当寻机传回,李湛也说了自己不在时的联络之法。之后李岩重施故技,返回了四方馆住处,已是三更时分,他又打坐搬运内息一番,才躺下就寝。
待得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有人伺候梳洗用餐。饭罢获悉阿史那瑕与崒干一早已经外出了,见他回得晚便没叫他一起,只是崒干叮嘱他自行找苏宪归还令牌。他出了门,欲寻苏宪,却见一群人愁眉苦脸的,背负诸般乐器,拎着大包小包向外行走,后面还有人哭哭啼啼,正是昨日迎宾时的一众乐师,便上前询问。
为首乐师名唤陈九,见李岩询问,知他是公主眼前的红人,不由心生希望,忙向他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原来众乐师昨日奏乐时出了丑,苏宪要赶他们出门。近年来百业萧条,天都物价奇贵,他们原本有些许俸禄,再加上平时里私下接些活计,倒也撑得过去。如今被赶出门去,卸了公职,一家老小还不知要怎样维持生计,说着也垂下泪来。
李岩听了,让他们不必担心,先不要闹出动静,各回居处等待,自己便去找苏宪还令牌。
今日并非朝会之期,苏宪正准备进宫面圣,禀报突厥公主觐见的的喜讯。此刻见了李岩,虽然知道他只是公主的护卫,却也不敢得罪,当即请他入内叙话。
李岩先还了他的令牌,道崒干玩得很高兴,非常感谢苏太仆云云。苏宪见没有因为令牌闹出事端,正自欢喜,连忙客套几句。李岩话锋一转,对苏宪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苏太仆成全。”苏宪让他直说无妨。
李岩道:“想必苏太仆也能看得出来,在下并非突厥人,只是因缘际会得见贵人,有幸做了公主的护卫。如今又回到故土,闻得乡音,不由得甚是欢喜。尤其是昨日在馆驿门口,在下听闻贵馆乐师之所奏之曲,如闻天籁一般,后来在下听闻,公主也甚是喜欢。想烦劳苏太仆,能否选出一二人,教授一下在下,将来随公主回归,一则能作个念想,二则早晚奏给公主听,也是一桩美事。”
苏宪一听,不由目瞪口呆,心想难道这些个异邦来的跟我们习惯莫非真的不一样,竟然喜欢听哀乐不成。于是便道:“这些好说,还请贵使先回,等下某便让他们去贵使住处,任由挑选。”李岩谢了告退,苏宪忙不迭让人去安排此事,只盼下属动作并不迅速,还未将一众乐师赶走。
本以为今日还有众多事情要陪阿史那瑕去办,却不料他们自行出去了,早知便不用夜间冒险前去会见李湛。不过夜间清净,方有与杨岚一战的机会,让他重新认识到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看来近年来想要达到杨岚的武功境地,还是要付出极大努力的。李岩看左右无事,便于院中习武打坐,极力回忆与崒干、杨岚一战的细节,以及阿史那瑕吹奏乐曲时真气的感应,一有所得,便起身演练一凡,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将近午时,阿史那瑕、崒干一行外出归来,带着诸般进贡的礼品。他们一路上谨小慎微,后来又遭受追杀,实是无力携带更多贡品,好在重要的贡品一尊来自西方佛国的玉佛保存尚且完整,其余物品倒不重要,因此便需在天都集市采买。好在楚帝也未必在意有何贡品,只要有外邦前来进贡,那便是极大的成就了。
随着阿史那瑕进来的还有四方馆的其他官员,李岩便上前向阿史那瑕行礼,却看到还有一名丰神如玉的白衣男子跟在阿史那瑕旁边,明显着在对阿史那瑕大献殷勤,只是举止之间落落大方,丝毫引不起他人恶感。周边一众四方馆官员加倍小心,李岩看来这个男子只怕身份绝不简单。
阿史那瑕回身对四方馆各位主事道:“有劳各位,还请回吧,以后经常出入,便不用这边相陪,省的增加阿史那瑕愧疚之感。”众人又看了一眼白衣男子,见他只是兴致勃勃打量院中格局,无甚表示,这才拜别。
阿史那瑕对李岩道:“青崖,来见过商公子。今日若非在集市中遇到商公子,咱们便要被人给骗了。”李岩便上前坦然道:“李岩见过商公子。”商公子眼睛一亮:“这便是崒干先生说过的武功高强的李青崖么,看着年岁不大啊。”又指着院中断裂的假山道:“我听崒干先生说这座假山是你一剑劈开的么?”其时院中早已打扫干净,崒干一拳击断的树木已被移走,只是假山断裂部分沉于水中,四方馆人手不足,还未曾加以清理更换,倒很是显眼。
李岩连声谦让,只道凑巧而已。崒干却拍着他肩膀大笑:“我这老弟什么都好,就是不喜张扬。”商公子也笑道:“却也难得不是么?”
阿史那瑕引大家入室内奉茶,也邀李岩坐了下来,笑着说:“青崖行事稳重,碰见不平之事却是向来不甘于人后的。我们在关中偶然相逢,我只是帮他些许小忙,他便护送了我一路到达天都,其间几经生死,若非青崖全力护卫,只怕我们也见不到这巍巍王都。因此上我可不敢以下人待之。”李岩道:“承蒙公主夸奖。若非公主及时援手,哪里还有这条命在。一路上行来,还是崒干大哥辛苦得多些。”他既然对外以下属相称,便干脆伪装到底。
商公子却道:“你们也不要互相谦让吹捧了,我听得脑袋都有些大。向来我也喜欢结交奇人异士,今日一见青崖便见猎心喜,不如我们来比划一下如何?”说着不待李岩回答,便束好长衣,周到院中心。若是他人说出这些话来,会让人误以为有挑衅之意。但此刻商公子说出,却自有一股真诚的味道在里面,让李岩不禁想到了李湛,只是此刻商公子即出,自己也不便退缩,当下也走到院中,道声“请”。他见商公子未携兵器,因此也没有带剑出战。
商公子也不谦让,起手为“千叶手”中的“礼敬四方”。他原本气度恢弘中带有几分不羁,此刻招法一出,法度森严,低眉敛目,便如佛陀一般,看不出竟似是一名佛门居士。李岩丝毫不敢大意,也摆出“落英指”的架势相对。商公子知他敬自己是客,是绝对不会先行出手的,当下便上前抢攻,只是招法上略微慢了半拍,显是不肯占这个先机。李岩对他的好感又强了几分,也上前认真拆解招数。
起始双方不了解对手虚实,以试探招数居多,逐渐招数使发,也变奔放起来。两人轻功本佳,招式又都是出自名门,除却攻守之外,姿势优美。再到后来内力也逐渐运到掌指之间,无形劲气环绕周身,带得庭中桃花一蓬蓬洒落,落英缤纷,煞是好看。周边观看的崒干与众武士武功属于刚猛一路,讲究一招制敌一击必杀,向来少见武功还能此使出,实用性却也十足。
盖因空中落英的缘故,原本掌指之间无形劲气便如有形有质一般,因此一切隐蔽手段皆无效用,二人只能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决一胜负。斗到后来,商公子招式一变,换“千叶手”为“般若掌”,原本的飘逸灵动之姿大减,代之以凝定稳重,然则招式不发则已,发必指向李岩招中破绽,即便招中并无破绽,李岩为他招数所导引,拆招抵御之余,也会在两三招之后出现破绽。他本就不擅长拳脚,向来只以拳脚辅助剑法,加上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武功,一时间被逼的手忙脚乱,场上形势急转直下。
眼见李岩就要落败,崒干急的在外不住跳脚。他是个直肠子,近来与李岩同生共死,实是不愿见他落败,当下大喊:“用剑啊李岩!”却也不管直呼其名甚是无礼。
李岩听得崒干喊声,心中一动,眼见对手又是一掌攻来,以“落英指”任意一招相拆,接下来,右肋下必然露出破绽,下一招便又要应接不暇,但是“风入松”剑法中的“万壑风雷”简单直接,劲道凌厉,完全可以以攻对攻,迫敌后退,只是手中无剑如何是好电光石火间李岩忽地想明白一个道理,手中无剑,以身为剑又如何,以掌指为剑又如何?
念头还未转完,便以右臂为剑锋,五指撮指成刀,化作“万壑风雷”中攻势最为锋锐的“惊雷”,对着来掌刺去。商公子见他反复施展“落英指”,便知他并不擅长拳脚,有胜之不武之嫌,他也是知礼之人,不愿紧逼,原准备再斗个三五招,以平局收场了事,有机会再见识过他的剑法,却不料对方招式忽变,带有庚金之气,霎时如利剑一般。他也有心一试对方内力,当下右掌运足真气,径直攻了出去。李岩更是不惧,“负天绝云”极力运转。两人掌指相碰,各觉一股大力传来,不由自主都退了一大步,竟是势均力敌。
这下商公子心中大惊,他是佛心宗这一代的高徒,虽为俗家弟子,但由于他身份特殊,师父传艺时只有更为用心,绝无藏私之理。他幼年时便勤修“洗髓经”,得以筋骨清健,后来又修佛心宗至高心法“阿跋多罗心经”。“阿跋多罗”为天竺梵文,译作“无上”之意,功法之高,可见一斑。十余年的潜修下来,他自认年青一代中无能出于其右,今日见李岩年齿较他为幼,内力竟也不输与他,大为惊讶。当下他收起小觑之心,上前以“般若掌”相攻。
此刻李岩见如此使出的“惊雷”也有奇效,当下也不犹豫,诸般剑法尽数掺杂于掌指之间使出,与商公子对上。剑法本有特点,以掌指使出必然有不足之处,然则李岩此刻使来,以“决浮云”剑意为主,信手拈来,如同妙手偶得一般,诸般形势中自成变化,说不出的痛快。周边众人见形势又变,李岩陡然之间将形势扳回,局面越发扑朔迷离,更是看得津津有味。崒干神采飞扬,便如亲身上场一般。
商公子修习武功多年,此番遇到好对手,正好一展所长。他也抖擞精神,将诸般师门秘传的绝技一一施展开来,或妙相横生,或宝相庄严,各种绝技以“阿跋多罗心经”为根底,不知不觉中威势越来越强。
李岩诸般招式使得越来越纯熟,掌指之间的劲力也越来越大,两人交手中,周边的树木便遭了秧。李岩随手拎起因断裂正在下落的一根树枝,带着“嗤嗤”劲气,向商公子攻去,这次却是纯正的剑法,商公子也凝神相对。到得后来,李岩突发奇想,掌可以使剑,树枝可以使剑,为何不可以使枪,即便招式不宜发挥,但是心法肯定是无碍的。心中思量,便将“破军枪法”使了出来。
他在枪法上也下过苦功,虽说杨岚只是点到为止,于九音也只是管中窥豹,但无疑他得到的心法都是纯正的“破军枪法”,只是不像杨岚那般专一练枪罢了。加上昨夜又与杨岚一番争斗,之前诸般疑惑难解,于九音也不能解决的瓶颈便豁然开朗。实则“破军枪法”即便变式颇多,整体招法并不繁复,最主要的莫过于使枪的法门,以及出枪的时机,追根究底就是“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攻则动于九天之上,守则潜于九地之下,不发则已,发则必中。只是道理都懂,能否做到便要靠自身机缘与实力了。
此刻李岩使得性发,掌中劲力大涨,树枝竟化为齑粉,但他毫不在意,双手时掌时指,时剑时枪,灵动时不缺沉稳,静默时暗藏杀机。他此刻心中便如打开一个宝库,进入一个全新的天地一般,任意一招都可趁不同的时机发出,取得克敌制胜的效果。当然他也知晓,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时机使出,对上不同境界的人,取得的效果必然不同。比如刚刚觑准机会使过的一招“八千春秋”,中间带有“其徐如林”的心法,其结果便是让商公子攻无可攻守无可守,只得施展轻功连番退却,若是换作杨岚这样明显高出一线的对手,只怕便被她抬手一枪破去了。因此若想成为真正高手,明白了这些武学道理还是远远不够,还需会尽英豪,试遍绝招,于实战中提升自己实力,方才有窥得武学奥义的机缘。回想起以往认为将一套剑法练得精熟便可纵横天下的可笑认知,实与井蛙无异。
两人斗得正酣,“铮铮”两声响起,却是阿史那瑕调试琵琶,她道:“瑕为两位弹奏一曲助兴,一曲毕,此战止。若有雅兴,择日再战如何!”见二人都无异议,转轴拨弦,一曲平楚起承转合,流转而出,若刀枪并举,若铁骑突出,配合二人激斗,如天作之合。
良久一曲终了,李岩、商公子对立互视,都有惺惺相惜之感。这一战李岩先抑后扬,凭借突发奇想的妙招争得一个平局,甚至于后期有隐隐居上之意,实是大出意料。阿史那瑕道:“两位武功高妙,今日瑕有幸见得,也不负来天都一趟了,且入内奉茶吧。”
此时也已过午,早有四方馆的从人进进出出,想要看看是否进献午膳。此刻见二人终于比斗完毕,通事舍人一声令下,瞬间酒宴便已排好,神色之间对商公子颇有巴结之意。商公子却毫不在意,只顾与阿史那瑕、李岩、崒干三人饮酒交谈。午膳后奉茶之时,阿史那瑕又奏了一曲送君归,琴音悠扬悦耳,商公子大声赞叹,称为自己所闻“送别曲第一”,之后才告辞离去。到得门口,商公子忽然回头对阿史那瑕道:“我跟李兄比斗时,公主所奏是失传已久的琴曲平楚吧,确是天籁之音。请恕商某多嘴一句,天都之中莫要再弹起,曲名不祥,恐遭来意外之祸。”
阿史那瑕见他神色真诚,回身一礼,道:“多谢公子,当时瑕未曾多想,随手奏了出来,只觉得应景而已,完了才有些后怕,得公子提点,瑕必然不会再有这般鲁莽行事。”李岩忽地想起,当前朝廷国号为“楚”,曲名平楚,被有心之人盯上,只怕横生枝节。商公子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回到厅中,李岩见阿史那瑕默然不语,便问起了商公子何许人也。崒干不等阿史那瑕开口,便向李岩解释。原来阿史那瑕与崒干一干人去南市采买一应物品,不料有奸商欺生,以次充好不说,价钱还抬了几成,崒干欲待不买,却不料店面乃齐王府所有,店家仗着有靠山要强买强卖,便争执了起来。阿史那瑕身份特殊,本来不惧,但涉及到皇室贵胄,也不免担心节外生枝,影响大计。正好商宇经过,便替他们解了围,想来商宇也是哪个王公贵胄家的子弟,店家理亏在先,也没有强逼。商宇对南市甚是熟络,自告奋勇带他们采买物品用具,倒也省了不少麻烦,最后还殷切地送他们回了四方馆。
崒干说话间神色古怪,不住向阿史那瑕打量,李岩便明白了,商宇八成是一见阿史那瑕便有了爱慕之心,因此便趁机大献殷勤。想来也是正常,阿史那瑕姿容绝美,形态举止又有大家之风,使人初见时便有惊艳之感,商宇有求凰之意也属正常。阿史那瑕见崒干说着说着便往自己身上扯,当下一双琉璃般的眼眸一瞪,留二人在座,自己先走了。崒干对李岩做个鬼脸,也不敢再多说。
到得午后,想来阿史那瑕午休已毕,李岩前往阿史那瑕处敲了门。阿史那瑕开门见是他,便放他入内。李岩入室不由得有些尴尬。阿史那瑕身着便装,应是午睡刚起,乌发散披,只以一束白绫扎住,自有一股慵懒风情,与平日大相径庭。
李岩也不敢多看,当下低着头,掏出李湛玉佩,递了过去。阿史那瑕接过时,李岩明显见到她手有些发颤,显然甚是激动。良久,阿史那瑕才道:“可是姓李的年轻男子?”李岩答“是”。阿史那瑕道:“我却是想不到他竟然敢来天都,也想不到你竟然还识得他。”李岩便将如何与李岩相识,又如何在天都遇到简短一说。阿史那瑕道:“也罢,终究是有些故人之情。苏宪已来通秉过了,三日后宇文信要接见我等,你便相机行事,帮他一探天枢虚实。你且记住,事后无论何人问你,你便说自己是凉州人士,幼年便跟我们去了西州,从未来过中原。我见过宇文信之后,再决定是否去见李湛。”略一沉吟,又道:“只是你这一身武功难以隐瞒,若非万不得已,只承认是凌云门下,不说是哪位高手便是了。”李岩点头答允。当下阿史那瑕差人将崒干请来,一同商议。
李岩商量完毕,与崒干出门回到住处,却发现一干乐师以陈九为首,早就在等候他,一见他纷纷下跪,感谢搭救之恩。李岩将大家安抚一番,只说选中陈九教授乐曲,才安排众人各回居处。
一夜无话,第二日李岩依惯例早起练武,到得用餐时发现待遇规格又有提高,连服侍的人也换了。饭后见了阿史那瑕瑕说起这件异事,最终笑道:“看来皇帝要接见我等的消息传出之后,四方馆越发用心招待了。”阿史那瑕摇了摇头,李岩见他面露不忍之色,不由询问何故。阿史那瑕沉默一会,才道:“只怕昨日午间侍候酒宴的人,大都已不在世间了吧。”李岩“啊”的一声站了起来。阿史那瑕见他满脸惊骇,示意他不要激动,这才道:“若我没有猜错,商宇不是别人,正是楚帝最宠爱的赵王宇文商。昨日我看他言行举止及年纪与传闻中相符,当时只是怀疑,今日一看,**不离十了。”他见李岩不解,才解释道:“你未曾接触过这些尔虞我诈,不能明白未必便是坏事。昨日席间我欲试探商宇身份,便在你们比武时以平楚试探,后来他果然提醒我,这便罢了。今日不见昨日席间侍候之人,想必他担心昨日之事泄露,便将这些人尽数灭口了。不信你看,只要是昨日未在院中侍候之人,应该都是安然无恙的。”李岩闻言,摔门而出,过不多时,又怒气冲冲赶回。阿史那瑕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当权之人,又有几人能将他人当做人看了。商宇举止风范都是不俗,然则涉及自身或想干之人的利益,举手杀人只怕眼睛眨也不眨。”
李岩终于想明白了,商宇爱慕阿史那瑕,恐怕她曲奏平楚之事传出对她不利,便将听到她奏曲之人杀了灭口。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了一些虚无缥缈之事能对他人痛下杀手。阿史那瑕知他古道热肠,又豪情任侠,知道此事自然义愤填膺,便柔声道:“说来归根结底还是在我身上,你要责怪,便责怪我就是了。”
李岩双目圆睁,盯着阿史那瑕,如欲喷出火来,到得后来才道:“你也是没有想得这般周全。此事我自会调查清楚,若真如你所说,我有生之年便必定会向宇文商讨回公道。”
阿史那瑕道:“公道?哪里会有公道呢,这些王公贵胄,又有几人手上没有几条无辜人命,也许自己动手杀,也许因他而死,世人也都将这些当做理所应当。不然为什么都想当皇帝,都想权倾一方,无非是看上权力的好处。权力在手,子女玉帛皆为私有,生杀收授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李岩知她所言非虚,只是内心深处那股火竟有越烧越盛之势。最终到:“有生之年,我定能寻到一个予人公道的方法!”
阿史那瑕看着他的双眼,毫不怀疑他的决心,接着问道:“若是我并非没有考虑周全,只是也如宇文商一样根本未将他们生死看在眼中呢?”
李岩低下头去,良久抬头直视,道:“若是如此,李岩今日这便告辞,他日江湖相逢便如陌路。”想到若真相真如阿史那瑕所说,心中莫名的有些疼痛。也许数日来的生死与共,他早已将这个异族公主当成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去看待了吧。
阿史那瑕继续盯着他的双眼,语气真诚:“我确实是考虑不周,未曾想到宇文商便如他父宇文信一样,都是这般得阴狠毒绝。”李岩听她如是说,心中忽地一阵轻松,勉强展颜一笑,起身去了。阿史那瑕看着他背影,不由得有些发呆。以她的性情,过往何时曾在意过他人的感受了,今日却不由自主相询在先,自答在后,也许自己也同样早就将这个少年当做一个很重要的人去看待了。
李岩回屋,便让人唤了陈九过来,先向他讨教了些乐曲上的学问,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昨日在院中伺候的钱六去哪里了,昨日里还夸他有法子搞到些独特的果子,我都在公主面前夸过口,钱也给他了,人却不见了。不会贪图这些蝇头小利,夹带私逃了吧?”
陈九听他提到钱六,神色有些慌张,四下张望下,见没有旁人,才低声道:“公子别提了。据说在天都发现了东海一个什么城的奸细,好像钱六跟他们有勾结。昨日晚间大理寺就来提人,听说带走的时候赵王的亲卫负责押解,防止有人劫囚。之后连夜提审,也不知怎地,几个人倒是硬气,活生生被打死也没吐露半分有用的信息,听说陛下知晓了还很是生气呢。赵王忙前忙后,倒落个不是,咱们四方馆人员的缺还是赵王用自己府里的侍从补上的呢。”李岩听他如是说,基本已明了情况。他心潮澎湃,直欲找宇文商当面问个清楚,但也知基本不会有任何效果,有心去找李湛他们告知阿史那瑕愿意帮忙的消息,但此时天色已晚,他又没有令牌,也不敢轻举妄动。最后敷衍了一会,让陈九退下了,自己晚饭也没吃,躺下就睡。阿史那瑕知他心中郁结,也未打搅他,只在院中奏了几曲平沙、白雪、流水,用于开解。李岩便在阿史那瑕的琴曲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早起习武、用餐,又跟阿史那瑕打了招呼,说道要去一下太白居,阿史那瑕便知晓他的用意。待他转身走时,又道:“你既然已立志要改变这个世道,那便去增强你的力量。还望你放宽胸怀,莫要郁结于心,于事无补。”李岩感念她以琴音为自己梳理胸襟的好意,此刻又得她出言劝解,虽然心绪仍是难平,仍回身施了一礼,当是谢过,这才出门。
到得天津桥头,见李湛身着布衣,长带系发,立于银河之旁观察水中往来船只,薄雾轻霭中便似神仙中人一般。他不愿打搅这动静和谐的画卷,便站在李湛身后不远,一言不发。良久李湛道:“莫悲金谷园中月,莫谈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天津桥观景就可以,何必伤神怀旧。李师弟,你内力深厚,心性绝佳,武功进境一日千里,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为何心中充满激愤?”李岩早些年就知道李湛武功深不可测,他此刻情绪稍有不稳,便显于脚步之中,被李湛识别出来,也并不惊讶。他也不回答,只是问道:“有人告诉我,有权力在手,便可生杀予夺,不知道对也不对?”李湛道:“不错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说着回过头来,看了看李岩才道:“先祖也这么想的,因此到了我父皇这一代,别说祖宗的基业了,便是宗庙也没有了。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此话说来,无异自承身份,便是流光余孽中“前朝遗孤”了,他人若得知实是非同小可,但此刻他显然是不愿隐瞒李岩,想来李岩也早就料到几分。
果然李岩并不惊诧,只是继续道:“为了成就自己的目标,其他都可以牺牲,包括人的性命在内,是这样么?”李湛更是奇怪,于是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李岩简短的将这两日四方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终表达了阿史那瑕同意帮忙之事。
李湛并不意外,只是对李岩所说的事情比较关注。想了想才道:“帝王家便是这样认为的啊,有什么稀奇的。我幼年之时也是这样,只是这些年来远走江湖,才知道我以前在各种文档卷宗中看到的,那些因洪涝、刀兵、饥荒而消失的生命不再是纸面上的一个个数值,他们也是有家有口,有憎恨有挂念的活生生的人。你便是因为这个才很是愤怒的吧。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你要么任命,不落到自己身上便庆幸,落到自己身上便逆来顺受要么去反抗,但这可是需要力量的,你若够强,便掀翻了宇文信的皇帝宝座,自己来坐,到时候你愿意怎么处理自己的子民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这些话说得惊世骇俗,若被人得知,只怕当成疯子多于当成叛党。只是李湛身世特殊,经历特殊,由他说道倒像是说自己的事一般。
李岩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罢了!现在看来,我之前说的要荡尽世间不平,诛尽天下之恶,只怕是高估自己了。”
李湛道:“是啊,我也不怕打击你。这世上不公之事多了,但是这些被迫承受不公的人也未必认为以权势压人是错误的,他们只是感叹为何要由自己而不是他人承受不公罢了。”两人交谈之时,杨岚早已到来,原本只是静听,此刻插言道:“他们不明白,那么便让他们明白无论何种情况,遇到不平之事,那便要管上一管。有些事是别人考虑的,有些事是自己考虑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一日做不到的事便十日千日一辈子去做,终究会比不做好一些,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什么好纠结的?”
李湛对李岩笑道:“如何?”
李岩向杨岚躬身施礼:“多谢师妹指点!”
杨岚也施礼道:“师兄侠骨仁心,方有此惑。若论世间枭雄,又有几个会在乎他人死活。小妹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师兄身体力行,方值得小妹敬重。”
李湛笑道:“好了好了,之前好生繁忙,如今只需静待两日后便可。有一处本来一直要去却无暇顾及的地方,师弟若闲来无事,便随我们一行如何??”李岩应了,三人即刻动身出发,沿途买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李岩见了,料到是要去去拜祭什么人。由于天都北部为皇城所在,属军事管制区,当下三人策马定鼎门而出,向东南绕虎牢关北行。一路上李湛指点江山,何处可以增兵,何处可以布防,何处可以坚守等等,说得头头是道,杨岚偶尔插上一句,无不恰到好处,李岩虽听不大懂,但依二人所说,加上细心观察,到得后来也能明白一二。
行经虎牢时,李湛见关口破败,只有寥寥几名守卫在查抄路过行商。十余年来第一次回到此处,想到中原腹地重关竟然落得一个税卡的功用,不由得潸然泪下。李岩知他伤心前人昏聩,致山河破碎,巍巍神州落得雄关天险连兵都不得驻,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开导。好在李湛早已非当前初落难的王子,此刻已历尽风雨,过不多时便收拾心情,继续引二人纵马北顾,山脚下一座废墟逐渐映入目中。
李湛向二人示意已到,大老远便拴好马匹,从马上拎下两坛酒,徒步而行,李岩、杨岚也有样学样。到得一处隐隐看出像是大门的遗迹,石碑断裂倒卧处处,字迹似是被人刻意毁坏过,早已模糊不清,翁仲雕塑也散落各处,大多残缺不全。李湛向杨岚示意,杨岚便将香烛在此处插好点燃,然后随李湛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下头去。李岩见二人神情,便知此地非同小可,便也跟在后面磕头。
李湛、杨岚礼拜完毕,恭恭敬敬对李岩还了一礼,倒吓了李岩一跳。之后听李湛缓缓说道:“这里便是太宗为皇子时开府建牙之所。太宗据此扫灭群雄,平定突厥,四海归一,威震天下。后来太宗继位,这天策上将军府便废置不用,成为开国众将子弟习武之所。十余年前,宇文信叛唐自立,将这里付之一炬。后世子孙不肖,落得江山社稷归于他人倒也罢了,王朝兴衰,莫不如是。然则这天下生民,万里神州,竟然为异族所驱使占领,不亦痛哉!宇文信甘做北燕走狗,荼毒万民,敲骨吸髓以供北燕挥霍,我等有生之年,必不与他干休。”然后回头对杨岚道:“师父幼年便在此处读书习武,薛师叔也一样。应天门战死的秦英、李广、长孙充,护送我们去东海战死途中的程壁、江冶山、张宪之,还有很多我记不得名字,却为了护送我们义无反顾断后的人,幼年都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一个个尸骨在何方都不知晓,希望大家英魂有知,能回到此处。”说着将一坛酒打开,洒在地上,又道:“这些年来一直想来祭奠一番,竟然蹉跎了这么久,还望诸位前辈莫要怪罪。”
接下来李湛转头对杨岚道:“以如今情势看来,我等想终老海外也不可得,来日流光必有血战,虽说我等早有准备,但兵凶战危谁也难说必能苟全。若我身死,师妹便将我骨灰撒在此处。都说北邙是上好的葬身之所,只是积年累月下来多了些阴气,然此处我只能感受到前辈的英烈之气。葬身于此,得伴太宗皇帝与众位前辈英豪之余烈,再也无憾了。”说着拍开另一坛酒泥封,喝了一大口,递给杨岚。
杨岚也喝了一大口,才道:“宇文信毁了这天策上将军府,却也折不断我辈脊梁。他若善待生民,两代之内民心归附,我等此生只能孤悬海外他却不能体恤百姓,何尝不是予咱们良机。他要咱们死,咱们也绝不会束手就擒,那便各自拿出手段来,说不定来日还能取了他项上人头。”说完犹豫了一下,才将酒坛递给李岩。想来是犹豫双方虽有交集,再加上于九音的关系,但己方毕竟是“大逆”的身份,怕李岩有所排斥。
不料李岩毫不犹豫,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在山上时于九音常与他谈论时事,多有感触,再加上于九音想必是立于李湛一方,才会在多年前助他们退守流光,此刻又让他下山之后便宜行事到得山下,一路行至天都,以他能看到的地方,又发现楚王朝数不胜数的敝处,对这个傀儡般的王朝殊无好感在内。且李湛、杨岚虽被呼为叛逆,但行事作风落落大方,自然而然有所倾向。于是说道:“小弟力虽微薄,近日师兄若有差遣,还请直说。”
李湛道:“李师弟,我等与宇文信之争不是普通江湖纷争,实是不得已的不死不休之局,你一但涉入,便再也不能脱身了。”李岩却摇了摇头,说道:“此番下山,师父让我便宜行事,他言中之意是不赞同凌云加入讨伐流光阵营的,我已明了。从小处说,宇文信对流光苦苦相逼,赶尽杀绝,李兄又有何过错,不过是身份使然,我既然自命侠义,帮师兄便不违侠义之道从大处说,宇文信倒行逆施,以身事贼,为一国之君未谋一国之事,荼毒生灵以奉异族,我自西来,所见各州府纲纪败坏,鱼肉百姓奋勇当先,见到异族之人畏之如虎,上行下效,不外如是,与其做对,岂违侠义之道?”说着自嘲道:“在下武功低微,妄称侠义,两位见笑了。”
李湛仰天笑道:“力弱便不能行侠义之举的话,那也只有天下第一高手才能行侠仗义了。今得李师弟相助,天都之事再无后顾之忧。枪来!”
杨岚从囊中取出“虎啸”,接在一处,右手轻拨,长枪去势如电,向李湛射去。李湛身形侧闪,让过枪锋,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在枪柄中段上一搭,长枪如风车一般在他指间转动起来。李岩见了他这一下借力化力的手段,心中叫好,他知道李湛武功高强,今日终于见到他展示枪法,不由精神一振。
李湛持枪在手,随手抖了几个枪花,李岩便知他在枪上的造诣绝非一般。然后李湛一路枪法使了下来,也是杨岚一般的“破军枪法”,这一路枪法李岩也懂得,他又与杨岚对决过几次,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李湛与杨岚使出来时,枪势决然不同。比如“侵略如火”一路,杨岚使出来时如业火燎原一般威猛强势,李湛使出来时,起先如同火苗,之后变为火炬,再变为熊熊大火,期间转折自然,即便明知会有如此结果,以李岩对枪法的了解,竟然毫无遏止的办法,只能以强破强,在对方最强之时决一胜负。
一面观摩,李岩一面思索。两种枪法并无高下之分,也许便是于九音说的,武功练到最后无不合于心性,杨岚天性是一往无前的决绝,李湛是谋定后动的一击,自己应该是什么呢?也许发现、坚持、融入、发扬属于自己的“道”,便可与李湛、杨岚这样的人并驾齐驱了。
李湛舞动“虎啸”,与杨岚不一样的“破军枪法”一招一式施展开来,没有对决时的应接不暇,反而更易理解,杨岚在旁随口向他解释,一些之前不明白的关窍瞬间明朗了起来。使到后来,枪势配合山间风势,似有千军万马相和。
李湛喊了声“酒来”,李岩顺手将手中酒坛掷了过去。只见李湛枪尖一点,酒坛便破了一个小洞,之后枪柄一弹,酒坛子飞向空中,破孔始终向下,酒浆淋出,李湛在下喝了个痛快。待得酒坛再次落下,李湛一枪抽在酒坛上,酒坛倏地飞向李岩。李岩伸手接住,却见坛中酒水齐破洞而止,正好不至流出。这一次李湛“刺”、“崩”、“抽”三下,劲力汹涌却恰到好处,不然稍微控制不住,便会打破酒坛子。杨岚便在旁边将这三字诀窍的发力技巧传了给李岩。
枪法使毕,李湛将枪还给杨岚,笑道:“这一路枪法始于此处,如今使来,还望不至于辱没先人。”杨岚道:“师兄枪法已得神髓,将来必能重振声威。”李湛笑道:“师妹,你能不能不要天天一本正经的这么跟我说话,我可受不了啊。”杨岚柳眉一竖,道:“师兄还请自重身份!”李湛尴尬得假装咳嗽两声,对李岩道:“李师弟,你看我这路枪法如何。”
李岩见杨岚抢白李湛,本在暗暗发笑,忽见李湛问他,当下也打起精神,略一思索方道:“师兄枪法不如杨师妹凌厉,却如同弈棋一般,招法施展之间不断壮大自身、削弱对手,到得最后便不可抑制。应对这种枪法百招内不能破敌,之后祸患便会呈现,只是不动如山一路枪法在,又有谁能在百招内攻破呢?以我见过的人中,或许只有家师和掌门师伯可以做到。”李湛笑指杨岚道:“师妹也可做到!”杨岚“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以她的脾气,若李湛所言非实,早就出言反驳了。李岩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难不成杨岚小小年纪,武功竟然到了如斯境地。
李湛接着说道:“早些年间我在枪法上痛下苦功。当时我是先师唯一弟子,先师一生无愧天地,言出必行,他死守紫微宫而死,随身武器黄龙泣血遗落天枢,曾言道廿载之内后人自当来取,我当时是有这个宏愿的。只是后来师妹渐渐年长,她习枪的天赋远在我之上,再加上一众旧部不允我涉险,这便定了由师妹赴约。这些年来,我眼见着师妹大好年华都放在这一柄枪上,也很是愧疚。”杨岚却道:“离乱之人,朝不保夕,若不自强还待上天垂怜么?我为先父嫡女,便是资质差师兄甚远,也当先往赴约。”李湛苦笑摇头。
杨岚忽道:“此番拜祭只有香烛酒水,殊无诚意,还请师兄陪我赴西山一行。”李湛神色一愣,半晌才道:“不能延缓些时日么?此刻行动,只怕打草惊蛇。”杨岚道:“若非此刻,焉能找到江照晚落单的时机?”
李岩道:“惊鸿枪江照晚么?我曾听师父评论当世枪法高手,说过此人,好像当年师父还在天都与此人交过手呢。”杨岚道:“不错,正是这厮。他出身江南名族江氏,枪法精妙,在军中与家父并称南北枪王,只是武功被家父压过一头,军中家父是左龙武大将军,他是右龙武大将军,虽然互不统属,但地位上略逊家父一筹,因此一直心中不平。那倒也罢了。谁知宇文信叛变,江照晚与之勾结,临时反戈一击,多少左龙武军的将士未死于战场,却死于江照晚的屠刀之下。他本以为居功至伟,谁知仍得不到宇文信重用,如今在军中又被褚北辰压了一头,更是不甘。一直以来我们便想取了这厮人头以祭先烈,只是他长居天都不出,苦无良机。此番流光事起,宇文信欲选人统率江湖豪杰做成大事,他便看上了这统领之职,想以此为进身之阶。为防意外出现,他近来一直便在离此不远的西山演武场参悟枪法,这才给了我们机会,这次定然不会放过他。”
杨岚顿了顿,又补充道:“西山演武场是龙武军前辈习练枪法之处,应该留下不少遗迹。江照晚虽然练得是一路大江流枪法,想来也是想在这些遗迹中寻得借鉴吧。”
李岩听杨岚如此说,不由得跃跃欲试,看向李湛。李湛拗不过二人,只得答应。西山演武场距此不过数里,三人前往途中李湛不断叮嘱务必小心,又分析了诸般情势,未虑胜先虑败,一旦发现不妙如何分散远遁,并定下万一失散之后联络的方法等等,杨岚显是习以为常,倒是让李岩大开眼界,了解到行走江湖决非单凭一腔热血即可。
不多时,便见前方山势平坦下来,树木也逐渐稀少,明显有人为痕迹,显是已经接近演武场,三人也小心了起来。再走片刻,便发现沿途训练木桩多了起来,周边山壁上也有很多划痕洞孔,看着像是长枪痕迹。
三人越发小心,一路豹隐蛇伏,到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广场之上,中间散插着几个木桩,一名黑衣男子静静在木桩前打坐,一柄红色长枪横在膝前,整个广场一片死寂,偶有山风刮来树叶,到得广场中间便如卷入激流一般不自在。黑衣男子忽地持枪站起,闪电出枪,击向空中为无名气流所阻的树叶,枪锋过处,尚属嫩绿的叶子化为齑粉。黑衣男子长枪收于身后,面向三人所在之处,喝道:“何方高人在此窥视江某练枪,还请出来一叙!”说话之间傲然而立,但身上所露锋芒,又岂在方才的长枪之下。
李岩心知方才见江照晚展示枪法高妙,心神微动,未及收敛心神,在这样的高手神识笼罩之处登时无所遁形,不由得面向李湛、杨岚尴尬一笑。杨岚示意他无须担心,率先而出,李岩、李湛也随后跟上。
江照晚不由一愣,他方才出枪之时神识、内力、体力均至顶峰,因而察觉旁边有一人窥视,另有一人气息若有若有,此外别无感应,却不料对手出来三人。他见三人中年龄最长的李湛也撑死不过三旬,旋即释然,想是山间风大,三人距离又远,偶有遗漏也是正常。
他见三人被他喝破行踪,居然若无其事走了出来,见了他也不施礼赔罪,不由暗怒,心中生了杀机,面上却甚是平静,说道:“不知三位是谁家子弟,到此有何贵干?”一旦确定对方不是亲朋故旧之后,便要暴起伤人。
李湛上前道:“大唐太子领天策上将军李湛、左龙武大将军之女杨岚携友人李岩前来拜会江将军!”
江照晚愣了一下,李湛幼年时的模样他是经常见的,只是从未曾想过这个前太子会主动走到他的面前并自承身份。定睛一看,虽然十余年未见,眉目宛然如昨,不是李湛是谁。他自忖十余年来一直未得重用,主要原因便是逃走了前太子李湛等人,如今天赐良机,让他能弥补遗憾,想着日后压过褚北辰,荣华一生,夙愿一朝得偿,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当下装模作样抱拳道:“末将见过太子殿下,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李湛冷笑道:“我倒是好得很,只是近来姜、罗两位将军老是托梦给我,说他们有心愿未了,想要江将军去陪他们,所以便来问一下江将军是否情愿。”当日江照晚引军反水,首先遭他毒手的便是右龙武卫的两位统领姜承、罗映。江照晚听了,不由仰天狂笑,良久才对李湛说道:“殿下若有手段,末将这条命便任由拿去,只是先得问过末将手中的血踪枪。咱们也不用假惺惺的废话,你们三人便一起上吧!”说完横枪而立,枪锋斜指李湛。
他见三人中李岩年少,杨岚又是个女娃儿,李湛当年便拜在杨烨门下习武,想来他才是这次激战的主力。
谁知却是杨岚持枪上前,她实是不愿与此人废话,“破军枪法”直接展开,向江照晚攻去。江照晚见状不由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却是这个小女娃娃打头阵,当下使了一招“大江东去”封锁来枪,倒是有六分心神在防备李湛突袭。谁知李湛只是在远处负手而立,正疑惑之间,忽觉不对。
杨岚“虎啸”与“血踪”一搭,便察觉对方枪上劲力未使足,“破军枪法”最擅长对决这种心有旁骛之人,当下力贯枪身,半借对手枪势,原本只是试探的招式陡生变化,枪尖灵蛇般抬起,虎口中衔着的尺半枪锋幻化出两枚枪头,在血红枪缨的飘洒之中一扎前心,一扎咽喉。若是普通高手这一下便要命丧当场,江照晚也当真是一等一的高手,当年又常常见识到杨烨鬼神莫测的枪法,这下虽然大意,狼狈之余依然以连使“江潮千古”、“江海同归”,两招都是“大江流”枪法中攻势最重的招式。
所谓行家伸手,杨岚一招即出,江照晚登时醒悟过来,杨岚的枪法绝非等闲之辈可比,放眼江湖只怕也没有几人敢以等闲对之,何况自己分心别处。于是便使出了以攻对攻、以伤换伤的招法,他以前辈之身使出这样的招式,便是有损风度也不顾了。杨岚却是暗暗赞许,江照晚无愧于“南枪王”之名,“破军枪法”擅于攻坚、借势,一旦对手被逼露出破绽落於下风之后,后续攻势绵延不绝,想反手难比登天,因此江照晚宁可使出近乎无赖的招式也要扳回先机。
只是杨岚既然在对手大意之际占了先机,又岂能善罢甘休,在对手“江海同归”如同铺天浪潮的攻势中,长枪游鱼般乘风破浪,本来刺向对手咽喉的枪锋由实转虚,刺向对手胸膛的枪锋由虚转实,但是由于要躲避对手招法,枪锋只是险险划过对手左肋,造成一个半尺长的创口,登时血如泉涌。这一下出招有“林”之规整,又有“雷”之迅捷,不止是招式收发由心,瞬间心法转换,“龙虎离合真诀”的内力运用也妙至毫巅。
江照晚以肋下受创换得不失先机,枪化浑圆,后退之余布下三重劲气,正是一招“江河叠浪”,其间暗流涌动,对手若是敢轻易上前,便要将其卷入无边暗流之中。随之趁机后退,封住肋间几处穴道止血,顺手扯下衣襟在肋间一缠裹住伤口,动作行云流水,不愧是在军中长年待过。
这一下江照晚彻底收起小觑之心,掌中“血踪”轻舞,周围气流受到枪势影响,便似被长枪吸引一般。枪锋所过之处,劲气凝结犹如实质,随着枪舞范围越来也大,长枪携带的劲道越来越强,周边空气似全被“血踪”吸附,形成死一般的沉寂,如同风雨前的宁静,这已是“大江流”枪法的终极奥义“万流归宗”。江照晚自忖若是任由自己蓄势至巅峰,这一枪便是中原几大宗师、北武林第一人赵重霄也不敢轻撄其锋。
杨岚一击江照晚得手,本有轻视之心,此刻见到江照晚这一招“万流归宗”也不由心中暗叹,果然不愧是曾与父亲齐名的枪术高手,这一枪由自身真气而发,引动外在天地元气,集夺势、蓄势于一体,已是“技近乎道”的绝顶招法。此刻以她的内功修为而言,也只是以自身之“龙”,隐隐感应到天地之“虎”而已,距离“离合”自如相差甚远,对手对天地元气的感应及利用确是自己所不及,所展示出来的枪法也绝不在自己之下,加上对手决然不会留手,实是个可怕的对手。只是杨岚性格坚毅,便如自己的“破军枪法”一般,向来是遇强愈强,从无胆怯避战一说。
杨岚催动“虎啸”,配合脚步移动,长枪势如疾风,漫天枪影从四面八方罩向江照晚,即便枪为长兵,依然会有攻防不及的死角,这下便是要通过快速出枪来打断对手蓄势。岂知“虎啸”一接近江照晚身周五尺,便明显感觉滞涩难行,便如置身汹涌暗流一般。若非杨岚枪法精熟、内力强劲,立刻便要被对手带动枪势,陷入被动。江照晚趁机随手格挡,轻描淡写地将对手枪法化解,“血踪”上的气势却越来越强。看来这一招“万流归宗”攻防一体,实是了不得的枪法。
之后杨岚枪作惊雷,蓄力直击,意图引对手决战,以强破强江照晚便避其锋芒,长枪蓄势之余,一寸一寸压缩空间。
周边李湛、李岩见整体形势偏向江照晚,也不由得暗暗着急。
杨岚数招无功,且距对手成势越来越近,却也毫不气馁,此次仍是枪做疾风,照葫芦画瓢,星落天外一般攻了过去,只是近得江照晚身周依然受到影响而枪势变缓许多。江照晚见状不由冷笑不已,对手枪法高明,实是十余年来仅见,但此刻已然技穷,明知打不断自己枪势仍做无用之功,看来心绪已乱,自己取胜便在顷刻之间,是该考虑如何防止李湛逃走了。当下也是出枪抵挡,只待自身枪势一成便发出致命一击。
看二人双枪碰触,都以为又是“叮叮当当”一阵交击,不料第一击劲力还属正常,杨岚第二击枪力陡然沉重倍许,竟将“血踪”格至外门。之后杨岚枪势陡变,原本的如风枪影归一疾刺,作迅雷之状,直击江照晚左肋破绽。原来杨岚见对手蓄势将成,枪法高妙之余唯有左肋受伤在前,微露破绽,便打定主意,故技重施迷惑对手,默运“龙虎离合真诀”,内力真气一分为数,呼吸之间又合而为一,配合枪势,关键之时借力化疾风为迅雷,尽显“难知如阴”之隐忍机变。这一下看似普通,实则是自身内功真气、调息搬运之法、枪法三者合一的巅峰之作。江照晚长枪被格至外门不及回收,肋下空门笼罩于对手枪锋之下,只得错身闪开。他身形一动,原本凝结的气流打开了一个缺口,这一招“万流归宗”便被破去了。
“万流归宗”最是忌讳势成之前的以强破强,只是绝不会给予对手硬碰硬的机会罢了,人枪结合之下,身形移动也无不可,只是一旦不能自由操控长枪,身形失位之下便只能中断蓄力。当年杨烨便是如此破解他的招式,只是杨烨一上来便未给予他蓄力之机,连施展后续招数的机会都没有。近年来他潜心修炼,完善枪法,自觉再对上杨烨也可争一日之短长,可以恃之纵横天下,谁知甫一出手,便被杨岚破去。
江照晚惊怒交集之下长啸一声,趁着余势仍在,将蓄势至半数的劲力尽数收到枪上,“万流归宗”化为“海天一线”,枪锋划出一道气墙,滔天劲力蜂拥而出,偶有落叶飘来,遇之皆化为齑粉。同时气浪之中红光隐现,“血踪”如蛰伏灵蛇一般,欲随对手变化伺机而动。
李岩在旁看了,如自己以身相代的话,只能使出“不动如山”一路枪法,待对手威势过后再作他想,至于对手趁防守之余再出“万流归宗”该如何破解,那便是后话了。
不料杨岚也是轻斥一声,长枪暴烈如火,使出了气势最盛的“侵略如火”与之对攻。双枪相交,竟不再发出金铁之声,而是气流交击的轰鸣。一番交击之下,杨岚虽在内力上处于劣势,但借势借力本就是“破军枪法”的特长,江照晚竟占不得上风。
杨岚枪法忽正忽奇,“风”、“林”、“火”、“山”轮番而出,动若雷霆震怒,变化难知如阴。李岩在局外看来,杨岚手中“虎啸”便似化为千军万马,正奇混杂但分工明确,避敌之实就敌之虚,枪发时以正防、以奇攻,到得中途忽地变为以奇守、以正攻,变化莫测,并无一招使老,也许这便是枪诀中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江照晚“大江流”也使得性发,枪势如滔滔江河,各种惊奇绝艳的招法绵绵不绝,始终针锋相对,翻翻滚滚便斗了一百五十余招,始终不分胜负。只是在李湛、李岩看来,杨岚已经逐渐占据主动,且“破军枪法”一旦占据主动,便如两军对垒一般,必然将优势不断扩大。
实则杨岚枪法、经验都不能胜过江照晚,内力更是差了一筹不止。然则自一开始,杨岚的战意便占据了绝对主动。对手以伤换伤也好,以攻对攻也好,杨岚从未真正退却一旦杨岚使出两败俱伤的招式时,江照晚便会考虑诸般得失。比武决战本就在一念之间,再加上甫一上场杨岚便伤了他,开始时倒不觉得怎样,斗到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杂念作祟,只觉得伤口越来越疼,似是血液又流了出来。又缠斗片刻,江照晚眼见今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李湛、李岩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便生了逃离的念头。
杨岚见江照晚虽枪法不乱,但出招之时已无先时果断决绝,当下纵声长啸,便如凤鸣一般,长枪再无变化,糅合着“侵略如火”、“动如雷霆”枪诀的“虎啸”只是一枪又一枪刺出,破风之声夺人心魄,足见气势劲力之盛。江照晚勉力抵挡,仓皇之间忘记对战“破军枪法”须得谨记“交则力空、出则如松”的使力要旨,结果使得杨岚一枪强过一枪,勉力挡到第四枪,“血踪”竟被挑飞空中,杨岚顺势一枪洞穿他的右肩,登时鲜血长流。
江照晚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不顾宗师风范,手捂伤口,夺路而逃。枪为长兵,最忌被人近身攻击,因此枪法高手无不是轻功高手,他全力施展之下,转眼间便到十丈之外。李岩待要追赶,却也不及,他知道一旦江照晚返回天都,三人只有亡命天涯一途,正自心急,李湛却示意他不必惊慌。一旁杨岚掷下长枪,接过李湛递来的“凤鸣”弓,弯弓搭箭,“嗡”得一声,一道流光闪了出去。
江照晚已到三十丈外,他见对手并未追来,前面山脚一拐便要脱离险境,一旦脱身便调集附近兵马捉拿三人,到时杀人灭口,又有谁知道自己竟败在一个小丫头枪下。如意算盘正打得“啪啪”响,忽地后心一痛,一支长箭洞穿他身躯,余势未竭,深深插进前面十余步外的一株大树上,尾羽上带着一篷鲜血。只到这时,他才听到一声尖啸。
“好快的箭,这便是凤鸣了!”最后的思绪飘过,江照晚一头栽倒在地。
那边厢杨岚发出一箭之后身形一晃,便欲倒下,李岩离得近,赶忙一把揽住,知她是脱力所致,便扶她盘坐,以“负天绝云”为她引导真气,返本归元。
实则这一战胜得险之又险,杨岚武功本不如江照晚,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江照晚一开始便处于被动,后续攻势已是杨岚勉力为之,只是江照为她气势所摄,这才落败逃走,但是杨岚这一战所耗心力、内力都已至极限。在“负天绝云”的引导之下,体内真气逐渐可以自行运转,又吐出一口淤血,杨岚脸色才好了一些。待得缓过气来,三人恍然,今日杨岚竟然凭一己之力击杀一名宗师水准的高手,若非此时不便宣扬,传将出去必然震惊天下武林。江照晚也算是十余年来第一个战败身死的宗师级高手了,仅此一项,这一次对决便将成为江湖名局,更何况是以弱胜强。
杨岚面色平静,任谁见了她神情气度,都觉得如同教养良好的豪门贵女刚刚赴宴归来一般,任谁都看不出她刚刚击杀一名绝顶高手。
之后李湛割了江照晚首级,埋好尸首,三人回到上将军府遗址遥祭被江照晚阴谋杀害的将士,虑及“血踪”虽是当世名枪,只是此时不太适合露面,便藏于废墟之中。三人眼见天色已晚,返回天都已来不及,便在演武场中江照晚屋中留宿了一宿。
是夜月白风清,杨岚并无大碍,恢复元气之后便在演武场行走,其中多数木桩上都留有先辈练枪的痕迹,尤其是日间江照晚参悟的那个一木桩,虽说演练之枪不装金属枪头,但木桩上星罗棋布全是落枪痕迹,据李湛说很有杨烨的法度,从上只能领悟杨烨出枪的法门。李湛习枪时尚年幼,当时杨烨教过的枪法能记得十之五六也算不错了,至于杨岚更不必说,她的枪法基本都是薛炎所传,虽然薛炎也是有数的使枪高手,只是比江照晚也有略有不如,因此多年来杨岚除了从薛炎、李湛处习枪之外,多数是靠自身领悟到得如今境界。今日有机会管窥杨烨枪法奥秘,也算意外之喜。
第二日一早,三人做了些布置,清除掉三人痕迹,并伪造出江照晚外出的假象,希望万一有人来找,能够瞒得过一时。李岩在崒干处学过一些反追踪之术,李湛、杨岚江湖经验丰富,倒也做的像模像样。
三人策马返回天都,在定鼎门外告了别,李湛、杨岚回太白居,李岩自回四方馆。
李岩刚回到住处,想是崒干得到讯息,心急火燎的过来质问,只道他昨夜未归,公主担心不已,唯恐出了事情,一早便遣人外出打听城中是否有异动。昨日出城时路经四方馆未曾通秉阿史那瑕,以太白居的情况确实也不太适合派人前来报信,没想到在城外迁延许久,耽误了回城时间,他虽然只是阿史那瑕名义上的护卫,但一旦出了事必然有所牵连,李岩此刻想来不由深感内疚,赶忙去向阿史那瑕请罪。
到得后方阿史那瑕独居的院中,大老远便听得琴声淙淙。李岩只道阿史那是瑕抚琴自娱,方欲向前,悄没声息地闪出两个人来,各伸一手拦住他的去路,李岩一时未曾留神,竟没觉察出阿史那瑕院中还有人藏匿,只得后退一步,定睛看去,却是面目平平无奇的两人,年约三旬,随便扔到大街上便找不出来,站在那里不动似也只有前脚掌着地,如同准备随时暴起的猛兽一般,双目看着李岩,便如审视犯人一般。看二人身形气度,只怕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好在四方馆承袭旧制,院落并不甚大,阿史那瑕静坐院内厅中,仔细倾听一个白衣人抚琴,看着正是前日来过的商宇,也就是大楚赵王宇文商。宇文商也见到李岩被手下阻在门口,一边抚琴,一边道:“暗影、潜夜,这位是我的朋友,让他进来吧。”
拦路两人闻声,对李岩略一拱手,作了个“请”的守势,身形晃动之间,又隐于暗处,看身法轻功也是不弱。李岩上前静立听闻宇文商抚琴,一曲毕。李岩才拱手道:“李岩见过公主、商公子。不意竟打扰了公子雅兴,还请恕罪。”宇文商道“不妨”。
阿史那瑕却道:“如何,交代你办的事情已办妥了?”李岩知她有意岔开话题,当下答道“是”,便欲告退。
却听得宇文商说道:“上次一晤,便知青崖必非常人,想必也是精通音律的,还请青崖对吾适才所奏之曲略作指正。”
李岩略一沉吟,道:“公子所奏应是古琴曲平沙落雁,意境高远,胸怀广阔,闻听雅奏,便如自身飞入云端,随风起落,遨游太虚一般,实非李岩所能及。”宇文商含笑点头。李岩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后来我却从琴曲中问听出些许金铁之声,有杀伐之势,而至有有孤雁离群南飞,物伤其类之意,却是何故?真是奇哉怪也。在下只是初通音律,有不当之处还请公子海涵。”却是李岩心中恼他滥杀无辜,便借点评琴音之机暗讽。
宇文商听了,脸上略微有不自然之色。他此来见阿史那瑕,知道她精通音律,便以抚琴为由结交,本是投其所好。这“平沙落雁”是自己精擅之曲,常以此来表达自己胸襟开阔,志向高远,却被指有杀伐之意,自是落了下乘。
阿史那瑕奇怪地看了李岩一眼,却见他双目神光湛然,绝无畏缩之意,不由暗叹一声,道:“瑕久居漠北,日见刀兵,琴音之中自有杀意,青崖便以时逢多事之秋,刀兵杀伐为立身之本为由来赞我,天都与西域却是大不相同的,不可一概而论,你这下可以赞错了。”李岩一愣,却也不好再添乱,便算默认。之后气氛缓和,三人谈论乐曲、趣事,正是宇文商的特长,他高谈阔论,一时倒显得宾主尽欢。
到得午时,宇文商用膳之后方去。阿史那瑕带李岩送走了宇文商一行,方回院中,李岩便对阿史那瑕深施一礼,道:“李岩行事鲁莽,给公主带来诸多麻烦,还累得公主一行陷入险境,实在是对不住了。”
阿史那瑕叹道:“青崖并非如崒干一般是我部属,我们只是以朋友论交,不必这般多礼。你心中怨恨宇文商滥杀无辜,不给他留情面,那也没什么只是你出去一日夜不归,即便是朋友,也要知会一声,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好早做准备。”她虽是和颜悦色娓娓道来,李岩只能说“是”。既然阿史那瑕已知晓李湛行踪,且他又得过李湛指点,当下也不隐瞒,将三人在北邙所做之事说给了她听。
毕竟杨岚击杀一名宗师绝对是大事,以阿史那瑕之从容,听到之后也不禁神色突变,半天才道:“惊鸿枪江照晚一代枪王,你们也真敢去做。更想不到杨岚这么一个小小女子已经这般厉害,年青一代中只怕只有赵重霄的关门弟子沈青衣可以一争锋芒,只是沈青衣也无这般战绩,以目前来看,终究是逊了一筹。”李岩只道杨岚已是不世出的少年英豪,不曾想还有一个沈青衣,心中不由掀起滔天波澜,大有来日一争短长之意。
阿史那瑕看了看他,又道:“我师父说,成为高手也要讲机缘的。除了名师指点、习武天赋之外,还要看与高手对决的经验。只是对手武功越高,能够全身而退的几率越小。街上流氓无赖斗殴,顶多回家躺上几个月就能复原,绝顶高手对决,稍微不慎,行岔了真气,损伤到经脉要穴,便可使一个天才中途夭折。沈青衣少年得志,行事却小心谨慎得很,又懂得隐忍。不到弱冠便独自一人,将漠北臭名昭著的一伙沙盗血煞一一杀死在大漠之中,从第一个人起到最后一人止,行程往复,足有数千里。你不要小看那那伙人,为首的血踪万里铁木哥可是一流高手,号称熟悉沙漠上的每一粒沙子,手下八十七人中最差劲的也都迈入二流高手之列,便是中原一个中等的门派也未必比得过,他在追杀途中也是几经生死。至于杨岚更不必说了,击杀宗师级别高手的经验,足以让她再上一层楼,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将来能到何种境地,谁也不知道了。即便同为宗师高手,尸山血海填出来的和闭门造车练出来的,只怕也要有高下之分。”说完轻声叹息。两人又闲聊几句,阿史那瑕让他回室试穿明日见宇文信时穿的衣物,李岩才告辞离去。
到得自己室内,早有奴婢呈上衣物,从里自外皆有,言说是公主亲自挑选,用于明日进宫面圣,让他试穿。他素日所穿都是便于行走江湖的衣物,自打与阿史那瑕同行,有时为了隐藏行迹会穿她部属武士的衣服,这次却是阿史那瑕专为他采买的锦衣。在奴婢服侍下换好衣服,众人不由喝起彩来。都说“人靠衣装”,李岩在铜镜前一照,玉色袍衫衬托着翩翩少年,往日英武之中多了丝儒雅书卷气息。
李岩略一活动身形,直觉无不合身,想来是阿史那瑕平日里注意他身形,即便他不在,采买的衣衫也无差错的缘故。多少年来他在凌云山上无亲无故,唯一亲近的曲九云又事务繁忙,此刻得阿史那瑕如此关照,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感激。当下又去阿史那瑕处拜谢。
阿史那瑕本有预料,此刻见了也是忍不住赞叹几声,在旁的崒干更是大呼小叫,直说明日说不定宇文信便要招他做驸马,李岩只得与阿史那瑕相对苦笑。
第二日为望日,也是本月第二次较大的朝会日,楚皇宇文信选今日接见突厥使团也显示了重视之意。正常朝会辰时正式开始,突厥使团却不必着急。李岩一大早整顿停当,却见阿史那瑕身着盛装胡服,前些时日那些汉家女子气息尽掩,浑身上下充满着异域风情,如花娇颜处处透出端庄气息,眉目之间不时散发出上位者的尊严,李岩见了不由得一呆。多日间以朋友相交,虽然口中称着“公主”,但此刻看着她这一身装扮以及神情气度,这才将“突厥怀瑜公主”的称号与她的身份重叠了起来。
阿史那瑕也弃车乘马,随着她一声令下,使团与迎送的射声军副帅武瀛一起经定鼎门延天街向皇城进发。由皇帝准许,怀瑜公主携随身护卫崒干、李岩居中御道前行,其他人等沿两侧跟随,周边全是围观百姓,人声鼎沸,一时之间映得天都更是繁华非凡。随着队伍前行,围观的人原来越多,到得天津桥时,旁边市上酒楼窗中也出现不少观望人群,武瀛做了个手势,示意部属提高警惕,唯恐有乱臣贼子趁机行刺突厥公主造成混乱,影响了陛下大计。还好一路平安行过天津桥,围观众人虽多,却不再有酒楼那样的伏击藏身之处,武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以天枢守卫之严,任是谁也不可能在此处行刺公主。
行进之间,李岩不由得暗暗着急,他却未曾想到射声军护卫如此尽责,一路行来都将他们围在正中,看来要直入宫城了。如此一来,想要靠近天枢也不可得了。正焦急间,却见阿史那瑕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射声军在前引路,绕开天枢西侧足有七八丈远,眼看便要行将过去,直入端门,忽地李岩座下马一声嘶鸣,突地撞向右侧人群。李岩心中暗喜,装模作样要努力驯服马匹,实则放任自流。若是常人,周边射声军早就击杀坐骑,将其拿下,但李岩为突厥公主贴身护卫,不由矛盾起来,犹豫之下,靠向天枢一侧的护卫登时被冲开一个缺口。
武瀛自马上跃起,身形风驰电掣一般,自后追上突然发狂的奔马,揽住缰绳。马匹挣得口中流血,却也停止了下来,这下怕得有数千斤之力。李岩一则惊讶武瀛武功,二则感叹错失良机。不料同时阿史那瑕座下良驹也嘶鸣一声,顺着李岩撞开的缺口直奔天枢而去,武瀛一惊之下,却也追赶不及。
李岩暗道一声“好”,下马假装追赶,却又装模作样阻止护卫前行。迁延良久才施展轻功飞身而起,向阿史那瑕追去。牵着李岩坐骑的武瀛见二人越来越靠近天枢,不由大惊失色,追赶已来不及,赶忙从怀中掏出一面五寸许的绿色旗小旗,以流星赶月手法掷了出去。
离天枢约有三丈左右,李岩已上前抓住马匹的缰绳,忽然觉着脚下略微一动,似是踩在雪上的感觉一般。便在此时,原本静寂的端门城墙上“呼啦”一声响动,站起一排身着甲胄,手持强弓利弩约有百人的禁卫,动作整齐划一,长箭闪着幽光另有三十人端着射程足有三百步的伏远弩。两拨人所有目标都集中在距离天枢只有丈许距离的阿史那瑕与李岩两人身上,转瞬之间,二人就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电光石火之间,武瀛掷出的小旗叮一声插在两人面前的石板上,足足没尽去两寸有余。墨绿色旗帜张开,竟有宝光射出。城墙禁卫见了,收回弓弩,转瞬间消失干净,便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是在场所有人都相信,若非有武瀛的旗帜,任谁敢越雷池一步,必将重新成为众矢之的。
李岩见状原本一惊,再也不敢大意,随手拔剑,身形晃动之间挡在阿史那瑕前面,防止弩箭射来。至于越发靠近天枢会有何种新的危机出现,已经不在考虑之内。然则城上射声禁卫偃旗息鼓之后,便只剩下武瀛焦急的呼喝之声,李岩心中一动,假装牵马,又向天枢靠近一步,眼瞅着再靠近一些伸手便能触摸到露在天枢外的“黄龙泣血”枪柄,心中似已能感受到长枪主人滔天的战意,李岩的心似也震颤起来。忽地一股莫名威压传来,隐隐有些熟悉,依稀便是宇文商使出“阿跋多罗心经”内功的感受,只是相比起来,此次要强大得多。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佛号,天枢后面转出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笑嘻嘻的如同弥勒佛一般,未见他如何动作,举步之间便拦在了李岩与“黄龙泣血”之间。李岩顿觉一阵强大的内息传来,威势浩瀚,果然不负“无上”之名,当下也不甘示弱,运“负天绝云”于身,略微退了两步,便止住了退势,只是比起大和尚的举重若轻,显是输了一筹。和尚身负守卫重任,一上来便施展了九成功力,欲令对手知难而退,不料对手竟然抵挡住了,更不料只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
两人一照面,都觉不对,各自回收内力。和尚又瞅了一眼地上插着的绿色旗帜,单手施了一礼,道:“贫僧佛心宗镜海,见过众位施主。贫僧曾在佛前发下宏愿,除非身死,必不让人靠近此柱,方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只看名号,已是佛心宗宗主同代之人,难怪内功修为如此精深。
阿史那瑕下得马来,对镜海施礼道:“方才马匹无故受惊,惊扰了大师及众位,都是瑕的不是。传闻此处为大楚立国最后一战之地,想来马匹敬畏英灵之气,故而受惊,还望见谅。”以她身份,本不必如此。当下镜海连忙双手合十还礼。
武瀛也惊出一身冷汗,若是突厥公主有任何闪失,只怕无法向楚皇交代。此时赶忙上来,对阿史那瑕道:“陛下还在宫中等候,此事有惊无险,还请公主移驾。”说着收起插在地上的旗帜,小心收在怀内。阿史那瑕闻言,辞了镜海前行。李岩也施了一礼,正要转身,镜海道:“小施主好高深的内功修为,负天绝云名不虚传,不知是陆九嶷的弟子,还是孙九亭的传人?”以他所知,凌云派只有陆九嶷和孙九亭能有这样的弟子。李岩却道:“前辈谬赞,两位皆不是在下恩师。”说完随阿史那瑕进宫去了,全然不顾镜海古井不波的脸上也略显疑惑,口中道:“那是谁啊,谁还有这般本事?”。
远离了“黄龙泣血”,远离了天枢,穿过端门,穿过应天门,见到名字被楚帝宇文信重新改为“乾阳殿”的大殿,李岩似乎仍能感受到那个不屈的灵魂在这个曾经的战场上咆哮,至于宏伟辉煌的帝王宫殿,反而显得并不是那么震撼。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无论是谁想替代谁,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付出代价的人,有的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有的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又有几人说得起是非对错。
李岩看了一眼阿史那瑕,却见她面色庄重,也不知这个亲眼见到杨烨身死的故人重履属于他的战场,此刻作何感想。
楚帝宇文信对突厥公主展现出极大的诚意,着皇子、众臣在乾阳殿门口将突厥使团迎进殿内,竟然也不强制跟随阿史那瑕的崒干和李岩卸下武器。只是二人也并未托大,老老实实将武器交给殿前值守金吾,倒是把金吾卫吓了一跳。
进得殿内,站立等候的宇文信回归御座,并赐阿史那瑕坐。阿史那瑕谢过落座,才见到侍立阶前的赵王宇文商向他点头微笑,当下也不惊诧,回以笑颜。之后又由崒干献上一尊晶莹剔透的尺许高玉佛,据说是西方佛国奉为至宝的一块美玉雕成,线条柔顺平滑,竟似一刀到底,并无往复,足见工匠技艺之高。随即阿史那瑕起身向楚帝表达了愿结永世盟好之意。
前朝奉道,今朝则将佛教奉为国教,玉佛一呈上,皇帝还未表态,周遭大臣早就是一片赞叹,更有几个人当庭做了几首诗来赞誉玉佛,还有人将这稀世珍宝与大楚国运联系起来,称得此异宝,自是国运昌隆之兆。楚帝见状龙颜大悦,他虽非得国不正,但自身为叛臣,又靠沟通北燕方才立国,最终只得半壁山河,虽登位之后励精图治,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只是一旦做了皇帝,又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又有几个不喜欢这份权势,不喜欢这君临天下的感觉,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傀儡。此番得此佛宝,以佛教为立国之本的大楚正好说明上应天命另外虽突厥内乱经年,实力大打折扣,但若能苦心经营,又何尝不是一路强援,待得一朝时机成熟,说不得收复半壁河山,成为真正的帝王也未必不能。随之宇文信也向突厥表达了永结盟好的愿望,阿史那瑕起身拜谢,大臣们又是一番欢欣鼓舞。
待得乾阳殿再次沉静下来,阿史那瑕又道:“数年前父汗身死,几名小汗力阻我继承汗位,如今争斗更是激烈,部落中日日都有人丧生于汗位之争中。前些时日我已上表大燕皇帝陛下,请求派出兵将助我平定内乱,当时燕皇使者传讯说道大军在辽东平定山戎方歇,尚需休整些时日方可出兵。既然今日得见陛下,便不再舍近求远,还请陛下出兵,助我平定部落内乱,今后必将唯陛下马首是瞻。”
宇文信坐在御座上,眉头微皱,细心沉思出兵利弊。阿史那瑕年龄虽但也并非无能之辈,她所言之中自有虚实,却也隐含威胁、利弊、得失。北燕辽东伐山戎是有其事的,以此为名,去年还多征收了一次“拓疆税”,虽然这疆土跟大楚没什么关系,但是人家派使臣来催,却也不敢不从,因此各地还闹出不少乱子。只是平定山戎之后燕皇是否肯出兵那就难说得很了。若是依原本计划,燕皇定然不肯出兵,因为以九旗分赐各部便是宇文信的主意,西域部族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以此为饵,各部私斗不止,只怕用不了三十年,各部实力大减,只有被北燕一一吞并的结局。然则近来传闻极西之地大食、孟蕃实力日盛,又有东进之心,若燕皇想在祁连一带树立屏障,实力强盛的突厥自是不二之选,以此考虑,燕皇自会出兵相助阿史那瑕一统部族。若是前者,大楚自可待价而沽,逼得突厥依附,成为强援若是后者,则需提在北燕出兵助战之前出兵,以获取一个重要盟友,只是燕皇怪罪起来又当如何?
李岩侍立在阿史那瑕身后,偷偷观察宇文信。宇文信面貌威严,颇有几分于九音所说相书中的鹰视狼顾之像,偶然被他眼光扫过,哪怕并未注视,阴鸷的目光也给人以不寒而栗的感受,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是开心,倒像是饿狼盯上了猎物。
见宇文信还在沉思,宇文商上前道:“启禀父皇,儿臣有话要说。”宇文信向来宠爱这个儿子,甚至不惜亲自出面让佛心宗宗主镜心收他为徒,镜心只得打破自己不收俗家弟子的定例,传他武功。宇文商倒也争气,被誉为佛心宗年轻一辈中的天纵之才,大涨自己脸面。当下便让他直说不妨。
宇文商环顾群臣,揣摩了下宇文信的意思,才道:“儿臣以为,突厥使团不远万里前来与我大楚结永世之好,又进奉无上佛宝,足见其诚意。如今突厥有难,我大楚若放任不管,岂非寒了公主一片拳拳之心,这尚是其次若是还有其他众多有意前来进贡朝拜的部族听闻此事,又怎肯前来呢?儿臣以为,当急速发兵,助公主平定内乱,一统部族,才是上策。儿臣不才,愿为先驱!”此等大事上宇文信向来独断专行,大臣们都不敢作声,此时有宇文商打头阵,立刻有数人出列附和。
宇文信哈哈一笑,之后说道:“还是赵王深得我心。朕本就是决意出兵的,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让谁统领。将军们资历是够了,既然公主亲来,如此则不显我大楚的诚意。今日赵王自告奋勇,当得统领之职。赵王听封,朕任命你为大都督,辅国大将军,主持助突厥平乱一应事务。武瀛听封,朕任命你为下都督,云麾将军,辅佐赵王西征。”
宇文商、武瀛赶忙上前谢恩,阿史那瑕也上前拜谢。
宇文信又道:“近日里流光城那帮叛逆甚是猖獗,若是一直待在东海便了,居然还敢到陆上摆弄事端。虽然谅他们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放任不管也是不妥。近日里各方豪杰已在天都集结,到时比武夺帅,帅位确定之后一并交由赵王统率,先灭流光,再往西行吧。”
阿史那瑕暗自冷笑,宇文信果然是枭雄之辈,向不轻易信人,他知道自己与李湛有几分香火之情,便担心自己并非真心实意结盟,说道先攻流光,便是要看自己是否真心合作了。当下便道:“我等前来,一则面见大楚皇帝陛下,二则便是为了流光之事。流光城为燕、楚心腹之患。早在西州之时,燕皇已发过绝杀之令,此番贵国又召集天下豪杰群起攻之,我等既然来了,那便略尽绵薄之力吧。”
宇文信笑道:“此番得公主相助,定然能扫荡妖氛,靖平宇内。”说道见已近午时,便在偏殿设宴款待。早有光禄寺在文成殿安排好宴席,楚帝宇文信邀阿史那瑕等人赴宴,面东而坐,赵王宇文商作陪阿史那瑕南向坐,几名德高望重位尊的大臣北向坐,武瀛及几名武将陪李岩、崒干西向坐。山珍海味流水价上来,觥筹交错之间,说些中土西域的风土人情,一时显得宾主尽欢。李岩、崒干身为公主贴身护卫,身份特殊,便也安排了席位,由新晋的下都督云麾将军武瀛作陪,也足以显示楚帝对突厥使团的重视了。
席间宇文商殷切为阿史那瑕布菜,并介绍诸般中土美味的菜肴吃法,顺便夹带一些地方风物典故。他本就潇洒倜傥,学识渊博,此刻着意发挥,席间一时风头无两,引得阿史那瑕笑意盈盈,殿中新开的繁花也似黯然失色。宇文信也只是在上首微笑观看,偶尔举杯邀饮,并不多说,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李岩看着阿史那瑕与宇文商言谈甚欢,心中不知怎地,没来由地一痛。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意,心空落落的似在一直下沉,却如何也碰不到底一般。崒干却是兴致甚高,只管大盏喝着御酒,近日来悉心护卫,实是未曾如此开怀畅饮过,他见李岩兴致不高,偷偷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小子!”说完呵呵直笑,拿过酒盏与李岩一碰,又是一饮而尽。李岩闻言一愣,苦笑一下,端起酒盏跟着一饮而尽,却因不常饮酒,见崒干喝的痛快,只道很好下咽,有样学样之下,不由得呛咳起来。
武瀛坐在李岩左首,他今日莫名荣升,实是意外之喜,若非同为射声军副帅的江照晚不在,只怕轮不到自己。他先与陪坐的众将干了几盏,也没忘记主要任务是陪李岩、崒干,便也端起酒盏敬二人酒喝。
崒干倒是来者不拒,李岩勉强陪着又喝了一碗,便推说不胜酒力,武瀛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了。说起来自己是朝廷从三品武将,又是新擢升的下都督,比起李岩一个公主护卫,岂止高了一个品级,主动敬他酒喝,竟然还推三阻四,脸色便略微沉了下来。
过得片刻,席间一曲歌舞完毕,众人喝彩之余,武瀛寻了个机会,起身对宇文信道:“陛下,适才舞蹈确属精妙,只是臣等军伍粗人也看不出什么,陛下说好,那定然是好的。大楚以武立国,咱们宴饮之时也不能只有这些歌舞,也便让咱们这些大老粗出下彩,为大家表演一下武艺如何?”他知道宇文信最喜欢粗鲁不文的武将,又喜欢听“以武立国”四字,此刻一番话说将出来,宇文信果然允诺。
于是武瀛走到间空处,说道:“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个人耍拳耍剑的大是无趣。我见怀瑜公主护卫李岩武艺高强,斗胆请公主允许他与在下放个对。”阿史那瑕眉头微皱,看向李岩,却见李岩微微点头,当下说道:“青崖便与武将军配合一下吧。”
李岩起身抱拳道:“遵命。”出席经过武瀛身边时,轻轻在他耳边道:“我跟赵王打成平手,将军可敢胜我?”武瀛闻言一愣。李岩说完走到他对面,也不用兵器,随手摆了个架势,道:“武将军,请赐教吧!”
武瀛在途径天枢时展露武功身法,实是个劲敌。李岩本也不惧,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全力施展武艺只怕到得后来不好自圆其说,便使了个攻心之计。武瀛武功本比宇文商高出一线,但他与宇文商比武从未赢过,其中道理自是难以明说,此刻要在大庭广众下赢了与赵王武功不相上下的李岩,只怕最终打的是自己的脸。
纠结之中,武瀛只得摆好架势,却是成名绝学“混元掌”,说了声:“李公子先请!”
李岩也不答话,出手就是“落英指”,配合着脚下轻功攻向武瀛。“落英指”招式飘逸,李岩轻功向来是一绝,此时有意卖弄,只见他身形缥缈难测,很有几分出世风姿。周边一些不识武功的文臣看着少年人的招法路数,早就喝起彩来。宇文信显是看出他武功路数,脸上一丝应有的表情也没有。
武瀛眼见骑虎难下,即便对方施展的是花拳绣腿,也只能装出竭尽全力的样子悉心应对,虽然雷声大雨点倒也打得花团锦簇,表演更多于实战。两人一个身形飘逸若天上仙人,一个威猛霸气似下山猛虎,只怕比起方才的舞蹈来说也差相仿佛,更何况二人身形招式迥然相异,对比之下更显好看。
武瀛见周边采声如雷,只道无心插柳,能博得周遭朝廷重臣一笑也是值得。不料李岩却存心不让他好过,流风回雪般的招式之中偶然夹杂着几下杀招,只得全神应对,不能胜也不能速败便成了当下的局面。
李岩却不管他,虽然施展的招式大多数是中看不中用,却也不断将自己近来领悟得一些心得施展出来,武瀛这样的高手肯做陪练,简直是不用白不用,前些时日与宇文商对战时所领悟的一些“混招”之法,后来观察杨岚与江照晚决战中的领悟逐渐融汇到招式之间,虽然周围很多高手,包括宇文信都已看出他施展的是凌云一派的武艺,却也不由疑惑究竟是不是凌云的入室弟子,怎么施展出来的招式心法如此驳杂。
阿史那瑕却是明白他的用意,知道想趁此机会摆脱宇文信的怀疑,之后若在天都之内有所行动,也可撇清干系。
李岩与武瀛缠斗许久,指法中夹着各种各样的招式,甚至于崒干与人对敌的拳法,韩琦与人对敌的刀法都含了进去,只是“破军枪法”的招式是一点都不敢露的。但无论如何变招,武瀛总是能够以一路“混元掌”从容应对,足见他武功之高,也只比江照晚差了一筹而已,若是不施展真功夫,只能是有败无胜。好在武瀛也心中顾忌,不敢轻易胜了他这个与赵王宇文商打成平手之人。
两人斗了两百余招,武瀛越斗越是憋屈,对方强自己倒还好说,对方弱却也只能压制自身武功相对,说不出的别扭,并且随着激斗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摸透对方的武功根底,但是也不能继续下去,连使几招杀手,趁对方防御之际,纵身跳出圈外,拱手道:“李公子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今日怕是难以分出胜负了。”
李岩也是拱手一礼,之后二人分别向宇文信、阿史那瑕施礼,又向周边观战之人施了一礼,周边观战的众臣大声喝彩,彩声经久不绝。两人施礼已毕正要退下,宇文信却遣人赐了二人黄金百两,宝刀宝剑各一口,二人这才谢恩下场。
便在此时,宇文商不知说了什么,阿史那瑕听了又笑了起来。黄门侍郎张宗倓起身奏道:“启禀陛下,臣观怀瑜公主与赵王甚是般配,不如今日便由陛下赐婚,也是一桩美事。”说完呵呵笑了起来。宇文商闻言一呆,他在市中一见阿史那瑕便倾心不已,已有了好逑之意,此刻见张宗倓如此,心中大喜若狂,却正色对张宗倓道:“张侍郎岂非唐突无礼!”
宗正宇文礼也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却觉得张侍郎在此事上很有见地,还请陛下恩准。”宇文礼是宇文商的皇叔,向来关系很好,如何不知他心思。宇文商恨不得抱住这个皇叔亲上一口,脸上却做出腼腆之色,皇叔是长辈,自是不便出口驳斥的。
李岩端起酒盏正与崒干碰杯,闻得张宗倓、宇文礼的说辞,手一抖,酒盏竟跌落桌上,酒水洒了一身,只是此时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宇文信身上,看他如何表态,谁也无心理他,崒干却大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李岩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他见阿史那瑕与宇文商言谈甚欢,唯恐她出口答应下来。这种莫名的情愫,究竟产生于何时,是她四方馆冷月下古琴鸣奏,是她天津桥感叹风月无情,是她定鼎门感怀身世,还是一路东行同历风雨。也许每一个时刻都有,才在今日让李岩看清楚自己心中的牵挂。总之,阿史那瑕在他心中已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那明明是有别于于九音、张大通、韩琦等人的特殊感情。
宇文信略一沉吟,道:“公主远来是客,提起此事原是不当,只是我看赵王很是倾慕公主,若承蒙公主不弃”
阿史那瑕不待他说完,便道:“陛下,阿史那瑕身负重担,将来要继承突厥汗位,振兴部族,陛下莫非要赵王随我关山万里,去西域度过余生么?”
此言一出,宇文商如被一头冷水泼了下来。他是宇文信最宠爱的儿子,何尝没有继承大统的想法。若如此的话,除非阿史那瑕肯放弃部族随他在天都落足,不然二人怎也不能成就鸳盟。宇文信本有计较,如宇文商肯以公主夫婿身份远赴西域,助他掌控突厥,岂非比盟约更为牢固。在爱子与大势之间若需选择,宇文商定然是要靠后一些的。他不说话,只等宇文商肯表态同意,便要想方设法促成此事。
宇文商心中天人交战,一个声音要他立刻答应,便可有机会成就心愿,与心中佳人厮守终身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一旦答应,无论如何今后必将与帝位无缘了。正自着急,宇文礼插口道:“陛下,今日此事太过仓促,想是臣等多饮了些酒,虑事不周全。况且此等大事不宜在席间议论,不如留待来日商讨吧。”宇文信暗自冷笑,他春秋鼎盛,这些皇亲大臣已有了阵营之分,来日定要好好整治,心中对宇文商、宇文礼已多了几分防范之意。
宇文商得宇文礼解围,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回坐席中,再与阿史那瑕言笑时已多了些许不自然,阿史那瑕却依然故我。李岩原来见阿史那瑕并未断言拒绝,本较为担心,此刻见揭过此事,一块大石方落了地,自去与崒干说些趣事。
只是经得此事,席间众人各怀心思,一股尴尬气息漫延大殿,楚帝便以突厥使团远来劳顿为由,结束了宴饮,又由武瀛带禁卫送阿史那瑕一行返回四方馆。
武瀛向阿史那瑕告辞时,假装无意问道:“公主殿下的护卫李公子武功高强,不知是师出何处啊?能将这等能人招致麾下,想必花费了不少功夫吧。”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以他身份,即便领了云麾将军、下都督,也是不够资格向阿史那瑕发问的,自是背后有人指使。崒干正要抢白他一顿,阿史那瑕却道:“青崖是师出凌云门,他在门中也不甚得意,本想下山闯些名头,正好遇上我们一行。我便告诉他流光城风云际会,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便一路同行了。后来路上有人图谋不轨,青崖奋力援救,名义上是我护卫,实则说是我的友人也不为过。”
武瀛闻言干笑了两声,显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临了对李岩说道:“李公子武功高强,来日还要请教。”这才去了。
阿史那瑕见李岩满面疑惑,便对他道:“凌云武功名满天下,藏是藏不住的,越是遮掩,越是引人怀疑,便直接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疑神疑鬼去。即便被查出你是于前辈的传人那又如何,到时自能找到说辞。”李岩知她担了风险,只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罢了,阿史那瑕自去更换衣物。
旁边崒干却不管那么多,自顾将宇文信赐的宝剑拔了出来,剑长四尺,乌沉沉的剑刃,倒是与定海有几分相似,只是造型古朴得多。崒干随手挥舞了几下,正巧阿史那瑕更换了便服归来,见到崒干手中之剑,抽了一口冷气,道:“宇文信好大的手笔。”崒干和李岩都是一愣,道“怎么?”
阿史那瑕指着剑柄上的铭文道:“你们看这是什么字?”
崒干、李岩盯着两个怎么看起来都不像字的铭文看了半晌,面面相觑。崒干倒没什么,李岩很是惭愧地说道:“还望公主赐教。”阿史那瑕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我认得,而是我见过这把剑。这是千余年前吴越地区的一种文字,形状若飞鸟,称为鸟篆。这两个字念作湛卢。”
李岩失声道:“湛卢,传说中的王道之剑?”
阿史那瑕将剑从崒干手中拿来,细细观察,最后才道:“不错,便是古时吴越之王持之争霸天下所用的湛卢了。传说是铸剑大师欧冶子集神铁圣泉所铸。剑成时气冲斗牛,王者可用,霸者不可用,实是一件仁者之器。”
李岩从阿史那瑕手中接过湛卢剑,很是疑惑,不禁说道:“此剑如此非凡,宇文信如何肯随意赠人?”阿史那瑕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了。湛卢本应是前朝帝王佩剑,只是三代之内,并无心在天山的马上皇帝,便一直束之高阁了。皇宫大内藏品如此之多,宇文信未必识得此剑也说不定呢。”
李岩听闻此剑竟然为帝王佩剑,心中一惊,说道:“如此这柄剑还有谁敢用。家师曾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各人有各人的福祉,妄自取不能承负的姓名尚且为取祸之道,更何况佩戴这般承载气运之物。”说着摇头不已。
阿史那瑕笑道:“此剑不仅为王道之剑,也是仁道之剑呢。你敢立志荡尽天下不平,若真矢志不渝,又如何配不得此剑此时正是风起云涌之时,你若能以己所行所为聚得万民之心,恃之改朝换代,为天下之主,又如何配不得此剑?”
李岩苦笑道:“公主过奖了,若说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也就罢了,民生大计,运筹帷幄一概不懂,王图霸业岂是我辈可以染指图谋的?”
阿史那瑕“哦”了一声,又道:“关于此剑如何处置,我有上中下三策,你可愿听。”李岩听她便如戏文故事中的智囊一般,转眼间便想出了三个处置之策,不由大为佩服,当下拱手说道:“请公主指点!”
崒干在旁道:“这般文绉绉的说话,脑袋都听得大了三圈。”他是公主护卫,又是公主师兄,平日里人前甚是恭敬,私下里却无甚禁忌,当然也是将李岩当做自己人的缘故。
阿史那瑕瞪了他一眼,斥道:“喝你酒去!”不再理他,继续对李岩说道:“下策,留下此剑自用。”崒干嘟囔道:“这么好的剑,不留下来还送人不成,留下来就留下来,还什么下策?”
阿史那瑕却不理他,只道:“剑是好剑,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多数人不认得,不见得所有人都不认得。此剑若只是普通的神兵利器也就罢了,只是尚承载天命。我观这天下,十年之内必起刀兵,到时任一有实力问鼎天下的势力都不会坐视此剑落入他人之手,到时你莫说能去行侠仗义,便是应对各方抢夺湛卢的高手便够你应接不暇了。这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岩摇了摇头,想来是不肯自用的。
阿史那瑕又道:“中策,选一家你看好的势力,将此剑赠与其主。且不说日后如何,至少你赠剑之时便可获得极大利益。比如说,你此刻返回乾阳殿,将此剑交还给宇文信,只怕他立刻封你个驸马都尉也说不定哟。”脸上竟有调笑之意。李岩脸上一红。
崒干在旁笑道:“他倒是想做驸马,只是不想做大楚的驸马罢了”眼看阿史那瑕眼睛瞪了过来,赶紧道:“喝酒喝酒。”李岩知崒干约略看破自己心事,当下也碰了一盏,遮掩尴尬。
阿史那瑕不理二人,脸色郑重,接着说道:“上策,便是将此剑好好藏起,积蓄一支力量。待得来日刀兵四起,你只需往西南去,选一处易守难攻,土地开阔之处,招收四处流民,任由各方势力在中原混战。时机成熟,便以此剑为凭,称前朝皇族,十年生聚,十年教化,更有我在西北,咱们互为强援,而后十年刀兵,平定天下,你为帝王,创万世之基,岂不甚好。”
李岩听了一惊,仔细看阿史那瑕脸色,知道她绝非玩笑之语,略一思索,才道:“公主雄才大略,李岩佩服。且不说能否成事,只是如此一来,中原一统,势必往后延二十余载。到时各方鏖兵,任由中原百姓深陷战火,又岂是我所期盼。李岩并非天纵英才,万法皆通,夺国、治国都非所长,我的野心,也不过是成为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人罢了。”
阿史那瑕叹了口气,虽然明知他定会拒绝,也不料拒绝的这般干脆。多少少年英侠,只要是略有才华,此番年岁又有几个不是轻狂之辈,又有几个不认为世间万物皆是以我为主,皆可为我所用。在极端的诱惑之下,还能清醒衡量自身能为,已是极为难得了。“人中龙凤”四个字在阿史那瑕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许这就是大祭司常说的人中龙凤吧。
崒干本对李岩极有好感,在阿史那瑕说起天下间莫大于此的王朝更替时,便已不断向他使眼色盼他答应,最终闻得李岩断然拒绝,不由一阵叹息,心知李岩只怕已失去了一次可以追求阿史那瑕的最佳机会。
阿史那瑕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此看来,你是打算采用中策了?”
李岩点了点头,答道:“依公主所言,此剑送出去最好,那便将此剑送给李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公主以为如何?”
阿史那瑕道:“不错,流光城本就是天下公敌,也不怕再多添些觊觎湛卢的宵小之徒且流光城十载经营,虽备受打压,依然根基雄厚,再加上李湛名正言顺,配合湛卢之名,当是天作之合。就是这样,我已见过楚皇,接下来便要见李湛了,到时你正好送与他做个人情。你且细细思量一番,真的不要此剑么?”
李岩道:“我意已决。我既然以公主侍从身份获得此剑,则此剑当为公主所有,既然不是所托非人,便由公主自行处置便是。”经过多日相处,他也知晓阿史那瑕目前只怕居于困境,此番东来便是为了寻求盟友解决眼前困厄且观在楚帝召集人手围攻流光之际,李湛尚有余暇来天都搅动风云,只怕流光城的实力远非表面那般单薄。他心中存了阿史那瑕与李湛结盟好过与宇文信结盟的念头,便以想“湛卢”剑为契机促成此事。
他这番心思岂能瞒得过阿史那瑕,只是她也不多言,便安排李岩去知会李湛,约定见面之事。
紫微宫大业内,宇文信身着便服,负手立于一副挂轴前面,武瀛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向他汇报阿史那瑕一行的诸般情况。武瀛素知楚帝喜怒不形于色,汇报完之后,也不敢多插话,唯恐引起楚帝不悦。
良久,楚帝长叹一声,说道:“这一幅乐毅论孤向来是极喜欢的,不屑于苟且有成,不渴求小的收获,而着眼于天下。乐毅放弃攻下即墨,以待敌人自降,实乃是无双的王者之道。”话锋一转,对武瀛道:“武都督你说,流光城怎么就不能理解孤之仁心,缴械投降呢?孤是赶尽杀绝之人么?”武瀛心道:“以陛下的气量,若缴械投降,只怕一个活着的人也剩不下。”嘴里却道:“定然是那帮余孽以小人之心君子之肚,不能理解圣上包容四海的气度。”
宇文信闻言笑了起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次可要记清了。不错,这帮余孽不服王化,这次就让他们随流光城一起消失吧。你且说说,那个李岩,他是什么来头?”武瀛伴驾已久,早就习惯宇文信话题变换极快的说话方式,对于此事也早有腹稿,当下奏道:“启禀圣上,那个李岩必然是凌云弟子无疑,不过看起来武学驳杂得很,倒像是半道入门的。臣跟他交手良久,也没见他使出多少凌云派的绝学,不过武功确实不弱,臣竟然不能占得上风。臣也差人偷偷检查过他放在殿外的兵器,只是寻常铁剑,看来也不像凌云哪个重要人物的弟子在四方馆怀瑜公主也直言不讳承认他的师门,想来不至有假。近来城内凌云弟子很多,王九州门下弟子尤其多,看来凌云一派坚持多年之后,也逐渐开始有感于圣上龙威,开始投诚了。”
宇文信微微冷笑,显是不大满意,不过近来城中凌云弟子渐多,且有不少竟然加入设在南市的集英馆,看来经过十余年打压,凌云一派内部已经开始出现分裂了,这倒是个极好的消息。
武瀛本以为奏对完毕,忽地宇文信道:“洪连,你来说说,那个小子的武功是什么路数?”话音甫落,帘幕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武瀛看他装束,却是一个太监。洪连躲在帘幕阴影中时,便如鬼魅一般,似乎连影子也是飘忽的,此刻站到灯光下,却是一个器宇轩昂的太监,气势之强,便是武瀛这般殿前值守、兵马统率也是不及。洪连说道:“以臣之见,李岩的内功心法是负天绝云,所出招式看似杂乱无章,拳脚中却有一股气凌天下的锐气,我没有看错的话便是决浮云的剑意。如此看来他不是孙九亭的弟子,就是于九音的传人。但是不管哪个是他师父,如此藏头露尾,一定别有所图,依我看还是于九音的弟子居多。”他这一番说话,声若洪钟,怎么也不像其他宦官那般阴柔,即便是自称“臣”也让武瀛觉得理所应当。只是更让武瀛震惊的还是他话中之意。
于九音何许人也,十几年前护送前朝余孽前往流光,一路上杀伤无数,在东海还闹出好大动静,当时可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只是后来迫于师门压力,他任由赵重霄锁住一身功力,之后凌云一派约束门人弟子不再沾染朝廷是非,也算是各方都可接受的结局。此刻凌云派重入天都,于九音弟子再现江湖,只怕又要横生枝节。
联想到以上种种,武瀛悚然一惊,一边跪倒请罪,一边说道:“臣马上率人奔赴四方馆,将李岩捉拿起来,下到天牢审问。”
一跪之间,悬在他腰间的长刀露了出来。宇文信眉头一皱,道:“这柄摧锋怎么在你这里?”武瀛道:“日间臣与李岩文成殿比武,圣上给的赏赐是一刀一剑,臣便取了这柄摧锋,圣上莫不是”忽觉不妥,赶紧住口。
宇文信也不理他,只是示意他起来说话,转身却看向洪连。洪连苦笑道:“日间陛下赏赐刀剑,臣本意取今年巴蜀进献的百炼刀剑各一口便是了,谁知顺平公主非要替臣选取,结果便在大家珍藏中取了这柄摧锋,公主还要把陛下的赤霄剑拿出来,臣拼着惹怒公主,随意选了一口,才算把陛下的佩剑保了下来。只怕现在公主见到臣还要不高兴呢。”一面说话一面心有余悸四处打量,似是害怕顺平公主突然出现一般,方才的宗师气度全无。
宇文信酷爱收藏兵器,他的武库之中多有珍藏,最珍爱的莫过于自己的佩剑“赤宵”,此刻听闻险些被顺平公主取出赏人,也是一阵庆幸。只是他向来宠爱这个女儿,却也毫无办法。武瀛见势不妙,连忙将“摧锋”奉还。宇文信却道:“这也算顺平公主的恩赐,你便好好用此刀为朕杀敌吧。”武瀛赶紧跪下谢主隆恩。
宇文信轻轻挥手,洪连重新退到帘幕之下,气势尽敛,如同普通不通武功的宦官一般,只是武瀛再也不敢小看他。宇文信接上先前话题,悠然道:“不必去管李岩,任由他去闹,闹的动静越大越好,到时正好去了凌云派这个心腹之患。只是如此一来,却不知突厥一部在其中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他内心深处,还是很希望能获得突厥这个援手,以打开多年来越发恶化的局面。
武瀛道:“是,那臣这就派人盯好他们。”
宇文信轻轻甩动长袖,冷笑道:“重点盯好南市、天枢就好,去吧。”武瀛告退离去。宇文信坐下,陷入沉思之中,帷幕中的洪连如同入定一般,连呼吸似也没有了,整个大殿逐渐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之中。
却说李岩出了四方馆,一路假装观赏周遭景致,倒也发现几个盯梢之人,想来还是引起了怀疑。他唯恐连累到阿史那瑕一行,又怕暴露隐藏至深的太白居,当下便改道去往南市。甫到外围,便大感震惊。
南市占有二坊之地,店肆一眼望不到边,各色锦旗迎风招展,配合匾额书写着店家招牌、经营物种等等,除了中原盛产的布匹器具,南方异果、西域名驹也是应有尽有,更有来自极西之地的大食刀剑、琉璃器件等等。市上人山人海,布衣褴褛的贩夫走卒、绫罗缠身的公子贵女,呈现在李岩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印象的城池。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门前树立着一面大旗的场馆,旗呈黄色,以金丝银线绣了一头下山猛虎,上书“集英”二字,应该是就楚帝用于召集天下英豪,共伐流光的集英馆了,据说大旗上的字还是楚帝亲手所书。集英馆人来人往,想来都是各方豪杰,周边远远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李岩正自驻足观看,旁边一个三旬汉子凑上前来对他说道:“这位少侠,看你必是远道来京,莫不是也想成为集英馆座上宾客么,不知拜师何门?”眼光中全是精明狡黠之色。李岩本待不答,闻得他最后一句,倒也来了兴趣,便反问道:“怎么,为国效力还要问出身么,师出名门如何,默默无闻又怎样?”
汉子展颜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说道:“师出名门便可直接成为集英馆座上宾,默默无名便要经过各方考验。一入集英馆,便有饷银十两,这可是朝中四品官员的规格待遇,待得在讨伐流光之战中有所作为,只怕就要一飞冲天了,实在是闻达于朝、名震于野的不二捷径。”
李岩不由叹息,天都一个小小的不良之人谈吐都有一股不凡之意,也不愧为一国都城了。他转过身来,说道:“若是在下不曾拜入名门,那要经过何种考验?还请指教。”汉子见他说话客气,当下也收起惫懒之色,指着门口一个巨大石锁,正色说道:“若非名门子弟,第一关便要举起那个重达五百斤的石锁,之后才有资格领取一个序号,可凭此序号进行下一次核查。”正说着,听得“嘭“、”啪“两声,一个少年举石锁失败跌落地上,另有一个中年汉子吐着血从集英馆墙内跌了出来,两人灰溜溜的去了。
正与李岩说这话的汉子摇了摇头,道:“即便序号排到了,也未必能通过,这十数日中,能进去留下来的也不过两成罢了。更何况,目前的序号已发到了一千开外,以每日可以核查考较二十人算,轮到你也到两个月左右,那时候只怕讨伐流光的大军早就出发了。不过少侠既然遇到了我,不敢说是少侠的运气,为少侠摆平此事,成为集英馆座上宾客,还是不在话下。在下周二,还请指教。”说着抱拳施了一礼,算是正式介绍了自己。
李岩来南市本就是为了消磨时间,听周二如此一说,倒是来了兴趣。周二察言观色,见李岩穿着不凡,又在集英馆外伫立,便上前搭话,为的便是当前状况。当下将李岩引入旁边一间酒肆,唤店家上了酒水,美美喝了碗,才继续说道:“少侠一看就是远道而来,实是不懂得天都的规矩,且听我道来。若凭真本事的话,能通过考较的人只怕还要多上三成。别看我不通武功,但三教九流的人在天都见多了,自是有些眼力的。比如说刚才被打出来的那个,看他身法步法,落地时的轻功,进集英馆那是绰绰有余,至少不比我见过的几个座上宾差。想来是个无门无派、无根无底之人,又不懂得规矩,考较之人便奉命下了重手。”说着卖个关子,自顾喝起酒来。
李岩微微一笑,喊来侍者又上了几道小菜,伸手请周二品尝。周二暗赞李岩上道,就着菜喝了几口酒,才接着道:“实话跟你说吧,考较武艺的人手底下有的是分寸,该轻的时候轻,该重的时候就重。”
又喝了口酒,不待李岩追问,四下看无人注意,便直接道:“其实排的序号并非只有一种。寻常人领到的序号只是普通纸张上盖了集英馆的印信,并且只能按部就班,一个一个按序进去接受考较。如是今日方来,那便要在近两个月后才能轮到。但若是有人引领,可以领到另一个排序,少侠请看。”
说着从袋内取出两张纸来,都是普通的桑皮纸,顶上书写“集英考较之序”,左右书写“集三山豪骏”、“会五湖杰英”,只是右手边的桑皮纸上印有腾龙状的暗纹,若非细观,还真不易看出来。
周二小心将两张纸收了起来,才道:“有暗纹的是赵王府发放的,五十两银子一张,凭此可以随时去参加考较,且难度不会很高。此外还由赵王牵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义之子宇文懋为盟主的平寇盟,若能进得去,不但可以名门大派身份免除考较,还可在集英馆中担任要职,来日平灭流光,论功行赏,直接就是平步青云别的且不说,能搭上赵王与同平章事的关系,这辈子也受用无穷了。只是嘛,这银子可就要多得多了。”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李岩面前晃了一晃。
李岩道:“一百两么?也不算很多。”他这般说,是相对于购买排序名帖而言的。其实当今大楚官居一品的宰相年俸银也不过三十余两而已,三两银子便足够五口之家一年吃穿用度,李岩、张大通下山,也不过领了折合五两银钱的碎银及铜钱若干,若非他今日得宇文信赏赐了百两黄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般多数目的银子。
周二“哼”了一声,说道:“一百两,只怕同平章事的府门都进不去,更别说跟赵王搭上关系了,一千两!”
这下可真把李岩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如此敛财,不怕皇帝知道么?”周二道:“独身一个的,若非真有本事的好汉,集英馆要来何用至于隶属名门的,哪个都不势单力孤,这样的人召集起来,一旦受了折损,自有师长出面找流光城的麻烦没本事又没出身的,至少要有钱啊,肯花钱买个出仕的机会,也算值了,谁也不亏。至于敛得的钱财嘛,若我是赵王,便尽数上交给陛下,由陛下来处置。少侠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一说起来,李岩倒真是对周二刮目相看,开始时真未曾想到这个猥琐的不良之人还有这般见识。当下便笑道:“听周兄这般说,想必你是有门路的喽?”
周二第一次被人以“兄”相称,登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最后才道:“不错,无论你是想买排序名帖,还是想入平寇盟,我都可以帮你。你也不用怕我昧你钱财,我只管带你过去,你自行完成交易即可。若是信得过我,也可由我代办,我周二在天都名声虽不好,却从未有人说我欺心失信!”说着拍得胸脯砰砰作响。
便在这时,集英馆里出来数人进了酒肆,几人见了李岩,不由一愣,应是没想到他也会下山了。李岩起身施礼,口中说道:“李岩见过几位师兄。”却是王九州的几个门人弟子,由于常随师父在外,李岩识得倒是识得,名字却不怎么叫的上来。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余岁,正是王九州的弟子岑方,倒是与李岩打过几次交道,他只道李岩也是奉命投奔集英馆而来,当下一颔首,道:“李师弟也来了,到集英馆报师兄的名字即可。对了,司空师弟也在,这会估计正在打坐练武呢,你去了就能见到。”看来几人在集英馆应是混得不错的。李岩忙道了谢。
一面说着,几人一面在另一张桌上坐下。其时凌云派内诸般意见不合,若非如此,九嶷真人也没必要让各座师自行安排门人弟子下山。王九州是极力赞同参与剿灭流光的,因此将几个得力的弟子都派了出来,几人武艺精强,很快便得了赏识。只是即便意见统一,又恐涉及到利益之争,因此非是师出一人,便也不常一起行动。
李岩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实是想不出,偌大一个门派,看似兴旺昌盛,竟然呈现风雨飘摇之态。周二倒是有见地,虽然不识得那几人出身何门,也知道李岩绝非无门无派的无名小卒。虽然错失了一笔生意,能搭上这样的人物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此后双方无话,李岩只是与周二喝酒,或闲聊些天都风月。不多时两壶酒喝完,李岩问周二是否需要再添酒菜,周二却道“足矣”,李岩便会钞告辞几名同门,带周二走了。
到得门外,李岩对周二抱拳一礼,道:“今番李岩只是一番好奇,结果害的周兄做不成生意,还请周兄勿怪。”周二哈哈一笑:“我等贱民,哪里敢跟贵人称兄道弟的,这次倒是我沾了少侠的光。你请我喝酒,我陪你聊天,说到最后还是我占了便宜。贵人事务繁杂,周二也不多说废话,少侠若不嫌弃,有什么不太容易明着办的事,只管来南市找我。见不着我也不妨,随便在市上找人传个讯,我自去府上找你。”
李岩道:“如此多谢周兄,来日只怕真有麻烦周兄之处,今日咱们暂且别过。”周二告辞自去,李岩也在市上走了一走,观看一下天都集市的繁华风貌,顺带带着跟踪之人兜圈子。实际以他此时的轻功造诣,若非是武瀛那个级别的高手亲自跟踪,想要摆脱绝不困难,只是如此一来,倒是显得心虚了,也就任其自便。
正行之间,李岩听得前面一间玉饰店中传来吵嚷之声,店外还有一群人围观。未几,一个人从店门口跌了出来,只听声音就知道这下摔得绝对不轻。围观众人先是一惊散开,又三三两两聚集起来,对着地上那人指指点点。李岩不由苦笑,南市真是奇怪,来这里没多久,已经见过两次有人摔倒,并且都是人为,看来这个天都绝不像想象中那般太平。
市上自有维持秩序的巡逻兵丁,见得此处有人挨打,便都赶了过来。见了跌出来还在地上哼哼的那人,不由吃了一惊,有人正要上前帮扶,更有人喝骂“顺平公主府的人也敢打”云云,为首武侯指了指店门口拴着的一匹马,几人马上噤若寒蝉,悄悄退了下去,便如从未来过一般。
李岩站在外围,听得周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这不是公主府王主薄的小舅子么”、“顺平公主府”、“谁这么大胆”、“有好戏看了”云云。正在这时,一个身着男装的少女拎着一根马鞭从店中走了出来,本来议论纷纷的众人见了,不由自主安静了下来。
当今之世女子地位较高,多有身着男装的女子,却极少能穿出韵味的,眼前的少女明显属于例外。一身男装并未掩映她的天姿国色,倒是平添几分飒爽风姿,头发也只是简单挽了个髻,以一根丝带扎住灵秀双目透出两分俏皮三分威严外加五分诚挚,融汇诸般特征于一的双眸又为她增色不少。
此刻她出得门来,拎着鞭子朝地上的“主薄小舅子”劈头盖脸打了过去,看她身手,显是懂得武功的,只五六鞭就将“小舅子”打得皮开肉绽。这时店家也冲了出来,跪在地上拦住少女,苦苦哀求,少女又抽了两鞭子,方才住手,指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小舅子”喝道:“好你个王三,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今天还敢顶着顺平公主府的名头在这里欺压良善、强买强卖,若非看在店家面上,今日本公主就将你打死在这里。别装死了,还不快滚!”原来少女就是楚帝宇文信的爱女顺平公主。一般来讲,公主只有在下嫁时方会配以府第,只是宇文信宠爱她,早早便在天津桥畔的积善坊给他立了府,风景秀丽,北接皇城,并配备了例同亲王的属官,宫内依然给她留有宫室,便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
王三并非装死,而是真的站不起来。他也有同伴在旁,只是公主盛怒之下都不敢出面,此刻听闻公主让王三滚蛋,早有人过来,扶起王三狼狈逃窜。
顺平公主扶起跪在地上的店家,对他说道:“我知道你是怕他挟私报复,才会为他求情。只是你越是隐忍,他便会变本加厉的盘剥你。”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是无奈,日后我自会约束府中之人。即便其他人如此欺压你们,也可以私下投书到公主府,我来给大家解决。”
周边众人听她如此说,都大声喊道:“公主千岁!”起始尚不齐整,到得后来便显得异口同声。李岩在旁见了,倒觉得这个公主人很不错。
顺平公主伸手阻止大家,待得声音平息,才道:“请大家记住,我更喜欢你们喊我北邙女侠。话本传奇里不都说么,为侠者,要能锄奸恶、济贫弱、树正气、卫家国,我的公主府外立有密匣,你们谁遇见了冤屈之事,便投函于匣,我自会核实处理,若是不方便,匿名也可。我的大侠之路才刚刚开始,还望多多出力。”说着学话本中描述的江湖大侠给众人施了一礼,结果稀里哗啦一片躬身还礼的,这一下把还站立着的李岩露了出来。
顺平公主一眼看到尚在沉思的李岩,当下排开众人,到他面前,对他说道:“这不是怀瑜公主的护卫李青崖先生么?宫中方见,又在此相遇,真是有缘。”李岩却不知她如何识得自己。想是顺平公主看出他的想法,笑道:“方才你在文成殿与武瀛比武,我在旁边是看到得了,想来是宫中美人太多,你是没注意到我这个丑公主吧。”
李岩从未见过这般自来熟的女子,又平生第一次被称为“先生”,一时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公主自是国色天香,只是宫中佳丽,李岩是不敢亵渎的,便没有注意到公主,还请见谅。”顺平公主挥了挥手,示意根本不在意这些,续道:“你与武瀛比武时用的武功看着花团锦簇的,威力可不小啊。武瀛那个马屁精武功却是不弱的,放眼天都能与他战个平手的,只怕不会超出二十之数,恩,这是我师父说的。我回去试了下你的招式,威力没那么大啊,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对。”说着随手比划了几下,正是李岩使过的几招,倒也有模有样。
李岩与武瀛比武,顺平公主只是看了几遍武功招式,便学了其形的十之七八,也算天资聪颖了。李岩赶紧谦虚了几句,只道武将军手下留情,看着自己远来是客,不愿自己出丑云云。最后又道:“每种武功都有与之对应的心法,多是各自师门不传之秘,只试其形无甚威力也属正常。我观公主身法,武学应是自成门户。学武之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别人使过的招式可以用来完善自身不足,却不能替代自己经年累月习得的武功。此乃在下一点浅见,还望与公主共勉。”
顺平公主却笑道:“你这个人就是说话不够爽利,道理还是不错的,我师父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我就这个缺点,看见别人的招式就想学一点,一时却是改不了了。恩,为什么你没有佩带今日父皇赏赐你的佩剑,那可是我亲手挑选的,不然以洪连那小气的个性,肯定是随便给你一柄时下进贡的武器。不过在他阻拦下,我也没捡着父皇看重的佩剑给你,便在角落选了一柄,不然你是有机会拿到父皇那柄赤霄的。”
李岩完全适应不了她天马行空般的说话方式,好在明白湛卢的来源了,阴差阳错,那可是比赤霄更有特殊含义的武器,只希望楚帝也不知道湛卢的真实情况。正在犹豫该如何应对这个自来熟的公主,一个内侍过来传旨,说是皇帝召见顺平公主。顺平公主道马上就去,打发了内侍,转过身来说道:“我以后行走江湖,不能公主来公主去的,喊我宇文涟漪就是。我先去了啊。”说完骑上旁边侍从牵来的马匹,扬鞭而去。
李岩摇了摇头,实在是不能适应这个楚帝最宠爱公主的说话方式。潜心默查,竟然还有人在死盯着他,心知今日必然无法脱身,便绝了心思,看着眼前玉饰店,举步而进。
店家本感念公主恩德,见他与公主应是私交甚好,他一进门,便热情接待,为他介绍店中诸般玉饰。李岩心念一动,感念阿史那瑕多方照顾,无以为报,便决意为她选件玉饰为礼。店铺颇大,玉饰林林种种,他又是彻底的门外汉,登时看了个头昏眼花,只得让店家帮忙推荐。
店家问道:“不知公子要赠予的友人是男是女,身份如何?”李岩面上略有扭捏之色,说道:“是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子,身份嘛很是尊贵的。”店家心下明了,从匣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递给李岩,道:“无妨,公子请看这一方玉佩。”李岩接过一看,那是一方双鱼佩,双鱼首尾相连,栩栩如生,如正在追逐戏水一般。他不懂玉佩,但看做工便知不凡。
店家在旁解释道,这是一方坊内自行加工的玉佩,玉石晶莹剔透,绿意盎然,玉声清越,滴水凝而不散,乃是绝品的材质之后又由天都业内首屈一指的匠师雕琢打磨而成,若放到市上,少说也值五百两。只是由于玉料是自行从石中剖出,特别优惠,只算石料价格,匠师也是店家自备,成本共计七十五两。也不瞒他,方才公主府的王三便要以十五两的价格强买,因此起了争执。若非公主仗义,店家只得忍气吞声。今日若是李岩买去,只需五十两便可。
李岩估摸对方误解“年龄差不多的女子”、“身份尊贵”便是指的顺平公主,待要解释,店家却以“我懂得”的眼神看他一眼,包好玉佩,放入匣中,递了给他,还道:“若是公子出门未带得这么多银两,玉佩便先拿去,回头什么时候想起了,再将银两拿来不迟。”
李岩眼看怎么说店家都不会相信,也是无奈。好在今日刚得楚帝赏赐,若是寻常大臣得此殊荣,必将赏赐的金锭供奉起来以做传家之宝,李岩却不做此想,他欲交给阿史那瑕,阿史那瑕却坚持不受,因此他便带了一锭在身上,准备换些散碎银两铜钱方便花用,此刻便拿了出来
店家也算见多识广,但少有见到如此齐整的金锭。盖因内府用作赏赐的金锭都有定额,背面阴刻“内“、“十两”、“元隆三年”几个字,“元隆”正是当今年号,这下更是坐实了店家的想法。
此刻一两黄金能兑换到八两到十一两白银,店家也不含糊,直接按一比十一的兑换比例,找给李岩六十两白银。李岩数度客套,但在店家“我早已看穿一切”的眼光中败下阵来,再看周边众人暧昧的眼神,李岩几乎是逃出这家名为“不器斋”的玉饰店。
出得店来,李岩又花三两银子为崒干购了一把匕首,这才回了四方馆。身后跟踪之人一直见他进门,才撤了回去复命。
李岩一回来,直接去见阿史那瑕,正好崒干也在,便向她汇报了有人跟踪,自己恐泄露李湛行藏,未去太白居的情景。阿史那瑕沉吟片刻,道:“不错,未去是正确的,另作打算吧。”崒干说道,去去就来。起身离去,不过片刻果然回来了,垂头丧气说道:“苏宪老儿也不在,他那个夜间通行的牌子也没法借了。”阿史那瑕却道:“不妨,宇文信生性多疑,越想与我们结盟,便愈要加倍小心,以确认我们的诚意。即便你借得苏宪的通行令牌,只怕也不敢任意妄为。也罢,明日里咱们便以游玩为名,去一下太白居吧。只是此后联络多有不便,还要另寻他法。”
事情议定,眼看别无他事,李岩便道去了一趟南市也非全无收获,当下拿了匣子交给阿史那瑕,又将购得的匕首给了崒干。崒干拔出匕首,只见尺许青锋寒光闪闪,似有一层薄幕笼罩。崒干拔了根头发,任由落在刀锋上直接分为两段,连连叹道“好刀,好刀”,显然很是喜欢。
此时阿史那瑕也从匣中取出了双鱼佩,崒干却是是识货的,登时瞪大了眼睛,盯着玉佩,口中道:“晶莹剔透,质地细腻,这可是上好的独山玉再看这刀功,万中无一的雕刻圣手。玉材与双鱼浑然一体,转折之处圆润自然,无有迟滞,最难能可贵的是刀法之中兼容刚柔。好玉佩啊好玉佩,只此一方玉佩,贩到北方权贵手中,至少价值千两白银。最关键的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见李岩面露讶色,阿史那瑕笑道:“大祭司善于雕刻,崒干习武之初难以把握好力量,大祭司便让他跟着自己学了两年雕刻,他虽然自己做不到,眼力还不差的。话说回来,你这般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说着便要还给李岩。
李岩连连摆手,道:“没有崒干说的那般贵重,整个买下来也就五十两,我本来还以为店家夸大其词,现在方知道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店家说了,这方玉佩是适合女子佩戴的,便是给我了,也没有用处啊。还望公主看在李岩一片诚意,勉为其难收下了吧。”
见二人不信,李岩便将事情经过约略说了一遍,最终大家明白原来是沾了顺平公主的光。此时崒干也在旁边帮腔,怂恿阿史那瑕收下玉佩。
阿史那瑕狠狠瞪了崒干一眼,终是收下玉佩,才道:“此物太过贵重,实在是不敢平白收你的。但是我若以金银还礼,又显得世俗了。”略一沉吟,从腕上取下一串昆仑白玉珠链,递给李岩道:“此链为我母嫁妆,不甚贵重,却是她生前的随身之物,后来我便一直戴在身上。便以此为回礼,还望青崖收下。”
李岩不料送玉佩还送出回礼来了,正要拒绝,崒干一把抢过,给他戴在左腕之上,嘴里还道:“公主一番心意,你收下便是,我身无长物,就不给你回礼了啊。”之后三人又闲谈几句,阿史那瑕道李岩忙碌一天,便让他早些回房歇息一番,李岩告辞自回住处。
崒干望着李岩背影,缓缓道:“公主,你觉得青崖此人怎样?”阿史那瑕看了他一眼,才道:“武功、机变都是一时之秀,且他此刻年纪尚轻,却已显出不凡潜力,来日必是人中之龙。只是他性格刚正,于侠义一道所执甚坚,行走江湖必然危难重重。十年内不死,来日必成大器。初见时我便想过招揽他,此时看来,青崖是可以为友而不可为下属的,因此便绝了招揽之心。待得同行至尽头,仍要各奔东西。”崒干听了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你看他怎样?”阿史那瑕怒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
崒干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的。其实,又何尝没有机会”
阿史那瑕伸手打断他的话,略略出神,半晌方道:“你也知道的,一则,我此生注定陷身权谋,是无暇涉及自身感情的,又哪里有什么资格谈及此事再则,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即便他对我与对其他人无任何不同,我也仍是心里有他。”
崒干叹道:“其一,身陷权谋又如何,以青崖的机变武功,又何尝不是你的强援,有他相助,前路会容易很多吧其二,像宇文商之流,虽然看着更合适,但又何尝不是一匹盯着突厥的饿狼,即便同行,有机会也要咬上一口的其三,至于师兄,依我看,他志不在儿女私情,恐非良配最重要的,我看得出来,青崖是喜欢你的,他是重情、长情之人,我们所图又不违他侠义之道,你略微示意,他便会为你赴汤蹈火”他本不是擅长言辞之人,此番说的条理分明,想是这些话已经不知道在心里说过多少遍了。
微微一叹,崒干又道:“可惜了,即便你不示意,他也会为你赴汤蹈火的。青崖是咱们的朋友,还望你不要只是利用他。”阿史那瑕一甩长袖,道:“我也当他是朋友的。只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崒干苦笑,只得无奈摇头。
阿史那瑕怔怔看着厅中绚烂桃花,虽又是多日不见,他的身形样貌依然清晰如昨,只是另一个身影又何尝不是清晰了许多。
李岩回到室内,摸着腕上珠链,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欢喜,直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比之上次内功突破层楼更要舒服万分。然则此时他内功已有小成,最忌讳大喜大悲,七情缠身的境况。此刻李岩忆起师父教诲,连忙跌坐床上,运起“负天绝云”真诀。殊不知真气行经奇经八脉时便已滞涩异常,更别说十二正经了,收纳于各大窍穴的内息也蠢蠢欲动,竟有失控之势。李岩赶忙收摄心神,缓运真气,过了三周天,体内真气才慢慢平复起来,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第二日一早,阿史那瑕便带了崒干和李岩出门,先后游了西市、南市,最后才来到天津桥游览一番景致,最后接近午时,三人登上了天津桥南端的“太白居”,早有侍者上来迎接,三人选了一个雅间坐下。身后一直跟踪的两人正要进入隔壁雅间,阿史那瑕使了个眼色,崒干便狞笑着迎向两人。
两名秘卫本来武功不弱,一则不料崒干突然动手,二则李岩抖手掷出两根竹筷袭向二人双膝,上下交攻,一照面就被崒干打倒在地。崒干也不善罢甘休,连踢带踹,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何物等流,也敢学人跟踪,瞎了眼么,大楚皇帝见了公主也要客气几分。”两名秘卫被打的鬼哭狼嚎,又不敢自承身份。崒干打够了,顺手拎起二人,隔窗丢下了银河。在外接应的秘卫赶忙营救。
崒干回到隔间,对李岩道:“如何?”李岩道:“左边角那个喝醉酒的老者,中间对饮的两个客商打扮的,都是。”崒干道问阿史那瑕:“要不要一并打发了?”阿史那瑕说道:“算了,我们是不惧,只怕牵连到太白居。他们隐忍许久,一旦被盯上,日后难免行动不便。”
不一会点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多以“蒸”、“煮”为主,虽然极为精致,但阿史那瑕却吃不太惯,好在一款胡饼确实不错,她便吃了几块。至于崒干、李岩却不管许多,只是大快朵颐。
过得不久一款西域风味的“蜜汁羊腿”端了上来,阿史那瑕吃了大为赞赏,并指明让店家明日午时前送几只到四方馆去,要让随他东来的众武士都尝上一尝。之后略微歇息,便带李岩、崒干回返。
大业殿内,秘卫统领薛则将盯梢结果报予楚帝。斜靠在锦榻上的宇文信闭着双目,道:“此事你怎么看?”薛则小心翼翼地道:“这帮化外野人嚣张惯了,有如此反应也属正常。以臣看来,若是他们真的别有所图,便会加倍小心,即便发现有人跟踪盯梢,也只会故作不知方是上策。西边传来的消息已经到了,阿史那瑕确实未曾说谎,除了请求燕帝出兵平乱之外,只剩与我们结盟一途了,应该不会出现意外。至于那个凌云派的无名小卒我也打听过了,确实是于九音的弟子,只是新入门不过两年。昨天回去之后只是去南市买了些东西,还跟师门中人打了招呼,也无可疑之处。”
宇文信睁开双目,道:“他们一行在太白居可会过什么人么?”
薛则道:“不曾,只有店家、侍从等人。我查过他们根底,早在重建都城时店已经在了,十余年来从无异动,应当不是何处安插的奸细。”
宇文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对方行事确实无有破绽,难不成真是自己多虑了。最后只得对薛则道:“于九音的传人,不管是什么样,必须得死。”薛则应了,宇文信又加了一句:“不过不要让人说咱们大楚容不得人,出了天都有的是机会。还有,近日里便不要盯得太严,免得影响结盟大计。”说完让薛则下去了。
整个大殿又只剩下宇文信和身后帘幕中的一动不动的洪连,渐渐陷入一片死寂。半天宇文信才说了一句:“是不是只有顺平来的时候,这里才有几分活气啊。”洪连道:“是啊,公主不在的时候,这个宫里真是寂寞啊。”宇文信沉默半晌,忽然说道:“你说,要是那时候我没有背没有存了当皇帝的念头,便是与北燕、与西域的联军战死了,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若是其他人,也只能沉默了。洪连却道:“臣也想过,这一身武艺,若是能报效朝廷,战死沙场也值了。只是过去的时光不可能回来,又有什么人能抵挡成为九五之尊的诱惑呢。”宇文信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才道:“不错,哪怕千夫所指,朕也是九五之尊。这等机会放在眼前,若不去尝试,又怎么称得英雄豪杰。洪连,去传顺平过来吧,朕有些想她了。”
午后倒无事端,阿史那瑕抚琴,崒干与李岩演练武功。崒干与李岩对练,始终落在下风,不由很是恼怒,对阿史那瑕道:“公主,我是不行了,只能靠你来教训他,让他知晓下我们西域也有绝学。”
阿史那瑕今日兴致颇高,便道:“好,今日就由突厥扎荦山大祭司的弟子阿史那瑕来会一会凌云少侠的精妙武功。”说完起身进场,纤纤玉指轻掐,身形婀娜婉转,竟是摆了个舞蹈的起手式。
李岩看了一愣,还未发话,崒干便叫道:“李岩小心了,公主这套武功向不轻出,别没个三招两式便给打倒了,丢个大人!”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李岩收起小觑之心,凝神应战,道了声:“请!”
阿史那瑕神情一变,原本春风般的笑容不见,神态庄严无比,双手如擎繁花,做奉献礼让之状。李岩看着她破绽处处的一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反击,不料随着阿史那瑕手型变换,几缕劲风凭空袭来,“嗤嗤”作响。李岩一惊,还好提前得到崒干提醒,剑化“周行不殆”,将劲风尽数收于圆中。这一招用来防御,外自飞镖暗器,内至指风掌力,只需转得三转,便可化为无形,谁知几缕劲风互相激荡,竟然变得更为凌厉,尽管多数被李岩剑意化解,仍有两缕破围而出,一缕击在李岩剑上,发出“叮”得一声,另一缕穿透李岩衣袖,击落背后花枝。
李岩持剑右手感到一震,力道虽不大,但觉余意不尽,显然内力也不在自己之下。当下抖擞精神,不再留力,“决浮云”剑法精妙尽展,攻了出去。一般比武争胜,总会结扎停当,防止衣襟衣带影响出招,阿史那瑕这一套武功却不然,身形招式展开之后,舒展开的衣襟、长袖尽皆成为攻敌利器。她身似风中之柳,掌作绽放之莲,若是穿上舞衣,一人独舞,又有谁能知她是在施展精妙武学。再加无论身姿如何曼妙无方,脸上依然肃穆庄严,两相衬托之下,更是产生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李岩心中一凛,这套武功恐怕并非只是厉害而已,更兼有影响心智的作用。当下收敛神思,默运内功守住心脉,“破军枪法”中各般心法也逐渐运用到剑法之中。
二人一长剑一素手,一刚一柔,数十招下来,如同苍鹰伴蝶共舞一般。阿史那瑕优美姿态中暗藏杀机,丝缕劲气不绝而出,抑或长袖携带锋刃般劲力李岩剑化涛生云灭,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中间或奇兵突进。阿史那瑕的武功取胜之道一在惑心之法,二在以自身内力牵引对方少阴心经,其三才是防不胜防的武功招法及凌厉劲风。只是李岩根基扎实,又是循序渐进的正宗内功,再加上少年心思单纯,不易受惑心影响且他一上来就感觉对方武功奇特,隐隐牵动手太阴心经,当下便以“负天绝云”守住心脉近日来李岩又屡逢高手,武功精进,对敌经验也显非从前,只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奈何阿史那瑕不得。
再斗片刻,二人发现谁也奈何不得谁,只怕要分出胜负要看谁的内力先行耗尽了,当下都去了胜负之心,这般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是难寻,正好在这样的对决之中截长补短,增益自身武功之不足。也不知斗了多少招,二人身形一停,阿史那瑕右手食指停在李岩“膻中”要穴,左肘却在李岩虎爪笼罩之下李岩长剑横在阿史那瑕颈侧,却被阿史那瑕食中二指夹住。
两人哈哈一笑,各自退开。李岩抱拳道:“想不到公主武功如此神奇,在下佩服之至,敢问是何路数?”他想了半晌,只能想出“神奇”两字才能形容。阿史那瑕敛衽一礼,道:“这便是我族中秘传的祈天舞,据传说练至最高境界,甚至不需要任何表情、动作,便可以引周围环境为己用,影响敌方心神。只可惜我只是练得皮毛而已,还要靠肢体动作来发动。”
李岩听了,不禁神往:“高手相争有时只争一线,若真能影响对方心神,那便立于不败之地。即便极力守御,又有谁会意识到周边环境已是对方所设陷阱呢。有道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又有谁能不为外物所感?公主武功如今已如此之高,真盼望到时再能领教一番。”说着摇头赞叹不已。
阿史那瑕还未答复,崒干已大声道:“那还不容易么,你跟我们去西州,闲暇之余多向公主请教便是。”李岩随口答道:“那倒是不错啊,凌云山以西我都还没去过呢,来日我跟青山、天常商讨一番,外间事了,便赴西州一行,顺带也增长下阅历。”说完才发现崒干对他挤眉弄眼,还频频向阿史那瑕示意,心知自己那点心思根本瞒不了崒干,不由脸一红,不再多说。
阿史那瑕哼了一声,自顾回去抚琴。崒干在后面叫道:“公主,青崖武功高强,实是咱们平定内乱的一大助力,我将他邀来,当居首功啊。”阿史那瑕嗔道:“你们二人狼狈为奸”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却见崒干拍了拍脑袋,苦恼地说了声:“缠人的又来了。”话音未落,听得宇文商的声音道:“听闻三位在此抚琴品茶,吾未经通报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阿史那瑕、李岩见了宇文商,也都起身施了一礼,崒干却自来熟的道:“赵王瞒得我们好苦啊。”宇文商笑道:“那可未必,想是公主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不然在乾阳宫时丝毫不见惊讶。”阿史那瑕正色说道:“初见赵王,但觉气度恢弘,举止合礼,虽未猜到真正身份,也知是长居高位之人。待在乾阳殿见得真身,方觉正该如此,有什么好惊诧的。请上座。”
宇文商一面入座一面笑道:“公主如此直爽,之前倒是显得宇文商小器了。今日过来也无特别的事情,只是探望一下公主,本想请公主见谅隐瞒之罪,如今看来也无必要了。”
他言语中说道前来探望公主,正常情况下崒干和李岩便要回避了,崒干一贯以粗野形象示人,只是装作不知,还拉了李岩作陪。阿史那瑕看出气氛尴尬,却也不点破,更与崒干说些西州情势,崒干趁机追问出兵相助之事,宇文商更无由头赶他走了。其实宇文商样貌俊秀,又温文有礼,所知也多,与他谈起话来如沐春风,实在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物。只是崒干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对他怎么也不喜欢李岩原本对宇文商颇有好感,只是怎么也接受不了他的处事方法,再加上心中莫名的情愫,面对宇文商时就有一种隐隐的排斥。
一时之间,阿史那瑕完美得甚至有些过度的待客礼节,崒干玩笑中的似近实远,李岩在旁边的默不作声,都让宇文商感到一种特异的氛围在漫延。到得最后,宇文商说完了说有自己能想到的攀谈的理由,只得说道:“少时我还要进宫面见陛下,但此来未曾闻得公主琴声,实是不忍离去啊。”阿史那瑕轻笑道:“这有何难,且听瑕为赵王奏上一曲送行。”说完平心静气,素手轻拨,一曲天籁似水般流淌出来。阿史那瑕琴艺高超,又精通诸般乐器,送君归间杂各种手法心得,直听得宇文商如痴如醉,崒干和李岩这样不通乐理之人也不禁陷于悠扬琴声中不可自拔。
一曲终了,宇文商、崒干、李岩三人如梦方醒,才发觉琴声一起,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宇文商起身告辞。
送走了宇文商回到院中,阿史那瑕佯怒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宇文商关乎平定部族内乱的大计,你们如此待他,也不怕耽误大事。”崒干却道:“好似公主的待客之道便能拉拢住他一般。”二人互相瞪视,忽而都笑了起来。
李岩在旁看得清楚,发现宇文商虽有好逑之意,但阿史那瑕并无于飞之心,心中也是颇为欢喜。当下他又称赞了公主这一曲送君归,却听阿史那瑕道:“送君归嘛,那也不算得什么,送别真正重要的人,却是要奏诉离情。”说着她悠然神往,神思竟似飞到天外了一般。李岩见了她神情,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当日再无事端,第二天巳时刚过半,李岩、崒干正在阿史那瑕房中商讨面见李湛之事,便有人前来通禀,说是“太白居”的人来了。待得迎进院中,却发现乌压压一片人,为首的正是店主,指着一个肥头大耳朵的人说道:“这是咱们店的大厨,听闻公主喜欢咱们这里的蜜汁羊腿,唯恐做好送来影响味道,非要来这里现做,一应用具皆已搬来,公主只需等候便是。”李岩却见旁边挑着餐具的正是李湛以及作男子打扮的杨岚。李湛见他看了过来,便对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当下阿史那瑕让通事舍人帮忙安置,却找机会引了李湛、杨岚入室,只留了崒干在外警戒。方到室内,李湛便道:“九儿,多年不见,你也长大了。”阿史那瑕眼角有些湿润,轻轻说道:“三哥,这些年来你过的可好?”李湛道了好,又让杨岚过来拜见,说是师父的女儿。其实她们幼时相识,只是最后一次见面时阿史那瑕五岁不到,杨岚也只三岁而已。阿史那瑕轻叹道:“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见杨叔父抱着我硬是不依不饶呢。如今你也出落得这般大了。我听青崖说过,你曾击杀号称南枪王的惊鸿枪江照晚,叔父后继有人,实是可喜可贺。”说着又说了些旧时趣事。事隔经年,两人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但此番谈来,往事竟似又历历在目。杨岚心思通透,只是不善言辞,多数时间都是阿史那瑕在说,杨岚在听。李湛在旁偶然插一句,帮助她二人纠正记忆。李岩倒彻底成了看客,平时阿史那瑕在他心中如同天人一般,如今听她与旧友聊天,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人也会有幼时牵挂,看到儿时玩伴也会变回一个普通少女。
最后李湛方道:“九儿,你这般儿女情态,可作不得草原霸主。”阿史那瑕收敛神思,道:“说起正事,我可不会顾及这些情分的。”看神情俨然已回复到一部之主的身份。
李湛道:“我见了青崖在太白居的留信,获知九儿想要见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阿史那瑕想是早就打好腹稿,直接道:“不知道流光此番事了,是否还有实力助我平定部族内乱?”李湛笑道:“怎么,我得到的消息是你已准备与宇文信结盟了,甚至于燕皇也有出兵的许诺,为何又找到我这个见不得光的人。”
阿史那瑕冷笑道:“与宇文信缔结盟约无异于与虎谋皮。来日刀兵一起,宇文信必是首当其冲,无论哪方占得先手,都不会放过他至于燕皇嘛,他要的是我替他镇守西方,我们部族会死多少人都不会在他的考虑之中,或许死得越多越好呢,互相没有信任可言,如何合作。”这般直承其短,说明自己并无更好选择的谈判方式实是奇特。
李湛想是对这些情形早已了然于胸,当即说道:“实不相瞒,十余年来我并非坐困愁城,宇文信受限于财力兵力,根本无力围困,早在七年前流光势力便沿海至明州、泉州深入南方内地。即便这一次流光不保,我依然有实力拿出一支力量,来助你平定内乱”说道此便住口不言,要看阿史那瑕作何承诺。
阿史那瑕道:“看来三哥也是志怀高远。如此我也实话实说,我族中情势虽然恶劣,却并非全无转机。错就错在我还在,他们便妄起争端,却又实力分散,没有任意一人有实力一统部族,这其中只怕也有燕皇在推波助澜。部族内战甚久,人心思定,我只需一支精锐,能够擒贼擒王,拿下作乱的各个小汗即可,剩下我自有办法收服。到时我们突厥实力仍在,可以互为臂助。到得天下生变,你趁势而起,我们共击楚、燕,最后你复故国,我得草原。至于之后如何,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看如何?”
李湛叹道:“九儿确实长大了。虽然你我所图必然困难重重,但既然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艰险。罢了罢了,到时我便精选高手,由师妹带领,对手便是有宗师高手坐镇也不惧。”阿史那瑕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便等流光之战结束,看看能在暗中帮得到你什么,此刻便任由他们自己斗去。”
李湛与阿史那瑕事情商量完毕,问起了天枢的情形。
阿史那瑕叹了口气,说道:“非要取回黄龙泣血不可么?”待他看到李湛与杨岚不容置疑的眼神,退而求其次道:“也许再过几年,你便能光明正大重入天都,到时候取回不是易如反掌么?”李湛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二十年之期已不足三年了。当日师父战至最后,立下誓言廿载之内取回黄龙泣血,我们便一定要做到。即便为了明哲保身,有些事情也必须去做,恰好这便是一件。”或许对多数胸怀大志的人来说,为了最终的目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妥协的,李湛却有自己的坚持,李岩最敬佩李湛的就是这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傻”的一点。
眼看没有转圜的余地,阿史那瑕示意李岩据实已告。李岩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逐渐将天枢的情况说了出来:整个天枢广场没有任何遮挡物,天枢周边三丈方圆应该设有警示机关,一旦触及,处于皇城上的射声军便会引弓发箭。普通弩箭也就算了,但是伏远弩射程既远,威力又大,被这等大杀器盯上便是九死一生。另天枢侧应有地下藏兵之所,上次就是佛心宗镜海出来阻挡,此外不知还有多少高手藏匿其中。
上有弓弩,注定不能大批人手靠近天枢,不然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下面又有镜海那样的高手守卫,单打独斗又有谁能在顷刻之间将他解决,一旦缠斗起来,便是想脱身也难了。李湛、杨岚听李岩说完情况,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下手,只能从从长计议。
又考虑到一时难以定计,今日计策可一不可再,实是不便商谈,最好能有夜间通行之法,巡夜金吾还好说,都有固定路线,只是设在各坊的武侯铺中常备兵士就很难瞒过了。李岩上次夜间行走,便是先被隐在铺中的武侯发现,后又被巡夜金吾给围上,若是没有苏宪的令牌便是一场牢狱之灾。看来最稳妥的方法莫过于取得通行令牌,宇文商府上肯定是有的,只是却不能问他要,一时很是发愁,只得说容后各想办法了。
阿史那瑕忽地笑道:“今日虽有事情不顺遂,却也有一桩好事。送你一件东西,得了必然欢喜。”不顾惊诧,说着从箱中取出一柄长剑递给李湛。李湛一看,惊呼道:“湛卢!怎么会在你这里?”阿史那瑕道:“你却了不起,我半晌才确定是湛卢,你一看就知道了。”
李湛摇头道:“这柄剑我再熟悉不过了,本是祖上传下来的帝王佩剑,只是近三代都未曾佩带过,一直放在武库,也逐渐不为人知了。小时候我跟师父学了武功,喜欢在武库出没,当时便很喜欢这柄剑。有一次我给这柄剑偷偷换了个剑鞘,想蒙混着带出去,结果被师父发现了,便罚我站枪桩三个时辰,最后告诉我说此剑为王者之剑,只有帝王才可佩带。只是送回去的时候我找不着原来的剑鞘了,结果又被师父罚了一次。因此我只要看到这个剑鞘,就知道是湛卢了。至于带你看到这把剑,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你还能记得此剑,已算极为了得了。至于后来天都沦陷,出走时太过匆忙,也没来的携带,就此不知所踪,想来落在了宇文信的手中,今日竟又见到。”说完轻轻将长剑抽了出来,注入内力,轻轻舞动,柔和刚正的剑气激发而出。
阿史那瑕道:“实话说来我也不敢居功。前日里青崖在文成殿与武瀛比武赢得个满堂彩,结果宇文信就将此剑赐了给他,他听说此剑是你祖上之物,便有意归还。只是青崖仁厚,不愿自己落你人情,便让我转交与你了。”李湛心情大好,看着李岩扭捏的申请,哈哈大笑,:“我本来就认为青崖来日必非池中之物,早想为你说门亲事,如今看来是不必了。”阿史那瑕嗔道:“你若再胡说八道,此剑还我!”李湛道:“送出去的东西还想要回来么?”
李岩赶紧把话岔开:“要说此剑能到师兄手里,可真是太过巧合。昨日里我在南市遇到顺平公主,她说楚帝原本赏赐的不是这柄剑,这柄剑是她挑选的。还说她本来选的是赤霄,之后一个叫洪连的太监不准,才又换了不太起眼的此剑。”
杨岚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说道:“或许这便是天意,要让湛卢回到它主人手中。有了此剑,将来起事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李湛收剑入鞘,恭恭敬敬向阿史那瑕行了一礼,又向李岩行了一礼。阿史那瑕坦然受了,李岩要躲开,却被阿史那瑕拽住,受完这一礼。李湛起身对李岩道:“这柄剑对吾等而言,绝非一柄剑而已,就好比黄龙泣血一样。你是受得起这一礼的。”又对阿史那瑕说:“九儿,赠剑之情李湛永远铭刻在心,将来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不会对你兵刃相向。”阿史那瑕正色道:“我也希望来日能和平相处,决不会以此为要挟,来触你底线。”
此番李湛与阿史那瑕历经波折终于见面,三言两语之间订立盟约,或许过不得许多年,双方都将成为宰割天下的霸主。到时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记得,那个风虎云龙的开端,仅仅是在天都四方馆的驿居之内发生,旁观的也仅仅只有李岩与杨岚而已。
此后双方各自介绍了一些自身兵力的情况,互道些别来之情,不觉午时正中。各种菜肴已准备就绪,阿史那瑕吩咐一声,充满西域风情的“蜜汁羊腿”被端了上来,阿史那瑕麾下众武士见了不由得馋涎欲滴。来到天都以后虽然比往日风餐露宿好了许多,四方馆一应供应俱全,但是这些纯正故土风味的食物却不易吃得上。阿史那瑕一声令下,众武士蜂拥而上,将端上来的五条羊腿哄抢一空,接着“太白居”大厨做出的符合大伙口味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胡饼美味,胡羹鲜香,后来上的羌煮貊炙、羊盘肠雌解更是大受赞赏,店主又着人抬上两坛上了保存许久的葡萄酒,然后对阿史那瑕施礼道:“公主看上咱们太白居,那是太白居的荣幸,今日的菜肴小店免费赠送,还请各位尽情品尝。”阿史那瑕客套了几句,店主才下去了。
午后李湛等人回太白居,各自叮嘱想办法搞到夜间通行令牌。李岩见阿史那瑕倦了,也便回屋休息,思量是不是要找周二想想办法。不多时听得屋外敲门之声,李岩打开房门,陈九见了他,问道:“公子事务繁忙,平日都无闲暇,在下知晓公子说要学习乐曲是救人的借口,却也不敢懈怠,公子若有需求,只管吩咐便是。”
李岩心中一动,他自幼读书习剑,哪里起过学习乐曲的心思,只是如今长随阿史那瑕,若是一窍不通太也说不过去了,正好闲来无事,便向陈九请教一些乐理。陈九的水准与阿史那瑕相比,其差距又岂能以道里计,不过用来教授李岩却是正好,便如学武也要从根基练起一样。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岩可以洞箫简单吹上几个连串音节,陈九擦了一把汗,心道据说这位李公子是个武学好手,学乐器的资质可真不怎么样,当下说道:“公子也不必着急,跟这个资质嘛跟这个勤加练习还是有关系的,日后循序渐进练习便是了。”
李岩尴尬地丢下洞箫,他自诩资质尚可,不料学乐器时却受到如此打击,好在他也只是想在阿史那瑕抚琴时能听得明白便是,倒没想过于此一道上有所发展。却听得陈九又道:“方才在下见公子面色郁郁,若有什么忧虑之处尽管说起,在下未必能为公子分忧,说不定也能给公子小小的启发。”
李岩略一沉吟,委婉道出缘由。陈九眉头渐渐皱起,李岩虽然理由说得充足,但显然言中有未尽之意,不然依他们与赵王的交情,只需借赵王府的通行令牌即可,又或者直接向皇帝申请,也未必不能获得。
沉吟良久,陈九才道:“此事却也不难。在下的妻舅在尚书省下做了个小官,他是属于户部的,没事也跟我唠叨,我倒是知道些内幕。夜间通行令牌由户部发放,每个令牌都有详细登记的编号。宵禁却由十六卫的左右金吾卫执行,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向不对付,交接起来多有龃龉,因此户部登记的令牌数和金吾卫呈报的令牌数多有出入。据说金吾卫还有人私卖令牌的,一些赌徒争相竞买。金吾卫多是功勋贵族子弟,倒也无人敢管。我且去给你问问吧。”
李岩道了谢。陈九走到门口回头说道:“公子年少,不懂得人心险恶。陈九与公子也不过数面之缘,若有异心,只怕不利于公子了。”说完才出门而去,李岩回想下经过,虽说他话语中多有保留,但宇文信根本就不必坐实,只需怀疑即可。
李岩忙去向阿史那瑕说了此事,阿史那瑕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静心等候便是。若有人问起,便死也不承认自己与陈九说过此事。”
不料未过多久,陈九便回来了,见了李岩便道:“幸不辱命。户部下属有个铸通行令牌的老匠师,因私下偷卖令牌,原说是斩首,据说有人给他求情,最后从轻发落革职了事。后来他便改了姓名,隐于南市。据说若有金吾卫的便条,便能要他铸出通行令牌来,当然价钱也不少,一面足足要十两白银。”然后说道那人原名魏璇,至于改成什么名字那就不知道了,这里只有一副早先的画像,却是不知道他现在样貌如何了。”说完递给李岩一幅卷轴,不待李岩道谢,便告辞而去。
虽知随后波折仍多,李岩仍然喜出望外,赶紧将消息报与阿史那瑕,又道:“前日在南市中认识一人,也许他有办法找到魏璇。”阿史那瑕知李湛不宜迁延日久,嘱咐李岩务必办妥此事。
第二日一早,李岩摆脱跟踪秘卫,才去南市按周二所说的方法找到了他,向他问起魏璇此人。周二属于南市的地头蛇,熟悉各种黑幕交易,却未曾听说过魏璇,李岩将画像交于他观看也无甚印象。只是周二很是义气,知道兹事体大,也没有拜托旁人,让李岩在酒肆等着,自己出去打听,。约莫忙活到午时,周二风尘仆仆回来,道:“打听到了,原来早就不在南市了,现在在怀仁坊了。”
说着也顾不上李岩喊他进食,喝了碗酒水,便要带李岩前去。李岩过意不去,硬是拉着他进了些饭食,二人这才出发。怀仁坊紧挨东城墙的建春门,人不是很多,周二按照打听的消息找到坊内一座院子,还未敲门门就自行打开了,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面往外跑一面喊道:“死老头,你又作弊,你的东西留棺材里吧,少爷不伺候了。”里面一个猥琐的声音笑道:“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么?记得回来的时候买两只‘太白居’的胡饼,说不定心情好了就再传你几手。”
少年只顾往外跑,正好跟门口的周二撞在一起,两人都变成了滚地葫芦。李岩赶紧将二人扶了起来,少年扶着腰“哎呦呦”直叫唤,李岩要给他推宫郭血,却被他一把推开,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门口偷偷摸摸干什么?”
李岩施了一礼,道:“在下李岩,有事求见魏老。”少年斜眼瞪着他,道:“什么魏老魏少的,这里没有,姓刘的老无赖倒是有一个,自己进去找吧。”说完扬长去了。周二道:“那老儿改名叫刘公输了。”李岩点了点头,站在门外道:“晚辈李岩、周二,求见刘前辈。”
里面那个猥琐的声音道:“主顾上门么?那倒好,直接进来便是,注意别踩坏了东西,记得把门关上。”李岩进到院内,看到天上地下各种物事,登时瞠目结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盘形的物事,“嗡嗡”响着在来回转动,一旦碰到什么物事便会自行改变路线,更神奇的是所经之处地上变得一尘不染;另有一只明显是木质的公鸡在地上踱步,造型粗陋不堪,却不停的仰起脖子,作打鸣之状,只是发不出声音;地上还摔着一只折断一边翅膀的鸟,只剩一边翅膀在地上一撑一撑乱动,另有一只健全的居然飞在空中;另外还有许多见闻所未闻的物事。
李岩和周二见了,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来此的目的。正在这时,一个与声音一样猥琐的老头子从北屋正堂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碗,正在往嘴里扒饭,含糊不清说道:“有什么事直说,没事就走,老头子忙得很呢。”
李岩、周二对望一眼,老头子样貌跟画像还是比较相似,只是本人比画像龌蹉太多了。不及多想,周二上前道:“我这个朋友刚打西边过来天都,有点那个……寡人之疾,想夜间外出方便一点,求刘先生赐两面宵禁通行令牌,定有重谢。”老头子死鱼眼一瞪,道:“双目有神,脸色红润,你说他有寡人之疾,我看是你还差不多!看看你这身板,一副掏空了的样子!”李岩本来不知“寡人之疾”是什么,听老头子这么一说,倒明白了几分,狠狠瞪了周二一眼,周二作无奈之状。
老头子低头又扒了几口饭,说道:“不管你有疾还是没疾,能找来肯定是有些门道,废话不多说,拿来吧。”李岩掏出两锭银子,足有二十两递了过去,道:“规矩我们是知道的。”老头子收了银子,又把手伸了出来,李岩不由一愣。老头子瞪着他道:“左右金吾,刘、张、邓、黄,四个人的条子,随便拿出一个来就行。”
李岩哪里有什么条子了,只得耐心求告;周二眼珠一转,看老头子一个人,有了以武力威胁的念头。猥琐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把手里的碗一放,看似不经意一抬手,听得机括轻响,袖中飞出一支弩箭将那只不会打鸣的木头公鸡钉在地上,精铁箭头钉入青石地板数分,嘴里说道:“不会打鸣的公鸡,要来何用。”公鸡就在周二脚边,这下子把他吓了一跳,往后一退,一脚踩在正好转过来的圆盘上,“咔嚓”一声踩了个大洞,圆盘“叮当”几声散了架,还弹出几个机簧来。
周二心知不妙,讪讪地望着老头。老头不忧反喜,道:“此物名为‘除尘’,乃老夫毕生心血所聚,顺平公主府定制的,这便勉为其难归客官所有了,盛惠纹银二十两。”周二道:“老先生,就这么个玩意儿你收我二十两,这也太黑了吧。”老头白眼一翻说道:“不说放眼整个天都,就是整个天下,能做出来的也没几个,要不老夫给你二十两,你去找人做?记得送到顺平公主府。”周二闯了祸,又被老头拿住痛脚,只得眼巴巴看着李岩。
李岩心知周二为了帮忙,也不能让他作难,便上前拱手道:“在下的朋友损坏了贵物,方才的银子便算赔罪了。不知怎么样老先生才肯为我等铸出两面通行令牌,还望明言。”老头斜眼瞪着他,正待想个最难办到的事情为难一下他,忽然看见他腕上一串白玉珠链,满脸的不正经收敛了起来,脸上略微有些激动的潮红,问李岩道:“你手上的链子是你自己的?”
李岩一愣,道:“恩,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我的。”想到阿史那瑕,心中没来由涌起一阵甜蜜。
老头双手隐在袖中,但李岩看到袖子的动静,便知他双手在发抖。老头闭眼沉默了一会,想是心情已略微平复,才对李岩道:“老夫魏璇,请公子入内说话。”说着引李岩进北屋正堂。周二刚要跟上,见老头瞪了他一眼,便知情识趣地在室外待着,只是再也不敢碰一院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北屋说是正堂,其实跟一个作坊差不多,满地堆的都是李岩看不明白的工具、材料,还有做成一半的不知名物事。魏璇从如山杂物中找出两张椅子,自己坐下,又示意李岩也坐下,才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李岩又把名字报了一遍。
魏璇点了点头,道:“给你珠链的是个女子么,她还好么?”李岩点了点头。魏璇忽然激动了起来:“静安公主她还活着?”李岩觉着有些耳熟,忽地想起,“静安”就是阿史那瑕的母亲在前朝的封号,看着魏璇,心里隐隐有些难过,终究说道:“静安公主过世十多年了,这是她的女儿突厥阿史那瑕公主送我的,说这曾是静安公主的随身之物。”
魏璇的精气神陡然落了下去,喃喃说道:“是啊,我早就听说了,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忽地抬起头来,道:“此链给我,我给你五面通行令牌。”却见李岩陡然变色,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魏璇道:“这一屋子东西都送给你。”李岩道:“我要这些有什么用?”魏璇续道:“一个小小的‘除尘’就能卖到二十两白银,还有这么多精巧物件,我将图纸一并给你,回头你找人批量制作,包你十年之内富甲天下。”见李岩还是摇头,咬了咬牙,从一个上了几把锁的箱子中取出一张图纸,展开在李岩面前一晃,李岩恍惚间见到“摧城弩”三个字。魏璇道:“这是我精心研发的摧城弩,总计三种形态,一种攻城拔寨,一种固守城池,一种野战对敌。有此图,少则助你封侯拜将,大则助你逐鹿天下。再加上这个,怎么样?”
李岩不为所动,摇头说道:“友人所赠之物,岂能用作交易?魏先生勿要强人所难。”
魏璇情绪又低落下去,半天才道:“那拿过来让我看上一眼成么?”李岩看了他眼中哀求之色,有些不忍,从腕上摘下珠链,递了给他。魏璇颤抖着手接了过来,数着一颗一颗玉珠,眼泪掉了下来。良久才道,少年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要不要听。李岩点了点头。
魏璇顿了一顿,似是在整理思路,半晌才缓缓说起故事:“大约有三十年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记得是前朝嘉贺三年,家乡遭了灾,父母都不在了,我被迫无奈,把家当随便一卖,学人来天都赶考。其实我幼时就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跟木工木匠打交道,学了些东西,说来赶考云云不过是凑个热闹。谁知天都物价太贵,没过半个月就盘缠用尽,京城招工也不爱用我们这些外地人。那年冬天雪好大,我在大街上冻得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就已经在杨烨的将军府上了。”
李岩道:“啊,杨将军救了你么?”
魏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是”,还是“不是”,问他道:“你也识得杨烨?”李岩听他语气不善,便含糊了几句。
魏璇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只承认是静安公主救了我。她那时候只是皇帝一个不得宠的妹妹,没有自己的公主府。只是她跟杨烨关系很好,又见我识得些字,便让杨烨收留了我在府上。”
说着,魏璇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似是回到了那个时光:“静安公主无事时便来杨烨府上作客,杨烨军务繁忙时便让我接待公主。公主美丽温柔,待人和气,丝毫没有架子,杨烨府上的下人都很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只是我这样的身份,是根本配不上她的,有时候想一想便觉得愧疚,大概也只有杨烨那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她。我那时候想,如果静安公主能够平安喜乐,那我死了也无憾了。后来公主见了我做的机巧玩意儿,对我大为赞赏,便辗转把我荐到工部做了个主事,虽然只是个从九品的官员,身份上也好过太多了。只是我离开时却很是不舍,知道以后再见到公主就难了。”
“果然,之后数年中,我都在工部浑浑噩噩地过着。我想办法存了钱,在市上买了块昆仑玉,细细打磨成十六颗珠子,用金丝混合冰蚕丝串了起来,然后就一直等,准备等杨烨和公主大婚的时候送给她作贺礼。”
“只是我最终等到的是,皇帝将静安公主和亲突厥的消息。我疯了一般跑到杨烨府上,我指着他骂,骂他为什么不去想办法,为什么要害公主伤心。杨烨只是一动不动,任我责骂。其实我也知道,他一定是想尽了法子的。后来我听得他府上的下人说,杨烨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只是我就是不肯原谅他,如果我有他的本领,便抛下这些个家国天下,带公主远走高飞。可惜杨烨没有那么做,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李岩低着头,若是自己是杨烨,阿史那瑕是静安公主,那又如何呢?
魏璇继续道:“静安公主去西域那一天,我不顾护卫阻拦,跑到她车驾前,将这个珠链交给了她。她说她很是感激,让我以后好好的,还希望我多去安慰杨烨。事后虽然我被打了二十大板,却一点都不后悔。”
“再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即便她回过两次天都,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最后的消息,便是我听闻她遇害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那个橫枪能慑天下英豪的将军都保护不了她。或者说,早在把她送走的时候,他们也早就放弃了她。因此我研发出来的各种守城利器图纸一件也没有上缴过。她死了,所有放弃了她的人都要为她殉葬,包括那个腐朽不堪的王朝。”
魏璇说着说着,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李岩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在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似是多余的。
良久,魏璇轻轻说道:“她就是这么个人,别人对她一丁点的好,她就永远记在心上。我这个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的人,送她点无足轻重的东西,都会被她随身携带。我真的不知道,那么多年她是怎么在西域度过的,这里有太多她牵挂的人和事了。”
魏璇将珠链还给李岩,叹道:“人老了,就会不断回忆往事,原本一些忘却的记忆,到头来会变得越来越清楚,还想忍不住讲给别人听,唯恐别人忘记了那些他珍视的人和物。虽然终究都会化为乌有,能留住一刻便留一刻吧。”
李岩默默接过珠链戴上,听得魏璇续道:“多谢公子听我絮叨这么多,宵禁通行令牌五面,明日来取便是。”
李岩谢过魏璇,告辞出来,带周二离了魏璇居处。周二见他神色郁郁,只道事情没有办成,变安慰他说:“公子莫忧心,我们另想它法便是。”李岩摇了摇头,告诉他事情已办成。分别时李岩摸了下衣袋,发现还有十两白银,便递给周二。周二坚持不受,李岩正色道:“若周兄不收,李岩以后也不敢再来叨扰周兄了。”周二见辞不过,这才收了银子离去,李岩自回四方馆。
回到四方馆时天色已晚,李岩在院中向阿史那瑕告知事已完成的情况,阿史那瑕也很是高兴,待得明日有了通行令牌,信息传递起来也会方便很多,抑或自己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也可以开展。李岩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将魏璇的事情讲给了阿史那瑕听。
阿史那瑕听了李岩转述的故事,轻轻道:“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啊,她去了这么多年,仍然有人怀念她。”李岩沉默片刻,从腕上摘下白玉珠链,递了过去,道:“此物是魏先生的心意,若公主收回,我也无话可说。”眼见阿史那瑕伸出手来,李岩的心“砰砰”跳得很是剧烈,只希望能够无赖一点,收回方才的说话。
最终阿史那瑕又将手收了回去,说道:“青崖,你一直帮了我很多,我是知道的。”她没有收回珠链,又问了一句:“青崖,你说如果一个人心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还能容下其他人么?”李岩一愣,想起魏璇的事情,道:“我以前没有想过,以我的话,恐怕是容不下的吧。”
阿史那瑕转过身去,看着天上一轮下边缺了一角的明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啊。”之后说自己想要一个人想些事情,让李岩自行回去休息。李岩只道她又因亡母感怀伤神,便告辞离去。
出门之际,李岩回头了一眼阿史那瑕。月影,修竹,婆娑花枝,本来很能衬出美人的芳华,不知怎地,李岩却从阿史那瑕一动也不动的背影中看出一缕似是沁入肺腑的孤寒。李岩心中隐隐有些发痛,走了回来,道:“公主”
阿史那瑕头也不回,说道:“我没有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青崖请回吧。”语气中竟有一种莫名的疏离。
李岩黯然,只得离去,受到心绪影响,打坐练功之时之时心魔丛生,好容易才收束住心神,待得真气运转十二周天,躺下休息时,时间竟然已过三更。第二日起床,竟然有也有些疲乏,实际以他此时的内力修为,便是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也不至于如此,想来是心神不定的缘故。
洗漱完毕,用了几个煎饼,精神略微一振,便去见阿史那瑕,道说今日安排。却见平时素面朝天的阿史那瑕今日破天荒的略施脂粉,并上了眼妆,较往日的清新脱俗多了几分明艳成熟,只以为她今日有什么重要人物要见。阿史那瑕只说让他尽早取了通行令牌,再赴太白居交由李湛分配便是,语气中多了甚多客套疏远之意,李岩听得出来,虽然不知何故,依然神情郁郁,自行去了。见他远去,阿史那瑕由妆容塑造出来的神采也渐渐黯了下去。
崒干在旁见了,叹道:“伤人伤己,这又何苦?”阿史那瑕怒道:“我与他识得不过月余时间,又能有什么事情?即便他一厢情愿,我却只喜欢师兄一个人还有这许多事情要做,哪里会去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崒干道:“你若真的坚定,又怎么会说得这般大声,又怎么会如此恼怒?”
阿史那瑕对他怒目而视,道:“到底是师兄跟你亲近,还是李岩跟你亲近?”崒干道:“师父曾说过,你心里面还有另一个自己,那才是真正的你。你渴望被爱护、被保护,那不是一个英雄或者一个枭雄能做到的,必须要一个实力能被你认可,并且真心对你好的人,你才能真正接受他。”
阿史那瑕冷笑着说道:“师兄武功比李岩只高不低,对我也很好,为什么我非要选李岩不可?”崒干道:“若是有一天你陷入困境,师兄见事不可为便会放弃,李岩却会为你赴汤蹈火,做最后的努力。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你仔细想一想,有的时候你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师兄他真的对你好么?”
阿史那瑕一愣,却不料崒干能说出这些话来,确实也被说到了伤心之处。崒干见她神情,摇了摇头,道:“公主,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死心眼。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想通,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说完不再多说,出门去了。
阿史那瑕自忖心志坚定,从未想过会有这般纠结的时光。却是未曾料到自己虽久处西域,但幼时她母亲想念天都的人情风物,常常向她述说迥异于西域的风光,因此天都便如同自己第二个故乡一般能够牵动心绪。再加上后来改变她人生的许多事情都在天都周边发生,此刻故地重游,因此这个坚强的女子在此时却几乎是处于最易感怀的时刻。
李岩不明白阿史那瑕为何今日对待自己的神情态势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心情受到影响,便有些无精打采,心想若是张大通和韩琦在就好了,即便不能直说,至少还有个人能说说话。只是想到待办的要事,只得打起精神,前往怀仁坊去见魏璇。到了怀仁房魏璇居处,却发现门大开着,门外拴马桩上拴着一匹骏马,看着很有些眼熟。
进到院内,没有见到魏璇,只见到一个黄衣少女站在魏璇院中。黄衣少女的大部分心神倒是放在院中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上,此刻见到李岩进来,少女眉毛一扬,对他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李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李岩定睛一看,却是换了女装的宇文涟漪,若非由他的黄衣联想到皇亲国戚,还真不能将眼前这个明眸皓齿,言笑盈盈的少女与昨日的形貌联系成一个人来,当下也上前施礼道:“李岩见过公主。”宇文涟漪眉头皱了起来道:“重新来过!”李岩一愣,才知她所言何事,只得再次施礼道:“李岩见过涟漪娘子。”
宇文涟漪一双妙目弯成两只月牙,显然很是满意,之后却又补充了一句:“以后直接省去娘子二字,或者换成女侠我也没意见。”其实抛去其他,李岩对个性格直爽的大楚公主很有好感的。他一生认识的女子,除了凌云山上莲花峰那些个顶多打过招呼的师姐师妹,也只有杨岚、阿史那瑕、翠屏、宇文涟漪了。除了翠萍性格温和,惹人怜惜之外,杨岚幼遭劫难、沉默寡言,阿史那瑕身负重担、智谋纵横,许是这些人生经历的缘故,李岩与之相处,除却心理上的亲近之外,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有些许压抑宇文涟漪却不同,虽然只有短短两面之缘,却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李岩忽地想到一个问题,冷汗都冒了出来,赶紧先发制人:“不知公主来此处有何贵干啊?”宇文涟漪本要问李岩来此何事,被他提前一问,登时将要问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说道:“啊?你不知道么,刘先生的手可那是巧的很呢,那些木石被他一摆弄,便如活了过来一般,你看这个”说着如数家珍般向李岩介绍起来院中的诸般神奇物件,她本就才华横溢,一时之间妙语如珠,将各种物件的特性描述得活灵活现。即便李岩昨日已经见过,听了她的精彩介绍,也有大开眼界之感。
最后才道:“刘先生这一身艺业,真可以比拟传闻中的公输班了。据说他还能做一个名唤除尘的物事,能够收纳地上尘土。据说昨日里已经做好了,不料被恶客打扰,好像还损坏掉了,只得重新做来。”李岩听了略微尴尬。
然则最终还是被问到了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宇文涟漪道:“不知李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啊?这里可是隐蔽得很,一般人都不知道刘先生隐居于此的。”若说阿史那瑕识得魏璇,只怕传到宇文信那里对魏璇不利若说是周二帮忙找到,又怕深究之下对周二不利。他与宇文涟漪不熟,究竟心性如何也不清楚,实是不敢胡说。
好在此时魏璇也从堂内出来,笑道:“公主稍待,这是老朽一个故人的后辈,知道老朽精通些奇技淫巧,昨日来到这里说是想定做些物件送人,公主的除尘便是他踩坏的,此刻怕是不敢承认了吧。”说完哈哈大笑。
宇文涟漪性格直爽,却非全无机心,随口问起以助谈兴已是习惯使然,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即便李岩答不出来或是不愿回答,对她来讲其实也并不会增加疑虑。当然有了魏璇的解释更好。
宇文涟漪笑道:“好啊,正愁找不着正主呢,我须得从你定做的东西里挑件东西,才算甘心。”李岩也笑道:“公涟漪女侠说笑了,能看得上在下的东西,那是李岩的荣幸,还请随便挑选。”魏璇也适时打开箱子让宇文涟漪挑选。
最上方格子里放着一只涂成翠色的小鸟,宇文涟漪拿了出来,发现与真鸟大小相仿,放在盒中时闭着眼睛,捧在手中眼珠竟可骨碌碌乱转,羽毛涂刷很是鲜艳,宇文涟漪很是喜欢。魏璇教她上好机括,手一扬,翠鸟在院中飞了起来。宇文涟漪之前也在这里见过空中飞的木鸟,只是没有见过这般做工精致的,不由得欢呼雀跃起来,连声道:“就这个,就这个!”
李岩道:“公主喜欢就好。”
魏璇从盒中取了另一只红鸟,一并交于宇文涟漪。宇文涟漪笑道:“这是做什么啊,一只就好了,女侠还能贪图便宜不成?”魏璇道:“公主确实不知,此鸟成对,一并称为双飞翼、比翼鸟,方才飞在空中的是雄鸟,这一只为雌鸟。公主不收,难不成让它们孤影单飞不成?”宇文涟漪听了,叹了口气,将翠鸟还了回去,说道:“如此这般,那便不选了吧。”
李岩见她很是喜欢,便道:“涟漪女侠喜欢,我当成礼物送给你便是。”宇文涟漪却笑道:“若是喜欢的东西都要据为己有,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么?你既然定做,自有用处,我取你一件算作赔偿倒也罢了,取你两件岂非不义?”说着从箱中取了一只憨态可掬、黑白相间的玩物,道了声:“哟,这不是食铁兽么?”李岩却从未见过这种看着像熊的怪兽。
魏璇道:“公主倒是见多识广。”宇文涟漪一般摆弄一般道:“恩,我哪里有一幅画,上面画的就是这种动物,只是画上是吃竹子的,就不知道为什么叫食铁兽了,好像还叫做猫熊。好了,就这个吧。李公子,多谢你了啊。”李岩赶忙谦逊了几句。
魏璇又道:“李公子,箱子里诸般物事你可懂得用法么?”李岩见到他眼色,醒悟过来,便道:“大师技艺太过精湛,我看了连上机括的地方都找不到啊。”魏璇道:“那便请公子屋内一坐,听我细细道来。”又对宇文涟漪道:“请公主一并进屋,让老朽略尽绵薄。”宇文涟漪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猫熊”作出各种动作,便道“免了免了”。于是魏璇自领李岩进屋,一本正经地介绍诸般玩物的启动之法,一番话说下来足足有两刻钟,最后才道“箱子底部夹层”。李岩拿出金银欲给,魏璇却决意不收,直说也算是给故人之后的一些见面礼,之后便送了李岩出来。
到得院内,却发现昨日间门口碰见的少年回来了,正在陪着宇文涟漪说话。他见了李岩手中箱子,狠狠瞪了魏璇一眼,道:“不务正业。”宇文涟漪训斥道:“怎么跟刘先生说话呢!”少年明显不敢忤逆她,嘴里兀自嘀咕:“成天摆弄这些奇技淫巧,不是不务正业是什么?”
魏璇哈哈一笑,对李岩道:“这是老朽的半个孙儿兼半个弟子,名唤刘方,你叫他大郎就是了。以后若有什么难处,李公子可不要忘了照抚啊。”刘方听了,脖子一梗,道:“谁要他照料,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少爷日前得了公主引荐,已在赵王府谋了差事,以后飞黄腾达,还说不定谁照料谁呢。”
魏璇讪讪一笑,对李岩道:“老朽教导无方,公子见笑了。”李岩也不在意。宇文涟漪怒道:“大郎,你这般心性,将来岂能有所作为。再这般无礼,再也休去我王兄府上。”刘方转了头不说话,李岩的位置却见得他神色中很是不善。
此时气氛略显尴尬,李岩便顺势告辞离去,宇文涟漪也说明日再来取“除尘”,随在李岩之后出去了。
李岩捧了箱子正往回走,听得宇文涟漪的声音在后面喊道:“李公子,且等一下!”李岩转头一看的工夫,宇文涟漪已经策马赶到,随即翻身下马,说道:“李公子,你没有乘马过来么?”
李岩道:“在下随怀瑜公主来此其实并无太多事端,天都繁华,便当作游历了吧。”略一沉吟,又道:“李岩一介布衣,不敢当得公子称号,请直呼在下的姓名便是。”宇文涟漪笑眯眯地道:“如此我也不客气了。青崖今日可有事端?”
李岩刚刚说过,此时不便改口,便道:“今日来取了这些东西,便没有其他事了。”宇文涟漪闻言,双目又弯成了月牙,说道:“那好啊,既然今日无事,便陪女侠喝酒去,顺带给我介绍一下江湖上的事。”李岩看到她的笑颜,不由得头一疼,终于知道为什么传说中整个大楚皇宫,最得宠的就是这个顺平公主了,别的不说,就凭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便可以了。
宇文涟漪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说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走吧。上马!”李岩“啊”的一声,宇文涟漪道:“怎么,从城东到城北,难不成你还想走着过去?先上马坐前面去,这么大个箱子,可不能让女侠捧着。李岩还要犹豫,宇文涟漪却恼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婆婆妈妈一点都不爽利。”薄怒之中自有让人不能拒绝的神态。李岩无奈,只得捧着箱子骑在前面。身后一动,宇文涟漪也跨上马来,他身子往前一缩,宇文涟漪双臂从他身侧绕过攥住缰绳,道了声:“坐好了!”他身体往后一倾,倒在宇文涟漪身上,却是马匹已奔跑起来。
长这么大以来,李岩第一次这么靠近过一个女子。他尽力身体前倾,欲要逃离身后的温香软玉,然则绕体清香却是怎么也躲不了。耳中听得宇文涟漪喝道:“再动就要掉下马去了!”说着腰间一紧,竟被她左臂揽住。
虽然世风开放,但天都城内男女同乘一骑也是太过了。此刻一路西行渐至天街,路上行人也逐渐增多,多有对二人指指点点的,宇文涟漪倒无所谓,李岩都恨不得把脸遮起来。若是被熟识的人看到,可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得通。
结果宇文涟漪策马沿天街北行,直到紧邻银河的一栋酒楼才停止下马。原来她所谓的好去处竟是“太白居”。李岩心中哀叹一声,也不知道李湛、杨岚看到没有。然则越是担心什么便越难躲避,房间临街李湛正端着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与杨岚说话。
忽地见到李岩与宇文涟漪同乘至“太白居”,李湛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转头对也看见了杨岚道:“李岩李青崖,枉我也算精通三世、周易,竟没看得出李岩命犯桃花,且应在天都。失算啊失算。”杨岚冷哼一声,道:“周易你看过几篇我还不清楚么,三世书压根就没有翻过,也好意思吹嘘。”李湛却早就习惯她的毒舌,道:“师妹,你这个人啊,做朋友没得说,但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一丁点儿呢?”说着不待她回答,又道:“待我换身装扮,去看看李岩。”走到门口,方听得杨岚冷冷说道:“不能!”
杨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李岩,轻轻念道:“年方弱冠桃花开,花开无果倚残骸;残骸不尽花愈乱,经年春风化雨来。”身形闪动之间,倏忽不见。
李湛换了一身侍者的衣服,走到李岩和宇文涟漪桌前唱个喏,然后问道:“两位客官要些什么酒菜?”说着也不看厅堂悬挂的写着各色菜式的木板,流水价报了起来,听得李岩大为赞叹,心想就凭这一项,李湛这个落难皇子就绝对不会饿死。
宇文涟漪却不耐烦,连道:“好了好了,把你们这边的‘清河’上一坛子来。”说着又随便点了几样菜。李岩见李湛侧身对着宇文涟漪,一面报菜一面对他挤眉弄眼,心知与宇文涟漪同乘一骑被他看到了,心中叹息不已。好在这时宇文涟漪为他解了围,对着李湛喝道:“你这店家好不晓事,快去上酒菜吗,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李湛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不多时酒菜一一端了上来,宇文涟漪道:“把酒杯给我撤了,换酒碗来。”李湛好心道:“这位小娘子,咱们这酒又名‘天河清’,不敢说举世无双,至少在后劲一项上那也是少有匹敌,且入口辛辣,换酒碗的话……”宇文涟漪瞪着她道:“若不是闻得此酒名头,我们还不来呢。我是要做侠客的,哪有侠客是用酒杯喝酒的,让你换你就换,恁多废话!”李湛苦着脸又给换了酒碗,李岩见他吃瘪,心情登时好了起来。
宇文涟漪斟满两碗酒,端了起来,口中道:“仗剑携酒江湖行,登临山河啸清风。这才是我辈江湖儿女应有的风范。青崖,咱们干了这碗酒!”说这不待李岩出口阻拦,一口就喝了下去。结果此酒果然不同寻常那些甜若糖浆的饮品,宇文涟漪直觉的如同咽下一团烈火般,辛辣之意经久不绝,连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她虽然跳脱不羁,骨子里很是坚强,硬生生咽了下去没有吐出来,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见李岩一手端着酒碗,瞠目结舌盯着她看,杏眼一瞪:“喝啊!”李岩赶紧有样学样,一口气喝了下去,结果忍不住咳了起来。远处李湛偷偷用手指指了下宇文涟漪,然后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一碗刚喝完,宇文涟漪晕红着双颊,又是一碗满上,道:“青崖,咱们继续。”李岩硬拽着她袖子,让她将酒碗放在桌上,方小心翼翼问道:“涟漪女侠,你从哪里得知,行走江湖的侠客必须要这样喝酒的?”宇文涟漪一愣,道:“传奇话本上都这么写的啊,难道不是么?对了,赶紧把你行走江湖的轶事说来听听,好让我开开眼界。”
李岩闻言一愣,原来这个大楚公主竟然是由传奇话本教坏的。他叹了口气,道:“女侠你有所不知啊,想我李岩自打下……出道以来,身上满打满算就带了五两银子,有时在路上遇到困厄之人还要接济,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那里有余钱上酒楼喝酒,还这样一整坛子的喝。你有所不知,这么一坛子的酒钱,便可换得三口之家月余温饱了。”宇文涟漪睁大了眼睛,道:“啊?大侠不都是不缺钱的么?外面居然还有吃不饱饭之人么?”李岩便将一路行来所见种种惨状说给她听,说到有些地方竟然出现卖儿卖女,甚或易子而食的情形。李岩下山不久,阅历不多,言语也朴实无华,只是都是亲眼所见,此时说来如同身临其境,宇文涟漪听得潸然泪下。
李岩见状,知她是个好心肠之人,最后便道:“我知道公主侠义心肠,女侠云云只是说的笑话。公主若是留心观察,天都之内又何尝没有值得援手之人,又何必深入江湖。又或者说,天都何尝不是江湖一隅。前几日公主在南市除暴安良,想公主如此严格,府上还有这般顶风作案之人,天都之内天潢贵胄如此之多,岂能没有冤屈。”说着又将在玉泉碰到的刺史公子作恶一事说与她听,又道:“我等力量有限,只能靠自身武力解决。公主则不然,你有身份在,又有父兄作为靠山,若想行侠仗义,岂非易如反掌。庙堂之高,有公主,江湖之远,有李岩等,又何必担心不能清扫恶氛,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
宇文涟漪听了,站起身来,对李岩深施一礼,道:“多谢青崖教诲,涟漪才知今是而昨非。今后还请青崖看涟漪做为,看我配不配得上女侠称号。请受我一拜。”李岩还了一礼,道:“你我共勉。”
之后二人又谈论了些江湖轶事,其实李岩初入江湖又知道些什么,便将当初于九音告诉他的一些事情略作变化讲了出来,宇文涟漪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多时酒足饭饱,宇文涟漪邀李岩同走,李岩却让她先行。宇文涟漪先去了,李岩却假装不胜酒力,李湛趁机将他扶进客房。
到了房内,李湛道:“别装了,赶紧起来了。”李岩迷离醉眼瞬间变得清明,拍了拍携带的箱子,对李湛道:“幸不辱命,咱们要的东西便在箱中。”李湛很是高兴地打开箱子,却翻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物件,虽没发现传说中的宵禁通行令牌,对那些物件却摆弄得兴高采烈。
李岩早就习惯了李湛异于常人的表达方式,没好气地打开箱子底部夹层,拿出五面令牌,正面写着“金吾不禁”,两面背面写着“赵王”,两面背面写着“顺平公主”,还有一面写着“骠骑大将军宇文”。二人见了,抽了一口凉气,李岩道:“魏璇真够绝的,这下子全找的皇亲国戚,金吾卫碰见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想了想,道:“顺平公主这面令牌咱们两边一边一个,能不用就不用,尽量用赵王府和骠骑大将军府的。”
李湛笑道:“怎么,跟这个公主骑了会儿马,喝了顿酒,魂儿都被勾走了,家里的另一个公主怎么办?”李岩对他怒目而视,李湛继续道:“要不这样,等有一天我重夺国祚,两个公主都送来给你做老婆怎么样?”李岩怒道:“就你心思龌蹉。宇文涟漪心如明月,虽是不经世事,却也未被世俗污染,实在是个好女子。你这般话也说的出口?”李湛却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我怎么就龌蹉了?”
李岩叹道:“公主若能秉此公心,至少在天都之内,也能少些罪恶吧。”李湛冷笑道:“那是自然,只是若想真有所作为,又谈何容易。她所行之事,必然触动多方利益,偶尔还好,长此以往,即便宇文信再宠爱她,也不能为她撼动了根本。所以说,最终只是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只希望她处处碰壁之后,还能保留赤子之心。”
李岩听了也心下黯然,最终只得道:“还是你思虑周全,若自身能为不足,仅靠他人力量,一旦利益冲突,事情也难有可为。”李湛道:“也许是我思虑太多了吧。思虑得多,便觉得举步维艰,最终什么都不敢做,不去做。凡事做就有可能成,不做便永远也不会成。这一点,我不如宇文涟漪。”
忽地他语调一变:“算了,不说大楚公主了,你跟我说说,你跟突厥公主有没有什么进展,师兄还可以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抱得美人归。”李岩见他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变得惫懒无赖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李湛又道:“其实不管是哪个公主,在我看来都一般得很呢。要不这样吧,你看杨岚怎么样,人品、武功、相貌,绝对都是万里挑一,你们年岁又相当,条件嘛,恩,你现在条件是差了点,但是不妨碍我看好你哟,要不我顺便给你撮合撮合?”正在此时,听得门口冷哼一声,杨岚开门走了进来,也不知将二人对话听进去多少。
李湛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吗,一本正经说道:“便如此吧,两面顺平公主府的,一面骠骑大将军府的,你都拿回去。我们这次没有带别人来,赵王府的两面足矣。”杨岚只是冷冷瞅着二人,一言不发,直瞅得二人后背冒凉气。
半晌李岩才想到要说的话,将上次夜间行走时遇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说了听来的诸般情况,才算是略解尴尬。再说起如何去尝试取回“黄龙泣血”,仍是一筹莫展,无论是城墙上的强弓硬弩,还是守卫天枢的绝顶高手,都无从下手。最后杨岚道:“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强取一途。既然到了这里,不去尝试一下,心中却有不甘。”
李湛摇了摇头,道:“再等十日,若是还没有办法,只能行险。咱们离开流光太久,又是多事之秋,不能再迁延下去了。”李岩道:“现今有了通行令牌,不只是方便咱们夜间往来商议,其实也方便了夜间行动。夜间视距有限,我们再小心行事,注意不触动脚下的警示机关,或许可以赢得片刻先机。总之时机转瞬即逝,若是不能顺利获取‘黄龙泣血’,便须立刻撤离,还是要设计好撤离路线的。”
李湛指着楼下银河道:“我们久居东海,精通水性,河道可以成逃离的途径。”又对李岩道:“届时青崖只需在外照应,尽量不要出手,若被发觉便说协助追捕逃犯。恩,行动那一日你须得找到借口留在城内,若在四方馆,便是说破天也解释不了为何能在城内帮忙缉捕逃犯。”
李岩点点头,道:“我回去自会找公主商量解决此事,城内夜间布防情况,还要师兄、师妹费心。”李湛笑道:“这般说来,倒像是你的事情,我们在帮忙做一般。”李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道:“这样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公主向有智计,说不定她有更好的安排。”说着,从箱中取了几般玩物,说是送给李湛、杨岚。
李湛得了个发动机括便会舞蹈的傀儡,很是兴奋;“双飞翼”给了杨岚,杨岚却一言不发。李岩教了他们用法,这才离去。方到门口,听得李湛道:“青崖,多谢了。”李岩回头,见到李湛、杨岚长揖至地。他心知李湛虽诙谐不羁,实则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只是李湛常将这些感情藏匿起来,只有他亲近之人才能见到,这也是李岩愿意与之结交的原因。李岩也恭敬回了一礼,这才离去。
李湛回过头来,却正遇杨岚横眉冷对。他知道杨岚恼他胡乱说话,叹了口气,才道:“不是我不看好他跟九儿,别的不说,九儿意图西域,李岩志在中原,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天堑。这些年你承负太多东西了,师兄只希望你好好的,取不回‘黄龙泣血’那便如何。背负骂名,只能让我更加坚定决绝。来日我马踏天都,要让宇文信亲手将‘黄龙泣血’奉上,这是男人的事情,便让男人们去解决吧。”
杨岚正要说话,李湛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道:“我知道这般说你定然不悦。青崖心性、武功、志向皆为上上之选,堪为师妹良配。若他与师妹结为连理,师妹的重担即便他不能一肩担之,也能为师妹臂助。况且,他是于师叔的弟子,若是将你托付与他,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是欣慰的吧。”杨岚知他是一片好心,便不再反驳,只是最后道:“师兄切莫多事,杨岚自有道理。”说着便要离去。李湛在后喊道:“拿走你的‘双飞翼’。”
李岩出了“太白居”,方才有人说话,有人商量事情,尚不觉得孤寂。此刻只剩自己一人,虽然周边车水马龙,熙攘热闹,放眼周围竟无一个熟人陪伴,也许在这样纷扰的环境中,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如天地一般空旷寂寞的内心。或者,这样的情绪仅仅因一人而起。她,为什么忽然之间变得疏离?这是此刻的李岩完全弄不明白的事情。他渴望回到四方馆,万一能看到她对自己的笑颜;他又恐惧回到那里,担心继续看到那似近实远的客套。
再长的路也将走完,李岩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四方馆,见了阿史那瑕,向她汇报今日之事。阿史那瑕摆弄着李岩带来箱中的物件,道:“魏璇既然懂得做这些机巧之物,想来也精通机关之术。以当前看来,魏璇应是可信之人,可以向他请教可有破除警示机关的方法。”李岩说道正有此意。
崒干道:“那咱们怎么在他们动手那一天找到理由待在城中呢?”
阿史那瑕成竹在胸,笑道:“这个好说,顺平公主宇文涟漪喜爱结交武林朋友,既与青崖相识,又有自己的公主府。我只要刻意与她熟络,自有办法在那几日留于公主府中。最妙的是,公主府离天枢很近,即便被人看到我们,说听到动静前去协助捉拿贼子便是,谅他们也不敢得罪公主的贵客。”李岩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是觉得利用宇文涟漪,心中有些愧疚。最后阿史那瑕决议明日起便开始行动,李岩负责去魏璇处探听消息,自己负责去接近顺平公主。
李岩见她言笑盈盈,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如待贵客一般,有事谈时倒好,事情说完便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心中不由涌起“宇文商”这个名字,几日前他们三人面对宇文商时不就是这种情势么?然则此刻,李岩忽然发现,也许在她眼中,自己大概和宇文商的地位也差不多吧。
阿史那瑕看着李岩游离的眼神,面上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只是一闪即逝,口中却道:“青崖,我有些事情与崒干商议,还请你回避。”李岩默然起身,告辞离去,心神微乱之余,出门竟忘记了台阶,只是他轻功高绝,身形一晃便已稳住,自行去了。
崒干待李岩走远,再也抑制不住怒气,呼地站起,对阿史那瑕道:“有事商议,有什么事商议了?又有什么事要避着青崖商议了!公主,青崖是个好朋友,若能落得个好聚好散也便了,难不成真要成为陌路么?”
阿史那瑕轻轻道:“师兄,我向来做什么决定,你都是支持的,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闹得咱们不愉快,什么事情咱们不能慢慢坐下来说?”她自成年以来,已经很少喊“崒干”师兄了,此刻说出这般话来,崒干只能重新坐下,唉声叹气,最后才道:“第一,青崖不是无足轻重的外人;第二,你若真将他当作无足轻重的外人,我便出门把他得罪个底朝天,省的日后纠缠不清。可是不是这样啊,如今这么一来,青崖心中不畅快,难不成你便开心么?”阿史那瑕也不说话,起身望着门外的修竹繁花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崒干也起身道:“你好自为之吧,我看看青崖去。”见阿史那瑕不置可否,便也走了。
崒干刚出门,却见李岩又返回来了,到屋中对阿史那瑕说道:“我在城门口见到青山、天常留的暗记,说道他们已至神都,邀我去城西‘四海居’见面,据说同行的还有翠屏和另一个女子,我却是犹豫要不要去见。”考虑到过几日就要做一番大事,若是韩琦、张大通二人,绝对可以引为臂助,另一个女子如何且不必说,但只一个不会武功的翠屏,便不宜将他们牵连进来。
阿史那瑕起身,在室内踱了几个圈子,沉思良久,才道:“这样吧,咱们不要暴露行踪,让李湛去将轻功较好的韩琦接走,也好帮手。大通与两位娘子去投‘集英馆’,互相也可有个照料。况且‘集英馆’中有多少高手,到时又有什么安排,我们有人在里面,也可以得到些许消息。”
李岩见她转眼之间就安排得妥妥帖帖,更是佩服,便道:“这样的话,我便晚上前去与他们会和告知计划。想来今夜李湛会来,到时便由公主与他商量下一步行动。”阿史那瑕道:“也好!”李岩又从怀中拿出两面令牌,自己只留了一面顺平公主府的,道:“人员如何调整,还请公主与李湛商议,我留一面晚上用,这两面令牌任由公主处置。”
李岩想了想,又随手写了几个字,递给阿史那瑕,道:“若公主与李湛商定,须得带人去太白居,便将此字交于他做信物,不然他未见过青山、天常,莫要起了冲突。”说完才出门去。
其时天色已不早,但李岩有了宵禁通行令牌,也不担心执夜金吾,再加上多日不见张、韩二人十分想念,便决意无论如何今夜也要去见一面。他回屋将剩余的金子揣了五十两,欲给他们带去。想了想又觉不妥,趁着坊市未关门,专程赶到南市,找到前日的“不器斋”,兑换了一百两银子,又故意磨蹭许久,等天色已晚,闭门鼓敲闭,宵禁开始之时,方尽量捡小巷行走,赶赴“四海居”。一路上倒是碰见几次金吾卫,但是一看到“顺平公主”四个金字招牌,连多问一句的**都没有,还有殷切想要帮李岩前面开路的,当然被一口拒绝。
到了四海居,由于宵禁的缘故,客栈已经打烊了。这也难不倒李岩,默运神功,细心倾听,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进入他耳中的只有人的呼吸之声。客栈中只有九个房间住的有人,八间房中住客都已睡下,呼吸短促,显是不通武功之人。另有一间偏僻靠西的套间有四人呼吸声,其中两人气息沉稳悠长,显是高手,另一人明显不通武功,还有一个内功显然也已经登堂入室。李岩略一思索,两名内功精深的应是张大通、韩琦,不通武功的应是翠屏,另一人应是同他们一起的陌生女子。
李岩施展“上重楼”轻功,再加上“扶摇”的飘逸灵动,悄无声息来到四人窗外,用手指轻轻在窗上一敲。里面人显然极具江湖经验,立刻吹熄了油灯,防止屋外有人朝屋内施放暗器。李岩正暗自称赞,忽觉不对,好像隐隐有细微之物破窗而来,笼罩面极广。好在他此时内功、轻功都已到极高境界。四肢不动,提运内力正反相冲,身体凭空拔起数尺,听得“唰唰唰”细微声响从脚下掠过,应是银针类的暗器。这下李岩再不敢大意,用脚钩住屋檐,使个“珍珠倒卷帘”,轻轻在窗口说道:“青山、天常,是我!”
室内之人显然听出他的声音,接着就是手忙脚乱的一阵响动,油灯重新亮起,窗户打开,张大通探出头来,道“赶紧进来”。李岩也不答话,直接穿窗而入。方落地,张大通和韩琦一把将他抱住。
近日来李岩久经风雨,倒是他先反应过来,笑道:“好了好了,也不说给我介绍下这位娘子。”二人这才放开他。张大通指着那个神情扭捏的小娘子说道:“青崖,这位就是给我们治好伤的薛神医的女儿,薛晴。薛娘子,这个就是李岩、李青崖,是我师兄,也是我们结拜的兄长。”
这时翠屏也来向李岩施礼,薛晴却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说了声“青崖兄,适才多有得罪”便不言语了。李岩却笑道:“感情是他们三人天天吹嘘我武功如何如何,薛娘子不服气,见面就就要试试他们所言是否属实?”薛晴也被他逗笑了,说道:“是啊,在三崤的时候两人就一直说义兄武艺如何高强,结果到了天都又说了一路。我这个小女子气量狭小,可见不得人天天被这么夸赞,早就存心试一试你的武功了。不过方才却真是误会,我可没料到是你,还好他们两个真没撒谎。”说着又笑了起来。
这番说笑,尴尬气氛一扫而空。之后韩琦下去要了些酒菜,五人促膝长谈,互道别来之情。原来张大通、韩琦、翠屏上了三崤,拜见了“劫海刀圣”叶真,正好薛晴的父亲,名扬天下的“庸医”薛寒山也在,给二人医好了伤势,他们便着急下山去天都寻李岩。结果叶真讽刺他们武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硬留二人学刀,说道谁能过百招而不败便可下山。叶真既号“刀圣”,岂是等闲,二人没日没夜的苦练,五日前才得到叶真的认可,准许二人前往天都。这期间张、韩二人刀法突飞猛进,韩琦补全了刀法中不足且不说,张大通之前习刀只靠于九音触类旁通指点,现在有专门的刀道宗师指点,更是一日千里。这期间翠屏也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她本就精通药理,从薛寒山那里学了不少用毒解毒的法门,也算有了在江湖上立足的根本,因此也可以随他们一同下山。至于薛晴,身负“庸医”绝学“金针刺穴五十九手”,精通轻功暗器,掌握诸般救命良方的少女本就不太安分,早就吵着嚷着要到江湖上闯一闯,薛寒山一直不放心,这一次有了同伴,便让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事情。到了天都之后入住较为偏僻的“四海居”,在城门留下暗记,李岩一看到就赶来了。
然后李岩又将自己的经过略微讲述一遍,又简单介绍了天都当前形势。张大通、韩琦却不料竟发生如许多的事情,当听得杨岚单打独斗杀死宗师级的“南枪王”江照晚,惊讶之余多有钦佩,薛晴眼中都要放出光来,掩饰不住的崇拜与艳羡。张、韩二人不太了解江湖上诸般人物,薛晴闲来无聊,却常常听叶真与薛寒山细数江湖典故,江照晚也算得当世使枪名家,被誉为“杨烨之下第一人”,如今竟被杨岚击杀。薛晴眼中熊熊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去见一见这个与己年龄相仿的奇女子。
最后李岩将阿史那瑕的安排说与四人听,张大通道:“任凭吩咐便是。”韩琦、翠屏自无意见,薛晴却要见杨岚,吵着要跟韩琦调换。李岩打包票有机会一定将她引荐给杨岚,这才作罢。其实阿史那瑕这般安排自有道理,韩琦灵活机变,用来配合李湛要做的事情再好不过,张大通机变不足但沉稳有余,用来保护两名少女也是绰绰有余。之后李岩又交代了些后续的注意事项,留下金银,这才离开。
巷深屋陋,酒菜单薄,李岩却感受到了久违的类同于亲情般的温暖,也带着满怀的不舍。他收敛离愁别绪,潜匿行踪,回了四方馆,其时已过三更。眼见得阿史那瑕处灯光昏暗,要么李湛未至,要么已经商议完离开了,也就回屋打坐休息。却见到一张纸放在桌上,书写着“已知”二字,凌厉笔锋流露出几分女子的婉约,李岩虽未见过她的字迹,但那个红衣长枪的少女形貌已跃然纸上。
第二日一早,李岩刚到门口,便得到崒干来通知他,说是昨日李湛已来过,自会按照公主安排行事。李岩也说道“四海居”那边也知会过了,问起阿史那瑕行踪,崒干说她想办法与宇文涟漪“偶遇”去了。
李岩也要出门去找魏璇商讨机关之事,崒干忽道:“青崖,你……你近来可好么?”李岩一愣,回头苦笑道:“还好吧,那有什么不好的。”崒干道:“青崖,咱们日日在一起,你的心思是瞒不过我的,你心里是喜欢公主的,是吧?”李岩一惊,被当面揭开心事,微感面上发烧,当下也不说话,来个默认。
崒干叹道:“青崖,咱们算得上是好友吧?”李岩说“是”,崒干续道:“那我便直说了,我是支持你的。然则公主虽然智计无双,情感上也只是与别个差不多的女子罢了。她遇上了不能决断的事情,自会想尽法子去解决,但遇上自身情感相关的事情,也只懂得逃避。因此近日来你能感到她的疏离,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非不在乎,只是不愿面对罢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却不便由我说出来。”
说到这里,他见李岩精神一振,目光重又多了许多神采,又接着道:“本来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只是我一则担心正值多事,二则又不愿这样下去影响咱们的交情。我想……你还是去找公主把话说个清楚,这样互相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我也不想大家在一起喝个酒说个事情还带着尴尬的气氛。”
李岩闻言,道:“好,待过得几日,诸般琐事都已结束,我便与公主说个清楚。这样的氛围我也受够了。”却见崒干欲言又止,便道:“有话直说,这可是你说的哟。”崒干干笑两声,最后方道:“青崖,无论结果如何,咱们还是朋友,是么?”李岩笑道:“一言为定。”伸出右掌,崒干哈哈一笑,也伸出右掌与他一击。李岩回身出门,又转过来说道:“崒干,多谢你了。”见得崒干对他挥手示意,这才去了。
李岩心意已决,明显少了之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愁思,走起路来也觉得步履带风,“四方馆”到魏璇居处着实不近,竟然片刻工夫就到了。正要窍门,又见刘方风风火火从院内冲出,背上背个包裹,魏璇在后面追赶,见到李岩,一愣神的工夫,刘方就跑远了,临了还对李岩重重“哼”了一声。
李岩正要去将刘方追回,魏璇道:“不用了,随他去吧。”引李岩进了屋内,才道:“都怪我,向来只管教他机关之术,疏于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便让他碰碰壁吧。”李岩不了解内情,也不便多插嘴,之后才向魏璇说明来意。
魏璇却毫不意外,连李岩准备好的说辞都没有听,只是细细问了他触碰到机关时的感觉,沉思半晌,才道:“应是通过物体重量感应牵动机关,至于石板之下是水银还是流沙就不知道了,牵动机关之后,会触动铃铛之类的隐于地下的发生装置,就会引出埋伏的高手,同时铃声再通过传声装置传动至城墙上,一旦负责监听的军士发现动静,即示意射声军。装置原理很简单,却不太容易破除。”
李岩皱了皱眉,问道:“以前辈之能也不能破解么?”魏璇摇了摇头,道:“容我再想想。须知越是机巧的机关越容易破,而这般简单的机关却无从下手。要么切断传动装置,但是那种传声装置极其简单,因此定然有多条备用路线,即便破坏一两个也没用。”说着沉思起来,李岩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好像此刻打断他思路便永远也不会有办法了一般。
思虑良久,魏璇道:“那便从源头着手,我猜应该不会是流沙,这种流沙在天都附近都不会有,且这种地方使用流沙效果并不佳,那便赌六成的几率是水银。若是水银的话,那便有办法了。”
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一包东西,打开露出一些黄色粉末,说道:“这是硫磺,若是能将此物混入水银之中,保管机关失效。”李岩看着桌上物品,也不禁发愁。且不说是水银的可能性只有六成,仅水银机关在地砖下多深一项便要难住了他,更可况如何在宗师级高手之旁、射声军箭下将硫磺放入呢。魏璇看出他的担心,道:“以现今工部那帮庸才,我定能猜个七七八八。一砖之下必是水银机关,再深效果便不行了,你且稍等。”说着摆弄半天,弄出几十根筷子粗细却略长的金属长钎,下部缕空。魏璇将硫磺放入压实,交给李岩道:“只需将此物钉入有机关的地砖缝隙,要正好与地齐平,保你三日内机关失效。切记,必须是缝隙,不然易被发现,或者参差不齐也会被提前发现,自己去练好手法,其他的老夫也无能为力了。切莫全部损坏了,至少要钉入二十支才会有效果。”说着作送客状。
李岩知道这般类同谋逆之举,魏璇肯帮忙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多半还是看阿史那瑕的份上,也不再多说,返回去寻阿史那瑕商议。到了“四方馆”,阿史那瑕外出未回,李岩自己琢磨,这种钎状暗器由于底部镂空,发射难度会大上很多,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天枢周围去插钎,只怕当场会被射成刺猬,只能选择月夜。说到月夜,此时下弦月已经非常明显,再过几日只怕夜间什么也看不到,看来又要及时行动,想想感觉脑袋都开始发疼。
他尝试着用暗器手法在两丈外对着地下砖缝发射药钎,十有三四不中,中了居然还是斜着插入,根本就掌握不住,有几次太过专注,药钎还未发出,在手里就变成了麻花。忙活了半天,除了累了一身汗,几乎毫无进展,心想早知道便多向师父请教发射暗器的手法了,只是两年来也未见师父施展过什么暗器,想来他也未必就懂得这些东西。
想到“暗器”,李岩忽地站了起来,昨夜韩琦介绍说,薛晴精通轻功暗器,可以去向她请教一番,只盼她还未去“集英馆”。念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了,恨不得天马上就黑。其实日间李岩也可以去前往找他们,只是马上就要有所行动,成功还好,一旦失败,身份泄露,必将连累到他们,那便得不偿失了。
结果没有等到天黑,阿史那瑕却先回来了,李岩便过去告诉她今日的情况。阿史那瑕听了也是一阵头大,最后只得说道,总好过一点进展也没有,今晚去寻薛晴,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又说道今日与宇文涟漪相谈甚欢,再过两日只需略略表示在在‘四方馆’住得腻了,以她的秉性脾气,定会邀他们去公主府小住。这虽是早就商议好的,李岩仍是心中一阵难过。
到了天黑,李岩又施展轻功入城来到“四海居”,喜见昨日他们住处还有灯光,敲门进屋,果然张大通、翠屏、薛晴还在,只是韩琦已去了“太白居”。李岩道明来意,薛晴笑道:“这有何难,你且看着。”说着站在离桌子四五步外,素手一动,掌中一夹着三枚银针,抖手射出,看着是直直射向桌子另一侧的张大通,李岩身形一动,刚要出手拦截,却被张大通拉住,只见银针飞到桌面上空时,一支银针斜飞,堪堪插在张大通衣袖上,一支银针向下,直直插在桌上,桌面只余针尾,最后一支银针竟然转个弯,回到薛晴手中,这一手简直可称为神乎其技,把李岩看了个目瞪口呆。翠屏与张大通显然早就知道薛晴的本事,只是笑嘻嘻看着。
薛晴要的就是李岩这个表情,收回张大通递过来的银针,得意地道:“阿爷的不传之秘,号称暗器绝顶的‘落梅风’,怎么样,开眼界了吧。”李岩回过神来,大喜过望,拱手道:“还请薛娘子出手救急。”
薛晴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趁机要挟道:“去‘集英馆’无聊得要命,你让我跟韩琦去‘太白居’帮忙吧,这样我也好早点看看,杨岚是不是生得三头六臂。”李岩赌咒发誓说定然尽快让她认识杨岚也无济于事在,最后只得答应了她的要求。说不得今夜还要再走一趟‘太白居’,让他们明日来将薛晴接走。
然而当薛晴看到李岩拿出的药钎之后,眉头皱了起来,她道:“这种物事已经不能算暗器了。真正的高手从没有使用哪种制式暗器的,都是根据自己手型特点对暗器进行过特别加工。暗器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如蜀中以暗器著称、号称“万中无一”的唐门高手,几乎未有使用完全一样的暗器的。并非指暗器种类不同,而是相同种类暗器都根据个人需求做过调整,据说连批量使用的暗器斤两都有定数,唐门这才成为传承百年的暗器世家。”
说着她掂了掂手中李岩递来的药钎,用刚才手法试射,落地时便有了偏差,叹了口气,道:“我自练暗器开始,暗器重量一直随着年岁增长,到得五年之前趋于稳定,暗器重量在一两以内可掌控自如,像这种超过三两的物事,便是爱莫能助了。”她心知此事绝非等闲,一旦出错便要面对万箭齐发兼有宗师高手的攻击,真是一点都不敢大意。
看着李岩失望的眼神,又是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这一手‘落梅风’暗器手法,我不能尽数传你,不然阿爷肯定会修理我,但是其中属于‘直劲’的部分我可以传你,其他的自己去领悟吧。最终你能否使用,那便看造化了。”见李岩疑惑,便解释道“落梅风”最多可以同时操控七种不同暗器,兼有五种不同力道,“直劲”就属于其中的一种力道,可以让暗器飞行途中直直下落,用来应对李岩所说的情况再好不过。
李岩本已绝望,此刻峰回路转,喜出望外,当下恭敬施了一礼。之后薛晴让张大通与翠屏回避,细心传了李岩“落梅风”的心法。李岩武学天分虽高,但这种高深的法门也并非可一蹴而就。好在薛晴玲珑剔透,李岩每有所问,薛晴都能恰到好处予以解惑。李岩也知道这种江湖上号称“不传之秘”的武功绝无传给门外之人的道理,此番真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因此对方虽只是一个比自己尚小的女子,他也始终持弟子之礼。
李岩利用药钎施展“落梅风”之时薛晴说自己不能掌控绝非谦虚。“落梅风”的特点在于劲道变化,而药钎这种沉重的物事只能以力取胜,哪里能有暗器的灵巧,即便在薛晴的悉心指导下,只是有些许领悟,进境也并不大。李岩抖手掷出,药钎飞到中途也能直直落下,要么不能正中地上砖缝,要么太过注重目标而有所倾斜。忽地油灯一闪熄灭,原来灯油已尽,正要去添灯油,却发现窗外天光竟隐隐发亮,不知不觉间一夜竟已过去,看天色只怕寅时已过半,须得在城门开启之前回到“四方馆”,以免引起怀疑。当下李岩匆匆交代几句,只说让张大通带翠屏去投“集英馆”,至于薛晴便在此处等候安排,自己要锻炼暗器手法,实是离不了她。之后赶紧趁着开门鼓响起之前赶回了四方馆,好在此时正是最为疲乏的时刻,无人发觉。
李岩休息了一个时辰,赶忙去向阿史那瑕说起薛晴的事情,让她早作安排。阿史那瑕让他只管练习暗器手法,其他的自去安排。结果不到中午,阿史那瑕便去街上将薛晴“偶遇”了回来,直接安排到自己的宿处,只对通事舍人说是自己多年故友,通事舍人连专门向上汇报的心思也无。
李岩在薛晴的指导下继续练习“落梅风”,只是眼看着距月末又近一天,当下弦月也看不到之时,即便练成了暗器手法也已迟了。越是着急,练起来越是错误百出,再加上暗器本身的缺陷,竟然连昨晚上初练之时也多有不如。薛晴能指点的基本也都指点过了,也只能陪他着急。
阿史那瑕今日也未曾出去,只在院中看李岩练习暗器手法,此刻见李岩心绪已乱,便道:“青崖,你练暗器时手已越来越稳,只是心已乱了,须知欲速则不达,你坐下来调息一下。”两日来李岩已未曾得过阿史那瑕如此温柔对待,心中竟有惊喜之感。只是此时他也无暇多想,就地打坐,运功调匀气息。便在这时,一曲胡笳奏起,起始轻微,便如感应他内力运转情形一样,片刻适应了流转轨迹,转得苍凉激越起来。李岩内力随着乐曲转折,乐曲随着李湛内力盘桓,渐渐融为一体。本来内力被乐曲挑动,实是太阿倒持,内功越高深越是危险,但是李岩对这一首曲子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方来“四方馆”时阿史那瑕便奏过的“飞天曲”,他还凭此曲突破一次内力瓶颈。李岩心知无论如何,阿史那瑕也不会加害与他,便任由乐曲引导,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灵台一片清明。于九音教导过的,当时不能理解的心法渐渐清晰起来,比如如何“乘天地之正”,如何“御六气之辩”,“落梅风”的法决与于九音讲授的“负天绝云”心法渐渐沟通起来,暗器如何发射,劲力该几分收发,会有何种效果,直接在脑海中形成清晰的画面。
李岩长啸一声,一跃而起,从怀中摸出三支药钎,看也不看,抖手掷出,眼看就要命中塘边桃树,忽地急转直下,三支药钎呈“品”字围住一块方砖,恰恰好插在砖缝之内。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看得薛晴目瞪口呆。
李岩却不理她,身形一晃,跃至阿史那瑕身旁,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佳人,却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比上一次透支得更为厉害。当下也不顾她挣扎,打横抱起,快步走进室内,放她坐好,运起“负天绝云”的内力为她疏导经脉,稳定气息,固本培元,完全不顾薛晴张大的嘴完全可以塞下一个核桃。
半天薛晴反应了过来,先不管李岩怎么突然就领悟了“落梅风”的诀窍,奔进屋内喊道:“我才是大夫!”她只看阿史那瑕神色,便知刚才一曲并非寻常,并不胡闹,从怀中拿出一个青玉瓶,但看瓶子的材质就知道里面丹药的贵重程度。她打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散发出来,倒了一颗火红色的丹药,又想了想,咬了咬牙,又倒出一颗来,拿了盏清水,喂给阿史那瑕,在她耳边轻声道:“莫嚼,直接咽下即可。”
薛晴又看了看李岩,本来想告诉他,有了这两颗丹药的效果,便是先天衰弱的人根基也要提升几成,便不用耗费内力为她疏导了。但看看李岩焦急的神色,心中略微明白几分,微微一笑,也不打搅二人,合上门自己出去了。
过了良久,在李岩内力引导、丹药功效扩散之下,阿史那瑕的气息渐渐稳定了下来,只是她想想方才的情形,竟略微有些含羞,索性闭目装睡。李岩见她恢复正常,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见她已睡着,薛晴又出去了,欲待喊她回来,又怕惊醒阿史那瑕。想了下,李岩径自将阿史那瑕放在床上,为她脱了鞋子,拉下床前帷幕,转身出去了。阿史那瑕睁开眼,偷偷看他出去的背影,心跳竟快了许多。
薛晴正在院中思量李岩突然使出的“落梅风”,却见李岩出来了,不由问道:“你不在屋里陪公主,怎么出来了?”李岩道:“公主睡着了,我便出来继续练下。”薛晴微微冷笑,吃了她的“幻神金丹”,此刻药力散开,定然气血充盈之极,怎么可能睡得着,忍不住讽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李岩却只道他讽刺自己暗器手法,当下说道:“再看一次。”抖手又是三支药钎飞出,只是这次力道掌握得刚刚好,三支药钎插入砖石缝隙,正好没顶,若非顶端颜色略有偏差,只怕谁也发现不了。即便如此,除非趴在近处,也是极难发现的。不过药钎颜色本就是按天枢周边的地砖颜色染就,想来用在那里应是万无一失了。
薛晴叹着气,也不知道是该夸他武学天才,还是该讽他榆木疙瘩,最后道:“好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突然就开窍的。”李岩得她传授“落梅风”,结合着“负天绝云”心法才有了当前的成就,投桃报李,便讲了些“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心法给她。只是薛晴未曾学过“负天绝云”,复杂之处便难以理解,好在与“落梅风”用力使力相通之处能够理解不少,也能增强对暗器心法的感悟。
过不多时,阿史那瑕终究在屋内是待不住了,走了出来。李岩见了她,想起方才事急从权,也有些不好意思。阿史那瑕面无表情,道:“我且去找宇文涟漪一叙,薛娘子要跟我一起去么?”薛晴雀跃不已,直道“好啊好啊”,两人结伴出去了,留下李岩一人,他追在后面道:“公主,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阿史那瑕白了他一眼:“你还是留着练暗器吧!”也不听李岩辩解说已经练好,径自带着薛晴走了。临了薛晴还送了李岩一个大大的白眼。李岩无聊至极,但想来只怕晚上便要行动,只得继续练习,掌握好劲力之后,只需在天枢周边地上试一次便可操作无误。
过不多久阿史那瑕与薛晴回来了,竟然还带着宇文涟漪,这下子惊住了“四方馆”一众大小官员,十余年来这里门庭冷落,连主官太仆卿都不常来此,谁知近日先是来了多年不至的外朝使臣,还是以一名公主为首,接下来门庭若市,当朝炙手可热的赵王也隔三岔五往这里跑,如今又来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通事舍人兴奋得腿都打颤,一面派人去通知苏宪,一面摆开架势迎接公主光临。公主却很是随和,直接说只是来看下怀瑜公主的住宿环境,吩咐不必大张旗鼓。
一路行来,宇文涟漪对四方馆诸般设施做了点评,总体就是一句话:不满意!跟在旁边的通事舍人都快哭出来了。其实他们已经将最好的资源都给了这个突厥使团,奈何多年来没有足够经费,此时再来埋怨又有什么用处,又不敢当着公主面说皇帝不重视此处,那是要掉脑袋的。
李岩大老远听到宇文涟漪的声音,收拾药钎,作修炼武功状,宇文涟漪见了,还很是兴奋地与他比划了几手。到得天色已晚,宇文涟漪离去前正式邀请阿史那瑕去她府中小住,省得窝在这么个地方。阿史那瑕笑着应了,只说过待处理了这边事务,安置好手下武士,明后日便去府上叨扰。宇文涟漪大喜,说道这便回去提前安排好,扫榻相待,这才离去。至于通事舍人担心楚帝知道了会不会怪他怠慢贵客,那就听天由命了。
待宇文涟漪走远,李岩告知阿史那瑕自己暗器手法已经完全掌握,趁着今日天气尚好,想去天枢一试。阿史那瑕应了,又着崒干提前去“太白居”知会李湛,万一李岩失败该如何接应。
是夜子时方过,李岩着好夜行衣物,腰上缠着阿史那瑕专门为他做好的插放药钎的镖囊,一切结束停当,想了想,又带上“定海”,这便出发。这次他没走城内,直接沿外城先向东又向北绕了个个大圈,直到银河岸边才折向西行,又沿着南市正北的慈惠坊边上的一座浮桥到了银河对岸上林坊,沿着银河北岸再向西不远就是天枢了。这一程基本上是绕了大半个天都外城,若非他轻功高明、内力悠长,绝不能在丑时二刻便到了天枢附近。这一路上他发现,银河沿岸竟然每隔不远便有堡坞,且都驻有士兵,而在分割南北城的银河之上,每隔不远就有铁栅横江,尤以紧挨东城墙的一处为最,兵力也布放最多。以李岩的武功,一不小心竟差点被发现,看来不是百战精兵就是武林高手了。以楚王朝的军事实力,以及各地的布防情况来看,这已算极不寻常了,看来楚帝宇文信也意识到杨烨的传人即将前来履约,勿要不惜代价将其留下。
此时明月在天,虽是下弦,对于李岩来讲已经足够。他心知关键之处来了,在暗处打坐调息片刻,自觉精神、**、内息都已到达巅峰状态,将轻功施展至极限,身形飘忽如疾风闪电,转眼间便已到了距离天枢铜柱十丈左右的距离。他记得上次佛心宗镜海和尚是从正北绕出,这次他故意从南边接近,中间隔一根铜柱,明知对这样的高手来说没有任何效果,仍有一丝心理上的安全感。此刻从他的角度,明显能看到“黄龙泣血”就横在面前,天枢正西露出数尺枪柄,四周无人,李岩竟有一种上前将其拔出的冲动。
好容易用理智克服了这种诱惑,又靠前三丈,他知晓基本上已进入了镜心那种高手的感应范围,屏息静气,心跳竟似停止一般,周身气息与外界隔绝,若此时有人触碰李岩的身体,便觉如触死人,正是后天内力练至巅峰才可达到的“胎息”境界,可凭周身穴道、毛孔沟通天地。只是李岩境界不稳,只能短暂停留在这样的阶段。
李岩又仗着“胎息”的状态潜近三丈,距离天枢周边的禁区只有一丈之遥,不敢再大意,摸出一支药钎,施展“落梅风”的手法掷了出去,上面还加了回环的柔和之力,药钎贴着砖缝轻柔钻进去半截,一丝声响也无。李岩看着露了半截的药钎,已知此处地面的坚实程度远超“四方馆”,当下调好劲力,又是一支丢出,落在砖缝刚好没顶。
这下子掌握好了劲力,李岩胸有成竹,他以天枢为中心左右移动,尽量将药钎撒匀,转眼之间,手边的四十余支药钎几乎撒尽。他从囊中摸出最后一支,回到原点,又退后至最远处,抖手将这最后一支药钎对着起始那支露出半截的掷出,未等落地,便施展轻功转身朝银河纵去。身后发出“叮”得两钎相撞的声音,之后两支钎一同没入地下,上面一支正好与地齐平。
便在这时,一个庞大和尚风驰电掣一般从天枢后面绕出,来到声响发出之地,星月微光之下,似是看到银河之旁有衣角一闪。和尚正是镜海,他施展轻功赶至银河边上向下眺望,并未发现任何人迹,又以神功默查,也未发现什么。心道难不成是自己看错了,世上除了赵重霄,只怕也没有人能在他所立之处发出声响之后,在他发现之前还能悄无声息躲入银河的,确实没有想到暗器一项。只是当地没有任何可疑痕迹,也难怪他猜错。
镜海转身欲走,忽地回过神来,面对哗哗流转的银河运功良久,忽地一掌击出。这一掌出得无声无息,击在水面连浪花也没有一个,过得半晌,一个巨浪从水底翻出,浪中卷着的鱼虾显然已死透了。镜海见了,宣了声佛号,又道:“罪过罪过。”
他身后站着的一人道:“怎么,是咱们听错了么?”镜海摇了摇头,嘴上却道:“我这一掌蕴含‘天人五衰’劲力,谁挨上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半月内什么也做不了了。统领若有心,要么着人搜寻下这段河道,要么明日里着人去搜一下城里内伤严重的人便是了。”那人道:“褚某谢过大师指点,我心中已有计较。”原来他正是行踪神秘的“千峰之秀”褚北辰。镜海双手合十,道:“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两人交谈至此,便返回了。
我一直在想武侠是什么。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还是谈笑一杯酒杀人都市中还是现在中最经常出现的,我看你不顺眼就扁你,你看我不顺眼我还扁你,你家大势大,喊人来帮忙,我扁得你们一家满地找牙,即便现在我打不过,我回去练练,或者再遇几个奇遇,一定会扁得你全家鼻青脸肿。以前我也以为这是武侠,现在想想,这只是“武”而已,没有侠。
其实现在武侠总是武多于侠的。
古龙的多在江湖你非要提决战前后我也没办法,金庸的包含面就比较广,从江湖到社稷。那个为国为民的大侠,那个死守襄阳的大侠,那个明知不可为也不退一步的大侠,叫做郭靖。没有颜值,也不聪明机变,练武功虽有奇遇,但也是一步一个脚印练出来的。最终却只有这个大侠给我的感触最深。因为这个人很明确地提出了“侠”的概念,他的目标很明确,并一直为了自己的侠之道走下去,他的人性光辉一直压制着他的武功,即便他的武功也足以名列天下五绝。相比起来,杨过专情,但是他也只是一个痴情种,并非一个真正的侠客。十六年等待中的行侠仗义,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出于对郭靖的感怀,也许只是想多行善积德,能够让自己与爱人早些团聚。侠义之举是要肯定的,当得上大侠的称号,但与郭靖比起来,总觉着差了些什么。至于张无忌、令狐冲之流,他们做的事情都太大了,都是为了天下武林、苍生万民,反而觉得侠义之行很空洞。
后来看温先生的书,从萧秋水到方歌吟、方振眉这个名字记不清楚了,再到王小石、四大名捕、戚少商等人。最后发现,最喜欢的竟然是方振眉,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干干净净的一本书。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温先生将残酷的武林、庙堂总是描述得血淋淋的。我一直在想,总要有一些浪漫气息的,这个江湖太血腥了,让我有一种逃避感。当然也是温先生文笔太好,让人身临其境的缘故。
后来接触到了黄易的大唐双龙传、寻秦记、覆雨翻云,之后才有了如今盛行的穿越、架空吧。我记得大唐双龙传定义为“异侠”,可以说这是一个武侠的新时代。
再后来又看了燕垒生、凤歌的书。燕垒生的应该不算武侠,好在我也并不是非武侠不看的那种人,也受益匪浅,不管是情节、文笔,还是书里的思想。感受到,思想应是一本书的灵魂,如果只有打打杀杀,一本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凤歌的昆仑、沧海对我的感触也非常深,我认为这是我十年来看到的最好的武侠,他很好的将侠与武结合起来。梁萧是个什么样的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为了一己私仇灭宋,他也肯为黄泛区的百姓出谋划策,他也能将天地万物化入自己的武功,他也能为了晓霜付出一切。这部昆仑“侠”、“武”、“情”浑然一体,大家都说沧海好,我却只喜欢昆仑。
所以我喜欢的武侠是什么。有武有侠有情的。
武是什么?是跆拳道么,是散打么?我们不能想象让自己的武侠主角去表演单掌开砖、胸口碎大石。我理想的武功是将武与哲学的结合,与道家、佛家、儒家甚至其他百家的思想关联起来,武功里包含阴阳五行、医卜星相,甚或兵书战册。可以想象一项这样的武功施展出来是不是比单掌开砖高大上了许多?当然想法是好的,要写出来就要去查很多的资料,毕竟自己不懂嘛。
侠是什么?可以是郭靖那样的大,也可以是胡斐那样的小。我对侠义最深刻的认识,反而是胡斐刚出道的时候,凤天南为了一块地逼死一家几口的那一幕。胡斐愤怒欲狂,立志斩杀凤天南等人。只是后来遇到了袁紫衣,为她所阻。虽说凤天南后来遭了报应,但不免有虎头蛇尾之嫌。如果说凤天南找个深山老林或者闹市躲了起来,这样的恶人便任由他平安度过余生?终究还是那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的书会将侠写成什么样呢?先说我认为的侠。我希望的侠是能够维护秩序,维护正道,惩奸除恶,扫荡不平的。可能有人说,你这脑子是读书读死了吧!也许是吧,如果中都实现不了可能工作与教育相关的缘故,我个人是推崇规矩的,我不认为秩序就是必须让每一个人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去走,但是至少你要有底线啊,骚年!侠不能替代律法、规矩,但是可以让行恶之后逍遥法外的人得到惩罚。
至于情请看本书后续就是了。
这是我发表的第一本,其实以前写过一本,那时候没有好的平台,写了十万字就扔了。有一个秘密,因为个人的原因,动手写之前跟一群小伙伴渣了好几年剑三,所以书里会有很多痕迹。剑三是一个中国风的游戏,很多元素是很吸引人的,这不是打广告,因为里面的元素确实对我的有很深的影响。比如本书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也就是开篇时就死了十几年的杨烨,应该就是以“天枪”杨宁为模板,只是故事改了很多。“破军枪法”的六种心法与天策武功是有关联的,但是整体还是出自孙子兵法。还有一群小伙伴定制的角色,我也是无奈啊。一个小伙伴要求使双剑,还是那种对敌时只使出一把的那种,这不就是一只小黄鸡么?你说我能改成什么样。
还有誓言定制的角色萧无忌,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毕竟不能随便一个使枪的一上来就是“风林火山”一阵怼。但是我把赵云的“百鸟朝凤枪”、“七探蛇盘枪”给你做基础招式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么?至于“战八方”、“破重围”这样毁天灭地的大招肯定不能让你一上来就会啊,以后看机缘啦!
至于为什么写“唐”为背景,其实还用说么?我这样的热血老年是完全抵不过盛唐的召唤的啊。不过现实中那一段历史燕、楚是不存在的,所以可以认为是一段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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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正躲在水下,忽觉一股柔和之至的劲力袭来,不敢公然抵挡,只得运足“负天绝云”神功护住全身经脉,他本“胎息”太久,五内如焚,又挨这么一掌,一口鲜血险些吐了出来,虽知暗夜之中不至被看到,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之后又听了褚北辰与镜海的一番对话,才知道老和尚这一掌绝不简单。此时他再也不敢大意,以内力护住各大经脉,努力运转修复伤势,考虑到下面不远就有拦河铁栅,又在原地躲了约莫盏茶时间,待得“胎息”已至极限,才从银河南岸渡头处上岸,一路小心翼翼返回四方馆。
他也不敢惊动旁人,一边去敲阿史那瑕的门,一边一口血喷了处来,他唯恐吐在地上引人怀疑,只以衣袖死死掩住,待他看到阿史那瑕焦急惶恐的玉颜,忽觉得这样也值了。只是他心头一松,再也撑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隐隐见到油灯下看着他出神的阿史那瑕,他想要坐起,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又倒了下去。阿史那瑕见了,赶紧扶他躺好,道:“终于醒了,我去喊薛娘子来,她耗神救你,刚歇了片刻,还说你醒来就喊她。”说着匆忙去了。
李岩看着头顶帷幕,忽然警觉,这是阿史那瑕的房间,原来他昏倒之后一直便在这里,心中隐隐一种期盼,只盼能永远这样躺下去就好了,忽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薛晴横眉冷目出现在他面前,怒道:“笑什么笑,差一点就死了。知道这是什么伤么?”顺道跟他把了下脉。李岩道:“好像是什么天人污水,听那个打伤我的和尚说的。”薛晴冷笑道:“是天人五衰,中了之后从内脏开始**,到最后经脉寸断,肉身崩坏,是佛心宗至强的降魔护法神功,乃是“阿跋多罗心经”练至至高境界才能领悟的心法,佛心宗都没几个练成的。你倒好,随便出去转一圈就挨了一记,这运气我也没法做评价了。”
李岩忽道:“天快亮了么?我得赶紧走,估计天亮之后褚北辰就会来试探我们有没有受了极重内伤的人,宇文信本就怀疑我们,这下子别连累了大家。”说着挣扎着就要起来。薛晴也不理他,放开脉搏,只是向身后的阿史那瑕摊手道:“你看,就他这个样子,我觉着这么折腾下去,不用宇文信出手,他自己就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可劝不了。”
阿史那瑕走到近前,先扶他躺好,才道:“青崖,你好好养伤,车到山前必有路,勿需担心太多。薛娘子医术精深,定能有法子治得褚北辰看不出来。”薛晴在旁边插口道:“好了,你内功深厚,又是玄门正宗,再加上根基极稳,方才我给你号过脉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和尚胡吹大气。再加上我的绝顶医术,神丹妙药,定能让褚北辰来之前就活蹦乱跳。”
说着拿出薛寒山精心炼制的救命丹药不要钱地喂给李岩吃,又继续施展“金针刺穴”之法为他去除体内淤血。到得后来,又让阿史那瑕用内功助他疏导经脉,天亮时分,李岩又吐了一大盆的淤血出来,薛晴对比了先后吐出淤血的眼色,点头示意李岩内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三人赶紧收拾血衣、床铺,收拾停当各回居处,静候“千峰之秀”褚北辰到来。
第二日一早,便听见院中嘈杂,李岩装作睡眼惺忪的出来一看,发现自己院中站满了兵士,看服色竟是骁卫的禁军,正与阿史那瑕手下的武士大声吵嚷。李岩自是清楚怎么回事,这些武士都是崒干奉命安排好的,仍是上前佯怒到:“吵什么吵,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武士布鲁见了,赶紧说道:“这帮人一早过来,非要来这里搜检,说要缉捕重犯。搜来搜去竟然搜到统领院中,咱们弟兄便不高兴了,因此跟他们争执了起来。”布鲁看着高大魁梧、胡子拉碴,相貌是很吓人的,实际只有十**岁年纪,向来精明干练,一路东来已将一口汉话说得字正腔圆。
李岩故意拿了拿架子,怒道:“怎么,我是突厥怀瑜公主贴身护卫统领,你们怀疑我,岂不是怀疑公主东来结盟的诚意么?激怒了大楚皇帝,你们也担待得起!”便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道:“左骁卫大将军褚北辰,见过李公子。吾奉皇命缉捕重犯,有便宜之权,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禁军听到声音,齐刷刷两边一站,中间让出道来,一个面如冠玉、双目神光离合,颌下三绺长须的中年人排众而出。李岩见了,暗赞一声好相貌,心道若非早知“千峰之秀”的威名,大街上见到了,说不定以为是位教书先生。李岩也上前拜见。
这时阿史那瑕也闻讯赶来,褚北辰赶忙过来拜见,并说明来意。阿史那瑕却很好说话,说道:“既然褚将军奉有皇命,咱们也不能让他难做。都散开了,让褚将军好好查一查,等下我的院落也查一下吧。”
褚北辰忽然笑道:“公主高义,褚某也不能不识抬举。褚某本就是例行公事,此处便不用搜了,你们且去外面等我。”最后一句却是对手下禁军说的。骁卫禁军鱼贯而出,褚北辰回身,直接向李岩道:“上次公子在文成殿演武,正好褚某不在,没能见到公子高招,今日有幸,便来领教一下。”他本就是专为李岩而来,只要能确定他是否受了内伤便可以,自不必将阿史那瑕得罪死。此刻褚北辰蓄势待发,只要李岩稍有异动,便出招擒拿。
孰料李岩丝毫没有惊慌之色,整了整衣衫,直接向褚北辰道:“请赐教!”褚北辰面上露出疑色,但事已至此,绝无退缩之理。当下他长笑一声,说道:“如此,一招定胜负吧。”说着凝气于掌,便似有万千气象收于掌底,连周遭的空气都被抽空,猛然向李岩击去。这一掌笼罩丈许方圆,力却发于一点,只此一掌,便显示出他是有实力对决赵重霄的人。
李岩见状,知道今日不露真功夫是躲不过去了,呼吸之间气息调匀,气自丹田而生,行经奇经八脉、十二常经脉,真气所过之处,诸窍穴中收纳的气息渐次融入,行经一遍之后,回归丹田时已是李岩所能运行真力的极致,之后抬掌迎了出去。
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击,周边观战之人本以为即便发出雷鸣之声也不为过。谁知二人双掌相交,竟然悄无声息。李岩内力终究逊了一筹,向后退了两步方止住身形,地上留下两个半尺深的脚印。两人面上都露出诧异之色。
待得众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一股极端炽烈的劲气四散而逸,地上被真气卷起的落英猛然一震,化为齑粉。好在众武士离得较远,无人受伤。近处的阿史那瑕衣袖轻挥,化解了这股劲风,显出她极为高深的内力根底。
褚北辰早上向楚帝汇报情况时,得结合诸般讯息,本已笃定**便是李岩。昨夜未曾大张旗鼓搜索,便是为了今日在阿史那瑕面前让他现出原形,以观察阿史那瑕的态度,好判断对方结盟的诚意。谁知此刻一试之下,李岩竟似完全没有内伤,且他小小年纪,内力竟然已如此高深。李岩却在这一击之中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出道以来,所对高手并不多,但肯定是没有对过褚北辰,一时之间也感到一丝疑虑。
褚北辰只是略略失神,立刻就道:“李公子武功果然高明,当得起少年英杰的称号。假以时日,褚某便只能甘拜下风。不知是凌云派哪位高人?”李岩道:“在下恐有辱师长,成名之前不敢妄借名声,还请见谅。”这也是算是江湖规矩,然则褚北辰顶多只能算半个江湖人,他用这个理由推诿,也算无礼了。
褚北辰却脸色却变也不变,直接拱手道:“如此,褚某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山高水长,终有再逢的机会,到时再来比过。”说着又向阿史那瑕施礼告辞。褚北辰早就从宇文信口中得到过消息,方才又试探了李岩“负天绝云”的绝顶内功,猜出他十之**就是于九音的弟子。只是心中疑惑,莫非昨夜探访天枢的人真的不是此人,另往他处搜索去了。后来听说褚北辰在集英馆揪出因争风吃醋互殴成伤的“北海双妖”拿去充数,一刀砍了了事。
李岩松了一口气,见阿史那瑕面带担忧之色,向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只是今后再说自己是凌云一派的无名弟子,便再也混不过去了。其实隐瞒也无用,即便他在凌云行事低调,“集英馆”中必有同门知晓他是于九音的弟子,比如说司空飞天便对他知根知底。因此他言行并非为了掩饰身份,只是做出符合他身份的举动罢了。
方才那一击的余威犹在,阿史那瑕见他亲承无碍,才放下心来。昨夜奔波半宿,又受了不轻的内伤,阿史那瑕本意让他好好休养一日,但李岩执意要去见魏璇,了解下情况,并向李湛转达。阿史那瑕见他坚持,也就允了,只是她近日来身体略略有恙,只是嘱他小心,自己去歇息了。
李岩一路行至建春门魏璇家,却见他居处门户大开,赶忙进到院中,发现到处狼藉一片,还以为遭了盗贼。转念一想,又有何方盗贼敢来天都肆虐。李岩进到北屋正堂,见魏璇呆坐地上,神色怆然,往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猥琐劲一点都不见了,连忙道:“魏先生,怎么回事,家里遭劫了么?”
魏璇似是老了十余岁一般,闻听李岩询问,只是眼睛抬了一抬,半天才道:“事情办妥了?”李岩一愣,道:“是,足足扎入三十余支,今日特来谢过先生!”魏璇道:“嘿嘿,那两日内机关必然失效。好了,老夫对你来说已经没用处了,你这便去吧。”李岩作色道:“魏先生这是何意,莫说你不计回报帮我良多,便是一个路人家中遭劫,我便不管了么?”
魏璇冷笑道:“你倒是一副侠义心肠。只是侠义路边枯骨,不仁公侯将相没听过么?这事情不是你管得起的?”李岩道:“若计得失,又何必行走江湖,将这一身武艺货与帝王家便是了。十余年前家师也在此地路遇不平,他拔剑杀了京兆尹、户部侍郎时便计过得失么?先生若有难处尽管说出,李岩定要为你讨回公道。”这次换了魏璇一愣,半晌才道:“想不到你竟是于九音的弟子,跟你师父年轻时倒是一般的脾气。”
李岩随口一说,没想到竟被魏璇叫破师承,随即想起从前魏璇在前朝为官,又与杨烨相识,知道此事也属正常,当下也不隐瞒,便道:“家师现在依然是这般脾气。”魏璇叹了口气,道:“算了,不用你管了。我与金吾卫一向关系很好,他们将军每年从我这里拿的银子比他们俸银多多了。你说说,有什么人敢得罪他们的财神爷,只有是连他们也惹不起的人。”
李岩不熟悉情况,不敢乱说。魏璇道:“前天夜里,一群黑衣人冲进我家,就是一阵翻箱倒柜,金银细软一概不拿。折腾半夜,坊内武侯一个没来,想是已经提前得过指示了。你且说说,他们此来是为了什么?”
李岩灵光一闪:“摧城弩!”
魏璇冷笑道:“不错,也只有这个解释了。想我那弟子刘方,倒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只是近年来我见他心术不正,这些威力巨大的杀伤类武器的做法就没传给他。现在他投靠了赵王,就反过手来对付我了吧!”李岩心中愤慨,但这属于魏璇家事,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也不便表态。
魏璇遭收养十余年的弟子兼孙儿背叛,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半天才道:“想我一生也没做过多少好事,临老了有此报应也算正常。你秉承侠义,若刘方将来用我教他的东西作恶,你便替我除了他吧。”他思索片刻,俯首写了一封书信,塞入一个特制信封,交与李岩,又道:“若老夫有什么不测,你便拆阅此信,替我完成心愿吧。”李岩道:“既然如此,魏先生何不远走他乡,何苦留于此地?我听闻南方有地四季如春,最适合怡情养性,待我这边事了结,定然护送先生前往,请先生信我。”
魏璇脸上终究露出笑容,道:“在我晚年,能见到了你,见到那串珠链,此生也无遗憾了。好,我尽量等你。”李岩咬了咬牙,他实在不想看着这个突然之间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再次伤心,从腕上摘下珠链,递给魏璇,道:“先生喜爱此链,便请收下,也算物归原主了。”魏璇眼中发射出异样的光彩,接过珠链捧在心口垂泪良久,又还给李岩道:“这上面承载着的属于我和静安公主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它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东西,好好对她吧。你去吧,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需记住对我的承诺就是了。”
李岩使劲点了点头,本意留下些金银,魏璇执意不收,在他催促之下,这才离开奔赴“太白居”。他又经了魏璇的事情,心情颇为沉重,走到了南市也未注意,正行之间,一个人影挡住去路。李岩正要绕开,那人开口道:“这位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且让在下为你卜上一卦如何?”
李岩抬头一看,先看到一面布幡,以先天八卦为背景,书写着“算尽无常”四字,之后才看到被巨大布幡遮住半边身子的相师。那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作道士打扮,眉眼配着三缕长须,再加上身上披着的鹤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李岩一愣,初入江湖也算有了一段时间,这般年轻的相师却是未曾见过。他道了句“请恕在下尚有急事”,正欲绕开不理,道士布幡一展,手抚长须道:“我观公子近日来运交桃花,只是却并不顺遂,已经影响到其他事端。可否让在下仔细看上一看,不准绝不收你分文。”
李岩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道:“只是在下真有急事”道士抚须轻笑道:“不需要太长时间的,还请公子报上生辰八字。”李岩苦笑道:“在下幼遭离乱,只记得约略年纪,却是不记得生辰了。”当日他与张大通、韩琦结义,好在三人不同岁,不然真不好确定谁为兄长。道士道:“那也无妨。”仔细看他面貌,有让他伸出手来看了半晌,口中道:“未及二十桃花开,有花无果尽残骸。公子年未二十,桃花纷纷而至,只是想要花开有果,难之又难啊!”李岩心跳加速:“难道我与公主终究无缘!”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二人除了一些患难交情、互送礼物,实则并无任何承诺。李岩依然不舍,口中道:“没有挽回办法了么?”
其实李岩只是关心则乱,道士是懂些相术,但更多靠的是察言观色。他见李岩行色匆匆,面带忧色,又想少年人能有什么担心之事,必然不离男女情爱,顺口一说,竟然中地。只是当时李岩忧心的实则另有它事,也算阴差阳错了。若说未猜中怎么办?寻下一个目标便是了。当下道士摆弄口舌,便要说一番道理出来。
道士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嗓中干渴,李岩确实急着去见李湛,若非道士误打误撞,说到他关心之事,此刻早就走了,哪里会有心思请他喝酒。道士见自己做作一番没有效果,收起了小心思,道:“我观公子面相手相,这当是你一生之转折。应对不当,必会使你诸事不顺,轻则一蹶不振,重则性命之忧;应对得当,便是龙起于渊,飞龙在天。”这一番说辞,简直是每个行走江湖的相师必备套路。果然李岩很是关心,道:“还请道长指点。”说着将一串通宝塞给道士。
道士心中暗赞“上道”,顺手收下,面上却无悲无喜,将“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诠释到极致,口中道:“看你命数,这并非普通桃花运,乃是一场桃花雨,应对不当,将是一场桃花劫。有一法可完全破除,你且听来。你若仔细思量,近日与你有往来的女子并非一个吧?”李岩道:“是!”阿史那瑕、杨岚、宇文涟漪等人算一起,确实并非一个。道士一副一切皆在我算中的神态,接着道:“求之不得,便另作他求,这是最好的破解方式。”他见李岩一表人才,穿着不凡,与他有关系的女子定然不少,这后续的话语便是一环套上一环了。
岂料李岩一愣,道:“我……我还没有问她是什么想法,只是近来她对我有些疏离,心中有些担忧。”道士也是一愣,没想到竟然料错了。只是他说话总是先抛出一两句,每句都不说死,再根据对方反应进行调整,当下面不改色,接着说道:“那你便要小心了。以我观之,你去向她表明心迹,成与不成只在五五之间。”这句话更是一点问题也挑不出来。
李岩本意没有想那么多,此刻听他说起来,不由得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向她表明心迹。即便她拒绝,要我另作他求,只怕也是很难办到的。道长可有什么方法么?”
道士装模作样掐指算了半天才道:“你这命数……绝非寻常啊,贫道算了半天,只能隐隐看出并非绝无转机。如尽人事,可改天命。残骸零落缘未散,静等一夜东风来。去休去休!”说着作势要走。
李岩虽不明白他说的类同谶纬的言语,仔细思量却似有所得,连忙赶上去,将一锭约有五两的银子塞他手中,抱拳道:“在下李岩,谢过道长指点,还请告知尊姓大名。”道士抚须一笑,仙风四溢,口中道:“贫道何艾,有缘再见!”说着口中吟着李岩听不明白的歌诀一溜烟走了。
李岩正觉着世外高人就应如此,抬脚欲走,却见周二过来与他打个招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李岩又在此处耽搁不少时间,赶紧告辞前往“太白居”。周二望着他背影,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姓何的在这里招摇撞骗半个月了,你是第一个上当的。”只是李岩早就走远了。
“太白居”位于天津桥北侧,往北不远就是天枢,正是最早存留的四栋用以固定铁索的酒楼之一。只是如今铁索已不必要,“太白居”却保留了下来。其实昨晚李岩不是没有想过从“太白居”动身,之后再返回“太白居”。只是那样太过凶险,一旦泄露行迹,难免牵连到李湛和杨岚,毕竟阿史那瑕身份不同,宇文信即便怀疑,也未必肯轻举妄动,倒是危险最小的。
到了“太白居”,李岩虽知盯梢之人已不像往日那般多,仍是不敢大意,寻了个第一次来时坐的靠窗位置,侍者将酒菜上来,李岩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等待机会入内去见李湛。此刻已近午时正中,酒楼中客人渐多,座位也逐渐少了起来。李岩刚饮完一杯酒,将酒杯放下的工夫,对面就坐下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却见乃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身风尘仆仆,想来也是从外地方到天都。
那人见李岩看他,张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向李岩拱手道:“萧无忌。”李岩一愣,也回了一礼,道:“李岩。”心中却道,何艾说自己运交桃花,可没说会遇上奇奇怪怪这般自来熟的男人啊。
酒楼侍者也很忙碌,只是凭经验察言观色,判断同桌而坐的是否是一起的。李岩虽是常客,他们也不知后来的客人是否与他约好,只得上前对萧无忌道:“这位客官……”萧无忌瞪他一眼:“再上一副杯筷来。”侍者上了杯筷,萧无忌也不客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道了声“好酒”,接二连三倒了几杯喝了下去,然后又夹了几筷子菜。李岩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才是蹭吃蹭喝的人。
萧无忌闭目感受了一下有吃有喝的感觉,睁开眼看见李岩奇怪的眼神,又是对他展颜一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萧某远道而来,几日也没有饱腹,见谅则个,见谅则个。”但李岩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明显就是装出来的,只是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让侍者又上了两道硬菜、几只胡饼,外加一坛子酒,萧无忌见状大喜,风卷残云般一顿吃喝。李岩也不笑他,心想若非道左相逢阿史那瑕,自己和张大通只怕也比萧无忌好不到哪里去。
好容易吃饱喝足,萧无忌很是自来熟,便与李岩谈天说地。他行经大江南北,见识颇广,多数都是他在说,李岩在听,倒也听得津津有味。然而李岩逐渐发现,萧无忌在言笑之余,不断偷偷向窗外打量,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天枢——上的“黄龙泣血”。其实萧无忌背后也背着一柄枪,枪锋从肩后伸出尺许长,虽然用布囊套着,但李岩一眼就看了出来。萧无忌不说衣衫褴褛也差不多,唯独那个枪囊干净整洁异常,即便吃饭时也背在身上,足见他对枪的喜爱。
李岩趁他又一次偷偷打量时说道:“那是‘黄龙泣血’,前朝左龙武大将军、枪道宗师杨烨的枪。”萧无忌随口答道:“我当然知道……”忽地睁大双目,盯着李岩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黄龙泣血’?”李岩都不屑于回答他,直接道:“你最好别打那柄枪的主意,城墙上有弓弩手,天枢旁有‘佛心宗’镜海、‘千峰之秀’褚北辰守卫,轻举妄动只有一个结果,死无葬身之地。”其实李岩说这些话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只是他看萧无忌绝对不是那种会伪装的人,若不提醒,这个年轻人说不定真会前往一试,李岩可是见识过“天人五衰”的可怕之处。
此时酒足饭饱,萧无忌站起身来,向李岩拱手道:“今日多谢李兄款待,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萧某说,当然了,借钱的事就别说了,因为我也没有。至于寻仇要账什么的,尽管告诉我。”说着欲走。他这一站起来,李岩便看到他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真是一条适合使枪的好汉。又见他不断瞄着桌上剩余的胡饼,便道:“萧兄且慢。”让侍者打包了五只胡饼,连同桌上剩余的一起包了起来,伸手掂了掂,递给萧无忌,道:“这些萧兄一并带走吧。”萧无忌也不客气,哈哈一笑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这才转身下楼,李岩看着他背影,沉思一会,继续坐下等待机会。
对面楼上房中李湛看萧无忌下楼,对杨岚道:“如何?”杨岚看着萧无忌背影,缓缓道:“这个人的枪绝不寻常,人也很不寻常。我能感受到‘虎啸’的战意。”李湛道:“他的枪法未必比我高明。”杨岚摇了摇头,道:“都是使枪,枪对你来说就是一柄武器;对他来说,却是他的命。”
萧无忌下了楼,掂了掂手中纸包,忽觉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锭十两大银,还有些许散碎银两铜钱。他本就是豁达之人,呵呵一笑,转身便走。没几步,就被一个身着男装的少女拦住去路。萧无忌仔细打量,发现少女风姿楚楚,只是美则美矣,却是没有见过。他摸了一把脸,发觉胡茬子又出来了,心想:“难不成玉树临风的自己即便不刮胡子也能风靡万千少女么?”
少女肤色白皙,一颦一笑之间透出说不尽的灵秀,双目顾盼神飞,让萧无忌看得有点呆了。少女微微一笑,道:“请问是在乐山枪挑五龙、襄阳灭杀双霸的萧无忌萧公子么?”萧无忌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喊过“公子”,一时乐的合不拢嘴,都忘了回答。少女看他神情便知没有认错人,随即从袋中拿出一本书册,翻看起来。萧无忌瞥了一眼,好像写着“风云录”三个字,却是没有听过《风云录》是什么。
少女翻到写着《枪部》的一页,在后面一处找到萧无忌的名字,随即念道:“萧无忌,蜀中人氏,幼随异人习枪,十五岁出道,豪情任侠,迄今凡三十五战,未尝败绩。得意之战:元隆三年,乐山单枪闯魔窟独秀庄,枪挑蜀中五龙,为乐山父老雪冤;元隆五年,襄阳路遇不平,深入虎穴杀襄阳双霸,身被数十创而不死,被当地人称天神再世。可有错么?”萧无忌一愣,大笑道:“没错啊,只是你这太不详细了,我跟你说,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萧无忌便在街上向少女描绘起自己的英雄事迹起来。少女一面听他说,一面拿出一支眉笔随手记录,偶尔略作思考,将萧无忌夸大其词的地方略作修改,并适当加入批语。完了还画了两幅画像。萧无忌侧头看去,发现画像笔法极是奇特,寥寥数笔之间已将他形貌、神态勾勒出来,异常传神。
萧无忌很是奇怪,便问她这是做什么。少女轻轻一笑,额前斜着的刘海更显她容颜俏丽,轻声说道:“鹿晓忆谢过萧公子配合。晓忆从小有个志愿,欲将天下英雄人物的事迹、画像收集成册,以便天下人瞻仰,这便是《风云录》。只是刚刚开始,还未收集多少资料,比如公子之前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来的,粗陋无比。今日见到真人,才得以补全事迹和画像。”
萧无忌听说自己能上专录天下英雄人物的《风云录》,高兴得合不拢嘴。正欲攀谈下去,鹿晓忆收起东西,落落大方的一拱手,道:“晓忆还有其他人要拜访,咱们就此别过,希望此后经常能听到公子扬威天下的名头,有缘再会。”说着登上“太白居”。萧无忌洒然一笑,也自行去了。
眼见楼上宾客渐少,李岩接到侍者偷偷递来的纸条,看到约定地点,正要起身去见李湛、杨岚,一名少女来到他桌旁,拱手一礼,道:“李岩李公子么,鹿晓忆有礼了。”李岩一愣,心道今日怎么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前来打招呼。当下也回了一礼,问道:“不敢当,正是在下。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咱们之前认识么?”鹿晓忆笑道:“之前不认识,现在这不就认识了么。也不请我坐下么?”李岩做个手势,道:“鹿娘子请!”又让侍者上些酒菜。
鹿晓忆落落大方坐下,说道:“晓忆世居楚州,从小励志做一份《风云录》,记录天下豪杰生平事迹,包括性格爱好、惯用兵器、武功招法。遥想百年之后,鹿晓忆能与各位豪杰人物在这江湖之上共同留下鸿爪雪泥,也是一件幸事。”李岩听她如是说,虽不知道楚州鹿家是世代相传的书画世家,依旧肃然起敬,整衣坐正,道:“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么?”鹿晓忆抿嘴一笑,道:“多谢公子。只需公子配合,将你事迹录上便可。”李岩不由得有些为难,盖因他的秘密甚多,虽然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旦暴露出来势必牵连甚广。
鹿晓忆看出他为难之处,接着道:“公子莫要着急,我这边记录的事情都是能公布于众的,绝不会私窥他人机密。即便有,也绝不会肆意传播,对人造成伤害。公子只需将自己愿说的部分讲给我便是。”李岩这才放下心来。
鹿晓忆见他不反对,拿出自己编撰的《风云录》,翻到《剑部》,见李岩面带疑问,才接着说道:“我这部《风云录》目前以兵器进行区分,也会根据彼此之间的战绩决定排名。当前资料缺乏,很多都是道听途说,来日资料完全,会有一个总的排名榜出来。恩,我这便将关于公子的记录说一说,看看有什么遗漏或者不妥的。”李岩点头。
鹿晓忆道:“李岩,字青崖,师从凌云派于九音,元隆五年出道。武器:名剑‘定海’。擅长剑法:决浮云、风入松;擅长内功:负天绝云、锻骨劲;擅长拳法:落英指、无名拳法;擅长轻功:上重楼、扶摇。生平战绩:门派入室较武与司空飞天战平,并列第一;同日与无碍堡二公子战,平局;下山之始,在玉泉与‘灭天手’梁一平战,未果;与‘追命十三’战,乱战之中杀岳七,断周十二一臂,成功突围;与张大通、韩琦合击梁一平,胜;天都与‘佛心宗’宇文商战,平局;文成殿与射声军副统领武瀛战,平局;与左骁卫大将军‘千峰之秀’褚北辰战,未果。主要事迹:玉泉为人伸冤,入刺史府刺杀刺史公子马程;平安护送突厥使团入天都。为人侠义坚忍,持正道而直行。潜力:上下。李公子看可有遗漏。”
李岩听了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那点事情居然被查个底朝天,想来宇文信那边的情报比这里更是清晰吧,不由得微微苦笑:“已经够详细啦!”庆幸对方不知自己与杨岚学得“破军枪法”的事迹。
鹿晓忆道:“公子出身名门,武功超群,战绩一向很好,本就是我关注的对象,记录得详细些也属正常。”李岩很是好奇,道:“这个潜力又是什么?”
鹿晓忆解释道:“潜力是根据登记人物的年龄、武功、战绩做的未来取得成就的可能性,共分三段九品,三段为上、中、下,每段又分上、中、下三品。”李岩指着自己那个“上下”道:“这么来说,我这个评价还算高的了?”鹿晓忆点点头:“不错,能到上段的都非凡俗。若非公子在天都数战中有所保留,根据实际战绩做调整,只怕你的潜力能到‘上中’也说不定。”
这下彻底勾起李岩的好奇心,不由自主问道:“那么‘上上’里面有谁呢?”鹿晓忆看也不看《风云录》,直接道:“前朝左龙武大将军杨烨之女杨岚、北武林第一赵重霄的关门弟子沈青衣,目前只有这两人,两人出道时年纪都很小,战斗场次都有百场以上,未逢一败,对手中不乏名家高手。可惜无缘得见,没有具体画像。”说着翻开《枪部》中的一页给李岩看。
那一页上画着一个持枪少女的背影,长发红衣飞扬之间,单手持枪前指,似在面对万千敌手。仅仅一个背影,杨岚那不可一世、睥睨天下豪英的神态便跃然纸上。李岩是经常见杨岚的,看了画像不住点头,看来鹿晓忆的绘画技巧确实超凡脱俗,仅凭道听途说加臆测遐想,已将杨岚神韵画得分毫不差。只是他却不能告诉鹿晓忆,杨岚本人就在“太白居”。最后他又翻看了后面杨岚生平,越看越是心惊,生平事迹中尽是与江湖高手的对决,包括对决江淮刀王冷山、越秀山庄陆良羽等,这都是李岩听师父于九音提过的高手,结果都只是一个字——“胜”,总计一百零三场。李岩心道,这还没将对决江照晚那一场算上呢,不然更加惊世骇俗。看了杨岚战绩,再来看对自己“上下”的评价还真是不低。鹿晓忆趁他之际,拿出纸笔为他画了几幅画像,才收回《风云录》,告辞离去。
终于安静下来,想想今日遭遇,李岩苦笑不已,这一日事情多不说,还真的见到好几个奇特的人物,无论是何艾、萧无忌还是鹿晓忆,乃至于褚北辰,都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收拾心绪,趁着无人注意他,找到纸条上约好的房间进入,李湛、杨岚早就等候多时了。
一进屋,李岩便道:“幸不辱命,一切安排就绪,两日之内警示机关便会失效,当然把握只有六成,若小心行事,或能延迟片刻才会被弓弩手得知。”说着将以药钎破解水银机关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消息对李湛、杨岚来说已是意外之喜。然而接下来李岩又说了一个坏消息:“守卫天枢的高手只怕不止一个,昨夜就发现了有‘佛心宗’镜海和褚北辰。镜海的‘天人五衰’就不说了,褚北辰今早与我试招,只怕也留有余力。”说着又将昨夜与今早的事情略略一说。李湛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涉及到两名宗师级高手的武功时说得非常仔细,便知道李岩在一昼夜间,为了他们的事情无异于在生死关头走了几遭,心中很是感动。但他知此时无论做任何承诺都是多余,便什么也不说,只是打定主意,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负了这个朋友。
杨岚一直一言不发,听他描述与褚北辰对决时的感受,忽地起身,左掌轻探,拿向李岩右肩,掌中劲力一发即收,随即问道:“是这种感觉么?”李岩一惊,道:“正是,难不成……”他忽然想到,对决褚北辰时那种熟悉的感觉,不就是“龙虎离合真诀”么?只是他怎么想也没想到杨岚身上,所以始终联系不到。杨岚看向李湛,李湛叹了口气,也不解释,便道:“那便五日之后动手吧。”
李岩心知恐涉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也不多问,点头答应,又问起韩琦何在。李湛说道让韩琦在城东银河交汇处接应,到时行动李湛也会提前撤出城外与韩琦会和,城内只留杨岚。又让李岩最好不要插手,毕竟这不是江湖纷争,人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能成则成,不能成的话,以杨岚的武功也容易全身而退。
李岩心下盘算,别人不说,仅算上镜海和褚北辰,杨岚便必然不敌,又何谈全身而退。只是李湛已经决定,只怕其中也有杨岚的要求,李岩也不好多说。然后李岩又说了下昨夜观察到的银河沿岸布防情况及河道内的栅栏,看来通过河道撤离的法子也要适当调正。又说道这几日为了配合行动,可能会搬到顺平公主府上去住,到时便不要主动与他联络,有事情只需在天津桥头留下暗记,自己自会前来相商,然后告辞去了。
天街风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李岩早上出门时天色便不是很好,到得午后雨终于下起来了,且一下就不停息,有愈下愈大之势,风也趁势大了许多。路上行人匆匆,奔走躲雨,李岩走在天街上,任由雨水浇在身上,也不慌张,头脑甚或更加清醒。他想着今日种种,又想到杨岚一人前去冒险,实在是有些不忍。只是李湛身份特殊,不能参与也是无奈之举。阿史那瑕他们也绝对不能参与,不然落了口实,只怕连西州也回不去了。唯一能出手的也就自己,顶多阿史那瑕推个干净,就说是在东行途中遇到,谁知他暗怀异心,料想宇文信即便怀疑,也不至于翻脸。又想到诸事已定,自己既决意帮杨岚取枪,便要做好事败潜逃的准备,届时势必会与阿史那瑕分别。崒干的劝导、何艾的谶语又萦绕心头,若不去争取,又怎知结果如何。打定主意,李岩的脚步也坚定起来。
回到四方馆,由于下雨的缘故,天色已提前暗了下来,李岩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去找阿史那瑕说述说今日的情形,阿史那瑕身体有恙,兴致寥寥,有一句没一句答着,听说李湛已决议五日后行事,便说道到时尽量配合。
李岩有心单独与阿史那瑕一谈,崒干与薛晴却一直在。到后来崒干识趣走了,薛晴却陪着阿史那瑕聊东聊西,以大夫的姿态要她注意保养身体,最后竟对李岩说,他淋了半天雨,应当回去好好用被子捂一捂,省得感恙,不由分说将他赶走了。
李岩直接去找崒干,让崒干想办法将薛晴调走,又回到阿史那瑕居处,与她说了两句话,好容易平息心跳,刚鼓足勇气准备开口,薛晴又回来了,嘴里还念叨:“什么嘛,一个武士摔了一跤,还要我这个神医出马治疗,真是大材小用,自己上点跌打酒就好了。”李岩见她进来,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无踪。他很想对薛晴说:“薛娘子,我有要事与公主相商,请你回避一下!”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得忿忿而去。薛晴兀自在后面对阿史那瑕道:“公主,你有没有发现今日李岩怪怪的?”阿史那瑕精神不是很好,道:“啊,有么?”李岩走到门外听到薛晴的问话,差点摔了一跤,匆忙走了。
回到屋中,李岩越想越是纠结,最终打定注意,今夜定然要找阿史那瑕问个明白。他再次出门,来到阿史那瑕门外,却见屋内灯光暗淡,竟似是已经睡了。此时风刮得更大了,雨也未曾停息,李岩此刻的心情随着疾风骤雨,如风中之烛一般,忽明忽暗。最终,李岩鼓足勇气,在阿史那瑕卧房窗上轻轻敲了两下,道了声:“公主,睡了么?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完这一句话,心砰砰跳得似要跳出胸膛一般,浑身热血上涌,春末寒冷一丝也感受不到。
阿史那瑕身体不适,李岩一走就早早躺下了。此刻她隐隐似听到窗外剥啄之声,又似有人喊她,再细听时却又没有了。正好窗外风雨大作,她也只道是风雨之声罢了,翻个身,又睡着了。
李岩在窗外又敲了一次窗,依然没有反应,他想起阿史那瑕近日身体不适,想是早睡了。若就此返回,又心有不甘,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不能半途而废。他便站在窗外檐下,想着见着阿史那瑕该如何说,想着阿史那瑕可能会说些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回应,思量着诸般可能,心中也不知是甜蜜还是煎熬。此时檐外冷雨随着凄风,将窗前石阶打湿一片,也不断浇到他的身上,他竟似丝毫未觉得一般。
夜间的风雨越来越大,花树上昨日还怒放的繁花在风雨中化为落英。远方灯笼的微光下,浮萍般的落英带着别样的凄美。李岩伸出手来,想要留住刹那间残余的芳华。阵起的狂风夹着一蓬冷雨打来,残花被撕得四分五裂,从李岩手边划过。远处灯火一晃,终究灭了下去,整个院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
阿史那瑕睡了一夜,又有薛晴这个神医在旁照料,醒来时觉着精神好了些许。卧房内的灯烛早就灭了,陪她一起的薛晴睡得正香,室内泛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天已蒙蒙发亮了,想不到竟睡了一宿未醒。”这是她此刻的想法。阿史那瑕转身看着窗子,一丝声响也无,风雨应是止了。忽觉不太对,她不记得窗外有花盆花树之类的物事,为什么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阿史那瑕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竟似是一个人影。她忽然忆起昨夜迷迷糊糊中似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过她,心中不由自主猛然一跳。
阿史那瑕轻轻披衣起身,推门而出,檐下俨然就是李岩,她轻轻喊了声:“青崖。”
在满院残花之中,李岩闻声,转身看到阿史那瑕,紧张一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阿史那瑕病中初愈,长发轻挽,一手扶着门,单手掩着衣襟,与她平时举止若定、一步百计的风范大有不同,却流露出别样风姿。此时天光刚刚放亮,微光中阿史那瑕看到李岩左半边衣衫的颜色明显不对,再仔细看去,却见已然湿透。她上前一步,道:“青崖,难不成你在此处站了一夜么?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天亮再说!”有意请李岩入内叙话,薛晴却在房中未起,多有不便。
李岩看着她担忧神色,心中流过一丝暖意,身上半分寒冷也感受不到,思量了一夜的话,脱口而出:“公主,我有句话,想当面问你?”不待阿史那瑕回答,直接道:“公主,我……我喜欢你,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阿史那瑕虽久居西域,但她身份高贵,从未有人会这般直接对她表白心迹,她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女罢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眼神游离,半晌才回了一句:“这般直接么……”
李岩不敢看她眼睛,接着说道:“无论怎样的结果,我都有心理准备。即便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咱们仍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只是这些话若我不问出来,唯恐将来抱憾终身。”阿史那瑕抬头看着他略有羞涩又带着坚毅的侧脸,沉默不语。李岩接着道:“我……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若是一天没有见到你,心里就发慌。跟你说上几句话,就觉着这一天心情很好。只是……只是近来我能感受到公主对我的刻意疏远,因此心里一直很纠结,就……就想问个明白。”说着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向阿史那瑕的眼睛。
阿史那瑕看着他满怀希翼的眼神,听着他说的话,心中一阵慌乱,开口道:“青崖,我……我心里已经喜欢一个人了……”李岩闻言,心直直沉了下去,空落落的无处可依,眼中神采也黯了下去,本想说几句思量好的场面话,却又忘记了该怎么说才对。阿史那瑕看着他半边湿透的衣衫,看着他陡然间变得落寞的身影,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这般:“但是他总是对我爱搭不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李岩闻听她如是说,跌落谷底的心情又升了起来,满怀惊喜地说道:“这么说,我还是有机会的?”阿史那瑕道:“他在草原,我要回去问他个明白,才能回答你。”李岩觉着这已是自己能够获得的最好答案了,当即说道:“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阿史那瑕眼神中带着一丝苦楚,接着说道:“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就怕自己不会轻言放弃,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看着李岩坚定的神情,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不必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放弃等待,因为我也没有给你任何承诺。”
李岩道:“公主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李岩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阿史那瑕看着他,忽道:“青崖,咱们的事情有结果之前,我不希望有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知晓,省得尴尬。还望能如过往一般便是。”李岩点头道:“公主放心,李岩定然守口如瓶!”阿史那瑕走上前来,轻轻为他拂落肩上落花,温柔说道:“你也一宿没睡,还淋了大半夜的雨,赶紧回去歇着吧,以后切莫如此伤害自己。”李岩笑道:“没有关系的,我身体好,这点雨不算什么。公主你也赶紧回去吧,外面冷得很呢,小心着凉。”阿史那瑕笑着点点头,道:“你先走。”李岩此刻心情大好,足不动,手不抬,上重楼结合扶摇,身形如纸鸢一般飘忽而起,一闪便消失在院墙之外。阿史那瑕怔怔出了会儿神,才返身回屋了。
李岩回到屋内,虽说一宿未睡,此刻心中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觉,便起来打坐练功。心情畅快之余,连内力运转都似快捷了许多。早饭后见了阿史那瑕,发现她身体应是大好了,脸上也多了些红润。李岩本还觉着不好意思,但见她一如既往落落大方,便也抛却尴尬,如往常一般相待。崒干虽不知发生何事,但是见到往日的尴尬气息不见了,也很是高兴,连煎饼都都多吃了几只。
天都的春末很少有昨夜那般狂风骤雨,几人居住的院中到处狼藉一片,通事舍人赶忙让人修整。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浓云如墨,似是在昭示着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然则早饭后一大早,宇文涟漪就来探望阿史那瑕。她昨日就着人来请怀瑜公主过府小住,恰逢阿史那瑕身体不适,又遭逢阴雨,便作罢了。她与阿史那瑕几次见面相谈甚欢,听从人说她生病,今日亲自来探望。
宇文涟漪到了四方馆,见到满院的残枝败叶,又见阿史那瑕病体复原,二话不说,硬拉阿史那瑕和薛晴上车,着崒干和李岩一起去她府上居住。阿史那瑕虽然早有此心,但此刻见宇文涟漪真将她作友人对待,也不禁苦笑。当下安排停当,便随宇文涟漪去往她在积善坊的顺平公主府。
顺平公主府临巷而建,坐北朝南,占地极广,共五进院落,宽度自不必说,每进都几乎是寻常民居的两倍长,进了正门,第一进院落设有堂与照壁,虽有东西厢房,其实只起一个过道的作用;第二进正堂才为公主待客之所,格局布置尽显富丽堂皇;第三进为公主居住,院中多有假山异木,更增雅致;第四进为属官下人居处,只是顺平公主府有军府之名,却无军府之实,因此属官并不多;最后一进却是一个花园。各院之间以回廊相连,石墙围合。原本应位于积善坊正中的坊门也只能在西侧朝南开了一个偏门。据说原本皇帝要给宇文涟漪建七进府邸,公主以占用民居太广为由拒绝了,因此建了五进。其实公主是有封地的,在封地之上所建公主府有宫有殿,才是真正的宅邸。顺平公主直接安排阿史那瑕与薛晴住进自己那一进的客房,因并无男子,只能让崒干、李岩住了第四进。
李岩入室一看,不由感叹皇室豪奢,一桌一椅,一帐一幕,皆是精品。李岩入住四方馆时,比起山居岁月已如来到天堂,更何况这里是公主府了。好在李岩并非耽于外物的人,换做普通人只怕再难适应从前。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他房后就是花园,从花园出去,再翻过后面民居,或者直接翻花园东侧墙来到天街,就到了与“太白居”隔桥相望的地方,无论是与李湛、杨岚会合,还是日后行动都会方便很多。
当日午后,如墨乌云再也扛不住,终于又下起雨来,且一下就不停息。天都的排水系统很是不错,街道中的雨水最终都汇入银河。然而银河的水线一路上升,到得晚间已接近了警戒线,一向平静的银河如同怒龙一般咆哮着,浩荡东行。楚帝连夜命下游打开坝口泄洪,并将一直隐于河道中的栅栏竖起。如此一来,若接下几日依然这般下雨,想顺水在银河下游逃生的路线也被堵住了。唯一好处就是,这般暴雨倾盆的夜间,便是镜海、褚北辰那样的高手感知也会下降,被发现的几率定会降低。
是夜,宇文涟漪设宴招待了阿史那瑕一行,宴饮之间,有人来向她密报了什么事情,李岩内力修为精湛,虽然声小,隐隐听得“决口”、“损失惨重”、“天河”等字句。宇文涟漪脸色一变,说有要事失陪一下,让三人自便,说完匆匆去了。
待得酒宴散去,李岩将“天河决口”的猜测向阿史那瑕说了一遍。阿史那瑕叹道:“天河育民万千,然则每一决口都流毒无穷,这次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只是一般都在夏季汛期才会决口,即便这次雨水颇大,也不至于此吧。”李岩喟叹不已,但此时着急也无用,只得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日雨竟然停了,太阳也早早升起。用过了早餐,正听闻府上下人说顺平公主昨夜去后仍然未归,皇宫却有人前来传讯,说是楚帝近日繁忙,因此怠慢了贵客,邀怀瑜公主入宫赴宴。阿史那瑕便带崒干、薛晴去了,留李岩在家,防止李湛来找。
直到巳时过半,李岩才见到宇文涟漪归来,有心问她灾情如何,宇文涟漪却神色匆忙,着人从库房抬出两箱金银,说是已在城外设了粥棚,要去买粮赈灾。李岩见她双眼通红,显是一夜未睡,便上前道:“公主,若信得过在下,便由在下代劳,公主一夜辛苦,还是去休息一下吧。”宇文涟漪闻言,面上讶色一闪而逝,道:“我不盯着的话,只怕他们监守自盗。莫说是我府上,国库的赈灾银两都有人敢动的。”李岩正色道:“公主信得过在下,便交与我看管。”
宇文涟漪看着他,道:“你来做的话,说不定会把我府上的人得罪个干净,又何必趟这趟浑水。赈灾不是那么容易的,说不定还有人看你不顺眼,要背后给你使绊子。”李岩笑道:“公主有行侠之心,李岩便没有行侠之胆么?”宇文涟漪道:“好,我信得过你,此事便交由你一力承担。”又给他一面令牌,着他以公主府的生杀之权,李岩接过抱拳离去。
他先让府中执事将金银抬往最大的南市,又着人去找周二过来。执事见他一力承担,只以为他有中饱私囊之意,到他身旁偷偷道:“我知道一处粮店,粮是差了点,但一石只要两百文,比别处便宜了将近一半。要不要在下引路?”
李岩却不理他,让他们静等,自己先去附近粮店咨询价格。却在集英馆附近遇见了司空飞天与沈驰。在凌云之时他也常与司空飞天切磋武艺,沈驰却是好久未见,没想这次也下山来了,其实二人并无太多恩怨,李岩也上前恭恭敬敬叫了声“沈师兄”,沈驰虽未答话,却也郑重还了一礼。
司空飞天问他如此匆忙所为何事,李岩据实以告。司空飞天道:“当仁不让,此事算我一个。”沈驰也道:“我之前随过张氏,了解一些钱粮之事,也算我一个。”李岩本就是故作镇定,此时有了二人帮忙,闻言大喜。当下三人分散开来,到处了解粮价。
不多时,三人了解到,天都粮价大约在三百到四百文一石不等。执事在旁冷笑道:“怎么样,我没有欺骗你吧。”这时周二也过来了,在旁边也了解了个来龙去脉,他不愿得罪公主府执事,便将李岩拉到一旁,偷偷向他汇报情况。天都米价约在三百文一石左右,此时有灾情发生,店家略微上调粮价也属正常,至于执事推荐的二百文一石的必然有问题。一般赈灾时若是国库粮食不足,便会以赈灾款采购,这时负责赈灾之人便会联系到这样的卖家,以次充好,积年陈米不说,还会在里面掺有杂质。若是陈米,这个二百文一石也算良心价了,毕竟陈米只是不能再放,当下吃还是可以的;掺有杂质的话,一般价钱会更低,但是报账之时却又以良米价格报上,差价用于中饱私囊。
李岩暗自计算,据宇文涟漪说城外约有十万灾民,以成人、老弱妇孺均算,一日约耗五百石米。若购陈米,一日消耗一百余两白银;若购良米,一日消耗约一百五十两白银。然则采购到的米不用久放只用来短期救急,若能控制陈米质量,完全可以陈米代之。公主的两箱金银约有两千两左右,则能抵二十日。若是能以工代赈,所供劳力虽消耗更多,但却可以省却修筑河道的工费,也能抵上十余日。
他一边在地上划来划去,嘴里一面喃喃自语,不多时便已得出结论。吩咐出去采购不影响食用的陈米,并让周二负责带路交涉,司空飞天、沈驰、公主府执事三人监督。执事嘴里兀自不清不楚骂着,念叨李岩假公济私。公主府一众下人见执事不动,也就磨磨蹭蹭不肯执行。李岩掏出令牌道:“见此令牌如公主亲临,即便你们有不满,也须得执行,事后再去向公主控诉我也不迟。”多数人一见令牌便有些犹豫,纷纷看向执事。执事仗着自己资历,仰首向天,来个不理不睬。
李岩作势大怒,上前一掌掴倒,执事口中吐出一口血,混着两颗牙来出来。李岩道:“公主予我生杀之权,你头颅暂且寄上,拒不从命,此刻免你执事之职。”又指着另一个跃跃欲试的人道:“此刻起你便是府内执事,若做得好,我自会在公主面前夸你功绩,便不用做个暂时的了,去吧!”那人本为执事副手,原本要伙同造李岩的反,此刻闻言却又大喜,手一招,带着众人干活去了。
司空飞天见李岩瞬间计算出得失本就惊诧,此刻又见他处理此事井井有条,更是感叹不已,也随众人去了。不多时,南市陈米采购一空,在周二巧舌如簧、恩威并施之下,竟将价格讲到了一百八十文一石,总计采购得陈米近七千石,李岩一面着人将这些赈灾米粮运往城外,又让负责采购的周二引人去北市、西市采购。
到了城外,李岩见了因灾流离失所的难民,才知何谓绝望。一个个衣不蔽体,牵着孩童妇孺或立或卧于泥泞泽国之中,眼神中的茫然昭示着对世事的麻木,唯一能看出还是活人的地方,便是还夹杂在其间的失去亲人的痛哭声。这些已失家园之人身无长物,哪里还看得到生存下去的希望,他们行到此间,也许不是因为这里有活路,而是因为大家都在朝这里走的缘故吧。周边更有守城军士整装待命,一旦有异动,便要出兵镇压。
李岩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即便给了他们米粮,能让他们撑上十天,撑上半月,究竟能撑多久呢。想着那个还有心思在宫里宴请外宾的皇帝,李岩心中充满了愤怒。只是此刻,他无暇他想,先吩咐众人将粥棚搭了起来,开始熬粥赈济。之后让灾民按户籍乡里分开排队领粥,期间还出手狠狠修理了几个不按顺序排队抢粥的刁民。待得一切都能稳定下来,他叮嘱执事看好此处,让司空飞天、沈驰看看能不能着急集英馆中同门前来助力,这才回府。
他先回到自己房中,拿出纸笔将钱粮重新计算一遍,又分别得出普通赈济与以工代赈的消耗,核算无误之后,便去前面找宇文涟漪。却听侍女说公主回来也不肯休息,一直在书房待着,不让人打搅她,又说李公子回来便请他进去诉说赈灾情况。
李岩闻言点了点头,进了书房,却见宇文涟漪还是穿着早间回来时的衣物,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压着一本书,想来便是在中睡去的。他也不便打搅,看着周边挂着一件披风,便轻轻走过去取下为她披上,正要离开,却看见那本覆在桌上的书,封面上画着一个持枪的将军图像,说不出的威风凛凛,竟似与鹿晓忆所画的图像同一笔意,图像旁边写着四个字“枪王传奇”,原来竟是一本传奇话本。
李岩本待不理,却鬼使神差的拿起那本书,随手翻看几页,心中一凛,原来竟是一本关于杨烨的话本,从杨烨习武从军至他最后一战,都有详细的描述,并在书中写了许多轶事。较大的事件有杨烨如何射杀漠北三煞、如何威震诸军,小到如何在天都行侠仗义、铲奸除恶,乃至于他与静安公主的劳燕分飞、与韩夫人鸳盟终谐,作者都如亲见一般。但李岩却知道,书中多有不合实际之处,比如描述的他如何与三煞大战数百回合,最后一战中遇到的对手也不符,再比如作者应是不通武功之人,除了杨烨使枪之外一无所知,招式武功都是杜撰,但想来事迹都是存在的,应该都是天都传颂于民间的故事。
书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保管得很好,书主人也不舍得折页,只是用书签夹在其中,看样子是常常翻看的。李岩终于明白宇文涟漪立志当一个女侠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便是受了这本《枪王传奇》的影响。
他又翻到了刚才开着的一页,上面记述的就是一次天河决口,杨烨护河赈灾的事情。这件事情李岩也是知道的,那是于九音为数不多的与杨烨一起做的事情,其中韩夫人也出了大力。杨烨精于统率策划,韩夫人精于数算,于九音精于与市井中人打交道,一时合作无间。然而那一次的结果远没有书上描述的那般美好:“杨将军率夫人及江湖友人救急于天河决口处。决口次日已根据流民情况制定赈灾所需钱粮,捐出家中钱财以救急,并邀天都富豪共赈,一时之间得钱粮无数。将军携夫人于决口处扎营,十余日未曾还家,指挥行事之间如有神助。月余之后,数十万灾民得以幸免,皆感念将军之恩。”
于九音说过,其实当时杨烨与遇到极大阻力,他怀仁者之心赈济灾民,修复天河决堤,在民来说是无上功德。当时又有多少别有用心之人掣肘,只怕杨烨自己都不知道。唐皇虽信任他,也架不住各种流言蜚语,说道杨烨邀买民心,其间几易统帅,耽搁日久,后来救下的灾民顶多只有书中所写的半数。至于后来唐皇一直不让杨烨独自领军,只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当时计算钱粮的正是韩夫人,李岩今日数算之法,便是于九音当时从韩夫人处学去,后来又传了李岩。
正在此时,宇文涟漪迷迷糊糊中醒来。她原本躺着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书房中那本书上写有赈灾的过程,便来看着参考,谁知书上也如记流水账般寥寥写了几笔如何赈灾,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描述当时惨状及杨烨的爱民之心。
“毕竟只是传奇话本。”在这样的叹息中她不小心便睡着了。此刻见人在翻看此书,不由大惊。《枪王传奇》赞颂的是前朝将军,在如今无疑是**,她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万一被人发现,只有销毁一途。劈手多了过来,发现是李岩,心道还好不是几位兄长中的哪一个,珍而重之地藏好。
李岩一时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呆看着她。宇文涟漪微微有些害羞,道:“这书你不能看的,看了要掉脑袋。你不知道,写书的‘雁回山人’为了此书落得身首异处,卖出去的一一被追回,看过的人后来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据说都被秘密处决了。我好不容易才搞到一本,你千万别说出去。”之后感慨道:“杨将军侠骨仁心,兼且忠义两全,你不知道,天都有多少游侠儿竞相模仿呢!”
李岩听她说完,才知道此书关系如此重大。当下便揭过此事,向宇文涟漪汇报了赈灾之事,并拿出自己计算好需要的赈灾钱粮结果交于她。宇文涟漪接过来看了半天,仍是不太明白。李岩却知道这些涉及到一些专用的数算符号,未研究过的人是很难懂的。便道:“公主虽然不明白,朝中自然会有人明白,公主若有心,便请奏请陛下,赈灾要紧。”宇文涟漪一跃而起,道:“青崖说的是。”当即让下人安排入宫。
约到午后宇文涟漪归来,满怀兴奋地道:“陛下虽然在宴请怀瑜公主,但是架不过我纠缠,在户部、工部一致建议下,拨了你计算结果双倍的赈灾款下来,最晚后日即可齐备。如此看来,这些灾民重建家园也有希望了。”李岩想起于九音所言旧事,摇了摇头,道:“恐怕未必,还请公主多多盯着这笔赈灾款的去向,只怕有人在打主意了。”他心知即便有偏差,也绝不会偏差这么多,定然是有人想借机发财了。只是他人微言轻,实是插不上手,若是公主能盯得紧一点,至少能让灾民多得些好处。
宇文涟漪冰雪聪明,虽然李岩所言只是点到即止,她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李岩让她好好休息,待赈灾款项拨下之时,才是真正最劳累的时候。宇文涟漪也累了一天一夜,此刻放下心事,终于撑不住,回房休息去了。李岩不放心城外情况,也出城去了。
到了赈灾现场,发现灾民有了依靠,明显不复之前混乱。除了司空飞天、沈驰之外,张大通、翠屏也来帮忙;“太白居”的众人应是得了李湛的指示,也挑着酒菜肉食前来犒劳大家,并捐出五百两白银赈灾;远处也有一众武人自发帮忙维持秩序,昨日见的萧无忌也在其中;更见到何艾、鹿晓忆应是通晓医术,与翠屏一起给人看病,虽然药材不足,至少针灸可用;还有很多李岩不认识的人,虽然大家的道可能都不同,但至少此刻,都在为这些灾民尽心尽力。对比着远处虎视眈眈,明显是防止灾民作乱的军士,李岩心道,许是这些尽自己所能帮助灾民的人,真正遏制了潜在的动乱。又过了个把时辰,宇文涟漪带着阿史那瑕、薛晴前来探望,李岩正与他们说话间,远处的何艾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上前道:“贫道观察天象,只怕不日还会有大雨。即便无雨,春寒料峭,这里这么多妇孺……还望各位贵人早做准备。”说完又去了,李岩在他身后恭敬施一礼,阿史那瑕在旁边听了,若有所思。
宇文涟漪闻言,策马直奔皇宫,最后说通宇文信,亲自出马,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硬是从十六卫手中挤出了万余顶帐篷,结合兵部献出的几千顶,在地势高的地方扎了起来,虽然有些局促,好在有个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前来维持秩序的武人有不少是集英馆的,还有一些是天都武林人士,李岩便让宇文涟漪出面,让大家在一面布帛签上名字,组织大家分成几拨人手轮流执勤,并许诺在御前向皇帝汇报众人侠义之举,并向天下武林宣扬,这一举无异于许以名利,天下又有几人脱得了这个圈子,登时赢得欢声雷动。
阿史那瑕早从宇文涟漪那里得到李岩日间如何安排赈灾的情形,此时冷眼旁观,见李岩这一些举动容纳百家风格,很是惊奇。李岩指挥若定之余,看着十来万百姓的惨状,又想起何艾来日大雨的预言,脸上忧色重重,阿史那瑕更是对他另眼相看。
大家累了一天,眼看诸事尚在掌握之中,且已能够按秩序前行,便也回府休息。晚间匆忙吃了些东西,宇文涟漪一日一夜间顶多就睡了一个时辰,眼瞅着再也撑不住,大家便让她先去歇息,也正好可以商量一下事情。
阿史那瑕将大家召集在李岩住处,说道近日连绵的大雨未必不是动手取枪的良机。雨中弓弩受影响不说,对方高手的感知力也会下降,必然会增加成功几率。她计划让李岩去通知李湛他们准备好随时动手,一旦夜间再有昨日那般大雨便出击;又安排李岩去何艾处打探暴雨的具体时间。
李岩即刻动身前往“太白居”,虽然走天津桥路途最近,但在桥上会被巡逻军士一览无遗,因此他仗着内功从河下泅渡而过,到河道边缘仗着轻功沿堤而上,躲过一应监视,循老路进了李湛房间。
正好杨岚也在与李湛探讨行动之事,倒也省了一番麻烦,李岩立刻将阿史那瑕的计划说与二人听。李湛笑道:“方才我正与师妹说起此事,确实是天赐之机,正要去通知你,你却来了,看来咱们真是想到一处了。”李岩道:“我在南市识得一个异人,他通晓天象,说道这几日还会有大雨,只是当时没有想到还与咱们的事情有关,便没有打听仔细究竟是哪一天。待我明日再去探访他。”李湛“哦”了一声,看了看杨岚:“师妹方才也是这么说的。”
李岩闻言很是惊讶:“怎么,师妹还通晓天象么?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你们定时间便了,我到时极力配合便是。”杨岚却道:“先贤曾说,为将者当通天象地理,明阴阳奇门,因此幼时也看了些杂书,胡乱猜的,作不得准。师兄既识得高人,便麻烦去请教一下,比杨岚自己粗略估算,也能多出几成胜算。”
李岩应了,见此间无事,便要告辞离去。此时事情正多,宇文涟漪虽已睡下了,谁知有没有其他事端又要起来招他前去商量,到时发现自己不在府中那可就糟了。临出门时,他又对李湛深深一揖,道:“师兄仗义,李岩为城外受灾的百姓谢过了。”李湛闻言一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出钱赈灾之事,当即摇头道:“我与宇文氏是国恨也好,家仇也罢,那都是其他的事情。即便这些人是楚之子民,平白看他们受灾,我又于心何忍。我只是做了当做之事罢了,与师弟相比,实是不值一提。”李岩点了点头,这才去了。李湛回头对杨岚道:“青崖今日之举,让我刮目相看。师妹以为如何?”杨岚沉默半晌,道:“人中之龙。”李湛笑道:“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由于公主府与“太白居”相隔仅一条银河,李岩这一番来去也不过半个时辰,到住处时阿史那瑕还在。见他无恙归来,又说了会儿话,才带薛晴回去了。临走薛晴还要求李岩尽快安排,让她早日见到杨岚。李岩闻言只能苦笑,薛晴既在公主府现身,那便不可能再去“太白居”了。
第二日一早,宇文涟漪便来喊李岩一道去城外探望,薛晴听说城外很多病人,也要前往帮忙,到最后又是一群人去了。宇文涟漪还着人将府上存的药材带上,又听从薛晴的意见,在药铺捡着不太贵重又常用的药材买了好大一车,拉到城外难民驻处。昨日里晴了一日,泥泞稍稍好了点,很多人受到的打击也有一定缓和,见到公主车驾,纷纷跪倒感谢活命之恩。宇文涟漪只是出于一时同情,才做下这些事情,此时见众人拜谢,心中激荡,也是热泪盈眶,赶忙让大家起身,各归本位,并许诺后续还有安置之法。一众难民拜了又拜,这才各自回去了。李岩见状也是感叹不已。
张大通和翠屏早就来了,薛晴见了他们也很是兴奋,但又不能太过明显,只得趁给病人医治之时私下交流。不得不说,这次带来的一大车药材真真起到了作用,只是还远远不够,宇文涟漪已着人继续去想办法了。
李岩见难民安置已好,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何艾,带他到偏僻处询问。何艾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担心难民,便说应在明日日间和后日夜间,只是天象无常,只能算作大概吧。李岩郑重道谢。回头找宇文涟漪说了此事,建议着人在难民营建临时引水渠,防止低洼处水淹。
此时人手严重不足,宿卫京城的十六卫宇文涟漪又指挥不动,还是李岩出计策,让她去集英馆招人来帮忙。加入集英馆的人大多数热衷名利,他们早知道公主受宠,又与主事的赵王关系很好,平日里巴结还巴结不上,此时移玉驾,开尊口,岂能不踊跃争先。且集英馆多有天都豪强子弟,见了公主年轻貌美,虽说高攀起来几率极小,依然起了别样心思,个个赌咒发誓,定要护得城外难民周全。更有甚者直接将仆人家奴组成队列前往帮忙赈灾开渠,还有主动贡献粮食医药的,一众人浩浩荡荡开赴城外。
李岩见了,眼睛睁得老大。主意虽是他出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般效果,再对比之前自己在集英馆召集到的人,无非几个亲朋故旧,外加为数不多的侠义之辈,跟当前形势比也没法去比,早知道便让公主出马了。
他抽空去了趟“太白居”,将何艾测算结果告知李湛、杨岚。李湛回头看杨岚,杨岚微微点头,示意测算结果一致,李湛便对李岩道:“那么这两日我便要离城了,后日夜间,还要师弟多照料杨岚。这几日我一直在探察银河下游情况,果然如师弟所说戒备森严,但沿河西行出城的话防备却松散许多。到时无论得手与否,你们都沿河向西突围,距离近得多,西侧又是上阳宫遗址,一旦进入便好隐匿行踪,也便于我们北行上邙山。师弟你怎么看?”说着笑道:“又是师弟又是师妹,喊着好拗口,我直呼你的字便了。”其实严格来说“青崖”是李岩的号,但一直以来大家都这么喊,他也习惯了。李岩点了点头,表示对他说的两件事都赞同。
最终约定,若有变数便在天津桥留记号,若无特殊情况,便不再耽搁时间,后日夜间关乎生死,这两日抓紧时间习练武艺,强得一分便算一分。李岩不敢多待,也赶紧离去。
之后两日李岩足不出户,在公主府修习内功剑法。他其实习武甚勤,无论多忙,都要抽出个把时辰打坐修炼内功,早起练习剑法,凌云山上养成的习惯几乎没有改变,此时江湖高手越见越多,对敌经验越来越丰富,武功进境比在山上日日修炼竟似还快得多。
两日来昨日下了一天大雨,傍晚方停,好在城外难民营早有准备,并没有酿成祸事。今日从早到晚天都阴沉沉的,看起来夜间一场大雨也是免不了。另外的好消息是张大通传来的,说是赵王两日前已定好,要在今日夜间宴请集英馆群豪,有名有姓的高手全都榜上有名,应该不会有人缺席,所以不必担心他们别生事端。白日里薛晴都上天津桥头查看,并无异常记号,想来杨岚主意已定,必在今晚出手。
由于安顿难民的缘故,宇文涟漪还在城外未归,估计晚间也未必回来了。饭后李岩换上一身夜行衣,将“定海”插在背后,阿史那瑕亲手为他勒好丝绦。他闻着阿史那瑕身上传来的幽幽体香,看着她仔细为他收束丝绦的样子,便觉得充满力量。一切收拾利落,薛晴又倒出四粒“幻神金丹”放入一个空瓶中,珍而重之交给他,说道一旦受了重伤不支,便服下一颗,定有奇效。李岩谢过她,转身便走,听得那是那瑕在背后道:“青崖……”
李岩转过身来,从她眼中看出一丝不舍,最终他挽留的话语换做“珍重”两字,李岩点了点头,施展轻功出府,渡水向“太白居”去了。
到了“太白居”楼下时,风逐渐变大,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下了起来,打在脸上生疼。实在是个夜间行事的好天气,此时他忽地想到了城外的难民,不知他们又将度过一个怎样的夜晚。不由苦笑一下,看四下无人,施展轻功上楼,找到杨岚房间,穿窗而入。却见杨岚早已收拾停当,正在打坐练气,“虎啸”放在身前,二尺长的枪锋在灯下熠熠生辉。今日杨岚少有的身着劲装,尽显曼妙身材,李岩见了不敢多看,坐她对面搬运气息。
不多时,杨岚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其实,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没必要陪我去犯这个险的。”李岩笑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既然来了,便是打也打不走。”杨岚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李岩也自闭目运功。
约莫半个时辰,李岩依经脉气走全身窍穴十二转,“负天绝云”真气充盈激荡,似欲溢出一般,李岩觉得心思洞明,四肢百骸充满劲力,内视经脉,其中内力竟似粒粒成珠,运转不休。他知自己无论身体内外,都已到达最佳状态。睁开眼来,恰好见到杨岚持枪起身,也站了起来。
杨岚见李岩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道:“等下我在前,你在我身后十步,若有陷阱,不至于二人皆中。”李岩点头答应。杨岚开窗看了下外面下得正紧的雨幕,暗夜之中,只能看到不远处天枢周围昏黄的灯光,若在往常,只怕仍是亮如白昼。雨幕伴着狂风,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即便有灯光,十步之外的景物看着也有些模糊,想来城墙上的弓弩手也不好受,正是行事的最佳时机。杨岚道了声“走吧”,率先穿窗而出,李岩紧跟其后。
本就距离极近,几个呼吸之间已到了天枢二十丈左右,杨岚打个手势,示意二人保持距离,屏气打头先行,李岩在跟在她身后十步左右。又行进了十来丈,此刻灯光虽受风雨影响,仍将整个广场照得一丝影子也无。但他们此刻看不到城墙的情况,想来城墙巡逻的兵士也看不到他们。二人知道关键时刻已到,各自将内力运到极限,屏住呼吸,甚至连生机都已敛尽,以防止高手感应。杨岚渐渐行到三丈界限,踏上去并未有李岩之前所言的不实之感,想来机关已失效,心中大定,且插在天枢左侧的“黄龙泣血”已变得无比清晰,父亲遗物有望取回,不由得热血翻涌。
此刻雨如倾盆,杨岚向李岩一点头,运起轻功,三丈距离呼吸之间已过,身在天枢之下,长枪交于左手,伸手握向“黄龙泣血”露在外面的四尺枪柄。在后方紧随的李岩拔了长剑在手,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眼神紧紧锁住杨岚身形,却放宽感知,替她去警戒四周危险。
杨岚手已握住“黄龙泣血”,虽已极力收敛心神,仍觉百感交集,正要运力拔出,忽觉不对,一股有如实质的杀气压来,接着锋芒破空之声尖锐无比。杨岚心知终究还是遇到了敌人埋伏的高手,但是却不想错过良机,右手扔攥住“黄龙泣血”枪柄,身形一动之间,绕着枪柄旋了一个圈,躲过射来的一支利箭。长箭射入地上,连尾羽也消失不见,足见劲力之强。
杨岚运力于右臂,身子悬空,蹬住天枢,浑身使力,要将这柄魂牵梦萦的长枪拔出。谁知那是杨烨毕生功力所聚,以杨岚功力之强,仅是稍稍松动。她叹息一声,若是再有片刻工夫给她凝力,自能从容拔出,然则敌人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破空之声又至,两支利箭射来,一射前胸,一射右臂。杨岚枪尾轻摆,拨开射向前胸的飞羽,轻斥一声,枪锋直取另一支来箭。枪箭锋芒一触,杨岚内力迸发,将羽箭震为齑粉。但她也暗自心惊,这两箭力道之强匪夷所思,竟震得她右臂隐隐发麻,弓箭的功夫,无论准头还是力道只怕都不下于她。
接下来又是三箭射来,眼看已避无可避,除了撒手躲箭再无它法。其实这些事端都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杨岚耳旁听到一个声音:“拔枪!”原来李岩也赶到了,他剑势化作“八千春秋”,这一剑似快实慢,然则慢中有序,长剑行经之处,布下层层剑意,羽箭落入剑网之中,力道竟被化于无形,接着三支利箭被剑气绞成粉碎。只是箭上力道太强,李岩这一剑使了一半便无以为继,长剑顺势化为“风流云散”,在杨岚身前洒出一阵剑幕。远处传来“咦”的一声,想是不意他竟能轻易化解自己利箭,实则雨幕之中谁也未曾看到李岩手已被箭上劲力震得轻轻发抖。
杨岚珍惜李岩争取来的瞬息之机,“龙虎离合”真气迸发,竟将“黄龙泣血”硬生生拔出尺许。便在此时,听到一声“阿弥陀佛”,一股滔天大力无声无息袭向左肋,正是镜海的“天人五衰”。杨岚长枪一抖,势做“不动如山”,劲气交迸,隐隐竟是平分秋色。杨岚左手持枪相对,身形受控于方寸之间,终究是落了下风。此时另一股劲力从她背心袭来,腹背受敌,再无胜算,仍是长枪自肋下向后刺出,以攻对攻,以强破强。
同时镜海趁杨岚应对身后对手之际,上前一掌击在“黄龙泣血”枪尾,长枪“叮”一声,又被推回原处。杨岚见已无望拔枪,右手松开“黄龙泣血”,抓住“虎啸”枪柄,使了一招“烈火焚天”,将身前身后两名对手都卷入枪势之中,倾盆大雨之下,竟似有炎龙过境,枪势划过的丈许空间无一滴雨水可落。同时叮当声响,那边李岩已与人交上了手。
李岩对手面目清隽,手持长枪,背负长弓羽箭,正是“千峰之秀”褚北辰,好在他以黑巾蒙面,不虞被识破身份。褚北辰一手“破军枪法”出乎意料得好,虽然与杨岚风格不同,也展示出别样的出神入化。好在李岩在识得他的“龙虎离合真诀”时已有所料,不然大惊之下只怕要吃个暗亏。他也熟悉这套枪法,虽然褚北辰武功比他高出不少,一时之间仍能抵挡。
褚北辰连使绝招,竟然拿不下李岩来,也是略略惊奇。他此刻无心恋战,正好武瀛赶到,便由武瀛对付李岩,自己去夹击杨岚。杨岚一招将镜海与偷袭的神秘高手逼退,橫枪面对褚北辰,道:“陈师叔,若是薛师叔知道你没死,定然高兴得很呢。”褚北辰沉默片刻,道:“陈楚只是我的化名罢了,你们就当他死在十几年前的战乱中吧。此刻你我各为其主,往日情分再也休提,枪下决生死吧。”杨岚冷笑道:“说得轻巧,江照晚打开外城门,皇城门却是你打开的吧。我们久候你不至,还道你殉国了。如今**已授首,接下来就是你了。”
褚北辰冷笑道:“我说江照晚做什么去,一直不露面,原来早已死在你枪下,只是今日之局,未必容得下单打独斗。”这时旁边的神秘高手早已不耐,大声喝道:“啰嗦什么,拿下了再说。”不待褚北辰出手,双拳一错,一股无俦劲力蓬勃而发,向杨岚袭来。镜海也“阿弥陀佛”一声,“般若掌”携带“天人五衰”劲力,悍然出手。杨岚正面的褚北辰枪做烈火之势,无情攻出。
杨岚心知不能恋战,待得暗中调动的军队围上,便是插翅难逃。她枪势一动,猛烈如火,如风如雷,全无守势,以攻对攻。攻势之中,对镜海和神秘武者只以迫退为主,**分都落在褚北辰身上,似是要当场取他性命。褚北辰丝毫不惧,以招破招,以势解势,四人如走马灯一样斗了起来。
十余招一过,杨岚以一敌三竟然攻多守少不落下风,三名围攻的高手暗暗心惊,若假以时日,又有何人可以制她。原本褚北辰听杨岚说已击杀江照晚,他是知道江照晚的本领的,只比自己略低一线而已,只道杨岚定然是布下陷阱,以多击少得以成功,现在才信了她确有此本领。但是三人也都知道这样的形势绝对不会持续多久,不然的话便是要逆天了。因此神秘武者与褚北辰都存了别样心思,只是隐忍等待,要瞄准机会一举立功。只有镜海一味进击,虽然杨岚攻击的主要对象是褚北辰,却是由他接下了大半攻势。“虎啸”枪锋所指之下,镜海宽大衣袖被绞作蝴蝶纷飞。
杨岚倾心战斗之余,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场上战局把控于心。长枪舞动,烈火一般的枪势如风似雷,招出“千军辟易”,枪锋幻化层层叠浪,又若卷起千堆雪,趁着雨势向褚北辰攻去。褚北辰见了此招,心想若非三人夹击,未必是眼前少女的对手。他不敢轻撄其锋,长枪舞动,似是抵挡,实则向后躲避,他身后正是端门,也不虑杨岚从他这里突围。
神秘武者看了褚北辰举动,也是微微冷笑,此刻少了一人夹击,他也出工不出力,看似神威赫赫,实则与褚北辰一般无二,又是由镜海接下这招的攻势。一时之间,本来天衣无缝的合围之势由于三人的貌合神离露出了最大破绽。原本也没什么,但当三人看清场上形势之时已然迟了。
李岩剑若飘风飞絮,与武瀛斗在一起。这次两人都使了真功夫,近来李岩武功精进神速,十招之间已占了上风,武瀛又惊又怒,天都何时来了这么多高手。李岩“决浮云”绝招尽出,左掌随手操起落下雨点,以“落梅风”手法当暗器掷出,虽然不能破武瀛的护体罡气,仍是打得他遍体疼痛,还要注意躲避要穴,登时狼狈无比。
只是李岩要速胜却也困难,只要多拖一刻,要么禁军完成包围,要么三大高手拿下杨岚自会过来帮忙。李岩自是清楚,分出胜负少说也要百招之后,却是等不及了。他心念一转,计上心来,长剑作势“上决浮云”,剑刃破风之声一时压过骤雨。之前李岩已使过两次此招,武瀛见剑势凌厉不可匹敌,每每避其锋芒,此时见到招式再现,身形一晃横移丈许,躲开右侧锋芒,“混元掌”劲气收于掌内,只待对手风头一过,再行反击。谁料不知为何,李岩长剑使到中途,竟然脱手而出,直直从武瀛身侧绕过。
武瀛一愣之下大喜,他一身功夫都在双掌之上,少有听闻善使剑之人还能精通于拳脚的。他一直缚手缚脚,只是对手剑势太过凌厉,此时兵器脱手,又有何惧。当下双掌一错,“混元掌”杀招“乾坤颠倒”使将出来,起始左手呈阳式,攻向对手上三路,右手呈阴式,笼罩对手肋下空当。招式到中途他身形已在李岩侧面,阴阳互换,左手取阴式,飘飘若无力气,右手取阳式,势能开碑裂石,然则只要击中对手,阴式便能击破对手护体真气,阳式趁机而入取敌性命。
他料到李岩兵器丢失,必然躲闪,还留了两般变化,料敌机先,断敌退路。熟料李岩虽然兵器脱手,仍是不甘示弱,双掌罡气氤氲,“负天绝云”运至巅峰,应着对方双掌击出,竟是要与武瀛比拼内力。善使拳掌者内力必然深厚,单以内力而论,武瀛自忖是未必输于褚北辰的,向来不惧内力比拼,见状大喜,双掌虚留的劲道倾巢而出。
刹那间两人四掌相对,紧紧吸在一起,两股若排山倒海的劲力碰撞,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二人周身丈许方圆的雨幕向里一收,之后猛然向外迸发,以二人为中心,方圆丈余暴雨竟不能落。内力比拼一旦开始,除非一人不敌,或者一人拼受重伤先行撤掌,不然只有等熬到油尽灯枯才能罢手。但此刻形势来讲,武瀛有后援可期,自是占尽上风。
眼见不费吹灰之力自个儿便能拿下一个劲敌,那边三人围攻一个还未必拿得下,虽然自己的对手不见得比得上另一个的重要性,但是三人分功下来,只怕也不如自己独立擒敌的功劳。武瀛正自得意间,突然身后恶风不善,金刃破空之声凌厉,直奔后心而来,难不成敌人还有接应之人?只是此刻他双掌已被对手内力吸住,想要躲闪也不能,若不躲闪就要落个利刃穿胸的结局。他权衡利弊,咬牙收起一半功力,尽力护住心脉。李岩“负天绝云”内力何等深厚,武瀛全力比拼尚不能占得上风,此时功力减半,排山倒海般的劲力势如破竹,震断了他的双臂。同时李岩“负天绝云”内力趁虚而入,更伤到他任脉诸穴。武瀛惨叫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趁机摆脱,不顾内伤奋力躲闪,仍是被背后长剑伤到左臂。此时功劳什么的再也不想,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后躲闪,只求能保全一命。
原来李岩见对手始终缠斗拖延时间,无奈之余只能假装兵器脱手,实则是用“落梅风”的手法掷出长剑,引武瀛比拼内力。武瀛果然上当,带着回旋劲力的长剑趁机自后偷袭,登时伤到了他,使他失去再战之力。看似简单,瞬息之间已融汇了李岩所能使出的最高武学,内力、招式、使力之法,任意一处不到火候便要功亏一篑。
李岩此刻也无意追杀武瀛,随手抄起飞来长剑,前去接应杨岚。同时杨岚使出“千军辟易”逼退了褚北辰与神秘武者,锋芒直指“佛心宗”镜海。李岩与杨岚眼神交会之间,已领会对方意图。“北斗阑干”直取镜海中宫,剑芒吞吐,森森剑气配合杨岚“虎啸”,锋芒所指之处,似欲将静海吞没。危机之间,镜海禅功提至极限,双掌之间带着氤氲白气,“天人五衰”真力化无形为有形,硬生生迎向一枪一剑,只是对方锋锐太过,仍被迫得一步一步后退,双臂之上都是被劲气割出的血痕,看情势再过片刻就要魂归佛国。
褚北辰与神秘武者也已赶了回来,他们见杨岚只是一个妙龄少女,另一个人黑巾蒙面,但看身形也是个年轻人,此刻锋芒之盛,竟似压住他们这些成名多年的高手,一则感念唇亡齿寒,二则武者的尊严也不容再行出错。褚北辰长枪一横,化作重重山岳,森森枪影挡在镜海身前,为他承担攻势。
迫退镜海,逼得褚北辰替他挡招,杨岚、李岩与银河之间只剩下疾攻而来的神秘武者,苦心经营营造的战机终于出现了。
此时一声轻啸传来,听声音应在皇城之内,转瞬之间已到端门。啸声不大,但在骤雨之中清晰传来,足见功力之深,想是对手强援又至。
杨岚、李岩不及多想,二人绝招尽出,转身向神秘武者攻去。杨岚枪化“龙战玄黄”,“龙虎离合真诀”之力尽数倾于枪上,招中蕴含阴阳两极之气,两气交汇,互相排斥互相滋生,两尺枪锋劲力吞吐,锋刃在暗夜灯光的映照下,发出夺目光芒,疾刺而出。李岩剑出“上决浮云——灼日”,势如阳光普照,细碎剑气封锁神秘武者周遭数尺空间,中间如烈阳一般的长剑却引而不发,待敌之动而后动。
神秘武者见状,心知上当,这是他数十年江湖生涯中碰见的最危急的局面,却是由两个小辈营造而出。知道此时退无可退,神秘武者拳上内力爆发,身前凝出一道气墙,带着一蓬疾雨迎向二人一枪一剑。这一招攻守兼备,希翼能再拖片刻,赶得上褚北辰与镜海的救援。
李岩见对手并不躲闪直直攻来,引而不发的长剑疾刺而出,击在气墙之上。气机牵引之下神秘武者凝若实质的内力如同被捅破一个缺口,真气倾泻而出,与李岩实打实拼了一记内力。李岩抵不过对手数十年性命交修的深厚功力,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负天绝云”真气瞬间一转,才将内伤压了下去。
杨岚自是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她先发而后至的长枪再不留情,“龙战玄黄”一泻千里,枪锋凝聚的内力轻松破开对手的护体真气,锋芒在神秘武者胸前一发即收,转而迎向身后褚北辰攻来长枪。神秘武者踉跄退了几步,倒地身亡。这次合击由杨岚策划,李岩协助执行,“难知如阴”的使用已由式入势,一战功成。
褚北辰又惊又怒,三个老江湖今日竟被两个小辈耍了。此刻对手身后再无阻碍,若让他们这般杀伤两人之后逃出去,之后只怕自己再无面目见天下武林人士。枪上蕴含着自己的怒火,卷起层层气浪,向杨岚攻去。镜海也回过神来,一起上前夹击。此时对手的强援,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赶到了,见到场上形势,道了声:“好功夫,沈青衣前来领教。”
李岩觉着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也不容他多想,长剑一摆,上前阻拦。谁知对手武功卓绝,身形飘忽,数招之间已落于下风,虽然与他身负内伤有关,只是对手的功力在他之上也是显而易见。沈青衣只是摆脱开他,仍上前与褚北辰、镜海夹击杨岚,李岩后面追上,五个人斗在一起。
沈青衣换了死去的神秘武者,杨岚一方加入李岩,仍是落于下风。并不是说沈青衣武功比神秘武者高出多少,一则他的加入起到了一定调动作用,二则褚北辰也收敛了争功的想法,三人的合击效果好了很多。
杨岚与李岩心知再不能耽搁下去,不然脱身不了了。只是无论二人使出多么暴烈的招式,三人阵型始终保持良好,呈“品”字将杨、李二人围在中间。攻守之间,又到了镜海背向银河,他方才在杨岚与李岩的合击中负了伤,算得上是对手中最弱的一环,两人枪剑齐出,向他攻了过去。打斗之间,由于李岩负伤在先,每每他有危难,杨岚便回枪掩护。此刻三人见杨、李奋力攻击镜海意图突围,不约而同向李岩攻去。
李岩见势不妙,轻声对杨岚道:“先走!”左掌在杨岚背后轻推。之后完全放弃守势,剑出“云断天开”,一往无前,刺向镜海。镜海吐气开声,双手做合十状,掌中贯注真力,夹住李岩长剑。一般高手过招,即便真气运足,至少也要有三分内力回护经脉要穴,或做招式变化时用,这也是武学中“招不使老”的要诀。但此刻李岩要助杨岚脱身,孤注一掷之下半分余力也没留,长剑在他催动之下,虽然被镜海夹住,仍是刺入他胸膛半分才消解全部劲道,双掌也被利刃割得鲜血淋漓。同时杨岚也在李岩一推之下退到圈外,逃生之路已现于眼前。
镜海不顾胸口血如泉涌,右手夹住长剑,带血左掌击向李岩胸口。同一时间褚北辰的长枪也指向了李岩左胸。李岩奋起余力,右手硬生生将被镜海夹着的长剑抬高数分,挡住褚北辰全力一击。即便“定海”是剑中极品,在接二连三的重击之下,又承受三人合力一击,寸寸断裂。
李岩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向后跌出。此时他十余年“锻骨劲”修炼的效果展示了出来,不然立刻就要委顿于地,束手就擒。他无暇心疼“定海”,也顾不得内伤又深,五指虚握,抓住长剑碎片,施展“落梅风”手法向身前身后三名敌手掷出,能为杨岚争取一刻便是一刻,浑然不顾沈青衣狂猛掌力已至他后心。
李岩听到背后风声,回气至少尚需三息时间,此刻一丝护体罡气也提不出来,挨上了必然有死无生。生死瞬间,短暂过往在脑中一闪而逝,于九音的谆谆教诲,与张大通、韩琦的生死盟约,出来时阿史那瑕的不舍,以及最后牵挂的杨岚安危,只希望她能够安全脱险,来年得偿所愿。
沈青衣手掌已贴上他后心时,杨岚去而复返,长枪枪尾从李岩肋下穿出,直捣沈青衣前心。沈青衣笑道:“早知如此。”化掌为爪,抓向枪尾。杨岚顺势“凤凰点头”,沈青衣见擒拿不成,掌携风雷与枪尾一击,二人各自退后一步,都有些气血翻涌,惊讶对手好深厚的内力。
沈青衣可以从容运气,杨岚却不能,镜海与褚北辰的攻势都已到了李岩身上。杨岚抓住李岩右手奋力一扯,将他护住,长枪一振弹开褚北辰兵器,也不防御,借力作“回马杀势”,枪影森森,在镜海肋下划过,同时镜海与褚北辰一人一掌都击在杨岚后背。
杨岚身子被两名武道宗师级的人物合力一击,风中残荷一样向后落去,身体未落地,大口鲜血不停喷出。镜海痛吼一声,肋下尺许长一道伤口鲜血直流,失去了再战之力。三人合围之势已经破了。李岩真力略略回复,见状来不及吃惊,右手一紧将杨岚拉入怀中,换成左手揽住她腰,右手接过“虎啸”,在身后布下一重枪影,拥着杨岚奔向银河。
沈青衣见势不妙,起身追时已来不及,李岩抱着杨岚已至岸边,只要能跳下去,今夜骤雨之下,河水暴涨,在这样的天气下寻人,想也不要想,只得放弃。
李岩抱着杨岚,身体腾空而起,就要向河中落去,忽觉背后恶风不善,隐隐就是大战开场时的羽箭。李岩奋起余力,长枪回扫,只是他此时真力不济,只能略略改变方向,羽箭射在他后背上,就要穿胸而过,将他与身前杨岚钉在一起。李岩强忍剧痛,奋力夹住羽箭,阻止羽箭前进,并用手死死抓住胸前透出的箭簇。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抱着杨岚直直沉了下去。弯弓搭箭的褚北辰赶到岸边时,二人已完全消失于银河的滚滚浪涛之中。
此战在狂风暴雨中进行,从始至终实则一刻钟都未耗尽,参与合围的武瀛竟被一个黑巾蒙面的无名小卒打得身负重伤狼狈逃窜。四名宗师级高手中的神秘武者,号称“拳断天门”、以拳法内力横行天南近三十载的越飞龙当场身死;“阿跋多罗心经”练至“天人五衰”之境,号称破尽万法,“佛心宗”数得上的高手镜海肋下受伤,气海受损,不知何日可以复原。两名年轻敌手身负重伤之余跌下银河,生死不知。
看着这般战绩,沈青衣与褚北辰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禁卫也在尘埃落定之后纷纷赶来,在褚北辰呵斥之下唯唯诺诺,趁着狂乱雨势前去搜查。其实褚北辰近日里得到消息,知道机关失效绝非偶然,便仗着高手众多布下陷阱。射声军名声在外,也只能起到震慑作用罢了,不能指望他们捕捉对手。谁知这么多高手合围之下仍被逃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向楚帝交代。只能说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黄龙泣血”还在。
禁军错过了捕捉要犯的时机,又得了左骁卫大将军的军令,一刻也不敢怠慢,只能冒雨搜查,所过之处着各武侯铺配合缉拿,捉拿身负重伤之人,一时之间半座城都乱了起来。
李岩左手持着“虎啸”,怀里抱着昏迷过去的杨岚,在水不敢露头,折断箭杆拔出扔掉,无法裹上,也只能封闭几处穴道止血。他知道上下游不多远就是放下的铁栅,也不敢过去,只能潜在这一段水域,手忙脚乱之余还要给杨岚渡入气息。好在风狂雨骤,任是高手也看不清楚这一片水域,才能让他上到水面上偶一换气。
杨岚激战在先,受了两大高手合力一击在后,此时已气若游丝,李岩勉力提起的真气也输不进去。李岩自己的情况实际也仅仅比她稍好而已,两人泡在冰冷河水之中,听着岸上兵丁往来,这样下去早晚都是死路一条,也不顾自己箭创,紧紧抱住杨岚,以减缓体温流失。却发现她腰间挂着一个小囊,里面东西硬硬的硌得慌。心中一喜,既然她肯贴身携带,说不定是什么救命之物,口子扎得很严实,他一只手不方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却发现里面放着两只小小木鸟,正是那日自己送她的双飞翼,如今受了池鱼之灾,其中一只的翅膀折断了一边。
原来当日她看似漠不关心,其实自幼对别人送的礼物都很是珍视,更可况是多年以来她收到的唯一一件称得上玩物的东西,其余的不是武器便是秘籍。她也知道这次无论成败都不太可能再回“太白居”,便随身携带。
李岩却没有想太多,发现救命之物的希望破灭,但见她珍重此物,又扎好袋口放了回去。忽地李岩脑中灵光一现,“救命之物”、“灵丹妙药”,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临行前薛晴给他的四颗保命金丹。李岩欣喜若狂,上次他大意中了“天人五衰”的武功,便是靠“幻神金丹”吊的命。李岩赶紧摸出瓶子,还好没有损坏,也不管会不会灌进去水,打开瓶子要喂杨岚。只是杨岚神志不清,无奈之下自己将四颗丹药全部嚼碎,喂给了她,怀中冰冷的躯体才渐渐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
又在水中待了一会,李岩自己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剧痛,脑子已开始发晕,知道自己已撑不下去,说不得只能行险上岸。正在此时,听得下游岸上一个杀猪般的大叫:“在这里,快来人啊!”却清晰听得是崒干的声音,想来此刻的动静也惊动了阿史那瑕,安排崒干在下游制造混乱。岸上兵丁立刻奔往下游,李岩见到天赐良机,立刻施展轻功上岸,西侧的上游突然也传来了混乱的呼喊打斗声。李岩心中一喜,想来是李湛、韩琦来接应他们了,正要赶过去会和,身体却有些发软,看来自己也已到了极限了。
他心念电转,离此最近的就是公主府,那里又是禁军绝对不会查到的地方。他鼓起余力,抱着杨岚施展轻功,越过几处民居,翻墙进了后花园。待得看到阿史那瑕惊喜交集的面容,终于放下心来,对她说了句:“快去让李湛走!”便昏了过去。
之后李岩迷迷糊糊醒了几次,好像看到阿史那瑕、薛晴等人来回奔走,跟他说话,又好像还看到宇文涟漪,只是他神智不是很清,甚至不能理解他们话中的含义。最后一次醒来,天是亮的,他看到阿史那瑕在床边趴着打瞌睡,又看到宇文涟漪负手立在门口,此刻如此平静,恍如隔世一般。他挣扎着要起来,却发觉胸口背上中箭之处一阵疼痛,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却也只能跌回床上。轻微的动静依然惊醒了床头的阿史那瑕,门口的宇文涟漪也回过身来,见到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随即昏过去,都是一脸惊喜。
李岩见到阿史那瑕虽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已出卖了她激动的心情。看着阿史那瑕惊喜中带着嗔怒的表情,李岩心中竟是一阵温暖,轻轻笑了起来,被阿史那瑕狠狠瞪了一眼。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问道:“杨……师妹呢,师妹还好么?”虽知当着宇文涟漪问起杨岚的事情必然不好,但昏迷之前杨岚性命危在旦夕,此刻也顾不得了。”
阿史那瑕还未回答,宇文涟漪“哼”了一声,怒道:“你说的是杨岚么?两日前就送往天牢,这几日就要问斩了!”李岩“啊”的一声坐了起来,这一下使力过甚,伤口本来包扎好的纱布上又渗出血来,宇文涟漪没想到会这样,脸上怒气渐少,代之以些许愧疚。
阿史那瑕叹了口气,道:“顺平公主岂是这般无情之人,她已知晓杨岚身份,还是多亏了她,才挡住一拨又一拨的搜查。放心吧,杨岚在密室好好养伤呢,她内伤虽重,还好服了薛娘子的幻神金丹,护住了心脉,保留有一线生机。有薛娘子在,不用担心的。你还是先好好养伤是正经。”李岩点点头,又转首对宇文涟漪道:“多谢公主!”宇文涟漪不理他,转身出去了。没过一会,端了碗参汤进来,递给阿史那瑕,看也不看李岩,坐在一旁桌边生闷气。想来府中有重伤之人也算是个秘密,还要劳烦公主自己动手。
李岩不知她是何意,也不敢开口说话。阿史那瑕见他包的跟粽子差不多,笑了笑,一勺一勺喂他喝完,期间还不时拿出布帕为他擦拭。李岩伤口虽痛,心中却暖洋洋的,只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待他喝完,才道:“薛娘子说了,你今日若不能醒来,以后再醒来的机会便小了!”李岩笑道:“我这不醒过来了么。”阿史那瑕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宇文涟漪接过碗放在桌上,说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李岩见宇文涟漪终于肯与他说话,觉着躺着说话很是无礼,挣扎着又要起来,阿史那瑕赶忙按着他,宇文涟漪说了声:“起来做什么,死给我看么?躺着!”李岩苦笑着看了阿史那瑕一眼,乖乖躺在床上,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阿史那瑕柔声道:“你不知道,你昏昏沉沉睡着,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三日中你一直高热不退。薛娘子说,如果今天还不能退热清醒只怕麻烦就大了,还好你命大。最主要的还是有顺平公主贵人相助,不然的话即便不死,也被金吾拿走了。”一面说话,一面背着宇文涟漪打手势,示意她已基本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岩本来就心怀愧疚,执意让阿史那瑕扶着他坐了起来,强忍剧痛对宇文涟漪抱拳施了一礼,道:“公主,李岩不该利用你,请你见谅!”宇文涟漪本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只是这次事关重大,总觉着李岩欺人太甚了。李岩沉默片刻,将来龙去脉对宇文涟漪讲了一遍。从如何识得杨岚,如何拜师于九音,如何在天都与杨岚偶遇,如何决定帮助她取回“黄龙泣血”一一道来。当然有关“太白居”、李湛的相关情况尽皆隐去,虽然宇文涟漪绝对不会去告密,但这种事情毕竟知道人越少越好。
宇文涟漪听完,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关联。她喜欢看枪神传奇,自是知道杨烨与于九音相交莫逆,于九音的弟子帮杨烨的女儿,从情理上来讲那便是天经地义。再加上她对杨烨的崇拜之情,更是为“帮助杨烨女儿取回其父遗物”立下正义的注脚。其实之前她也未必有多生气,但此刻听李岩娓娓道来,又觉着这个肯为友人豁出性命的年轻男子身形陡然间高大起来,虽然当前这个粽子造型只能用“可笑”二字形容。
宇文涟漪从种种途径了解到杨岚这个人以后,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钦佩,再加上对她父亲的崇拜,揉合成一种复杂的情感。最终她叹了口气,道:“青崖,你也是重情义之人,我不怪你。换作我是你,或者换作我是她,大概我们都会做出相同的事情。你好好养伤吧,我去看看她去。”说着起身走了。
阿史那瑕看她走远,叹道:“顺平公主是个好女子,慷慨仁义,我不能及。”李岩此刻心头去了重负,轻松之余笑道:“在我心里,只有你是最好的,谁也及不上你。”阿史那瑕啐道:“看来还是伤得轻了,稍微好点就来说这些疯话。”
李岩对她向来是爱慕之中夹着敬重的,也不敢再行调笑,正好也想起一事,问道:“李湛呢,他跟天常平安脱身了吧。”阿史那瑕点了点头,说道:“那日你昏倒之后,我知道事关重大,让薛娘子照顾你们二个,我先去通知了李湛他们撤退,回来的时候公主竟然回府了,你们两个浑身鲜血的,藏都藏不住,无奈之下我先稳住公主,说道你们身负重伤,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公主不是无情之人,便应了下来,也不让下人知晓,只是让薛娘子给你们二人治伤。后来有金吾禁军来查探,都是公主挡回去的。本来她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不小心被薛晴说漏嘴,知晓了杨岚身份之后,她竟释然许多,对你们伤势的关怀比我还上心呢。”
李岩将自己猜测说了一遍,这次轮到阿史那瑕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原来公主还喜欢看传奇话本,这么说咱们都托了枪王传奇的福呢。”薛晴也得到李岩醒来的消息,过来探望他,重新为他敷药绑扎,才道:“还好这一箭偏了几分,不然穿心而过,神仙难救。”李岩心道好险,若非长枪拨到箭矢,自己此刻已是死人了。说着又问起杨岚伤势如何。
薛晴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她伤势太重了,若非你及时用幻神金丹给她吊住性命,只怕此时已经……即便如此,这么重的内伤,只怕武功想要复原,难如登天了。”李岩从未想过会是这种结局,又惊又怒,道:“她若是失了武功,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还要……”他知道一身武功对杨岚的重要性,此刻惊闻噩耗,竟语无伦次起来。最后化为一句:“她知道么?”
薛晴摇摇头说道:“我还没有告诉她。”
接着李岩非要去探望杨岚,阿史那瑕与薛晴见劝阻无望,就一左一右扶着他去了。宇文涟漪的公主府人向来不多,自打阿史那瑕他们搬来之后,多数下人都被撵到前院,李岩、杨岚的事情发生,宇文涟漪更是找个理由将后院划为禁区。好在她向来以特立独行著称,倒也没什么人会怀疑。
李岩主要伤势就是先后与几名高手交手受了不轻的内伤,之后又被褚北辰射了一箭。他内功底子极佳,十余载修习未断的“锻骨劲”在抵御内伤层面起到极大的效用,又被薛晴高超医术辅以良药,内伤倒是好了七七八八。当前影响严重的便是透胸长箭创口未愈,以及在银河中潜伏太久,失血过多,浑身乏力。在阿史那瑕与薛晴的搀扶下,李岩已渐渐适应,不多时就在一处果仓改造的密室中见到了杨岚。
此时杨岚穿着一件不知是宇文涟漪还是阿史那瑕的长衣,往日里让李岩不敢直视的锋锐少了许多,眉宇间多了一丝少见的柔弱。正陪着宇文涟漪说话的她见到李岩到来,也吃了一惊。她当时受到两大宗师高手的合击,经脉中内息乱做一团,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在公主府,李岩一直未来探望,便知道他伤势不轻,此刻见了才知道他伤势如此之重。
李岩见到那个昔日行止之间叱咤风云的少女此刻的柔弱,一时之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杨岚先起身说道:“师兄,有劳你了。怪我一意孤行,如今害得你这般模样。”说着对着李岩深深施了一礼。
李岩刚要还礼,突然觉着胸口一阵剧痛,阿史那瑕赶紧阻止了他,又扶着他在椅上坐下。杨岚见了,心中愧疚更甚。一时之间有点冷场,还好薛晴接过话头,眉飞色舞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刚出去的时候碰见崒干,他告诉我说,现在外面都传疯了,你们知道那一夜的对手都有谁么?”
杨岚、李岩除了不认识那个神秘高手之外,其他都还算认识,这两日阿史那瑕、宇文涟漪忙前忙后,根本无暇了解,此刻听薛晴如是说,不由好奇心起,宇文涟漪道:“都有谁啊?”薛晴先故意卖个关子,待见宇文涟漪眉都竖起来了,才道:“说出来吓你们一跳。为首的是左骁卫大将军、射声军统领千峰之秀褚北辰,接下来就是佛心宗掌门人的师弟,号称破尽万法的镜海,还有一个是纵横天南数十年的拳断天门越飞龙越老怪,至于射声副帅武瀛都算其中最弱的了。最后一个说出来吓死你们,是赵重霄的关门弟子沈青衣!”
李岩、杨岚对望一眼,沈青衣就是赵重霄的弟子,怪不得年纪轻轻武功如此高强。其实之前李岩就从鹿晓忆那里得到过消息,只是当时战斗太过激烈,一时未能联系起来。阿史那瑕与宇文涟漪看了二人伤势,就知道必然经历了一场苦战,但是怎么也没有料到竟是面对了这许多堪称恐怖的对手。
薛晴看了阿史那瑕跟宇文涟漪惊诧的表情,很是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接着又道:“你们以为这就是最震惊的消息了么?错,更让人惊异的还在后面。”说着装腔作势咳嗽几声,便如说书人吊人胃口一般,眼神瞅着桌上空着的茶碗。阿史那瑕叹口气,道:“算了,你这般一句话要讲上三天的性子我可受不了,我去问崒干便了。”起身作势欲走。
薛晴一见慌了神,若是不让她将后面的话说完,只怕自己要难受半天,慌忙去拉住她。阿史那瑕却为她倒了碗茶水,又挨着李岩坐下了。薛晴这么一闹,气氛也活了起来。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说出去吓死人了,这一战下来,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次换宇文涟漪插口了:“那天下着暴雨,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可以这般解释啊。”薛晴自顾说下去:“恩,杀得风云变色、苍天泣血。最终结果就是,武瀛双臂俱断,内伤严重,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越飞龙长枪贯胸,当场身死镜海伤及气海,能不能复原要看天说话了剩下的沈青衣跟褚北辰躲了起来,无颜见武林人士了。而这场搅动风云的两位始作俑者,还好好的在这里。只此一战,必将震惊天下武林。若我有这么一次威风,便是当场死了,也无憾了。”
说着扭头对杨岚道:“娘子此战威震天下,薛晴佩服!”
这两日宇文涟漪连城外难民的事务都交给贴心之人处理,自己在府中称病不出,皇帝召请都没去,只是为了保证李、杨二人安全,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连带跟他一起跑前忙后照顾伤势的阿史那瑕也闭塞起来,竟然不知道外面已传疯了的天枢之战的相关消息。此时得知,都满怀敬意看着杨岚。尤其是阿史那瑕,她曾听说杨岚斩杀江照晚,却不料能力敌数人的情况下创下如此战绩。
杨岚面上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只是淡淡说道:“若不是师兄帮忙,我这条命必定丢在那里了,还有什么战绩好夸口。武瀛是师兄独力击败,越飞龙是我们二人瞅准机会合力击杀,至于伤了镜海,纯粹是无奈之下以命搏命罢了。如今我跟师兄二人伤的如此之重,更不值得夸口。”
她转首向李岩道:“师兄,我害你失了于师叔的武器,来日定会还你一件神兵。至于于师叔那里我去请罪便是。”“定海”于之前一战中碎裂,李岩每每想起都莫名心痛。于九音传他剑时寄予厚望,他还打算凭此闯出名号以光耀门楣,却不想夭折于此。此刻杨岚说起,也只能作出不甚在意的样子。
话锋一转,杨岚忽然问道:“薛娘子,我伤势究竟如何,内力是否有望复原,还请你直言,我也好心中有数。”杨岚昏迷次日便已醒来,在薛晴妙手灵药的医治之下,虽说胸口仍是隐隐作痛,但早就可以行动自如,唯独每一提运真力,便觉体内真力不受控制胡乱奔涌,五内如沸。本以为是重伤未愈,谁知两日间这种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再加上薛晴言辞闪烁,心中已有预感,此时突然问了出来。
李岩只是听薛晴随口说了一句,才是也凝神静听究竟如何。
薛晴讲故事时的神采暗了下去,半晌才道:“实不相瞒,我医术浅陋,能恢复娘子伤势已是我的极限,至于功力如何复原,却是束手无策。不过好在娘子经脉未曾受损,内力也并未失去,只是我尝试用金针刺穴之法引动你真气,却发现完全不能控制,也不知是何故。”
杨岚点点头说道:“不错,我自己也调动不了,一运真气就觉得气血奔涌。不过也好,至少不是经脉断裂的恶劣局势,人贵知足,此番保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况且未至绝境。还是多谢薛娘子和诸位费心了。”说话之间神色淡然,虽有失落,但远远称不上悲伤。
内力真气对习武之人来说乃是攻敌自守的根本,若是寻常人陡然得知自己失去内力,呼天抢地有之,借酒浇愁有之,更何况杨岚这样年轻且可以称得上宗师的高手。四人看她神情气度,才知她能有今日成就绝非幸至,这般心胸绝然称得上天下少有。
半晌宇文涟漪才叹道:“故龙武大将军有女如此,想必九泉之下也无憾了。”
春风得意时看人,潦倒落拓时看人,都能见人心性。她心中对杨烨评价之高异于常人,适才闻得杨岚必定震惊天下的战绩时也只是惊诧而已,此时能发此言,足见感触之深。
杨岚沉默一会儿,忽道:“公主高义,杨岚来日自有报答。但有一事自须言明,公主救了我跟师兄两条性命,我便以三条还之。我曾立誓,有生之年必诛宇文信。如今我可承诺,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会放过宇文信三次。公主此时若是后悔,便将我一剑杀死在这里,流光也不会向公主寻仇。”
宇文涟漪自打知道她是杨烨之女后,一直心存矛盾。怜她幼年失祜,敬她英风傲骨,却又知她与自家仇怨绝非轻易可解。本意出言恳请,话到嘴边只道:“军国之争,生死存灭,各有各的命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如此谢过杨娘子了。”她也并非不谙世事,知晓自打父亲走上这条路之后,必然会有因果循环。只是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可以坦然接受,只盼那一天能尽量晚一些时日到来。
旁边的阿史那瑕道:“婉儿,我有一支乐曲,吹给你听着试试。”其他人一怔,想不到杨岚还有这么一个柔弱的名字。杨岚性格坚忍,她这个父母用来称呼她的小名儿,自打双亲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喊过,便是李湛也向来以“师妹”相称,一时听到竟有隔世之感。李岩顾不得惊讶,说道:“公主的飞天曲向有奇效,师妹可以试下。”她知道阿史那瑕与杨岚幼时便相识,自然可以称呼她小名儿,自己可不敢唐突。杨岚道:“那便多谢了。!”
阿史那瑕未带胡笳,让宇文涟漪帮忙寻了支洞箫来,试吹几声,示意杨岚凝神静听。接下来一支悠扬乐曲响起。李岩听得清楚,正是之前听过两次的“飞天曲”,只是此刻自身真气没有任何感应,也不知阿史那瑕采用了什么秘法,竟然可以让乐曲仅仅影响到个人。
杨岚听在耳中乐曲截然不同,激越的曲调轻易就调动了她散乱在经脉各处的真气,引导着走向各处重要窍穴。开始倒还正常,真气一归窍穴,不知为何如脱缰野马一般乱窜起来,杨岚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阿史那瑕见状赶忙停止吹奏,薛晴早就蓄势待发,解开她衣襟以金针刺穴之法助他平息气血,李岩赶忙转过头去。
阿史那瑕不料竟是这般结果,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上前为杨岚推宫过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宇文涟漪也是如此。
薛晴出手飞快,认穴极准,片刻之间已刺下去二十余支金针。随着针越来越多,手上也越来越觉着吃力,觉着杨岚体内似有一股极强的劲力抵抗一般。这次杨岚的内息是由“飞天曲”引动,“飞天曲”本就有感应增强功力运转的效果,此时竟停止不下来。杨岚身上大汗淋漓,长发无风而动。阿史那瑕看着不对,上前一把将薛晴推开,几乎在同时,扎在杨岚身上的金针急速射出,只听破空之声便知力道强劲,如同高手发射一般。
好在阿史那瑕有了准备,身如舞蹈一般飞旋一圈,掌上袖中已将射向薛晴的十余支金针尽数收下,正是她的绝学“祈天舞”。另有几支朝向李岩射去的金针也被宇文涟漪发出银针击落,薛晴本身精于暗器,“落梅风”更是天下一绝,此刻见宇文涟漪出手,竟是完全不落下风的高明手法,没想到她也是暗器高手。
这时杨岚身上奔涌的真气停了下来,片刻之间汗水已湿透长衣。阿史那瑕很是愧疚,忙上前问杨岚感觉如何,杨岚说道比适才好了一些,只是自己一运内力仍是气血翻涌,看来还是不成。
薛晴又上去为她把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原因,最后说道:“看来只能让阿爷诊治一下看看什么情况再说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便去三崤请阿爷出山。”杨岚道:“不敢请问令尊何人?”薛晴说了。杨岚道:“原来薛娘子竟是庸医传人,怪不得医术如此高明,杨岚失敬了。”薛晴连道不敢。
杨岚又道:“不敢劳薛前辈大驾,这两日我身体已好得差不多,薛娘子指个去处,我自行去便是了。”李岩忽道:“家师当年功力被封,他后来凭借至纯的三昧真火将封锁一一炼化,待过得两日伤势好转,一面护送师妹去三崤,一面西去请教师尊,看他是否有办法。咱们双管齐下,定能治好师妹病痛。”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都点头说是。薛晴却道:“你这伤势我制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阿爷若是肯出手,保你一个月好个差不多,你还是跟杨娘子一起去求医,我自陪青山去见你们师父就是了。”
相比之下,薛晴的建议更为合理,众人都称赞起来。宇文涟漪见大家兴致都好,便说道去张罗些饭菜,先去了。正好有些话不太好当着她说,大家这才商量起来。先是要让张大通与翠屏回来,之后张大通与薛晴护送李、杨二人去三崤,翠屏便送去与韩琦团聚,顺道告诉李湛杨岚近况,省得他担心。商量完毕,阿史那瑕安排了崒干去办妥此事。
不多时宇文涟漪说道在自己房中摆好宴席,让杨岚、李岩换了身衣服好掩人耳目。李岩倒没什么,由于包扎的缘故,顶多是身材臃肿了些。杨岚换完衣服出来,大家直接惊呆了。她身材与宇文涟漪相若,此时穿了一件她的霓裳,脸上薄施脂粉,头上长发挽起插着一支步摇,薛晴又用眉笔轻轻将她原本英挺的长眉画弯,这下又多了一丝柔媚。李岩原本端着一杯茶水在喝,他本非登徒浪子,一则杨岚这个造型确实美比姑射仙人,二则与她之前妆容相比反差也太大,结果一愣之下,茶水没喝进嘴里多少,多数都洒在衣服上,登时遭了薛晴无数白眼,引得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掩口而笑。
其实宇文涟漪跟阿史那瑕也有些看呆了。阿史那瑕看她这身装束,才将十余年前自己见到就欺负的那个粉妆玉琢的女孩与当前这个人重叠起来,此次天都重逢,大多数见到的她都是身上带着一股锋锐之气,心里描绘她的时候也只能想到“傲骨”、“锋芒”等词汇,她的经历终将使她与当年那个有人呵护的女孩渐行渐远,直到再也不像一个人。
宇文涟漪只是由衷的赞叹,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子这么一出来,我见到的那些佳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跟头发丝儿。”她却是见过不少美人的,不说后宫三千,便是王侯将相的夫人侍妾也见过不少,哪一个不是少有的佳人,却是真真也拍马难及。
大家这么一来,强如宗师也敢直面的杨岚竟有些害羞,最终还是薛晴道自己早就饿了,吵着入席,才缓解了尴尬。席间李岩问起赈灾的情况,宇文涟漪说道效果尚可,虽然近日大雨连降,由于准备充足也没有酿成祸患,加上今日各方捐献,粮食也够撑上个把月,朝中也在商议从难民中选出精壮修筑河堤的事情,一切都在朝好的局势发展。李岩才放下心来。阿史那瑕道:“就你操心多,还是养好自己的伤是正经。”李岩闻言一笑也不狡辩。
薛晴与宇文涟漪似是察觉什么苗头,不住打趣二人。李岩有些招架不住,阿史那瑕却是神态自若。只有杨岚看着李岩,若有所思。她听闻李岩一直在赈灾充当重要角色,只道是一时善心发作。此时他自己都好不利索,还能惦记城外难民,也算是异数了。
第二日李岩的身体又稍微好了些,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走动,只是动作稍微剧烈一点就疼得厉害。他提出要去拜会一下魏璇,过两日就要离开天都,世事多变,之后还能不能再见要看天意了,虽然事情未成,他也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杨岚听了也说要同去,拜会一下亡父故友。之后阿史那瑕也说同去,最终宇文涟漪安排了一辆马车,拉上三人去往建春门。
却说前日夜间,得知两名受了重伤的敌手突然消失,宇文信大发雷霆。天亮后在那一段水域也没有打捞出尸体,上下有两处是有人制造混乱,但是无论身形武功都不是那两人,也不可能有人受了那般重的伤还能闹出好大动静。当时各铺武侯全都调动起来,禁军在城中各坊市街道不断巡逻搜查,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两名年轻高手就是莫名消失在附近不见了。
褚北辰做了最大胆的猜测逃犯极有可能躲在了最易藏身的顺平公主府。他上府去搜查却被公主一口回绝,无奈之余去向皇帝请命,宇文信却怀疑他推卸责任,怒斥一顿了事。最后反应过来,也只是叮嘱他偷偷派人在府外盯着便是。
这一天他得到消息,说是公主府闭门几日,今日出来一辆马车,奔建春门去了。褚北辰只道对方要从建春门逃走,考虑到公主府的车驾向来无人敢拦,他也不顾路上行人,只是快马加鞭赶到,至于在道上遭了多少恶毒咒骂却是管不了了。好在在车驾刚过南市向东没多远就赶上了,他问了跟踪的军士,确定中途无人下车,才策马上前拦住去路。也不待马夫呵斥,上前一把掀起车帘,口中说道:“公主,陛下有急事召请”
然则车中情形大出意料。阿史那瑕居中而坐,冷冷盯着他李岩五指虚握,似欲动手,却被阿史那瑕出手按住另一边坐着一个绝色美人,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头上步摇一晃一晃,尽显娇弱,只看身形便知没有内力在身。
一男一女倒是对得上,男子像是李岩,女子却绝不会是阿史那瑕,另一个女子身上没有武功,更是不可能,看来此番确是怀疑错了。褚北辰心念电转之间,也不顾日后公主会在陛下面前找他麻烦,哈哈一笑道:“怀瑜公主也在啊,在下找的却是顺平公主。既然顺平公主不在,在下别处寻找便了。”说着不待对方出言讽刺,下车策马一溜烟走了。车内阿史那瑕笑道:“以后婉儿就这身装束出去,任是谁也识不出你的真正身份了。还好我今日坚持让你如此穿着,不然只怕要惹那厮怀疑,那可糟糕了。”
三人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到了建春门魏璇家中,门却是锁着,只道是他出去办事了,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向路人询问,又都三缄其口,李岩更是疑惑,直接去坊内武侯铺询问。
本来武侯见他衣着光鲜还挺客气,待问起魏璇行踪时,武侯眉毛都斜了起来,恨不得将他赶出去。还好临行前宇文涟漪怕有麻烦,给了她一面公主府的令牌,李岩出示了下,武侯看着四周没人,万般无奈之下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说道前几天收到上面传下来的命令,说是夜间早点关闭坊门,听到什么动静也莫要多事。他本来觉着好奇,随口多问了几句,结果挨了好一顿训斥。当天晚上便听到魏璇家中有动静,第二日去看时,魏璇院门紧锁,他大着胆子翻墙进去,屋中又是血迹又是翻得一片狼藉,魏璇踪影全无。他当时害怕得厉害就赶紧走了。后来赌输了钱,手头有点紧,就想着去魏璇家里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翻墙进去却发现血迹没有了,翻成一片的屋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觉着事情不简单,什么东西也没敢拿就出来了。
李岩听到此处皱了皱眉,问道:“会不会是魏璇去而复返,自己收拾好屋子离开的?”武侯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道:“绝无可能,即便是魏璇回来,以他邋遢的性子也不可能收拾得那般整洁。”李岩想了想几次见魏璇时的情景,确实如此,谢过武侯去了。
回到车内,他将此事说与二人听。阿史那瑕沉思一会,道:“走,咱们回去。”李岩虽想进去一探究竟,但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多有不便,只能回转。路上想起上次分别时魏璇说的话,只怕他已经猜到自己接下来的遭遇,提前做好了准备。一念至此,李岩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找出魏璇给他的留书,看看上面到底交代了何事。阿史那瑕、杨岚见他心事重重,定有事情,且路上眼多耳杂,也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些别的。
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收拾,有下人前来通禀说,晚会儿赵王和公主一同回来,邀怀瑜公主赴宴。李岩、阿史那瑕对视一眼,赵王有几日没来纠缠,今日怎么又来了。阿史那瑕沉思片刻,让李岩、杨岚作好出席的准备,今日照了面不被赵王怀疑,日后在天都行走,无过错的情况下便是京兆尹也管不了。
别过二女,李岩回到房中,取出魏璇留书读了起来,越看越是心中郁积。书中写道:“如晤:君观此信时想必吾已遭不测。吾一生未曾行过善事,然能得见红颜,结识英雄,上天眷顾多矣。吾生平别无所长,唯奇技淫巧而已,如今却也因此罪人,恐将死无葬身之地。所虑者,一身所学所传非人,一身所学绝于吾后。刘方此子狼子野心,得我技艺十之七八,日后若为害天下,勿忘昔日之言。吾一身所学精要已录成册,藏于坊内西北井下十五块青砖内,君为我选良才传之,九泉之下无憾矣。德才之辩从古而今,吾已尝恶果,君务必慎重。”落款是“知名不具”。
李岩看完此信,再结合武侯所言,想必是刘方唆使夺取“摧城弩”不得,终究害了魏璇性命,屋内血迹必是刑讯杀害他时所留。他拿定主意,一旦确定刘方参与此事,便下雷霆手段,诛除此獠。转念又想到,刘方这样狼心狗肺之辈即便为害,目前也只能害了魏璇一人而有能力指使他作下此恶的,比如赵王,虽然自己未曾动手,但每日因他而起的杀孽又何尝少了。能力越大,德行不修,其危害必然越广。杀一个刘方容易,阻止宇文商那样的人作恶才算任重而道远。想到此节,不由感叹不已。
过不多时,有人来请,说道赵王来了,公主在中庭设宴,请李公子前往赴宴。所谓中庭就是宇文涟漪的住处所在,在此处设宴便是说明性质如同家宴一般,不然便在会客的前庭了。其实今日褚北辰原是知道宇文涟漪往城外赈灾去了,才敢直接动手,后来发现自己失误,考虑再三之下决定让一直向自己示好的赵王向公主说情,最好不要闹到皇帝那里。褚北辰身为左骁卫大将军,又负责禁军中最精锐的射声军,宇文商一直有意结交,只是他身份敏感,褚北辰一直不敢答应。如今见褚北辰求上门,宇文商大喜过望,忙不迭答应下来,早早便去找宇文涟漪了。
宇文涟漪倒没说什么,只道能求得怀瑜公主谅解便可。宇文商大喜过望,他本就对阿史那瑕有好逑之心,自从知道她搬到公主府上之后已来过好几次,只是那几日正好发生了李岩、杨岚的事情,宇文涟漪推脱不见,也是无奈。今日见宇文涟漪给他创造机会,哪里还能不明白。
宇文氏兄妹回府摆好宴席,过不多时阿史那瑕携李岩、崒干、杨岚、薛晴一起来赴宴,李岩、崒干倒还罢了,三女着一式的宫装,只是阿史那瑕身着淡黄,杨岚身着嫩绿,薛晴身着粉红,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直让宇文商看得目不转睛。双方入座,他仍是不住偷偷打量杨岚,想来便是褚北辰所说的“绝色女子”。
宇文涟漪本来与这个五哥关系甚好,知道她有意于阿史那瑕,虽然那日皇宫饮宴被婉言拒绝也没死心,今日才给他提供这个机会,没想到他竟然又打起杨岚的主意,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宇文商本也是见惯美女的,只是见到杨岚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两个人一般,有另一个人躲在她身体里,当前这个柔弱的姿态在这种特质下展现出动人心魄的魅力。
阿史那瑕却很是善解人意,不待宇文商挑起话头询问,便向他介绍了杨岚和薛晴。薛晴只说是自幼学医,自己东来途中结识的,近日来投奔于她,正好赶上了城外赈灾,还在其中救了不少人至于杨岚,当然介绍成了杨婉,说是李岩的朋友,近日里刚到,也寄宿在公主府上。她说到“朋友”二字时着重强调了下,言外之意就是两人关系不一般,让宇文商死了这条心吧。连李岩都听得出来,宇文商八面玲珑岂能不知。当即向李岩敬酒,说道“李兄好福气”,李岩略略有些尴尬,回头看杨岚时,却见她神情自若。之后宇文商收起遐想,又再向阿史那瑕献起殷勤,又是说笑又是敬酒,完了还送了不少罕见的玩意儿,说是为褚北辰日间无礼赔罪,阿史那瑕来者不拒,一一笑纳。薛晴、崒干本就是活跃气氛的高手,整个酒宴欢声笑语不断。
末了宇文商告辞离去,还道来日再来,以尽未竟之欢。待宇文涟漪送他归来,见阿史那瑕面色不虞,忙施了一礼,道:“王兄唐突之处,还请公主见谅。”阿史那瑕道:“那有什么唐突的,我只是怀疑,天都的男子都这般自大么?还是说赵王这般风流倜傥位高权重的人,不管谁家女子都应主动投怀送抱?公主,我知道你是好心,却不怪你的。”
宇文涟漪心中暗怪这个王兄做的确实过分,本意是撮合他与阿史那瑕的,结果见了杨岚美貌就起了色心,之后发现名花有主,又返回来向阿史那瑕大献殷勤,太也目中无人了。想来是他生来富贵,自幼又得拜名师,号称武学天才,艺成归来又受尽荣宠,这样的人生轨迹,也难怪会有“所有一切都是为我准备好的”的想法。既然阿史那瑕当面发作,说明还是将自己当朋友看待的。宇文涟漪赌咒发誓说是怀瑜公主在她府上一天,宇文商就别想再踏进府门,阿史那瑕才收了这半真半假的怒气。
果然之后两日,宇文商再找借口上门,都被宇文涟漪找借口拒绝了。宇文商自诩风流倜傥,在天都情场得意,还从未碰过这么大的壁。想着到时候还要同去漠北,来日方长,西域又净是粗鄙汉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翩翩风度,加上握精兵,还怕她不投怀送抱。又想起那个叫杨婉的大美人,不由得心痒难耐,心想定要找个机会收入房中。
两日中李岩的伤势又好了些,一切事情均已安排完毕,翠屏送去与韩琦团聚,顺带告知了带杨岚去三崤求医的情况。此间事了,李湛也不能再多耽搁,便回了流光,韩琦、翠屏不能再在天都露面,想来将来李岩也必然会去流光,也跟着李湛去了。
之后李岩依依拜别阿史那瑕,携杨岚、薛晴乘辆马车,由张大通护送,踏上西去求医之路,对外只是宣称师门召请。离别时阿史那瑕殷勤叮嘱,还塞给他一个包裹,说是路上换洗衣服,当然每个人都有。只是后来薛晴悄悄告诉他说,只有他的几件是阿史那瑕亲手做的这个消息之后,李岩心中喜悦之情无与伦比。
各大城门都已戒严,严查出入之人,却无论如何都难不倒公主府出来的马车。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马车方出了定鼎门,就有人悄悄将消息递了出去。
他们一行人是出了定鼎门之后再向西行,尽量低调行事,行进途中看到仍在为灾民医治病患的何艾、鹿晓忆等人,萧无忌却不知哪里去了。近日来何艾、鹿晓忆医治病患无数,除了宇文涟漪,便数他们二人最受欢迎。难民中孩童极多,没事就在旁边搭手帮忙,偶被夸赞便高兴得如同过年一般。李岩在车中远远看了,不由感叹一番。
四人一车西行了大半日,基本上已见不到难民。眼看天色已晚,正值洪灾过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在近两日天气晴朗,又值春末夏初,空气中潮湿之气一扫而空,留宿野外也算可以。公主府提供的车辆也够大,李岩外伤严重不敢沾染风寒,便同杨岚、薛晴留在车中歇息,张大通在外面点燃篝火,将干粮烧来吃,不多时一股香气已飘了出来。
张大通正待喊李岩他们一起吃,忽地从林中跳出一人,长枪一摆,大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从此路过”一面说一面看着张大通手中干粮,吞咽着口水续道:“留下食物来!”最后一句倒是说得气势十足。
这一嗓子早就惊动车内三人,薛晴一见那人就要开口,却见李岩面带笑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领神会,住口不言。杨岚看了看劫道那人却不认识,不知道李、薛二人在搞什么,想来自有计较,也不多言,只是透过车窗向外看去。
张大通原本吓一跳,以为遇到剪径蟊贼,后来发现那人衣衫褴褛、面目憔悴,也不知道几顿饭没吃了,再加上最后一句口号,除了手中长枪之外,简直就跟个乞丐无异。他小时候就知道吃不饱饭的难处,也不答话,直接将手中干粮递了过去。那人一愣,上前接过正要张嘴去吃,忽觉不对,又给张大通递了回去。
张大通正在疑惑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人却道:“不对不对,你不应该这样。我是坏人,是劫道的,只吃劫来之食,不吃嗟来之食。”张大通读书不多,闻言一愣,随口道:“这不一样么?”那人拍了拍脑袋,显然觉着跟张大通说话很是痛苦,大声喊道:“放马过来吧,你若赢了我,我就错了,重新来过。放马过来吧,我若赢了你,就乖乖把食物交出来!”
张大通说了声“有病”,不再理他,转过身去要去喊李岩用饭。那人感觉大受打击,长枪舞个枪花,气势顿生,张大通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对手绝不简单,左手握住腰间刀鞘,“燎原真气”迸发,“吞吴”宝刀噌一声从鞘中弹出,右手食物掷入车内,轻轻一探抓住刀柄。张大通宝刀在手,那人直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扑面而来,喊了声“好”,长枪一摆,上前进攻,随着枪身摆动,重重枪影死气中透着生气,便如冬去春来,百花盛开,群鸟鸣唱一般,然则似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这一切发生。
李岩旁观者清,待得云开月明,这条线终将浮出水面时,便是隐藏于枪影中的杀招真正出现的时刻。杨岚轻轻说道:“古之名将的百鸟朝凤枪如今还有传人,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张大通也不甘示弱,“丛云刀法”配合燎原真气,恢弘气势中蕴藏精妙刀法,锋芒一时无二,斗了七八十招不分胜负。两人招式截然相反,那人枪法繁复已极,几十招中并无一式重复张大通并不注重刀法,最多的一招“无雨无晴”已使了十一遍,最少的一招“飞龙在天”也使了三遍,只是出刀的时机不同,便如同完全不同的招式一般。两人都暗暗心惊,那人不是没有见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但是少有这般年轻的,张大通却想若非随“劫海刀圣”叶真研习刀法,还真未必是对手。
李岩在车中看了也是暗暗点头,那人武功高强是意料中事,张大通武功有今日成就,也不枉他在武功上远多于常人的付出,目前局势,若无其他变化,张大通已立于不败之地。他见薛晴好似比张大通还紧张,便讲场上局势轻轻解释给她听,薛晴才放下心来。杨岚却在旁边到:“使枪那人枪法是好的,只是斧凿之迹太明显了。不过也不要大意,我没猜错的话,会百鸟朝凤枪的人必然会使另一路”
话音未落,那人见奈何不了张大通,枪法陡变。若说之前是动中含静,以静为杀势,此时使的便是静中含动,以动为杀势,只是这种藏于静谧中的杀机更为可怕。杨岚道“盘龙枪,又名七探蛇盘枪,传闻中为古往今来杀机最重的枪法,数招之间取敌首。不过不用担心,他只有杀势没有杀意,再者青山也不是易与之辈。”最后一句却是对薛晴说的。
张大通见状,刀法一变,也变成了叶真亲传的“劫海余生”刀,这路刀法倒与对方第一路枪法相似,死意中蕴含勃勃生机。两人都已有些不耐烦,那人长枪舞动,化蛇为龙,最强一招“神龙探爪”疾刺而出,除却枪锋在动,连地上的落叶都没有动一下,可见劲力尽数收敛于枪上。张大通“燎原真气”运至极限,“吞吴”宝刀上缭绕着一道红光,纵身跃起,融合了“飞龙在天”与“百劫余生”精华的一刀斩出,这已是他当前能使出的最强招。
刀枪一碰,劲力激撞,发出“嘭”一声巨响,两人各自踉跄退开,旁边燃着的篝火火苗猛地窜起丈许,一下子熄灭了。二人未分胜负都觉遗憾,大吼一声要猱身再上,马车中传来一个声音:“青山、无忌,停手吧!”
张大通闻言收刀而立。那人正是萧无忌,他听到李岩声音,“啊哟”一声,就要窜进林子里逃走。李岩早有准备,继续道:“走了好,又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萧无忌一只脚已踏入林中,闻言收了回来,哈哈一笑,道:“李兄,你也在啊,这种荒郊野岭都能见到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确是有缘啊。”
五人围着重新点燃的篝火坐下,李岩见萧无忌盯着烤好的饼子,眼珠子都似要掉下来了,便先让他吃。萧无忌一面笑嘻嘻地道:“两位小娘子在这里,萧某怎么好意思?”一面风卷残云般将三只胡饼吃完,薛晴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心道“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好在阿史那瑕料到灾患发生,前路进食必然成问题,便多给他们准备了些干粮,倒也不差萧无忌这一口。趁着张大通继续整治食物的时机,李岩问起萧无忌为何沦落至此,他可是记得自己给过他十余两银子,若是行走江湖,不说一年,半载是绝对够用的,难不成他压根就没发现跟胡饼放在一起的银两?
萧无忌见他询问,长叹一声说了起来。原来他得了意外之财,本以为短期内再也不用为了吃饭发愁,谁知接下来就暴发了水患。他虽然放荡不羁,却很有同情心,顺平公主筹集赈灾银两时,他一时好心,将自己的意外之财全数捐了出去,全然没有顾得自己该怎么办。后来肚子饿了只能跟着灾民吃赈粥,他饭量本大,但是心又不忍,每日连半饱都混不上。本来一起参与维持秩序的武林人士本就良莠不齐,相互之间多有摩擦,就有人对他冷嘲热讽。他待要辩解说自己是捐了十两纹银的,这下大伙儿都不信了,看他全身上下,估计就那柄枪还值点钱,怎么都不像能拿出十两银子的人。嘲讽之余,有人说道说不定劫富济贫也能截出来钱财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近日见到多少身着绫罗之人枉顾他人死活,家财万贯一毛不拔,还趁火打劫,来难民中购买孩童,他有心插手却抵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劫富济贫”倒成了他最想做的事情。眼看着在顺平公主整治下,难民秩序渐定,他就故意向西行了大半日,开始了“劫富济贫”的人生之路。
薛晴听到这里很是惊讶,说道:“你在这里劫道劫了好几天,难不成就等上我们一拨人么?不然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不问还好,这一问萧无忌悲从中来。原来这边经过的,大多数都是闻听天都赈灾,携儿带女前去接受赈济的,几日下来不但没劫着富,身上仅余的饼子干粮都济了贫了。他有心在山间打点兔子野鸡之类的充饥,谁知低估了难民寻觅食物的决心,这山上飞禽走兽不是遭了秧,就是学难民般迁往他处了。碰见李岩之前,今日已整整一日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
薛晴见他说得凄惨,本来很是同情,但见到他又盯着张大通烤好的干粮馋涎欲滴的样子,仍是忍不住要打击他:“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的,想在天都果腹,容易之极!”萧无忌闻言也不看干粮了,眼睛都亮了起来,道:“请小娘子赐教!”
薛晴笑道:“集英馆召集英豪共击流光,虽然门槛较高,但以你的武功想获得资格还是很容易的。另外我听闻赵王礼贤下士,极重英杰,你若肯去投他,也不至于饿成这个样子吧。”她将这两条道说出,就是为了打压他所余不多的才智。
谁知萧无忌闻言大摇其头,道:“娘子有所不知,有道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不顾薛晴指责他方才所行就是强盗之实,接着道:“不为宇文氏效力,这就是我的信条。”李岩闻言心中一动,如有所感,道:“愿闻其详”。张大通与杨岚只是在一旁静听。
萧无忌又是摇了摇头,说道:“不说了,省得你们笑话我,反正是你们永远不能理解的,这是属于一名枪客的情怀。”想来他曾经多次对旁人说过,结局可想而知。不顾薛晴差点笑出声来,干粮也不吃了,从怀中摸出一本油布包裹的书,就着篝火之光看了起来。李岩望去,赫然是一本枪王传奇。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李岩心道,无论怎么样的人,心中都应该有一些不能被触动的东西。他对萧无忌说道:“你心里,最敬佩的人是前朝左龙武大将军杨烨吧?他死于宇文氏的叛乱,因此你便不会为宇文氏效力,对吧?”萧无忌抬头惊异地看着李岩。李岩直接指着杨岚道:“这位就是杨将军的遗孤,流光城的杨岚杨娘子。”萧无忌转头看去,虽震惊于杨岚的美貌,炽热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最后说道:“我是很想领教一下破军枪法的,可惜这位娘子不会武功。”
李岩正想说自己也会,杨岚却道:“你的百鸟朝凤枪、盘龙枪也是少有的绝学,你练得也很好,只是枪不是这样使的。”萧无忌一喜:“你也懂枪?”杨岚继续道:“破军枪法取于战阵,我便以战阵之道来注解一下武功。招法相当于枪兵、盾兵、刀兵、弩兵、轻骑、重骑等兵种,兵种之间有相克。善用兵者,从来都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即便是以弱胜强的战例,也不过是抓住了瞬间强于敌手的战机一举功成而已。以你的枪法而言,诸般兵种你都齐备,也都属于精兵,但调兵遣将一道太过于死板,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顶多只能无功无过,想成为上将,缺乏机变。”
“兵者诡道,战阵之上无非就是欺敌。要么使敌手以为能胜之时精锐尽出,己方便以克制兵种一举灭之要么我为主动敌为被动,即便我为劣势兵种,凭借主动牵引战场局势变化,化我方劣势为优势,化敌方优势为劣势,一举胜之。”
杨岚这一番话说得浅显易懂,却是含有武学运用的至理。李岩忙示意张大通、薛晴仔细聆听。他本就懂得“破军枪法”,这次更是受益匪浅。接下来杨岚又仔细解释了战阵攻守之道,如何隐匿己身,如何化劣为优,如何诱敌深入,其实已包含了“破军枪法”的诸般心法。她见李岩向萧无忌直承她的身份,又见萧无忌于枪一道的执着,便起了传道之心。近日来她失了内力,于枪法中的明悟却多了许多,这一下子直接说了半个多时辰,几个人都受益匪浅。
终了,萧无忌道:“多谢指点!”杨岚道:“那好,我便来试试你领悟多少。”李岩一惊,还未开口,杨岚便道:“我只是失了内力,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取我枪来。”李岩无奈,从车辕下取出“虎啸”,接在一起交了给她。
杨岚接过枪,指向萧无忌,枪锋在火光下一动也不动。萧无忌叫了声“好枪”,也舞个枪花,道:“此枪名为天涯,有幸对决虎啸也算值了。”他见杨岚无意出击,长枪一抖,抢先攻出。杨岚只是失了内力,体力枪法都在,“虎啸”在对手枪上一搭,劲力陡升,便如灵蛇一般缠了上去,同时绽出数朵枪花,攻势笼罩了萧无忌咽喉到小腹。萧无忌本不知杨岚根底,只是见她所讲枪理精妙,又听闻她失了内力,便留了力,谁知一搭手竟发现如此之强,连忙将“百鸟朝凤”中的精要展了出来。
然则无论他如何变招,杨岚也随之变化,“风、林、火、山”轮番出击,向他展示了如何欺敌诱敌,始终以克制之法应对。萧无忌一番好斗下来,竟发现自己一招都没有使用完全就被迫变招,然则发现变化出来的招式又被对手新招克制死死,百十招下来,就被杨岚一枪指在喉头。萧无忌见自己输给一个内力尽失的女子,还输的如此干净彻底,想哭的心都有了。
李岩向来对杨岚知根知底,此刻见她枪法也暗暗心惊,内力且不说,只是招法上,只怕她比起之前更厉害了。杨岚脸不红气不喘收回长枪,实则除了第一枪之外,后续力道全数都是从萧无忌枪上借来的。
萧无忌沉思了一会儿,似有所得,道:“再来。”杨岚提枪再上。这次萧无忌在“百鸟朝凤”中夹着“盘龙”,因势利导,谨守“制敌而不制于敌”,枪法精要尽出的同时,招数皆不使老,随时变化,即省力又不会轻易被敌手觑得破绽。这次杨岚枪法也有变化,上次对敌使尽诸般枪法压制对手,这次却仅仅以一路“侵略如火”应敌。这路枪法重攻不重守,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可说破绽极多,她内力尚在之时使出来自是威凌天下,此时内力不再,便难说得很了。
然则就这一路破绽极多极易受制的枪法,应对敌手不同招式,仅仅变化出招时机,便能引得对手疲于奔命。这次斗到了将近二百招,萧无忌始终不明白为何对手明明被自己克制死死的招数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变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并能觑准机会反击。心浮气躁之余,又被杨岚长枪指住咽喉。这一次便是如何化劣势为优势的典范了。
杨岚看着萧无忌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一时之间那些道理难以明了的,以后便在实战中多多领悟吧。希望有一日能再见到百鸟朝凤枪、盘龙枪的声威。”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大家也就休息了。李岩有睡前打坐练功的习惯,本就睡得晚,就见萧无忌一直未睡,大概是怕打扰大家休息,故意躲得远远的,舞动长枪,想是在领悟杨岚所言枪理,消化吸收方才一战所得。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岩、杨岚、薛晴都是被兵刃交击的声音惊醒,却见是张大通与萧无忌又在比武。比起昨日的每招每式都要全力发出,唯恐力道上落了下风,今日两人招法之中多了些余意不尽的势态,显然昨日杨岚对武功战阵的解说已产生了极大影响。两人中一旦谁落入下风,杨岚便开口指点,因此你来我往之中,也不知多久才能分出胜负。萧无忌的优势在于招法繁复,对招法克制的运用掌握较多张大通的优势在于单纯威猛,对攻防之中把握时机理解较深。
薛晴本来要喊张大通整治食物,却被李岩阻止,自己动手,以给二人演练之机。杨岚虽然年幼,然仅凭日前在天枢的战绩,说出来岂不愧煞一众前辈高人,能得到她的亲口指点,那也是难得的机遇了。
不多时李岩喊道“开饭了”,即便是萧无忌这样如同饿鬼投胎般的人物也是匆匆吃完,把手一抹,拎起长枪对张大通道:“来来来,必须分个胜负。”张大通三口两口把手里的饼吃完,也不顾噎得难受,喊了句“怕你不成”,拎刀上去再战。李岩向杨岚苦笑不已,杨岚道:“无妨,他们不打个痛快赶起路了也无精打采,我这伤势顺其自然吧,反正也不影响行动。”李岩道“只得如此”,心中却想,岂止是不影响行动,以她昨日展现的武功水平,自己对上她哪怕使出全力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是日辰时过半,众人才出发。萧无忌听说他们要去三崤求医,便要求一道出发,名为护卫,实则蹭吃蹭喝兼带探讨武艺。只不过多了他一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热闹。马车上无法动手,张大通便与他口头比划,每每有不决之事就请教李岩、杨岚,到后来李岩三人也干脆参与其中。好在西行只有一条干道,倒也不至于因走神行错道路,只是这么一来,走得越发慢了。
第二日午后,萧无忌正与张大通嘴上比划武功,本来张大通就不善言辞,他已渐渐占了上风,正自高兴,听到前方有人吟道“江河错落数千帆,弦月愁思一肩担醉卧细听莺鸣柳,清风吹拂小重山。”林中踱出一个人来,看似只是缓步而行,但树林至道间少说也有二十步,却是转瞬即至。
李岩隔窗看去,却见挡住去路的是一个年轻人,长相很是清隽,双目炯炯有神,只是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倦怠之意。他全身上下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以一根布带扎着,穿着一件最为常见的青衣,很是洁净,上下没有一件饰品,却自有一股不同于凡俗的贵气,这种反差反而将他眼中的倦怠与无奈无限放大。他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想来是个喜爱杯中物的人,但这一身装束怎么也不可能与“醉鬼”二字联系起来。最为奇特的是,他背后背着两柄剑,剑柄都从右肩上露了出来。江湖上使双剑的人不少,一般都是十字交叉背负,一边肩头露出一柄,少有见过这样的。
萧无忌也在打量这个年轻人。其实他是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的,会吟诗,会武功,会喝酒,长得也过去得去,当然比萧大爷是差一点,本着江湖上行走要多交朋友的原则,这个人还是可以结交一下的。尝到了交到朋友好处的萧无忌正要开口,年轻人的一句话却让他暴跳如雷。
年轻人看着这辆马车,待停在他身前三丈左右,开口说道:“李岩自杀,杨婉留下,其他人滚吧!”
萧无忌不是生气他要杀李岩、抢杨岚、让自己滚,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原因。他主要生气的是,大家都是劫道的,为什么别人可以劫得气势、风度俱佳,出场之前还要吟诗,收拾得跟出来赴宴一般,为什么劫道都能劫得这般理直气壮!
萧无忌怒吼一声,伸手一把抓住长枪,跃了出去,在年轻人身前一丈处停住,开口喝到:“阁下何人,萧无忌前来领教高招!”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没听说过。你若是使剑的话,或许我还能听过你的名字。”竟是连名字也懒得报。
这下子是触动了萧无忌的逆鳞,他的神情渐渐沉寂了下来,说道:“这次你是真的惹怒我了,你是永远不会明白一名枪客的情怀。”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解下腰间葫芦,口中道:“情怀么?就凭这两字,就要浮一大白。”说着举起葫芦喝了一大口,重新系回腰间。之后右手轻探,将背后一柄三尺余的长剑拔出,剑身在流光下若一泓秋水般清澈,显然是把好剑。他左手在剑上轻轻一弹,呈龙吟之声,向萧无忌道:“尘渊携剑君子风向阁下请教!”已承认了萧无忌有作为他对手的资格。
萧无忌也不答话,长枪一抖,“百鸟朝凤”攻了出去。他虽然恼怒对手轻视,两日来已深知武学一道并不只是好勇斗狠而已,一枪之中既有雷霆之威,又有不尽之意。”尘渊“咦”了一声,没料到随便碰到个人就是高手,也收起轻敌之意,将拿手招式使了出来,与萧无忌斗在一起。
李岩三人也随张大通下车观战,见尘渊招法飘逸,施展开来若莺鸣于柳上,若蝶戏于花间,却又威力不俗,实是千锤百炼的好招。看来他定然是出身传承日久的名门,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有“陈”这个姓氏的世家。若非萧无忌这两日中武功有所突破,只怕一时三刻就要败下阵来。饶是如此,萧无忌仍是渐渐落了下风。他施展浑身解数,连续变换枪法,仍是被对手牢牢占了主动。只是尘渊要取胜也是难上加难。
过了一会,张大通道:“无忌,我来试下。”说着拔刀上前,萧无忌不肯占便宜,趁着尘渊向张大通递招的机会,退了下来。尘渊与张大通数招一过,发现对手刀式简单古拙,刚猛威风,心中豪气大盛,连攻数招,待得张大通回刀自守时,还剑入鞘,却拔出另一柄剑来。
他背在背上时李岩便看出异样,一直未出的那把剑剑鞘又阔又长,定然是把重器。此刻尘渊持在手上,却见剑长四尺有余,宽有四指,通体呈乌青之色,似是能吸收光线一般,与他之前那把“君子风”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尘渊双手握住剑柄,对张大通道:“尘渊携江海意向阁下请教!”这把双手剑在手,登时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范。
张大通也报了自己姓名,复又攻上。
两人再斗,李岩更是惊奇。这次尘渊使出来的剑法若狂风起于山岳,若潮汐起于江海。他虽非见多识广,但也经常听于九音说些武林掌故,实在没有听过有这样的分开使两把剑,剑相反剑法也相反的高手。他向杨岚望去,杨岚也摇了摇头,显是不知来历。
此时二人招法都走的刚猛一路,张大通新从杨岚处习得的御敌之法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只是对手剑法太过奇特,那把剑至少重三四十斤,舞动之间若狂风若山岳,即便觑得对手破绽,竟然无暇下手,也被压在了下风,虽能支撑一时,但最终有败无胜。尘渊也是暗暗称奇,觉着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
杨岚看着无奈,又恼他无礼,准备出手。却被李岩阻住。他前日见了杨岚神通,竟似丝毫未曾受到失去内力影响,仅凭武技招法便能击败萧无忌,因此丝毫不怀疑她也能击败尘渊。他此时已隐隐猜出尘渊是谁派来的,只要杨岚一出手,必然露出身怀“破军枪法”的秘密,除非击杀对手灭口,不然后患无穷。他看尘渊言行,虽然说话无礼,但是并不像为虎作伥、恶贯满盈之人,实是没有必要。
当下李岩整整衣衫,向薛晴示意身体无妨,对张大通道:“青山退下,我来会会他!”张大通向来听他的话,闻言退了下来,尘渊也不追击,只是看着李岩。李岩拔出宇文涟漪赠的一把长剑,对着尘渊道:“在下李岩,前来领教阁下高招。”尘渊点点头,道了声“动手吧”。挥剑攻上。
李岩历经天枢之战,对决数大高手,使他对剑法内力的运用更上层楼,正需要这样的对手来将自己领悟的剑理一一付诸于实用。他伤在胸背,虽经薛晴妙手医治,又辅以灵药,仍是不能太过用力,以防伤口迸裂。只是前日夜间见了杨岚战法,心有所悟。杨岚内力已失,对敌中自是尽量不用体力,所发招式皆以借力为主,对敌时绝不硬碰硬,出手即攻敌必救。之后又听杨岚解说心法,又有明悟。而对手虽不知师出何门何派,只看招法便知是一名劲敌。行走江湖之间,良师益友难寻,好敌手又何尝不是,此刻正需一战。
此刻他见尘渊一剑攻来,也是轻飘飘一剑刺向对手肋下空挡,欺敌剑重,即便双手驭使,所露空当也大得多。尘渊冷哼一声,挥剑斩向李岩长剑,这一剑笼罩空间极大,躲也没法躲。他看对手剑上劲力,即便李岩天生神力,这时候再想运到剑上也晚了,一招之下就要让他兵器脱手。
李岩长剑躲也躲不开,与“江海意”一交,顺着来势,如灵蛇般缠上,刺向对手双腕。尘渊一击虽成功击在对手剑上,却空荡荡的使不上力,又被敌反击,身子一侧,剑脊发力一震,将对手缠绕而上的武器震开,正欲变招,李岩长剑顺势而起,仍是斜斜刺向他双腕。尘渊心知这次碰上了真正的敌手,双手持剑在身前一划,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在身前形成一道气墙,寓攻于守,正是一招“海天一线”。李岩见此招攻防一体,对手内力充盈于剑身,力道借无可借,只得退后一步。
数招一过,尘渊就知道对手并非只是剑法精妙,兼且对伺机而动、寻隙而进这样的武理有很深体悟,单一使用重剑进击所留空挡太大易为敌所乘,趁机略微一缓,又换成持“君子风”在手,上前抢攻。这一路剑法清秀妍丽皆有,一招一式使出来,便如置身于江南山水之间一般。李岩不敢大意,捡着“决浮云”不会牵动伤口的绝招与之针锋相对,他的剑法清奇高古,峻极出尘,自有开天见日、睥睨天下的风范。两人招式兼具观赏与实用,都被对手勾出斗志来,奇招异式层出不穷,便在西行官道上斗了起来,转眼数十招已过,即便有重复,周边四人看了也有耳目一新之感。
萧无忌第一次见到李岩出手,虽知李岩武功不简单,却不料竟然比自己还强,只是见他行动、出招之间不甚便利,也不知是何故,不然此时已取得上风了,自然不知道李岩胸口受了重伤。张大通对李岩伤势却清楚得很,他已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李岩出手,李岩与杨岚相携激斗天枢也只是听闻而已,此刻见了他剑法,才知道他这段时间精进之速。
杨岚在旁边看了,也不禁暗暗点头。此刻李岩便如他对敌萧无忌时一般,只是比她更有不如。胸背受伤,自然影响任脉、督脉,任督二脉连接诸脉,又是内力运转根本,便是内力也受到影响。
又是十余招一过,尘渊见占不得上风,寻机换持“江海意”在手,又是大开大合一轮疾攻,只是发现李岩招法运用更为精妙,比初对敌时又强出不少,剑锋所指,自己几招威力巨大的招法只能中途而至。尘渊大喝一声,将压箱底的绝技使了出来,不断变换“君子风”与“江海意”,甚或招法与兵器互换,攻势如潮生潮落,又如蝶舞莺鸣。李岩登时压力大涨,却每每于险要之境扳回劣势,甚至有反败为胜之势。
翻翻滚滚斗了三百来招,尘渊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后撤归剑入鞘,李岩也不追击。尘渊拱手道:“今日见了阁下高招,才知道人外有人,想来尘渊竟是做了好些年井底之蛙。你与我这一番激斗之中未尽全力,我是看的出来的,再缠斗下去未免不识好歹。你武功虽高,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望阁下好自为之。”
李岩一愣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在下做了什么不义之事,还请示下。”
尘渊双眉一扬,道:“莫非你真不知?杨婉呢?”李岩随手向杨岚一指。尘渊看了看杨岚,又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只是他人之妻,便是天仙化人,又岂能染指?”杨岚闻言,眉毛都竖起来了。
薛晴却比她先发作,大声道:“你听何人胡言乱语,杨娘子尚待字闺中,何曾许配人家?又什么染指不染指的,真难听!”尘渊闻言双眉也皱了起来,思索片刻方道:“天都于员外你可识得?”李岩摇头。
尘渊续道:“昨日我在集英馆闲坐,于员外的管家找到我,说你原本是于员外好友,却勾搭并拐走了他的未婚妻子杨婉,许以重金,央我助他夺回妻子。我原说这般水性这般薄情寡义的女子要来何用,他却说主人家深爱妻子,并不嫌弃。我当时便答应了下来,难不成还有隐情么?”
杨岚听了这般烂俗的理由,哼了一声,带着薛晴转身回车里去了。萧无忌憋了半天终于笑了出来,指着尘渊道:“这样烂的借口你也信,枉你一表人才,难不成吃的饭全长外面去了?”李岩却道:“什么于员外,从来没见过。你只需回去核实一下有无此人便知真假。”尘渊点点头,转身离开。李岩在他身后道:“若我没有猜错,幕后指使不是褚北辰便是宇文商,小心这二人。”应该也只有这二人知道“杨婉”这个人,只怕宇文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尘渊道了声“多谢”,这才走了。
见人走远,萧无忌上前在李岩肩膀上重重一拍,道:“可以啊,李兄这么一显露武功,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不料这一下确实触动了李岩伤处,直疼的龇牙咧嘴。张大通赶忙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扶李岩上车。萧无忌这才知道,李岩竟是带伤作战。李岩却笑道:“刚才尘渊没把我怎么样,差一点被你一巴掌拍死,看来还是你厉害得多啊。”
这里耽误了将近半日,三人只得加紧赶路,争取在天亮之前找到宿处,不然又要露宿荒野了。杨岚忽道:“不对!”薛晴忙问何故。杨岚道:“这里是官道吧?”薛晴说:“对啊。”杨岚又问道:“除了咱们一行,还有方才的尘渊,可见到有其他行人经过么?”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才意识到不妙。此处离天都并不远,即便是适逢灾荒,也应该有行人经过才对。萧无忌道:“对啊,前两日我在道上劫富济贫,还有很多东行的人呢,今日一天都没什么人了。”
李岩接着道:“若是宇文商的话,必然不会只派一个人来,只怕前路还有埋伏。”张大通将马车赶到林中隐蔽处,他曾跟崒干学过一些追踪之术,善于捕捉蛛丝马迹,当下说道:“我去前面探探路。”他知道李岩、杨岚的情况,担心争端一起加重二人伤势可就不妙了,叮嘱萧无忌看顾好二人。李岩道:“小心。”张大通点了点头,这才去了。杨岚见薛晴担心,便开解她:“青山武功已具气象,定然无妨的。”薛晴向来信服她,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张大通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人,扑通一声掷在车前,说道:“我在前方五里处发现这厮隐于树上戒备,怕打草惊蛇没敢深入,将他擒了回来。武功倒是不弱,若非偷袭只怕就要惊动他人了。”李岩下车,顺手解了那人穴道,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战战兢兢说道:“鄙人常三,在前面好好的,就被贵友拿了过来,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李岩道:“好好的?好好的会躲在树上么?老实交代,你们有多少人,来此何事。”
薛晴见常三神色狡黠,眼珠子也不老实地在几人身上瞅来瞅去,二话不说,金针飞出,常三几处要穴立刻受制,片刻之间疼痛难忍,到得后来,感觉五脏六腑都似要移位了,有心求饶却连话都说不出来。薛晴在旁边曲指数数,待数到三十,拔出金针。周三疼痛立止,竟似觉得过了一天那般漫长。
李岩和颜悦色说道:“我这个朋友是不好说话的,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吧,省的惹了旁边那位更厉害的魔王。”说着向萧无忌指了指,萧无忌咧嘴一笑,炫耀似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强壮的右臂。常三见了吓得一哆嗦,刚才想招供都开不了口的滋味再也不想尝了,赶忙道:“我招,我招。我是射声军的,前日里褚统领忽然抽了我们五十人出来,说道这十日轮值已做了调整,让我们出来为赵王办件事,完了必有重赏。说是要我们在前方埋伏,待得一辆马车经过时,射杀两个人,将另两名女子掳回去。统领给了我们图样,便是你们四位了。”说着指了李岩四人,萧无忌道:“为什么没有我?”常三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说道:“我不知道啊!”薛晴瞪了萧无忌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那时候你还趴在道上当劫匪呢!”
李岩道:“这么说你们都在前面埋伏着么?”常三吞吞吐吐不肯说话,不待薛晴动手,萧无忌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就将他举了起来。常三放声大哭,道:“我说,我说,先放我下来。”萧无忌见李岩点头,将常三掷在地上,又是摔得够呛。他在地上哼唧半天,看到萧无忌面色不善,忙忍痛招供:“昨日我们就到了,罗都尉带着我们守了半日,觉着无聊,安排我们轮流盯视,带其他人进山狩猎去了。”
李岩心念电转,说道:“胡说八道,真进了山,你发现我们,怎么联络?”薛晴作势就要动手,常三痛哭流涕,上前抱住李岩的腿,大声道:“不是,我记错了,他们他们在前面七里店假装成盗贼,在那里劫掠”李岩一听大怒,让杨岚、薛晴先在此处林中修养,自己与张大通、萧无忌前往一探。不料杨岚听说射声军在前面劫掠也是怒火中烧,最终只得留下薛晴,四人都赶了过去。
四人施展轻功,不多时就到了七里店,外面两个不甚情愿的守卫戒备,一面埋怨说都尉在里面吃香喝辣玩女人,就留咱们两个苦哈哈在这里喝西北风。李岩示意,张大通、萧无忌两人齐出,将二人点了穴道扔在一旁。之后四人潜进村中一看,直觉胸中一股怒气直冲天灵。倒也不用到处去找,都聚在村中用于祭祀的广场上。只有一群年轻女子被牲口一般拴在一起,旁边有几个人持着鞭子赶着她们跳舞,四周几名看着像是首领的人喝着酒,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少女观赏舞蹈,其他的人满眼嫉妒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道:“不要着急,弟兄们等下都有得玩。”四周马上一片阿谀之声,都道“罗都尉体恤下属”、“罗都尉步步高升”。那人正是罗都尉,他听了赞赏,在怀中少女脸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又道:“天天在天都待着,什么都干不了,真不如出来公干,有钱拿有女人陪。好好干,跟着本都尉,都叫大家吃香喝辣。”说着又笑了起来。
李岩正要发作,却见杨岚面沉似水,说了声:“青崖、青山随我进去,无忌留外面防止有人逃走。留活口!”说着持枪领先纵身跃了出去。原本官兵都在看着场上歌舞,此刻突然见到杨岚,疑是天仙下凡,在天都这等物华天宝、美女如云之地都稀有见到,哪里是一干庸脂俗粉比得了的,有几个人当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罗都尉也是停睇神驰,但他毕竟是带兵之人,立觉不对。这不正是图像上那人,统领专门交待必须“完好无损”带回,但是只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少女啊。再看到她手中之枪,立刻站了起来,大声道:“虎啸枪,她是杨岚,都别闹了,动手!”杨岚也不搭话,长枪一摆,身旁两名正要动手的军士抱着腿在地上惨叫起来,每人腿上一个血洞不断向外流血。杨岚看也不看,持枪直向罗都尉走去。罗都尉拔了横刀在手,指挥众军士上前围攻,自己见势不妙,刚要后退,已被李岩、张大通绕后围上。众军各持兵刃,与三人战在一处。
射声军本以弓弩著称,手上功夫却要差一些,不多时四十余人就被全部打倒再地,大都是腿上挂彩。有的刚逃至外围,就莫名其妙的倒飞而回,倒地不起,显是被萧无忌阻挡。李岩点了数,正好四十七人,加上常三和外围被打倒的两人,五十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只是对手弩箭确实厉害,仅凭手弩,竟然射伤了萧无忌、张大通,足见射声军也不愧为天下强军,若被他们以强弓硬弩伏击,胜负还真难料。李岩、杨岚一面为场上女子松绑,一面着张大通去将薛晴接了过来。
场上众女本以为定然无幸,谁知峰回路转,又想到逝去的亲人,一时之间场上哭声一片。
杨岚走到罗都尉身前说道:“你有什么话说么?”罗都尉惨笑道:“败军之将,认杀认剐,有什么好说的?”杨岚面无表情,但李岩极是熟悉她,知道她此时愤怒定然已至极点。她又问道:“你便这样作为一名军人?”罗都尉一愣,心一横说道:“我从军时便有人告诉我说,功名富贵但在马上取,大家一直缩在天都,哪里有什么功名富贵了。这次好容易出来一趟,取些财物女子又怎么了?十余年前那些军中的前辈不都是这样做的么,现在不都做到了大将军?”杨岚一枪尾抽在他脸上,打得他一颗带血牙齿吐了出来,继续说道:“功名富贵但在马上取!真是说得理直气壮。你们都是从骁卫、威卫抽调的吧,宇文信原是大唐郑国公,他自立之后一应沿袭旧制,卫率府我也去看了,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十六卫的信条你们还记得么!”她原本语气平缓,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说话之间,张大通、薛晴也带着常三来了。常三一看场上情形,又瘫倒在地。
罗都尉脖子一扬说道:“从没人跟我说过!”
杨岚道:“今日龙武卫杨岚便告诉你。守我疆域,卫我家国,这就是十六卫的信条,也是立军的军魂。你敢说你没见过么!”罗都尉一阵茫然,这八个字他是常见到的,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常常见到,因为这八个字就写在每个卫率府门口,据说还是前朝太宗的手笔,即便是改朝换代,也没有去除。只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八个字就是建立十六卫的根本信条。
杨岚看向四周,道:“你们便是这样守疆域、卫家国的,你们对得起背负的名号么!”四周的呻吟声都小了很多。罗都尉也低下头来,说道:“我知错了,你若信得过我,便让我加入流光,从此只为了这八个字而战。”
杨岚看着他说道:“我信你。”李岩闻言勃然大怒,正要说话,杨岚手一挥阻止了他,继续说道:“但这根本不重要,还要看你值不值得被原谅。”她转首对解救出来的女子道:“你们且来说说,他做了什么恶,你们肯不肯原谅他。”一众女子方才听了他们对话,只道杨岚有收容罗都尉之意,一时不敢做声。忽然一个少女哭道:“就是这个畜生,他要阿爷把我献给他,阿爷不愿意,用家里仅有的财务恳请,他收了财物,却把阿爷和娘都杀了,我五岁的弟弟也被他摔死了。后来他又让村里男子在村后挖了个大坑,最后用弓箭逼着大家跳了下去,然后都活埋了,就剩下我们一些伺候他们的。娘子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说着挣扎起来,对着杨岚“砰砰”磕头。薛晴从未听过这么凄惨之事,强忍泪水将少女搀扶起来,谁知她情绪激动,径自昏了过去。李岩、张大通牙齿咬得咯咯响,萧无忌狠狠一拳打在土墙上,直接打塌一大片。周边女人闻言悲从中来,哭倒一大片。
杨岚对罗都尉道:“如何?”罗都尉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立志今日起便抛却过往,重新做个好人,从此不再伤害无辜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你信不信我?”此刻佛心宗广传教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传播甚广,只是多已被曲解,不知是劝说世人破除执念的寓语,反倒都以为为恶一世,一朝悔悟便得解脱。罗都尉也正是如此。
杨岚道:“我信你。只是若你今日幡然悔悟,我便放过了你,如何对得起死在你手下的冤魂。放过了你,世人都如你般今日杀人,明日悔改,那我都将放过么!”罗都尉急道:“我未到三十,便积功升到都尉,受宠于褚统领。留下我性命,日后定能大有作为。我可以在天都做内应,为你们打开宫门,城门也可以的你若不信,我可以立字据,此生定然报效流光”
杨岚不理他,对李岩道:“该如何送他归去?”李岩道:“血债血偿即可,不必太过。”罗都尉还在那里挣扎,杨岚头也不回,反手一枪洞穿他颈项。之后对周边女子道:“剩下四十九个人,你们看看,做过恶的都指出来,自有我为你们主持公道。”众女子感激涕零,纷纷上前指认。每确认一人,萧无忌上前便是一枪。这群人在天都作威作福惯了,此刻生死竟操于一群弱女子之手,也算报应不爽。
最后清算,也只剩下常三一个活人。大概是他不太合群,便被派出戒备,却因此逃得一命。此刻全队皆灭,他一人独活,便是返回天都也只有死路一条,只能求杨岚等人收留。更何况还有四十二名女子,若留她们于此地只怕也难以生存下去,最终薛晴拍板,全部带去三崤,交给他父亲去处理,又将劫掠来的财物干粮分给众女带上。由于射声军来时都骑的有马,萧无忌、薛晴也一人骑了一匹。又寻车辆套上马匹,让众女坐上,仍然还剩下三十来匹马无法处置。这些都是上好的战马,随便放走可惜不说,被人发现也不好处理后续。最终还是靠杨岚对常三耳语几句,常三高高兴兴带着三十来匹马走了。若李岩所料不差,过不多久,三十匹战马便会进入流光城。
从出天都时的几人,发展到现在的几十人,大多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也算异数。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大家伙儿携带的干粮足够,因此完全可以离开大路隐秘行进。众女强忍悲愤远离故土,在无所适从之中展露出别样的坚强,杨岚便寻隙传了她们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薛晴也传了她们一些医术。众女即便天资不是很好,仍然仔细修习,或许便是将来仗以安身立命的技艺。
杨岚除了教授众女武艺时还算活跃,其余时间便坐在马车中沉默不语。李岩知她心中郁结,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半晌才道:“师妹也不必太过哀伤,这样的人,咱们见一个杀一个便是。”杨岚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为何短短不足二十年,这个世道就变成了这样。我年幼时,父亲抱着我出入军府,便将那八字指给我。我清楚记得,我跟着他念出来时,周边军士也大声念了出来,最终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再看看今天,他们背弃了前辈荣光不说,居然成为祸乱的源头。军队这把双刃剑,如今终于开始将锋芒指向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够拨乱反正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又有多少人会受到如她们一般的伤害。”说着指了指外面的那些女子。
李岩道:“侠义之行须得昭告世人,方能震慑宵小。若行侠仗义还要藏头露尾,岂非让恶人气焰越发嚣张。若一人行侠不足使其止步,便引千人引万人行侠,直到他们不敢为恶为止!”说着纵身下车,拔出佩剑,削断路边树干。未等树干落地,李岩长剑连斩,片刻之间削成一块木牌,顺手在正面刻了“屠戮百姓,行恶当诛”八字,又在后面细细刻了罗都尉等人如何残害七里店村民的事实,落款落了一个“侠”字。之后对众人说道:“以后所经之处,斩恶诛邪,便留此牌,让敢于伸张正义之人知晓吾道不孤。”大家轰然叫好。之后他让大家继续赶路,说道自己去去就来,骑了萧无忌的马向来路驰去。个把时辰后返回,对众人说道已将木牌钉在村庄醒目处,望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只是虽然自己故布疑阵,将迹象引向他处,仍是要加紧赶路。
回到车上,他对杨岚道:“你既然有心,回头与李湛整肃军队,我在江湖中行侠义之举,咱们同心协力,便不信不能肃清诸恶。我们不要公道自在人心,要公道存于世间万事,让所有人都看得到。那才是应得的公道。”杨岚瞅他半晌,缓缓伸出手掌。李岩会意,与她三击掌以为盟誓。
又行了一日,此时已至三崤脚下。楚王朝受限于兵力,一旦进入深山,是不会进去搜检的。因此多有被称为“乱党”、“前朝余孽”的一些人就躲进深山老林,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叶真与薛寒山便是这样的人。好在二人只是属于“不食周黍”一类,因此也不曾受到过朝廷的重点“照顾”。再加上“庸医”名声素著,即便天都内的达官贵人也难保自己没有求上他的时候,因此无论李岩一行还是那群无家可归的女子,来投靠二人也都算安全。
三崤本也不高,主峰千山也不过六千尺,只是二人住得偏僻,路也比较奇险,山道狭窄,马匹或可勉强通过,马车想也别想。于是众人弃了马车,将一应物品驮在马上,牵马前行。山路对于李岩等人自是无妨,众女子却是行得艰难,好在她们也都经常操持家务,身体康健,也都能坚持。如此一行人足足行了半日,才到达叶、薛二人的住处,还有一匹马不慎跌入深崖,好在无人伤亡。
叶真、薛寒山早就得了薛晴的信息,在室外相迎。叶真身着青袍,面色冷峻,胡子也根根竖着,看李岩时眼光扫过,李岩竟觉得好似他眼中也藏着凌厉刀锋一般,只是随后也平和起来至于薛寒山,可就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鹤氅飘飘,头挽道髻,只用一支木簪簪住,三绺长须配着淡然神情,真如神仙一般,也不知怎么生出薛晴这么个精灵古怪的女儿。
李岩、杨岚、萧无忌都是第一次见到二位前辈,仍是不敢怠慢,以晚辈之礼拜见。他们与于九音、杨烨都是故识,听闻李岩、杨岚求医而来,薛寒山二话不说,先让杨岚入室诊断。他早看出李岩不过是外伤而已,在其他大夫看来形如致命,堂堂“庸医”眼中只能退居其次。
至于其他人,早有薛晴说了缘由,叶真感慨不已,向李岩道:“你们做下这般大事,太也不知轻重了。他们都说我年轻时行事偏激,顶多也与你们无异。你且说来,行事之时作何感想?”李岩道:“是为了公道二字吧。”叶真大笑道:“好一个公道!”当下保证将她们妥善安排。
叶、薛二人在山上一处谷地结庐而居,周边都是参天巨木。总共也不过木屋数间,多余出来的屋子还是上次韩琦他们来时所建,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好在干粮仍有,一时之间吃饭倒是不成问题。叶真一边安置众人造饭,一面喊了张大通道:“来,我看看你的武功进境如何。”萧无忌心道这么多人住处都没有,你却教训晚辈去了。
张大通却早有准备,道了声“好”,拔出“吞吴”,纵身跃起,对着边上一棵径约一抱的巨木斩去,刀光雪亮,招式凌厉之极。长刀围着巨木一旋,张大通飞脚踹出,大树应声而倒。倒地过程中,张大通围着巨木左右奔走,不断出刀,一处处分枝皆被斩断,只剩一根主干,正好倒地。萧无忌见巨木断面周围齐整,中心位置有碗口大小参差不齐,也有些向一边偏离,应是被最后一脚硬生生踹断的。周边造饭的一众女子也有些看呆了。
叶真看了张大通这一番表现,也不说话。右掌一竖,瞬间如刀锋般的气劲凝于掌上,以掌作刀,向另一颗巨木斩去,身形招式与张大通方才施展的一般无二,巨木应声而断。叶真依然出掌如刀,瞬间也将分枝剔除,只剩主干。萧无忌向巨木断处看去,却见断面平滑,才知道叶真方才施展的确是刀法,并非仰仗内力震断巨木。
之后叶真对张大通道:“明白了么?”张大通躬身道:“前辈功力精深,晚辈佩服。”此时李岩在外面说道:“青山,功力不足可以慢慢练来。你方才的不足,主要在于使力不均。前面刀重,后面刀轻,以至于断口偏离。一招之内出现这般状况,易为高手所乘。李岩胡言,还请前辈指正。”最后一句却是对叶真所说。
叶真点了点头,也不理他,只是对张大通仔细解说如何使力才能使刀意绵延不绝,浑然整体,使敌无所攻守。他面对李岩、萧无忌侃侃而谈,显是有意指点,约莫一刻钟时分才止。他见李岩若有所思,便对李岩道:“你来试试吧。”李岩拔出长剑,来到一株巨木跟前,绕树一周,依样出剑,只是行了一周之后并未停止,之后又是一周一周绕行,长剑星星点点,不断击刺而出。
如此行了五周,才对叶真道:“晚辈献丑了,还请前辈指点。”
叶真道:“便是如此。若有疑问,自己去问李岩吧。”说着转身走了。临行袍袖一甩,碰到李岩击刺的巨木,巨木哗啦一声倒了下来,只见断口平滑如镜,李岩五剑连贯如一,劲力竟无丝毫区别。原来李岩伤后不敢使动内力,剑上力道有限,自是不能一剑断树。他便在同一着力之处连出五剑,剑剑功力均匀,方有此效。叶真本就不是考较他们内力修为,只看如何用力,李岩自然算是过关了。
之后张、萧二人依样而为,若有不明白处便问李岩。不多时已整好二十来颗大树。三人又依法将巨木主干切成一段一段的圆木,累成一间一间木屋。不多时天黑,木屋已起了五间,总算能勉强住下,仓促之间,有些巨木枝条仍在,屋中绿意盎然,倒是别致。此时已至夏初,山上夜间仍是凉意袭人,有了这些木屋,也能一挡风露。
众女喊了大家吃饭,薛寒山也带杨岚出来。李岩目视杨岚,却见她轻轻摇头,薛寒山面色沉重,知道显然事有不遂。入夜后他去拜访薛寒山,询问杨岚伤势。薛寒山叹了口气,道:“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内伤。若说经脉断了我也未必没有续接之法即便五脏移位,我也有回天妙手。老夫以内力探查,发现她气海中真气充盈,完全不似散功之象经脉中也留有强大真气时时运转,常人只有运功之时真气才会行经经脉,如她般真气常驻经脉却是闻所未闻,唯一解释便是经脉中的真气为他人所留,因此不能融于自身。”
李岩闻言,回想那日激斗情形,描述给了薛寒山听。薛寒山听了点头:“不错,应是如此。天人五衰与龙虎离合合击,竟能发生如此变故,也是奇特。也罢,既知症结,那便能对症下药,待明日老夫施针一试,看看能否引出异种真气。”李岩道:“我听闻师尊说过,当日赵重霄所下的天机锁,应该也算是一种外驻真气。师尊十几年来苦无他法,最终是以三昧真火炼化的。若有三昧真火,不知是否能解?”薛寒山道:“当年你师父受制,我也曾前去为他医治,只是赵重霄功力太过精纯,我实在是力所不及。如此说来,却是有些相似之处,说不定三昧真火真能奏效。”李岩道:“事不宜迟,明日晚辈便回凌云一趟去求见师父,看他是否有办法。”
此时薛晴在旁边道:“你便以为自己的伤势轻么,往返至少须得半个多月,这一路颠簸下来,你的伤也不用治了,直接挖个坑自己跳下去是正经。也别着急,明日里让阿爷给杨娘子施一次针看看,不成的话,我跟青山去就是了。你若来了一趟三崤,伤势没减轻倒是重了,坏了阿爷名头不说,只怕怀瑜公主也要找我麻烦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似笑非笑看着他。李岩脸一红,告辞出去了。那日早间他对阿史那瑕表白心迹,后来才知道薛晴担心阿史那瑕身体有恙,当夜与她睡在一起,二人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被薛晴听去多少。
山居长夜,天上繁星点点,竟似近了许多。阵阵松涛之中,李岩东望天都,不知佳人现在在做什么。竟日奔忙,阿史那瑕也有好些天未曾入梦了。
第二日一早,李岩照常早起练剑,不多时就见杨岚将带来的女子全部喊起,与她一起习练拳脚武艺,并在饭后组织大家出去挖掘野菜、采集水果,一刻也不停息。李岩于心不忍,便去劝说。杨岚却道:“你道我愿意做这个坏人么?你看她们出于一处,遭遇相同,此时颠沛流离尚能互相友爱,但这种友爱并不会持续太久。她们之间出身也有高下,若任其自便,时间一久难免会高者蔑视低者,低者仇视高者。”李岩一愣,道:“那你让她们这般忙碌便可以阻止你说的情形出现么?”
杨岚道:“给一个让她们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事情,她们便无暇多想。”李岩道:“比如让她们习武?”杨岚点点头,又道:“之后我又将她们一日需做之事安排完善,一刻也不得闲,她们便不会胡思乱想。但所作之事明显是为了大伙生计,她们也不至于有怨言。日后自会挑出武艺、劳作、心性皆上乘之人作为首领,代我去看管大家,我只需盯着她便成。至于再往后要如何,那便是以后了。你想向她们宣扬侠义之道也好,宣扬军魂信条也罢,前提必须有这个稳定过程。”李岩沉默半晌,对杨岚抱拳道:“受教了。”原来杨岚是以治军之道管理众女,他虽喜欢杂学,读过些兵书,却不知还可以如此灵活运用,真是获益匪浅。
过不多时,薛晴前来喊他们,说是薛寒山已准备好了,让杨岚过去施针,李岩也跟着去了。只剩张大通、萧无忌继续在外造屋。薛寒山屋内除了一个书架一个巨大药厨便什么也没有了,地上也只是铺了几层木板,上面铺张席子,颇有古风,倒是与他一身装束很是搭配。薛晴却道:“阿爷这个屋子,我是能不来就不来的。”薛寒山也不理她,让杨岚坐在中间,李岩以为施针要解衣,刚要离去,薛寒山却示意不用,让他只管在旁边坐下。之后摆开针囊,露出长短大小不同的十二枚金针,放在煮沸的药汤中。
李岩素知灵枢中有言,针分九种,此刻见薛寒山居然有针十二,很是诧异。薛晴坐在他旁边,得意地道:“这是阿爷自创的针法,跟古人是有区别的。其实以他现在的功力,一根针足矣。”李岩又问起为何要在药汤中煮,薛晴答不上来,薛寒山道:“道家言,人体有三尸九虫为害佛家有言,身有八万四千毛孔,复有八万四千虫。只是我等肉眼凡胎,不能看见罢了,我这些药汁,便是用来杀死这些不能为肉眼所见的虫的。”李岩见他随口说来便是引经据典,不由拜服。又想若非这样兼纳百家,也难成一代医圣。
不多时,薛寒山见差不多了,拈起一根四寸金针,隔衣向杨岚督脉“至阳穴”刺入,每刺入分毫,便略略停止,输入一丝内力查看反应,最后留了一寸在衣外又拈起一根七寸长针,依样在任脉“紫宫穴”刺入,这次留了三寸在衣外。起身问杨岚有无痛感,杨岚摇头。之后薛寒山对杨岚道:“此刻起,我将协助你自身内力将外间驻留真气驱逐出去,你若感觉难受便直接说出来,不必强忍。”
话音未落,薛寒山双手迭起,拈起盆中金针,围着杨岚不断游走,同时金针掷出,不断扎向任督二脉诸大要穴,转眼间十二枚金针一根不剩,他脚下游走不断,随手拔针再扎,后来出手渐缓,头上白气氤氲,金针刺入之时反击之力越来越强,他也越来越是吃力。任督二脉要穴共计五十,薛寒山勉力扎到最后一处“气海”,手已经有些发抖。好容易扎完,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便倒。薛晴赶紧上前扶住,薛寒山断断续续道:“我没事,快去拔针。”李岩接过来照料薛寒山,薛晴忙去将十二枚金针尽数拔出,却见杨岚汗透重衣,已然晕了过去。
叶真进来,为薛寒山输入真力,半晌他才恢复了元气。不久杨岚醒转,虽未恢复,见薛寒山如此疲累,仍是跪倒拜谢。薛寒山道:“虽未功成,却也不是没有进展,此刻你内力已可出气海,只是不能通过经脉使出而已。此刻若受拳掌等强力攻击,体内真气自会防护反击,在你能复原之前,多少会多一层屏障。我已尽力,之后就靠你自己了。”又对李岩道:“去求你师父的三昧真火法诀吧,或许是当前化解的唯一出路。”众人见他疲累,都退了出去。
室外张大通、萧无忌采木造屋,又已造好了好几间,如此基本够用了,李岩便向张大通说起回山一事。张大通自是满口答应,说道下午就出发,薛晴也要跟去,叶真看出她属意张大通,也便代他父亲允了。之后李岩修书一封,言明下山后诸般事情,以及“定海”被毁云云。
不多时众女采摘野菜野果归来,她们中很多是贫苦家女儿,倒也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获颇丰,杨岚又给她们指示那些能吃,那些可能有毒。李岩看她忙碌,想来她行走江湖时为了隐匿行迹,只怕也没少留宿荒郊野外。在他熟识的女子中,倒是这个最为可敬的女子承受的苦楚最多了吧。
午后张大通、薛晴拜别大家离去,现在需要救治的反而变成李岩。对与这样的外伤,薛大师直接不屑一顾,接下来几日无非就是外敷内服。他药圃内灵药无数,只管用了上去,闲极无聊还为李岩针灸活血,促动伤口愈合。杨岚内力发不出,倒也不急,只是用心体悟枪诀要义,没事传授众女武艺,顺便指点萧无忌枪法,有时叶真手痒了还与他切磋一二。再到后来萧无忌无意中说漏嘴,说道杨、李二人在天都的诸般大战,叶真大感兴趣,整日价缠着二人比武消遣。叶真既称“刀圣”,岂是等闲之辈。他的刀法自成一家,不同于连无心重于气势,而是比较讲究对力道的运用,二十余日下来都受益匪浅。至于一众女子,除了练习拳脚、采摘野果之外,多数都在跟薛寒山学习医术。复杂的医理学不到精髓,至于常见病症、跌打损伤之类的都学了一二,况且这里还有一个现成的伤员。到得后来,李岩一看到这群女子就躲得远远的。好在后来他伤势基本痊愈,渐渐也无人以他作为标本练手了。
这日晚间,李岩正在室内打坐,忽听得马蹄声响,接着就听到拍门之声,连带张大通喊他开门。他心中一喜,忙打开门,松油灯光照之下,却见张大通与薛晴站在门外,满脸悲怆。李岩心中一惊,道:“怎么,师父出事了么?”张大通摇了摇头,李岩才放下心来,口中道:“师父没事就好。”他与曲九云常年不见,江九风弟子众多,最亲近的长辈也只有于九音了,因此一看张大通神色,他第一担心的就是师父。
张大通接下来的话却如晴天霹雳:“师父将咱们两个逐出门墙,任由咱们出师了!”所谓出师,便是以后再也不能顶着“凌云”的名号行事,至于追回武功,除非作了大恶,一般是不会有人管的。李岩闻言身子一晃,觉得眼前发黑,竟差点晕了过去。
此刻众人也都赶了过来,听到了张大通的话,尽皆大惊。薛寒山略一思索,对薛晴道:“你且把事情经过详细道来。”他知道张大通笨嘴拙舌的,便有隐情也说不清楚。薛晴道:“我跟青山到了凌云派,就觉着气氛不对,那些知客弟子看着青山的眼光还算客气,上来就问青崖在哪里。我们直说不知才放我们去见于前辈。后来我们在任侠居见到于前辈,还发现后面躲躲闪闪的有人跟踪。青山把青崖的信呈给于前辈,他看完之后一句话没说,直接烧掉了。之后青山又说起杨娘子之事,前辈说已知晓了,让我们留宿一日。当夜前辈传了我们一卷经文,说是三昧真火真诀,让我们死记下来,背诵无误之后才作罢。”
“第二日于前辈又给了青山一本册子,说是他十余年来休习三昧真火的心得,让我们一并传于杨娘子跟青崖,若是不能领悟,有机缘再去请教掌门真人。之后又说凌云只怕会有大变,师父所做的事情望你们能原谅。又带我们到凌云大殿,当着众弟子面宣布青山、青崖出师,从此不用他所传武功为非作歹,便再无干系。后来与青山的交好的岳廉对我们说,好像杨娘子力战天枢的事情如今已经传遍江湖,另一个同行之人虽然不能确定身份,但多数人猜测至少有三成把握是凌云门下的李岩。为了此事门中长老群起攻之,要于前辈将你们召回询问。最终于前辈只得出此下策。”
薛寒山闻言,略一思考,对李岩说道:“我已明了事情原委。当年他与陆九嶷在东海做下大事,将所有事情一力担了下来。彼时凌云戒律森严,且无出师一说,最终限于门规,你师父的下场大家也知道的。他如此决断,定是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如此一来,你行事便不需顾忌太多。他既然肯传三昧真火,对你行事还是满意的,切莫伤心,也不要曲解你师父的良苦用心。好自为之吧。”说着拍了拍他肩膀,与叶真出去了。
杨岚对李岩道:“于师叔说道凌云近期可能有大事发生,你们还需振作。即便不是凌云弟子了,也未必不能管门派之事,说不定行事更为方便。”李岩点点头,对张大通说道:“不错,咱们仍需振作精神,以应对来日之变。”
接下来薛晴将三昧真火法诀传了给二人,又将于九音书写的心得交由二人,这才出去了。杨、李二人便在灯火下参详真诀,三更方止。很多关窍不是练到之时根本不会明白,参详不出的地方二人只能死记硬背下来,他们都知道表面的平静只不过是没有接收到外面消息的缘故。也许天都还在戒严搜寻杨岚,也许五十射声军莫名覆没的消息已传开,也许流光之战已经揭开序幕,也许凌云之乱已经开始,也许很多未知的武林故事都在发生,他们也终将再次走进风波永远不会平息的江湖。
第二日一早,杨、李二人去向薛寒山、叶真辞行,说道此番多谢援手,只是俗务牵挂,不能学二老般闲云野鹤,只得再入江湖。叶真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且去,过不多久老夫便重出江湖。这世间风云也不能被你们这些小辈独占,要再让天下晓得劫海刀圣叶真还没到拿不稳刀的时候。”薛寒山也道:“再加上我这把老骨头。来日流光战端一启,我和叶老儿便去为你们助战。”杨岚赶忙道谢。
叶真知道杨岚要回流光,便托她带了一部刀诀与韩琦,说道日后见了便要考较他,不过关的话老实滚回三崤练功。大家伙儿都知道李岩、杨岚要下山,萧无忌不是能闲得住的样子,自是要同去。张大通和薛晴连日劳累,叶真亲自做主让他们留下修养一阵,说道近来与两个小辈切磋多有收益,让他对刀法又有改进,顺道学完再走。李岩也是力劝,张大通方才答应留下。至于七里店的众女却很是舍不得杨岚,登时哭倒一片。杨岚笑道:“好好习拳学医,来日还有见面之机。”李岩又留下许多银两,也够这么多人吃花用度一阵,这才携了杨岚、萧无忌告辞。
到了山下,三人也要分道扬镳。李岩要回天都去见阿史那瑕,杨岚要回流光,萧无忌也要跟她去流光一观。回流光的话登州一道要经过燕国境内,前几次杨岚都是走得那条道,只是这次事情闹得有点大,想必是不能走了,只能选择南下走广陵。本可以向东通行一段再分离,杨岚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向李岩抱拳一礼,携枪策马南下,萧无忌赶忙辞别李岩跟上。此时杨岚内力虽未复原,但以她武功只怕除了几个隐世不出的高人外,天下仍是没有几人能挡她去路。此番下山,杨岚已换回旧时装束,红衣如火,英姿飒爽,往日的宫装、霓裳、流苏、步摇大概也只能留在大家回忆中了。
李岩望向她远去背影,想着前些时日的生死与共,当真有些怀念转瞬又想起在天都等他的阿史那瑕,心中又是一阵惭愧。赶忙收拾心情,策马东行,直奔天都。只是对比来时热闹,归时孑然一身,心中难免落寞。
行了约半日,已到了七里店。此时距离他们在此处诛杀作恶的罗都尉一行已近一月,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此处虽偏僻,却依然是个打尖歇息之所,已有人在附近新开了一间茶棚。李岩要了一壶茶一大碗槐叶冷淘,又让店家喂好马匹。没敢骑夺来的军马,此行骑的还是来时公主府拉车的骏马,倒也不用顾虑太多。
此时灾情刚过不久,即便京兆是产粮之国,但此刻新粮未下,粮食依然紧缺。冷淘是面粉与捣碎槐叶混拌而成,想来店家也没有刻意去选鲜嫩槐叶,与面粉混杂一起时又是尽量降低面粉配比,好在李岩也不是挑剔之人,只是埋头吃面,一面倾听消息。
果然有人在讨论七里店的事情。邻桌坐着两人也在打尖休息,看样子像是客商。其中一人神秘兮兮地道:“王二,你听说了么,前段时间七里店闹鬼了?”王二一惊,道:“你可别吓我,我以前可经常在这边走夜路的,都知道你陈七一肚子坏水,这次又要骗我不成。”陈七先赌咒发誓说自己这次绝对没有瞎说,然后才道:“七里店整个村子人一夜全部死光,你是知道的吧?”王二不屑地看着他说道:“我还道什么事呢,这不人尽皆知么?听说死得精光,独独没见年轻女子,是有点邪门,却跟闹鬼扯不上关系吧。前段不是盛传这里闹了盗贼,杀光所有人,唯独抢了年轻女子上山做压寨夫人也说不定。”陈七呸了一口,接着说道:“这里离天都没有有多少行程,虽然咱们那个皇帝但是盗贼还是不敢来的,这样的消息你也信?实话跟你说吧,我小舅子在京兆府当差,事后来看了,那个叫惨啊,全村死得人一点伤口都没有,据说都是被活埋的。”说完卖了个关子。
王二心有戚戚焉,脸上都能看出来。又想继续听下去,就又要了一壶茶,几只蒸饼,外加两碟小菜,陈七心满意足,说道:“他们不是被盗贼害死的,因为就在附近发现了宿卫宫禁的射声军的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呢!”王二一惊,射声军的名头他是听说过,那可是大楚有名的强军,竟然死了这么多。
李岩听了也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那人在夸大其词。
陈七喝口茶水,接着说道:“据说那些军队轻易不离城,这次离城是因为咱们那个”指了指天都方向,“看上了七里店一个国色天香的小娘子,就派了禁卫来抢人。他们把全村人活埋了,本要抢了人走,谁知道怨气太重,鬼把他们的命全收走了。你说若不是鬼,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他们几百号人悄无声息的全杀了,那可是射声军啊。”王二听了也想不通,只是点头,还道“杀得好啊”。
他们邻桌的一个人一直在听他们说,此刻凑了过去,看着四下无人注意,悄悄跟他们说道:“我听闻得却有些出入。射声军只有五十人,也不是被鬼杀死的。”行商本就路途枯燥,最喜欢听些江湖异闻,陈七、王二一听还有隐情,都凑上去静听。那人道:“那日我正好经过,京兆府的人是来了不假,他们搜出了村民尸体,还有五十具禁军尸体。当时人手不够,我还被拉了壮丁,上去帮忙了。刨了一天尸体,沾了晦气,一个月都没咋开张了。”说着叹息了一会,才又说道:“那些禁军身上全都是只有两处伤,一处在腿上,让他们逃不了,另一处致命伤就砸颈项。我听仵作说了,是枪伤。你们说,鬼杀人还用枪么?”陈、王二人忙不迭点头。那人又道:“最关键的是,杀了禁军的人还留了一个信物。他们有些字认不全,就让我帮他们念。那是一个木牌牌,正面写了八个字屠戮百姓,行恶当诛,后面大致写了经过,说是这群人强抢民女,勒索钱财,完了还将村民活埋,他一时不忿,便将这群杂碎杀了。以后若有人效仿他们,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前来斩奸除恶,末尾落款就一个侠字。”陈、王二人虽然只是普通客商,闻听七里店村民被害也有兔死狐悲之心,此刻闻得有人为村民复仇杀尽五十禁卫,不由自主叫起好来。
那人又道:“我后来打听了,江湖上的朋友都说这个叫做诛恶令,乃是百余年前天龙大侠的令牌。天龙大侠急公好义、嫉恶如仇,见到恶人追至天涯海角也不放过。如今看来应是天龙大侠的后人恨透了这个世道,又出来行侠仗义了。”他在那里讲着,陈、王二人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李岩正被“天龙大侠”这个恶俗名字呛了一口,听得茶棚外一个人道:“好一个行恶当诛!好一个诛恶令!”三名行商本以为自己声音放低讨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此刻赶忙伸头去看,却见棚外窗下倚着一个人,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秀的,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腰间插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打狗棒,面前摆个破碗,却是一名乞丐。见他们望来,只是咧嘴一笑,道了声:“各位贵人行行好,小乞儿几日没吃饱饭了。”
三名行商见状啐了一口。他们话语中多有不敬之意,若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陈七随手拿起两个蒸饼,隔窗掷了出去,乞丐操起地上破碗轻轻一兜,两个蒸饼稳稳落在碗中,口中还说了一句:“谢三位赏。”
三人也不在意,继续聊了几句闲话,陈七无意间向窗外一看,乞丐无声无息之中已经不见了。陈七仔细揉了揉眼睛。若非他桌上少了两只蒸饼,他还以为方才外面根本没有待过人。李岩的位置却正好能斜斜看到窗下一角,乞丐施展了极俊的轻功,谁也没有惊动就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去了七里店。虽然这个乞丐甚是奇怪,只是他急着赶路,也无心去一探究竟。
茶棚酒肆本就是探听江湖消息的好地方,此后又来了几拨人,李岩内功深厚,即便离他甚远,也可以听到他们说话。话语中多有说及七里店禁军被杀那桩怪事,各种猜测传闻都有,却少有把事情往他身上牵连的。至于其他的一些消息也很多,比如哪个多年不出世的老魔也去了天都啦,无碍堡连无心又召请到那个高手助阵啦,楚帝决定御驾亲征流光啦,月前江南一带又爆发了丐帮与官军的冲突啦等等,真真假假,谁也分辨不清楚。
李岩已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付了账继续策马东去。反正他已打定主意,一口咬定七里店的事不是自己做的就成,反正谁也没有真凭实据指证他,大不了往杨岚身上一推,只要他们有本事,那便流光抓捕杨岚去。至于“诛恶令”倒算是意外之得了,名字也够响亮,将来再惩奸除恶,便依此例。
再念及即将见到阿史那瑕,李岩心头火热,此刻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天都。若非顾忌马力都打算日夜兼程了,此时他倒有些后悔骑马出来。即便如此,第二日午时他已见到定鼎门,门外的难民想必已安置完毕,几乎都已不见。李岩先去四方馆一探,据通事舍人说怀瑜公主在天都期间便常驻顺平公主府了,馆中只有布鲁等一干武士。他拜别了众武士,又马不停蹄直奔公主府。
顺平公主府一干下人都识得他,忙引他入内歇息。待问起怀瑜公主行踪时,都说两位公主一并入宫见驾了,此时应是陪陛下饮宴,还请他稍安勿躁。随后呈上午膳,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李岩满心思都在阿史那瑕身上,竟然吃得什么滋味都不知道。这么多日没见也没什么,平日里思念归思念,却远不如此刻迫切。其实见着了也不过是陪着她说些话,道一道别后之情,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就觉着是最大的欢喜,心情也越发急切起来。李岩一会儿便看下漏刻,却发现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甚至怀疑漏刻坏掉了,又去看日晷,发现最终还是自己多心了。
阿史那瑕陪同宇文涟漪去见楚帝,一时之间说起赈灾、流光诸般大事,耽搁了许多时间,到了申初方回来,刚进门就有人禀报说李公子外出归来。宇文涟漪自是欢喜,待见到阿史那瑕神色激动却故作镇定的样子,以她作为一名女子的敏感,再回想以往种种情景,实则心中也有一些明悟,只是不经意间不知如何竟有一丝酸楚。
此时李岩也得到了下人汇报,迎到门口,口中道“李岩见过两位公主”,虽然他也极力掩饰,宇文涟漪也能看出他看向阿史那瑕时深藏的炽热与看向自己时的不同。心道莫说五哥有错在先,便是一切都好,也未必入得阿史那瑕法眼,当时只道他们是主仆,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关系。
一时之间众人竟觉得时间停滞了一下,有那么片刻的工夫竟然是丝毫声音也无的。不过眨眼的工夫,宇文涟漪就认识到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她本也是豁达之人,笑道:“青崖回来了啊,你不在这段时间,我跟怀瑜公主一直想着你此行是否顺遂。尤其是怀瑜,恨不得一天在我面前念叨三百遍呢!”说着不顾阿史那瑕的白眼笑了起来,又引他们入室相谈。刚才一瞬间的尴尬竟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到了室内李岩问起怎么不见崒干。阿史那瑕说道他应赵王之邀去观看新的制式武器了,之后又问起此行结果,李岩将一行人经历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又说道过些时日张大通会与薛晴一道归来。宇文涟漪侠义之心甚重,她听到七里店事情经过,又是悲伤又是愤怒,道:“前些时日褚北辰还上报陛下,说是他们在搜捕杨岚途中,于京西一处名为七里店的村庄为流光叛贼伏击,损失了五十名精锐禁军,为此陛下道这些人是为国尽忠,还重重赏赐了他们,没想到竟是这样为国尽忠的。我这便进宫去说明此事。”说着擦了擦红了的眼睛,就要出门。
李岩拦住她说道:“公主有心的话,找机会私下说与陛下听就是了,让他整肃军纪,莫要再出现这等害民之事。至于那五十禁军,他们既然已经身死,也算付出了代价。此番去揭开此案真相,无非是害得他们家人再受牵连。”其实说完之后李岩也不由叹息,按照他的道理,应该去揭发此事真相,以震慑后人。只是以宇文信的脾性,只怕整肃军队是不会的,至于那些让他蒙羞的禁军,八成会将怒火发泄在他们九族身上。
宇文涟漪也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她性情纯良不代表什么都不懂,父亲的脾气她最清楚,此番贸然前去,结果必然是无数人头滚滚落地。但是想起那些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又垂下泪来,一时陷入两难之间。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又道:“还要指望青崖的诛恶令伸张正义,他日我也抛了这公主的身份,随你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去。你说怎么样,天龙大侠?”李岩苦笑不已。
随后大家又说起杨岚情况,只觉得这个奇女子真是让人敬佩,内力全失之余还有这般大的能耐,也算世间少有了。接着说起杨岚夜闯天枢的事情此刻已在天都传遍,直接助长了流光威风,武侯整日巡逻拿人,凡是宣扬此事的人都抓进天牢。谁知道现在天牢早就满了,杨岚声势仍是居高不下。至于有没有流光的人在里面推波助澜不说,单就说这件事本身,只要传出去,也必然就是轰动武林的大事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般压抑又有何用。但这些东西涉及皇权,又碍于宇文涟漪的面子,实是不便多谈。
李岩也问其赈灾之事如何结局,宇文涟漪说道父亲将此事指予五哥处理,五哥精明强干,昨日已上报说处理妥当了。说起难民她又伤感起来,总觉得对不住那一众失去家园的少女,说近来得了些陛下的赏赐,要想办法去弥补她们,先去安置了。
室内只剩下阿史那瑕与李岩,此刻二人相处,竟然都有些不太自在起来。半晌阿史那瑕才道:“你伤势如今已经全好了吧?”李岩说是,然后气氛又沉默了起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甚是奇怪,李岩心中阿史那瑕是与常人都不同的,若是她肯垂青,李岩为她死了也甘愿。只是她说要回草原才能确定如何决定,此时希望二人保持如往常一般关系,也不知是真的如此,还是出于少女的羞涩,总之话就这样告诉了李岩。若李岩是久经阵仗的风月老手,自然会得寸进尺,先将二人感情进一步发展起来,即便阿史那瑕将来回归草原,至少也多了一部分筹码。只可惜他也是个几乎没有男女之情经验的少年而已,常常在自己迫切的愿望与答应保持一定距离之间矛盾纠结,却也只能保持着这种带着一丝暧昧却又离恋人关系甚远的特殊状态。
李岩忽地想起一事,道:“公主,我有个想法,但是不太确认。我怀疑上次七里店的禁军是宇文商派去的。”阿史那瑕笑道:“我还道这样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出口呢。”李岩脸上一红,虽然宇文商并不算一个真实意义上的对手,但他此时直言不讳地说出对他的怀疑,也觉着有些尴尬,只得道:“你知道我没私心的。”见阿史那瑕笑而不语,才继续道:“宇文商是个人物,甚至是我见过的除了李湛之外第一有风度的人,只是他的想法受帝王之家熏陶,做事情也只讲究结果。我若不说出来,怕你一时大意吃了他的亏。”
见阿史那瑕没有发表意见,李岩才又把尘渊的事情说给她听。最后才道:“当时我们已制住了他们,只是太过愤怒,没有顾及询问他们所来何事,但听他们口气,好像是为了杨婉,知道杨婉这个名字的,也不过就咱们几个、褚北辰、宇文商罢了。那日宇文商来这里赴宴,我就觉着他看杨岚的眼神不对,先派出高手,再派出禁军,只是错估了我们的实力,再加上射声军大意,这才让我们逃过一劫。若是那日他们好生埋伏,以弩箭伏击,还真难说结果如何。”
他说了这么多,最后发现阿史那瑕好似根本不在意,看神情乃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样子,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害得我枉做小人。”阿史那瑕却道:“你不怕我低看你,也要跟我说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关心我,我是知道的。”李岩看着她,一时竟有心意相通之感。
后来阿史那瑕又得知他被迫出师的事情,皱起了眉头,李岩也不打扰她,知她在考虑利弊得失,该如何加以利用。半晌她才说道:“你只管放手行事便是,不要担心会连累到我,我自己有办法开脱。只是事前须得跟我商议好,以免措手不及。”李岩道:“那是自然。”
接下来最大事情的莫过于集英馆的夺帅之决,已定于十日之后开始。一旦确定统帅人选,立刻就要兵发流光。只是听说无碍堡也在召集人手,很多武林名宿冲着连无心的面子前往助阵,恐怕实力也是不弱的。为恐两拨势力出现龃龉,宇文信刻意任命了赵王宇文商居中调度,想来都要给他这个面子的。经过了尘渊之事,李岩意识到集英馆可谓藏龙卧虎,再也不敢小看那里的人物。如果说天枢之战中的“拳断天门”越飞龙也是集英馆中招来的话,必须要重新审视这股力量了。
接下来李岩也没有其他事情,多数时间自己体悟一下剑法,修习一下内功。他也尝试了去修炼“三昧真火”,效果也并不太好,师父心得上说得清楚,只有在内力充盈窍穴,再无暇容纳真气时才是最好的修炼时机。或者偶尔趁阿史那瑕闲暇之时与她讨论一下武功,“祈天舞”功法奇特,内力收发自如,杀招隐于曼妙舞姿之下,李岩也大受启发。
在此期间李岩也去过南市,集英馆夺帅之战将至,更是人才云集。只是凌云门的弟子见到他也不再客气,大概都已经通过不同途径得到李岩出师的消息,虽然信息语焉不详,但整体上一致认为与“逐出师门”并无二致。
其实天枢一战中疑点甚多,杨岚自不必说,另一人身法武功应是凌云绝学无疑。只是李岩与顺平公主走得甚近,谁也不敢怀疑到公主头上去,天都凌云门的高手都受到严密审查,他反倒是被被怀疑最少的一个。甚至都有人要怀疑是于九音重新出山了,只是年纪不符才作罢。且近年来出师之人甚多,或许有哪些隐藏的高手做下这些大事也不一定。只是不知为何,朝廷并未将凌云弟子统统驱逐,想来定有考虑。李岩也见了几次司空飞天,交情尚在,同门之谊却是说不上了。再加上确定帅位之后便要出兵流光,宇文商又是总领之人,几日间多邀请阿史那瑕探讨下一步事宜,李岩不愿见他,便由崒干陪同前往,自己此刻在天都也没什么友人,自在之余,不由怀念前些时日片刻不得闲暇的过往起来。
宫城大业殿内,宇文信倚在榻上看似假寐,实则在听秘卫统领薛则的奏报。薛则可以说是他最为亲近的外臣了,他所统属的秘卫职权一直讳莫如深,但有这么一支力量存在,宇文信身在皇宫大内,上自京城风云,下至江湖浪波,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听薛则汇报完毕,睁开眼道:“这么说最多还有年余,他们便可以上战场了么?”薛则点点头,说道:“佛心宗禅武院首座镜渊亲口告诉臣,还道这些人用于江湖争雄或有不足,但与相同人数的武林高手争斗,战损不会超过三成便能全灭对手,只是不知道用于沙场争锋会有何效果,也不敢妄言。臣却是懂些兵法的,以臣观之,便是北燕的浮屠铁骑只怕也未必当得这些身负上乘武学的强兵一击。”
宇文信显然心情甚好,向来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道:“也莫要夸大其词,还需在战阵之上正名。至于江湖争雄,孤要来何用。尝闻前朝太宗皇帝有军兵千余人号玄甲精骑,皆为精锐,重装具甲。每有焦灼之战,便命出击,无往而不利,遂横扫宇内,天下俯首。只望佛心宗没有负了孤的重托,使这支军队也能成为孤之玄甲。”后面一句“平灭乱党、燕贼授首”却是不能出口的,但是当他透过宫墙北望时,丝毫未掩饰北图之心。
薛则躬身侍立,觉得差不多了,才道:“那凌云之事”
宇文信回过神来,想起了之前提到的事件,便道:“既然都已安排好了,盯着便是,任陆九嶷功参造化,也不能敌得过这么多人的私心。至于李岩被师门所逐,怕是于九音听到什么风声,不愿传人涉入其中才出此下策吧。你定要让他们谨慎行事,务必一击中地。
薛则答“是”,犹豫半晌,才道:“五十名射声军全军覆没之事,来龙去脉臣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见宇文信示意他讲下去,才道:“据说是赵王看上一名绝色女子,碍于颜面不便在天都动手,便欲趁其西行之际劫回。褚大将军与赵王交情甚好,便派出五十名精锐出动促成此事,谁知弄巧成拙。臣亲去过现场,只是尸首毁坏严重,伤势难辨。后来又在别处找到完好甲胄,看来像是宿营之时受到了伏击,且对手人数不在少数,因为他们向不离身的手弩中安装的弩箭十不存一。只是臣往来打探,事发几日却是并无哪股势力经过。”他这番话说的真真假假,其他都不重要,只是看似不经意地说到“褚大将军与赵王交情甚好”时加重了语气。
果然宇文信不再关心到底是何方势力杀了禁军,沉思一会儿,道:“你下去吧!”薛则略微有点失望,不料退至殿口时宇文信又加了一句:“褚北辰的动向,你也顺带看着吧。”薛则心中窃喜,表面却露出讶异之色,赶紧道了声“是”,才退了下去。这种无头公案最是难破,他却是心向的齐王,如此又能祸水东引,何乐而不为。
宇文信待他走远才道:“宿卫宫禁的大将与开府建牙的皇子交往甚密,这算是什么事啊?”这句话当是问帷幕后的洪连的,只是这次涉及到帝皇最为忌讳之事,也是不敢开口了。偌大皇宫又在宇文信的沉思之中沉寂下去。
李岩却根本不知道之所以自己能安之若素,还要感谢楚王朝相互间的权力倾轧。这几日他一直想去怀仁坊取出魏璇的遗物,只是天枢之战以后,天都的戒严力度又上一层楼,也不甚容易再加上他东奔西走,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还不如藏于旧处,待寻到了可以传魏璇艺业之人再取不迟。
这一日阿史那瑕随宇文涟漪入宫去了,李岩闲来无事,又忆及故人,于是登上了“太白居”,选择向北靠窗的桌子坐下。他也算此处常客,身份又不同一般,早有侍者上了他喜欢的酒菜,当下把酒临风,忆及不久前发生于眼前场地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不亦快哉,只可惜少了个可以对饮的人,哪怕是崒干在也好。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坐在他对面,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不是换了女装的鹿晓忆是谁,李岩差一点没认出来。鹿晓忆丝毫也不客气,招呼侍者上副杯筷,先喝了几杯酒解渴,才道:“害我一阵好找。”
李岩一愣,道:“找我作甚?”鹿晓忆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来向你寻天枢之战的第一手材料啊!”李岩正待否认,鹿晓忆却示意他不要紧张,小声道:“你就当作将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事情说与我听,现今江湖上流传的版本太多了,我却只相信你这一个,哪怕你告诉我说那夜天枢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也信你。”说着向他眨了下眼睛。
李岩苦笑,只得将那夜的事情以“道听途说”的方式给她讲了出来。鹿晓忆抄起随身携带的螺子黛在一张白绢上飞速书写,还不停催促李岩快说,自己能及时记录。李岩伸长脖子去看时,却见绢上弯弯曲曲什么也看不明白,原来却是鹿晓忆为便于速写自己编的记录符号,果然不负才女之名。
问罢杨岚,又仔细问了另一人的表现,李岩大致说了一遍,鹿晓忆却不厌其烦追问细节,到最后补充来去,与详细介绍一遍无异。之后鹿晓忆又将布帛上记录的事情复述一遍,李岩听了竟与那夜所发生事情并无二致,顿时惊为天人。鹿晓忆见他震惊的样子大是得意,说道:“如你所言非虚,就凭这两个人,武林格局不久之后就要变化了。好了,我回去润润色,这两篇人物传记,用来做将来的江湖名人榜绰绰有余。近来江南发生一桩大事,不日我就要离开天都,去搜集那件事的资料了,有缘再见。”说着告辞去了。李岩看她背影,心道十之**已被看破,好在看起来鹿晓忆并无恶意。
正要收拾收拾心情离开,却见窗下倚着一个乞丐,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乞丐见他看来,也对他咧嘴一笑,说道:“公子行行好,赏点吃剩的东西吧。”李岩立刻想来起来,他回天都路上在七里店遇见过的,当时他是倚在茶棚窗下。
李岩本不是铺张之人,桌上酒菜所剩无几,便向店家要了两张胡饼,待要绕下楼送过去,乞丐却道:“不劳贵人,隔窗赐下便是。”李岩知他武功不俗,且如此公然乞讨,极有可能是丐帮中人。丐帮有丐帮的规矩,最大信条便是,无论武功如何,地位多高,也与寻常乞丐无异。虽然如今帮会壮大,这样的规矩不少人已不再遵守,但楼下乞丐明显是例外。李岩想了想,付了账,从窗口跃了下去,将饼放在他身前碗内。乞丐说道:“多谢公子赏。”自顾吃起饼来。
李岩待他吃完才道:“这位是丐帮的兄弟么?在下凌在下李岩,请教尊姓大名。”乞丐道:“我不是丐帮弟子。我是不祥之人,跟我认识没什么好事的,不知道名字也罢。”说完仍是转过脸去看着端门出神。
李岩闻言一愣,只觉这个乞丐身上定然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随口问道:“那你是在这里等什么人么?”乞丐也是一愣,一般人吃了这样的闭门羹便是大怒也正常,却少有还能淡定自若继续交谈的,当下随口道:“恩,等一个人。”李岩虽非好奇之人,但觉乞丐对行乞一道轻车熟路,想来不是什么落难公子,竟然要等宫城内出来的人,也觉得有些讶异。乞丐看出他想法,冷笑道:“怎么,李公子认为我就没有什么朋友配得上从那里出来么?
李岩一哂,道:“从那里出来又怎么了,那有什么配不配的,只是觉得兄台言行落拓不羁,不似是有那样的朋友罢了。”乞丐笑道:“不错。不是每个对自己重要的人都可以是朋友,我便是在这里等这么一个很重要但不是朋友的人。”说着又转过身去。
过了半晌,却发现李岩仍是未走,便道:“你这个人看着利索,怎么这般缠夹不清?我都说过了不要跟我套近乎,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省得一会儿殃及池鱼。”李岩也笑道:“因为我也在这里等人啊,也是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不想把她当朋友的人。绿杨成荫,清风徐来,对面即是天枢皇城,以前真没发现这里是个等人的好去处。”乞丐本是怀疑,但看他认真的表情又不像作假。
李岩也不再多话,眼看无事可做,便学乞丐就地而坐,顺带搬运真气,练起内功来。乞丐见他神情,暗恨自己心浮气躁,对手武功又高,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也盘膝打坐,虽说临时用功未必有效,却也比枯等强上许多。李岩内功一脉属于玄门正宗,一旦基础夯实,之后便能勇猛精进,不至于走火入魔,其实最大的原因便是善于体察外物,一有外来侵袭扰乱便能提前切断真气运行。因此他此刻一面全力运转内功,一面旁观四顾,却似能感觉到乞丐体内的奔腾如潮一般的真气,呼翕之间隐隐有风雷涌动,看来他不单是一名内功高手,只怕功法还属于刚猛威风一路。
乞丐也甚是惊讶。他记性想来极好,曾记得在七里店匆忙见过李岩一面,既然都是同来天都,遇见了也属正常,只是听闻对方呼翕,气脉悠长生平罕见,也不由生疑,天下间几时有这么多年轻高手了,好在对方看起来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但他曾因大意之下铸成大错,再也不敢妄自判定一个人的好坏。
李岩功力精纯,已是同龄中的翘楚,忽地气有所感,睁开眼来,却见一众人等从端门出来了,左边是宇文涟漪、阿史那瑕一行,右边一行却是以一个青衣公子为首。此时风俗世家大族以朱紫为贵,青衣者多为平民,因此能出入宫门的青衣人少之又少,李岩隔远一见即认出乃是那夜与他激斗的赵重霄关门弟子沈青衣。
不多时众人已过了天枢,李岩上前见过两位公主,阿史那瑕道:“这位乃是北武林第一赵前辈的弟子沈青衣,还不上前见过。”李岩上前行了一礼,自报姓名,此时他已无门无派,倒是不用掩饰什么。沈青衣还了一礼,眼中精芒闪动,竟似是要看穿李岩一般,最后道:“李公子好俊的功夫,不知你那位女伴还好么?”李岩假装听不明白,道:“在下只是怀瑜公主的护卫,哪里有什么工夫去结识女伴,公子口下留情,莫要砸了在下的饭碗。”
沈青衣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好好,若是你丢了饭碗便来找我,我必以十倍待你。”之后忽然转身对阿史那瑕道:“怀瑜公主,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有暇请来敝处坐坐,只是烈山不在,好生扫兴。”
李岩明显看到阿史那瑕脸色有些不自然。以她城府之深,这已算失态了,只怕“烈山”便是她所思念的大漠之人吧。想来沈青衣神目如电,一见就知道李岩与阿史那瑕不似普通主仆,便以语言分化,即便不中,自己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沈青衣转过身对站在三丈开外的乞丐道:“岳东方,你是来找我算账的么?我可不欠你什么啊。”
阿史那瑕收敛深思,目视崒干,崒干上前小声道:“岳东方,丐帮之主陈启养子,丐帮**分舵的舵主,据说一身功夫尽得陈启真传,不可小觑。”宇文涟漪在旁听了,也“啊”地一声轻呼。陈启可是中原四大宗师之一,那可是与佛心宗镜心、正一教张少阳、凌云门九嶷齐名的高手。李岩也是一惊,没想到乞丐竟有这样的身份,既然他是丐帮舵主,怎么自称无门无派?
岳东方面色平静,说道:“不错,你是不欠我什么,但你欠了天灾分舵三百余条人命,还请偿还。”沈青衣笑道:“此话从何说起,你要做丐帮之主,我便替你出谋划策,那些计策不都一一达成了么?你若按我的计划走下去,过不多久就是一帮之主了。”
岳东方道:“是啊,天灾、赤地、焦土三舵若是精锐尽丧,义父也只能将帮主之位传我了。你有我把柄在手,我只能俯首帖耳。只是这样的帮主,我做来有什么意思?”沈青衣笑嘻嘻地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能明白过来,也不枉一代人杰的倾心调教。我只管出主意,做不做是你的事。现在事情出来了,却全部怪到我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头上,是不是有些过分啊?”
岳东方哼了一声,道:“你善能巧言令色,又擅使攻心之计。若是以前的我,此时自当羞愧无地,只是现在我已做好所有准备。来此之前,我已辞去舵主之位,自逐出门。”说着掀开衣袖裤管,却见上面疤痕宛然若新,应是前些时日的痕迹。
崒干在旁解释道:“三刀六洞,丐帮叛出门厅当受此刑。”
沈青衣却有点意外,眼前这个人还是之前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为**左右的少年么。岳东方续道:“我自逐之前,曾在君山岛祖师堂前立下誓言,天灾分舵三百余名弟子的血债我将与你共担。此刻我便留着有用之身,先来讨回一半血债。”李岩听他话中语气,只怕他击毙沈青衣之后便会自裁以谢。一时之间不知是让他得偿所愿好,还是事与愿违好。
沈青衣沉默一会,脸上讶色尽去,迤迤然说道:“你这么快就能醒悟过来,知道怎么样才能对真正的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也算厉害。既然如此,此战已避无可避,来吧。”旁边禁军已听出岳东方是前来寻衅,正要上前阻拦,沈青衣却道:“我与他终有一战,你们不必插手。”说着昂然上前,对着岳东方道:“请!”
岳东方却是知道对方实力,以他素日展露出来的武功已能与自己战个平手,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即便未曾藏拙,至少也会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招未出。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脚踏奇步,左掌护与胸前,似攻实守,右掌收于小腹,似守实攻,乃是一招“潜龙勿用”的起手式。
崒干精神一振,向大家解释道:“我能看出这是丐帮至高绝学降龙十八掌,但是哪一招就不清楚了。”宇文涟漪睁大眼睛,这等神奇武功能得见识绝对是三生之幸。李岩幼时喜听故事,“降龙十八掌”名头大气响亮,多少次睡梦中都是喊着“降龙十八掌”的名字醒来的,今日终于得见。
沈青衣最了解岳东方,以他往日脾性,上来不是“飞龙在天”就是“龙战于野”,如今竟然摆出“潜龙勿用”的架势,看来他真是将所有关节想通,若是身死,只怕万事俱休,因此一改之前冲动,只是与敌偕亡的决心也绝不能小觑。当下也不答话,使出师门秘传的“天机十四”中的“七杀垂天”一路应对。“七杀垂天”与“破军入命”是赵重霄根据前辈武功结合紫微十四主星所创的“天机十四”中最为刚猛的两路,之前与岳东方切磋武艺时多以灵巧多变且不失锋锐的“贪狼坐宫”对敌,此刻以之来应对天下至刚至阳的“降龙十八掌”便是要以强破强,要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岳东方掌势起始若龙潜于渊,见对手一反常态以刚猛掌势与自己对攻,更是正中下怀。师父传功时说道,这一路“降龙十八掌”虽有千变万化,但最厉害之处在于任你刚柔并济也好,任你阴阳相合也好,任你至阴纯阳也好,我自以一掌破之,即便赵重霄敢与他硬拼,也要让其饮恨掌下。他武功境界自然是差点,因此他的“降龙十八掌”最喜欢的对手便是沈青衣这样以攻对攻的,当即猱身而上,以一招“时乘六龙”揭开大战序幕。
两人转眼之间斗了四五十招,掌势之中携带的劲风越来越强,刮得周边旗帜华盖“哗啦啦”直响,莫说一些不会武功的人,便是李岩等人也觉着罡风激荡,快要睁不开眼了。李岩细心观察二人比斗,他所见高手中,除却褚北辰、镜海、叶真等人外,年轻一辈中大概也只有杨岚可比了。
斗到分际,岳东方觑得对手一掌攻来,掌中劲力隐带风雷,叫了声“来得好”,左掌一划,四溢的劲力尽数收敛,蕴于右掌之内,猛然击出。这一掌集聚全身内力,纯以气机感应对方功力最强一点,全力出击一决胜负,正是一招“亢龙有悔”。实则天下武功多是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以己之强攻敌之弱,这一路“降龙十八掌”却恰恰相反,便是要在至强一点上决一胜负。
“七杀垂天”刚猛足矣,但刚猛的招式难免变化不足,终究不敌“降龙十八掌”这等千锤百炼专攻刚猛的招式。沈青衣此刻骑虎难下,只得全力击出。两人双掌相交,正好天上一阵雷鸣,掩盖住这一击的威势。之后才发出龙吟般的呼啸,劲风却丝毫未曾逸散,想来都为二人躯体所承受。
沈青衣踉跄退后五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尺许深的脚印。掩口轻咳,之后他看着手掌上的殷红,抬头对岳东方道:“好一招亢龙有悔。自我十五岁起,到今日已有十年,十年之间你是第一个让我负伤的人,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武功和决心。”
对面岳东方也不好受,他也退了两步,体内气血翻涌,明眼人都看出来他这一掌中占了上风,若是江湖纷争便当到此结束。只是事关数百条人命,又岂是仅仅分出胜负可以结束的。岳东方心知此掌消耗甚大,一招既出,没有能够击毙对手,待对手缓过势头,那基本也没有机会了,除非对方愿意与他死斗到底。他要的是玉石俱焚,若仅仅是两败俱伤,对方占据主场之利,自己结局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岳东方双掌一翻,“时乘六龙”乘胜追击,要趁势将对手毙于当场。却见沈青衣依然以“七杀垂天”的招式应对,心下大定,“龙战于野”、“飞龙在天”两招交叠而出,劲力吞吐,夭矫若龙。
李岩却见沈青衣的招式隐隐有了变化,同样一式击出,看似力道不如之前刚猛,实则暗藏后招,若非细心观察,还道是他负伤之后功力减弱。原来沈青衣此时已承认单以刚猛而论“七杀垂天”有所不及,便在其中辅以“紫微光耀”,如此紫微、七杀君臣佐使,与方才情形又自不同。岳东方与之对敌片刻,欲要再使“亢龙有悔”决战,沈青衣功力游移不定,也难寻到良机,两人之间渐渐陷入僵局。
李岩趁势琢磨双方攻守之道,以为进益,并猜测双方出招、反应,倒也十中**。他看出双方目前能维持均衡之势,只是再战下去恐将对岳东方不利。
若说第一轮双方针锋相对是岳东方取得胜势,此番沈青衣经过调整之后,第二轮以久战而论已占尽上风。
岳东方也知道僵持之战对自己越发不利,“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只是所耗也甚剧,当前还无所觉,但眼看着只怕非是百招内可分出胜负,如此拖将下去,定然是自己先行功力枯竭。心念一转,合身而上,完全不顾己身是否受伤,拼着挨上一拳一脚,也要击中敌手。战到此时,倒也真正开始决议玉石俱焚了。
雷鸣不断,狂风骤起,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被乌云遮盖,突然间下起雨来。端门之外的战斗已惊动了皇宫大内,宇文信令所有人不准轻举妄动,只是为门外观战的两位公主及从人及时送上华盖雨伞遮蔽风雨。对外却言道这是属于武者尊严之战,若有人横插一杠,沈青衣便是胜了也不光彩。其实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想让北燕的希望之星折戟此处,防止成为来日大患。
场上形势倏忽变幻,优势劣势只在一念之间。原本沈青衣取得优势,只是这个优势要在一百余招以后才会化为胜势此刻岳东方又以以命搏命之法相逼,沈青衣又毫不怀疑对手玉石俱焚的决心,一时之间真是难以预料结果。
二十余招翻翻滚滚而过,岳东方一路“降龙十八掌”穷尽变化,审时度势奋勇直击,沈青衣已连使“七杀”、“紫微”、破军”、“廉贞”、“贪狼”六路绝学。岳东方掌上劲力带动雨势,似携毁天灭地之威,沈青衣拆解反攻,无不恰到好处。期间岳东方击中对手三掌,却受了沈青衣五拳一腿。这二十招间双方的体力、内力均已调至巅峰,比起之前拆解的所有招式都要凶险万分,数度频临险境,都是靠莫名而生的潜力硬生生撑过。
大雨滂沱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双方表情。但李岩仍能从双方渐缓的身形招法中看出端倪,那不是运用功法造成,而是不得已为之,看来所受内伤都是不轻。岳东方与沈青衣互换一招,各退数步,两人肩上各中一掌。
乍然岳东方大喝一声,万难之中终于再次窥得先机,双掌一发一收,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击出,要以此招既决胜负,又决生死。刚猛的掌力卷起雨水,化作一条狂怒巨龙向沈青衣袭去。此刻他受伤较重,掌力已不如之前强盛,这一次只怕要命毙于此,但是少说也要废沈青衣一半功体。
沈青衣自是知道这般境况。此前他知道对手强悍,已千方百计削弱对手,眼下见此招攻来,虽知过后自己必然身受重伤,武者的尊严仍让他聚齐真气,全力击出,要让这个难缠对手命丧当场。
眼见二人必然无幸,李岩与阿史那瑕交换眼神,飞身向前。李岩运起“负天绝云”,飞速封锁岳东方右臂三阴、三阳六脉诸穴,并以真气护住他经脉防止为反震之力所伤,同时凝神以待,防止余劲袭来。岳东方本凝神对敌,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他人插手其中,右臂经脉受阻,所发“亢龙有悔”的劲力如同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待得气势消尽,便要化于无形。
好在并未等到对面劲力袭来,看来阿史那瑕如法炮制,也趁他虚弱之时制住了沈青衣。半空中残余的劲力一触,由于都已失去根源,只是掀起一蓬水幕,再无后续。
原来李岩见了岳东方两败俱伤的招法,便知他存了求死之心。但是上前阻拦的话对方功力正盛,况且也无名目,便与阿史那瑕商量好,待得二人功力衰落之时趁势出手,阻止决斗。他在薛寒山处学过一些医理,况且医武相通,自是知道如何阻止功力运行,其实与江湖上常用的“点穴”、“打穴”功夫道理一致,只是瞬间封锁数条经络的穴道可就有些难度,对于李岩、阿史那瑕倒是寻常事耳。
李岩见岳东方对他怒目而视,轻轻在他耳边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风雨大作,也没有人听得清楚他说些什么。岳东方显然不是不知好歹的愚人,此时良机已过,太阿倒持,想以命换沈青衣重伤也不可得,看李岩不似有恶意,便任由他处理。方才激斗正酣还不觉得怎样,此时松懈下来,感到五脏似要移位一般,知道内伤严重,不及时治疗必然影响来日功体,赶忙调匀气息,搬运内力化解。
沈青衣自有他的从人看护,只是看来伤势也不轻。宇文涟漪上前道:“想不到岳东方如此可恶,竟然将沈公子伤得这般严重。我定要上禀陛下,将他打入天牢,秋后问斩。”沈青衣身为赵重霄关门弟子,向来都被称为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直到近来杨岚强势崛起风头才渐渐被抢过去,心中自是有傲气。此刻被宇文涟漪用话拿住,倒也不生气,只是道:“不错,确实是个好对手,公主也不必插手,任他去吧。若是仗势欺人,那也不是沈青衣了。”说着挥挥手,带着从人自行去了。
宇文涟漪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转首对李岩道:“既然此人是你拿下的,交给你看管便是。带着回府。”斥退了欲上前接手的禁军,带着大伙儿回府去了。刚回到府内,李岩便道“不妙”,原来岳东方竟昏了过去,赶紧把他放到自己房内,以内力探查他经脉,发现他体内竟有数道真气乱窜,忽地想起赵重霄一脉的“天机劲”善于趁伤敌之际将劲力注入对手体内以求持续伤害,当初于九音功力被锁,也是这般缘故。若是平常以岳东方的功力绝不会让沈青衣如此轻易得逞,今日不同往昔,既然要拼命,还顾忌什么暗伤?
好在这些劲力并不是太强,远不及当年下在于九音身上的“天机锁”,他一边用内力护住岳东方经脉,一边努力将这些劲力消解祛除,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但他本身已受伤颇重,即便内患去除,伤势要好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下人喂岳东方喝了一碗熬好的伤药,迷迷糊糊中竟也全部喝了下去。
阿史那瑕见李岩运功为岳东方疗伤,很是疲累,说道让他先去休息,自有下人照应。李岩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岳东方却说起胡话来,一会儿“义父,我知错了”、“义父,你杀了我吧”,一会儿“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沈青衣、偿命来”,睡梦中身体一挣一挣,似与人搏斗一般。李岩想起了两次见到的岳东方的灿烂笑容,原来笑容背后竟然也会隐藏着无尽悲伤。心知必与他找沈青衣决死的起因有关,叹了口气,让阿史那瑕先回,自己就在外间榻上歇下了。岳东方说了半夜胡话,无非就是那几句。后来应是药力发散,才安稳下去。
沈青衣回了所住驿馆,从人宗弦要为他运功疗伤,他却说不必了,自己运起功来。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内伤已去了大半,剩下的只需调养几日。他掀开衣襟,发现胸前、肩上中掌之处高高肿起,想来背后火辣辣疼痛之处也差不多。宗弦一直在旁边守候,见状赶紧拿来药酒为他擦拭。全部涂抹完毕,宗弦也是暗暗惊心,十年之间这已算沈青衣吃过最大的亏了。不由自主说道:“少主,那厮掌法如此厉害,让老奴过去接过了他,省得后患无穷。”
宗弦先随赵重霄,可以说跟在赵重霄身边的时间比几个弟子加起来都多,即便耳濡目染也能学到极高深的武功,更何况赵重霄也没将他当下人看待,一些适合的武艺都尽数传了给他,若说江湖宗师的话称不上,但宗师以下的高手他也没放在眼里过。
沈青衣却摇了摇头,道:“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宿命中的对手,才能砥砺着你不断前进。我本以为我的宿命对手会是奇峰突起的杨岚,如今才明白,原来竟是那个我一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岳东方。他今日的表现确实出人意料,若非那两人分解,定然是他命丧当场,我功体受损,此生成就止于此处。”然后又笑了笑,继续说道:“宗叔,莫说我不允你去,便是让你去的话,只怕你也有去无回。”他也向来不将宗弦当下人看的。
宗弦却有些不服气,道:“你说的那两个男女么?他们当时是乘着少主功力衰弱之时才一击得手,我看也未必高明到什么地步。”沈青衣却道:“那你能确定什么时候出手,能堪堪制住我跟岳东方,又不会伤害到我们两个么?早一点的话,气机牵引之下,我跟岳东方的攻击目标换成他们二人,与我们四人都无益晚一点的话我跟岳东方劲气交击之下,他死我伤,他们出手又有何意义。仅凭这一点,就是足以与我匹敌的高手了。”宗弦一想确实如此,自己若去的话,明日变成阶下囚被送回来可不好看。
沈青衣微微出神,似是自言自语说道:“莫说他们二人,那个宇文涟漪,只怕也不一般呐。宇文信的天都,还真是藏龙卧虎啊。”他已隐隐看出今日事件宇文信是有机会阻止发生的,但他态度暧昧,甚至于有推波助澜的嫌疑,看来蛰伏再久的狼依旧是狼,也会起来咬人的。只是楚王朝的兵力布局一目了然,除了需进贡纳税,各地方州府所属兵将基本也调不动,仅凭天都未曾上过战场的两万余禁军便想有所异动,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但他幼时听赵重霄评论过此人,说他善于蛰伏,不动则已,动则必然中的。师父看人从未错过,想来宇文信还是有不少底牌的。
他立刻告诉宗弦,先不用担心自己,尽量在天都打听一下,看看有无隐秘的银钱流向。宇文信想成事,必须靠精锐兵将,但是精兵也是要钱喂的,只需把控好大宗银钱流向,便能顺藤摸瓜。天都自有他们的隐秘罗网,轻易不会启动,此时是该排上用场的时候了。
第二日一早,李岩起床梳洗,院中练了一趟拳脚剑法,忽然听一个声音说道:“李公子好悟性,想不到那般情势下你对我的武功招法能领悟这么多。”李岩回头一看,却是岳东方站在门口,身体仍是虚弱,只是看来行动已不受影响。他适才剑法拳脚之中不自然地将昨日岳、沈使用的招式融了进去,虽非偷学,此刻被正主逮个正着,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手挠了挠头,满面尴尬地说道:“岳兄醒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看到别人使的招式,有精彩之处忍不住就要演练一番,还请岳兄见谅。”岳东方摇了摇头,却道:“世人都能如李公子般想法,也便不会有派别之争了。世间武功都有独到之秘,招式要有心法配合才能发挥出威力来,被人随便看上几眼就能学走的武功,想来也不算什么绝学。只是李公子能去其形而存其神,将神意化入自身武功招法中去,虽无心法,也可得其威力三分,再结合自己武功长处使出,却是难能可贵了。”
李岩不料岳东方随便几眼看得这般透彻,更是尴尬。其实看到精彩武功见猎心喜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由于怕连累一干人等,他便不敢放开手脚大使师门武功,不然他曾是于九音弟子之事此刻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就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来了,迫于无奈便将见到的高深武学与自身武功结合,时不时使出一些常人未见的奇招出来,倒是能为他遮掩一下。
谁知久而久之,倒被他摸出门道来,大概也是与于九音于“负天绝云”中悟出并传于他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法门有关。天地之正、六气之辩被于九音解释为功法本源,世间万物循此而生克,悟透此节则功法无所不包,无处不可窥破。只是于九音说自己只是得其门而入,距离大成还差十万八千里,仅凭此当日在凌云大殿牛刀小试,便破了连无心绝招。李岩学来之后理解起来更是艰难,但在只知埋头精进苦练的江湖之中也算是别树一帜了。
岳东方却不在意,既未要求他人在比武之时回避,他人能学到什么也只能算运道了。不然为何一听说何处有高手比武立刻有江湖人士蜂拥而至,虽说大多数都是看热闹,毕竟也有不少人是想在其间学得一两手绝活的。他只是说道:“你来陪我搭搭手。”说着摆了一个降龙掌的起手式。
李岩见他虚弱的身体,只怕蚂蚁都捏不死,还想出招降龙,也不知是不是有体力将招式打完。岳东方见他不语,也不答话,轻轻一掌向他击来,掌中不带一丝内力。李岩微微一愣,也出剑相攻。只是两人招式缓慢异常,有时心中已想好对手好几般变化,自己应留几个后招,招式却还没打完。
只是随着两人拆解,却发现一个怪异情况,岳东方出招越来越迅速,也越来越精妙,若非李岩知他身负重伤,还道他本来就好好一个人呢。起始时李岩还有心想让,后来只能凝神以对才能不落下风。如此过了五十余招,岳东方收招而立,微微有些喘息,仍是一副内伤未愈的样子,口中却道:“我这路掌法是由外而入内,心法也是如此,待得身体全好了,内伤自然会好。此番施展有助于我活络筋骨,对我伤势是有利无害,与常人伤重需静养是不同的。大概再有十日我便能复原如初。”说着要让李岩引他去见阿史那瑕、宇文涟漪,一则拜谢救命之恩,二则告辞。
李岩正待劝说,却听院门口一个声音道:“好啊,你便去吧。天都之内想成名的高手多的是,你从这里出去,只怕走不到定鼎门,就有成百上千人争着与你比武,胜了降龙掌的传人,足够名声大振了,反正都是想成名想疯了的,可不管你是否负伤在先,只怕还是故意趁着这个机会来挑战的呢。”
来人正是宇文涟漪,他见岳东方稍一犹豫,便接着道:“若你爱惜自己,便好好在这里养好伤势,之后觅得机会,再找沈青衣决一生死。”岳东方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多谢公主收留,也谢过几位的救命之恩。”他原本意气风发之时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去闯,更受不得人激。但此时,他虽不怕死,却怕先于沈青衣死,因此无比珍惜自己。如此将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康复了起来。也明白李岩等人并无恶意,话也多了起来。再后来他听闻李岩也算是凌云弃徒,不禁有同病相怜之感,其实李岩所感也如是。
渐渐李岩从他口中获知一些过往,才明了他与沈青衣之间的恩怨。岳东方是丐帮之主陈启的三弟子兼义子,自幼武学天分出众,为人豪爽,又重侠义,在江南一带惩奸除恶,落下好大名头。又因帮中事务处理得当,因功升为四大分舵的“**”分舵之主,一直是下一任帮主的不二之选。只是陈启春秋尚盛,天下又逢多事之秋,一直没有承认他帮主继承人的身份。但帮中有大事难事,基本也没有他解决不来的。分舵势力日见强盛,岳东方因此也渐渐骄矜自满起来,有时候属下抢了其它分舵的功劳上报上去,他也不加阻止,渐渐帮中其他几大分舵也多有怨言。陈启也隐隐点过他几次,他只是年轻气盛,也不大听得进去。
再后来帮中忽有传言,说是陈启欲将帮主之位传于二弟子“天灾”分舵之主方腾云,他心里才有些不安起来。方腾云武功虽不如他却也差不多,做起事来又雷厉风行,只是为人低调谦和许多,即便有人与他争功,也只是一笑置之。因此名头是没他响亮,但名声只怕要好上很多,岳东方听了这样的传言也不禁有些心虚。正好有一名之前在五湖认识的友人来访,以前接触时说起对世事的看法也都互相佩服,岳东方也没多想,便将近来的苦恼说与他听。谁知那人说道此事容易之至。也不辞辛劳,为他出谋划策,先好好整顿了一下分舵,将害群之马剔除出去,又重惩一批抢功之人。落得周边分舵交口称赞之余,又由于手段高明,舵内弟子也都服膺。因此岳东方对他越发信任,再三挽留那人多助他一段时间,那人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过了不久那人告诉他说,方腾云不似善于做伪之人,应是天性如此,只要对他施以恩惠,必能让他心甘情愿不与自己争位。之后便创造机会,将一支二百北燕精锐入境协助平叛行经“绝鹰谷”的消息泄露给“天灾”分舵。楚王朝兵力受严格控制,有时出了叛乱难以平灭,北燕朝廷便定期派精锐兵丁巡视各州府。说是平叛,又有什么叛乱要平了,无非是一些缴不起税的平民而已。但是他们一旦入境,沿途如同盗匪,江南民众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普通帮派倒也不敢管闲事,丐帮却不同,弟子遍布天下不说,连总舵君山岛都是近十余年间建立的,大不了换地方,帮中弟子又多有南渡流民,对北燕更是深恶痛绝。
方腾云获得消息,当机立断,定要将这拨人尽数留下。只是陈启携了“焦土”、“赤地”两舵之主赴外未归,联络岳东方又没有联络上,对方只有二百军士,在“绝鹰谷”那样的绝地伏击应是十拿九稳。于是选了三百精锐,自行出击了。谁知到了“绝鹰谷”便中了埋伏,“二百精锐”皆是北地武林高手,外围还有军士以弓弩夹击。岳东方前往营救之时,只剩下身负重伤的方腾云尚在,三百弟子尽皆战死。
岳东方去质问那人,那人却道一切皆是他的算计,故意让他晚去救援半个时辰,以保证尽歼“天灾”主力。并劝说岳东方,事情既已做下,便执行后续计划,借机削弱“焦土”、“赤地”实力,到最后陈启只能将帮主之位传与他,岂不甚好?他料定岳东方这样心高气傲之人一旦做错了事,便会一条道走到黑,永远受他控制。却不料岳东方并非糊涂之人,当场与他翻脸,并去向陈启承认错误,“三刀六洞”自逐出门。
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常人唯恐遮掩不住,岳东方却能侃侃道来,足见他的决心:也只有沈青衣一命才能洗清自己的耻辱。
李岩听了不由叹息,这等策略并非艰难奇绝,只是一环套一环。那人若无才华,也不能将“**”分舵整理得井井有条,取得岳东方信任,后续计策也不必说了。半晌才道:“那人便是沈青衣么?”岳东方点点头,又道:“此事是我识人不明,师父虽没有怪我,我却无颜在丐帮继续待下去。若非沈青衣还未授首,我便随三百弟子去了。”李岩劝道:“以沈青衣之才,他若想刻意接近一个人,怕是任谁也防备不了的。”
旁边阿史那瑕、崒干也都点头,宇文涟漪在旁边叹道:“刚开始见到他时,还道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却不料心机如此深沉。”阿史那瑕却道:“为了山河社稷这个理由,很多活生生的人都会变成鬼的。”又对岳东方说道:“十余年前北燕选择与楚结盟,共分天下,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皆因与北燕为世仇的山戎当时已攻到了幽州,若欲扫荡天下力有不逮。如今看来,山戎即平,近二十载修养,军容鼎盛,已准备向南用兵了,不然也不会插手江南武林之事。丐帮力主抗燕,只怕首当其冲,还要小心了。”又对宇文涟漪道:“战事一起,楚与燕的盟约定然不再,公主还请早做打算。”又对崒干道:“此间事了,我们也要加紧行动了。传讯回去吧,让大祭司他们早做准备。”
众人听闻,不由暗暗心惊,这些细碎的信息综合起来,竟然生成如此大的暗潮。又过几日,岳东方伤势已无大碍,不敢耽搁,辞别了众人,决定北上去一探究竟。若阿史那瑕所言非虚,晋阳必有动静,连向沈青衣寻仇也暂时放下。崒干愤愤道:“此人当真无礼,公主所言无有不中,他竟然还敢怀疑,还要去证实。”阿史那瑕却道:“他遭逢叛变,做事自当小心谨慎。且此事关系重大,贸然行动只怕冤枉无辜。”宇文涟漪不甚明白,大家也都不愿明说。若是消息确实,丐帮必要经历一番清洗,来剔除掉所有不安因素,必然是一番腥风血雨。
夺帅之战已定于后日进行,崒干、阿史那瑕都不会参与,倒是宇文涟漪跃跃欲试,还怂恿李岩同去。李岩自是不会答应,他的武功若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是会引起怀疑的。在宇文涟漪的要求下,也跟她比划过,知道她擅长暗器,功力已是不弱,“落梅风”自是不能胡乱传授,但是一些使力的法决也说给她听。
当日张大通与薛晴也回到天都,只是缺了韩琦与翠屏。张大通展露了刀法,李岩发现他相比于分别之时也大有进境,看来也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自是跟随叶真学了不少东西。宇文涟漪见李岩不肯答应,又要张大通以顺平公主府的名义出战。考虑到日后若是相助流光,难免被人诟病,牵连了她,便也拒绝了。恼得宇文涟漪整整一天没有理李岩。
后日夺帅之战正式开始,直接在城外大校场进行,李岩、张大通等人自是作为两位公主的随从前去观礼。第一日每人要进行五场比斗,大多数强弱悬殊,几招之间便分出胜负。倒也有三五场精彩对决,也都是第五轮的比斗,如沈驰对点苍柳霖、司空飞天对青城白崇霄,都是战到二百余招才分出胜负,结果凌云的两位弟子双双获胜。李岩、张大通此时眼界已高,见了二人武功仍然暗暗称道。另一名值得关注的是赵王府的客卿,竟是三十余岁的一名和尚,言必称“阿弥陀佛”,迂腐之极,武功着实不弱,听法号是空山。据说是宇文商的师兄,展露出来的实力竟隐隐接近于镜海,李岩看了暗暗咋舌,“佛心宗”贵为国教,确实有自己不俗根底。只是同为中原大帮大派之首的丐帮、正一教未有人前来参赛,甚是扫兴。
第二日再战,司空飞天运气很不好,遇上了空山,苦撑二百招之后败下阵去,沈驰运气较好,闯入了下一轮,其他凌云弟子倒有半数折戟。此时算上所有晋级之人也只剩下三十余人,之后休整一日再战,凌云弟子尽数出局,也让观看的各派弟子不胜唏嘘,看来凌云秉承的“出师”之例终究是流失了太多高手人才,竟有人说道,要不是师门昏庸,将夜战天枢的李岩逐出门墙,说不定以他连斗宗师的水准还能独占鳌头。亲友赶紧捂住他嘴,阻止他说疯话。其实这一代凌云弟子中算得上出类拔萃之人也仅仅来了司空飞天一人而已,只是运气不佳,提前遇见了有实力夺魁的空山而已。
如此每隔一天举行一轮比斗,最后一日终究是空山独占鳌头,众人也都对这个胜了从不下杀手的大和尚很有好感,倒也心服口服,只待负责主持的赵王亲口赐他魁首称号时,忽听一人道:“且容我与空山大师一决高下。”众人大怒,正待斥责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人直接道:“北燕赵重霄弟子沈青衣,这个名头够来争魁首之位吧。”周边一众武人沉默了下去。
宇文商却毫不意外,笑道:“既然赵宗师的弟子肯赏脸,也算我们的幸事。那便定在后日吧。”
原本还希望能再看一场巅峰对决,不料将近傍晚同时收到了两处传来的同一消息,一则是流光韩琦传讯,一则是路经天都的薛寒山、叶真传来,消息是“李湛遇刺”,韩琦是邀二人前往支援,薛寒山说自己念及故人之情,将前往医治。李岩赶忙将消息告诉阿史那瑕。
阿史那瑕沉吟利弊,着李岩、张大通、薛晴速往流光支援,定要助杨岚稳定军心,不然兵临城下之时流光危矣。李岩担心这般明目张胆前往流光助阵,恐引起楚帝疑心。阿史那瑕却道不妨,天下大乱将起,宇文信必不会因这等小事与突厥开战。自己若在天都身死或被囚,虽然必然引起突厥混乱,但一旦混乱结束,肯定又多一个劲敌。因此只要给他一个面上过得去的理由,他衡量利弊,自会顺势为之。又道流光一脉才是自己将来助力,嘱他定要护得李湛、杨岚周全。
李岩问道:“那我应如何去向顺平公主交代?”一直与宇文涟漪接触,当真发现她是一个没有太多机心,又肯一心扶弱济贫,除暴安良,常常为他人着想的好女子。即便知晓李岩曾帮过杨岚,仍是肯为他遮掩许多。但此时终于要明着走上与她父兄对立的战场,若坦白告诉她,她又会作何感想若不告诉她,难道仅仅凭一个“我是为了你好,所以不得不欺瞒你”的理由,便对得起这么一个真心待他的好女子么?
阿史那瑕显然也想到此节,任她机变如神,也不由犹豫起来。最终她道:“你去向公主直说吧,不然将来她得到了消息,只怕会更伤心。”李岩心乱如麻,正欲前往,顺带告辞,不料阿史那瑕忽地拉住他手,道:“还是我去说吧。”李岩正松了口气,忽然想到,谁去说谁心中所承受的煎熬必然更重,自己走了一了百了,阿史那瑕今后又将如何面对宇文涟漪,叹了口气,道:“还是我去吧。”最终阿史那瑕点了点头,道:“我跟你同去。”
两人来到宇文涟漪门外敲了敲门,宇文涟漪不惯侍女服侍,自己开了门,见到阿史那瑕瑕,正笑道:“公主这么晚”却看到李岩跟在旁边,知道二人定有事情。她本已睡下,此时仅披了一件外袍,夏日本就穿的清凉,这下子有些尴尬了。宇文涟漪请二人进屋坐下,自己进内室整了下衣物才出来,却见二人神情尴尬之极,还道是为了方才事情,不由笑道:“哎呦,你们别把我当娇怯怯的公主,咱们就当江湖儿女论交,那又算什么。”却见二人仍是脸色难看,似是有所明悟。其实她心中何尝不清楚终究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刻,当前的集英夺帅之战不就是为了之后的激斗在准备,只是潜意识中不去想而已。
阿史那瑕方要开口,李岩却在她臂上轻轻拍了拍,站起对宇文涟漪郑重施了一礼,宇文涟漪也不躲闪,坦然受了一礼。李岩又道:“李岩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自家师起便与流光藕断丝连,我虽已被逐出师门,此心却与吾师无二。且李岩与流光李湛、杨岚的交情也非同一般,此番在下便要告辞,前往去流光助阵了。”
宇文涟漪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终于从最不愿意听到说出的人口中说出,心神竟有一丝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道:“那便去吧。”李岩一愣,本酝酿了好久的说辞竟说不出来,最后道:“若此番流光事败,万事休提若有来日,无论李湛、杨岚与你父有多大冤仇,其间有多大困难,李岩都愿化解。不为报公主之恩,只为公主皎如明月的赤子之心。”
他知宇文涟漪是不在乎这些权势的,在乎的大概只有那些对她好的人罢了。虽知今后将付出偌大代价,仍不忍见她此刻伤心。
宇文涟漪也对他施了一礼,道:“如此多谢你了。”语气中多是真诚,一丝讽刺意味也无。李岩又道:“此事瑕便如公主一般不知情,还望你能善待她,不要因此疏离了。”宇文涟漪伸手在阿史那瑕手上握了握,道:“自然不会。”又问他何时出发,李岩道夜间就走,宇文涟漪摇了摇头,说道:“明日再走,有马匹代步,你能更快赶到流光。”李岩答应了。眼见接下来无话可说,他与阿史那瑕便告辞离去。
本卷完
宇文涟漪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关上门,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幼深闺寂寞,却仰慕豪杰,即便周边多有阿谀之徒,她也看不上眼。直到在文成殿见了李岩这般少年英侠,才知自己喜欢的应该就是这一类人。若是寻常公主,无非就是央求父亲促成此事,但她非是庸俗之辈,又向来特立独行,只是自己去接近了解这个少年。最后接触越多,越发现他身上有太多自己喜欢的特质,一缕情丝越系越紧。
后来她发觉了李岩与阿史那瑕之间不同于常人的关系,自己又不愿做横刀夺爱之人,便有了退缩心思。孰不知少年男女心思最是奇特,自己喜欢的人或物,若无旁人喜欢也还能细心观察,谨慎接触,一旦发觉有他人喜欢,那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怎么看都能发现李岩身上的好处。但她与阿史那瑕相交甚好,以她豪爽性格,加之母亲早亡,竟连一个开解的人都没有,已偷偷哭过好几次了。今日里李岩前来辞别,若是一个普通朋友,也算做得仁至义尽,但为什么偏偏是他?
……
宇文涟漪越是大度,二人越是内疚,也无心说话,出了门只顾默默行路,渐渐穿过了李岩住着的第四进院子。张大通见了李岩,正要打招呼,却被薛晴狠狠瞪了一眼。他虽行事不够活泛,却不代表心思鲁钝,一看二人神情便已了然。
二人渐渐行进了花园深处,此刻明月在天,照得园中一片光明,潺潺流水,静静芙蕖,小桥曲折,花木摇曳,此情此景,竟全然无心欣赏。最后还是阿史那瑕道:“明日你走时,我便不能去送你了。”李岩看着她,此刻已将其他情愫抛诸脑后,只剩下离愁别绪,但无论如何拖延,终究会有话说出口、起身上路的一刻。他道:“恩。”又过了半晌,两人无话,李岩又道:“你如何开脱?”阿史那瑕道:“我谎称金狼旗被你盗走,如何?只要我偷偷透露出这个消息给宇文商,想必他也不会大肆宣扬。”李岩恍然,自己盗走金狼旗的消息传给宇文商,宇文商仰慕她,想必也不会泄露得人尽皆知。阿史那瑕又道:“明日一早,我与公主一道离开,你便趁机拿了金狼旗,学杨岚般南下走广陵。”说着从怀中拿出金狼旗给他。李岩拿着还带着阿史那瑕体温的小旗,郑而重之收起放好。阿史那瑕又道:“走吧,再耽搁下去,被人看见难免起疑心。”说着转过去身去。
李岩叹息,终于到了离别时刻,再次相见想必已在两军阵前,又或隔海相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忽地跟上一步,一把将阿史那瑕抱在怀中,就要对她香气微醺的双唇吻下去。阿史那瑕一惊,使劲挣扎起来。李岩看着她惊慌的眼神,终究是克制住了自己,轻轻松开她,道了声:“公主,对不起,我……”阿史那瑕轻轻拉住他的手,抚着他腕上一直戴着的珠链,阻住他后面的话,说道:“青崖,你是个君子,无论将来如何,今世能识得你,都是我的福分。”李岩道:“我也是。”
阿史那瑕展颜一笑,如同微风吹拂,清荷绽放,道:“不用担心,过不多久咱们就会再见。流光事了,咱们还要一起去天山……”说道“天山”二字,神色不经意间有了一丝黯然,月光下李岩却未发觉,只是想到未来还有好长的路要一起走,神情也轻松了起来。阿史那瑕道:“你先走,我看着你。”李岩点点头,虽有不舍,也先去了。阿史那瑕月下站了半晌,幽幽一叹,也移步离开,只剩下园中月光照亭台,流水伴落花。
第二日辰时,宇文涟漪携了阿史那瑕外出,说是梁王妃早就想一见怀瑜公主,今日有暇便过去一会,崒干自然跟了前往护卫。李岩门外放着准备好的干粮衣物银两,门口拴马桩上系着三批骏马,却不是府中所有,想来是恐太过招摇易被追踪,故意在外购置的马匹。阿史那瑕倒也罢了,宇文涟漪的关怀却是受之有愧。
李岩无暇多想,与张大通、薛晴上马,也不敢走定鼎门,沿着厚载门出了城。他检查包裹时发现里面有一张绘好的地形图,指示了前往流光的路线,笔记娟秀,只怕是宇文涟漪连夜描摹的,不由一阵感动。
此去流光最快的路莫过于运河乘船到楚州入海或者南下汝州、豫州,之后在豫州乘船沿淮水东进,沿岸经光州、寿州、濠州,最终在楚州入海,便到流光。只是想来流光之战将起,淮水一线楚军水师必然严阵以待,前方若有优势,便会一鼓作气攻下流光,难免戒备森严。即便三人罪名不便公布,海捕文书必然是有的。
因此三人晓行夜宿,按照之前宇文涟漪地图所示的路线,过了豫州继续南行,穿越淮南道全境,最终寻机在汉阳上船,沿大江东行,最终到江都再想办法入海北上。汉阳倒还顺利,东去江都的客船甚多,三人卖了马匹,花了五两银子,登船东去,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麻烦,偶有沿途盘查,三人担心暴露,但是船家交了过路税费,稽查军士看也不看,便放他们过去了。三人见状方松了口气,或许追捕三人的文书未到,或许王命到了此处已不再具备威慑。却没想到一般乘坐这种客船的人非富即贵,船家只要缴纳足够关税,沿途军士才懒得得罪人。
船家在汉阳采买够了菜蔬肉食,沿途也不再耽搁,到是行得甚快。李岩担心李湛伤势,又忧心流光形势,不住追问船家。最后船家生气了,便道最快三日才到,若是等不及另换别家,搞得其他乘客讶异目光看着他,只得讪讪回屋。
其实李岩乘坐的这艘船很是不小,上下三层足有二十余间客房,至少也住满了一半人。船应是从蜀中发来的,李岩在汉阳上船时下面两层基本都住的差不多了,他们三人便住了顶层的两间客房。一层住人最杂,二层应是被一个客商包了下来,一半住人,一半放了货物。一次李岩下去时见到了,应是蜀中运来的锦缎,想来客商担心放在底层仓库受潮,故而租了客房放置。除了客商,应是还有护送的武林人士。蜀锦价格极贵,却由于其质地优良、花色绚烂,在建康、广陵等富庶之地极受欢迎,从蜀中运至售价可比黄金。只是沿途各州府水域控制力有限,多有水贼出没。考虑到成本,运送途中聘请护卫的佣金,若非实力雄厚的商家根本就做不起这种生意。只是二楼客商从未出来过,李岩始终无缘得见。
反正三日即到,李岩也知急不得,也便静下心来,打坐练习,温习剑法,或与张大通、薛晴交流心得。只想此时强得一分,来日便多一分存活下来的把握。当夜睡不着,便去船头看沿岸风景,但见青山相对,水波粼粼。此时月白风清,即便两岸无甚灯火,也看得甚是清晰,此间景色是完全不同于北地的温柔婉约,这里的山、这里的树都带着柔和的气息,与巍巍天都比较起来,那是一众完全不同的风韵。
他忽地想起于九音常常念出的句子: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他那时不懂得这些句子的含义,不知愁为何物,如今他是懂得了,只是伊人不在江南而已。师父怀念的那个人,应该是在江南的吧。她是不是曾经用江南的诸般风物来挽留过他,想让他终老江南?师父终究回了凌云,他有没有后悔过?若是有一天,自己心中思念的人也同样挽留自己留在她身边,自己是该如何去做呢?
李岩思绪纷繁之中,信口将句子念了出来。不多时,一管笛音响起,婉转悠扬,在夜间江上轻轻传来。李岩心中一喜,乍然以为是阿史那瑕,刚要开口喊“公主”,却意识到她大概还是在天都的吧。笛声响了一阙,停了下来,一阵女子婉转歌声却紧跟着来了,唱了一段“红楼别夜堪惆怅”,接着又是笛音响起,接着又一段唱词“琵琶金翠羽”,之后又是笛音,如此往复,将后续的“人人尽说江南好”、“垆边人似月”,一直唱到“洛阳城里春光好”,“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结束。
李岩听得是从二层传来,又是女子,也不便打搅,正欲返回。却见一道白影从下面窗中穿出,身形轻轻一折,落在李岩旁边,单看轻功便知绝对是名高手。他趁着月色看去,却是一个白衣少女,穿着一条百褶裙,右手持着一支玉笛,浑身上下带有明显的异域风情,李岩却不识得是南疆装束。尤其是头饰,乃是一顶美轮美奂的银质花冠,轻轻箍住绸缎般的秀发,边上还插着一支长翎,更显别致,李岩却不知道那是孔雀的羽毛,只是觉着很好看。
少女容貌也极其出色,皮肤白皙,双目灵活,如同画中人一般,似将天上明月光彩也遮去几分。李岩觉着直直盯着一名素不相识的少女看有些失礼,忙垂头拱手道:“在下打搅了娘子休息,还请见谅。”少女轻声一笑说道:“要说打搅,大概是我打搅得多点,咱们互不相欠。”如同黄莺出谷一般清扬悦耳,听声音正是刚才唱曲之人。
李岩忙道:“娘子声若天籁,在下得以闻听乃是三生有幸……”少女见他文绉绉的,却不耐烦起来,皱皱眉头,说道:“我名叫苏顾,我们白苗的女子没你们那么麻烦,直接喊我名字便了。”李岩直接愣住,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他听了女子笛声歌喉,还道是个知书达理的婉约女子。
苏顾接着道:“你方才念的词并未传世,乃是流落蜀中的一个落魄文士所作,知者不多,你怎么会知道?”李岩一愣,不由自主说道:“家师经常念这几句,我听得久了,便记了下来。”
苏顾皱了皱眉,玉笛在手上轻拍,问道:“你师父?是张朝宗,古婷,还是薛炎?”李岩一愣,前面两个名字没有听过,后面的“薛炎”却是如雷贯耳,不就是杨岚的师叔么?难不成这个少女还是流光城的人?
李岩正愁到了江都怎么办,又不能见人就问流光怎么走,此间便遇到了苏顾。当下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拉了张大通、薛晴夺路而逃。他拿定主意,便道:“家师于九音,不知可曾听过?”苏顾闻言,睁大了眼睛,围着他转了两圈,才道:“于九音?凌云的于九音么?”李岩道:“是!”
少女呸了一口,道:“我不跟笨蛋的弟子说话。”说着又是一个起落,身体半空一个转折,从来时的二层窗户钻了进去。这一下比上来时难度要大得多,她仍是使得举重若轻。张大通跟薛晴早就发现了,此时见苏顾离开这才出来。张大通看了看李岩,还是有些担心,小声说道:“咱们要不要弃船上岸?”李岩略一沉吟,道:“是友非敌,应该不必担心,到了江都只怕还要同行。”示意先行回去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日路经江州时船家靠岸休息,自行上岸采买一应物事,约莫个把时辰方归,薛晴忽道:“船家有问题。”李岩原本只顾与张大通演练招式,此刻听薛晴一说,仔细看时,真发现个中蹊跷。船家原本跟普通生意人一般小心谨慎,此刻神情未变,却有一股内在兴奋之意不知不觉流露出来,那倒没什么江州码头又上来一群人,二楼的客商有些不愿,原本说自己再出银子,将剩下的空房全包下来,船家只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都是些急于返家的苦哈哈,顺带捎一程,不会影响船上各位。李岩却见新上来的人骨节粗大,可不是干惯农活那般单纯,只怕都身怀不俗的武功。
三人眼神一交,都明白了意思,难不成船家勾结水贼,想要监守自盗不说。一想到这些,三人都傻了眼。若说陆上,乌合之众来了三五百个也不怕,但是三人都不通水性,水战可就要大打折扣。虽说敌人顾及船上财货绸缎,不至于凿船,但是鱼死网破的时候谁又知道呢?李岩当机立断,说道我去联系苏顾他们,尽量寻求合作之机,共度险关。
他趁着无人注意,循着苏顾进出的那个窗户,想要进入屋内。身在半空中轻轻一推窗子,去发现应是在里面闩上了。这可难不倒此时的李岩,真气轻吐,门闩悄无声息震断,窗子推开,李岩闪身而进,又顺手将窗子关上,这一些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般,方下山那时是万万做不到的。李岩心中暗自得意,转过身来,却见两个人坐在房内椅上,一人手里端着一杯茶,显然正准备喝时李岩进来了。两人都愣愣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一人正是苏顾,另一人却是一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倒没什么,只是满脸好奇,苏顾却不顾那么多,眼瞅着就要大声呵斥,李岩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苏顾却不管那么多,满脸怒容站了起来。李岩心道惊动船家那便不妙了,当机立断,抢身上前,左手以指作剑,“乘云御龙”疾刺而出,内力运上,劲风呼啸,威势不下于利剑,右手屈指轻弹,两缕劲风分打年轻公子“麻”、“哑”二穴。
年轻公子显然不会武功,应指而倒,苏顾胸前被剑气笼罩,若继续吐气开声,必然为李岩所伤,收回声音,反身迎战。转眼间两人便过了五招,李岩见对手招法精妙怪异,完全不是常见的中原路数,也是惊奇,只怕不是三五十招能分出胜负,不敢恋战,轻轻一退,闪到年轻公子身边,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苏顾只道他以年轻公子性命威胁,心中怒极,抽出腰间笛子,轻轻吹了一个音节。
李岩自打知道她来自苗疆便没敢小瞧她,真气早就布满全身,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用心感应,果然有虫子样的物事无声无息落在他后背,随之滑落,他随手拿起桌上茶杯,回身接住,抖手掷回给苏顾。
苏顾接过去,见蛊虫无效,正要上前抢攻,让他无暇加害年轻公子,年轻公子开口道:
“阿玉,你先停手,这位公子并无恶意。”原来李岩借着在他肩膀一拍之机,内力直透经脉,为他解了闭住的穴道。苏顾闻言回撤,只是冷冷看着李岩。年轻公子示意李岩坐下,才道:“在下江白鹤,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李岩道:“实不相瞒,只怕在下当前是朝廷要犯,若说出去,怕连累了二位。”苏顾给他递过来一杯茶,口中却道:“朝廷要犯很了不起么?直接说吧,又吓不倒咱们。”李岩本有开诚布公之意,见状忽然笑道:“南疆娲皇殿高徒敬的茶,岂敢不饮。”
虽然茶中看不出什么,但苏顾定然在里动了手脚。李岩端起茶杯,不顾江白鹤阻止,一口饮尽,却暗运“三昧真火”将茶水炼过,便有毒虫也都化为灰烬。他此时真气未充盈经脉,“三昧真火”没有用武之地,用来对付莫名毒虫倒是无往不利。之后对二人拱手道:“在下凌云弃徒李岩李青崖,见过二位。此番前来,是告诉二位,需警惕此间船家。他自江州采买回来便神色异常,带回来的乘客个个都是习武之人,恐怕目的不一般。还请小心。”
二人显然未曾听过李岩这个名字,苏顾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娲皇殿的?”李岩笑道:“娘子的武功路数,还有善使蛊虫,皆是名满天下的娲皇殿招数,李岩岂能不知。”苏顾“哼”了一声,却有些得意。
江白鹤却对他说的话很是担忧,与苏顾对视一眼,说道:“方才我与阿玉正说此事,还道是我自己多心了,既然李公子也认为如此,只怕还真没有冤枉他。”之后拿出一张地形图仔细端详,李岩看去却远远没有宇文涟漪描摹的那张详尽。半晌,江白鹤指着前面一处名为彭泽的地方说道:“若要设伏必在此处,该处朝廷兵力布防最弱,也是水贼出没之所,我原本以为护卫力量足够,但如今船上有他们这么多内应,怕是不好应付了。”
苏顾却笑道:“那也没什么,有我在,管教他们这些内应全变软脚虾。”忽地一愣,对李岩道:“你有没有感觉道肚子痛?”李岩道:“没有啊,怎么了?”苏顾很是奇怪,却也不多问,直接道:“等下我们制住船家,我只要略施手段,保管他老实招供,至于后续嘛……”说着眯起眼睛嘿嘿笑了起来,李岩、江白鹤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计算时辰,到彭泽最早都要明日午时,也不慌张。等天渐渐黑了,李岩下去,趁店家不备将他掳上三层,此时苏顾、江白鹤也过来了,开始审问。船家开始挺硬朗,还未待薛晴以金针逼供,苏顾早就向船家展示了自己的诸般蛊虫,船家一看,吓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唯恐说晚一个字就要跟苏顾的宝贝“亲近亲近”。
原来船家名唤蒋大,乃是大江中下游一伙儿水匪的眼线,负责为他们传递过往客商情报。这伙水匪着实不小,势力遍及淮南道西部及江南西道,约有数千人之众,号为“楚江盟”,为首之人乃是自称“江天王”的王天威,在大江上倏忽来去,朝廷水师本弱,也无力围剿,倒被他成了气候。此次江白鹤赴蜀中携带的银钱早换做江南一带“宝通号”钱票,他从江都出发,只携带了行路盘缠,到了蜀中兑出银钱交易时引起了“楚江盟”的注意,这才定计,准备在彭泽一带劫掠。
经过审问,蒋大招出本次负责之人是“楚江盟”三当家卢江汉,算上船上内应,人数约有五百之众,也算是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了。李岩详细询问了对方的兵力配备、攻防器具,也不过十条舟船,聊聊弓箭,大多都是靠接舷战,大致如同寻常水贼一般。最后封了蒋大穴道,才对江白鹤道:“当前情势如此,还请江兄发号施令。”江白鹤饶有兴致看着他他询问蒋大,此时便道:“我见李兄所问无不关键,想来是通晓兵法战阵的,却比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读过几本圣贤之书的庸俗商人要强得多,还是李兄发号司令吧,从我至雇佣来的护卫,尽皆遵令。”
李岩见情况紧急,也不推辞,先对薛晴道:“薛娘子可有方法制住船上内应,却又不影响行动?”不待薛晴回答,苏顾抢着道:“我们娲皇殿最擅长这个,交给我吧。”李岩点点头,又对江白鹤道:“江兄此次雇佣来的护卫可值得信任么?”江白鹤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道:“此时货物贵重,我没敢使用陌生之人,这些人护送我好几次了,应是不会与楚江盟有勾结。”李岩便让他挑选善于水战之人护卫,防止水鬼凿船。李岩早就看过他们乘坐的客船,乃是于九音说过的“水密舱”,且船底颇厚,水鬼作用应该不大,想来劫匪也是不愿贵重货物沾水的。又安排其余护卫准备木板等物,以抵挡弓矢。
安排一定,由苏顾、薛晴押着蒋大去给船上内应下蛊。不多时苏顾笛声一起,登时躺倒了一大片,船上其他乘客吓得不轻,等蒋大等人当着大家面招了原委,乘客更是惊慌。李岩、江白鹤出面安抚一番,才渐渐稳定下来,只说贼人来时让大家各归己舱,用桌椅堵住窗户,防止弓箭即可,外面的事便交给他们。众人见他胸有成竹,江白鹤又是广陵望族,也都渐渐镇定下来,各自回去准备。
李岩看着客商中一人,向江白鹤问道:“一层左首第三个房间的那名住客你可认识?”江白鹤道:“您说的那个头发泛黄、眼睛发蓝的波斯人么?”李岩不知什么事波斯人,但是江白鹤描述的特征是对的上的,便道:“那便是波斯人么?你可识得?”江白鹤道:“我见他样貌奇特,上船时打听了,据说是东来传教之人,之前寄居在锦官城大云光明寺,怎么了?”李岩愣了愣:“大云光明寺,好熟悉的名字。”薛晴道:“明教!”李岩恍然大悟,说道:“那便没错了,应该没什么问题。”江白鹤道:“怎么?”李岩道:“那人身怀上乘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但我听家师说过,明教崇尚光明,扶危济困,应不是坏人。”自去安排别处。江白鹤似有隐忧,却也不再言语。
第二日午间到了彭泽,李岩着众人小心。果不其然,经过一个沙洲时一声锣响,从岔道中冲出十来条渔船改装成的战船,前面装着撞角,直直围了上来。李岩狠狠瞪了蒋大一眼,蒋大赶紧道:“他们看中财货,是不会撞船的。”果然贼子只是在周边远远围住,为首之人大声吆喝:“奉江天王之令,力断楚江卢江汉前来劫富济贫,留下所有财货女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不反抗便不强攻,其余人等自去。”
李岩最恨这种打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旗号,实则满足自己私欲的盗匪,大声道:“劫富济贫倒罢了,何必还要留下女子!”卢江汉哈哈大笑:“恁多话,兄弟们早就手痒了,上吧。江公子留着活口,其余随你们处置。”周边贼寇早就跃跃欲试,奋力划船争先前行,手持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声呼喊,唯恐迟了被别人占了先手。
卢江汉见李岩拔剑在手,冷哼一声,手一挥,五十余名弓箭手稀稀落落的箭支对着李岩射了过来。李岩长剑一圈,尽数挡下,随即起脚,将几名上来的水贼踢了下去,之后接舷战开始了。卢江汉越看越不对,他在船上安插的内应不知何故一个没出来,又见李岩大杀四方,怒吼一声,飞身而起,越过数丈距离,向李岩攻了过来。
李岩喝了声“来得好”,举剑相迎,却发现卢江汉武功竟是不弱,连攻十几招,才渐渐将他压在下风。卢江汉更是心惊,没想到船上竟有这般高手,再看其余攻上船的水贼,被船上几个年轻男女加上一众护卫打得落花流水,薛晴施展刺穴之法,将众贼挨个点住扔着水里,周边还在观望的船只忙不迭救人,一会就载满了几条船。卢江汉无奈之下呼哨几声让水鬼下去凿船,早被守在船舷的武师手持长枪挨个刺了下去,一股股鲜血冒了上来,也不知死活。卢江汉心神大乱之余,更是不敌,瞅空一个翻身跳进水里,爬上一条船,招呼一声,众贼眼见不妙,纷纷逃走。
李岩追上前去将他们挨个放倒,最后制住了卢江汉。其余贼人见势不妙,划船进了芦苇荡中,逃之夭夭,留下卢江汉为首的五十余人。李岩回头看时,却见客船上武师也受伤不在少数,好在无人丧命。李岩让蒋大将船靠岸,着薛晴、苏顾审问众贼,凡有杀伤、劣迹的一一挑了出来。众贼中多是附近山民,有活不下去自发入伙的,有被水贼裹挟的,最终挑出有恶行的十三人,也含了卢江汉在内。李岩确认无误,将十三人一剑一个杀死,挖坑埋了。故技重施,刻了一面木牌,正面书“掳掠,行恶当诛”,背面一一列陈众贼恶行,落款仍是一个“侠”字,悬在树上。又劝其余贼人好自为之,这才携大家上船。期间苏顾、江白鹤仔细看他行事,眼中充满好奇。
那名波斯人也在一边看着,用生硬的中原话说了句:“妇人之仁!”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转身去了。苏顾在后面喊道:“你不上船了么?”那人也不理。
到了船上,李岩命蒋大开船东下,回屋落座,却见江白鹤兀自沉思,不由问他何故。江白鹤却道:“我想起一件旧事。我体质不佳,自幼不能习武,家父便让我经商以振家业,为我请了好几个精通西域诸国语言的先生。”说着自嘲似地笑了笑,道:“我家世居江都,是江东武林世家。家叔本是前朝将军,据说本朝也是位高权重,我却只能学习经商,也是无奈。”李岩一愣,心道莫非这么巧,说的竟是江照晚不成?
江白鹤续道:“记得我十岁那一年,一个衣衫褴褛的波斯人来我家门前乞讨,说的便是方才几句,译成咱们的话便是因光驱暗,是恶即斩,日月盛临,明尊净世。我见他可怜,便将家父给我的月例给了他,他看我一眼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明教的教义。”李岩道:“那很好啊,明教向往光明,正与教义相符。”江白鹤摇摇头,继续道:“第二日邻居布店的小儿子跟我说,昨天有个波斯人来他家乞讨,说了些听不明白的话,一时恼怒,便将他打跑了。我本也没在意,又过了三天,那一家十余口人,尽皆死了。”李岩“啊”得一声,站了起来。江白鹤接着道:“后来家父告诉我说,明教崇尚两极,认为非光即暗,非善即恶。但内中有人颇为偏激,竟然理解为非明尊信奉者为恶,非明尊信奉者可斩,欲明尊净世,日月盛临,唯有灭除拒绝信奉之人,方可光照万世。”李岩闻言,飞身出窗,向岸上纵去。此时船离岸已有二十多丈远,中途势尽,他身体向下一沉,转而“扶摇”升起数尺,浊气尽而新力生,又是一掠数丈,借着水上浮着的木板杂物上了岸,沿岸向来路疾驰而去。
李岩轻功运到极致,来到方才释放众水贼之处,循着踪迹追了出去,不多远便见一个水贼倒在灌木中,脸色焦黑,已然死了。李岩不敢怠慢,一路追了过去,沿线又见了二十余具尸体,前面已然发现了波斯人的身形,对面一名水贼惊慌失措,跪在地上,不断求饶,那人操着生硬的中原话道:“是恶即斩,你既为恶,当有觉悟!”说着一掌向水贼头上击去。李岩怒斥一声,长剑脱手飞出,隔着数丈距离携带风雷之声直击波斯人身后。
波斯人听得风声不善,身形转折躲过,长剑力道威猛,直接斩断一株大树。那人未曾料到威势如此之大,仍是一掌击在水贼头顶,水贼如遭火焚雷殛,面目突然焦黑,倒地身亡。李岩身随剑后,将岳东方的“降龙十八掌”化入擒拿手法之中,瞬间攻出三招,波斯人见他招法精秒,仓促之间连退几步,李岩顺势取回长剑,复又回击,一时之间“决浮云”绝招尽出,“八千春秋”、“乘云御龙”、“上决浮云”一气呵成,剑身盈盈,似有剑芒渗出,将波斯人笼罩于剑网之内。
波斯人知道李岩武功高绝,此时方知仍是小看了他。他本就失了先手,李岩久习“破军枪法”,岂会不知利用争先、主动的优势,此时恨他视人命如草芥,手下不再容情,波斯人可施展的空间越来越小。
眼见如此下去,数招之间就要伤于剑下,波斯人大喝一声,身形暴涨,左掌阳,右掌阴,兼具两极之气,双掌同出,阴阳之气交汇,形成一股极大旋风,卷起枝叶白草,向李岩击去。李岩从未见过这般兼具阴阳分呈两极的内力,长剑一振,“云破天开”斜斜而斩,欲破开劲气直取中宫。熟料对方内力奇异之至,剑至中途,剑势为阴劲缠绕,阳劲疾袭而至,无奈之下只得退却,只是先机已不再。好在对手这一招也甚耗内力,缓了一下,仍是均势。
波斯人道:“吾乃明教传火之使,所经之处,业火当焚尽诸恶。你并非为恶之辈,不必作生死之斗。告辞!”不容李岩分辨,又是如前次般双掌击出。眼见滔天劲力涌来,李岩有心一试,插剑于地,双掌一错,“负天绝云”内力瞬间几个收发,已布于掌间,迎击而上。轰然一声巨响,两人站立之处草木沙石尽数飞了出去,形成一个深约尺许广约丈许的浅坑。李岩直觉对方内力特异之极,阴阳内力交汇形成一股极大的扭曲之力,经脉都似翻转过来一般,一口血喷出。显然对手也不好受,“负天绝云”浩瀚如江海的磅礴真气力透经脉,传火趁势倒飞而出,半空中道:“好强的内力!”话到半段,声音已有些嘶哑,吐出一口鲜血,撞断无数树木,飞身去了。
李岩也踉跄退后几步,眼看追之不及,只能原地调匀气息,压下翻涌气血,也来不及掩埋尸体,施展轻功去追客船。好在客船落了锚停在江边等他,李岩上船入室,见他胸前血迹,不由震惊。李岩却示意自己无事,将事情说了一遍,众人叹息之余,庆幸传火不是江白鹤所说的那种极端之徒,不然所经之处必是腥风血雨。之后又问蒋大,是否后续还会有水贼,蒋大说道大江沿线颇长,水匪分散,应该等不到集结就到江都,水匪是不敢去那里的。李岩只是催他速行,蒋大腹中还有蛊虫,敢不从命?
李岩回到自己舱中,运了几遍内功,觉得功力游走顺畅,心知伤势无碍,便细心沉思。明教“是恶即斩”的信条,与自己的“荡尽天下不平,诛尽天下之恶”是有相通之处的,只是断恶的准则不一。看来将来一定要把持好底线,当诛之人诛之,不当诛之人教诲之,以免矫枉过正,随意定人罪责,岂非与日间传火无异。
晚间江白鹤邀李岩入室一叙,说道若非李岩及时发现,即便得以身免,只怕也要落得货沉大江,之后又问起李岩此行目的。李岩沉思半晌,说要出海一行,不知到江都是否能雇到船只。江白鹤道:“若是东上或者南下都较容易,由于北边战事将起,盘查甚严,想要出海只怕是不行了。”他见李岩满脸失望之色,问道:“莫非李兄出海尚有急事么?”李岩考虑再三,到了江都终究也要向人打听北行船只,还不如向江白鹤坦言,大不了一拍两散,再想办法。于是对江白鹤道:“实不相瞒,在下有要事欲往流光一行,不知公子可否指条明路?”江白鹤哈哈一笑,望向苏顾。苏顾撇了撇嘴:“你告诉我身份时,就猜到了你是要去流光。看来你师父还不算薄情寡义之人,恰巧我也要去流光看望姑姑,到时你跟着我便了。”
李岩想了想,想来终究瞒不过去,便问道:“江照影是否令叔父?”江白鹤说“是”。李岩道:“令叔父在北邙与流光杨岚比武,落败身死,你可知晓?”江白鹤闻言脸色一变,道:“竟有此事!”说着站了起来。李岩虽知不妙,但也不想靠欺瞒获利,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苏顾闻言也颇为惊诧,江白鹤最后说道:“我帮你一次,当做偿还人情。至于以后是敌是友,还要靠家父定夺。”李岩心知这已是最好结局了。
第二日午间,此行终点江都终于到了。江都又名江都、江都,虽然盛世繁华不再,对这里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大江运河交叉,往来客运货运都极便利,多有从此扬帆出海,或访奇怪于东瀛,或了余生于荒岛。极目望去,十里长街,杨柳如烟,桃花流水,难怪人说明月三分,两分在江都。
叮嘱不可再作恶,打发了蒋大等人,江白鹤自去交接货物,安排出海船只,预计明日即可出发,并为他们安排了住处。终究闲来无事,焦急也无用处,薛晴建议外出一游这淮东第一、竹西佳处,苏顾欢呼雀跃,李岩、张大通无奈,只得同意。
其实此时已入夏,并不是最佳游览时机,饶是如此,江都景致仍然醉及四人。此间既有北之雄峻,又有南之灵秀,亭台处处,巷陌深深,流水潺潺,百步一桥,千步一市,如同繁华中的清都,更有各种肤色样貌的商人,竟似比天都还要多上一些。李岩、张大通、薛晴都是久居深山,苏顾更不用说了,大概城镇见得都不多,见了这等繁华都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薛晴还好,苏顾见到什么都要买来,幸亏李岩身上银钱尚多。李岩看着漆器精巧,也买了一只螺钿漆盒,里面放着小小的各色乐器,很是别致,想来阿史那瑕见了定然喜欢。
正行之间,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一个操着吴侬软语的少女趁机上来兜售了四把雨伞,倒免得四人淋个落汤鸡。又行了一程,苏顾指着前面一人忽道:“那个人好奇怪,咱们上一次经过时他便在那里站着,盯着湖面发呆,这会儿下这么大的雨竟然还在。”李岩转首望去,去见一个人全身湿透,背对着众人,两柄长剑斜斜背在背上,剑柄从右肩伸出,他目光所聚应是湖上一个小亭,一个劲儿出神。此时雨势颇大,那人却浑然不觉。
李岩一愣,看背影不是西行求医途中遇到的尘渊么,怎么又到了这里?他正要打招呼,苏顾却是好心,跑过去拍拍他肩膀,要将伞递给他遮雨。李岩倒很是欣慰,苏顾脾气不大好,心肠却是很好。忽觉不对,急忙拔剑向前,口中道:“苏顾小心!”
那人本在对着湖中亭发呆,想着深藏旧事,此刻忽被打断,好梦成空,勃然大怒,反手拔出一把长剑,看也不看向后直刺。苏顾得了李岩提醒,她本身武功不弱,一侧身便欲躲过,谁知那人长剑如影随形。苏顾无奈,将雨伞当做武器,也随手刺出,两相交击,雨伞竟被剑气绞成碎片。眼见剑光吞吐,苏顾的右臂即将布雨伞后尘,李岩长剑及时赶到,”天地一指”截断对手剑势,苏顾仍是被他在臂上划了一剑,好在伤口不深。感受到对手剑上之力,心神一震,那人回过身来,正是尘渊。
他见了地上雨伞残骸,又见到到正在包扎伤口的苏顾,还剑入鞘,施了一礼,道:“尘渊沉迷于旧事,伤了贵友,还请见谅。这些银子聊表歉意。”说着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李岩不接,只是冷冷盯着他。尘渊道:“怎么,不够么?”说着又要去拿银子。李岩道:“若非在下友人识得一些武功,在下也有一些粗浅武艺,此时被你所伤之人只怕已经魂归冥府了吧。”尘渊有些不耐烦,道:“这不没有伤到他人么。我也道过谦了,给你银子又不要,还待怎地?这个世上弱肉强食,强者欺凌弱者,不就是这样么?”
李岩冷冷道:“既然如此,就让在下领教一下阁下的强弱之道。”尘渊也道:“如此甚好,我也好久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他知道对手非同小可,也不客气,反手拔出“君子风”,随手刺出,大雨淋漓中似是一声莺鸣穿透雨幕。
李岩此次动了真怒,也知对手强劲,不敢急躁,一路“决浮云”使出,拳掌夹杂着诸般技艺,配合攻击。数十招之间,尘渊奇招尽出,仍是压制不住李岩。此时对敌不比上次,李岩身体康健,内力运转自如,自是另一番光景。转眼间又是百余招,李岩仗着剑法精妙,心法容纳诸家之长,既杂且纯,奇招迭出,渐渐占了上风。尘渊也凝心应对,不断转换“江海意”、“君子风”对敌,倒也能支撑。
又斗了将近半个时辰,已近三百招。李岩摸透对方所有套路,长啸一声,长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裹以四时,制以五行,包罗万象。“决浮云”中之前未曾领悟极意的剑招近来渐渐融会贯通,“万物为一”、“自无适有”、“天地并生”三招一出,“叮”一声轻响,“君子风”脱手飞出,钉在一株树上。尘渊却不甘心认输,拔出“江海意”对敌,只是江海怎又比得过天地万象,再加上他丢了轻剑配合,锐气又失,不过二十招,便被李岩夺了武器。
滂沱大雨之中,仍能看出尘渊神色黯然。李岩道:“如何?”尘渊道:“心服口服。”李岩道:“以你言论,我为强,你为弱,我杀你便属天道来日有人强于我,杀我便是天道。我此刻杀你,你是何感想,来日我被杀又是何感想。若有无辜之人只是因为弱小这个理由误死于你剑下,他又作何感想?人死了便没想法,被杀之人的亲人友人,难道便不会伤心么?人有取死之道当诛,只是因弱而被诛,为我等侠义所不取。今日未铸大错,你便去吧,望你日后多想一想。”说着递还“江海意“。
苏顾不知怎地,只是觉着对面这个男子很是可怜,第一次见他背影时就觉着他似是被天地所遗弃一般,虽被他刺了一剑,却也没有太多怨恨。换做它时,早就下个生死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刻也过去拔下“君子风”递了给他。
尘渊有些羞愧,接过剑来,抬头正要道声“多谢”,忽地看到苏顾容颜,视若性命的双剑“叮当”落地,一把抱住她,口中喊道:“楚玉,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状若疯狂,吓得苏顾尖叫起来。
李岩怕他迷乱之中伤了苏顾,绕步上前点他“风府”、“玉枕”二穴,谁知劲力一触,却发现他经脉内乱流奔涌,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立刻施展绝顶内功,一路锁住他数处经脉,赶忙带他回住处,一面为他疏导真气,一面由薛晴医治。好容易真气平复,傍晚时分却又发起烧来。以他这等内功高手,是很难为外邪入侵的。只是想来今日他一直神思不属,又久淋大雨,再加上后来不知为何见到苏顾心神激荡走火入魔,此番终于病了起来。这等武林高手轻易不会生病,一旦病起便非同小可。还好薛晴医术高明,针灸配合用药,才渐渐稳定下来,睡了过去。
上灯后不久,骤雨早歇,江白鹤却到了,见到尘渊大为惊奇,不由道:“这不是越秀山庄的大公子么?”只是此刻无暇细说,赶忙对四人道:“船只水手已准备好了,食物饮水也安排妥当,今夜三更时分,江都渡头上船出发。天都海捕文书已到,时间紧急,来不及细说。”之后向大家描述了接头暗号。四人见他神情,知道非是说笑,便都应允。
夏日天长,此时距三更也不过一个时辰,四人便收拾了准备出发,临行前托江白鹤照料尘渊。江白鹤道:“那是自然,我们关系匪浅,还差一点结成亲家”只是催促大家快走,晚了恐不安全。四人谢过,收拾离去,留下江白鹤照顾尘渊不提。
江都是不宵禁的,虽说盛况大不如前,仍旧繁华非凡,只是四人无心赏玩,一路赶到渡口。虽然天色已晚,停泊船只仍多,还有人在装卸货物,天上明月,岸边纱灯,渡口照得亮如白昼。过不多时,一艘扁平的货船越众而出,船上灯光闪了三次灭了,过不多时,又是三次,正是约定好的暗号。四人上船,对了暗语,船家也不多话,只是让四人进舱,随后又装了些货物掩饰,时间已接近四更,才开始出发。
船行不久,又停了下来,却是前方检查是否货物中夹带军械、粮食等战略物资。四人倒是不惧,只怕船被扣留,出海就是麻烦事了。船家说了几句,应是塞了些好处,四人听得军士说道“既是江氏货船,放行放行”,船身一动,继续前行,四人才放下心来。如此几次,天色发白,终于进入了广阔水域,听得船家说道:“四位贵人莫要担心,已无碍了。可好好休息一下,也可出来透口气。”
四人担心半夜,却也睡不着,都从舱内出来。此刻方离江都,一应景物俱在眼中,远山凝碧,又蒙着一层朦胧水雾,岸边江花似火,映着冉冉而出的红日,说不出是灵秀还是壮丽。看着此景,四人都是心情大好。这一出城,基本上已算安全了,船家烩了一锅鱼,就着一小锅粟米熬的粥,几人吃的馋涎欲滴。船家说道这是江公子怕他们吃不惯这边的稻米,专程吩咐的买的粟米。
正在交谈间,忽然发现沿着江岸飞奔过来一人,原本没留意,却见那人一面跑一面呼喊“楚玉”,仔细看时,正是尘渊。显然他也看到船上几人,大喜过望,施展轻功就向江中心的船上跃来。只是明显身形迟滞,功力运转不便,半途便坠了下去。好在他水性精熟,直接游了过来。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李岩喊了船家靠过去,将他打捞了上来。却见他满面欢喜之色,理也不理众人,过去就要去拉苏顾的手。苏顾往后一退,尘渊满面凄凉,口中说道:“你还怪我丢下你不管么?我回去好几次想要见你,他们都说你死了,还指了你的坟地给我看。我却是不信的,就知道他们在骗我。从今而后,任它刀山火海,我也不会丢下你”
苏顾用求助地目光看着李岩,李岩叹口气,隔在二人中间,对尘渊说道:“想必你是认错人了,这位娘子名唤苏顾,乃是苗疆娲皇殿的传人,这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尘渊大声道:“不可能,你也帮着他们骗我。”说着想要动手,却又顾忌李岩武功。李岩担心他内伤复发,只是轻声道:“你先莫急,仔细看下苏顾娘子,再相像的人也是有区别的。”尘渊从怀中掏出一卷油布包好的布帛,展给李岩看。众人都看去,却是绣好的一副图案,图上一男一女,两人正在亭中观花,场景依稀便是昨日间尘渊静立许久张望的湖心小亭。
李岩仔细端详,左边少年封神如玉,锦衣华服,背背双剑,眉目之间宛然便是尘渊少时右边凳上坐着一名黄衣少女,看神情甚是温文娴雅,素手指着一双飞在花丛的彩蝶,似是在对少年说些什么,样貌与苏顾一般无二,只是苏顾神情上多了些灵动活泼。
李岩正待解释,尘渊也发现了二人区别之处。他昨日心情激荡之下走火入魔,本需静养些时日,醒来时却见只剩下照顾他的江白鹤。二人本是故识,一番询问下才知道苏顾已乘舟出海,也不顾阻拦,赶忙出来寻找。不料舟船出港甚慢,他已沿着江岸奔了一夜,全靠心中希望支撑。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倒在船板之上。
李岩心知放任不管,即便好了也要武功大损,当下也不顾损耗真力,入舱运功为他疏导经脉,引导真气归窍。这才发现他经脉堵塞之处甚多,询问薛晴,才知道竟是心情郁积所致。李岩、薛晴合力,将阻塞之处一一打通,也已近午。二人看他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血行稳定,这才松了口气。到了舱外,苏顾满面关怀之色,连问怎么样了。薛晴脸色一沉,不住叹息。苏顾一惊:“怎么,治不好了么?”薛晴道:“累死累活没人管,却有人关怀一个认识一天不到、只管闭眼躺着的人,真是”说着大摇其头。苏顾才知她在开玩笑,任是她出身苗疆,也是一阵羞恼。
之后苏顾向众人说起原委。原来她确实知道自己与尘渊口中的“楚玉”长得一般模样,早些年在蜀中遇见江白鹤时也将他吓了一跳。楚玉本名唤作江楚玉,正是江白鹤的妹妹,下葬之时他也在,所以只是奇怪而已。至于楚玉为何身死,与尘渊又有什么牵连,却是一概不知了。此番出海不易,尘渊昏迷不醒,也只能不顾他意愿,先行驶往流光在说。过了一日,尘渊醒来,只是呆坐出神,也不言语,却处处避着苏顾,薛晴也毫无办法。李岩无奈,只得带他同往流光。
流光位于淮水入海的楚州之东,离陆地只有几十里远,却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个岛群,主岛“流光”也不过方圆数里。此时流光收缩防线,放弃离主岛较远的小岛,只余南面的“飞仙”、东侧的“腾蛟”、北侧的“御宇”拱卫。
李岩乘坐的船只顺海北行了三日,途经几座放弃的岛屿,“飞仙”已然在望。那是一座纵横不过千步的小岛,距离海面数十步远用岛上常见得黑石堆砌成墙,高约三丈有余,将小岛实实围了一圈。城墙上放置大型弩机,墙后隐隐能看出露出头的投石器械。
货船方靠近,黑石城头就有人大声喝道:“流光戒严,过往行商还请向东绕道,对不住之处,还请见谅。”言语之间甚是有礼。船家对李岩道:“流光多有生意来往陆上,跟各大商家关系还是很好的。”李岩点点头,也大声喊道:“故人李岩、张大通、薛晴前来求见李湛、杨岚,劳烦通报。”苏顾忙道:“还有故人苏顾!”他内力精湛,即便海风、浪涛之声颇大,那人听见如同在耳边说起一般,更震惊于他话中之意,口中道:“贵客稍待。”回首吩咐通传,又大声道:“岛边多有暗礁,还请小心。”说着派出一艘小船,来接众人上岛,货船只能原地落锚等待。
岛上早有人在城外背阴处准备了酒食招待,想来不确定身份之前是不会让五人进城的,李岩也让他们将酒食送与船家。那人笑道:“贵客放心,自有安排。”之后介绍了自己。那人名唤骆芳,长得甚是精悍。李岩等人也介绍了自己。正交谈间,城上攀下来一人,在骆芳耳边低语几句。
骆芳走到李岩身前,单膝跪倒,行了一个大礼。李岩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忙问何故。骆芳道:“请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李公子。方才杨统领传讯过来,说道若非李公子舍命相救,她早已身死天枢。公子救了杨统领的命,便如救了骆芳一般。其实我是飞仙城主,也请恕了隐瞒之罪。”李岩了然,他以城主之尊前来接待足显诚意,又担心几人心怀叵测,只能隐瞒身份。
之后骆芳邀他们进城,船家却不便久留,执意离开,骆芳着人准备了清水、食物、金银相谢。过不多时,一艘小船自北而来,船上一人长发红衣,远远看着不是杨岚是谁。杨岚上岸,向几人施了一礼,听李岩也说明来意,最后她对李岩道:“多谢师兄前来助阵,这便随我前往流光吧。”
骆芳忙道:“杨统领,向日不来我这偏僻之地,好容易大驾光临,你自己不留下便算了,贵客也要尽数接走,让我老骆脸往哪搁?”杨岚却道:“我掌管四岛防务,向来只管处置疏漏,不来你这飞仙岛,自己说是好是坏?”骆芳一听,这算是莫大的称赞了,登时笑得合不拢嘴。杨岚脸色一正,道:“骆岛主,你负责流光南部防线,今日以身犯险,亲去接待未曾见过之人,你可知罪?”骆芳道:“我也没说自己身份”却见杨岚脸色难看,忙道:“骆芳知错。”杨岚点点头,径直带李岩一行上船走了。骆芳知道近来是非常时期,杨岚御下甚严,本以为少说要挨一顿训斥,却被轻轻放过,也是出了一口长气。
茫茫苍海,一叶扁舟说不出的渺心胸却无尽般浩大。李岩笑道:“海上几日,却真是让我见识了另一番天地,来时路上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吞舟之鱼,真是大得不可思议,只是与逍遥游里说的鲲还是有点差距。以前演练剑法,师傅说道海天一线时给我描述种种,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竟是这般奇景。”杨岚道:“不错,天天对着这方天地,万事万物不过沧海一粟,心胸是宽广得多了。”李岩点头称是,心道杨岚枪法中即便用到诡奇之变,仍是大气磅礴,原来还与此有关。
忽地想到一事,李岩开口问道:“师妹,你伤势怎样了?”杨岚看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幽幽说道:“师叔的三昧真火确有效果,只是化解的速度太慢了。不过以我目前状态,只要几大宗师不来,我都敢一战,也不必着急。”李岩确信她有此实力,仍是道:“近日来我常常想,负天绝云中经常说道,其实所有真气都是同源而异,只是根据不同的功法修成了不同的内息而已。偶然会觉着有灵光一现,却又捕捉不到。咱们到了岛上,你闲暇时我便将这一路功法说与你听,看看是否有助于功力恢复。”杨岚道:“多谢师兄。”薛晴见二人一直说话,便道:“婉儿姐姐,你只顾与李岩说话,却冷落了我。”原来二人是熟识的。杨岚一笑,回转去与她说些海岛风光,不多时便已到了流光。
李岩见到流光城,当真是被震惊到了。天都城墙也高不过四丈,流光城墙却是五丈有余,且依地势建好,望楼、箭楼、炮塔无有不包,城墙每隔不多远突出一段女墙,凭此城上军士弓矢弩炮可覆盖更广。应是就地取材采石造就,整座城黑黝黝地泛着青光,阳光罩于其上,溢出五彩光芒,果然不愧于流光之名。
城头上早有人发现了一行人到来,赶忙报了下去。刚下船没有走多远,就见硕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以李湛为首,一群人迎了出来,薛寒山、叶真、萧无忌、韩琦、翠屏等人也在其中。待李岩、杨岚接近了,杨岚往旁边躲开,李湛大步上前,躬身长揖至地,他身后应是流光主要首领,也跟着他一礼,城墙上下军士也都躬身施礼。
李岩赶忙还礼,道:“师兄,我可受不起这般大礼。”李湛满脸郑重,丝毫也无之前见过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开口说道:“青崖,你当得的。”转身对身后之人道:“这位少年英侠便是李岩,他师父就是于流光有大恩的于九音于前辈,你们说当不当得!”众人道:“当得!”李湛又道:“他在天都为助杨统领取回左龙武大将军的神兵,力战数大高手。之后为掩护杨统领撤退,身负重创,昏迷三日未醒,几经生死。你们说当不当得!”众人都道:“当得!”这下声音更是齐整,响彻四野,一时将周边的海浪之声都压了下去。
李湛又对张大通几人施了一礼,早有人迎了上去接待。他携了李岩的手,长袖一拂,向前直行,众人两边一分,让出道路,露出直直一条长街通向远处一座宏伟大殿。李岩与李湛行于街上,道边站满了人,看装束有军兵也有寻常百姓,见了李湛纷纷向他打招呼,还有不少对李岩指指点点。
此时正值非常之时,且李湛遇刺在前,自然有军士维持秩序,却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下面钻了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篮子,直奔二人。军士一愣,待要回身拿她,却被李湛阻止。小女孩喘着气跑到李岩面前,掀开篮子上的布巾,露出一些晒好的鱼干,拿出来递给李岩,口中说道:“李岩叔叔么,这是我自己在浅水抓的小鱼,晒干之后可好吃了,你尝一尝好不好?”
李岩看了李湛一眼,李湛点点头,他拿起一条轻轻嚼了嚼,香甜中带着一丝苦涩。他对小女孩道:“很好吃,叔叔很喜欢。”小女孩将小篮子递给了他。李岩看了看身上,将小鱼用布巾包了取出,又将江白鹤给他们准备路上吃的糕饼一股脑放在她的小篮子里,说道:“叔叔吃了你的东西,也拿自己的东西给你吃好不好?”小女孩月牙般的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两个小酒窝越发明显,说道:“谢谢叔叔!”李岩摸了摸她头,见她衣衫虽浆洗得很是干净,却打着很多补丁,巧施妙手,将一锭银子偷偷放在篮中,也不知在岛上是否通用。抬头见道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焦急张望,对她轻轻道:“记得交给娘亲,跟娘亲一起吃。”又摸了摸她头,小女孩高兴地去了,在道边抱住了妇人。
二人继续前行,李湛道:“她是霞儿,她娘是东来流光途中战死的李广将军的女儿九娘。李广将军断后身死,于师叔当时将九娘负在背上转战千里,终于在流光安顿下来。当时只有十三岁,却很是要强,刚来时物资匮乏,她连父亲故交的接济都不要,就那么硬生生挺了下来。后来长大成亲,也是命苦,丈夫又在几年前一次围剿中中流矢死了,就剩下九娘母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他依然还念着于师叔的恩情。”李岩叹息,原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这许多年来衣食无忧,而那对儿孤苦却又要强的母女却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么多个艰难的日夜。也不知这个世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太平,不会再出现这般幼失其祜的孤女。李湛知他心意,拍了拍他肩膀,胸臆志向尽在不言之中。
进了道路尽头的的流光大殿,分宾主落座,李岩坐在了薛寒山、叶真两位前辈的下首,一众小辈挨着坐下,几个人久未见面,互道别来之情,也很是欢喜。只剩尘渊呆呆愣愣,苏顾拽了他一把才坐下,自己却跑到一个身边坐了,看来是很相熟的。李岩望了过去,美妇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温柔关怀之意。
李湛坐在中间,甚是威严,开口说道:“天都选武林高手五百人,由宇文商、沈青衣带队,不日即到楚州无碍堡连无心纠结豪杰千余人,自立为盟主,扼守楚州。大战将起,前有叶前辈、薛前辈、萧公子前来助拳,后有李公子等人赶到,我方又准备充足,何惧一战!”
杨岚负责布防,此时站起说道:“兵法战阵不同于江湖争锋,即便他们个个武功高强,但咱们布防已毕,敢从外攻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只要内部不出差错,此战断无败理。”杨岚的能力向能服众,当下很多人点头称是,却有一个人哼了一声。李湛笑道:“怎么,秦老有什么建议么?”
李岩见那人站了起来,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面目清隽,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美中不足的是面上有些阴鸷。他也不客气,直接道:“婉儿翅膀硬了,便不将秦宇看在眼中了么?”杨岚躬身道:“不敢。”
他见杨岚神色恭敬,面上不豫之色稍缓,口中却道:“秦某负责内务,之前是有疏忽,导致城主遇刺,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如今婉儿说外间不必担心,言外之意便是说我这管内务的便要担心了么?”杨岚不答,给他来个默认。
此时苏顾挨着的笑道:“婉儿只是这般说说,难不成内里不需要加强戒备么?”秦宇哼了一声,坐下了。李湛也笑道:“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流光,不管内外,都需严加防备。待得无碍堡消息传来,咱们再制定下一步计划。”话锋一转,又道:“李师弟天枢一战中失了于前辈的武器。我曾说过,他人施与流光的苦楚,我以双倍奉还,他人施与流光的恩惠,我也将双倍奉还。严老!”
一个老者道:“严烛在。”却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者,双眼通红,应是常年面对炉火的缘故,手臂却甚是孔武有力。李湛接着道:“近日可有好剑出炉?”严烛说道:“前日岛中火山喷发,我趁机融了那块南海精英铁,成了两剑,已由卢先生占了名字。”李湛点点头道:“恩,一并转交给李师弟吧。”
李岩忙起身道:“一柄足矣,不敢贪多。”李湛道:“师弟切莫拒绝。时间不早,几位客人先梳洗一下,晚间此间摆宴,以迎贵客,到时再向李师弟一一介绍。严老,你带李师弟去见卢先生。先散了吧。”众人渐次离开,自有韩琦与岛上知客引了张大通他们往住处。李岩见李湛神色不对,与众人打个招呼,故意留了一会,待众人都出了大殿,才上前低声道:“怎么,伤还没好?”说着为他渡入真气。过了一会,李湛脸色才好了一点,薛寒山过来接过。李湛只是让他先去取剑,说有薛前辈在,不必担心,李岩这才去了。
严烛却在殿外等着他,引他沿殿后出去,李岩只道要带他去兵器库房之类的地方,谁知转来转去,却到了一个藏书楼模样的地方,在院外喊了声:“卢先生在么?”原来是卢先生的居处。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严大师来取剑么?进来吧。”严烛这才带着李岩进去,见到一个四十余岁的书生坐在房中读书,李岩看了看,好像是一本连山,听也没有听过。卢先生见了李岩,不由一愣。严烛显然对卢先生甚是尊敬,忙将原委说了一遍。卢先生摇了摇头,李岩不知他是何意,只是拱手施了一礼,道:“末学后进李岩,见过卢先生。”抬起头来,却见卢先生仍是直直看着他,还道是在船上日久,有碍观瞻。
卢先生忽道:“请将手伸与我一观。”李岩将左手递给他,卢先生仔细端详,似是在看手相,完了又让他换右手,之后又换左手,好像有什么不确定,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道:“请将生辰八字报来一听。”李岩却道自己生于乱世,不知生辰八字。卢先生又是摇了摇头,让他先出去等候,李岩也不气恼,施了一礼,这才出去。
卢先生从柜中取出两把剑来,思虑一下,在剑柄上小心刻了铭文,才交给严烛,已过了甚久。待严烛出去,才喃喃说道:“难道我看错了么,居然跟太子是同命之相。九五之分向不轻见,这可如何得了?”在案上俯首疾书“紫微坐命,分属九五”,面相手相符合,终究是缺了生辰八字,没能落下笔去。卢先生思虑良久,将写了字的纸张丢入炭炉,眼见着纸张渐渐变黄,忽地升起火苗,之后化为灰烬,呆坐半晌,又拿起连山看了起来。
严烛到了书楼之外,却见李岩在与一个小女孩说话,正是来时拦道的霞儿。霞儿眼眶红红的,想是哭过了,李岩正自安慰她。严烛走了过去,小女孩仍是很有礼貌施了一礼,喊了声“严爷爷”。严烛和蔼地拍了拍她的头,问道:“怎么了,你娘又罚你了?”他知道霞儿性格要强之极,若是在外受了委屈,便是死也不会哭的。
霞儿红着眼圈道:“娘说我胡乱收别人的礼,便罚了我。”严烛拉住她手,看着打得通红的手心,气不打一处来,胡子都吹起来了,怒道:“李九娘太也过分,说不得我要倚老卖老教训她一番。”将双剑交给李岩,道:“公子且自便,今日的闲事我还非要管上一管。”李岩也笑道:“今日事由我而起,岂能置身事外,同去便是。”严烛笑道:“小小年纪,行事深得我心!”李岩也笑道:“前辈也一样。”
严烛也不顾霞儿挣扎,拉着她沿着巷陌便行,到了城角一所小小房子。李岩趁严烛敲门之机,打量了一下,房子大概只有两间,都是岛上黑石垒成,门外一个小小灶台,搭了个棚子,应该算是厨房了,收拾得甚是干净。
门开了,李九娘见是严烛,赶紧行礼,又对李岩行了一礼,说是谢过当年于九音的救命之恩,这才将他们引进屋内。屋中倒也齐整,中间一张小小桌子,上面放着缝补了一半的衣物。严烛本来很是恼怒,见状叹了口气,道:“九娘,你这是何必呢。这些衣物自有御府令安排人去处理,你带着霞儿好好过自己的便是了。”九娘却笑道:“咱们母女捡来的性命,多靠岛上接济才活到现在。近来岛上又戒严了,想来战事又起,能做一点算一点吧。只是搭把手,又不算什么。”
严烛叹口气,还未开口,李岩便道:“李娘子,篮中银两是我日间偷偷放进去的,霞儿是不知晓的,还望你不要怪她。”李九娘道:“原来是我错怪了她,还请公子收回。”李岩摇了摇头,道:“银两于我是身外之物,我拿来行善乃是为自己积德,并无施舍之意。你虽无妨,霞儿正值长身体之际,你得了银两一则可解困厄,又成全我积善之行,一举两得,又何必推辞。”
李九娘道:“非是我不愿领受旁人接济。我倒也罢了,她的路却还是很长,若是过度依靠旁人,这乱世中朝不保夕,将来若有事端,又将如何营生。”李岩看着霞儿小小年纪却似满是风霜的小脸,想着自己便是这般大的时候,也天天跟着周青冥厮混玩耍,而她却要承负家庭之重,心中一痛,说道:“我与这孩子很是投缘,只是李岩无才无德,娘子若是不弃,我愿收她做我的弟子,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李九娘一愣,惊喜交集,忙道:“公子是于神仙的弟子,能得拜这般名师,是她千百年修来的福分。”说着示意霞儿跪倒拜师。霞儿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呆呆愣愣跪倒,想着其他人拜师的样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弟子杨霞,拜见师父。”李岩拉她起来,替她揉了揉通红的额头,对李九娘说道:“娘子放心,李岩必不负所托。”又对杨霞道:“师父身无长物,来日寻得好礼再给你。”杨霞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一个如父亲一般的男子依靠,放声大哭,李九娘也在旁垂泪不已。
严烛哈哈大笑,说道:“今日之事是喜事,哭什么哭。来来来,老夫做东,去市上喝酒。”李九娘道:“何必破费,再说了市上做的哪有我做的好!”说着让二人先坐,自己拎着篮子出去采买。李岩将银子递还给她,口中道:“现在算是一家人,这银子可放心大胆使了吧。”严烛也在旁怂恿,李九娘才收下去了。
之后李岩问杨霞可曾识字,她说识得一些启蒙文字,都是九娘教她的,只是在岛上普通人家也不太注重学业,能识文断字已算不错了。李岩心中一动,向严烛问道:“卢先生何许人也?”严烛明了他的想法,说道:“卢先生可是岛上一等一的高才之人,十余岁时便被点了翰林。天都变乱之后,他不愿为叛臣宇文信效力,来投流光,随身携带了好几船的书籍。幼时婉儿他们都是跟卢先生习的文。”
李岩点点头,道:“女孩子家,还是读些书好,别跟我只学会了舞刀弄剑,那也不妙。回头我想让杨霞从他习文,不知道卢先生脾性如何。”严烛道:“卢先生很是固执,这要看缘分了。”
李岩点了点头。趁着空闲,将“玉女篇”的内功心法传了给杨霞。“玉女篇”乃是与“锻骨劲”一般的入门筑基心法,只是根据女子经脉、体质等因素作了相应调整,更适合女子修炼。凌云莲花峰一脉都是先修这一路功法,再行修习后续的“负天绝云”或者“紫气东来”。当年李岩入门时江九风可是拿了两篇入门心法作对比,让大家截长补短,因此倒是记得。李岩又为她引导真气,指出诸般关窍,记熟行气路径,叮嘱她好好习练,若有异象赶紧报知。之后又以一丝真气渡入她体内,让她自行引导一遍,又指出谬误之处,如此三次,杨霞已记得毫无差错遗漏。李岩点点头,这个新收弟子悟性记性还是不错的。
未几,九娘与严烛端了菜进来,还有一小葫芦酒。原来九娘早已回来,见师徒二人细心教学,也不打搅,自行在外做菜,倒是严烛过去打的下手。海岛之上粮食可产,菜蔬却少得可怜,即便如此,九娘厨艺高妙,仍是整治得色香味俱全,严、李二人连声称赞,李岩也叮嘱她们母女一同进食。席间九娘让杨霞向李岩敬了谢师酒,这便算是正式拜师了。
之后李岩又叮嘱晚间让母女二人同来参加晚宴,说是要向大家公布收徒之事。此时世间对师徒名分看得已渐渐重了起来,这也是应有之义。行路间严烛嘱他,说道此生力尽,上好金石精英已是难寻,即便寻得,天时地利也已不再,自己也许再也不可能铸出比两剑更好的长剑了,望他善用此剑。李岩长揖正色道:“晚辈当用这两柄剑执正道而行,荡尽天下不平,诛尽天下之恶。请前辈放心。”严烛笑了笑,说道:“我信你。也信我有生之年,必能闻得两剑纵横天下的威名!”拍拍他肩膀才去了。
李岩待他远去,这才起身离开,自有人接了他去到住处,却见大家都在,显是等他良久了。韩琦在大殿上说话不便,此刻上来一把搂住他,兄弟之情溢于言表,翠萍在旁边笑而不语。
萧无忌却是个闲不住的,将李岩放在案上的一柄剑抽了出来,登时倒抽一口冷气。长剑通体晶莹,似欲透明一般。剑身中段有数处星文一般的斑痕,据严烛说是在火山渗入特殊材料时的痕迹,只会增强长剑硬度韧度。萧无忌随手挥舞,剑上似有丝丝剑气溢出一般,整个室内都在剑光映照之下亮堂了几分。萧无忌用手轻轻抹过剑脊,仍觉得汗毛直竖,即便他不懂剑,也知道非同小可,忍不住赞了声“好剑”。还剑入鞘,好奇之下,又抽出另一把来。众人一看,却是与方才那把截然不同。两剑材质相似,底子也应是如方才那把般晶莹剔透,只是剑身云纹处处,倒将剑上光彩掩盖住了一般。李岩接过来,随手挥舞,甚是得心应手,内力贯注之下,剑身隐现亮光,云纹反而更清晰,两相衬托,倒形成奇异影像。众人见还有这般妙处,惊叹不已。
李岩此时方有时间审视长剑,手中这一把在剑柄上刻了“涛生云灭”四字,另一把剑上却刻着“斩情”,应是双剑的名字了。“涛生云灭”大气磅礴,倒还罢了,云纹趁着剑身,却也应景“斩情”却有一股悲伤之意。翠屏却道:“斩情上星文如同天界牛郎织女星一般,中间河汉相隔,斩情许是这个意思吧。且不说他,赶紧收拾一下,晚间不能这样去见各位城主。”
李岩闻了闻身上,长途跋涉又一路乘船,衣服也没得换,都一身馊味了,在大家嬉笑之下赶紧去沐浴更衣,这才精神焕发出来。又对大家说起收徒之事,其他人不明白,翠屏却是了解九娘母女的,直道“天可怜见”。
李岩见无外人,便问了李湛遇刺之事。韩琦天都事了就随了李湛来到流光,最是清楚不过,此刻便娓娓道来。其实李湛自打回来,已经三次遇险了。第一次是莫名其妙中了毒,好在发现得早,翠屏与薛寒山学了不少使毒解毒的法门,倒也没有大碍。之后严格监管李湛饮食,倒是平静了一段。再后来便是杨岚平安归来,李湛很是高兴,日间多喝了几杯,结果到了第二日还不省人事。翠屏仔细检查他的情形,发现是使用的一种罕见的“混毒”之法。即先设法让目标体内携带一种无毒之物,号为“毒源”,再寻机混入药引,号为“毒引”,两者接触便成剧毒。好在“混毒”之法多有缺陷,食入体内的“毒源”随着人体代谢多有损失,毒性并不是太过猛烈,翠屏又找到解毒之法,李湛才算幸免。此后流光大查城主府的下人,从膳堂找出两名下毒之人,已经自尽身亡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人都是最早随来流光的一批人,家小都在岛上,从未与天都有所勾结。
最近一次却是预谋的伏击,想来隐藏于暗中的刺客见下毒不能奏效,便换了方法。三名刺客趁着李湛巡防归来途中暴起而击,好在杨岚及时赶到,三名刺客眼见行刺无望,咬破牙齿中藏好的毒丸自尽了。李湛却受了重伤,翠屏医术只能维持住身体机能,这才赶忙去请薛寒山过来。原本以为是无碍堡派来的刺客,后来核实死者身份,却发现是向与连无心不合的“南天三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上的岛。后来杨岚亲自守卫李湛,刺客倒是来了两拨,都败于杨岚枪下,只是显然都有准备,见事不谐也吞药自尽了。
室内数人萧无忌是个直肠子,张大通自不必说了,薛晴属于向来不想那么多的人,尘渊看卖相还算个有城府的,只是李岩看了他呆坐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吧,最终只能向翠屏征求意见。翠屏心思缜密,虽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看出些端倪,只道:“以咱们身份实是不便说太多,但觉着这里诸多蹊跷,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其实“不便说太多”云云已经表明自己的看法。李岩点点头,看来有必要找李湛、杨岚说一说了。
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韩琦、翠屏说带众人游览一下流光,李岩让大伙儿去了,自己出门去找杨岚,却听人说她在岛东城外兵营,想来有薛寒山、叶真、薛炎三人护卫,无论刺客使用如何手段都不会得逞,她便去整饬军营了。李岩也正想见识一下流光军容,问明路径,携了剑出城。走了许久才见到杨岚“骁骑营”的旗帜,再向南一点却是“先登营”的旗帜,李岩却不知统领是谁。
李岩到了营门不远,便有军士挡住去路,虽然识得他,仍将他阻在营外,进去通报。不多时,杨岚出门来迎他进去。李岩四顾,却见营盘稳固,戒备森严,虽非战时胜似战时,他东行以来,无论是州兵还是禁军都见过不少,少见这般军容整齐的。到了营内,见到中间摆着一个大桌子,桌上面摆放着地理模型,山河具备,又摆着各种代表军士的棋子,一个将军模样的年轻人坐在桌前沉思,想是在推演军阵,见李岩进来只是抬头打了下招呼。
杨岚示意李岩自便,自己坐在那人对面。那人思虑良久,说道:“婉儿骑兵使用出神入化,我不能及,这一局是我输了。”杨岚道:“军营之内,不叙私情,请以职务称我。”那人正要开几句玩笑,却见杨岚神色郑重,也正色道:“也罢。骑兵天生克制步军,咱们换过,你指挥我的先登营,我来指挥骁骑营。”杨岚便与他换了位置,之后两人不断布放兵力,构筑防线、攻击阵仗。
李岩在旁看得真切,杨岚显是熟悉骑兵优势与缺陷的。骑兵优势在于行动迅捷,冲击力惊人,在战阵中必然处于攻势,只是一旦势尽,反不如步军灵活,只能任人宰割。而步军移动速度慢,仅此一点与骑军接阵只能处于守势,但只要能保证阵势完整,便可对骑军造成巨大杀伤。步骑对决并无太多花哨,只是双方各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限,来弥补劣势。杨岚不断通过构筑防线来完善阵型,以弓弩来杀伤、延缓对手,并能及时洞察对手攻击意图,提前布好弩阵、盾阵、枪阵,将冲锋来的骑军分割成一片片绞杀。
最后那人无奈,眼见剩余骑军不足以战胜敌手,只得选择撤离战场,却被杨岚用兵截住退路。那人脸色一变,道:“你怎么可能还有兵力?”杨岚悠然道:“骑军从训练到投入战阵,可能需要数载之久,步军则不然。这些便算新征召的吧,用来抵挡骑军冲锋自是不行,但用来围截锐气已尽的骑兵却是绰绰有余。不要他们奋勇争先,只需会发弩箭即可。”
那人长叹一声,掷下手中棋子,站起身道:“我终是不如你。”转首对李岩道:“李公子,方才沉迷于攻防,请恕我怠慢了。在下秦天威,忝为先登营统领,早闻过大名,此时有缘得见,实乃幸至。”李岩连道“岂敢”。秦天威相貌堂堂,也不负“天威”之命,李岩见他又说话客气,很有好感。
秦天威问了李岩一些江湖道上的事,忽道:“久闻李公子为于前辈的弟子,于前辈大发神威之时我尚年幼,未曾得见,今日有缘,还请赐教,也让我见识一下名震天下的凌云武功。”李岩本找杨岚有事相商,实是不愿耽搁时间,秦天威却已走出营外,李岩只得跟上。
秦天威拔剑在手,左手掐个剑诀,对李岩道“请”。李岩也拔了“涛生云灭”在手,以“决浮云”相对,内力运至剑上,登时云纹隐现,若怒海涛生,天际云灭。秦天威见了他手中之剑,脸色不由自主变了变,道了句“小心了”,长剑一抖,攻了过去。
李岩见他剑法不俗,细心接战,斗了二十余招,发现他武功应与萧无忌等人差不多,在年轻一辈中也算高手,只是距今日的自己尚有差距。周边观战军兵甚多,李岩不好落了他面子,始终与他维持个平手之局。斗了一百余招,秦天威倒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只是对手甚是顽强,虽觉着自己再加把力就能赢下来,却始终不能够。他见武功试探得也差不多,便跳出圈外,道:“咱们武功相若,只怕三日三夜也分不出胜负,到此为止如何?”李岩还剑入鞘,口中说道:“正有此意。”
秦天威又对杨岚道:“晚间你也去赴宴的吧。前些时日去南海贸易,我托人带了些东西,到时给你。”杨岚却道:“不劳费心,我这里什么也不缺的。”秦天威知她素来如此,一笑去了。杨岚引李岩入账,问道:“师兄来此何事?”李岩沉思半晌,见四下无人才道:“我听闻师兄几次遇刺,心中有些想法,想找你确认一下。”杨岚“哦”了一声。
李岩继续说道:“天常也将事情经过跟我说了一遍,我总觉得有蹊跷。下毒之人都是流光城之人,且与外界素无牵连,便是被策反也可能性极小动手行刺的南天三枭也不可能恰巧找到师兄落单的时候行刺,即便是被他们碰上了,必然在岛上已久,这些形迹可疑的外人又有何处可以藏身。”说着迟疑了一下。
杨岚却示意他说下去。李岩咬咬牙道:“只怕这些刺客背后有人,且此人在流光地位举足轻重,有足够能力策划并完成此事。”杨岚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不错,我也这般怀疑过。刺杀师兄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向宇文信邀功,二是要夺了岛主之位。先说岛主之位,师兄曾说,他若有不测,我当继承他之位,且我确实有能力做到,因此我倒是第一嫌疑之人了。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便是有人与宇文信达成协议了。但以宇文信的刻薄寡恩,又有什么人会相信他的承诺?”
李岩道:“无论如何,必然有岛内之人才可以办成此事,如今可有怀疑的人?”杨岚摇了摇头说道:“都是元熙九年之后便过来的老人,有些甚至是早些年便在岛上驻防的军户及家眷,又能去怀疑谁呢?”李岩也是黯然,这等情势下不说去怀疑谁,仅仅想到谁有可能是叛徒便已足够伤怀,更别说追查下去。
最终只得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任不管。你们不便怀疑,那便交于我们几个外人来做,你且将岛上人员布局说与我听。”杨岚心知这必是个得罪人的活计,只是当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得将岛上情形一五一十说与他听。岛上约有不到五万人口,军士约有一万余,十之六七都是元熙九年之前驻扎的军士及其家眷,后来随李湛等人迁来的只是少数。当前岛上共有一名岛主即李湛,还有三名副岛主。一个就是今日在大殿向杨岚发难的秦宇,他也是之前驻防岛上的将军,如今主管内务另一个是阻他说话的名唤楼明月,也是元熙九年随李湛迁来的,主管岛上与外界商贸剩下一个就是薛炎,主管岛上军务。每名副岛主都有若干下属,至于其他拥有实权的也就是岛上三军统帅,“骁骑”统帅杨岚,“先登”统帅秦天威,以及李岩未见过的“靖海”统帅鹿衍。严烛管器械武备,至于卢先生等人,虽然德高望重,但基本上不参与岛上事务。
李岩听了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如此让他凭空臆测也想不出什么来,只能想到有名有姓的人里面,杨岚、薛炎是绝无可能背叛,楼明月他一见了就有一种莫名信任感,直觉中也不会,但是又不能凭直觉去断一个人好坏。一时之间一团乱麻,好在晚宴应能见到岛上大多数实权人物,想来有能力实施一系列计划的人也应在其中了。
眼看急也无用,李岩想到日前之言,也将“负天绝云”的相关心得说与杨岚,只盼能对她内伤有所影响。待他说到于九音领悟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法门时,杨岚若有所思,也将“龙虎离合真诀”中的一些心法窍要拿来交流印证。两人于武学上的天分都是上上之选,这一下双方都受益匪浅。
一旦交流起武学心得,时间便过得飞快。眼看天色不早,两人一面前去赴宴,一路上对几处分歧仍然争论不休。进了大殿,宴席早已排好。殿中各人见李岩、杨岚一同进来,神色各异,欣慰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李湛神色大好,着二人在他身边坐下。李岩坚持不受,最终还是坐在了一众小辈之间,见到九娘母女也在,也让她们同坐。一些持重之人见他识得进退,不由暗暗点头。
待得众人到齐,李湛举杯,示意晚宴开始。先是感谢各位来援,又说道流光万众一心,任他千军万马前来也不值一哂,望众人兼顾内外,共退强敌。之后说道席间这许多少年英侠,平日里事务繁忙,各有统属,今日便放开怀抱,随意结交便了,不必拘谨。李岩正有此意,也好将岛上这些有资格参与宴饮的人挨个认识一遍。
李岩见卢先生也在,趁他空时,拉着杨霞过去敬酒,先自干了,卢先生爽利,也是一饮而尽。李岩道:“卢先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卢先生笑道:“既是不情之请,便不用说了吧。”李岩一愣,却见卢先生满是揶揄之色,笑道:“卢先生何必戏弄小子。”说着拉过来杨霞,对卢先生道:“这个孩子是晚辈新收的弟子,资质还算过得去。只是晚辈只会舞刀弄枪,想她一个小小女孩,也该多读些诗书,明些事理,这些却不是晚辈所长。听严先生说卢先生学问高深,想让她一边随先生习些诗文,不知可否应允?”卢先生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事迹我在岛主那里也听过许多。杨霞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孝顺懂事,资质也过得去,收她做传人也无不可。只是这岛上许多如同她一般的孩子,为什么我非要选她?”
李岩闻言不由一愣。杨霞见他为难,轻轻扯他衣袖,轻声说道:“师父,我好好跟你学就是了。”李岩见过卢先生藏书,知他的学问浩若烟海,实非自己能比,若没有这般人物便算了,既然有此机缘,错过也太可惜。忽地福至心灵,李岩笑道:“李岩身无长物,唯独孑然此身。先生肯收下杨霞,将来若有事情,先生吩咐便是。”卢先生要的就是此语,见他主动说出,不由更是高看他一眼,也正色道:“不需太多,将来或许没有,或许我有一事相求,还请你答应。以我卢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发誓,此请绝不违道义。”李岩看着这个睿智的中年书生,有一种所有心思被他看穿的感觉,只是绝无恶感,当下也道:“一言为定。”让杨霞跪下向卢先生磕头。
卢先生点点头,坦然受了,才对杨霞道:“准确来说,你是我这许多年来第三个正式弟子。前两个是李湛与杨岚,都是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能让你弱了名头。我要求是极严格的,你若不能承受,便自行退出,我也不怪你。”又对李岩道:“即便如此,你的承诺依然作数,可明白么?”李岩昂然道:“君子一言,绝无反悔。”对杨霞道:“早起你随我习武,午后去随卢先生习文,万万不可怠慢了。”杨霞使劲点了点头。之后卢先生说要看下杨霞根底,李岩自己回座。
方落座,苏顾过来喊他,说道明月姑姑请他过去一叙。李岩随他前往,楼明月很是温和,请他在旁边坐了,问起他在路途上的一些事情,又问他在流光可还习惯云云。最后忽然问道:“你师父他近年来可还好么?”李岩心中一凛,原来楼城主与师父竟是旧识,不过想想也是自然。他见楼明月满脸关怀中带着几分急切,若有所悟,将于九音的近况说了给她听。两年前流光一战,于九音力挫连无心,无论是凌云还是无碍堡,都刻意隐下了此事,楼明月久居东海,虽说她负责陆上商贸,也久未曾获得过于九音的消息了。此刻听闻于九音功力已复,也是替他高兴。楼明月又问了一些于九音的饮食起居琐事,李岩一一说了,还说了一些随他习武时的趣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最终她又对苏顾耳语几句,苏顾去去就回,手上多了一个盒子。楼明月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各色丝线。他一面与李岩交谈,一面施展巧手,不多时制就一副枪缨一只剑穗,,外加一个别致头饰。她对李岩笑道:“我别无所长,幼时制琴穗倒是有些心得,老来却只能做些这般玩物。日间你得了两柄剑,这只剑穗挂在那柄不常用的剑上,也好看些。婉儿枪缨旧了,之前央我给她重做,今日你便与她吧。至于这件头饰,给你的小弟子戴也正好。好了,赶紧去吧。”
李岩看着手中剑穗,有些眼熟,忽然明了,这不就是自己初见“定海”时剑柄上的剑穗模样么?只是后来下山时,于九音将剑赐他,剑穗却不见了。只是用于决生死胜负的剑向来是不带剑穗的,自己也没多想,应是当时于九音已收了起来。他于楼明月与于九音的关系似有明悟,对楼明月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李岩先将头饰给了杨霞,这孩子倒是实诚,又过去给楼明月磕了头,楼明月关照她好好学文习武,杨霞忙不迭答应。李九娘远远见了,又是激动又是欣喜,不由得掩面而泣。李岩又去找杨岚,却见秦天威也在,便拱手施了一礼,道了声:“秦兄。”
秦天威向来对杨岚有爱慕之心,只是杨岚从来对他不假辞色,好在她对所有人都差不多,自己倒也没有太多顾虑。在流光年轻一辈中,也只有他的出类拔萃能与杨岚差相仿佛,地位又相当,一向认为将来时机成熟,必能与杨岚鸳盟得谐。谁知先前岛上来了许多年轻人助拳,武功人品多有不在他之下的,也感受到了危机,便拿了之前托人重金购自西方佛国的一盒珍稀香料,想趁晚宴之机送与她,以寄托情怀。谁知任他舌灿莲花,杨岚只是推辞不受,正在此时李岩过来了,秦天威不由得有些尴尬。
李岩看了二人,口中说道:“怎么,师妹与秦兄在讨论事情么?”秦天威唯唯诺诺,杨岚却道:“也没什么重要的,师兄有什么指示?”李岩道:“明月姑姑托我将你索要的枪缨给你。”说着呈了给她,杨岚看着枪缨与他拿在手上的剑穗,也是一愣,还是谢了他。秦天威在旁看得明白,枪缨红色流苏中夹杂金黄,李岩手中的剑穗恰恰反了过来,金黄流苏中以红缨点缀,两相对比分外好看。且枪缨、剑穗顶端都缠成朱鸟形状,剑穗有冠双尾,枪缨无冠三尾,正是一对凤凰。他也从卢先生读过书,只是没有正式拜师罢了,自然一目了然,不由得又惊又怒,为何这小子竟能得楼城主青睐。
秦天威看得明白,杨岚岂能不知,明月姑姑分明是别有用意。她想了想,仍是接了下来。李岩倒没什么,秦天威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怎么回归座位的都不知道。秦宇见他神色不对,不由问道:“天威,怎么了?”秦天威勉强道:“伯父不用担心,可能是多喝了几杯,有点头痛。”秦宇信以为真,也没在意。好在李岩也没有多耽搁,向坐在李湛身旁的薛炎敬酒去了。
薛炎是杨烨的师弟,资质所限,在武学一道之上并无太过于惊人的成就,当然这也是相对于杨烨那样不世出的奇才而言。元熙九年东行途中,便是他与于九音一路配合,闯过重重险关,将李湛等人送达。仅这一路死中求活的经历,已足以催生出一位宗师了。在山上学艺之时,于九音常常以这一段业火血路为例向他讲述各种武功招法在实战中的应用,多有与薛炎联手击退强敌的实例,多少次都放心将自己后背交于对方,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李岩持弟子之礼跪拜了薛炎,薛炎也坦然受之。李岩说起师父摸索着传他“破军枪法”之事,薛炎哈哈大笑,说道于九音懂得什么枪法了,回头有了时间尽数传他就是了。直接喊了杨岚过来,说道也不用敝帚自珍,本就是一家人,让二人在武艺上多做交流印证。
李岩没听出来什么,杨岚却是奇怪地看了薛炎一眼。李湛本就在旁边,见薛炎话语之中对李岩很是赞许,也是高兴不已。此刻城中最主要的人物只剩下秦宇未见,也不敢怠慢,与薛炎说了会儿话,赶紧过去拜见秦宇。
秦宇应是一个很难说话的人,属于谁的面子都不卖的类型。但是他负责流光内务,若是处处讲究情面更是难做。到得现在也不知是性格还是职务的缘故,见到哪里不合规矩就要训斥一番。但他此刻见了李岩,也是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对于这些甘冒奇险前来助拳的少年,他心中还是很有些谢意的。拜见了秦宇,自然少不了也要与他的一众部属打下招呼,大伙儿都很热情,只有秦天威不知怎地一个劲在那里喝闷酒,李岩喊了他好几遍,才回过神来。
之后又有很多人过来敬酒,李岩都喝得有点迷糊了。后来李湛让大伙儿展露武功,他都推辞不肯上去,让许多想看一眼凌云绝技的人大失所望。韩琦、张大通、萧无忌等人也都上去展示一番,连尘渊没能逃过苏顾的怂恿。每出一人,流光也出人应对。薛炎的几个弟子倒是说得过去,但也顶多与差一点的张大通战个平手,大多都败下阵来。其实几人放在江湖上,在年轻一辈中也都算得一等一的高手了,流光能在二十年之内培养出这许多能够一争长短的弟子也算差强人意。
最后一战萧无忌大杀四方,已击败好几名流光弟子,包括了薛炎的大弟子蒋文龙。秦天威受不住周边人激将,携剑上去比斗,不料萧无忌近来武功大进,再加上秦天威多喝了几杯,斗到二百来招居然输了。虽知不关成败,流光城的一众小辈也不由一片哀叹。
杨岚目视李湛,见他点了点头,取来虎啸,换上崭新枪缨,跃至场中,对萧无忌道:“我来领教萧兄高招。”萧无忌正值志得意满,毫不在意,道了声“请”,却抢先攻了出去。杨岚自是不在乎他这些小心思,“破军枪法”一路一路展出,饶是萧无忌屡有领悟,百余招之后也落于下风。杨岚加紧攻势,又过五六十招便拿下一城。
韩琦见了,提刀直上,结果也没能撑过两百招招。尘渊见猎心喜,携了“君子风”、“江海意”上前迎战,二百招上败绩。流光众人见杨岚大展神威,不由得采声如雷。张大通在几人中武功最弱,倒也息了上前争锋的念头。薛晴却是不甘寂寞,怂恿着李岩上去,李岩本有几分醉意,便推辞不去,薛炎却道:“我好久不看凌云剑法,很是有些思念,青崖便上去吧,也让我开开眼界。”楼明月也在旁边帮腔。
李岩见推辞不过,只得上前,苏顾笑嘻嘻地将剑递上,李岩一看不由苦笑,却是那把占了七八分秀气的“斩情”,剑柄还挂着楼明月新赠的剑穗。当下也懒得换了,提剑应敌。杨岚将他身形不稳的样子,不由笑道:“师兄无恙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李岩长剑一指,左手掐个剑诀,也道:“尽管攻来。”
杨岚知他武功是要比尘渊等人高出一截的,说声“小心了”,持枪直击,兵锋森森所指,场中众人如同置身疆场,才知她方才还是有所保留。李岩道声“来得好”,一招“斜月三星”封住枪势,晶莹剔透的剑身却不相交,展开轻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绕步到杨岚身后,长剑斜斜刺出,招不成招,式不成式,却自带一股凌云意气。杨岚心中暗暗叫好,本来枪长剑短,正常拆招她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午后她与秦天威推演战阵,李岩在旁倾听,此刻便是现学现卖,对决之中尽量将自己放于有利之地攻敌之不利。
杨岚身体前纵,枪作“回马杀势”,枪势凛冽,直击对手右胸。这一枪独立成招,不属于“破军枪法”,但却由于无有前后连贯,使出来更显浑然一体。李岩仍是长剑一招“天地一指”,破开枪势笼罩空间,身形一闪,来到杨岚身体右侧,长剑仍是斜斜刺出。周边武功高强的前辈赞叹之余,很多小辈看不明白,总觉着李岩好看的招式总是使出一半,后半截就收了回去,进攻之时完全没有高手风范,不由怀疑这个“凌云高手”的实力,但是他又偏偏每次都能逼得杨岚变招,真是奇哉怪也。直到一次李岩真气没控制好,刺出的一剑剑气充盈,直接将丈徐外一支蜡烛击为两段,才知道个中利害。
如此两人在大殿的比斗倒如同各自展示武功一般,百余招竟没有一次兵刃相交。李岩始终在想方设法解开枪势封锁,意图近身之后完成雷霆一击;杨岚始终在想方设法拉开距离,好发挥长兵的优势。如此这般百余招间已经兜了两百多个圈子。杨岚枪势凌厉,配合绮年玉貌,红衣当风,李岩剑法脱俗,少年英挺,出尘若仙,兼且枪缨剑穗交相辉映,不像对决倒像合舞一般,枪风剑气激荡得厅内鲸油制成的巨烛明灭不定,也引得周边采声如雷。
其实也只有叶真等少数人能看出来场中的险情,虽不算生死相搏,也算绝招尽出了。随着江湖阅历越来越丰富,与高手过招的经验越来越多,李岩的武功已有渐渐赶上杨岚的趋势,只是终究还是差上一线。斗到三百来招时,李岩终究是有些醉眼惺忪,一时没控制好,剑穗不小心缠住了枪缨,李岩唯恐扯断,惊呼一声赶忙撒手,杨岚趁势夺过“斩情”,轻笑道:“师兄,承让了!”
李岩也是一拱手,口中说道:“师妹手下容情,我才撑得这么多招。”这几句话也是出自肺腑。杨岚的武功大家素知,李岩与他斗得这么久,也不负相携战于天枢的威名。原本以为李湛有些扩大其词的,此时也都把念头按捺了下去。都没有注意到秦天威恶狠狠瞪着李岩,日间与他比武战平,此刻想来竟是莫大耻辱。
杨岚见枪缨剑穗紧紧缠在一起,解了半晌也没解开,只得找楼明月帮忙。楼明月白她一眼,道了声“你这孩子”,巧施妙手,不多时便已解开。众人这才看清楚,枪缨剑穗竟是一对儿凤凰流苏。他们不知是楼明月所送,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二人,杨岚神态自若,李岩颇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湛见大家已尽兴,便道还请各位各归本位,早些休息,明后日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大家伙儿也就散了。
杨岚没有回自己住处,却跟随李岩他们去了。秦天威远远看到,心中更是笃定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入室坐定,杨岚问道:“如何?”李岩摇了摇头。众人还不明白何事,李岩让韩琦出去看看有没有人,防止隔墙有耳。尘渊忽道:“方圆十丈除了咱们便没人了。”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便道:“我自幼在江潮边上练剑,听声辩位一术练了足足有一年,于耳力上是有自信的。”李岩先是吃惊他肯主动开口说话,其次才是他的这套奇特本领。
这时韩琦回来说道:“十丈内没有人,不虞被听到,说吧。”众人讶异地看着尘渊,他却面无表情,自顾坐在那里。李岩便道:“今日我仔细看了在座众人,并无不妥之处。薛师叔自不必说,明月姑姑也不大可能,秦副城主虽然不大好说话,但是他那样到处得罪人的人反倒是最不可能的。对了,为何今日不见‘靖海军’统领?”众人有些明白,原来是在查找奸细。
不待杨岚说,韩琦便道:“‘靖海军’统领鹿衍鹿大哥也是不可能的。他为人急公好义,绝不是玩阴谋的料子,且我刚上岛没几日,他便出海去押运采购的物资了,此时说不定还在千里之外呢。”
李岩沉思道:“此时我们抛开个人情感,先来看谁能从行刺师兄成功一事中获利。”他先在纸上写了“薛炎”二字,接着说道:“薛师叔现在是副城主,即便师兄故去,薛师叔依然做他的副城主,因此,薛师叔不能从这件事中获得任何收益。”说着将字条放在桌子左侧。
薛晴举手示意,李岩知道他要问什么,便道“稍待”。之后又写了“楼明月”、“秦宇”两个名字,又道:“基于相同的理由,明月姑姑与秦副城主也都不可能。”说着将字条也放在了左侧。之后提笔写了“杨岚”二字。说道:“仅以利益来讲,师妹是最有可能的人选。李师兄曾立下遗嘱,若他身遭不测,由师妹继承城主之位。你们明白了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倒是薛晴说道:“那不可能……”李岩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师妹也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先不说她与师兄的感情,只说她武功在师兄之上,若要暗算的话,从流光到天都,同行何止千里,有多少机会可以下手,又何必非要在最困难的时候下手?”只是这次却将写着杨岚名字的字条留在了中间。
说着又将秦天威、鹿衍的名字写下来,又写了一干下一级掌权人的名字,问杨岚道:“这些人里面,有没有谁会因为你当上城主而得到利益的?”杨岚沉思半晌才道:“即便我当了城主,空缺出来也仅仅是‘骁骑营’统领的职位,难不成还会有人为了这个职位去行刺师兄?太也匪夷所思了。”李岩想想也是如此,半晌也不说话。又道:“那这里所有人中有没有谁对师兄不满意,或是师兄惩治过的?”
杨岚想了想,将一个写着“秦空”的字条拿了出来,说道:“大概在十来来年前,那时候师兄刚刚掌权,薛师叔治军还行,管整个流光可就差了点,因此岛上物资短缺,还饿死了人。师兄见岛上原有居民占良田较多,提出了均田之说,遭到了秦空为首的土著居民反对。师兄施展雷霆手段,重惩了秦空,强行均田,并向所有居民承诺,不出三年定让所有人衣食无忧。之后他提拔了明月姑姑负责商贸,秦宇主管农事内务,薛师叔主管军务,互不干涉。又打通了南下的海路,将生意做到了广州,不过两年便实现了承诺,当时有怨言的土著军户也都拜服。秦空也在后来因功升了主管岛上内务的主事,想来他也不会因为当年的一点小小嫌隙做出这等事情吧。对了,秦空是秦副城主的弟弟,也是‘先登营’秦统领的父亲。”
众人也都点头。韩琦、翠屏更是深有感触,李湛为人随和却又足智多谋,整个流光在他整治之下,无论哪一方面都比陆上城池要好。流光虽无天都繁华,但论安居乐业,只怕比天都也要强上不少。
李岩脑子乱糟糟得,似是捕捉到什么,却又抓不住一般。且杨岚说得字字在理,不容反驳,只是他依然觉得有什么没有想到一样。杨岚很是善解人意,说道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时,想来刺客也不敢轻举妄动,让他们先行休息。
一路坐船担惊受怕,江上海上风高浪急,李岩几人也是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此时他躺在床上反倒是觉得犹在晃动一般,虽然困极,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事情又是一团乱麻,又担心阿史那瑕在天都是否会被连累,索性起来打坐练功,折腾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却有人来知会他们搬往城内西南的一处住所,李岩等人只道李湛另有安排,早饭也没吃,便跟着去了,临了叮嘱若有人寻找还请指引去新居处。新居住处倒是不错,也挺宽敞,只是左等右等,到了辰时杨霞也未到,便知事有蹊跷。到九娘家中一探,原来杨霞早就去找他,却被告知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不清楚,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李岩气恼不已,只得在九娘家中传了杨霞一路掌法,让她配合着导引真气,有事半功倍之效。杨霞天资不错,又肯下功夫,一刻也不肯休息,一个时辰便练得有模有样。李岩叮嘱她习武切忌自满,基础打得越扎实,将来成就越高。杨霞似懂非懂,但听师父说要继续练,那便继续练下去。李岩又给他纠正几处错误,便离了九娘家去城主府见李湛。
李湛府邸并不大,他尚未成亲,也没有什么亲眷,倒是落个自在。近日来薛寒山、叶真一直住在他府上了,细心调理之下,伤势也有了好转。薛寒山见他来了,又让他为李湛运功疏通经脉,说道他这一脉真气应是最接近先天本源的,疗伤也有奇效。李岩当仁不让,为李湛运功九转。李湛又打坐一会儿,起身道:“不错,确实又好了许多,希望大战开始,我能全部好起来。”
他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岩,直接问道:“怎么了青崖,你我兄弟之间,有话直说便是。”李岩想着九娘母女,又想到了城内居民,不由说道:“若是战事一起,城里这些普通百姓怎么办?”
李湛道:“那你觉着宇文信发动武林豪杰前来对付我等,是义还是不义?”李岩一愣,仍是道:“不义。”李湛点点头,说道:“既是不义,流光实力又不弱,他远来劳顿,我以逸待劳,他不擅水战,我纵横四海,有何惧之?既然是必胜之战,我又何必扰乱军心民心,让他们担忧?”
李岩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若是他以倾国之力来犯,北燕也作为后盾,流光必然是不能抵挡的。”李湛点点头,继续说道:“你考虑的是,只是你没有想到另一层。你说这些军民,为什么要居于流光?”李岩想了想,说道:“他们要么是忠于唐室,不愿做楚之顺民,要么便是没有更好的去处吧。”
李湛点点头,说道:“不错。不管是哪一种,他们在流光都比在其他地方过得好些,这也是他们在这里不走的原因,我也从未亏待过他们。想必你也走过很多州府,有见过比流光更安居乐业的地方么?”李岩摇摇头。
李湛继续道:“既然如此,忠于唐室的为大唐战死,不算死得其所么?即便有其他想法,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过往我曾不断跟他们说,流光将来必有危难,谁若无心与流光共存亡,我自会送他盘缠另谋去处。现在留下的这些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表过态要效忠大唐的,相应我也给了他们更好的生计。在他们眼中,谁给他们较好的生计便向谁效忠,这本就是一场交易。若真是流光不保,便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刻,难道也想逃避么?”
李岩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论调,登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李湛叹了口气,说道:“世间哪有绝对如意之事,永远趋吉避凶,终究会避无可避。作为一城之主,我绝不能向人示弱。若是此刻迁出居民,则军心浮动,后续无力,流光势必不能保。青崖,你是仁人君子,若是仁人君子之道真的可行于世间的话,你何不用此道去说服那些不义之人。”
李岩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仁人君子之道用来自律不为恶可也,若用来做事却要仔细思量了。”
李湛只道他会继续质问,却不料能理解得这般透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方才我只是以利义之道来解释而已。你可以去问岛上居民,利也好,义也罢,他们终究是肯随我共赴劫难的。难道仅凭‘大唐’这二字便可让他们赴汤蹈火么,那是不成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能够感受到大唐的荣耀,大唐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居乐业,这才是他们愿意为之死战的根源。我曾说,宇文信若肯好好整治这个国家,使万民归心,又有几人能忆及大唐呢?这不怪他们不义,只怪大唐没有给他们更好的生计。大义即是大利,大利即是大义。符合天下人之利,那便是最大的利,也就是最大的义了。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么?”
李岩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小弟已明了师兄的志愿,将来师兄若能君临天下,必将以万民之利为根本,使得天下归心。小弟愿为前驱。”
李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完了才道:“那是后话。若真有那一日,我在庙堂,你便在江湖,做一个以万民福祉为目的的侠客领袖,在哪里发现了贪官污吏,敢祸国殃民的,你便上报给我,我去砍他脑袋。你若觉着不过瘾,自己杀了,然后告诉我一声是你杀的便是了。若是我昏庸无能,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的份上,别一次就摘了我脑袋,好在给我两次……还是三次好了,给我三次机会。”说着又是笑了起来。
李岩也被他逗笑了。叶真、薛寒山原本觉着话题颇为严肃,谁料竟是这个结局,也都抚须大笑。
终了,李湛让三人随他出城,经过杨岚军营是喊上了她,之后继续向东北行去,绕过一处峡谷,到了一片被树木包围的空地,却见上面停了许多巨大海船,李湛指着道:“作为一名城主,虽要求城内军民有与城偕亡的决心,却也不能漠视生死,这便是我为他们准备的后路。”李岩闻言,单膝跪地,向李湛道:“师兄高义,小弟佩服之至。”李湛扶他起来,说道:“这等机密,我也只能指望师妹来保守,因此将她军营设在峡谷之外。能以此秘密换得青崖心无挂碍,怎么也都值了。”叶真、薛寒山也不禁赞叹,以李湛的心胸气度,给他一页风云,怎能不化龙而去。杨岚虽不知他们之前讨论何事,见状也是好生欢喜。
之后几人回返城中,杨岚问起李岩为何搬离也不打个招呼,害的早上过去找她们时竟无人知晓他们去向何处。李湛闻言也是一愣,李岩等人是他的贵客,又是故识,因此安排的住处距离城主府、杨岚居处都是极近的,怎会有人要他们搬离,且连自己和杨岚都不知晓。回到府中,李湛着人询问此事,却听从人说是管内务的秦主事吩咐的,说是先前居处有些局促,怕怠慢了贵客,因此搬到城西南角的一处大宅子去了。至于未曾禀报给城主和杨统领,应是从人大意了,秦主事说自会处置。所谓的秦主事便是秦天威的父亲秦空了。李湛闻言也是眉头略皱,不以为意,只是怎么也看不出秦空竟是这般热心肠之人。
此时楼明月也带着苏顾来了城主府,闻听了此事,不由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啊,看着一个个都是做大事的,就是心思不够女人家细。”李湛闻言笑道:“还是明月姑姑心细,你便说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楼明月也不说那般明白,只说:“别的不多提,只管往婉儿身上想便是了。”
杨岚听了若有所思,李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轻轻道:“这么多年了,我却看不出来秦空行事仍是这般小家子气。”李岩有些不明白,只是说道:“现下居住的院落还宽敞了些,看来秦主事还是很上心的。虽说距离你们住处远了点,但咱们都是习武之人,那也不算什么?”楼明月轻轻叹道:“你这孩子,难怪是九音教出来的,简直一个模子。秦天威对婉儿有意,秦空自是要帮着儿子的,你却跟婉儿走得很近,他便在中间插上一脚,将你住处搬得远远的。虽然也没什么用处,但总是有那么丁点儿效果。这下明白了么?”
李岩想想秦天威的举止,恍然大悟,心中忽地又有什么念头闪过,却被楼明月那句“跟婉儿走得很近”给惊了一下,也没捕捉住。杨岚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自主问了一句:“怎么了?”李岩拍了拍那脑袋,半晌才道:“我好像想到了什么,只是总也捉摸不住。”杨岚尝试着问道:“事关天都么?”见他摇头,又问:“无碍堡?”见他仍是摇头,连着问了好几个近来讨论过的事情,最后问道:“是关于刺客么?”李岩心中一激灵,道:“正是,好像正是关于刺客的什么,但是这一会儿怎么也联系不起来了。”李湛、楼明月听闻他们对话,才知道原来杨岚竟是托了李岩寻找奸细刺客,心道这样也好,以李岩的人品,至少不会偏袒。
眼见午时已近,李湛要留李岩在府上进食,李岩却说出来有些时间,要去看看杨霞的功课做得怎样,然后面对楼明月却是欲言又止。楼明月笑道:“你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的,直说便是。”李岩虽与她只是寥寥数面,隔着于九音的关系,仍是觉着她对自己的关怀如同对待子侄一般,也直接道:“九娘一家甚是清苦,我听闻他父、夫都是为了流光而死,能不能请姑姑看着这些情面,给她找份差使。”
楼明月道:“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的,之前城主也找我安排过,九娘以照顾霞儿为由拒绝了,其实她只是不愿意让岛上土著居民说闲话而已。这些年来她也帮着做了不少事情,却是不肯收任何酬劳,说道自己的命都是捡来的,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岛上居民的收益大多数来源于家中军士的粮饷,她家中无人,顾得温饱也是很不容易了,只是苦了杨霞那孩子。你只管去说,若能将她说通了,来我府上找我便是。”
李岩施了一礼说道:“谢过明月姑姑。”楼明月受她的礼向来是心安理得的,苏顾却不依,说道楼明月有了新的后辈便不疼爱她了,直到楼明月答应亲手给她做件衣服才停下脾气。李岩苦笑,就要告辞。杨岚也说想去看下杨霞,与他同去了。
李湛看着二人远去背影,真是一对璧人。楼明月笑道:“怎么了,要不要我出面做个媒,咱们流光也好久没有喜庆过了。”薛寒山、叶真都道了声“好”,苏顾也顾不得小性子,恨不得立刻付诸行动。
李湛苦笑道:“你以为我没有这个想法么?只是师妹是个倔脾气,青崖……”想起李岩与阿史那瑕那的事情,又是一声长叹。楼明月却道:“婉儿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她的心思我能不明白?之前我看着天威那孩子是不错的,只是婉儿怎么也看不上,也就罢了。如今啊,我看她对李岩是有意的。婉儿这次回来,我去看她时见她房中放了一对木制的‘双飞翼’,只是有些损坏了。我看着稀奇,随口问了几句。婉儿表面上没什么,我却能看出来她有些紧张,跟我说道是在天都时一个普通朋友送的,回来时随手带了过来。”
李湛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知道的,‘双飞翼’是青崖送她的。她带回来了?我去过她那里好几次,怎么没见到?”
楼明月白他一眼,继续道:“婉儿什么性子我清楚得很,她越是认真解释跟自己没关系,便越是在意。”苏顾道:“不错不错,婉儿姐姐不在乎的事情,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呢。后来怎样?”
楼明月继续说道:“哪还有什么后来啊?我听你们说过,在天都总共也没认识过几个人,料定便是青崖送她的了。我故意说那个玩物很是精巧,自己一见就喜欢,要她送给我。她却若无其事地跟我说,朋友送的东西,不便转赠。况且坏了,有机缘为我要一对儿新的来。”
李湛、苏顾想象着当时二人对话的情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楼明月也笑了起来,继续道:“再后来我去找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对儿’双飞翼‘,想是她收了起来。之后一段还躲着我,不肯见我呢。”说着又掩口笑了起来。
李湛却是捧腹大笑,笑毕才道:“我说那一阵怎么了,我安排她些事情与你交接,她却推三阻四的,还劳烦薛师叔去接洽你。”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什么事儿啊,城主又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原来薛炎也到了。
楼明月将事情对他说了,薛炎激动得胡子都有些发抖,连连说道:“天可怜见。一直以来婉儿都太过要强,压得一众小辈抬不起头来。我常常担心她亲事担心得睡不着,将来怎么有面目去见师兄?今日终于有人入了她法眼,况且还是故交之后,真是莫大的喜事。”说着眼眶都红了起来,应是又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师兄。
眼见着楼明月、薛炎都要商议三媒六证的事情,李湛赶忙叫停,缓缓说道:“这其间还有一道坎难以迈过,青崖……青崖心中应是有喜欢的人的。”楼、薛二人都是一惊,李湛接着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只怕**不离十。若是贸贸然提出,事有不谐,只怕之后连转圜余地都没有。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静安姑姑的女儿,九儿。”阿史那瑕他们都是识得的。楼明月、薛炎相对无言,感情的事实是勉强不来,但看自杨岚成年以来他们操的心就知晓了。楼明月道:“我且去探探青崖口风再说,省得平白错过了良机。”李湛等人也只能点头。
却说李岩、杨岚到了九娘家,杨霞还在站桩练拳。李岩示意她继续练习,与杨岚在旁看了一会,九娘自外面回来了,李岩便与她说起了去楼明月处任事的情况。九娘只是担心给大家添麻烦,杨岚却道:“你若能秉持公心,又何必在意这些。这许多年来,你倒是坦坦荡荡,可是不管是师叔、师兄还是明月姑姑,他们都是觉着愧对于你们母女的。如今霞儿也长大了,又要学文习武,本就不是你这样的家庭承担得起,便听我一言,明日里便去明月姑姑府上吧。”
杨岚向来不轻言,一旦开口,岛上无有不服。九娘思前想后,在屋外杨霞期盼的眼神下,也就答应了。之后杨岚也传了杨霞一些诀窍,包括了“破军枪法”的基础及站桩之法,杨霞自小便崇拜她,自是欣喜不已。李岩之前碍于规矩,自己的武功传了也就算了,“破军枪法”相关的没敢多说,此时见杨岚也用心教授,他这个做师父的完全没有被人越俎代庖的觉悟。
本来二人准备即刻离开,九娘非要留下二人用饭,二人也只得答应了。九娘厨艺高妙,李岩、杨岚吃得尽兴。饭后李岩继续教授杨霞武功,叮嘱她等下去卢先生处习文时的一些细节,杨岚却不顾阻拦,去帮九娘收拾碗筷。邻里远远见了,若非识得李岩、杨岚,还道他们是一家人一般。
第二日,李岩又来传杨霞武功,九娘已自行去楼明月府上,杨岚倒是先到了,不由得有些惭愧,自己这个师父还没有杨岚称职。习武之余,又问卢先生教了哪些东西,杨霞老老实实答了,说卢先生先讲了一段《孝经》,又教了《毛诗》中的《关雎》,还讲了一篇《周易》。李岩有些迷糊,问她这么多东西能记得下来么?
杨霞却道先生讲得很好听,说了几个故事,自己就明白了“孝”的含义了。又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背了一遍,见李岩点头,然后又将《说卦》一篇解了出来,什么“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什么“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陷”。
李岩眉头微皱,问她:“能明了这么多么?”杨霞道卢先生并不让她死记,还教她画了两幅图,两相对照就很容易明白了,说着在地上画了先天、后天的八卦图。李岩也不敢多问,只因他对《周易》也不甚了了,再问下去这个做师父的可就丢了大人了。杨岚却是博学多才,与杨霞讨论起来。最后李岩只得拿出师长威严,咳嗽两声道:“此刻是习武时间,自有卢先生考较功课。杨霞,你且将昨日教你的的内功运转一个周天与我看。”杨岚只是在旁笑而不言。此后李岩若无其他事情,便以监督杨霞学业为名,送她去卢先生处习文,自己装作不在意,实则仔细倾听。卢先生也不揭破,还常常将一些适合他进度的书籍放在显眼处,到得后来他也不再装样,有什么问题便向卢先生请教起来。
闲暇时他也协同韩琦等人帮忙布置防御、训练军士,渐渐岛上军民也渐渐将这些本就认同的年轻人当成了自己人。其时整个流光外松内紧,所有人都有一种急迫感,以至于李岩偶然问起岛上居民有没有信心固守流光时,竟然不知怎么回答。结果第二日又见到李岩时,那人很严肃地说道:“我思量半夜,流光就是我们家园,莫说绝对有信心守住,便是守不住那又怎么样,有贼子来家中逞凶,还能做海滩上那些王八壳子不成?”李岩闻言,对李湛的敬佩之情更上一层。
李岩近日多方探察奸细无果,也很是无奈。只得摆正心态,按照杨岚所说的,按最坏的情形打算,朝最好的方向去想。最坏的情形莫过于双方激战正酣时,奸细奋起一击;最好的方向莫过于奸细见事不可为,便放弃了。
奸细没查着,倒是发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连日不断有人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啊,是否已有意中之人啊等等,搞得他不胜困恼。到了最后只能到楼明月府上去问究竟什么情况,难不成岛上还管做媒不成。楼明月听了不由一愣,她是做好了试探李岩的准备,只是这几日有几批订好的物资出了点问题,她一直在处理,根本就没有时间过问。按道理李湛既然交了她去做,便绝不会自己行动,难不成还有人关心李岩、杨岚婚事?她此刻也不多想,直接就道:“那你跟姑姑老实交代,在外面有没有意中人啊?”
李岩嘴张得老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明月姑姑,我……我是被烦得不行,来求助的啊。”楼明月似笑非笑:“这还要求什么助,你实话跟我说了,我替你宣扬出去,还会有人再来烦你么?莫要推辞,赶紧说来,姑姑也正好想要知道呢。”
若是旁人问起倒也罢了,近日来他已从薛岩、李湛处获知,早年楼明月与于九音是有婚姻之约的,只是后来于九音困于凌云,也便没了下文。这么多年来,楼明月孤身未嫁,无非是心有所属而已。面对这样的长辈,他又如何能够信口开河,只得说道:“我心中已喜欢了一个人,只是她说要确定一件事情之后,才能答复我。虽然未必会有结果,但我清楚自己想法,是绝对要等她下去的。”他看了看楼明月,又道:“明月姑姑,可能你觉着我这样很傻。只是‘情’这个东西最是奇特,我也不能免俗。”
楼明月沉默半晌,想是也想起了远在他方的良人,最后才道:“那个人是九儿么?”李岩下意识点点头,忽地明白过来,赶忙说道:“还请姑姑保密,我答应过她绝不说出去的。”楼明月叹道:“真是个傻孩子!你管她那么多做什么?你既然喜欢九儿,那便去做出来,让她看到,哪有傻傻等待的?她知道你在等她,顶多只是感动而已。感动又能怎样,没有哪个女子会为了感动以身相许的。”
楼明月看他神情,又道:“不会是九儿心中有喜欢的人了吧?”见李岩不答,显然是默认了,只得叹道:“真是冤孽。你本就落后了一步,姑姑传你一个诀窍:死缠烂打,一步不可放松,最后这样方有机会逆转局势。但也要看人,我记得九儿小时候也是执拗得很呢。”说着叹息摇头不已。
李岩也是神色黯然。楼明月见状,忍不住道:“要不然这样吧,姑姑给你说门亲事,绝对是个不比九儿差的好女子,这样你们两个或许都好过一些。”李岩摇了摇头,说道:“姑姑的好意李岩心领了。如说早些时候,我去向她表白心迹时还是凭着冲动,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已越发明白自己真实的想法,此生若是没有她相伴,只怕我再也快活不起来。或许现在说这样的话为时过早,但这确是我此刻想法。”
这些话已将路堵得死死的,楼明月也不知如何再提及杨岚的事,只得半是安慰半是鼓励地说了几句,让他先行退下了。
李岩出了门,自己既已下定决心,也便不再惆怅,仍是传授杨霞武功,去卢先生处习文,助人加紧城防、训练军士。晚间回到居处时,早有人一直等着,见他进门,那人起身对李岩拱手道:“李少侠终于回来了,小老儿等得好苦。”
李岩仔细打量,却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穿着打扮像是天都世家中的管家主事一般,只是怎么看都不识得。老头儿知情识趣,赶忙道:“少侠结交的都是岛上的贵人,自是不记得小老儿。不才乃是秦主事府上的管事,少侠唤我秦禄便是了。”这个主事府上的管事,倒是把李岩难为住了,一时想不起来怎么称呼,只得道:“失敬失敬,不知秦先生来此所为何事?”秦禄说道:“近日来家主公务颇忙,怠慢了贵客。今日偶得闲暇,想请少侠晚间过府小酌,聊表敬意。”
李岩客气了几句,又思虑秦空也算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交游颇广,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探听些许口风。便道定然准时赴约。他本想带韩琦、张大通同往,结果等到傍晚,消息传了回来,都说今日“先登营”休沐一日,诸将官感念他们帮助教授军士武艺,请了他们喝酒,晚间回不来了。
李岩见时间不早,也是无奈,换了身衣服,起身去秦府赴宴。秦禄已在大门等候,远远见李岩过来,赶忙将他迎了进去。秦府看着占地不大,内里却着实有些富丽堂皇。李岩去过城主府,也去过薛炎、楼明月等人的府上。李湛的城主府只是个空架子;薛炎也一直以军人自居,府中不尚奢华,前日他儿子看上一匹西域运来的骏马买了下来,还被他好生说了一通,可见一斑;楼明月由于是女子,府上也只是多了些花木山石罢了。
而秦府则不然,几株不易养活的奇花异草李岩是在天都皇宫中见过的,莫说价钱,便是请专人养护的费用便不在少数,更别说建构的雕梁画栋,院中的假山屏风了。沿着亭台桥榭前行,李岩看着秦府各种装饰,再想想杨岚曾经说过的李湛方掌权时有人饿死的惨状,又想起九娘家徒四壁的情形,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滚来滚去,脸上却不动声色。秦禄在旁好心介绍各种花草景致,开始李岩还应答两句,到后来一声也不响。
到了正堂,主人秦空早在门口等候。此时穿着自是与前时夜宴又有不同,秦空一身锦袍玉带,头巾上一块美玉温润透彻,衬得他好似又年轻了几岁。他与秦宇相貌有七八分相似,也自不俗,见李岩过来,也不拿架子,便如待自己子侄一般随和可亲,将李岩迎了进去。不多时秦天威也来了,身着一件玉色锦袍,更是显得玉树临风。
秦宇端起酒杯敬了李岩,说道:“之前一直听闻李少侠的威名,我还不信,直到前日宴饮之间见了少侠的功夫,才知名不虚传。你帮我流光这么多次,我又主管内务,今日方请你赴宴,可莫要怪罪啊。”李岩连道岂敢。
秦天威名义上是陪客,心中却多有龃龉,只是陪酒时端起酒杯,话也不多说。秦宇却是八面玲珑,又说了会儿话,秦宇道:“这般少侠来少侠去的,难免省份,老夫痴长了几岁,喊你一声贤侄也不为过吧。”李岩只得道:“多谢抬爱。”秦天威道:“贤侄可比我那不成器的孩儿强得多了,说来还是老夫沾了光才是。”说着一面敬酒,一面笑了起来。秦天威听了,面上更是不豫。
李岩忙道:“秦兄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坐得‘先登营’统领,比我这个居无定所的江湖野人可要强得多了。”秦天威听他语气真诚,脸色稍稍好看一些,连道:“过奖。”气氛上却是融洽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秦空道:“贤侄家中还有何人啊?”李岩只道幼逢战乱,父母多半亡故了,家中已无亲人。秦空感叹了几句,又问道:“贤侄可曾婚配?”李岩心道“来了”,口中却道:“晚辈已有意中之人,只是还有变数,尚未文定。”秦天威脸色变了变。
秦空呵呵笑道:“不知是哪家娇女,老夫是否有缘得见?”李岩道:“她此时或许尚在天都,路途遥远,只怕短时间之未必能见到了。”抬头看时,秦天威微微变色,意外之中透着惊喜,说不出的怪异。秦空却是不动声色,道了句“遗憾”,拉着李岩继续饮酒。
一面宴饮,秦空一面说起岛上情形,说起自己作为内务主事,又身处嫌疑之地,处理岛上纠纷时多有不易。又说了许多准备实行的政令,说道来日若依计而行,流光必将兴盛更胜从前。他本也胸怀锦绣,倒说得娓娓动听。最后又感叹:“若有贤侄这般人物协助,何愁大事不成。”李岩只是装傻充愣,当作听不明白他言语中的招揽之意,心中已隐隐有了戒心。
过了一会秦空说道去去就来,让秦天威好生招待。秦天威倒是没有什么心机,他只是担心李岩和杨岚的关系,方才李岩直承意中之人远在天都,那必然不是杨岚了,放下心中大石,也与李岩有说有笑起来,从武功到兵法,席间气氛倒是比秦空在时还活跃几分。
一会儿秦空回来,继续劝酒。李岩端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厅内灯光一闪而灭。李岩心道不妙,还以为秦空招揽不成,要下杀手。当即“负天绝云”功力运转全身,护住要穴,“涛生云灭”出鞘寸许,在他内力激发之下,露出一截荧光,只要秦空稍有异动,便要将他斩于剑下。
却听秦空笑道:“贤侄休慌,好戏这才登场呢。”笑声中颇有些暧昧之意。
乐声一响,一串火光沿着水榭缓缓而来,到得近前,却是八名手持红烛的少女,随着乐声舞了起来。八人显然是经过专程训练的,红烛在手,却丝毫不影响舞姿。李岩神目如电,却见几名少女穿着颇为暴露,在烛光映射之下,裸露在外的玉臂粉腿无不透着动人心魄的诱惑之力。李岩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脸一红,垂下头来不敢再看。几名少女却不肯放过他,轮流到他身前,做出投怀送抱却又欲拒还迎之态。忽地一声梆子响,八名少女向后纷纷一退,李岩心道终于结束了。不料又有一名手擎明珠、丝巾遮面的霓裳少女出现,八人共舞变成了九人。
只是最后出现少女与八人完全相反,衣着整齐,舞姿圣洁,竟让李岩想起了阿史那瑕的“祈天舞”,在其余八女妖艳映衬之下更是突出。霓裳少女即便丝巾遮面,李岩看着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配合着绝世舞姿,直觉中便感到了她是一名姿色不在杨岚、阿史那瑕、宇文涟漪之下的绝色。
舞到**,乐声猛然一停,八名妖艳女子分列八方,两足一手着地,捧着红烛的一手放在莹白小腹之上,身子弯成弓形,怪异之中透出动人心魄的美感。中间的霓裳少女一足着地,身子前倾,另一足自背而上,两手前伸若百合盛开,掌中明珠熠熠生辉,轻风吹拂而过,面纱缓缓落地,将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容颜展现的李岩面前。
乐声停止,四周巨烛燃起,李岩收敛心神,缓缓将撤出来的一截长剑送回鞘内。秦空双掌一击,九名少女就要全部退下。李岩游目四望,庭中此时竟不见一个人,秦天威也趴在案上,似是酒饮得多了。
秦空道:“晴羽,你留下来吧,顺道敬李贤侄几杯。”身着霓裳的少女回过神来,柔柔说了一声“是”,轻移莲步到李岩身边,斟了一杯酒递给李岩,又自斟一杯,与李岩对饮。李岩受宠若惊,忙不迭喝了,倒闹得手忙脚乱。少女也不笑他,只是静坐,如同盛开在月下池塘的荷花一般。秦羽笑道:“这是老夫的一个远房侄女,唤作晴羽,向来是仰慕英雄豪杰的,今日得见贤侄,实乃三生之幸。”李岩连道不敢。
之后李岩只记得秦空与晴羽不断劝酒,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都有点记不清楚了。最终迷迷糊糊中好像记得秦空问了他一个问题,自己随口答了句,然后秦空挽留他宿在秦府,好在还留有一丝清明,执意要回自己住处,秦空说派辆车送他回去也拒绝了,隐隐约约中记得似是有个人一路掺扶着他回去了。
好容易到家拍开了门,李岩看到张大通那张脸,心神一松,终于醉了过去,头昏脑涨之中似是听到一片惊呼之声,人事不省。
岛南一处人迹罕至的石崖,崖下浪涛轻轻拍打,月光下的崖顶一人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个黑影疾驰而来,身姿曼妙,似是一个女子。到了近前,女子躬身说道:“启禀法王,属下并无下手的机会。”月光照着她侧脸,竟是秦府夜宴起舞的女子之一。
“法王”皱了皱眉,道:“怎么,这等良机也拿不下他么?”女子道:“李岩内功很是奇特,竟然生生不息。属下只敢远远用光明御暗指相袭,却总是被他护体真气化解。若是动作太大,又怕警醒了他,他武功不弱,争斗起来暴露了身份那边不妙了。”
“法王”点点头,道:“恩,谨慎也是有道理的。此间高手甚多,一旦被缠上了,又是一番麻烦。只是此刻想来,此人确实不可小觑,咱们部署多年,向来无往而不利的杀手锏天魔妙相竟然都不能惑他心智,实乃异数。”那人也道:“属下总觉得奇怪,好似他不只是靠着玄门正宗的内功,就像身上始终对天魔妙相还有一种抗力,便如便如中过类似的惑心之术一般。”说着还似不能确定般地摇了摇头。
“法王”奇道:“惑心之术还有可与天魔妙相比肩的么,难不成还有其他人插手?这么一来我可要好好想一想了。”女子沉思半晌,才道:“这样看来,只怕他还真是传说中的圣胎之体了。只望如此,若是有误,咱们冒的险也太大了。”“法王”道:“传火冒死传来的讯息,应该不差。你去吧,此间尽量少来,莫走漏了行迹。记住,以后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不要以教中称谓称呼我。”那人道:“是,属下告退。”
“法王”站在崖上望月不语,半晌身形一晃,也在崖后消失不见。
第二日李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脑袋一阵疼,想是宿醉的缘故,正口渴难耐,一双素手递过来一碗茶水,李岩随口道声“谢谢”,接过一饮而尽,那双手接过空碗,又道:“再来一碗么?”。李岩应了一声,忽觉不对,转眼看去,那人竟是昨夜方才见过的晴羽。大惊之下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忽地发现,原来他屋里竟不止晴羽一人,薛晴、韩琦、翠屏等人都坐在椅上,杨霞也在,想来见他未去传功便找来了。见他醒来,众人都盯着他看,眼神中带着怪异神色。尘渊也坐在一个角落,李岩看他样子,怎么都觉着他好似在笑一样。屋外张大通、萧无忌本来在切磋武艺,听得他醒来,虽没挤进屋中,也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晴羽见她神色,睁大了双眼,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在这里,妾便在这里啊。”李岩如闻晴天霹雳,怔怔不语。薛晴跳了起来,叫道:“好你个登徒子,枉我还天天在公主面前说你好话。回头公主来了,看你怎么交代!”
李岩求助的目光看向韩琦,韩琦摇了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张大通进门刚想说话,被薛晴双眼一瞪,只得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晴羽却道:“薛娘子切莫怪罪夫君,他之前已言明了的,妻子虽未过门,也是不能怠慢的。因此我便由叔父做主,做了夫君的妾室。”萧无忌正拿着一杯茶喝,闻言一口喷了出来,直喷了尘渊一头一脸。尘渊正要发作,却看出薛晴脸色难看,也便忍了。一群人神色古怪,盯着李岩看他怎么解释。
不待李岩开口,晴羽从旁边包袱中取出一纸文书,看到似是只有张大通还算好说话,便递了过去。张大通正要看,却被薛晴抢去,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才给众人传看。文书上大致写着的意思是李岩与晴羽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晴羽自愿嫁与李岩为妾云云。还书了年月日,上有“李岩”、“方晴羽”的名姓,媒妁一方写的是“秦空”。张大通是识得李岩的字迹的,确认无疑。
晴羽见李岩脸色难看,也是泫然欲泣,说道:“莫非夫君嫌弃妾身,此时反悔不成。妾虽流落在此,却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家遭不幸,父母亡故,又无兄弟姐妹,只得来投靠父亲早年的义弟秦叔叔。如今寄人篱下已久,多有不便,便央秦叔叔寻一个少年英杰嫁了,也算完成父母早年心愿。昨夜宴间夫君多喝了几杯,一时怜惜妾身身世,允了叔父所请,此时后悔也属正常。妾身蒲柳之姿,原不足以侍奉君子。这这便算了吧。”说着眼泪簌簌而落,抢过落在杨霞手中的文书,就要撕成碎片,却被薛晴劈手夺过。
晴羽方才一番言语,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与负心薄幸的无情郎形象油然而出,翠屏赶忙安慰起她来,再看杨霞已是泪流满面。李岩看着大家伙儿鄙夷的眼神,以及哭泣的晴羽与杨霞,直觉的头大如斗,只得“哎呦”一声,假装头疼,用被子蒙住了头。薛晴心肠却好,直接对晴羽道:“你且在这里住下,我看哪个负心薄幸的敢撵你走。大热天的,被子蒙着头很好受么!”后半段却是对李岩说的。接下来又听到一个声音道:“大家都在李岩房里做什么?哎呀,这位天仙一般的姐姐又是谁啊?”却是苏顾的声音。
李岩欲哭无泪,怎么好端端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般情势,薛晴加苏顾,这日子没法过了。趁着大家走神的机会,偷偷拽过外袍,翻窗而出,临了还道:“晴羽你且好生在这边住着,不要多想。”待薛晴在后面跳着脚骂他时,早已不见踪迹了。
李岩走在大街上,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昨晚秦空不断敬酒,确实喝得有点多了,只记得后来回到了住处,至于后来在秦府做了什么事情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大概晴羽所言不差,自己酒后允了秦空所请,在婚书上签了名姓。只是阿史那瑕知道了该如何作想?两人关系还未确定下来,便先娶妾入门,以阿史那瑕的脾性,只怕以后见他定是言笑盈盈,便如对待宇文商一般无二,想想头又疼了起来。
他有心去找李湛,料到李湛多半会哈哈大笑,顺道按仪典将事情给他办了去找杨岚,八成会在不屑中带着鄙夷,以后再不理他。想来想去,也只有楼明月府上可去。他尽量捡偏僻路径走,只是流光小小城池,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人,总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好像他的事情人尽皆知一般。
楼明月一大早处理完事务,正在院中静坐歇息,忽见李岩蓬头垢面闯了进来,不由吓了一跳,连问怎么回事。李岩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遍,最后道:“明月姑姑,现在城里人都知道了,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已无面目再出门了。”楼明月听他说完,心中一块大石放下,笑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哪有传得那般快,自己去池中照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李岩闻言,在荷花池中一招,恍然失笑。池中倒影衣衫凌乱,头发乱糟糟如同一个鸟窝,怪不得人人见了他都跟见了鬼一样。
李岩不待楼明月喊人端水,直接就在荷花池里梳洗一番,这才恢复了几分少年英侠的风采,只是家中那一团乱糟糟的事情,仍是纠结难下。楼明月让他稍安勿躁,逃避起来也不是办法,仍需坦然面对,处理好家中之事。此时流光多事,正是用人之际,切不可因这些事情耽搁大事。李岩见她说话句句在理,心绪也平稳起来,点点头,对楼明月道:“多谢明月姑姑,我晓得了。我这就回去。”
李岩出了楼府,想了想,直奔秦府而去。远远看见秦府门口停着几辆大车,上面放着满满箱笼,秦禄正在那里查验,上前道:“秦先生,不知秦主事可在府上?”秦禄转过头来,见是李岩,满脸堆笑,说道:“原来是李少侠,不在家中陪伴娇娘,来此作甚。家主正吩咐小老儿,着我将小姐的用物及嫁妆送过去呢。”李岩一惊,忙道:“这可如何使得?”秦禄道,上有所使,奉命而已。
李岩问了秦空正在府中,让他稍待片刻,自己进去交涉。秦空正在闲坐品茶,见李岩进来,笑道:“贤侄所来何事?”李岩道:“在下昨日不胜酒力,考虑不周。今日酒醒,想起晴羽娘子天仙化人,李岩本就配不起她,岂能以妾室相待,还望主事收回成命。”秦空勃然作色,将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怒道:“想不到你竟如此无礼。昨夜宴饮,我那侄女仰慕你,说是愿意侍奉君子。我见你一表人才,便问你意思。你若无意也就罢了,可你口中却说自己是极情愿的,只是舍不得天都那位,我那侄女甘居妾室,你想了想便允了,这才立下婚书契约,当晚便随你回府。此时却是推脱醉酒,可有道理。我且问你,我那侄女可犯了七出之条?”
李岩瞠目结舌,本就听秦空说得义正辞严,自己又哪里懂得什么是“七出”,想来晴羽昨夜方到,应是没有犯过的,只得摇头。
秦空见他不分辨,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说道:“贤侄,你可知晓我那侄女外柔内刚,你这般做法,是将她往死路上逼么?”
李岩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抱拳告辞。他本是不愿与秦空牵扯上关系的,谁知稀里糊涂之间,这个关系怎么也摆脱不掉了。秦禄见他出来,与他打招呼。只是李岩心事重重,理也没理,径自走了。
众人见到李岩回来,都是满面惊诧,还道他至少也要在外躲上一天呢,一时之间就是薛晴、苏顾也不知该怎么指责他。只有晴羽上前打了个招呼,李岩对她点点头。又去督促院中的杨霞练功。过了一会儿,才道:“晴羽,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说着率先进了房内,晴羽跟上。苏顾、萧无忌正要跟进去,李岩反手将门关上,二人推了两下,竟是在里面闩上了。
听了李岩吩咐,晴羽小心翼翼在桌边坐下,李岩却道:“晴羽,你在这里可还习惯么?”晴羽闻言赶忙站起来:“启禀夫君,这里大家伙儿对我都很好。”李岩示意她不必紧张,坐下说话,又为她倒了杯茶,也在旁边坐下,才道:“晴羽,昨夜是我不好,多喝了几杯,贸贸然便允了与你的婚约。”晴羽接口道:“夫君不必如此说话,那是晴羽的福分。似夫君这般的英雄人物,其他人还未必高攀得上。”
李岩摇了摇头,说道:“此时并非是我后悔,但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昨夜也已说过,我已有意中之人了,只是你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她曾经问我,当心里已有一个人时,还能容得下他人么?我当时还有些犹豫,有些不太清楚。但此时我心如明镜一般,确实是只能容得下她,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我们共过生死患难,一起谈天说笑,抚琴舞剑,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着她时的感觉,那是与想起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即便天常、大通是我义弟,杨岚与我共战天枢同历生死,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义父救我于水火,那也是与他们不同的。并不是说孰轻孰重,但就是知道其间的区别。你明白么?”
晴羽耐心听他说完,最后才道:“我明白,那就是我看到你第一眼时的感觉。”
李岩心中一震,晴羽继续说道:“我明白那种感觉。我不管你作何想法,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但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原本我不敢多想,既然阴差阳错之下有了婚约,哪怕只是一个妾室的名分,也算能名正言顺在你身旁,我已知足了。夫君若觉着我是个累赘,或许怕天都那位娘子生气,我远远看着你便是了。那位娘子若是不允,我永远不见她面就是。”
李岩期期艾艾,半天才道:“晴羽,你这般做法我更是愧疚。你看看,我同行来的这么多少年英侠,也都出色得很呢。萧无忌萧公子,武功高强不说,为人洒脱不羁,实是江湖豪杰楷模尘渊公子身为江南越秀山庄的公子,年少多金,风流倜傥,双剑无敌。都是很好的人选”萧无忌在门外听李岩夸赞他,大是得意,频频向大伙儿展示自己的“武功高强,洒脱不羁”,引来一阵白眼。
晴羽凄然道:“夫君莫非要将妾转赠他人么?”李岩拍了拍脑袋,表明自己绝无此意,安慰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间住下,仔细思虑清楚再说后续之事如何?”晴羽听说不会撵她走,这才高兴起来。最后李岩嘱他以后不必以“夫君”称呼,直接喊他名字便是,晴羽也答应了。李岩这才推门而出,却见门外一群人,都做侧耳倾听之状,只剩杨霞一人在院中练武。
李岩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了声:“怎么,今日都没有事情做了么?”众人如鸟兽散,李岩也带了杨霞出门,直奔城主府而去。到了李湛府上,却见楼明月、杨岚、薛炎都在,李岩先让杨霞在院中练武,之后进到庭中,目视楼明月,楼明月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我已经将事情跟大伙儿都说过了,你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应是也有所觉悟了吧。”
李岩点点头说道:“不错,从早上到现在,应该说从昨晚到现在,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分开来看都不算什么,合在一起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转头问薛炎道:“昨日是先登营正常休沐日么?”薛炎捋了捋胡须,说道:“那倒不是,自打戒严以来军营休沐日已取消。昨日天威找我说弩机需要保养,作坊人手不够,先登营人人精通弓弩,可以去帮忙修整。只是完工比预计时间早了些,便放了他们半天假期。”
李岩明了,对大家道:“昨日秦空请我过府小酌,便是趁了先登营休沐之机,将大通等人调走,给我只身赴宴的机会。之后又在席间舒展自己志向,展现招揽之意。之后趁我酒醉让我在婚书上签字画押,送我佳人。这期间若有人与我同往,必不会到今日境地。各位且说,秦空这是何意。”
李湛道:“这不就是明摆着的美人计嘛?我堂堂城主,为什么不向我施展?”见楼明月、杨岚一起瞪他,才道:“好了好了。只是我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杨岚道:“不错,若只是过府谈事也就罢了,直接将人送了过去,那便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若是秦主事真有异动,除非实力有了压倒性优势,完全不畏惧师兄、师叔,才会这般大胆做派。但他一个小小内务主事,何来这般实力,难不成他以为就凭秦天威就真能控制得住先登营。即便如他所愿,我只需两千骁骑,两个时辰之内便能破他军阵,秦天威也是清楚的。”
李岩想了想:“若是秦副城主也站在他一边呢?”楼明月道:“平时也就罢了,此时应该不会。且不说即便他有想法,能不能做成大事只是经此内乱,流光只怕也无军心实力对抗外敌,这也是秦宇绝不愿看到的。元熙九年之前,秦宇已是驻守流光的将军,他对这座城池可是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必然不愿在大好形势下横生枝节。”
李岩忽道:“秦空为何要拉拢我?”薛炎道:“这还不简单?你武艺高强,又有一帮艺业不俗的同伴,跟你套近乎也属正常啊。”李岩道:“对啊,因为这个原因,便要拉拢我,那又有什么含义?”
杨岚道:“抛开可不可能,他拉拢师兄,必是想有所动作。”李湛也道:“不错,以他目前的地位,上无可上,下无可下,安安乐乐做他的富家翁便是,又何必劳心劳力拉拢一个小辈。”
李岩道:“这个且不提,咱们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件事。其一,秦空是无能之辈,不能想到其间关节,想不到公然招揽我会暴露自己的野心,引起咱们注意。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众人都摇了摇头。楼明月道:“秦空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至于眼界低到如此境界。”
李岩点点头,接着道:“其二,秦空故意作出无能的姿态,公然招揽我,让大家伙儿轻视他,说不定还真能招揽到我。其实一切都在他算计中,正好可以掩盖他要做的大事。”楼明月道:“什么大事?难不成他要成为流光之主?”
李岩道:“不错。假设有一个机会,能让他在不损流光实力的情况下成为流光之主,或者说让秦天威成为流光之主。退可固守流光,进可向楚、燕称臣。你猜他会不会选?”楼明月冷笑道:“他能有什么机会?”李岩道:“目前是没有,但是他之前一直在创造这样的机会。这个机会的前提便是,师兄必须死!”
李湛笑道:“这么说,你怀疑秦空就是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么?”
见大家都看着他,李岩也苦笑道:“说白了都是猜测,并无任何佐证的。我本受师妹之托寻找奸细,前时灵光一现,将诸般事情联系起来,才大胆做了假设。若真如我所猜测的话,秦空必会为秦天威求娶师妹。若能成,师兄一死,流光与落在他手上何异?”
大家想不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得李岩都有些不好意思。李湛摸了摸脖子,说道:“那他还能容我活多久”李岩想了想,说道:“他若想固守流光,做一方王者,那便不急,待得打退了敌人再下手不迟,只是师兄终究要成亲的,若是有了后人,那更是夜长梦多他若是想投靠燕、楚,那便要加紧行动,省得大军压境之下,万一流光覆灭,他哪里还有与敌谈判的根本。”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只是因为师兄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我才敢如此猜测,不然我没有证据之前,是绝不会说的。”李湛点点头,说道:“嗯,咱们以后留意着秦府便是。秦空向来都以敛财自晦,也许真把咱们瞒过了。”
李岩本来要走,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卢先生博学多才,为何每次议事都不见他参与”李湛笑道:“卢先生在你到的那日卜了一卦,之后说道你是流光的福星,凡事找你商议即可。”李岩只道他又开玩笑,但看众人表情却又不似,也懒得问,又与杨岚一起教杨霞武功去了。
不多时,有人来报楼明月,说是一名唤作方晴羽的小娘子听闻与西南的交易中出了差错,捐了两千两黄金到库中资助。原本蜀中订制了一批强弩,只是近来盘查甚紧,卖家非要在原价上高出三成。流光本来富裕,只是近来都将银钱转化成物资,她一时之间也筹不出来差价,近日里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此刻闻言大喜,说道自己马上就回。
回顾众人,大家伙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方晴羽”何许人也,两千两黄金那可是大手笔中的大手笔,用来武装一支千人军队也绰绰有余了。李岩见大家都不说话,想了半天觉得隐瞒不住,便道:“昨日随我回府的那位娘子好像就名唤方晴羽。”
楼明月笑道:“那我可要见见这位深明大义的娘子了。”李湛说好,差人去李岩住处说是将方晴羽娘子请来。
过不多时,稀里哗啦一群人全到了,方晴羽人缘极好,不多时竟已与李岩一干友人有说有笑。李湛以城主身份感谢了她,楼明月也少不了一番夸赞。方晴羽说道那是她父生前积蓄,此刻秦叔叔尽数给她做了嫁妆,前日里听闻说岛上有难处,趁此机会便捐了出来,也算适得其所。免不了又是一阵褒奖,最后李湛又说中午都不必回了,府中设宴款待各位,萧无忌听闻有得吃,一阵欢呼,万事抛于脑后。方晴羽却始终举止温文有礼,待人接物无有纰漏。
这下子算是见到了这位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知书达理的绝色佳人,都是赞叹不已。趁着他们去院中看杨霞练武,李湛对李岩叹道:“这样的美人计怎么不让我也中上几次啊!”
李岩看他眼神暧昧,又看看楼明月、杨岚,赶紧说道:“我以人品保证,绝对没有动一根手指头!”楼明月笑了起来,杨岚啐了一口,有些脸红,李湛口中道:“你的人品我绝对是信得过的。”脸上却是一副打死我也不信的神情,李岩很不上对着他那张脸打上两拳。
日间还有许多事情料理,午后李岩送了杨霞去卢先生处,又去帮薛炎、杨岚处理了些军务,连日忙碌,见识上倒是涨了不少。杨岚有意无意之间,也将一些统率、练兵的法则由浅入深传了给他。
到了晚间,李岩累得筋疲力尽回到住处,却见众人坐在正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薛晴见他进来,还不断向大伙儿示意,,不由得一愣,问道:“怎么,有事情么,这么晚还不睡?”薛晴手指捅了捅翠屏,翠屏却不理她,最后还是她指了指坐在旁边的晴羽问道:“晴羽睡哪里?”李岩见其他人面上若无其事,其实都竖起耳朵在听,心道这些人真是闲的,不过院落确实也没有空房间了,李岩便道:“晴羽,你收拾一下,以后就睡我房间吧。”
众人“哗”一声七嘴八舌吵了起来,李岩内功深厚,耳力不差,闻听萧无忌小声说道:“一赔十,赶紧拿来,我就说没有不偷腥的猫嘛,你们还不信。”晴羽脸红红地看了看大伙儿,细声细气道了声“好”。李岩却不搭理他们,径自回房,不一会拎着自己东西,在众人大眼瞪小眼中,进了张大通房间。不多时,房外传来萧无忌得而复失的痛吼之声。
第二日一早,李岩正在传授杨霞武功,晴羽便在一旁看着师徒二人,有人传讯说,楼城主有请,李岩让二人留下,自己前往楼明月府上。楼明月早就差了人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也不用通报,直接将他引向日常办公之所。
楼明月日常在一栋书楼中办公,李岩每次来,都没有进去过,这次进来了,却见除了中间一处几案,四周几乎全是卷宗,不单楼明月在,杨岚、薛炎也在,三人围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一人,一筹莫展。李岩赶上前去,将“负天绝云”内力输了进去,却一丝都吸纳不了,想是经脉尽断。薛炎叹了口气,轻轻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龙虎离合”真气一转,那人渐渐没了气息。
杨岚道:“这是护送交易金前去明州的岳航,刚过了飞仙岛数十里就被截了,一行二十人,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忍着伤躯游了二十里,只为将消息传回来,好在遇到巡逻的兵士,不然咱们还蒙在鼓里等着交易完成。”
李岩是见过岳航的,很是灵活机变,却不料竟这么死了。他知道楼明月喊他来必然不是为了看岳航,当下便道:“明月姑姑,若有用得着李岩的地方,还请直说。”楼明月欣慰地看他一眼,说道:“好在只是让他们运送二百两黄金的差价,不然这次损失就要大了。现下姑姑要请你出面去完成交易,并护送这批弓弩平安回岛。此时婉儿跟你薛师叔不能轻离,只能靠你了。”李岩点点头道:“定然不负所托。”
薛炎道:“青崖务必小心,岳航所受之伤甚是古怪,全身骨骼完好,经脉俱断,应是一种及其阴柔的内力。单以内力修为来讲嘛,只怕不在你之下,况且这样的武功只恐防不胜防,千万莫要大意。”李岩点点头。
楼明月拿出一个包裹给他,说道:“这是二百两黄金,以及接头的信物,千万莫出差错。你回去再带上两个同伴与你同去,相互有个照应。”李岩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回去准备,即刻出发。”杨岚回头说道:“我去送他上船。”
李岩、杨岚二人回到李岩住处,见只有萧无忌与尘渊在,想了一下,喊上萧无忌,让他收拾一下,与自己前往江都,萧无忌早就在岛上闲不住了,闻言大喜。他身无长物,几件衣服一打包已准备完毕。不料尘渊忽道:“江都我熟,我也去。”李岩大喜过望。又对在旁帮他拎着包裹的晴羽道:“你只管在这里好生待着,有事情便找翠屏,或者直接找杨统领便是。”又对杨岚道:“晴羽孤苦伶仃,还望你多加看顾。”杨岚允了。
三人告别二女,上船南行,路过飞仙岛时远远跟骆芳打了招呼,再往南走便要小心了,岳航他们便是在不远处被截的。谁知一路行去竟然没有任何阻碍,只是途径一处房屋大小的礁石时,上面写着血淋淋一行大字“流光逆贼越此处者死”。李岩冷哼一声,飞身而起,半空中周天搬运,“负天绝云”真气贯于双掌,围着礁石急转一圈,“呯呯呯呯”四掌印在石上。最后一掌打完,李岩借力腾身而已,随手拔出“涛生云灭”,长剑疾指,一缕剑气激发而出,落在石上。
房屋大的礁石内中蕴含的劲力被最后的剑气引动,即便历经千百年而不倒,忽地爆裂成拳头大的碎石,转眼之间沉入水下不见。李岩轻轻落在船上,还剑入鞘,衣襟当风,飘然若仙。船夫常大海看了这等神乎其技的武功,竟连舵都忘了掌。萧无忌大力鼓掌,说道李岩再练练大概就能跟自己差不多了尘渊见了他此时的剑法内力,也不由暗暗吃惊,自打他见过李岩以来,好似他的武功进境便没有停止过一般。见萧无忌还在那里胡说八道,尘渊瞪他一眼,道:“有那个时间胡说八道,还不如坐下来打熬内力,你当真以为武功高低是天生的不成。”说着闭目运起功来,萧无忌大呼小叫了一阵,见无人理他,也坐下来有样学样。
这一次船小,从流光到入海口足足用了四日四夜,李岩三人便让船夫等人先回去了,将来自己自会按照约定乘坐载着弓弩的大船返航。三人上了岸,又沿着陆路走了一日,才到江都,找了约好的“天末客栈”住下,并未见到任何暗记,应是对方还未到达。尘渊见李岩不住看他,便道:“不必担心我,我既然来了,便不是为了给你们添麻烦。”李岩见他神色认真,也放下心来。
干等也是无趣,尤其是萧无忌,非要出去转转,还要拉上二人一起。李岩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通缉之中,只得让尘渊陪他,自己能不露面则尽量少露面。结果到了华灯初上,也不见二人归来,李岩倒不怎么担心,以二人武功,除非碰到少数前辈高手,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在屋内打坐了一下午,也有些不耐,就趁着夜色出去走走。
方出客栈没多远,心头一震悸动,忽生感应,远远向半空看去,却见河岸边一处高高挂着灯笼的旗杆上盘膝坐着一人,正是上次在彭泽遇见的明教传火使者。他痛恨传火下手毒辣,还曾对他动了杀意,最终自己负伤不轻,也击得对手重伤逃离,算是结下了梁子,此刻远远地竟似能感到他目光之中没有一丝敌意。
即便如此,李岩也不敢大意,缓缓走了过去,口中说道:“传火大师,你我是敌非友,招我来此有何贵干?”传火身形不动,以盘坐的姿势落下旗杆,依然盘坐在地上,用生硬的中原话说到:“因光驱暗,是恶即斩,日月盛临,明尊净世。你并不是感应到了我的召唤,我也不是专程来见你,而是明尊将我们二人召集在这里相见。”
李岩摇了摇头,说道:”我并不信奉你们的教义,难不成你们的明尊也能召唤到我么?”传火道:“并非嘴上说信奉便是信奉,也非你说不信奉便不信奉。若你心向光明,明尊便能听到你心中所想所求。而你,就是这样的心向光明之人。”
李岩心道难不成每个教派的教义都是这般可以硬往别人身上套的么,口中却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向大师请教明尊如何作想。告辞!”转身就要离开。传火也不勉强,只是说道:“有许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明尊已认定了你,不论如何,只是这个消息,便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若想解除这样的麻烦,便到大云光明寺找我吧。”说着身子已在数丈之外。
李岩皱了皱眉,心道难不成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自己还要去蜀中一趟不成。传火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对他说道:“三千世界中,何处没有大云光明寺。何必远向天边求,但向心中取。”说完最后一句,人影都看不到了。李岩看着周边行人若无其事,应是完全没有听到传火的声音,估计又是什么宗门秘法。若非李岩知道方才确实是在与传火交谈,还真以为恍然一梦呢。
李岩沿着河岸,领略江都夜景,渐渐人烟稀少。再往前数里便是上次江白鹤安排给他们的住处,他有心去拜谢,一则不确定江白鹤是否在此处,以自己身份又唯恐连累了他。正犹豫之间,一股熟悉的威压之感传来,阳在外而阴在内,正是上次对决时传火使用的功力。李岩道:“怎么,你改变主意还是要取我性命么?”
一个人声说道:“当日消息传入我耳,本座便从未改变过要杀你的想法。”声音甚是陌生,也并非传火那般生硬。
李岩本误会是传火去而复回,此时方知有误,转过身来,却见一人盘膝坐在一根柳枝上。此时江风浩荡,周边树枝摇曳不定,唯有他坐的那根一动也不动,似是他所占空间独立于此间世界之外一般,甚是怪异。
李岩见状,便知对手武功比传火只高不低,同时也感受到四周几股强大的气息隐现,想来已入了对方包围。当下也不急躁,耐心调匀气息,搬运真气,口中却道:“我不肯前往大云光明寺,贵教便要取我性命么?”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月光下看出那人不过中等身材,配合着宿儒般的样貌,原本应是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但随着他身上散发的气息,便似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身影一般,充满威吓之意。笑毕,那人抖了抖半黑半白、胸前绣着一团升腾火焰的长衣,道:“明教传火使者萧道平,携衔光四翼来送道友上路。明尊净世!”另有四人和声道:“真妄归根!”
李岩“哦”了一声,不理会另有四人现出身形将他围在五丈方圆的空间之内,对萧道平道:“贵教传火使者很多么?今日我已遇到两个了。”萧道平道:“其余尚可,传火却永远只能有一个。萧某所属的净世宗,奉行净世之道,才是明尊座下正宗流派。至于贾法尔,待本座料理了你这边,自会去收拾他。”
李岩曾听江白鹤说起过明教不同的信奉,没想到内部竟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此刻并非考虑这些事情的时机,仍是用心探查五人功体,寻机突围。萧道平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冷笑道:“你想在本座与衔光四翼的夹击之中逃生,无异于痴人说梦。早些投降,归于本座门下,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李岩笑道:“是么?”说话间身形疾退,“负天绝云”内力凝于手掌,合身向挡住退路的那人攻去。他于电光石火之间,已探明对面五人功力。萧道平武功最高,比他只强不弱。身前挡住他去路的人其次,再次便是左右两翼,他身后的那人却是最弱的,这四人应该就是萧道平所说的衔光四翼了。
萧道平见状,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最强的黄鹰在前,次强的白雁、紫鹤在肋,最弱的青雀在后,高手善于根据对手真气流转探察强弱,一旦被围定然攻击最弱的青雀以求脱身,几乎已成不二选择。只是青雀功力虽弱,却是最擅长守御,内力也以绵密不绝著称。萧道平曾言,即便功力高出三成,也不可能在黄、白、紫三人攻到之前突破青雀的防线;一旦四人完成合围,阵法展开,只有饮恨一途。
首当其冲的青雀丝毫不乱,一路掌法展开迎向敌手,每接一掌便能退后一步,借之消解对手一重力道。他二十年间从未停歇对这路掌法的练习,专攻于守御,实是“四极杀阵”中最大的陷阱。又有萧道平这样的高手压阵,对手先攻他这“最弱一环”,基本上一条腿已经进了棺材。青雀与对手内力一接,一面惊叹对手年纪如此之轻而功力竟然如此之盛时,李岩借势回身,”涛生云灭”出鞘,内力所至,长剑在明月照耀之下碧光莹莹,云纹缭绕,攻势最盛的一招“上决浮云”对着对方功力最强的黄鹰疾刺而出,准备以强破强。
这一下变起突然,李岩借力之后速度又快,青雀已被他逼退,白雁、紫鹤双双在他背后掠过,交换了一下位置,急忙回返攻来。然则黄鹰虽擅强攻却不善守御,本来守御是由青雀承负,功力最强的黄鹰只需倾力攻击即可,这本是四极杀阵的优势,此时却成了劣势。
黄鹰也是悍勇,双手成爪,划出一片阴影迎向李岩长剑,叮叮咚咚数响,将李岩攻势尽数当下,臂上身上已添了好几道血痕,仍是死战不退。李岩只要再加紧几招便能将对手败于剑下,只是背后三人以及对面的萧道平却是不肯给予他机会的。
黄鹰虽受伤不轻,阻住了对手也算值得,背后萧道平马上就能上来接应,心中正自得意,忽见对手长剑掷出,劲风凛冽,不敢硬挡,身子一侧让过来剑,仍是守紧门户用心阻敌。心道这下对手莫非失心疯了不成,失了武器还不束手就擒。
李岩反手又拔出“斩情”,“上决浮云”携带滔天剑气,看也不看黄鹰,直接要越过他向紧追而来补位的萧道平刺出。同时萧道平喊了声“黄鹰小心”,黄鹰闻言正惊愕间,本已在他背后的长剑忽地回转,直刺后心。他完全不能理解,难道对手还会妖法不成?只是破空金风却不作假,好在萧道平提示在先,黄鹰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仍是被剑气伤了右臂,被李岩突围而出,只要过了萧道平这关,便是海阔天空。
萧道平道了声“来得好”,左掌阴而右掌阳,脸色在黑白之间一变,一股充满毁灭之意的劲力锁死李岩,卷着狂猛罡风直击而至。李岩接过“涛生云灭”顺手归鞘,“斩情”携带的剑气却改而攻向左右而至的白雁、紫鹤,左手蓄势已久的“负天绝云”真气斜斜迎向萧道平的掌力,再次借势而回。
两股劲力碰撞,大多数劲力被李岩带偏,将岸边一株大树拦腰击为两段。李岩再次借势而退,剑穗贯注内力,在黄鹰脸上一抽,打得他满脸是血,闪到一旁,同时头也不回,“斩情”从肋下疾刺向因阵型牵动而不得不主动上前进攻的青雀。
青雀再想转攻为守已来不及,只得侧身一让,李岩趁机从他身旁突围而出,趁着白雁、紫鹤为剑气所阻,上重楼的轻功结合扶摇,转眼之间鸿飞冥冥,只剩下明教净世宗五人面面相觑。半晌萧道平才道:“走吧,另觅良机再说。”临走前向旁边林中望了一眼,说道:“贾法尔,莫非你想乘人之危么?”传火缓缓步出林子说道:“净世宗若再这般无礼,驱暗宗也不是没有人。琉璃圣胎一事不是你能插手的,还亲自重。”
萧道平缓缓道:“就凭你没有带四圣过来,只是平心静气劝说,在江都我便不再找他麻烦。”说着也不等传火说话,手一挥,带着衔光四翼走了。传火沉默了一会儿,也施展轻功向北去了。
李岩施展轻功奔行一阵,身子一阵踉跄停了下来,吐了一口鲜血。赶忙找了棵大树,看着四下无人跃到树顶,运功疗伤。方才一战的对手,萧道平是绝不在他之下的,衔光四翼也都不弱,李湛展示的武功包含了剑法、内力、杨岚的借力之道、薛晴的“落梅风”,以及内心的算计,对局势的把控,极耗心力。其间内力几经调整逆转,本就不易,最后与萧道平拼的一掌又是二人毕生功力所聚,虽说中间有取巧的成分,反震之力仍是非同小可,直到此刻终于支撑不住。
调息良久,内伤已无大碍,这才下了树返回。萧无忌与尘渊见他衣上血迹,吃了一惊,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岩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要二人小心,明教那拨人武功高强,很是难缠。
萧无忌道:“我自幼在蜀中长大,益州富足,又尚自由,多有明教使者在那里传播教义。我无事之时也去益州的大云光明寺听过他们传教,当时只觉崇尚光明便是很好,却不知内里还分宗派,行起事端也颇决绝阴狠。”
尘渊接过话头:“我听闻明教起源于西方一国,名为波斯,在那里好生兴盛,后来才传于中土。只是波斯后来为大食所灭,明教也分了好几宗,各为其主,争斗不休,只是都是在中土之外进行,谁知争端终于来到了这里。”见二人讶异地看着他,又道:“越秀山庄不是你们想象那种远遁世外,早些年间有很多生意经过丝绸之路通向西域,自然是知晓一些。至于如今怎样,我离家已久,却是不知了。”
李岩有心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让他一个世家公子流落江湖,但看他神色落寞,也不好再说。萧无忌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说道:“什么明教暗教,我才不管那么多。你且跟我说说,家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只管说出来,老萧这把枪可不是白看着朋友吃亏的,更何况还有立誓管尽天下不平事的李岩李大侠在,你还愁个什么劲?”李岩也道:“不错。”
尘渊摇了摇头,说道:“等有机会了吧,我带你们回去一趟便知晓了。此时却是不想多说什么,我要仔细想一想,究竟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又展颜一笑:“我知道你们是真心关怀我,多谢了。”之后萧无忌又说了,李岩的海捕文书是有的,只在几个重要城门处挂得有,只是相貌对不上,让他不必担心。
夜间李岩打起精神,防止萧道平等人穷追不舍,谁知一夜平安过去。由于昨日之事,三人也不敢大意,一面小心戒备,一面等候前来交易的人。一直到了午后,李岩终究是担心明教那伙儿人,便让二人注意客栈,自己决意前往大云光明寺一行,要找传火问个明白。
其时国运更迭已近二十载,然则并无新朝定立之后的稳定,世人于浊世之中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之感,昨日家财万贯,今日说不定便会抄家灭族,多有人从心灵上寻求安慰,皈依教会便是不二之选。江都繁华,更是各方教派传教之所。佛心宗现为国教,自是一枝独秀,但作为前朝国教的正一教实力依然不可小觑,另外还有许多其他宗派。明教便是其中较强的一支,大云光明寺是明教教徒聚会之处,因此李岩一问就知。
大云光明寺位于城西十里处,李岩原以为信徒会因此而减少,到了近前才发现不然。大云光明寺虽名为寺庙,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倒像道观更是多一点。李岩向守门人说道受传火使者之邀前来拜会,门人打量他一番,也不通报,直接道:“信者且随我来。”李岩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也不反驳,跟着他越过诸多信众,足足走了一刻多钟,才到了寺后一间匾额上书着“传火”二字的静室,门人在门口到:“使者,您邀约的人已经到了。”甚是恭谦有礼。
传火的声音从里传来:“李公子请进。”李岩向门人点头示意,推门而入,首先被对着正门的一尊雕像所吸引,然后才看到盘膝坐在雕像前的传火。雕像一手持着经卷,一手持着法剑,衣分黑白,面容尤其传神,似有悲悯,似有怒火,乍然看时便如一体,仔细看去却又截然分明。此外除了供奉在雕像前的一些坛坛罐罐,室内再无别物。
传火待他看的差不多了,才让他在身前的蒲团上坐下。
李岩也不废话,直接便道:“贵教净世宗的传火使者萧道平昨夜在河边伏击了我,这便是你所说的麻烦么?”
传火道:“我知道,当时我也在场,亲眼见到公子伤了衔光四翼突围而出。请恕我碍于教规不能出手助你。萧道平承诺说在江都之内不会再找公子麻烦,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至于麻烦,只怕今后还多得很呢。”
李岩道:“咱们只是在大江同舟共渡一次而已,最终还是不欢而散。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人,不然现在我已与你兵刃相向了。但听你言中之意,我的麻烦只怕还你与你的青眼有加相关,却是难解。”
传火道:“不错,只因我传出一个消息,说你是明尊降世的圣胎之体,教内宗派各有目的,才有了后续这些麻烦。”李岩奇道:“圣胎?那是什么?”传火却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李岩心道:“这下子你可找到我的弱点了。”当下点了点头,料想故事也必然与他问的问题有关。
传火道:“明教起源于波斯,创教者名为摩尼,他融合数家之长,创出教派经典《二宗三际论》,不单是教义所在,所有武学也都以此为根源。”李岩问道:“二宗是什么,其中一个是净世宗么?”
传火摇摇头,继续说道:“二宗是指两种对立的极端,是指善与恶,也即光明与黑暗。三际是指天地万物运行的三个阶段,分为初际、中际和后际。初际是为天地开辟之前,据典籍所言,那时已有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只是黑白分明,互不干涉;中际便是指当前你我所存之世,明暗争斗,善恶混淆,明尊将以四寂法身率领五大明子、十二使者与黑暗之主及五类魔争斗;后际即是将来光必将胜于暗,善必将胜于恶,从而使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两宗各复,两者交规。”
李岩听了,不由说道:“那也很好啊。”却不知这一套论典是在血和火中发生了变化的,摩尼便是坚持己身皮囊为承载内心光明之黑暗躯壳,后际光明战胜黑暗之时须得舍去肉身,天地复归混沌,精神升于光明世界,**堕于黑暗王国。舍去肉身自然人便不存在了,没有了国还算什么国,这等论调定然为人主不喜,因此摩尼触怒国王而被杀害。
传火自是知道的,只是他自然不会对尚是外人的李岩说出来。他继续说道:“明尊为中际最重要的神明,他是统率光明战胜黑暗的关键。历代以来,教主常有,但并不是每一任教主都会成为明尊。到了这一世,已经三代未有明尊出现了。”李岩心知到了关键之处,一丝也不敢大意,认真倾听。
传火却道:“你方才进此室内,盯着明尊圣像,有何感触,说与我听。”李岩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只是觉着圣像的面容很是奇怪,第一眼看去便如常人面孔,糅合诸般情感,但细看去却又觉着悲悯与愤怒截然分明。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传火摇摇头,又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它:“明尊由圣胎蜕变而成。本教崇尚光明,也崇尚能带来光明的圣火,因此教中唯一一个负责唤醒明尊的人称为传火使者。每一年,传火使者都会找到一个认定的琉璃圣胎来到各地的大云光明寺,进入这‘传火之间’,来接受考验。”
李岩一愣:“我又不是教内之人,这跟我又有何干系?”
传火不答,指着明尊圣像道:“这是教内大师雕刻的圣像,整个中土仅有五具。你是第五十个走入此间的圣胎备选,一年之中只能进来一人。从我师到我,五十年间,前面四十九人都说得一模一样,却与你所言截然相反。他们都言道,第一眼看到的是悲悯与愤怒,之后看着浑然一体。你知道这之间的区别么?”
李岩心道:“这什么圣胎就是来这里猜谜的么?”口中道:“不知,还请赐教。”传火继续道:“他们并没有说错,圣胎的身份也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而已。此为中际,明尊是要持雷霆之怒,因光驱暗,因善除恶。而他们的答案,都是后际的答案。因此你才是真正能成为明尊的圣胎。”
李岩一惊,口中说道:“或许我只是个普通人,便如猜谜一般恰好猜对了。还请使者莫要吓我。”传火道:“你之言行,合与吾道。我第一次见你便有感应,因此将你身份传了出去,让道友帮忙试炼。到了方才,清净、光明、威力、智慧四寂法身试炼你皆已通过,确是明尊人选。”
李岩听到此处,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使者抬爱,只是在下还有要事,不能陪使者聊下去了。”虽未明言拒绝,但已与拒绝无异。传火抬起头来,双目之中似有烈焰升腾,缓缓说道:“少侠聆听了这么多我教中之秘,此时拒绝已太迟了吧!”
李岩道:“我想问使者一句话,之前那未答对的四十九人哪里去了,是不是都在那里!”说着向明尊圣像前的那些坛子一指。传火道:“不错,聆秘之后只能常伴于明尊身前。”
李岩丝毫也不意外,只是一股怒火升了起来。他本来对明教教义有诸多好感,只是无意之间数了下供桌前的坛子,足足有五十个,其中摆在最前面的一个写着“传火”二字,转念之间想到大概是上一代传火使者的骨灰,其他相似坛子中的物事也就呼之欲出了。后来又听闻传火说道“四十九人”,只是觉着有些巧合,再联想到传火杀人不眨眼的态势,忍不住诈了他一下,谁知传火连撒谎都不屑。
李岩忍不住冷笑道:“怎么,使者想将我留下来么?不知道前面那四十九个,有几个是你亲手留下来的。”他看着四十九个坛子,心中杀意已起。传火也站了起来,黑白二气缭绕全身,阴沉沉笑道:“不多,到你才是第三十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做明教的无上明尊,要么便在这个小坛子里住到天地重归于一。”
李岩以前就听于九音说过,有些教派之人陷入颇深,心思已不大正常,偏偏又以为自己理解的教义是最正确的,这样的人最是不可理喻,却不料还能如传火这般杀人如家常便饭一般。只是李岩知道对手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斗起来分不出胜负也就算了,暴露了身份更是不妥。当即说道:“可否容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
传火闻言倒是一愣,随即大喜,还道他之前只是要拿拿架子,当即说道:“这是自然,传火便在此地恭候公子大驾。一旦公子确定,我便将三宗朱雀圣使召来侍奉枕席,那可个个都是人间少有的绝色。”李岩点点头,转身推门出去。传火见他背后空门大开,丝毫不加防备,以为事已成了十之**。想到自己发现圣胎、协助完成试炼、助圣胎蜕变明尊,待得魂归光明之国,定能与明尊共享无上殊荣,一时之间竟然喜极而泣。
却不知李岩强行压抑着与他决一死战的**,只是怕耽搁了流光大事。待数日之间事了,必然重回此处,将这个口颂光明杀人如麻的魔头诛于剑下。他回到客栈,将日间之事说与二人听,半晌尘渊才道:“世间最怕的便是这等恶人。其他人作了恶,午夜梦回又有几个真的一点不惧怕的。传火这般杀人杀得心安理得,每次想起来,只怕觉着自己在明尊座前又立下多少功劳了吧。”
李岩想了想,说道:“不平易平,邪恶易除,哪怕这江山社稷想扭转天地也未必都是难事。最难的或许是这世道,这人心,都认为弱肉强食是正确的,食人之人如是想,被食之人也如是想。到了最后,被食之人只是想自己变强了之后也学人去食人。所有人都未想过,不食人也可以过得更好的。比如稼穑,可以想着如何去提高出产;比如工匠,可想着去如何提升技能;比如商人,可想着如何去提升货物质量与信誉;比如官员士人,可想如何去善待生民,提升政绩。既然有不损人而利己的途径,又何必非要行损人利己之行。”
萧无忌听了他这般“食人之论”,难得有些严肃,说道:“世道如此,你这套理论定难立于世间,行使起来困难重重。不敢说人性本恶,但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两情相权,若能损害他人而使自己免于损失,何乐而不为。”说到后来,忽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很喜欢你说的那一套。千难万难,敌得过我手中之枪?既然有更好的道,为什么不去尝试。青崖,这条道,我陪着你!”说着倒了两杯酒,要敬李岩,手却被尘渊按住,听他轻声道:“且算我一个。”
萧无忌放声大笑,又倒了一杯,三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又等了一日,本已有些焦急,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了好消息,“天末客栈”的天字一号房终于出现了传说中的接头暗记。晚间李岩携了楼明月交予的黄金与锦囊,带着萧无忌与尘渊敲响了房门。
房内一个声音传来:“请进!”
李岩推门先进。萧无忌闻听声音一愣,脸色变了变,身后的尘渊见他堵着门,伸手在他后背一推,把他推进门内,自己随后而进。
屋内有四个人,一男一女坐在桌旁,另有两人在一旁侍立。李岩道:“十步断魂,千机追命,死而后已,先辈遗风。”坐着的男子示意他坐下,口中道:“淼淼东海,灼灼烈日,巍巍流光,拳拳此心。”李岩见暗语无误,从囊中拿出一个物事放在桌上,他也是第一次打开,看了微微愣神。桌旁的女子也拿出同样的一个放在一起,一模一样,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竟是一对儿手工做的猫熊。
男子笑道:“看了明月城主的手工,这是断然不会错了。在下蜀中唐非雪,公子不同凡俗,不敢请教是流光哪位,岳航那小子怎么没来?”那个肌肤若雪的女子也道:“唐非烟。”不再多话。李岩有些黯然,仍是说道:“在下李岩,直接喊我青崖便是。奉明月城主之命携友人萧无忌、尘渊来接应各位。岳航……他在半道被人截杀了。”说着将乘着二百两黄金差价的包裹放在桌上。
唐非雪看也不看,示意旁边侍立的两人收下,口中说道:“这世道便是这样,昨日可能还在一起把酒言欢,今日便人鬼殊途。岳航这孩子我还是很喜欢的,可惜了。还请告知是何人所杀,好让唐非烟略尽绵薄。”李岩摇摇头说道:“我们也不知,他硬撑着游了二十里海路回到岛上,传回了消息便死了。全身骨骼完好,经脉俱断,李岩孤陋寡闻,不知是何人所伤。”唐非烟目视唐非雪。唐非雪略一沉思,说道:“哀牢山六人,为人残忍阴毒,所修六阴真气善于伤人六阴经脉,但一时之间又不会死,直到渐渐毁尽另外的六阳经脉才会痛苦而亡,死前苦不堪言。此人十年前着实掀起过一片腥风血雨,后来被人围攻负伤,便销声匿迹,有传言说他为连无心所救,藏身于无碍堡。岳航既能硬撑着回岛报信,说明经脉不是当时即断,应是六人无疑。”
李岩躬身一礼道:“多谢唐娘子指点,来日李岩见了定会为岳航复仇。”
唐非烟不答,唐飞雪接着道:“明日我去州府打通关节,好让咱们的三艘大船平安出海。若无特殊情况,明晚子时一准出发。可有异议?”李岩道声“好”,又道远来劳顿,这便告辞,让他们早些休息。
唐非雪点点头,忽道:“两位请自便,萧无忌留下来。”李岩一愣,正要说话,唐飞雪却道:“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无忌是非烟的未婚夫婿,我是他内兄,关爱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为难他呢?二位尽管放心,只是叙叙旧而已。”
李岩似乎听到唐非雪说到“关爱”两字时牙齿咬得咯咯响,便知绝对不会只是“叙叙旧”,转首看向萧无忌时,见他便是吃白食被逮住也没有当前这般萎缩,心下明了,哈哈一笑道:“那我二人就告辞了,不耽误你们兄弟、夫妻重逢。”说着不顾萧无忌哀怨的眼神,拉上尘渊就走,临了还很知情识趣的关上门。耳听得萧无忌喊了半句“李岩,你好……”,接下来就是一声惨叫,二人直觉得浑身一阵冷战,赶紧逃离现场。
到了子时左右,萧无忌终于回来了,进屋一声不吭,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李岩、尘渊赶紧上前端茶倒水,恨不得洗脚水都给他端来。萧无忌忽地从床上坐起,满眼怒火瞪着两人。李岩道:“息怒息怒,你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情况不明,我们也不好插手。这样的桥段我听得多了,无非是她家里嫌你身无分文,又样貌粗陋,退婚了吧莫要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重新来过便是,终有一日不但要让她后悔,还要让她全家跟着后悔。”尘渊也在旁边跟着使劲点头,以表明对萧无忌的支持态度。
萧无忌怒目而视:“什么叫样貌粗陋,萧大爷也是玉树临风、英武不凡。哎,要真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肯退婚就好了。问题是不是,他们是催婚的!”
李岩与尘渊面面相觑,半晌才道:“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唐娘子性格是冷僻了一点,但是容貌绝伦,又博闻强记,配你那可是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看唐公子,很讲道理的一个人,有这样的内兄也是你的福分。况且我看她家里有钱得很,你也不用再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他们在房中见了唐非烟的,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不大说话,但现在这样的冷美人在江湖上也吃香得很呢,试问又有几个被称为“仙子”的女侠见人就开怀大笑的。
萧无忌又倒在床上,带着哭腔道:“是不错啊。唐非烟是家里的最小的妹妹,可是唐非雪那样的内兄足足有十七个。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她家,先是十七内兄向我展示飞刀,接下来十六内兄向我展示梅花针,十五内兄向我展示孔雀翎,十四内兄向我展示追魂砂,十三内兄向我展示追命箭,十二内兄向我展示千机百变……”一路说到唐非雪向他展示一手七暗器,事隔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的教训是多么惨痛。
尘渊忽道:“追命箭、千机百变、孔雀翎、一手七暗器……他们又姓唐,是蜀中唐门?”萧无忌点点头。尘渊与李岩对视一眼,真没想到流光的交易对象竟然是蜀中唐门,而唐门竟敢公然向流光贩卖弩箭等攻防利器。
李岩也是久仰唐门大名,不由奇道:“传说唐家堡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听你语气你们早些年就订了婚,你还不情不愿的,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隐秘身份,像李湛一样是什么落难皇子不成。”萧无忌“呸呸呸呸”一阵,说道:“那也没什么,几百年前我家祖上和唐非烟家祖上都是同一国君的臣子,不过他家是相我家是将,世代交好,国亡了也没变过,只不过后来都改换姓名免除困厄罢了。他祖上就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物事,近百年来倒靠这些发了家。我家里却没剩下什么,难为他们不离不弃,还要与我家联姻……”说到这里,萧无忌似是发现,上到整个唐家,下到所有的大舅子,以及唐非烟自己,对他都是不错的,至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家道中落。唐家若想联姻,只怕不管是中土还是西域,不知道会有多少大小国家愿意。
李岩知道这些东西还是要靠他自己想通,也不多言,拍拍他肩膀说道:“自己思考清楚,莫要错过了大好姻缘。早些休息,一旦确定明日出发,我还要去收拾传火。”萧无忌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忙道:“我也去。”尘渊也点点头。李岩沉思片刻说道:“也好。传火武功不弱,也不知道大云光明寺还有多少他那样的高手,咱们便同去,务必要一击成功,为无辜死于他手上的冤魂复仇。”想想又加了一句:“明教隐于暗中的实力非同小可,传火在教中地位举足轻重,这样一来必然引起明教的报复,可要有心理准备。”尘渊道:“义之所在,绝无反顾!”李岩不再多言,倒头便睡。
第二日一早,唐非雪兄妹带了从人自行出去办事,安排一切,萧无忌讪讪地与唐非烟打招呼,不料她理也不理,自行去了。萧无忌赶紧将伸在头边的手收回来,作势挠了挠头,又偷看李岩、萧无忌没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到了申时唐非雪方才回转,通知李岩说事已谈妥,子时正中准时出发。李岩道:“今日晚间我们三人有些事情要办,唐兄到时直管开船,或早或晚,在进入入海口前定会赶上。”唐非雪笑道:“怎么,莫非李兄也是风流之人,江都烟花处处,不免流连忘返么?可要算上我一个。”李岩本不好意思让他们先走,此刻闻听唐非雪这么说,更是无言以对。唐非雪又道:“怎么,不方便带我么?那也无所谓,只是我这个妹夫你可得给我看好了,若有什么闪失我可就不是现在这般好说话了。”李岩忙道:“自然,自然。”唐非雪拍拍萧无忌的肩膀,这才去了。
尘渊见他走远才道:“为什么每次对着你这个内兄,我都有一种被他看透一切的感觉。”萧无忌翻个白眼:“那是,他可是下一任门主的不二之选。这下你知道我的感受了吧,有这么一个睿智的大舅子,我便是想犯点错都难。”
正好唐非烟经过,冷冷看他一眼,似是在说“你倒是犯点错出来看看”,也转身走了。萧无忌噤若寒蝉,李岩、尘渊被余波所及,仍是感觉到身上一阵发冷。
饭后三人结束停当,在屋内打坐到亥时,趁着街上人烟渐少,携了兵器,也不走大道,翻墙而出,直奔城西大云光明寺。大云光明寺占地颇广,夜间依然灯火通明,信众往来不绝,在中土也算异数。李岩带着二人直接来到寺后的“传火之间”附近,埋伏在林中。忽道:“你们有没有觉着有人跟踪?”见尘渊、萧无忌一起摇头,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心理作祟。”用心去感受,除了觉得风吹林动,没有任何动静,而十丈之外的“传火之间”竟似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李岩心中一凛,别传火外出去了,那可麻烦得多。过了一会,眼看子时已到,李岩小声道:“我且出去一探。”又与二人商量好各种情况的应对,这才出去。
李岩也不掩饰身形,便如前来赴约一般,直直走到“传火之间”门外,如此近距离之下,才感受到了传火的气息,看来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功力。他向林中二人打个手势,轻轻敲敲门说道:“传火使者,李岩前来赴约。”
房门无风自动打开,传火跪在圣像之前礼敬明尊,头也不回说道:“为何我在你身上感受到杀意?”李岩道:“我只说给你答复,并未告诉你一定会做琉璃圣胎。我此来是为了死于你手下的冤魂复仇来的。”
传火缓缓转身,盯着门外月下的李岩看了半晌才道:“看来我之前展示的实力,还真是让你小看我了。实话讲来,上次交手,正值我两极元功处于一年一度中光暗交替的关键时刻,被你占了个便宜。今日动手,我有七成把握将你留下,供于明尊座前。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跪下去向明尊圣像磕头。一旦开始动手,即便你再想反悔我也不会停手的。”
李岩不答话,“涛生云灭”拔在手中,剑气吞吐,剑光激荡,已然表明自己的态度。传火冷笑一声,运转两极元功,黑白二气开合之间,身形竟似变得模糊起来。李岩“负天绝云”的功力善于体察入微,捕捉对手功力运转迹象,此刻竟似非但捕捉不到对手内力流转,连身形也捕捉不到了。李岩见传火展示的功力越来越深湛,也不惊慌,在重敌窥视之下默运玄功三转,以神遇替代目视,对手的身形又渐渐清晰起来。
黑白二气缭绕下的传火,声音也似空旷起来,如同天际神祇一般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今日就让本座的‘斩恶道’来送你去向明尊请罪!”说话之间,阴阳二气合而乍分,白而清者升于天,黑而浊者盘于地,中间劲气交杂成网,缓缓向李岩涌来,速度虽慢,但笼盖颇广,且天上白气与地上黑气随他气息游走,便如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恶龙一般。
李岩一招“云破天开”,金刃搅动风云,直上直下斩向裹来的气网,同时剑上余力迸发,闪过一团耀眼光晕,引得黑白二气攻来,剑锋震动,化为一声龙吟,批亢捣虚,斩断缠绕黑气,硬撼灼烈白气。“轰”地一声闷响,已经蔓延到室外的黑白二气在劲力交击之下,风流云散,无影无踪。
便在此时,传火穿门而出,双掌交叠,暴击而至,一掌莹白如玉,一掌漆黑如墨,方才的黑白二气倒不似被长剑击散,更像是被他尽数收回于掌中一般。伴随着传火的桀桀怪笑,话语也随即传来:“尝了天罗地网,再尝尝这招‘宰割阴阳’!”
“天罗地网”这样靠势的慢招结合“宰割阴阳”这样靠式的快招,简直是天作之合,传火使来得心应手,很多高手在这一慢一快之间的变化中便遭了毒手。李岩却也不惧,一招“天地并生”使出,剑作双飞之翼,刺向对手掌心,一招两式,乾天坤地分对阴阳两极,只要传火继续正面击来,便以剑气破尽对手罡气,毁他双掌。只是传火毕竟是占了先机,化双掌为指爪,或拍或拿,或弹或磕,避开锋刃,瞬间出招十余式,两极元气迸发,终究遏制住剑势,仍是双掌交叠攻出。
李岩道声“来得好”,掌式化为“亢龙有悔”,直击而出。传火一惊道:“你还会降龙掌?”待得劲力一触,才知不过是花架子,只是“负天绝云”排山倒海般的劲力却不假,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两人各退后一步。传火正要运起功力再上,忽地左右两侧各冲出一人,一把重剑一条长枪,趁他旧力已尽新力未升之时攻了过来。
传火心知落入对手陷阱,怒吼一声,震动四野,身体如同陀螺一般原地大肆旋转,转眼之间转得狂风大作,黑白二气布满全身,形成一道游走不定的气墙。同一时间,前方寺内四声长啸乍起,天地都如同震动了一下,想是寺中高手感受到了传火的召唤。此刻,尘渊的“江海意”势如翻江倒海,萧无忌的“天涯枪”状同九天龙翔,一枪一剑携带毁天灭地之威降临,交互击在传火飞速旋转的身躯之上,却没有兵刃击中肉身的声响,而是发出如同金石交击的“叮当”之声。尘渊与萧无忌这一剑一枪本就没有留任何余力,比平时使出时威力至少大出三分,只是也没有后续,随着传火的旋转错身而过。
传火的旋转仍是没有停歇,但李岩知他定然负伤,因为旋转的速度已不能像开始时那般匀称。虽然只是一丝变化,仍被全神贯注的李岩捕捉到。他不顾寺内高手的啸声已到后门,内力运于剑上,荧光渐起,云纹隐现,长剑前端吐出尺许剑芒,趁着传火转速渐慢的一瞬,酝酿已久的一招“万物为一”疾刺而出。这一招万剑归于一剑,封锁了所有空间,只有硬接一途。剑端内力所化锋芒与传火藉旋转之势而成的护体劲气一碰,势如破竹,黑白之气尽数消散,传火见对手势不可挡,飞身而退。李岩剑势未尽,跟进直刺。传火“呯”一声,倒退中撞在明尊圣像上,再无退路。他待要反击,但萧无忌、尘渊全力伏击在前,与李岩的无俦剑气交锋在后,实是再无余力出招,“涛生云灭”剑芒在传火胸口一闪而逝,已震断他的心脉,李岩顺手将提前做好的木牌掷在他身旁,飞身而出,向尘渊、萧无忌一示意,联袂远遁。
四条人影追来,见状大惊,一人入内救援传火,其余三人沿三人痕迹追去,转眼追到一处密林,为首的光明心只顾查看踪迹,不意触动一根枯枝,本也不以为意,清净身一手抓住他衣袖,另一手抓住威力相,疾退出林。在林外听得林中劲风不断,良久方歇,三人再入林中,却见树干之上插着各种物事,除了暗器,还有削尖的竹竿、扎好的竹排等等。若非清净身,三人只怕已变成了刺猬。威力相怒吼一声,正要深入追赶,清净身却道:“回去吧,追不上了。”敌人精通机关暗器,能布置一处便能布置两处,若是方才退出稍晚,再配合高手暗算,他们驱暗四圣只怕要折在这里三个了。
回到“传火之间”,却见一单白布盖在传火身上,智慧引正在旁念诵经文,祝愿传火早登光明世界。他见三人空手回来,也不多问,只是说道:“传火已逝,立明尊之事咱们是要落入被动了,还需早做准备。”说着递过一面木牌与三人,说道:“可曾见过。”
清净身接过来,光明心与威力相也凑过来看,却见木牌正面写着“妖言布道,杀伤人命,行恶当诛。”背面写着传火藉寻找圣胎之机,引人入“传火之间”,如非所选即残忍杀害的事实,落款却是“李岩”、“尘渊”、“萧无忌”。原来三人知道明教势大,唯恐连累旁人,故这次书下了姓名。清净身一惊说道:“传火还背着咱们做下这么多事?他权限虽大,却也不能杀伤这么多圣胎候选,须得回去找教主确定。”威力相哼了一声:“无论如何,那也是明教内部之事,哪里容得他人置喙。这三人我必杀之。”
智慧引却是四人中的智囊,说道:“也罢,一面去通报教主,一面去捉拿这三人。教主令旨下来之前,尽量活捉。”其余三人都点头称是,自去安排不提。
却说之前李岩三人从“传火之间”走脱,驱暗三圣紧追不舍,他们也不敢引三人到开往流光的船上,正欲回身一战,却见前方站着一男一女向他们招手,正是唐氏兄妹。也来不及问起缘由,急忙赶过去。之后便是驱暗三圣触动机关被迫出林,五人顺势脱身。一路疾行,在江都城外登上已出发的海船,待坐定了才说起缘故。原来唐非雪早就看三人神情不对,便带了唐非烟跟踪。他们轻功本高,又缀得远远的,仍是几次差点被李岩发现。后来见三人伏在林中,知道必有所图,便在退路上安排了机关埋伏,结果正好助三人逃脱追踪。
李岩也把来龙去脉说与二人听,最后道:“传火死有余辜,只是连累了二位就不是太好了。不知他们会否根据林中蛛丝马迹发现贤兄妹的身份?”唐非雪笑道:“你们三人倒是不怕闯祸,明教势力庞大,虽然分为好几支,但你们这种杀死传火使者还留书说明的行为,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以后行走江湖小心点,只怕要迎来无数追杀。至于我们就别担心了,一则量他们也发现不了,二则即便发现了我们也不惧。好了。也都半夜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明日就到了海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说着让随从引三人进船舱休息。萧无忌拖拖拉拉缀在后面,只有唐非雪向他微笑示意,唐非烟坐在桌边喝茶,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跟着二人去了。
第二日一早,李岩出了船舱,发现船已行到海上。虽然只是卯时,日头已然老高,好在海风扑面,感受不到炎热。萧无忌已在甲板上练习枪法,这倒是异数。待看到坐在船舷的唐非烟之后,就丝毫不觉得意外了。这两天李岩是发现了,萧无忌虽然怕他一大群的大舅子,但实际上应该是对唐非烟很有好感的。平日里不见到也就算了,此刻佳人就在身旁,唐非烟只要是有丝毫不在乎他的表现,立刻就能打击到连饭都吃不下。要知道吃饭对于萧无忌来讲,那简直就是天大的事情。并且李岩虽然没见过其他一群,至少唐非雪也并没有萧无忌之前描述的那般恐怖,并且接人待物非常温和,也很好说话,成天都笑眯眯的。直到遇见一批海盗,才改变了“唐非烟就是一个老好人”的看法。
出海没多久,就有旁边岛上的海盗缀上了。这次与流光的大宗弩机弩矢交易与谋反无异,因此这些船只也都没有挂上唐家堡的旗号。唐非雪明显不想招惹是非,派了小船过去交涉,还给了百两银子的买路钱。本来好好的就过去了,结果一名海盗看到了船舷上的唐非烟,一时之间惊为天人,说了几句下流话,还没等萧无忌发飙,唐非雪直接一柄飞刀取了他的小命。其余海盗调转船头跑了,唐非雪也不追赶。
过了约莫一刻多钟,岛上出来五六艘海盗船,每船能乘人一两百人,声势倒是很大,一面叫嚣着杀人偿命,一面让船上之人跪地投降,还可以落个痛快。唐非雪任由对方放下抓钩吊桥,沿着桥面蜂拥而至,只是说道:“非烟你回船舱去。”唐非烟应了一声,进船舱了。为首一个爬过来人挥舞着大刀笑道:“美人儿别走啊,等下陪……”话没说完,一柄飞刀又已洞穿他的咽喉,萧无忌的长枪才递了一半,讪讪收回。
唐非雪对着周边的从人道:“得罪了十八娘子,你们知道怎么办。”之后又招呼李岩、萧无忌回舱,李岩与他回去了,萧无忌非要留在甲板上,唐非雪也不理他。不多时听得船舱外不断传来惨叫之声,不到一刻钟时间,声音已完全没有了。尘渊也听到动静,正要出去观看发生何事,却与仓皇进来的萧无忌撞个满怀,萧无忌手指外面,结结巴巴说道:“都……都死了,海盗都死了。”唐非雪对他笑道:“妹夫,你这般胆小,可保护不了非烟啊。”
此时在外负责的唐凌进舱说道:“启禀公子、十八娘子,海盗已全部诛灭。”唐非雪淡淡说道:“全部丢下去喂鱼吧。”唐凌道:“公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办。”李岩、尘渊也随他出去,却见海盗船早就逃之夭夭,船舷上挂着几具尸体,身上被弩箭射得马蜂窝一样,甲板上摆着几十具弩机,匣中弩箭寒光闪闪,还未发射完毕。想来海盗欺他们人少,直接准备接舷战,顺着吊桥爬了过来,却一个个被弩机射杀。只有几个勇猛的冲上船头,其他的只怕半道就已被射杀,落入海中了。
唐非烟也走了出来,说道:“莫非李兄又感慨我杀人如麻?其实这些海盗,哪个人手上没有几条人命的。”李岩是知道方才有多少人攻来的,摇摇头道:“我只是感叹这些弩机好生厉害罢了。”不由庆幸这些人是将弩机供应与流光而非朝廷,此后再也不敢小看唐家堡这个笑嘻嘻的少门主。
这次虽然是货船,却明显快了很多,又行了一日多,已渐渐接近流光。同样也进入了朝廷戒严的范围。唐非雪对李岩道:“李兄,到了这里再有敌船出没我却是不便出面了,届时就要靠你们自行解决。”李岩心知他顾及影响,一旦被人发现唐家堡大公子在船上,那真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清。只是茫茫大海之上,担心也是无用,唐非雪只是吩咐尽量沿东侧而行,离陆地远一点便安全一点。
到了午后,船只又来到李岩击碎礁石的地方,此时礁石只剩水下的半截,随着海水荡漾,时隐时现。只要再过了这里基本上就安全了。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西面远远过来一艘大船,应是看到这边的船只,加速驶来。对面船上光芒闪耀,有人已然拔了兵器在手,敌意暴露无疑。这三艘运货船只快是够快,只是载重颇多,不易发力,完全摆脱不了来船,不多时已被追上。眼看着李岩等人所在的船只最大,便知重要人物必在此船,待得并行,已有人发射了钩爪过来。
李岩想也不想,“涛生云灭”出鞘,将飞来的钩爪套索绞成粉碎。对面船上之人见了,纷纷破口大骂。两船相隔不过数丈,已有人施展轻功跃了过来。李岩叫声来得好,纵身迎上,架势倒是“飞龙在天”的架势,内里还是靠的“负天绝云”的功法。对面跃来那人乃是是一个道人,乍一看“降龙十八掌”吓了一大跳,仓促之间四掌相对,道人一个跟头倒飞回去,将甲板踩了好几个破洞。李岩也回返自己船只,他占了地利自是不会吃亏,仍是觉得数股极是诡异的真气趁着他内力回收时混了进来,就要沿着任脉直冲六阴。李岩默运玄功,将这些劲力一一驱除,已猜出对面应该就是杀死岳航的六人,果然内力阴狠邪毒。
六人只道对面是流光的商贸船只,也没有想到船上还有可与他抗衡的对手,在这样的高手攻击之下,即便上了船也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命令手下升起拍杆攻击。唐非雪赶紧提醒李岩,李岩见装也是无奈,让他们现行,自己施展轻功跃向敌船,制止对手拍杆攻击。六人见状阴阴一笑,此次主客异位,他也有样学样,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迎击李岩,趁的便是对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时机,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李岩击回原地。
李岩看着下落之势已不可避免迎向六人,却也毫不惊慌,真力凝聚,体内正反之气相冲,身子凭空拔高丈许,借势一转,落向敌船。六人一阵惊愕,硬生生扑了个空,直直向海里落去。他也并非等闲之辈。临近海面时大袖一拂,借力拔起再次落向敌船,心道这下可没有人阻挡自己了。
尘渊正要出手,萧无忌终于找到机会,口中说道:“你去帮李岩,这里交给我了。”长枪一抖幻化无数枪花,“百鸟朝凤”疾攻而出,迎向六人飞来身躯。眼见来势凶猛,这一下完全出了六人意料之外,顺手拔出插在后腰的拂尘,卷向来枪。
萧无忌自打跟杨岚前来流光,不断向她讨教枪法。杨岚也不藏私,虽不传他“破军枪法”,却不断指点他用枪之道。“百鸟朝凤枪”、“盘龙枪”本就是世间少有的枪法,在杨岚这样的枪法大家引导之下,早已今非昔比。一招“百鸟朝凤”使出,空中劲气嘶鸣之声大作,似有千百枪同时发出一般。六人本就气竭,如何挡得住这般枪法,饶是他使尽浑身解数,仍是左臂、左腿、右腕各中一枪,登时心胆俱裂,使了个千斤坠,指望赶快落入水中好逃回自家船只。萧无忌一招得势,岂容错过,枪锋一转,“盘龙枪”的杀招“神龙探爪”疾刺,一枪洞穿六人前胸。萧无忌收枪哈哈大笑,“百鸟朝凤枪”、“盘龙枪”转换自如,直觉这两枪已到了杨岚所说的“收发由心”的境地。可怜六人隐藏十余载,刚刚要出来重振声威,一时不慎,败亡在萧无忌枪下,葬身东海鱼腹。
李岩上了敌船,又见六人离开,知道再无阻碍,不料对方船上仍是高手频出,还有人远远寻隙发射弩箭暗器偷袭,过不多时已是险象环生。好在尘渊及时赶到,二人合力,先是破坏了两根拍杆,心念一转,假装突围,忽地转身杀向船舵。李岩奋力挡住对方四名高手,尘渊腾出手来,拔出重达数十斤的“江海意”,身形跃起半空,重重一剑斩在舵盘之上,将之击得粉碎,之后回身一招“风起天末”,卷起滔天狂风,攻向敌手,李岩也是顺势一招“天风海雨”,两招剑意相合,凭空生出莫大威力,对面四名高手不能御其锋芒,各自退后一步。李岩、尘渊趁此良机,纵身返回自家船只,一人在背后发射暗器,却被李岩在半空中一招“周行不怠”尽数挡下。对手船舵已毁,唐非雪示意己船东行之后再折向北,渐渐甩开敌船。
萧无忌不断向二人描述自己如何大发神威,两招之间将六人毙于枪下,还不断瞅着唐非烟,希望得到她的夸奖。谁知尘渊只是说了一句“好累”,携剑回舱休息去了。众人跟去,只剩萧无忌在外面生闷气,几人在舱内窃笑不已。
由于偏离了航线的缘故,第二日早上到了流光东侧的“腾蛟”,李岩知道流光周边布满暗礁,有的是天生,有的是人为,不敢大意,劝大家停船歇息,自己去找“腾蛟”岛主司无命报讯。司无命也不背着他,摸出一只海鸟,捆上信息放飞。李岩眼见海鸟向流光飞去,才知道上次为何那么快杨岚就能去“飞仙”接他。
不多时,流光城内传来信息,让司无命直接引货船到西部港口,也是流光被外界所知的唯一能停船的港口,李湛亲出迎了唐非雪兄妹及从人入城。只是由于二人身份特殊,一旦暴露之后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倒也没有大张旗鼓啊,只对外称是普通客商。
中午秦宇本是提出设宴款待一众客商,也被李湛“易于暴露身份、招来灭族之祸”为由拒绝了,只是在府内设了私宴招待,参与者仅有李湛为首的四位城主、唐氏兄妹,后来应唐非雪之请,邀来了李岩、萧无忌。杨岚正巧过来汇报布防情况,唐非雪一见立刻惊为天人,非要杨岚留下,李湛无奈,只得再添桌椅杯筷。
唐氏兄妹虽然年轻,乃是贵客待遇自是不同,杨岚也与他们坐一起。李湛向来没将李岩当外人,他跟萧无忌又是小辈,只能敬陪末座。席间萧无忌见唐非雪不断对杨岚献殷勤,对正在饮酒的李岩道:“青崖,你说我那个大舅子是不是看上杨娘子了?”李岩看了看,点点头道:“我看十有**如此。唐兄一表人才,家中又富可敌国,流光若能与其联姻,那也是天大的好事。”萧无忌仔细看他神色,发现李岩确实没有作伪,嘴里咕哝一句:“难道是我想错了?”李岩没听清楚,问道:“怎么了?”萧无忌顾左右而言他。
席间唐非烟对楼明月道:“明月城主,前些时日里我们擅自将成交价格提高三成,也是无奈。近来戒严,沿途州府多有盘查,一路打点下来所耗颇大。唐门说是武林世家,实则也只是生意人,万万不能坏了规矩,还望城主见谅。”楼明月笑道:“十八娘子太过客气了,这些规矩咱们流光又不是不懂,还要多谢你们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肯坚持原则将弩箭按时送达呢。”说着举起酒杯,敬了唐非烟一杯。那边厢唐非雪自有李湛敬酒。
唐非烟很是客气,饮毕又道:“出发之前家父已经交代了,规矩不能坏,但也不能让流光吃亏。此次我们会在流光留下匠师,协助弩机养护。即便弩机有损坏,也可以修复。”仅此一项优惠,莫说是提了三成价格,便是翻上一倍也都值了。唐门弩机威力巨大,只是过于精巧,即便一个部件损坏,不懂行的也只能望而兴叹,如今有了匠师修护,自又不同。这一举动,足见唐门诚意。
李湛闻言大喜,端起酒杯对唐氏兄妹道:“唐家堡援手之德,流光城上下铭记在心,李湛个人没齿难忘!”说着一饮而尽。唐非雪也举杯干了,口中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我家虽是生意人,但向来是不能让朋友吃亏的。无忌与我家是世交,一直以来,还要多谢流光对他的照顾呢。”说着伸手向萧无忌一指。
楼明月失笑道:“想到不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无忌一表人才,武功又高,好多人家张罗着让我给撮合说媒呢。”说着笑了起来。萧无忌受了夸奖,心下暗暗得意。唐非雪闻言也笑了起来:“怎么,无忌在岛上很受欢迎么?”
薛炎捋了捋胡子说道:“当然了。这孩子古道热肠,武功不弱,又肯下功夫。近来没事就向我请教武功,害得好多人都以为他是我的子侄,有好几个老友都说无忌与他家小娘子情投意合,非要我给拿主意呢。”说着哈哈大笑。
唐非雪眯着眼笑了笑,嘴里说了句:“是么?那可要城主多多费心了!”薛炎笑道:“没有问题,还请放心。”
萧无忌看着唐非雪似笑非笑的样子,身上一激灵,一股浓重的危机感油然而生,赶紧往李岩身边挪了挪,害得李岩一阵嫌弃。
按原计划唐氏兄妹应当立刻就走,这次却刻意在流光留了三天。三天之中萧无忌是度日如年,又想跟唐非烟套近乎,又要接受唐非雪的非人待遇。反正李岩是见到了,第一天唐非雪说是要与萧无忌切磋下技艺,回来时萧无忌衣衫褴褛,被暗青子打得鼻青脸肿。李岩正惊讶唐非雪武功如此之高时,萧无忌大义凛然道:“大舅子打我是爱护我,怎么能够躲闪呢!”完全不顾鼻血又流了出来。
李岩实在是不忍心,跑前跑后告诉薛炎、楼明月真相,阻止二人为萧无忌张罗婚事的行动,又舍身饲虎,缠着唐非雪讨教武功暗器,萧无忌这才算脱离苦海,找到机会与唐非烟处一处,说说话。
到后来薛晴闻说,也用“落梅风”暗器手法与唐氏兄妹较量一番,倒是互有千秋。只是唐非雪武功、暗器、轻功俱臻上乘,薛晴却是有所不及的。一来一往之间,众人倒是厮混得很熟。没事在一起切磋下武艺,谈论几许江湖,或共同指点杨霞武功,也是其乐融融。翠屏与晴羽做了南北风味的糕饼,唐氏兄妹吃了也是大为倾倒,忙不迭邀请大伙儿日后有了机会定要去唐家堡做客,尝一尝蜀中风味。
到了第三日,已到了分别之期,众人都有些恋恋不舍之感。唐氏兄妹一个是唐家堡的大公子,未来门主的人选,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娘子,生平头一次放下身段与以众人朋友相待,对大家的感情也自不同。尤其在唐非雪一试杨岚的武功之后,更是惊诧,这么一个内功尽失的小娘子,一枪出竟有天下英雄俯首的气势,盯着她的双眼竟似要放出光来。
晚间李湛在府中摆宴为唐氏兄妹饯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非烟收到兄长示意的眼神,向李湛道:“杨娘子便是左龙武大将军的爱女么,不知可曾婚配?”李湛心中一震,却面不改色,笑道:“不错。我这个师妹眼界一向很高,到现在也没有人入得她眼呢。”心知对方绝非随口一说,不然只需询问楼明月即可。
唐非烟点了点头,坐下不再言语。唐非雪起来躬身施了一礼,他自打来了流光一直为座上宾客,见李湛时顶多也就是一揖而已,此时借着酒意道:“唐非雪仰慕杨娘子,闻听她家中已无亲眷,待城主便如兄长一般,唐某不才,愿求娶杨娘子为妻,还望城主做主。”
李湛望向杨岚,却见她垂首不语,一时之间思考该如何作答。
唐非雪见他不语,便道:“我以唐门未来门主的身份立誓,城主若肯应允,唐门上下愿为城主逐鹿天下的前驱。”这已是最大的诚意了。唐门善于机关器械,多年来苦心经营之下又富可敌国,有此臂助,将来大业不敢说一片坦途,至少能少了许多麻烦。他这番话一出,众人既震惊他的诚意,又震惊于他看出李湛有意逐鹿天下的见识。。
但是杨岚的心思李湛如何不清楚,她不肯回答已是表明了态度。他也站起身来,正要说话,杨岚忽地站起说道:“师兄,我愿意”
唐非雪闻言大喜,李湛厉声道:“住口!”打断了杨岚的话。转身对唐飞雪道:“我师妹心中所想,李湛明白得很。她待我如兄长,我自当以兄长之情意待她。”他转首对杨岚道:“婉儿,你且实话跟我说,你是真心实意喜欢唐公子,还是为了让唐家堡成为咱们重夺国祚的臂助?”他是很少对杨岚直呼其名的,此时说来,只是以兄长的身份询问而已。
杨岚心中万千过往一闪而过,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对唐非雪只是不讨厌而已,一时之间天人交战,说不出话来。
李湛又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婉儿你且记住,咱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对我来说世上再无其他事情比你更重要。我李湛宁可缩在东海一世,也绝不会用你去交换什么。若要这天下,咱们一起去夺回来便是!退下。”这已是李湛少有的疾言厉色,杨岚沉默不语,坐了回去。
李湛又对唐非雪道:“都道长兄如父,我师父师母去世已久,再无一人了解她胜于我了。我知她心中所想,只能拒绝唐兄,还望见谅!”
唐非雪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不料还有这般变故,不知道是该骂李湛愚蠢还是敬他坦荡。但他也是洒脱之人,笑道:“人各有志,那也不妨碍咱们的交情。杨娘子之义,城主之情,便是唐非雪来到流光之后最大的收获。”之后又是团团一揖,说道:“当然还认识了这般多的长辈、朋友。此行唐某毕生难忘,若有机会,还请来蜀中做客,唐家堡必定扫榻以待!这便告辞。”
说着引了唐非烟及从人出城上船,辞别萧无忌,又拜别大家,扬帆而去。
楼明月叹道:“唐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极是难得了。”秦宇见无旁人,也道:“城主,依我看这唐非雪倒是婉儿的良配,你怎么”李湛摇摇头,道:“秦老,你是不懂师妹的心思。”秦宇道:“一个小女娃娃,你堂堂城主,又是师兄,还做不了她的主?”李湛冷然道:“在公在私,这件事情都是我说了算,秦老还请自重。”楼明月赶紧过来打岔,秦宇哼了一声,自行去了。
李湛见杨岚与一众小辈远远跟在后面,走上前去,柔声说道:“师妹,你不必内疚。靠借外力得来的天下,师兄也不喜欢。你若是过意不去,将来在沙场上多多出力就是了。话说回来,失了这个良机,终究还是累得你劳苦,那也跟我没多大关系。”杨岚心中感动,李岩与一众小辈对李湛更是敬服。
第二日,李湛在城主府升起帅旗。这一日大家也都等了好久了,明知敌人必定来犯,还不如早些来了干干脆脆,省得日复一日等待下去。此时帅旗升起,表明流光真正进入战时,平时不得号令,不得在城内到处行走,否则将以奸细对待。城内巡防力度也要更上层楼,免得敌人入侵。至于城中主事、将官都要到城主府点卯,听候安排。
李岩等人虽非流光子弟,但也个个奋勇争先,只是留了翠屏、晴羽、杨霞在家中,其余人全都参会。此时九娘在楼明月帐下任事,已不能再随意归家,李岩便让杨霞住在府上,也好早晚教授武功、温习功课。
李岩到了城主府大堂,计时线香还有一半,之后大家伙儿陆陆续续赶到。最后两名内务管事到时,线香已灭。薛炎一声令下,军兵将二人拉了出去,噼里啪啦各打了十板。李湛道:“战时升帐鼓响后一炷香内不到,便是我李湛,也得挨上十板,请诸位引以为戒。念在今日初次,范、李二位且去领些汤药费,下次再犯,不得轻饶。”众皆拜服。
李湛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交给众人观看。到李岩看了,却发现是一封劝降书。大意是说,大楚赵王奉王命前来讨伐不臣,麾下既有精兵强将,又有武林高手,流光弹丸之地若敢顽抗无异于螳臂当车,李湛、薛炎若能自缚出城,念在岛上军民为妖言所惑,还能留有一命,不然兵锋所指,一岛一城皆成齑粉云云。
待众人看完,李湛道:“昨日夜间有人将此书留于城门外,在门外戒备巡逻的两名军士遭了毒手,咱们没有察觉,应是对方派了高手前来下的书。大家怎么看?”薛炎沉吟道:“既然如此,与军阵对决还是有差别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夜间便将城外的警备收归城内,只需在城外多放灯笼火把即可。”
李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便依师叔所言。城外没有地利,即便被对方占了,他们也要能守得住。薛先生,两名死难弟兄的尸体可曾验过了?”薛寒山道:“老朽已然看过,应是掌力所伤,伤处通红,全身经脉逆行,定然是赤砂掌的功夫。看这个功力,应该是崆峒陈老怪无疑。”
薛晴家学渊博,小声解释了崆峒一圣陈起。其人成名极早,行事还算得上正派,只因与丐帮陈启名字同音,早年去君山挑战,被陈启打得灰头土脸,回崆峒后行事作风大变,无恶不作。陈启听闻大怒,找上门去挑了他的老巢,只是被他逃脱了。从那时起变本加厉欺软怕硬,手段极其残忍。她原本只是说给李岩听,后来见大家都在仔细倾听,也便大声将此人生平说了出来。
李湛道:“如此记下来,这笔血仇还要在他身上找回来。”之后伏案写就一封战术,起身说道:“此战不可避免,谁去下书?”薛炎的小弟子孙黎昂转了出来,躬身说道:“孙黎昂愿往!”李湛点点头道:“万事小心,事有不谐,保命要紧。”孙黎昂接过书信,出帐而去。
孙黎昂这个弟子很是懂事,薛炎一向都很疼爱,此时见他步入龙潭虎穴,不由有些着急。李岩见了,请缨道:“孙师弟江湖经验不足,李岩愿与他同往。”李湛略一思量道:“也好。”李岩施展轻功追了出去,不多时一叶小舟离了港口西去,舟上两人俨然便是李岩与孙黎昂。
其实流光距离陆上也不过三四十里的距离,一个时辰便到了,看着对面扎好的水寨营盘,李岩忽然意识到不妙。他本就是通缉要犯,宇文商等人又识得他,这时候再过去下战书,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之前只顾替薛师叔担心,却没想到此节,此时只得对孙黎昂道:“孙师弟,这次你自己入营去下战书,若有难处只管弄出动静,我前去接应你。”孙黎昂笑道:“师兄放心,小弟晓得。”整了整衣装上岸去了。
李岩一面思索阿史那瑕会住在哪处营寨,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却是无缘见面另一面也一直担心孙黎昂。如此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大老远看到孙黎昂从水寨门口出来,后面还有人礼送,心道还好,对面也算遵守话本中经常提到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眼看孙黎昂一面与送他那人交谈,一面走来,离船只有数丈之远,李岩忽从那人脸上看到一丝狞笑。又见他袍袖高高鼓起,应是内力运转的迹象,赶忙大声喊道:”师弟小心!“
孙黎昂愕然转身,原本要击向他后心的一掌击在他左肩,登时将他打得飞了起来。那人正要再补上一掌,取了孙黎昂的性命,李岩大喝一声,轻功施展到极限,跨过数丈距离,一手抓住孙黎昂,另一掌携带滔天劲力,猛然向那人击出。那人见是个年轻人,虽然身法吓了他一跳,想来一个年轻人能练出多少内力,不由得有些大意,本来击向孙黎昂的一掌顺势迎向李岩。两股掌力一交,那人陡然觉得不对,一张惨白如僵尸的脸庞红的如同滴出血来一般,已受了内伤。那人大叫一声,惊弓之鸟般向后逃去。李岩见他偷袭一个小辈,还以为是个草包。待得双方内力相交方知对手当真不弱,若非全力出击,只怕还不是敌手,赶忙落回船上,一面给孙黎昂疗伤,一面吩咐开船。
这时水寨中有人认出他来,大声喊道:“捉拿李岩!”几艘船只从后赶来。好在李岩船上装有轮桨,倒是划得飞快,一时之间相持在数百步距离。对面却不死心,一路追赶,眼见这样下去必然是李岩等人先碰到接应船只,一声令下,船头架起了投石车,一枚枚的石弹向李岩船只砸了过去,虽然没有击中,但是掀起的浪涛颠得小舟东倒西歪。饶是操舟之人技术高明,仍然比不过密集石弹,终究是被击中船舷,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李岩心一凉,却也不甘心束手就擒。一手挟着孙黎昂,一手抓起操舟之人,在下一批石弹到来之前,运起轻功向东疾奔,瞬间窜出十丈左右距离,待得气力已尽,扶摇再起,回了一口气,继续又向前窜出数丈,这下真气是再也提不起来,直直落入水中。
追在后面的船上众人起始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待见他终于支撑不住落入水中,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停止投石攻击,要上前活捉三人。
李岩在水中泡了一会,感觉气力渐复,眼见敌船靠近,纵身脱水而出,挟着二人故技重施,又向前行进了二十来丈,落入水中。船上众人见状,顿时有了一种猫捉耗子的感想,一面笑闹一面赶了上去。
李岩焦虑之际仔细思忖,使用轻功时全靠的是一口气力,这口气力不同于内力真气般悠长,一旦轻功施展便消耗迅速,耗尽之后只有脚下踩着实地时才会回复。陷于水中之时,由于海水有极大浮力,也可使气力回复,只是要慢得多。这些道理平时也会想到,但未曾逢于今日的危机时刻,没有细想过。此时他心中似有明悟:只要自己掌握好施展轻功时的气力消耗与触水之后的气力回复,找到一个均衡,便等于另类的气力生生不息当然也可以一路踩水而过,只是速度要慢得多,定然会被敌船追上。
眼见敌船越来越近,又要进入投石、弓弩的范围,李岩从水中拔起,这次不再纵出太远,只是前行丈许,便自行落水,在水上轻轻一点,感觉到气力回复多于消耗,身形又起,这次纵出两丈,仍觉行有余力,再起时纵出三丈,终于找到平衡,如此这般,以三丈距离为限,不断在水上借力,任是敌船拼命追赶,距离仍是越拉越远。船上除了各地的武林高手,还有东海当地陆上渔民充当的船员,此时见了李岩挟着两人跨海而去,一时之间竟以为是天神下凡,船也不顾开动,纷纷跪下膜拜。李岩便在对方暴怒、失望、敬畏交织的目光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李湛待二人去了之后一直担心。孙黎昂本是流光之人,为流光捐躯也算死得其所,万一李岩有所闪失的话
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早已散帐,府中仍是留下许多等待消息的人。李湛看着张大通等人焦虑的眼神再看杨岚虽是面无表情,掌中攥着的一角袍袖几乎被她绞烂楼明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关怀之情,不断在庭中踱步。
忽然有人从大门外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因是情绪激动的缘故,结结巴巴说道:“启启禀城主,李李少侠腾云驾雾回来了。”这一句话说的莫名其妙,还没搞明白,李岩手里横抱着孙黎昂进来,交给薛寒山道:“孙师弟受了重伤,劳烦前辈医治!”薛寒山点点头,施针施药,忙活了一刻钟,将孙黎昂体内淤血逼出,见他醒来,方道:“好在这一掌没有伤及要害,他内功根底不弱,青崖又以极精纯的内力为他护住经脉,这才逃得一命,现在已经没事了。伤人的应该还是崆峒老怪。”
孙黎昂也断断续续说了一下经过。他进去水寨交了战书,为首的两个人年轻人和一个老头儿都没说什么,下面的人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让他跪下,他很是恼怒,又斥责了对方昨夜下书之人阴险毒辣,不是大家风范。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沈某也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回去通知李湛,明日开战便是。”他转身出来,却又一个老头说是薛炎的故交,要送他一送,谁知送他到船边时突下杀手,要不是李岩及时提醒已遭了毒手。后来他昏了过去,再醒来已在这里了。
李湛道:“看来主事的一人必是沈青衣了。”又向李岩道:“我怎么听他们说你是腾云驾雾回来的,你来给我腾一个看看。”李岩苦笑着把自己万般无奈之时对轻功的领悟说了一遍,李湛满脸疑惑,问杨岚道:“还有这等事情么?”杨岚笑道:“师兄本是天纵之才,修习的内功又是玄门正宗,出自于南华经的,自是有这等奇效,我等凡夫俗子可就不一定成了。”李湛心情大好:“以后探听消息,、窥视敌营可就要仰仗师弟了!”李岩也道:“但有所命,无不遵从!”李湛哈哈一笑,说道青崖已回,来日还要激战,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大家伙儿出了门,杨岚也跟着他们回住处,一路上讨论起李岩跨海而来的轻功。李岩将领悟的诀窍说了,萧无忌忙不迭下海一试,总也不成,关键在于落水之后气力回复更慢,好在比起以前好了很多。杨岚内力已失,自是与他们胡闹不起来,却别出机杼,无法仗以内力那便借于外力,她手持长枪凌波而行,若有颓势,长枪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一拨,身体便能腾空而起,继续前行。她本就是借力的行家,平静海面下有隐有波涛,借起力来更是便利。海面之上,猎猎海风卷起她一身红衣,长枪如虹美人如玉,如同蓬莱仙子踏海而来一般。
众人玩闹够了,各回住处。回到院落,晴羽已将李岩的衣服洗净晾好,正在为他收拾包裹,却摆弄出一个景致的螺钿漆盒出来,正是李岩初到江都时为阿史那瑕买的,都差点忘记了。李岩见她喜欢,只得道:“待下次再去江都,我也给你买一个回来。”晴羽很是懂事,也不生气,又放回去给他包好,口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又是给那位远在天都的娘子买的。”李岩只是笑笑,也不解释。
到了晚间,李岩抚着手中的漆盒,心中思潮起伏,恨不得跨海再去一见阿史那瑕,互诉别来之情。但他也知自己虽为客卿,但李湛也当真没将自己当作外人,军令还是要遵守的。望着空中又已变成下弦的桂魄、振翅远来的归鸟,轻轻念道:“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不意晴羽早已站在他身后,轻轻说道:“若是有一个人对我有你对那位娘子一半心思,我便是立刻死了也值了。”李岩笑道:“别傻了,一定会有一个人对你好上千倍万倍,到时候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死?”晴羽抬起头盯着他眼睛说道:“你说会有么”
李岩看着她双眼,觉得说不出的美丽温柔,便如阿史那瑕一般,心跳也似快了很多。正在这时,萧无忌风风火火从外面近来,喊了声:“青崖,城主喊你过去!”李岩猛然醒悟,脸有些发烫,道了声:“好,我马上到。”将盒子递给晴羽让她帮自己收好,就着盆中冷水洗了把脸,匆匆逃走了,院中留下晴羽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站在那里。萧无忌奇道:“晴羽,你一直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回去休息吧。”晴羽柔声道:“萧大哥。”萧无忌被她这么一叫,直接酥了半边身子,赶忙答应了一声:“怎么了?”晴羽亮晶晶的双眼盯着他说道:“你不知道,打搅别人的大好姻缘是要遭报应的么?”萧无忌挠挠头道:“有么?”晴羽不再理他,回屋去了,只留下萧无忌一头雾水。
李岩一路飞奔到了城主府,心兀自砰砰直跳,,也觉得奇怪,难不成自己竟对晴羽动了什么念头?那是绝不可能的啊,她虽然极美,但自己也不是一见貌美女子就把持不住的人。他唯恐李湛看出什么来,在城主府运了三个周天的真气,平息了心情,才拍门而入。见李湛坐在室内,上前道:“师兄,不知喊我过来有何吩咐?”
李湛说到:“只怕要劳烦你跨海一趟。”李岩一惊:“怎么,又出什么事情了么?”李湛道:“那倒没有,明日战端将起,但是不要忘了咱们还有内应。”李岩眼睛一亮:“公主!”李湛笑道:“不错,此去便是让你过去,想方设法联络上九儿,一则探视消息,二则将此物送过去。”说着拿出一只小小竹笼,里面乘着一只小鸟,全身洁白,唯有喙与眼前羽毛为黑色,眼睛骨碌碌乱转盯着李岩,甚是可爱。
李湛继续道:“这是早些年我们在海上南行时捕获的海鸟,原本只是觉着好看,便抓回来给师妹玩赏,谁知道竟有能人发现此鸟识途,可用以远程传递信息,在海上更是不会出差错。你拿去给九儿,若有要紧消息便能传回,也不至于暴露。原本我还在想如何才能过海而不打草惊蛇,今日你既能凭空渡海,便能者多劳吧。”
李岩笑道:“那有什么能不能的,师妹也可以做到,只是她是重要统领,毕竟还有伤在身,这等小事便不劳烦她大驾,交给我就是。”待李湛嘱他小心,这才拎着笼子去了,心中却想,早知道便将螺钿漆盒拿着一并送去。
此时他也无暇多想,李湛既然晚间才喊他,必然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与阿史那瑕之间的联系,免得凭空生出事端来,李岩也不走港口,直接翻墙而出,城头守卫只是凝神防备外面的动静,他纵身跃出,身法又快,都还以为是什么巨型海鸟掠了过去。
此次李岩只有一人,踏波而行更是轻松,回气的平衡距离应在五丈左右,明月之下碧海兴波,似觉融入天地一般。李岩本来觉得如此行进虽然气力饱满,但是内力一直轮转不休,消耗颇巨。但这种与天地合一的感觉乍现,似是有无穷元气由天灵灌入一般,迅速补充之下,内力竟然也达到一个均衡。盈则外溢,不足自有天地补齐,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李岩心中一喜,境界立破,脚下一沉,差一点跌入海中,连忙轻踩明月海潮,身形复起,一缕轻烟般西行而去,倒是惊得一些浅海水族随波乱窜。
李岩心知方才无意之中进入一种奇异境地,对于武功突破也好,甚或对于诊治杨岚内伤也好,都有奇效。只是再努力去感悟方才那一刻时,怎么也不能进入那种玄之又玄的心境,看来想要真正掌握这“天地之正,六气之辩”,绝非朝夕可就。
如此行进,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已隐隐看到对方水寨。李岩不敢大意,他虽然进退自如,但此来是为了联络阿史那瑕,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对方的水寨很有章法,不易着火的巨舟在寨墙外筑成围栏,窥不见寨内情况。虽已是深夜,船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巡逻不断,舟上弩箭、石炮张牙舞爪,显然是防止敌船来袭。内里留着一条条可走小船的水道,婉转曲折,不熟道路的人进去了便如走进迷宫一般,一时三刻转不出来,被对方高手围上,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
李岩施展轻功绕了半天在寨南上岸,从陆上向水寨靠近,想来会安全许多,。谁知大老远一看,水寨后端竟与一座堡垒连接在一起,应该是就连无心的无碍堡了。整个无碍堡黑沉沉得,似是没有人烟一般。但李岩明显觉得整个无碍堡就一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一般,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到了此刻也只能是有进无退,既然进不得水寨,那便去无碍堡一探虚实,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探听到阿史那瑕的行踪呢。李岩主意已定,拿出鸟粮将那只用于传讯的白鸟喂好,寻了一棵大树连笼子藏好在树冠之中,施展轻功来到无碍堡围墙之外。
无碍堡与流光城对峙已近二十年,多年间互有攻防,向来防备森严,是武林中有名的凶地。李岩丝毫不敢大意,在墙边运转内功努力感应院内气息,一刻钟之间行经两拨巡逻武士,每拨五人,除了为首之人武功也都一般。想来也是,若是夜间巡逻之人都是高手,流光还不如趁早投降。所料不差的话还有两名隐于丈许高处的暗哨,应是在房顶无疑,这两人才是堡垒安防的真正屏障。
李岩不敢大意,趁着又一拨巡逻武士过去,施展壁虎游墙功,以胸腹吸着墙壁,悄无声息地爬到两丈高的墙头,却见墙上插着一排锋刃,只露出墙头寸许,应是防备有人从墙头入侵。这自然难不倒李岩,他全靠内力吸附,左手一指搭在锋刃的空隙之间足以支撑身体,右手轻轻掰碎一块墙砖,对着另一边的墙壁轻轻掷出。这一下投掷的劲力正反相冲却又往而不返,速度不慢,也未发出一丝破空风声,正是“落梅风”的高妙手法。砖块绕过应是藏着两名暗哨的塔楼,击在楼后墙上,深夜之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塔楼灯光一亮,应是暗哨点燃了灯具,一名暗探跃出塔楼往发出响动处查看,李岩看到了另一人持着灯向下张望。
眼见良机已现,李岩施展轻功,跨过两丈距离,轻轻落在塔楼上持着灯的暗哨身后,在他“玉枕”上轻轻一点,右手扶着他轻轻放在地上,另一手已接住他手中那盏气死风灯。楼下一队巡逻武士也听到动静返回,与方下楼查看的暗哨交流几句,又继续巡视去了。楼下暗哨朝李岩嘟囔了一句:“估计又是只夜猫子!”李岩“嗯”了一声。
那人一面唧哝着“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一面重新上来,见到李岩大吃一惊,张开嘴就要喝问。李岩早有准备,右手五指作虎爪状放在他喉头,连气都发不出来,更别说呼喊了。那人脸色渐渐通红,露出祈求神色,李岩稍微松手,左手轻轻一招,放在桌上的一只瓷杯被他隔空取在手中,五指轻握,粉末从他手中簌簌而落。
那人明了李岩的意思,就凭这一手,完全可以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无声无息将他毙于掌下,赶忙摇头示意。李岩松开他脖子,轻声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老实交代就放过你。”不等他表态,直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愣,小声道:“梁阿大。”李岩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回答得很好。你是哪里人士?”梁阿大又惊又喜,心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你用武力威胁么,赶忙道:“我就是楚州这边的,晚间的时候看物比别人清晰些,堡主就让我做夜间的暗哨。”李岩又道:“家里还有谁啊?”梁阿大见李岩神色,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赶忙道:“父母双亡,刚娶妻不久,去年生了个儿子。”李岩摸出一串铜钱给他,道:“可喜可贺。随着赵王来的突厥公主,恩,一个长得跟天仙一般的异族女子跟他的从人住在哪里?”
梁阿大正自欢喜,脱口而出:“就住在东……”忽地意识不妙,连忙住口,李岩道:“东什么?”梁阿大想改口已来不及了,只得道:“就住在东跨院。”李岩仔细问了一遍具体位置,将他一指点倒,故技重施,又问了另外一人,核对无误之后,才出外沿途而行。
无碍堡防卫森严,往来巡逻的武士自是难不住李岩,只是内里高手太多,万一不小心被高手感知气息,随便有一个半个连无心那样的高手出来,自己就要折在这里。李岩回去取了白鸟,小心翼翼绕行,若非东跨院紧挨着水寨的话,他就可以在外面绕进去。饶是他轻功高明,仍是触动两处暗哨,只是躲闪得及时未被发现,才终于抵达。到了院内,远远看到布鲁在院中放哨,轻轻喊了他两声,布鲁见了他又惊又喜,赶忙带他去见阿史那瑕。
此时夜已颇深,阿史那瑕本已睡下,陡然见李岩来见,饶是她想来镇定自若,心绪也有些激动难言,赶忙将他让进屋来。布鲁继续出去巡逻,李岩问起崒干,阿史那瑕说道崒干应沈青衣之邀,在帐下听命,因此是不在此间的。接着问道:“战事将起,你怎么有闲暇来到此见见我。”李岩笑道:“月余未见公主,十分想念,专门跨海西来相会!”
阿史那瑕啐了一口,道:“好吧,月余不见,倒是油腔滑调了许多。那好,见也见了,会也会了,这便请回吧。”说着就要起身送客。李岩忙道:“哪里哪里,我是奉了师兄的军令前来会见公主的。”说着递上手里的笼子,阿史那瑕早就看到这只白鸟甚是伶俐可爱,笑道:“怎么,这是顺道给我捎来的礼物么?”李岩忙道:“这是师兄驯养好的海鸟,若有紧急消息只需将它放出,自会带回岛上。”阿史那瑕听了,若有所思,将来若有这样传递信息的渠道,岂非比驿站传书要迅捷许多。
李岩又道:“其实我是给你买了礼物的,只是今日之事甚是机密,师兄唯恐走漏消息,不让我回去取。”说着将在江都买的螺钿漆盒的模样给她形容了一下。阿史那瑕笑道:“早就闻听江都漆器精巧,尤以螺钿漆器为最,你倒是费心了。”李湛看着她,喜道:“你喜欢就好。”
阿史那瑕又向他说了些这边兵力布局的情形,天都集英馆选出精英七百余人,当然这里的精英是有些水分的,但是能战之人也应有五百之众,统领乃是天都夺魁的沈青衣。另一拨却是连无心招揽的江湖故友,约有二百余人,都是江湖名宿,武功上要出众许多。至于其他慕名而来,武功次一些的也有数百之多,另有堡丁若干,我粗略看来不下数千之众,不然也不能对抗流光如此之久。只是连无心近年来参悟刀道,几乎不再过问世事,故由他的大儿子连海天统领。只是天都、东海两拨势力多有龃龉,即便宇文商居中调停,也是摩擦不断,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此外还有五百射声军,算是宇文商的亲兵,一旦交战,只怕这些人所能造成的破坏力要远在那些单打独斗的江湖豪杰之上,还需注意。李岩一一记下。
阿史那瑕又问起他白日是怎样脱险的,实际当时好险,李岩将过程说了一遍,即便知道他终究安全逃离,说到船毁落水时阿史那瑕也是紧张得不行。最后才笑道:“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大了,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你可不知道天都这边有多恨你。宇文信亲下的诏书,若能拿住你不论死活,没有官职的可以从羽林将军做起,不愿做官的赏赐黄金千两。连褚北辰都要请缨出来捉你回去呢。”
李岩闻言一惊,不由问道:“那你是怎么脱离嫌疑的,有没有连累到我师父?”阿史那瑕道:“还不是涟漪一力担了下来,说道我只是被蒙在鼓里。在她力保之下,宇文信也就信了,毕竟我的金狼旗也被盗走了。他虽然怀疑,却也没有办法证实。至于凌云,宇文信倒是没有为难。虽说你师父早已与你断绝关系,但我总觉得宇文信的态度怪怪的。”此刻也无暇多想,李岩只得说道,待此间事了,定要回凌云一观。
阿史那瑕又说了些趣事,比如宇文涟漪也闹着要来,宇文信怕他有闪失,怎么劝说也不听,便将她关了起来。宇文涟漪一气之下以绝食抗争,最后有人出了主意,说道天河正值汛期,维护河堤、赈济灾民还须得公主这样的人才能镇住场面,宇文涟漪顾及天河沿岸万民,这才罢了东行的念头。李岩想起宇文涟漪认真赈灾的样子,不由露出微笑。
两人久未相见,一时之间竟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般,直到后来阿史那瑕连连催促,李岩才依依起身,说道:“如有事情召请,只需让白鸟通知一声,我再来便是。”阿史那瑕笑道:“有白鸟传讯,还要你亲来冒险做什么?”李岩道:“那是不一样的。”阿史那瑕笑而不语,半晌才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本领通天,沧海踏月的绝顶轻功创立者,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赶紧走吧,无碍堡到处都是高手,很有几个人是跟连无心差不多的,一旦天亮被缀上了,看你怎么走。”
李岩点点头说道:“你倒是会起名字,他们日间要给我这一路轻功起名为‘挟山超海’,跟你这‘沧海踏月’一比,意境上倒是落了一大截。早些年师父跟我说,要想在江湖上成名,光是靠武功高强是不行的,还要给自己高明的武功起个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的名字,你这个‘沧海踏月’就足够了。”
阿史那瑕见他还要胡说八道,柳眉倒竖,佯怒着将他撵了出去。
东跨院本位于崖上,斜斜向下连着下面水寨。李岩有意在阿史那瑕下面前卖弄轻功,从崖上直直冲出,借着地势跨过水寨跃向海面,眼瞅着中途势尽,他在下面大船桅杆上一踩,暗中却用内力震断船桅,借势继续前进,如此这般,连着断了六艘船桅,稀里哗啦倒了一片,实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崖上阿史那瑕看着他胡闹,也微微露出笑意。
李岩刚从第七跟桅杆上跃起,眼见就要入海,忽然一道凌厉的劲气从下方斩上,将他踩断的桅杆一刀两断,余势直奔他胸腹而来,截住去路。李岩虽身处半空,却临危不乱,一声龙吟,“涛生云灭”携带强烈剑气硬撼来势。铮然一声响,两股劲力相撞之后四溢,将还未落地的桅杆截成数段,李岩也被这股锋催刃折的劲力震得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顺势看到船舷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四处灯光之下看到一副甚是威严的面孔及拿在他手中的一把乌沉沉的大刀,心想近日来顺风顺水,终究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李岩不敢恋战,借力入海,施展‘沧海踏月’几个起落之间已脱离弓弩石炮攻击范围,渐渐在远处发白的天光中消失不见。阿史那瑕见他脱险,也回屋去了。
年轻男子看着李岩远去背影,沉默一会收刀入鞘,头也不回道:“这就是你日间说的李岩么,武功可比你描述的要高一些。”他背后那人走上前来,灯光下面容俊秀,态势从容,丝毫没有大敌逃脱时的紧张,正是沈青衣。沈青衣与刀客并肩而立,缓缓说道:“我已经够抬举他了,没想到仍是低估了。”
刀客点点头:“确实出人意料。不过来日方长,我这口刀,终究是要与凌云剑法一决胜负的。”沈青衣道:“小弟便预祝连兄来日旗开得胜。”原来刀客便是无碍堡的少堡主连海天,他又问道:“伤亡如何?”沈青衣笑道:“只是断了几根桅杆,砸伤了三个人而已。我早就说过,世上最容易对付的便是这种自命侠义的人。若是崆峒老怪的话,这下子伤亡就大了。”
连海天却道:“那也未必,崆峒老怪那样的人永远也成不了气候的。李岩这样的人,必须在成气候之前做掉。待得他有风云佐使,就会知道这样的人有多难对付了。”沈青衣讶然道:“想不到连兄的见识这般异于常人,却与在下不谋而合。”连海天去不理他,转身离去,中途顿住,头也不回说道:“家父近年来专心于刀法一道,我也差不多,我那二弟也不成器,待得流光一破,无碍堡便要西迁,无论沈公子所图何事,都不再与我等有关。家父之前的朋友个个桀骜不驯,得罪之处,还请沈公子见谅。”说这不待沈青衣回答,径直前行。沈青衣道:“还请放心。”
看着连无心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无碍堡的少堡主,沈青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如画江山,草莽之间隐藏着这般多的英雄豪杰。看起来,当前这个时代只怕比师父常常怀念、描述的二十年前还要精彩得多吧。杨岚、岳东方、李岩、连海天,这些人都当得一时之秀的称号,也许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这些人都会是自己最好的敌手。只是远方的重重天幕之中,像这样的堪与匹敌的对手究竟还有多少,只怕这苍茫天地自己都不知道。
李岩施展“沧海踏月”的轻功跨海东行,惊叹于年轻刀客武功高强的同时,完全不知道对面两人已将他认定为必须铲除的对象。此行无惊无险,顺利完成李湛交代的使命,顺道又见了念兹在兹的阿史那瑕,可谓大有收获。即便最后被对手发现,也算是自己刻意为之,若他不想卖弄武功、毁坏船只,悄无声息来去估计也不会引出神秘刀客那般高手。
回到流光时天光已大亮,城墙上巡逻武士很是惊奇他是何时出去的,李岩也不多做解释。回到府中休息了一个时辰,又去向李湛汇报昨夜情形,趁着大伙儿都在,李岩顺带将阿史那瑕所言说的无碍堡水寨情况描述一遍。其实对手兵力早已探知,与阿史那瑕所告知的数据大差不差。对方可堪一战的武林高手大约不到千人,射声军五百人,另有常年与流光对峙中成长起来的精锐堡丁不到万人。由于流光军士约有万余,以对方这般实力来讲,顶多也就是平分秋色而已。
射声军名声在外,多靠弓矢弩箭,如今流光从唐门交易来大量弩机,自是不会畏惧的。至于无碍堡众堡丁,双方常年争斗,以相同兵力对决也是不惧,何况对手攻来料比不能倾巢而出,相较而言流光人多势众,自然是占尽上风。这许多年来无碍堡能扼守流光通往内陆要地,最关键的地方还在于随时可凭宇文信特批令箭调动楚州大军。由于要遏制流光,楚州也算楚王朝少数可以拥兵过万的州府。只是十余年前朝廷水战精英尽折,大型战船、攻城器械损失殆尽,十余年来虽说元气渐复,但流光也本就易守难攻,又被刻意经营得固若金汤,朝廷要想拿下此地也基本不太可能。至于宇文信有没有迫切打下流光的心思,更是难测,最起码没有隔三岔五传下圣旨强行要求,对楚州刺史的考评中也未有攻下流光的硬性规定,顶多就是申斥一番了事。楚州一众大小官员也只是好生经营,杜绝流光在此间上岸的可能。至于对方是绕道还是困守,那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既然在兵力对比上没有优势,无碍堡水寨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数百名武林高手。这些人用来冲锋陷阵未必比得上同等数量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但若能用得好,又何尝不是一支奇兵。这些道理无碍堡也好,流光城也好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如何做好攻防,双方的关键布置都要针对这六百高手来做文章了。
杨岚将整体形势作了分析对比,最后道:“敌方优势在于随时可倾举国之力来攻,无论是大军还是武林人士,后援源源不断,因此真实实力必然远远超出已展示出来的部分劣势在于对方不精于水战。而我方的优势在于流光岛,四周暗礁密布,我等熟悉水道,精通水战,并有周边三岛互为呼应。岛前城墙坚固且靠近海面,对方即便有攻城器械也只能在船上施展,威力必然不足岛后多是悬崖,难以攀爬不说,即便上来,我有骁骑施以雷霆一击,定然让他损兵折将。劣势在于没有外援,只能与对手在此间消耗。以目前兵力来看,我方是有优势的,只需防好对手派出精锐高手奇袭骚扰,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李岩也道:“不错,昨夜我私出流光,咱们城墙上下都有巡逻兵士,却未发现我的行踪,看来咱们的布防还是有漏洞的,只怕防不了武功上佳的高手。在天都时,射声军用于防御天枢的示警铃音效果很好,可以效仿一下。”
杨岚点点头:“咱们也不需太过复杂,只需在目力不及的地方扯好丝线,挂好铃铛即可。只要能藉此杀伤对手一两次,挫了对方锐气,使得此战陷入军争,咱么仗着地利便可高枕无忧。”众人点头称是。
李湛说道:“此事就由师妹配合秦老完成。”秦宇、杨岚领命。李湛又道:“都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信倒行逆施,背叛大唐,却又不肯安抚黎民,反奉北燕为主,此谓失道。现如今纲纪败坏,官员贪腐,四下里盗贼并起,整个天下民不聊生。这等情形宇文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来讨伐流光。李湛贵为上国之胄,携亲朋故旧隐于流光,奉唐为正朔,不肯屈膝于异族。即便如此,二十年间也未曾敢兴风作浪,妄起刀兵,只图安度余生而已,如今流光安居而乐业。扪心自问,得道多矣。如今宇文信以无道来伐我有道,以不义来伐我大义,自有侠义之士不请而来相助,此役我必胜之。望众位勠力同心,好生给宇文信一个教训!”堂下轰然响应。随后李湛又做了各种部署。
散帐之后,大伙儿各自按议定的安排执行,李岩等人武功高强,被编做一个小队,结合流光原有未在军中任职的出色子弟,约有百来人,划归李湛直接统属。平日里作为城主亲军,护卫李湛,来日何方吃紧,这么一直有生力量加入定能解决一时困厄。
战书已下,当日巳时无碍堡就派来军兵挑战,共计五艘大船,每艘约有两百余人,还有能乘数十人的小舟二十来艘。大老远就看到大船上载投石器械,吃水颇深,想来船舱之内也携带了不少石弹。薛炎久经战阵,一声令下,任何人不得发一炮一矢,静等敌船靠近。对手也是做过工夫的,沿着没有暗礁的地方靠近港口,却发现河滩之上根本没有足够空间布放投石器。只得在船上直接发炮攻城。
薛炎只是命人高高撑起深海异兽之皮混合牛皮制成的大帐,用水浇透了,石弹打在上面只是轻轻一晃便没了力气。饶是对手每船两炮,还是最为先进的可以轮番轰炸的车轮炮,可惜在船上发射本就力弱,流光防护又严,莫说砸塌城墙,连城内的房子也没砸倒几栋。
李湛亲上城头,李岩作为他的贴身护卫自是紧紧跟随,只是看薛炎一味防守也不还击,暗暗着急。李湛见了笑道:“你且莫要心慌,薛师叔自有计较。”
约过了盏茶时间,对方攻势虽在,李岩也明显感受到士气不如以前。薛炎一声令下,先用弩箭压制对手攻势,也架起石炮,居高临下劈头盖脸打了过了。对面战船上也裹了牛皮,一时也伤不及本体,倒是乍然攻击之下伤了不少人。对方不慌反喜,非但不躲,反而加强发炮频率还击,一时之间互有死伤。流光占有地利,自是损失较小。
正在僵持之间,对方后面忽然乱了起来,李岩居高临下看得亲切,原来“飞仙”、“腾蛟”、“御宇”各派三只巨舟前来助战,方才薛炎拖延时间,便是为了能完成合围。对方显然也有高人坐镇,一乱便平复了下来,船只向后退却,撤出双方弩炮射击距离,除了一条巨舟上的投石器械仍对着流光方向,防止城内军士出城合击,其他船只一致对准来船发射弩箭。登时空中石如雨落,矢如飞蝗,不停有人落入水中。石弹落水是以激起大片波浪,整个流光城正西的海面如同煮开的一锅粥般沸腾了起来。
李岩从未见过这样数千人对垒厮杀的局面,方知人命有时竟如此轻贱。一时之间呆住,喊杀之声似如远在天边一般。李湛却是久经沙场,见状拍拍他肩膀道:“两军对垒不比江湖争锋,战场之上根本不会给你考虑对手是善是恶,是否当杀。你不杀他,你便要死。因此兵家先贤曾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道,存亡之地。又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未尝不是考虑兵事一起,死伤无数,有干天和。侠者仁心当存于兵事之外,以谋止,以交停。一旦止无可止,停无可停,只能兵戎相对,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因此最高明的用兵之法,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岩点头受教,默默思索其中道理。
“靖海军”统帅鹿衍眼见僵持不下,不顾矢石,命令自己搭乘的大舰挂上撞角,立好盾墙,也不冲击对手主舰,直奔敌对小舟而去。行进途中,令手下弓弩手点燃火箭,进入射程之后只管瞄准小舟射去。大船防火,小舟则不行,一时之间引燃数舟。地方战舰纷纷躲避着火船只,阵型终于乱了起来。鹿衍又命舵手转舵,竖起巨大拍杆,一阵乱拍开道,就要用撞角撞向对手中军,如此一来两侧船舷也暴露在对手撞角之下。
只是对手是不肯行此两败俱伤之举的,流光近在咫尺,船有损伤可以立刻靠岸,自有人接应,他们船只损毁便要成了瓮中之鳖。无碍堡中军大旗先是竖起,之后旗号变换,示意一艘大船断后,其余船只接应落水军士,撤出战场,仓皇而去。
流光船只围住最后一支巨舟攻打,眼见对手矢石已尽,鹿衍亲出劝降,不料对方船上约剩下百余人,不但不降,反而凿沉了巨舟。鹿衍无奈,向对手行了一礼,也向后撤出战场。眼看巨舟在海中沉落,李岩心中焦虑,看向李湛,只望他发令救援。李湛摇了摇头,道:“船上敌人已存死志,只看看巨舟的下沉速度便知晓了。非是鹿衍不愿救援,他若不撤离,沉船产生的暗流也会影响到他。”饶是如此,李湛仍是下令搜救。
不多时鹿衍过来缴令,薛炎报了战损,李湛令秦宇、楼明月救治抚恤伤亡,论功行赏。此役从巳时战到午后,以流光大获全胜告终,首战重创对手,挫了对方锐气,己方最大损失应是鹿衍座船冲击对手途中受创颇重,好在未动及根本,只需略作休整便能继续参战。
宇文商首次独领一军,早间议事之时意气风发。他昨夜半宿未睡制定好了今日进攻流光的计划,说与帐下众人时,伤势方痊愈便随他东来的武瀛自是赞同。阿史那瑕也说自己常年居于漠北,水战是不通晓的,赵王天纵英才,制定的计划想必是好的。倒是把宇文商乐个够呛。
只有连海天不识相,出列说道计划过于行险,流光易守难攻,切莫深入敌穴,只能缓缓图之。宇文商正踌躇满志,被连海天泼了冷水,忍不住反唇相讥,随口说道无碍堡在这里徐徐图了将近二十年,也没见图出什么来。连无心什么话也没说,连海山倒是受不了了,当场就要翻脸,却被连海天死死拉住。宇文商面上不作声色,心中冷笑:即便连无心的无碍堡势大,那也是朝廷给他的权力,连老儿还算识相,他两个儿子倒是要好好敲打敲打,不然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从如何安扎水寨,到如何调兵遣将,都要对自己的安排指手画脚。最后还是沈青衣出来居中调停。
结果战事一起,宇文商确实有点发懵,他之前都是道听途说,没有见过建城建得离海面如此之近的,岛边暗礁是天然屏障,东海竟然变成了护城河,更没想到筑城用的黑石坚固无比,还有湿牛皮当着,面盆大的石弹直接砸上去也仅仅留下一个白印。连海天很是熟悉流光战力,一看岛前港口一艘船都没有,便知事态不寻常,赶紧建言宇文商小心有诈。谁知他不说还好,一说宇文商更是来劲,也不管有没有效果,石弹弩箭不要命地往城里射去。等到对手完成合围之时,登时慌了手脚,还好沈青衣当机立断,劝说宇文商将水战指挥权交给了连海天,这才稳住局势。
两边水军一交上手,未经过沙场的一众武林高手便开始各自为战,射声军那群大爷只是拱卫在宇文商身边,完全指挥不动。连海天喊破喉咙,连斩几个不长眼的,这才勉强顶住,其实也只有他手下的数百名堡中精锐听命奋战而已。再到后来敌军开始冲阵,连海天眼见败势已呈,再拖下去说不定便要落个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能舍车保帅,留下一艘船断后,其余人等护送宇文商仓惶逃回水寨。只是可怜断后的一船精锐。好在后来有几个死里逃生,被流光缴了械,用一艘小舟送了回来。
连海天见了欣喜万分,像对待英雄一样将他们接回堡内。沈青衣提醒他小心中了对方的计策,连海天心中虽不以为然,面上却答应了下来。连海山却道,我无碍堡绝对没有贪生怕死跪地求饶之人。武瀛见宇文商脸色不豫,便道李湛向来狡猾,说不定私下达成什么协议也说不定。
连海山心中正自愤怒,忍不住顶了回去,说道莫说我堡中弟兄不是那样的人,李湛也不是那样的人。这下子连海天都有些恼他信口胡柴,一面向大伙儿赔罪,一面将他拉走。宇文商的脸冷了下来,却问沈青衣何意。沈青衣心中冷笑,口中却道:“连二公子桀骜是桀骜了些,却是个直肠子,应是没有什么恶意。”宇文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忍不住将沈青衣也怪上了。
沈青衣神态自若,心中却道,若宇文商这样的还能还算宇文信儿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看来这大楚还真是没有什么前途了。
正自勾心斗角,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行进帐来,连海天跟在他身后。沈青衣见了,眼镜不由眯了起来。来人貌不惊人,正是无碍堡堡主连无心,此时他举手投足之间便如寻常老叟一般,感应不到任何气势。沈青衣前几年是见过他的,那时候的连无心走到哪里都是一派高手作态,与此时大相径庭。
连无心早年热衷名利,十余年前败于于九音之手又执着于胜负,直到两年前再败,才真正放下挂碍,回到无碍堡闭门谢客,研修刀道。近日收到朝廷围剿流光的命令,他也只是用自己的面子邀了些帮手,一应事务都交于连海天处置,即便宇文商从天都过来,他也只是露了寥寥数面而已。
此时连无心进了帐中,先对宇文商施了一礼,道:“老朽参见赵王。”宇文商毕竟还是敬畏这个刀道宗师,也还了一礼,道:“连堡主请坐。”连无心坐下,又道:“老朽今次来,是赔礼道歉来的。连海山不知深浅,敢顶撞赵王,如今已将他关了起来,什么时候知错了,老朽再放他出来。”
宇文商笑道:“堡主言重了,令郎只是直爽而已,并没有什么坏心的,我岂能怪他。”连无心正色道:“老朽却不以为然。赵王为陛下钦点的三军统帅,连海山何德何能,敢与赵王顶撞。功则赏,过则罚,处罚他也是应该的。赵王初来乍到不明流光情况,常年与战的小儿又未曾将所知所闻报与赵王,此番之败乃是应有之理,怪就怪犬子等未能恪尽职守。不然以赵王天纵之姿,焉能挫于此地。还不上前认错!”最后一句却是对连海天所说。
连海天上前跪倒说道:“连海天已知错,今后但有所想,必告知赵王。然海天驽钝,必不如赵王思虑周详,若有疑问,尽管垂询,连海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前之错,还望赵王原谅!”说着磕下头去。宇文商未料到连氏父子竟能如此深明大义,连忙上前将连海天扶了起来,口中道:“连兄言重了,此后自当抛却前嫌,勠力同心,共破流光。”又转身向连无心施了一礼,道:“谢连堡主指点!连二兄便将他放出吧。”连无心笑道:“赵王所命,自当遵从,只是还是要杀一杀他的锐气,先关他一天再说吧。”
沈青衣在旁看了这一出,心中一凛,终究还是小看了中原群雄。连无心久居一隅,还道他至死也只是那个在杨烨背后捅刀子的高手,如今却要刮目相看了。至于连海天,武功本来就高,性情稳重又能屈能伸,也是个不得了的角色。
接下来宇文商虚心求教,问道:“依各位之见,流光该如何攻打?”连海天应是成竹于胸,见他人都不言,便道:“流光地形奇特,三面环崖,只有正西一面设有港口可供出入。也因这种地形的缘故,反使守卫起来更加容易。流光在周边三岛拱卫之下固若金汤,若攻流光,三岛必然来援,互为唇齿,硬攻流光绝非旬日可下,反倒予以三岛可乘之机。依在下之见,咱们可以集中兵力,将三岛逐个拿下,一则可以削减流光实力,二则可以挫敌锐气。”
宇文商向连无心道:“堡主怎么看?”连无心道:“二十年来老朽也不断推演进攻流光之法,这也倒是不错的方法了。只是一直以来无碍堡兵力不够,攻下三岛之前便要面对敌方围攻,因此一直不敢尝试。流光兵力顶多万余,海战军兵四千,步战四千,另有两千骑兵。根据以往探知,周边三岛每岛军兵千人,海军步军各占一半,地形又不及主岛险要,全力攻打应能拿下。”
宇文商点点头,又问沈青衣意见。沈青衣略一沉吟说道:“我认为可行。流光军兵只有万人,如此可消耗对方军力,或者围住截杀援军。待其无兵可用之时,流光自破。”宇文商见崒干在一旁沉思,便道:“崒干兄有什么想法么?”崒干哈哈大笑:“赵王怎么吩咐,我怎么干就是,哪来那么多想法?”宇文商很是满意,之后大家伙儿商讨,一致决定先攻下岛南的“飞仙”。账内众人各抒己见,定下了如何拿下“飞仙”,如何围点打援等策略。
却说流光今日首战获胜,到处都是庆祝之声,李湛等人对外喜笑颜开,心中却知这仅仅是开端而已。城内华灯初上,却仍然在讨论对方下一步将如何行动,针对每一步行动,该有如何对策。此时李岩作为李湛的亲军统领,责任自然重大。再想到之前关于秦空的推测,又不得不小心,随时要安排两人负责李湛安全。今日负责的是萧无忌与孙黎昂,孙黎昂年少恢复得快,已然无恙,护卫城主自是尽职尽责,萧无忌就不行了,不住埋怨李岩不该安排他值守,害的他没有参与今日大战。李岩却告诉他身为城主亲军,便是不值守,没有收到军令也是不能随意参战的。
正在胡搅蛮缠之际,外面一个人来到李岩身边,对他耳语一番。萧无忌伸长脖子要听说的什么,却被李岩狠狠瞪了一眼,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张字条,打开看了看,又进去对李湛耳语一番。
李湛听完李岩汇报,点点头,对在座参赞军机的众人说道:“方才已探明消息,对方今日受挫,明日整顿一日,夜间将会攻击‘飞仙岛’。但此次只是佯攻,想要趁着夜间黑暗,伏击我方援军。各位看怎么安排?”
阿史那瑕作为内应之事,只有李岩、李湛二人知晓,连杨岚都未告与,只是杨岚一看二人神情便已明了来龙去脉。薛炎老于世故,稍一思索就知道是敌军内部安插的奸细传来的讯息,眉头微微一皱:“城主,消息可信么?”李湛道:“便与我亲自探察到的一般无二。”薛炎不再多话。
秦空笑道:“想不到城主除了自己的亲军,竟然还有密探不为我等所知。”李湛笑而不语,秦宇怒斥道:“休得无礼,城主安排也要先行告知你一个小小的内务主事么?”他即是上司又是兄长,秦空只得讪笑退下。秦宇又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将计就计,在飞仙岛上布置重兵,先吃掉他们的饵,再合击他们的后续部队,定要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早年也是带过兵的,说出来自有一股威势。
杨岚却道:“副城主的主意好是好,但这样一来非常注重出兵时机,动辄便会让对手看出我方有安插内应在他们那边,除非能一战而定,不然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咱们应做出没有内应的反应,但却又能够处处比他们快上一步,一则不易暴露,二则这样营造出的处处在对方之上的气氛更能打击敌军士气。”
薛炎呵呵笑道:“好一个一举两得,好一个攻心为上。秦老儿,后生可畏,咱们真的老了。”秦宇也哈哈大笑,说道:“那便请贤侄女制定策略。”
杨岚道:“三岛多设弩炮旗帜,以为疑兵,抽调三岛水军于流光城北,先派五百人诈作增援飞仙岛,引出对方伏兵,之后所有水军全力攻击。如此他们即便败了,也只会以为错估我方军力而已。”
鹿衍愁眉苦脸道:“说不定他们也有奸细在我们这里的,公然抽调水军归来不会引起他们疑心么?”
李湛见李岩笑而不语,便道:“青崖,请将你的高见说与鹿统领。”李岩心道我只是你的亲军统领,又插什么军务的嘴。此时既然李湛开口,只得道:“既然咱们已知对手的确切时间是在明日夜间,那一切都好办了。我方调动部队时可以趁着傍晚时分,即便有奸细也来不及将消息传出。或者干脆当着大家的面,以换防为由,将军士抽调回来。”
鹿衍睁大眼睛:“既然是换防,抽了回来难道便不用还回去么?”杨岚笑道:“难道不能抽两个过来调一个回去,或者抽一营水军回来,再打着水军旗号还一营步军么?”鹿衍道:“就你们这么多弯弯绕绕。”
李湛道:“兵者诡道。无非就是将自己的弱势伪装为强势,则敌不敢攻;将自己的强势伪装成弱势,以待敌之攻。我看你是时候去卢先生那里学一学了。”鹿衍道:“算了,我宁可面对一百个敌人,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卢先生。”众人都笑了起来。之后又安排了诸般事宜,众人各自回府休息。
李岩回到府中,看着忙忙碌碌的晴羽,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昨夜他出发之前面对晴羽的感觉,竟然是面对阿史那瑕时才会有的。他明明知道自己绝非滥情之人,比如现在再面对晴羽时,那种悸动的情感就没有了,顶多是一丝对她命运的感怀,对她无依的同情。晴羽见他沉默不语,便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花么?”不待李岩说话,翠屏却笑了起来:“你脸上没有花,却是比花好看多了。”晴羽来到此处之后明显开朗许多,直接过去与翠屏闹在一起,这与她方来时是明显不一样的。
回到房中,李岩不由自主问起张大通:“秦家有没有来探望过晴羽?”张大通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话中之意,一惊道:“怎么,你怀疑……”李岩示意他低声,说道:“你把晴羽近来的情况跟我说一遍。”张大通仔细想了想才道:“也没有什么,她来了这边之后基本足不出户。咱们这里人多,总有人与她一起的。秦家也从来没有来看过她,这一点倒是奇怪,毕竟陪嫁了那么多东西,说明之前的关系应该是很好的。”
李岩摇摇头,他确实是有些怀疑秦空一家,但又不想将晴羽跟他们归到一起。但她出现得又太过于巧合了,难不成真的是秦空为了拉拢自己才将她送到身边的,其他事情晴羽一概不知?越想越乱,近日来又事情不断,只能先放在脑后,盘膝坐在床上,运起了内功。
第二日早起,到城主府参加了例行会议,安排好今日由尘渊轮值,李岩一如既往教授杨霞武艺,午后还陪她去卢先生处习文,顺道还请教了卢先生一些军略。今日卢先生教授了杨霞两篇《国风》之后,便开始给她讲解《鬼谷子》、《孙子兵法》之类既包含战略又包含战术的理论,杨霞基本听不明白,提出的问题已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卢先生也不生气,只管讲来,随口引用提问,已不局限于问杨霞问题,有时直接问起旁听的李岩。这一路讲解从午后到傍晚,起始讲了“庙算”,从战争起因,结合天时地利人和,对整体战局进行分析,始断胜负,次作计划。他将所有涉及战争的因素集在一起进行浓缩概括,旁征博引,举遍实例,用以讲解了具体的“慎战篇”,以及战略运用中的“五事七计”,“诡道十二术”等用兵要领等等。李岩细细思索,虽然未曾讲到具体如何去布置应敌,昨日论战之中所用计策无不合于此道。
这一段理论太过于复杂,卢先生也只是浅言即止,且涉猎颇广,完全不是杨霞这样的孩童可以理解的物事。李岩见她愁眉苦脸,也便假装不明白,意图让卢先生多讲解几遍。卢先生将“五事七计”讲了两遍之后,有些明了李岩的意图,之后不管他如何示意,只是一路讲了下去。李岩见今日卢先生一反常态,本有些惊诧,到了此时方有些明白,原来卢先生只是借传授杨霞之机,将这些东西讲给了他听。到了讲解完毕,卢先生又给了几本相关书籍让他自行参悟,李岩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李岩带着杨霞出了卢先生家,远远看着海面上流光与三岛之间的船只往来,应是在实施调兵了。岛上兵丁都是按杨岚建议之法训练,尽量规范统一,避免出现离了某一经常统帅的将领便不知道如何对敌的境况。其实早在唐灭之前,这种带兵练兵之法已有人提出,只是触动利益颇多,便不了了之。杨岚掌兵之后,整理出一套骑、步、水三军体系训练之法,多次建言薛炎,最终由李湛拍板实施。这么一来,便不会再有某一将领的私军出现,即便某位将军麾下军兵调动频繁,也不会影响战力。
无碍堡前方哨探回到营寨,将流光、飞仙之间兵力调动的情况向坐在正中的宇文商汇报了一遍。宇文商向连海天道:“连公子看这其中可有蹊跷?”连海天本已在沉思,此时便道:“三岛守卫均是出于流光,三岛不适合种植作物,守岛军兵亲眷皆住在流光,因此平时也经常有调动的。只是过往都是十日调动一次,这一次距离上回调动只有八日,不知这其中可有蹊跷?”
武瀛在旁说道:“既是战时,想必与往时是有些区别的,依武某拙见,应是不妨。无论如何,今夜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若是暗夜之间对方不敢救援,咱们便顺势攻下飞仙岛,给这帮海寇一个教训。”武瀛位高权重,实是此处除了宇文商之外地位最高之人,与宇文商关系又近,很多时候宇文商不便说的话都会借他之口说出来。此时他既已表态,其他人即便有疑虑的,也都收了起来,纷纷附从。
宇文商见众志成城,也道:“好,本王在寨中为大伙儿摆下酒宴,只等为各位庆功!”思虑了一下,又依了连海天的意见,着武瀛、崒干带着射声军及五百武林人士作为后援。其实无碍堡一方高手甚多,接舷战定然是占上风的。只是流光战舰优势颇大,常年海上讨生活,操舟之法又高妙难及,常常利用这些优势拉开距离进行远程打击,尽量避免接舷战,反倒使这些武功高强之人难有用武之地。因此日间宇文商便根据沈青衣的建议,一旦上船,每人便配备弩箭。弩箭使用不需专门训练,至于瞄准等小道,对于这些精通武功的人来说都不成问题。另外还挑出擅长外功硬功的力大之人操持石炮、拍杆,倒也算人尽其用。
戌时第一拨假装夺岛军士由连海山带队出发,两刻钟之后连海天、沈青衣带着十艘大船,约有两千人悄悄出发,亥时初,武瀛、崒干带着接应的船只也驶出水寨。其时下弦月只剩微微一抹,星光暗淡,整个海上一片漆黑如墨,对应着灯火通明的水寨,茫茫苍海却像极了一潭死水。
却说连海山带了先头部队循着航道向飞仙岛前行,他带的这一支水军船只颇多,声势浩大,实则每条船上没有多少人,多安置灯笼火把,一旦全部点亮,定会造成无碍堡水寨主力的假象。届时流光远远就能看到飞仙岛附近火光通天,即便没有人前往报信,也会前来救援。距离飞仙岛已不不足十里,连海山让船只停了下来。等到后方连海天的大军以灯光示意,连海山这才又发令继续前进。许是夜间黑暗的缘故,竟是格外顺利,一直行到距离飞仙岛三里处还未被发现。连海山大为得意,一生令下,十来艘船拉开距离,升起灯火,一时之间照得周边海域一片通明,之后各船擂起战鼓,向飞仙岛围了过去。
未行多远,远远便能看到流光城方向亮了起来,想来对方已看出这边情形不对,开始有所行动了。连海山心下大喜,第一步故作声势自己已经做到,接下来便是以少数兵力困住飞仙岛,让他们无力出来接应便是。他让传令兵吹起号角,督促各船迅速驶到飞仙岛。
想来飞仙岛上的对手也已经得到消息,城门一开,冲出千余军兵想要去港口上船反击,看来飞仙岛上屯兵确实不少。但此时奇袭生效,岂能给予对手反击机会。连海山传令下去,各船弩箭飞石压制冲出军士、城头弩炮,先行破坏港口船只。对方眼见先机已失,炮矢凶猛,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撤回城内固守。连海山看着对手港口的船只在打击之中渐渐沉下,整座飞仙岛已失去反击之力,不由得哈哈大笑,着人回去向连海天汇报战果,并将预估的飞仙岛战力一并报上。
连海天接到前方传来消息,与沈青衣商议。飞仙岛敢出千人抢夺船只,岛上至少还有五百人守城,按照以往对敌经验,敌人一半水军一般步军的配置,岛上少说也有七百水军,其余“御宇”、“腾蛟”应该兵力相若,因此对方能来支援的距离最近的流光援军应在千人左右。即便其间掺有步军同来,也不会超过两千之数。己方兵力等同,以有心算无心,且后方还有武瀛一千精锐可以随时参战,此战定然是有胜无败。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即便知晓今晚必有战事,李湛也没有刻意升帐。直到哨探来报,飞仙岛遭受敌军围攻,他才让从人敲响升帐鼓,半柱香时间,所有将领、官员均已到齐,同时飞仙岛传来的求救讯息也已到来,李湛将情况略略一说,便交由薛炎安排战事。
薛炎道:“既然对手依约前来送礼,咱们也却之不恭。鹿衍,你且带水军一千前往迎敌,切记不可硬拼,尽量拖住对手,诱敌打乱队形。一旦敌船队列散乱,发出烟花号箭。损伤超过两成,提头来见。”鹿衍愁眉苦脸前往接令,嘴里兀自咕哝“又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薛炎的长子薛崇礼却道:“这等极易拿到首功之事,我父却不肯给我机会,要不鹿统领与我换一下吧?”鹿衍一听有首功可拿,不由大喜,死缠着薛炎将薛崇礼要了过去。
薛炎又道:“杨岚、秦天威,你二人率两千五百水军,看到鹿衍发出的烟花号箭便前往夹击,尽量破坏敌船。一旦接战,杨岚为阵前总指挥,可节制诸军。”二人领命。薛炎又吩咐李岩率剩余五百水军并萧无忌等人居后接应,以应对变数。李岩又令尘渊好生护卫李湛,千万不可大意,见叶真、薛寒山与李湛形影不离,也放下心来,带人出发。
却说连海天、沈青衣偃旗息鼓停在海上,十艘战船聚在一起,远远看去黑乎乎一片,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一般,似要将往来一切吞噬殆尽。连海天却不如连海山一般兴高采烈,只顾想着心事,无碍堡与流光城对垒多年,今夜一战之后,流光水军至少损失一半,之后周边三岛便能一一拔除,到时对手元气大伤,困守孤城,只有败亡一途。虽说这是无上功绩,但如此一来,无碍堡也再无存在必要,须得准备后路了。
沈青衣笑道:“怎么,连兄已在想流光破灭之后该如何论功行赏了么?远是有点远,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连海天心道好厉害的家伙,嘴上却道:“连海天一介武夫,哪里能想那么远,先打赢此仗再说。”沈青衣继续道:“来日连兄若有难处,莫忘了沈某。大燕志在四海,连兄这样的英雄,还怕没有用武之地么?”
连海天听他说得越来越直接,正在思忖如何回答,前方哨探来报,已发现对方流光方向援军。其实海面之上没有障碍,对方数艘战舰灯火通明地向飞仙岛驶去也早就看到了。接下来不断有哨探来报,根据对方船只的吃水情况,判断约有千人左右,这也正与战前布局之时的猜测吻合。
连海天一面命令再探,一面让各船准备,待敌船首船刚过,一声令下,石炮弩矢先打两轮,之后升旗擂鼓,点亮灯笼火把,围了上去。沈青衣也带了三艘战舰堵住了对手后路。对手乍见中了埋伏,明显慌乱了起来,两轮炮矢过后,对方船上灯火倒是灭了大半,呼喊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又见流光方向已被堵住,纷纷向东逃窜。连海天命令一边发炮一边追击。
鹿衍、薛崇礼实则早有准备,此次出行便尽量捡着坚固的船只,即便船速慢了些也不顾了,反正又不求能摆脱敌手。眼见得即将进入对方附近区域,便提前竖起了大盾,挨了几轮炮击,一面命令灭了灯火,一面还击,还做出向东逃窜姿态。只是船只终究太慢了,渐渐就要被追赶上围住。而对手显然是有精通水战之人在指挥,即便是在此时阵型也丝毫不乱,循序而进,要将他这几艘战舰吃掉。
再拖下去局势不利,薛崇礼在另一艘船上向鹿衍打了旗号,驾船转了个弯,竟似要向飞仙岛方向绕行。连海天势必要将对手全歼,自是不容他逃走,分出两艘战船前往堵截,自己亲率大队继续追逐。鹿衍一看大喜,故技重施,结果对方欺他船慢,决定各个击破了。鹿衍叫声“晦气”,只是对手队形在转换之间也不复之前无懈可击,当即手一挥,数支烟花飞上半空。
杨岚、秦天威远远看着前方灯火余光,似是能感受到炮矢打在船板上的震动,只是唯恐对方发现,连哨探也不敢派出,只能静等鹿衍信号。忽然前方喊了起来“鹿统领的烟花”,却见前方数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秦天威一声令下,全速前进,向烟花升起之处围了过去。
十艘战舰行了没多远,先是看到沈青衣率领三艘截断流光归途的战舰。杨岚命令不准点火,躲在阴暗之处上了撞角,又装好炮矢,这才一面命令弩炮齐发,一面全速撞向敌舰。沈青衣虽已极力堤防,仍是在炮矢临头才发现敌踪,看到对方这许多兵力时脑子不由得一黑。他当机立断,令一艘大船横起拦住对方船队,剩下两船急速向连海天靠拢,一面打出旗号,示意敌军有大队人马从后方围来。
此时杨岚、秦天威的十艘战舰已碾过沉船,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连海天无暇思索对方何以有这许多兵力,立刻约束船只靠拢,一面接敌一面向飞仙岛行进,接应连海山。另一方面令人发出号箭,命令连海山撤出战场前来会合,并召唤武瀛、崒干前来接应。
杨岚见对手此时尚能进退有据,不由暗暗点头,令全部船只掌灯,升起自己将旗,先剪除对手落单船只,以确立胜势。杨岚在军中声威素著,此时所有流光军士见她将旗升起,纷纷呐喊起来,一时之间士气如虹,奋勇争先。
连海天见是杨岚将旗升起时,便知最后一丝获胜希望也已没有了,接下来唯一的想法便是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撤出战场。沈青衣见了敌军不断攀升的气势,冷笑道:“只要能击杀敌酋,敌方这没来由的士气便会大打折扣了吧。我去去便来。”连海天知他本领,只是也清楚杨岚武艺,虽觉渺茫,也算是死中求生的途径,道了声“小心”,任他去了,自己仍是指挥船只靠拢,等与连海山会和之后伺机突围。
杨岚指挥旗令变幻,众军奋勇向前,一面堵住敌方大队人马归途,一面又击沉一艘落单船只,兵力对比,已渐渐是对手两倍。她见对手败而不乱,退中有序,便知连海天仍有依仗,正在思量是否要不惜代价全歼对手,忽觉不对,手中长枪在她身边的秦天威腰间一抽,将他击退数步,秦天威愕然道“怎么”,却见方才他立身之处后面的一颗石弹陡然变成一堆碎石。一个鬼魅般的黑影一闪而至,向杨岚攻了归去。
杨岚仅仅是救了一下秦天威,枪锋稍稍偏出外门,已然被对手抢了先机,却也毫不慌乱。长枪若疾风迅雷,其劲若弧而直,刺向来人,电光石火之间交手两招,对手退了三步,杨岚退了五步,看似对方占了上风,实则长枪攻击范围颇广,此时已回归为均势。
秦天威趁着火光打量了一下,那人身着青衣,年纪与他相若,面貌儒雅如同文士,实是想不到方才的生死轮回竟是由此人发起的攻击。杨岚却是记得的,当初在天枢便是他的加入,使得她与李岩差一点命丧天都。
那人正是沈青衣。他冷笑道:“好一个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天都一别,杨娘子可还安好?”杨岚道:“托沈公子的福,还算没将命丢在天都。”沈青衣又道:“上次陪你闯天枢的是李岩吧,他人哪里去了,今日陪在你身边的怎么是这么个蠢材,一上来就差点丢了性命。”
秦天威大怒,正要上前,杨岚长枪一横,挡住他去路,说道:“秦统领,你来指挥,我与沈公子叙叙旧。”又向沈青衣道:“这样一来,你最擅长的攻心之计便起不到作用了吧?”沈青衣笑道:“那可未必,方才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秦天威正要发作,却终究在杨岚目视之下去了。沈青衣在后喊道:“蠢材兄莫走,小弟也与你有话要讲……”杨岚却不再等他废话,长枪一抖,“破军枪法”攻了出去,枪锋瞬息之间已笼罩丈许方圆,对手浑身要害尽在枪势攻击之下。沈青衣无暇再说,只得凝神应对,双掌一错,招式似变而不变,似不变而变,在灯火闪烁之中虚实不定,正是一路“贪狼镇神”。
此次再斗,相对上次天枢之战来讲形势逆转,沈青衣接连施展“贪狼”、“廉贞”、“破军”、“紫微”、“七杀”数路招式,杨岚以长枪接战,始终维持着场上均势。只是场外战事已渐渐朝流光方向倾斜优势,沈青衣终究是心有挂碍,又见对手枪法凌厉,周边更有无数弓弩手虎视眈眈,只要杨岚一声令下,矢如飞蝗而至,即便不能将他射为刺猬,也可以极大扰乱他的攻防之势,无奈之下“破军”、“七杀”双招一合,招式间纵横捭阖,罡风呼啸,逼得杨岚终究是退了一步,沈青衣借势一个倒纵,身形已在海上,口中道:“果然不愧是家师念念不忘的枪法,来日再来讨教。”
方才船上的军士唯恐弩箭误伤杨岚,又对她武功向有信心,一直不曾发射弩机,此时操作之时,敌人已经走远了。杨岚也不以为忤,只是命令众军努力合围,杀伤敌军。心中也是叹息,终究是内力运转不得,一些必须仰仗内力调息转换方能使出的招式便受到了限制,不然岂能容对手从容撤退。
本来飞仙岛距此就不远,连海山得到讯息,虽不知为何也已赶来,此时看到场上形势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赶忙合兵一处,听从连海天调度,调转船头,一面发射弩炮还击,一面向武瀛接应的方向撤退,只是对手兵力强盛,矢石如雨,终究是比这边密集太多,伤亡颇重。
连海天远远见着沈青衣从对手船上脱身,忙指挥船只借了他过来。沈青衣摇摇头道:“对手主将武功高强,实是行刺不得。我又去其他船上尝试,对手弩箭太过厉害,虽杀了几个不关紧要的,也无济于事。”却对疾雨一般的弩矢心有余悸。连海天自是不会寄希望于此,无碍堡与流光对垒多年,海战少说也有数百场,什么方法没有用过。
正在此时,来路上火光闪耀,现出几艘大船,远远看着船头将旗,正是武瀛接应的军兵到了。此时心中已到承负极限的撤退军士见状,不由欢呼起来。连海天命令不要管身后追兵,全力攻打隔在他与武瀛之间的敌舰。武瀛见状也加紧攻势,一举冲破封锁,两军汇合一处。随着武瀛的加入,射声军与一众武林高手的弩矢不断激发,远程攻击力量大增,也根本不惧对手的接舷战。武瀛用射声军练兵之法,将千余人分成三拨,一拨发射,一拨准备,一拨安装弩矢,三拨轮换发射,弩矢始终不停。连海天见状,也令船上石炮如是操作,且战且走,逼得对方战舰不能近身。如此下去只会离水寨越来越近,即便损失惨重,能全身而退,也算是不错了。
李岩也率领最后的援军到来,只是鹿衍的船只笨重难行,只能跟在后面,依当前形势,即便流光军力占有上风,想要再对敌手造成致命打击却也极难了。李岩见对手为保证反击力度,所有船只靠近颇紧,便向杨岚耳语了几句。杨岚点点头,唤了众将上船,吩咐一番。
眼见这般撤退定然能将主力带回水寨,连海天等人心中大石落地,局势危急之下完全忘了来此地的初衷,忽然发现对方二十来艘船的舰队灯火大涨,原本大呼酣战的声音更是雄壮,连炮矢也密集了许多。想来对方也知机会不多,要做最后一搏了。
如此又过了片刻,对方船上响起了呜呜的号角之声,连海天等人正在疑惑,忽然西侧海域影影绰绰之间,黑暗中窜出数艘大船,速度极快,直奔己方而来。连海天还在思索难不成己方又有接应船只,武瀛道:“若是自己人,何必偃旗息鼓!”已命手下弓弩全力发射,黑暗中似是看到对方船上军士一排排倒了下去,却不闻听任何中箭之后的惨呼之声。
连海天暗叫不好,大声命令各船疏散,却已来不及。其他人还在疑惑惊诧,眼见对面乌漆墨黑的船上忽然火起,轰然一声全部变成一艘艘火船,趁着火光,原本船上看着的人影,竟是扎好的草人。敌船轻快,仗着满帆,借助西来风势,又是相对而行,直直撞入无碍堡水寨舰队之中,慌乱躲避之中仍有船只被撞角深深嵌入。火船上应是携带有油脂之类的物事,一旦沾上便难以熄灭,火借风势,转眼之间便有十来艘船燃上大火,生成一片火海,船上军兵纷纷跳海逃生。连海天见大势已去,也无暇管落水之人,赶快命令未着火的船只抛弃各种器械,迅速绕开火船撤离。又命令着火船只迎向敌船阻住去路,也根本不管多少人还能遵守军令。
杨岚目送对手仓皇逃窜的背影,命令众军向前,停止炮矢,尽量活捉落水敌军。
到了天亮之后,流光军大胜返航。清点战果,此役共击沉敌船十三艘,杀敌七百,俘虏三百有余,毁坏攻城器械无数,己方损伤二百人不到。李湛接到杨岚上报的军书,升帐论功行赏。鹿衍、薛崇礼深入诱敌,引得对手阵型散乱,依约记了首功;杨岚居中调度,指挥若定,火攻奏效,此役方能大获全胜,也记了首功;秦天威在战中配合杨岚,奋勇争先,记了次功。余人皆有封赏。李岩参战较晚,也只是记了个末功。萧无忌正要上前争执,却被李岩阻止。众人都知此番东海战事一起,必不能善罢甘休,李湛只有公然起事一途可走。此番战功虽然封赏不多,但来日若有龙飞于天之时,便能显出此刻军功的举足轻重。
杨岚忽然上前道:“此战伊始至中盘追亡逐北,总计击敌船沉没三艘。及至后来李岩献计火攻,并说已准备好火船。之后才有火船入敌阵,取得大胜的战果。还望城主知晓。”
李湛笑道:“这般说来,青崖才是当居首功之人呐。青崖你且说来,让我好好听听。”李岩只是赧然道:“误打误撞罢了。”在李湛再三追问之下,李岩才又道:“近日在卢先生处学了不少东西,曾听卢先生言道,水战一靠远程打击,二靠火攻。只是如今船体巨大,一般火箭难以奏效。日前我见岛上制蜡鲸油充足,便起了以鲸油为引火之物的念头。近日来又见海风夜间总是从敌方水寨方向吹来,便起了将火船拦在敌军返航之路上,待得收到号令,涨帆引火,迎头直入敌阵的念头。一试之下,竟然功成。”
李湛笑道:“想不到这阵前第一功,竟是你这个初涉沙场之人获得。我不重赏岂非伤了众军奋勇争先之意,来人……”李岩却道:“师兄,若要论功的话,便将这功劳分与众将士吧。”李湛见他神色,已明白了几分,也便允了。
今日是上架的头一天,说实话一下子接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意外的。整体上看过去两个月的状况并不是很乐观,不管是的收藏、点击各个方面都是一样。
职业写手和因兴趣爱好写作是不一样的,每天要逼着自己写一些,几乎每次都要写到十二点。若是哪一天晚上要跟同事聚个餐什么的,回去更要加班加点。前一段时间看了自己的战绩,也有些心灰意冷。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或许说还是自己不想放弃。第一本书,上面承载了自己太多的想法,很多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就有一种念头,想要写出来。就好像你的想法,总是想要有人聆听一般。
其实由于工作很忙,杂事又多,我又是那种死脑筋,弄个什么就想尽量弄好,有时几百字的一段就要去查很多的资料,确实是筋疲力尽。前几天的时候想过将存稿发完就算了,断更一阵,等到回头有时间了再续上。直到上个周日的晚上吧,一个很早的大学同学跟我说,他把我的推荐给同事看了,同事认为写得很好,评价很高。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认同。每个人都需要认同的。尤其是写了几十万的时候没几个人点击,那不是挫败感,而是一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错误道路上的感觉。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是不肯坚持,而是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后来同学跟我说了很多,说传统武侠,说传统武侠的市场,说关于坚持的一些东西。无论怎样,这一些的认同,也是我决定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想过或许改个写作风格会好一点,但是至少坚持一下自己的道路吧。那些改变,留给以后再说。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朋友、同学还有学生。
今天会有第三更。
之后大摆筵席,犒劳诸军,众人分了李岩功劳,都有些过意不去,纷纷过来向他敬酒。【】李岩不忍扫了大家的兴致,强撑一阵,喝了几杯,又一并敬了大伙儿一杯,推说不胜酒力,先行回去歇息了。
李岩回到府中,晴羽正奇怪他怎么回来这般早,李岩只是跟她打个招呼,直接回屋去了。晴羽见她神色郁郁,又带着酒气,便入厨做了一碗醒酒汤,正在劝说他赶紧喝下,李湛带着杨岚来访。
李岩赶忙起身,强笑道:“前方将士正在欢庆,师兄怎么来我这里了,赶紧请回,莫伤了众军之心。”晴羽请二人坐下,又奉上茶水,自顾伺候李岩喝醒酒汤。李湛却道:“前方自有薛师叔与楼、秦两位照料,想必无碍。我只是见你神色不太对,便跟师妹过来看看你。”李岩道:“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谁料酒量不成,让师兄跟师妹见笑了。”说着低下头去喝醒酒汤。
杨岚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师兄又何必见外。从咱们得胜回来,你一直神思不定,那时候可没喝酒。”李岩一愣,他向来知道杨岚说话便如她出枪一般,轻易不发,发则中的。正沉吟怎么开口,听得李湛道:“师弟,你是否觉着昨夜火烧敌阵,杀伤甚重,心中郁结难消?”
李岩闻言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过往我亲手杀伤之人也不在少数,但都是确定是十恶不赦之人才动的手。而昨夜战阵之中,我一念起,对手数百人便葬身火海之中。虽非我亲手所杀,其实何异。这些人中或许有十恶不赦之人,或许只是无辜牵连进来。虽然前日承蒙师兄教导,战争之中我不杀他他便杀我,终究是难以平复……”
他当然知道,若是流光战败,以宇文信的心性,岛上数万军民必然无幸。兵凶战危,不是敌死便是我亡,若是他这些道理都不明白,李湛、杨岚还能说得他动,问题就在于即便明白,一旦自己出谋划策,杀伤如此多只是因为阵营立场不同的人,仍是心绪难平,这便难以解决了。
他又道:“日前师兄也给我说了上兵伐谋的道理,昨日我也请教了卢先生,他说了,世间战争归根结底于理念冲突,若非理念相冲,双方能求同存异,则谋、交可用,不然,只能伐兵、攻城。宇文信定要灭流光,我等必求存活,双方冲突不可调和,避无可避,只能兵戎相见。若能天下大同,战争必然会少。我想我会处理好自己情绪,师兄还请放心。”
李湛点点头道:“卢先生所说有理。只是天下大同太过于艰难,先祖扫荡**,万国来朝,也未必称得上天下大同。若要人不来犯我,还需自身强大,犯我所得之利远不如承受之害,自然不会妄动刀兵,用谋用交,也都有所凭倚。”李岩道:“确实如此。”李湛拍拍他肩膀,说道:“好生休息,逃席片刻尚可,久了可不行,我与师妹还要回去。【】”说着与杨岚告辞去了。李岩见他们百忙之中还为自己担心,也不由感动不已。
晴羽也在旁道:“其实公子大可不必想那么多。流光所行可有不义之举?”李岩摇了摇头。晴羽又道:“那流光便如无辜良民,无碍堡就像街头无赖,无赖来欺压良民,公子出手惩戒,难道还要考虑这些无赖是由于吃不饱饭才来犯此恶行么?你若因惩治无赖而使他家中无衣无食产生愧疚,其实大可不必。他既有手有脚,为何不能投身劳作,从正道而获取衣食赡养家人?公子若仍是过意不去,那你日后多行善举,此间数百不知是善是恶之人因你而死,你便日后行善营救双倍数量的善人以还,又何必在此叹息。”
初见晴羽时,李岩见他多才多艺又柔柔弱弱,后来一段相处,又觉她勤快贤惠,此刻又见她明白事理的一面,也是有些惊讶。晴羽见李岩睁大眼睛看她,忙低下头说道:“晴羽只是一时胡言,不当之处还请公子见谅。”李岩却道:“你说得很好,我如此做派,倒是显得有些过了。晴羽,多谢你的开解。”想学李湛般拍她肩膀示意,又觉得不好,赶紧将手收回,说道:“我觉得此时已好了很多,再躲在此间太过无礼,还是回席间去吧。晴羽,你也别一直窝在家中,与我同去吧。”晴羽见他如是说,笑眯眯地道:“好啊。”
李岩带了晴羽又来赴宴,众人见了,释然之余又艳羡不已。其时秦空以故人之女许李岩为妻,李岩恋念旧情坚持不受,而方晴羽对李岩一见倾心,求秦空做主嫁与李岩为妾的事迹已被加油添酱一番流传颇广。再加上后来方晴羽将所有嫁妆捐出,方促成流光交易来大宗弩机的事也一再发酵,众人也在心中接受了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女子。原本有人想李岩拒婚,只怕与方娘子容貌丑陋有关,此时见了方知大谬。这么一来,倒是过来向李岩、晴羽贺喜的人颇多。李岩只是不想让方晴羽天天窝在家中,因此带了她出来见识一番,确实未想到此节,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来,神情尴尬万分,晴羽却是神情自若,也不分辩,谁来贺喜都是盈盈一礼。
李湛见了李岩神情,知道已经无碍,也是大为高兴。今日卢先生也难得出席,李湛见他若有所思,不禁问道:“怎么?”卢先生摇了摇头说道:“近年来我所习已非正道,不敢妄作评论,这也是我不愿参与流光事务的重要原因。我心中有些想法,只是还有些事情想不通,待弄明白了再说吧。”李湛知他向来言不轻发,发必有据,也点了点头,向他敬酒。
秦宇也很是高兴,他向来是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二弟的,但在李岩一事上当真做得漂亮。李岩小小年纪已武功出众、智谋超群,李湛对他的信任与倚重在年青一代中也仅次于杨岚,若不趁他微末之时细心结交,来日成了大器,又岂能再看得上流光的小小方寸之地。【】因此也好好勉励了秦空一番,顺带也鼓励秦天威多多用心在兵事上,莫要耽于儿女私情。
秦空得了兄长夸奖,满脸堆笑,在秦宇转身他往处时,却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秦天威本也是岛上青年将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此番虽立了功,风头被鹿衍那样的前辈抢了也就算了,被杨岚压住也说得过去,反正过去也一直被她压着,但被初来乍到的李岩压制就有些面子拉不下来。待他看到晴羽笑吟吟地与李岩站在一处接受恭贺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早在晴羽初来时,他曾因亲近杨岚受挫一时心灰,又见晴羽貌如天仙,便向父亲提出求娶晴羽为妾的意思。结果被秦空一顿好骂,让他好生将心思放在杨岚身上,此时更是心烦。但在一片喜庆之中,这些小小的不谐也仅仅是海中涟漪而已。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比如战败回寨的连海天一行。此次出战的连海天、连海山兄弟赤了上身跪在帐中,至于沈青衣、武瀛、崒干,由于身份特殊,也不能太过,只是在旁站着。宇文商负手背身站在案后,连无心坐在一旁不语。方才连海天报了战损,损失大船十三艘,回营的军士少了一千五百人左右,虽然陆陆续续还有人归来,但战损应在千人朝上。好在很多损坏的船只是连海山带上作为疑兵的战舰,没有多少军士,不然人员伤亡会更大,但这些船上载着满满的攻城器械倒是真的。这样一来,想要攻下流光就要难得多了。
宇文商只觉得一阵头疼,朝中大臣一说起流光就是“弹丸之地”、“疥癣之疾”,此刻两番交战,才知道为何父亲经常以“尸位素餐”来形容他们了。
沈青衣一向以智囊的身份出现,此番也是大落面子。想了半晌才道:“咱们之前预估流光有水军四千人,‘飞仙’、‘御宇’、‘腾蛟’三岛分去半数,流光要随时防范我军偷袭,即便援助飞仙岛也不能尽数而出,因此最多只有千余人。但实战中并非如此,交战之中能感受到敌军应是我军二倍左右,莫非李湛用了什么手段,调动了全部水军出击了不成?”
连无心道:“不可能,开战之初我已派了哨叹监视‘御宇’、‘腾蛟’二岛,本拟二岛若是敢出城相助,咱们便转换攻击目标,转而拿下。谁知自始至终,二岛都没有军士出动。方才海山也说了,他刚到飞仙岛,就先破坏了敌方港口船只,到最后飞仙岛都没有一兵一卒参与海战。”
沈青衣道:“要么就是流光的真实实力远远超出我们所知,随时可以调动出四五千人的水军出击。”连海天摇了摇头说道:“无碍堡与流光隔海相望,又常年争斗,对于流光的实力还是有所了解的。若真能调动这许多水军,早先几次势均力敌的水战便不可能存在了,你们也看不到现在的无碍堡。”
武瀛忽道:“有没有可能,对方已知晓我们的作战计划,早就知道咱们不会攻击其余各处,将水军集中在了流光,就等着给予我方舰队雷霆一击?”沈青衣眼睛一亮:“不错,倒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若是我的话,便提前发动,先打二公子一个落花流水……”似是想到了什么,正在凝神思索,宇文商却道:“咱们作战计划定下之后,我便要求戒严这段海岸,未有舟船入过海;各营各寨随时点查人员,也未曾发现谁曾出营。与其相信这个理由,我宁可相信是敌方对实力有所隐瞒。”
武瀛忽然回过味来,若是计划泄露,宇文商这个三军统帅定然逃脱不了责任,而敌方实力太强的话,便是非战之罪了。忽地惊出一头冷汗,忙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想来……想来流光近来用了什么方法,新征集了不少兵马吧。”宇文商想到来时宇文信的叮嘱,本就非是一定要攻陷流光,只要能造成武林各派与流光之间的仇怨,他们以一己之力不足以复仇,便只能依附于朝廷,达成这样的目的也便足够了。想到这里,宇文商心中也未有初时那般迫切,当然能攻下了流光更好。
之后再行商议,一时之间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宇文商终究和蔼扶起连氏兄弟,仔细安慰一番,让大家先行回去休息,心中却在纠结,应如何追回那一封提前发出的邀功书信。
休整了一日,第二日流光军议氛围明显轻松了许多。多久以来,从李湛遇刺开始,到朝廷邀武林英豪来攻,流光一直处于阴影之下。近日来李湛伤势在薛神医护理之下渐渐痊愈,两战之中对方损失惨重,损失精锐一千余人,大型战舰若干,攻城器械无数,若不从楚州调动军兵物资前来协助,短时间之内定然失了攻击流光的主动。
会间大家伙儿兴致颇高,连鹿衍都知道提出,今后只需防备对方纠集的武林高手前来偷城、破坏即可,大型的战事基本上是起不来了,除非宇文信愿意将楚州的兵力投入进来。薛炎笑道:“宇文信那只老狐狸才不会将楚州的兵力耗在流光,谁知道他想用那支部队做些什么事情呢!”大家闻言都笑了起来。
大楚幅员辽阔,却兵微将寡,主要就是北燕明令强制各州城拥兵不得超过一万,这还包含了需要维持治安的地方军队。早些年宇文信在襄阳阳奉阴违养过一支私军,却被北燕放在各地的暗探密报上去,之后一支北燕劲旅以巡查为由路过襄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突击屠戮殆尽,之后再也没有了这种超员的情况。而楚州以防备流光为由,那可是燕皇允诺的可拥兵两万的州府,至于无碍堡,又何尝不是宇文信募集的私兵。宇文信巴不得燕皇派人来相携攻击流光,以保存自身实力为上,又岂能再去楚州调兵。即便调来,出几成力攻打也只是掌握在三军统帅宇文商手中而已。
之后两日双方都未曾妄动刀兵,便如同争斗后的猛虎一般,各自在巢穴舔舐自己的伤口。流光虽然在过往两战取得胜利,但战舰也需要修复,投石器和弩机也都需要维护。至于石弹可以就地取材,箭矢就不是那么好补充了。多年来李湛差人在岛上种植各种宜做箭矢的木材,选易成活的加以推广,如今已有成就,这唯一担心的消耗品一旦补充上来,便无碍于流光防守。
宇文商手握楚州军士调动的军令,却始终没有将这股兵力投入进去,反而从天都、无碍堡召集的英豪中选了敢战之人二百,分为四队,完全归沈青衣调度,也不攻击防卫力量最为雄厚的流光主城,只是出其不意对周边三岛进行骚扰。沈青衣先请连海天亲率灵活快捷的小舟在海上巡视,远远看到流光水军主力便退避三舍,见到巡逻船只便上前邀战,尽量不惜代价进行杀伤。如此几次之后,因流光并无后备军力来援,也只得尽量减少巡海哨探,将军力收归城内。
此时沈青衣便趁四更时分以轻捷舟船载了一队高手,距飞仙岛数里便让他们潜水上岛,对飞仙岛进行突袭。这群人武功高强,也不走正门,从侧面翻墙而入,到处杀人放火。全凭骆芳率人拼力阻住,调动弩手攒射,才丢下几具尸体退出城外,潜水上舟,远扬而去。短短三刻钟内已杀伤守卫军士四十余人,连骆芳也被对方一名高手一掌击在胸口,若非护心镜挡了一下,只怕就要命丧当场,根据对手遗留的尸首,仅仅付出了五人代价。
李湛闻听消息,让薛崇礼去飞仙岛将骆芳换回来医治,一面在军议中提到此事。前几日连海天在外围扫荡巡逻船只时杨岚已提过这个可能性,只是一旦发生了仍是没有太好的办法。想想李岩夜探无碍堡如入无人之境,撤退时还顺手毁损对手几艘船只。无碍堡一方本就是以高手众多著称,此时刻意发挥自己这一处优势,最担心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其实流光高手也不少,只是分散于四岛,便有些捉襟见肘。目前也无太好的的办法,便将城中无编制的百余名高手分为三拨,分驻外围三岛,以期能凭这些高手抵挡住对方第一拨攻击,稳住阵脚之后,对方的杀伤力便会大打折扣。
沈青衣的战略首战功成,无碍堡众高手正跃跃欲试,沈青衣却让他们休息了一日,隔了一天,直接派出两队人,又趁四更时分攻击了御宇岛。这次遇到了激烈抵抗,半个时辰之后前来偷袭的一众高手撤离,以付出二十人的代价杀伤流光军士七八十人,是役薛炎的三个弟子也战死了。若说之前是两军对垒,死于远程炮矢之下的人虽多,却并无更多更感触,如今近身搏杀之下,双方却都似杀红了眼,一种恨不得将对手尽数埋葬的气息在双方所有人之间蔓延。沈青衣本以为再招募人手时会遇到阻碍,却在这种氛围之下,更多人抱着为亲友复仇的目的加入其中,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而宇文商面上虽悲伤不已,心中实则窃喜,只道定会上报朝廷,对阵亡之人进行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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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日的夜间,无碍堡众高手在沈青衣亲率之下,约有二百人从南侧悬崖攀爬而上,直接对流光城发动了偷袭。【】即便流光城防守严密,但城内缺乏相应数量高手应对,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杨岚策马在城内疾行,一面杀伤敌手,一面传令一应居民不要出门,免被误伤,又调动城内守卫结阵应敌。她心知虽然城内杀声四起,但对手既然不是正门进来,必然人数不会太多,随手戳翻两人,已有一股凝若实质的杀气传来。她回首望去,沈青衣负手站在一座牌坊之上,正冷冷盯着她。
杨岚也不理他,挂好“虎啸”,伸手摘过背上“凤鸣”,连珠箭发,却对着街上四处杀人放火的敌人射去。四支羽箭有三支透胸而过,另一支射向的敌人武功高强,连施轻功身法躲过,也惊出一身冷汗。另有一支羽箭带着霹雳之声直奔沈青衣而去。沈青衣微微冷笑,五指之间凝结真气,将来箭震成数段。
杨岚却只管策马前行,又是五箭射出,一支阻挡沈青衣,另外四支射向夜袭高手。沈青衣本以为杨岚见了他定会第一时间上前缠战,谁知竟是这样结局,恼怒之余却不得应对来袭羽箭。不多时一壶羽箭射完,竟有十余人毙于杨岚箭下。此时明知她箭已告罄,竟无人敢上前动手,只有沈青衣长啸一声,跃了过来,与杨岚战在一起。
今夜前来袭击的高手除了杀伤流光军士之外,即便渡水而来竟也带有引火之物,无论卫所还是民居,直接引燃丢了过去,见到有人从屋中冲出,便顺手杀死。李岩在对手发动之初,已安排了张大通等人外出应敌,薛晴留下保护晴羽、翠屏。杨霞这两日住在卢先生处,而苏顾跟着楼明月,应都无大碍。他自己赶忙去了李湛府上,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李湛府上韩琦值守,薛寒山、叶真、薛炎都在,也是固若金汤。李岩出了大门,正看到一人将一个引燃的罐子丢向旁边民居,大怒之下隔空一掌击碎火罐,内力所过之处,四散火焰还未落地便已尽数熄灭。李岩恼他对平民也下此毒手,再不留情,“涛生云灭”出鞘,跨过三丈距离,一招“上决浮云”刺出。黑暗中那人吃了一惊,施展轻功向后疾闪,李岩长剑继续追击,左手拔出“斩情”,以“落梅风”的劲力掷出。那人后退之余还在惊诧为何来剑准头如此之差,“斩情”已从他后方透心而过。李岩上前拔了“斩情”正要还剑入鞘,却听得那人还未断气,断断续续说道:“师……兄……”。
李岩心中一惊,赶忙回转,扶起那人,微光之下看出来,竟是同在江九风门下习武时的师弟陆凌,后来他拜入了卢九章门下。虽联系不多,李岩但仍是记得这个与山上谁都交好的师弟,尤其是一笑起来尤显孩子气的两个酒窝,黑暗之中也似清晰起来。
李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赶忙为他止血,输入内力。陆凌的气息却依然越来越微弱,他轻轻说道:“师兄……我……不怪你……”李岩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陆凌努力伸出来想要拍他肩膀的手忽地垂了下去。
身后司空飞天的声音传来:“李岩,出剑吧!”
李岩将陆凌的尸体放好,转过身来,对他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开,我要去阻止那些滥杀无辜的人。”司空飞天道:“既然我奉了师命前来助朝廷平灭流光,你以为仅凭你三言两语便会轻易退却么?”
李岩指着四处火起的流光城,对他说道:“这便是你们平灭流光的手段?你竟然也会来残杀平民?”司空飞天沉默一会儿才道:“几日前方师兄去了。先是被弩矢射中,后来落了水,救回去没到天亮就死了。你知道的,方师兄、陆凌还有我,我们关系一向很好。如今咱们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说的。”说着撩起衣袍,挥剑割断一角,又道:“来吧,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我杀了你,你也别怨我。公平得很!”
李岩看着四周情景,各处火势已大了许多。他无暇多说,也撩起衣袍,用“斩情”斩去一截掷在地上,挺剑刺出,劲风呼啸,隐含雷霆之威,司空飞天也拔剑还击。他师从卢九章,修习的内功、剑法都与李岩一般无二,“决浮云”剑意中蕴含“负天绝云”的强大内力,一招一式刺出,剑尖发出“嗤嗤”声音,内中剑气含而不露,经常长剑划过许久,行经之处才有一道劲风闪过。这种劲力发于招式之后的功力,司空飞天在凌云之时尚不具备,想来下山之后也并未虚度。
李岩在山上之时经常与司空飞天拆招,卢九章一脉剑法内力以严谨为主,而于九音传下来的却多了几分洒脱,两人都是清楚对方剑**力的。只是此番交手变数却多了许多,司空飞天原本剑意之中过于严谨方正,于变招之时多少有一些过犹不及的意味,虽说转瞬即逝,李岩每每都能抓住此间机会取得优势甚或胜势。只是这一次再动手,却见对手明显多了些圆融通明之意,破绽已越来越少了。
李岩近来多逢高手,进境神速,但司空飞天也早非吴下阿蒙。再加上李岩心系外物,十余招一过,竟然取不得上风。司空飞天长剑破空,经常数招之后凝在空中的剑气生成剑网,然后以剑引之攻向李岩,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生成五六处剑网,要将李岩锁死在此处。
李岩想要立刻冲破剑网束缚,,“斩情”一招“周行不怠”,对手布在空间凝而未散的剑意纷纷缠了过来,李岩左掌运足内力,吐气开声,猛击而出,一股强大的劲气将剑意吹得风流云散。余劲扫过司空飞天左肩,登时火辣辣得生疼,感叹对手内力精进若斯同时,司空飞天真气尽数集于剑尖疾刺而出,正是“上决浮云”。只是在他使来,这一招已无任何后续变招,剑意、内力尽数集于一剑之中。但也因为简单直接,其威势也更盛。
李岩叫声“来得好”,长剑也是一招“上决浮云”刺出,左手顺势将“涛生云灭”拔出掷了出去,动作上却要隐蔽得多。司空飞天本以为又是与当日入门决斗时一样的双剑交击,结果长剑一触,对手剑上内力竟非外放而是仅仅凝在剑刃之上,自己的剑意不能突破对手内力阻碍,想要收回长剑却又被黏住,心知不妙,左手掐指成诀,就要攻向李岩“膻中”要穴。
李岩向后退了一步,司空飞天直觉剑上吸夺之力甚剧,长剑竟似要脱手一般,本已攻出的左手只得收回在剑刃上一抹,一股内力渡了过去,右手用力回夺。他正觉对方剑上一轻,心中暗喜之余,李岩左手伸出,接住飞回的“涛生云灭”剑柄,剑刃正好横在司空飞天颈间。
司空飞天心知对方取巧,但是剑上施展出来的内力明明是在自己之上的,这一点确然无疑。最后神出鬼没的一剑也堪称鬼斧神工,只得认输。李岩道:“司空师兄,你走吧。”司空飞天叹口气,也不说话,俯身抱起陆凌尸体,展开轻功疾驰而去。李岩无暇多想,向正在肆虐的敌人攻了过去。
杨岚骑在马上,长枪凭借马力与沈青衣战得难解难分,却又常常在逼退沈青衣之时策马直奔临近其他敌人,为流光军士解围。几回合下来,又有几人在她枪下受了伤。盖因武林人士交手,所用兵器少有长过四尺,齐眉棍已算是最长兵刃了,此时杨岚手持八尺余长枪,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以长击短,威猛无比,施展开来敌人只有挨打的份。沈青衣施展轻功追击,并将内力凝于掌指之间,想通过对手武器将劲力传递过去伤害马匹,杨岚却是借力使力的祖宗,将他劲力尽数奉还,攻势更是凌厉。
此时流光东门一开,“先登营”的军士终于到了。杨岚力战群敌之时犹有余裕,喝令重甲持枪在前,弓弩手居中,轻甲步军持刀立盾护住两翼,沿着长街进行扫荡,凡遇敌手便以长枪逼住,弓弩手攒射,登时敌人倒下十数个。沈青衣早有准备,一声唿哨,本来中间长街上的来袭高手纷纷散入小巷继续作乱。
李岩心知要凭这些军士在巷战之中能抵挡武林高手,还需要杨岚指挥,赶上前去替她接过沈青衣。杨岚示意他小心,策马来到众军身前,令镇将各带本镇军兵,以方才阵型扫荡巷道,若镇不能进,则戍主带兵维持阵型前进,依次类推。又问军兵要了两筒狼牙箭负好,在城内来回驰骋,但见有敌人,也不上前只管张弓射去。
尘渊、萧无忌正被几名高手围攻,险象环生之际,两支狼牙箭若惊鸿闪电破空而至,猝不及防之下,两名敌手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地身亡。余人心胆俱裂,尘渊、萧无忌趁势大展神威,击散对手,对远处的杨岚一示意,各自继续追击敌人去了。
沈青衣暗暗恼怒,本来突袭异常顺利,流光城已被搅成一锅粥,杨岚参战之后局势虽未逆转,却让大家伙儿处处难受。他本意趁着突袭之机,再配合几名高手击杀或重伤杨岚,对于流光士气来讲必然是极大打击,谁知她仗着马术,驰骋于方寸之间,自己的每一击都落在空处不说,还被她趁势杀伤了几名高手。此时李岩接替了杨岚来与他对决,正好将满腔郁结发泄于他身上。“紫薇光耀”为体居中调度,攻势最强的“七杀垂天”为表奋勇直击,君臣佐使之下已是沈青衣当前能使出的最强套路。
李岩素知沈青衣与杨岚武功相若,还被鹿晓忆将二人潜力同时评为“上上”,又多次见他展露身手,早有心一试高低。“涛生云灭”起处,剑气开合,其势若乘云气而御飞龙,夭矫于九天之外。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李岩臂上袍袖被撕去半幅,沈青衣胸前衣物被剑气划开一道尺许长的口子,一招之下竟是平分秋色。沈青衣掷掉手上的半幅衣袖,笑道:“不错,世间又出了一个高手。再来!”说着口中长啸一声,复又攻了上去。李岩与这样的高手对决一招不落下风,却丝毫得色也无,凝神相对,“决浮云”的剑意中夹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的诸般心法,招法如长江大河一般不绝而出。沈青衣此番用“破军入命”与“紫薇光耀”搭配,一时之间斗得难解难分。这次比斗充满凶险,百十招一过,李岩身上中了对手三掌,好在及时迫退沈青衣,使他来不及发力,加上功体稳固,受伤不重。沈青衣也不好受,肋下中了李岩一剑,血淋淋的甚是可怕。
忽地沈青衣纵身半空,李岩以为他又要使什么杀招,赶忙抱元守一。不料他长笑一声说道:“今日意犹未尽,来日再行打过,告辞了!”一个筋斗翻出,却是斜斜向着南城墙之外的悬崖窜出。李岩追上,却见他三两个起落之间已然不见了。回过头来,正好收拾掉两名狼狈而来的夜袭者,后面却再没人了。
原来他一直凝神对敌,沈青衣却一面与他拆招,一面指挥众人退却,此刻已撤得差不多了。
今夜一番好战,几乎人人身上带伤,李湛让大家伙儿都回去休息,又命城内巡防营加紧巡逻,防止有漏网之鱼还在城内。李岩忽地想到家中只有三个女子,薛晴武功尚可,翠屏却只会使毒,晴羽却是丝毫武功也不会的。但张大通他们都个个带伤,更何况她们三人了。
赶忙回去一看,却见两个身着夜行衣的陌生男子倒在门口,神志不清,想来应是前来夜袭的敌对高手。李岩无暇多想,进屋一看,却见薛晴、翠屏都倒在地上,晴羽却躲在墙角嘤嘤哭泣,见李岩回来,直接扑到他怀里,倒把他吓了一跳。知道她受了惊吓,李岩赶忙安慰她一番。又去检查薛晴、翠屏的伤势,发现二人只是晕倒而已。方救醒二人,大伙儿也都回来了,忙问起怎么回事,薛晴说道来了一帮人,将他们三人都制住了,有人认出他们是流光的重要人物,留两人送他们去船上先回水寨,便先走了。她跟翠屏极力挣扎,便被打晕了,谁知后来那两个押着她们的人也晕倒在屋外,那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又问起晴羽,她说有个人经过,救了三人,黑暗中看不清楚是谁。众人都道侥幸,三女被掳走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安慰三人一番之后,押了两名敌人送往城卫府,各去休息不提。李岩心中沉重,到了天将黎明才堪堪睡了过去。
第二日军议,李湛坐在椅上一声不吭,听秦宇上报昨夜统计的战损情况。昨夜是近期无碍堡水寨派出的最大一拨夜袭者,个个武功高强。由于城中高手都派往三岛加强守卫,因此起始并没有足以抵挡对手长驱直入的力量。巡街的城卫损失颇大,约有二百名军士战死,镇将牺牲一名,戍主死了三个。对方又四处放火,好在流光城内的房屋多以岛上黑石筑成,少用木料,倒未有造成太大损失,只是混乱之中也有居民跑到街上被杀,总计伤亡的平民约有三百之众。城外的“先登营”入城之后,基本上都已经止住损伤。由于杨岚指挥得当,对来袭敌人杀伤颇大,共计击毙敌人七十三人,俘虏二十五人。
众人还在思索中,薛炎道:“这些人既然对平民出手,已无存活之理,还请城主明正典刑。”李湛点点头,道:“虽然流光已是无解的死局,毕竟仇敌少一个是一个,还请师叔核查清楚,若手上未曾沾染人命,之前也非穷凶极恶之徒,便放过了,任他自去。其余全部斩首,连同所有尸体给无碍堡送过去吧。等下军议结束,便有劳师叔了。”薛炎领命。众人见李湛处理得当,虽说对来袭之人多有怨念,也都认可。
再说起布防之事,李岩道:“对方只派少数高手来偷袭,但无论如何,都要乘船渡海。鏖战之时,可以派水军前往搜寻对方船只,一旦破坏船只,任他来多少人,都是瓮中之鳖。”众人都道此计可行。
鹿衍道:“若失了外界哨防,我等处处处于被动,如果无碍堡以高手突击的同时,在外配合以总攻,岂非一败涂地?我认为应当以牙还牙,我方也派出高手,狩猎对方哨探。”
薛炎道:“只是对手冒得起险,我方却不成。难道让青崖一个人跨海行刺不成?”李湛道:“我看这倒是个好办法,由青崖、大通等人隔三岔五出击一次,逐渐也能扳回哨探方面的弱势。”
李岩忽道:“其实所有的症结都在于对方高手突袭时,我等一时不能与之匹敌。只要能抵住对方几拨攻击,他们便没有更多能为了。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或有效果,不知行不行得通。”
杨岚道:“说来不妨,还能笑话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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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道:“我是见昨夜先登军进城之后的应对才有所明悟的。布阵时是防御最强的重甲在前,长枪搭配重甲,攻守兼备,之后刀盾轻步护卫左右,弓弩手在内,任是武功再高,也不能于攻破外围防御之前还能抵挡如此多的弓箭。是这样吧?”
秦天威道:“不错,这是最为常规的阵型了,那又怎样?”
李岩继续到:“城卫军也可以这样结阵么?”杨岚道:“可以啊,步军配备乃是不管轻重都配有弓弩,重甲步军配有长枪与腰刀,轻甲步军配有长枪和刀盾,城卫与普通步军并无二致。”李岩点点头道:“那便好说了。城卫正常结阵,定然可以抵挡对手,只是对手都是轻功高手,动辄钻入巷道。昨夜我见师妹便是指挥城卫化整为零,追进巷道,也未见我方有损失。若是城卫一开始便以五人一队或十人一队结阵,那便如何?”
说着他在沙盘上划出阵型:居中靠前一名长枪重甲步军,稍微靠后一点是两名手持刀盾轻甲步军,再往后是两名弓弩手。之后又解释道,敌方如攻势较盛,枪兵稍稍退却,两名轻甲持盾向前,立盾防护,枪兵在空隙中击刺,弓弩手弓箭射击。若敌方退却,重甲枪兵前行,两名轻甲持盾护住侧翼,弓弩手射击。其间轻甲步军立盾之时还能抽空挥刀砍杀,弓弩手亦可换成长枪攻敌,即便对手武功高强,一时之间也未必能破得了阵势。若是嫌背后留有破绽,可再选相同五人,背对背结阵。
薛炎沉思,五人结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下,绝对可以抵挡对方一名高手片刻,此刻是以五可敌一。若有十队军士结阵,威力岂止倍增,阵型不乱的情况下,抵挡对手二三十人也未尝不可,这也是武林高手向不轻与军阵争锋的缘故。正待赞赏,秦天威却道:“有没有效果,试过方知。我来试下。”
薛炎也想看下实战效果,便允了。他在城卫中随便挑了五名军兵,按李岩之法在院中结成阵势。秦天威提剑上前,左看右看,唯一可以攻击的便是中间持枪的重甲步军,施展轻功倏忽之间近前疾刺,躲过射出的两支羽箭,见枪兵也挺枪刺来,枪剑一交,贴着长枪一剑抹去。枪兵武功原本不弱,但此时阵型紧密,枪法施展不便,眼看长剑割向五指,即便戴着手甲也未必挡住一击,只得长枪撒手,抽出腰刀御敌。两边轻甲步军见势不妙,向前立盾掩护。秦天威却不给对手机会,趁势一脚踹在枪兵身上,将他踹得向后跌出,同时身形随着对方抢进阵中,两名弓手想要换成腰刀御敌,已有些来不及了。秦天威用剑脊在两人身上一抹,回身两脚将身后的轻甲步军踢倒。他这几下兔起鹘落,施展得极是潇洒,周围有人还未看明白怎么回事,已然胜出。随后秦天威得意洋洋地看着李岩,便如胜了他一般。
李岩却是没空想那么多,正在思索如何改进,却听杨岚道:“五人虽然结阵,但是各自为战,待我调教一番,效果自然不同。”秦天威在杨岚面前展了威风,心情大好,便道:“一日够么,什么时候训练好了,随时找我便是。”秦宇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他对这个侄儿期望还是甚高的,但此刻明显是有些过了。正要呵斥,杨岚却道:“不必了,当场即可。”
她转身对五名狼狈不堪的城卫道:“结阵而战便是为了发挥阵型优势,并借阵型发挥自身优势。切记不论敌人如何诱导,只需遵照制定策略行事即可。敌人攻来,枪兵后退,盾兵上前,此时枪兵从两盾空隙只需做刺出、收回长枪两个动作。两名弓手一人射击一人引而不发,如此轮换,随时保证对手处于远程威胁之中。切记,与沙场对敌不同,未发出的箭矢才具有最大威胁。若非整体阵型前压,枪兵无须前压。好了,你们再去向秦统领讨教过吧。”
五人又上前布好阵势,为首枪兵道:“请秦统领指教!”
秦天威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胜得漂亮,无人夸赞也就罢了,杨岚当着他面对五名手下败将面授机宜,还真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提剑上前再战。只是这次对方枪兵谨慎之极,无论他如何诱敌,都死死躲在两盾之后,顺道从中间出枪击刺,有几次他握住对手长枪力夺,却被左右两名刀手挥刀急砍,只得退却,还要防备时不时飞来的羽箭,另外一支始终搭在弦上的长箭更是让自己如芒刺在背。
眼见秦天威无从攻击,为首枪兵一声唿哨,整体阵型前压,渐渐将他挤向墙角。秦天威大吼一声,不顾羽箭威胁,施展轻功从五人头顶越过,落在阵型之后,眼看直面两名弓手。杨岚喝道:“盾兵弩兵互换位置,枪兵回本位。”五人向后退却,变换阵型,又是原先局面。秦天威从对方阵型变换中看出破绽,不停施展轻功前后游走,终于趁着对手阵型变换不及时闯入阵中,又破阵而出,哈哈大笑起来。
李岩道:“秦兄武功高强,在下佩服。”秦天威闻言更是得意。五名城卫羞愧无地,杨岚道:“之前你们十人也未必敌得过秦统领,如今五人对敌一时之间还能将他压制,又有何好羞愧的。日后只需勤加苦练,阵型变换破绽少了,便有取胜之机。天下间的武林高手好应付的话,练武又有何用。”勉励一番,让五人退下了。
薛炎笑着对李湛道:“如何?”李湛鼓掌大笑:“青崖可为咱们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即便咱们高手不如对方多,仍能让他们有来无回。青崖,多谢你了!”秦天威正要说话,秦宇瞪他一眼,上前道:“老夫虽久不知兵事,也能看出,若依李公子所言,十人结阵,对手可乘之机便少得多了。这般阵型结成,能抵挡对手一时半刻,我方弩手集结完毕,对手武功再高,在弓弩攒射之下,也只有授首一途。”杨岚接着道:“一队中为首之人,若以军中出类拔萃的武勇之士任之,此阵威力当会更盛。”
李湛道:“不错,城卫如此,三岛守卫更可如此。这样一来,流光固若金汤,对手来多少人,便让多少人陷入其中。师妹,此事有劳你去安排。也不知对手何时来袭,大伙儿若无事端便抓紧时间修养。都散了吧!”
李岩出了李湛府上,虽说临近早上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不到,仍是没有丝毫困意,打发了张大通等人先去休息,想起昨夜之事,竟有些无所适从。他沿着街道渐渐从东门走出城外,一路上军民见他都热情招呼,见着这些人,心情才稍稍好了点。到了城外,李岩施展轻功跃上南边一座临海石崖,坐看崖下怪石嶙峋,海水上下,激起乱琼碎玉无数,叹了口气,拔出背后的“斩情”,轻轻拂拭玉石般晶莹的剑身。崖上海风呼啸,刮在乱石孔洞中发出各种奇异响声,也撩起剑穗轻抚他侧脸,昨夜剑穗上沾染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只是留在心中的血迹又如何。
李岩轻轻叹道:“斩情,你的存在,便是要我斩断过往所有情意么?”昨夜陆凌之死,司空飞天的割袍断义,他怕张大通伤心难过,都没有告诉他,但堵在心中,只能是更加郁结罢了。坐了良久,李岩提剑而起,迎着崖上罡风演练起剑法来。从最开始的风入松,到后面的登临剑、决浮云,以及另一路不太合乎他脾性的“鹤鸣九皋”,一招一式使了出来,便如同重又回到凌云习武之时。那些陪他拆招练剑的人物原本就不是很多,如今只怕更少了。若是师父、掌门真人、曲九云、周青冥、岳廉他们知道自己与师门兵刃相向并杀伤师弟,会作何感想呢?
此时他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即便思如崖下潮涌,入门的风入松使出来也自成风范,决浮云依旧气象万千。只是剑法使得再通透,一丝郁结之气始终缠绕其间。最后一式使完,李岩收剑入鞘,忽觉背后似是有动静,转过头来,却见是一队“先登营”军士入城换防,为首镇将还与崖上的他打了招呼。见状李岩也未多想,起身去了。待他走远,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从崖下翻出,在他练剑之处待了一会儿,也施展轻功去了。
李岩进城,想到好久没见杨霞,便去卢先生处找她。由于战事频繁,楼明月商贸事务虽停,但其他事情反而多了起来,还要助秦宇处理内务,因此九娘很是忙碌,李岩又担负护卫重任,只能让杨霞跟随卢先生。
李岩此番前来,见到她正在院中练武,看了一阵,觉得无有差错,任她自练,进房内去找卢先生。卢先生正在房内读书,见他进来便请他坐下,奉了茶,说道:“听闻青崖屡立奇功,倒是惊煞卢某了。”李岩连道不敢,说道碰巧而已。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道:“我听师妹说,卢先生精通易数,当日为此剑赐名,竟然也有缘故不成?”说着将“斩情”解下放在案上。
卢先生一笑道:“怎么,你小小年纪,便开始相信天命了不成?”李岩道:“若非恰逢其事,又有谁会胡思乱想。实不相瞒,昨夜来犯人中有我之前的同门师兄弟。我我失手将师弟杀了。你却不知,向来对敌我少有用此剑的。后来师兄与我割袍断义,让我不得不想,是否天意如此。”
卢先生想了想方道:“若我说此剑名字是我占卜得来,你是否会更加认定这是天意。”不待他回答,接着道:“你用它惩奸除恶,它是斩情,你用他斩断情谊,它还是斩情。天意难测,我精通些许数算之道便算通晓天意了么?我听闻昨夜来犯之人穷凶极恶,四处放火焚烧民居,若那人不是你师弟,你用斩情杀了他还会有这般纠结么?”李岩一愣,随口道:“自然不会。”
卢先生点点头道:“其实你心中只是郁结,并非愧疚。不然此时也不会坐在此处与我谈论此事,还不定在哪个地方借酒浇愁。不错,人遇到关己之事自然会有不同。其实,当杀之人你用此剑杀之,当断之情你用此剑断之,又何必纠结。”李岩道:“可是,他们是因为一名交好的师兄在日间战中丧生,才加入昨夜的突袭的,陆师弟心性纯良”
卢先生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没有亲眼见到你师弟焚烧民居?”李岩想了想当时情景说道:“有。”卢先生道:“你师兄死于日间水战,须知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只有胜负成败生死,哪里有仇怨一说。而屠戮平民,无论放在军旅还是武林,都是不赦之罪吧?”李岩道:“陆师弟他他许是受人蛊惑,才做出这等事来。”
卢先生摇摇头,说道:“蛊惑之人有罪在先,动手之人有罪在后,都推辞不得。即便你师弟如你所说般心性纯良,他做出恶举当受重惩,你不杀他,自有人杀他,又何必挂怀?”李岩忽道:“先生是站在何种立场说他所行是为恶?”
卢先生大笑起来:“你终于问到了根本。善恶并非阵营之分,而在于行事差别。我若说,所有站在流光对立阵营的都是恶,所有站在我方阵营的都是善,那便是我错了。双方对立,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这倒没什么好说。何为善何为恶?也许判断准则太多,便是说到明日此时也说不完,且从别人处得来的结论,谅你也不心服,只能自己慢慢去体悟了。至少你心中明确,屠戮平民是恶,便足矣。今日我将为霞儿讲解乡愿,便提前说与你听吧。”
李岩暂且将别事放于脑后,恭敬说道:“请指教。”
卢先生道:“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你可明了?”李岩摇头。卢先生接着道:“分不清楚是非善恶界限,才会真正破坏道德。如善者为善,知己之善恶者为恶,知己之恶。唯有乡愿,不知己之善,亦不知己之恶,与善交好,与恶亦交好或知善与善交好,亦知恶与恶交好。岂非善恶不分?乡里皆以为榜样,百年之后,还有谁能知善恶,分是非?”
他见李岩点头,续道:“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你可明了?”李岩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何必求交好于所有人,善者喜我,恶者厌我,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善者喜我,恶者也喜我,那我便是乡愿,便是毁坏道德的元凶了。”
卢先生见他有所明悟,也很是高兴,说道:“世上人多有人称道善者好之,恶者亦好之者,唤之为圆融通达。小自乡里,大至庙堂,此类人长袖善舞,善能逢迎,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如鱼得水,且乐在其中。如此,正道直行者举步维艰,乡愿却左右逢源。世人可曾想过,守正是为天下所守,乡愿是为自己方便。长此以往,乡愿必将布于天下,到时道德沦丧,世风不再。俟天下有变,异国侵攻,又有谁能指望这些见风使舵之人固守国门。”
李岩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曾听师兄说,利与义实则同源。若有一利能利天下之人,则可为大义。如方才先生所说,乡愿易守,是个人获利正道难守,却是天下获利。因此守正才是大义。”
卢先生笑道:“城主也曾用利义之说来说我,经中常言义而不言利,他这一番说辞倒也别开生面,我也很是服膺的。”继续讲了“狷者有所不为”、“择善固执”等,一番讲了下来,足足有个把时辰。最后方道:“一人择善固执容易,你要这天下间最易为祸的军兵择善固执难。如同对方的军士,不能明白这些道理,上有所命,下有所行,便是杀人放火也觉理所当然。世间所难之事,比比皆是,能让所有人接受你的想法,应是难中之难。我闻听城主欲使天下大同,你愿附骥尾,这其间的路终究有多少难处,谁也不知。若是根基不稳,又或自己都陷于迷惑之中,又何来的大同。城防易安,心防难固。世上之人力量再强,终将为心所左右,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兴一念灭。便如斩情,只操在你手中,将来是用它斩断七情,还是用它来存亡续断,甚或将它遗于深谷,无非在你一念之间而已。这后续的东西,要靠自己琢磨了。”
李岩站起躬身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杨霞在门口露出头来:“两位师父,可以吃饭了么?”两人相顾大笑,卢先生道:“走走走,尝尝霞儿的手艺!”
无碍堡水寨,大帐中的军议已经持续了一上午,无非就是针对是否继续派出高手进行突袭进行议论。其实前日袭击飞仙岛和御宇岛的成果,已然大大振奋了士气,即便在御宇碰到了阻碍,但是据说薛炎的几个弟子都战死了,那可是大伤敌对士气的事情。起始沈青衣提出这次攻击流光主城,大家伙儿还有些兴奋,只是战果一出,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昨日夜间派出的二百名高手只回来了一半,且至少三成带伤。原本还带点侥幸,当巳时百来具尸首被送回来,登时哭倒一片。沈青衣不胜其烦,只是又不能像要求军士一样要求这些个武林人士。另外随船回来了还有三个活人,只是为了让他们三个带话回来:“两军交战尽管展示手段,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若是牵连无辜百姓,则与流光是不共戴天之仇,将来流光哪怕存活一人,血仇也将延续下去。”
三个幸存之人也是摇头叹息,他们昨夜杀上流光,发觉也只是个寻常都市一般,不过城墙高了点厚了点,并非描述中的“魔窟”、“人人当诛”,便没忍心杀伤平民,因此逃过一劫。为首一人道:“经此一战,太行三雄也无颜留在此处,这便返回老家种地去了。”拱手告辞。宇文商道:“三位切莫急着走,待我为诸位请完功再说。”三雄中最小的一个脾气火爆,道:“什么功劳,将无辜平民活活烧死充当军功得来的功劳么?”大哥连忙拉着他往外走,宇文商、沈青衣的脸都沉了下来,只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发作。
襄阳流云剑派的鲁良臣起身道:“即便是两国交兵,屠戮平民也是罪大恶极之事。流光叛逆即便裹挟良民作乱,我辈以暴制暴即可,岂能将屠刀伸向那些手无寸铁的良民,还请赵王思量。”宇文商心道,若流光城破,随李湛作乱的流光军民一个不留,这是早有定论之事,岂是你这等酸腐之人能理解。口中却道:“鲁大侠教训的是,以后还当注意。”
至于沈青衣再提偷袭之事,响应者已不如之前众多,一是热衷功利之人在昨夜一役中死伤大半,二是对方的战斗力确实也震慑了不少人。
沈青衣对宇文商稍稍示意,宇文商对在旁呆立不语的司空飞天道:“司空兄,令师弟昨夜为国捐躯,朝廷定有厚报,还请节哀。”他原本料定对方定会接他话头,岂料司空飞天沉默半晌道:“若是进击周边三岛算我一个,流光平民甚众,我便不去了,免得误伤。”宇文商表面上赞他有仁者之心,暗地里却是咬牙切齿。
宇文商让武瀛帮宇文商统计还有多少人肯踊跃出战,却又将事情往连海天上推了一半,说道还是征集二百人,天都出一半,无碍堡出一半。直到晚间,才勉勉强强将人凑齐。只是比起之前几拨,质量上是要差不少的。武瀛已将死难武林人士的情况报给宇文商,除了一些独行大盗类的,总共隶属于四十来个大小门派,平均下来这些门派也有一两百人,若能全部调动起来对付流光,那可真是一股绝大的力量。宇文商嘿嘿一笑,让他府中主薄想法给这四十来个门派各写了封书信,尽数门下死难弟子为国捐躯的英勇之处,又说流光残暴,并邀请再派高手前来攻击,一则为门下弟子报仇,完成未竟心愿,二则也为朝廷出一份力,落个千秋万代。
接下两日安稳了一些,无碍堡派出高手精锐在“御宇”又发动了一次突袭,虽然此次是为了振奋士气专门挑出来的高手,结果却是极不乐观。去了五十人,回来只有二十多个,问起杀伤对手多少人时,竟然都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沈青衣看着他们神情也知道这次只怕是真吃了大亏了。无奈之下,沈青衣又亲自带队,挑出一百精锐,绕了个大圈去偷袭了“腾蛟”,结果一进去就遭到了对手的顽强抵抗。腾蛟守卫几人结成阵势,虽然个个武功低微,却守得十分牢固,待对方结阵之人越来越多,竟隐隐有反制之势。沈青衣见事不可为,赶忙率众撤离,却又碰见对手出来寻找他们船只的队伍,只能庆幸船只藏得隐蔽,不然真要困死在这座小岛了。
之后流光的船只在后面追了半夜,连其余三岛都派人来围追堵截,沈青衣一行操舟在海上兜了不知多少个圈子,欲哭无泪之时,连海天率了船队前来接应,双方远远互射了几轮炮矢,才算平安回归水寨。沈青衣想想昨日骂偷袭“御宇”失败归来众人时的情形,脸都有些发烫,窝在帐内思索该如何应对对方的阵势。
由于武林群豪的偷袭策略连番受挫,无碍堡水寨一时之间更是没有好的办法了。之后拉锯般的小型战斗不断,大型战事却发生不了,双方互有较小的伤亡。流光军兵占着利器,倒也没有吃亏。后来阿史那瑕传了一次消息,说是宇文商又遍洒英雄帖,召集八方英豪前来助阵,几个死在乱战中的大门大派弟子师门中都有人来据说还从天都带来一个精通制造攻城利器的高人,日夜打造攻城器械,准备后续攻击。这期间李岩也跨海去看望过阿史那瑕,只是无碍堡水寨的守卫力量进一步加强,仅到外围就已被发现踪迹,也不敢深入,只得回来加固城防,练习武艺。
如此僵持了半月,无碍堡与流光城原本的军士都安之若素,之前二十来年便是在这样的对垒中渡过,只怕内心也都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说不定。李岩没事便教授杨霞武艺,去卢先生处习读经典,倒是获得了下山半年时间最清闲的一段岁月。萧无忌等人却是坐不住了,天天除了比武切磋便没事情做,武功很有进境,只是耐不住无聊。甚至于薛晴都做出了从流光游到飞仙岛再游回来,看谁游得快的提议。只是还没等她召集大伙儿,就被薛寒山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作罢。
隔海水寨的情况也差不多。让这么一大群武林人士老老实实待在寨中无事可做,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一般。这些人本就是无事生非之人,更何况以前相互之间多有龃龉的帮派也不少,之前同心应敌时将私怨压了下去,如今没事可做简直是最好的寻衅时机。比方说虎威镖局跟黑风寨之间的过节绝对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半月中已经私斗了三次了,最后一次双方呼朋唤友,在半夜来了个数十人参与的械斗,害的宇文商还以为发生了营啸,衣服没穿好就跑了出来,了解完毕以后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安抚了事。近来宇文商、沈青衣、武瀛费尽了心思,人都瘦了一圈,赶忙去找连海天商议速速攻打流光之事,不然还未等开战,这边人自相残杀都死个差不多了。
无碍堡情况好很多,毕竟都是连无心的老朋友,一则相互仇怨交集较少,另一则冲着连无心江湖中的地位都能忍耐一番。连海天听完了宇文商的诉苦,只得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此迁延下去不是办法,赵王发号施令便是,无碍堡无不遵从。”
宇文商道:“还请沈公子布置安排。”沈青衣点点道:“在下计划对飞仙岛再发动一次攻击,届时连公子率领主力水军正面进攻,一则吸引地方注意,二则流光水军来援也可与之缠斗,在下携带五百高手从后崖攀上杀入敌军腹地,里应外合之下定能一战功成。此法破了飞仙,便能破了御宇、腾蛟,到时候就剩流光一座孤城,就好对付得多了。”
宇文商忽道:“我觉此法可行,只是可一不可再,且久攻之下我方损伤颇大,即便拿下外围三岛,是否还有余力拿下流光就未可知了。依我之见,咱们直接攻击流光,二位感觉如何?”沈青衣何尝没有想过此节,只是上次流光之行打击颇重,自然而然先拿他处试手。此刻闻听宇文商如是说,暗道他也真是个决绝的人物,便说道:“赵王有此心,沈某舍命相陪便是。只要进得城中,便直奔城主府,能杀了李湛最好。杀不了李湛,便捡容易的,杀了楼明月、秦宇也可以。”
宇文商笑道:“如此甚好,这便请沈兄前往安排,我再与连公子商议一番,尽量在前方吸引火力,为沈兄争取时间。此事不到出战一刻,还请保密。”待沈青衣领命去了,才对连海天道:“不瞒连兄,十余日前我从天都召来的打造攻城器械的高手已对部分石炮进行了改造,射程与威力都有提升,到时我会全部交予你。之前我曾对外言说改造失败,此事切记不可让外人知晓,尤其是沈公子,你可明白。”
连海天心念一闪,已明了其中关节:沈青衣此刻虽是盟友,但毕竟是异国之人,宇文商有此利器秘而不宣,已有了防备北燕的心思,其志也不小。不敢拖延,当下跪倒在地,恭敬说道:“我自会挑心腹操作此炮,绝不会传于沈青衣之耳。蒙赵王抬爱,无碍堡愿效犬马之劳!”宇文商扶他起来,此番已是孤注一掷,不敢大意,两人又探讨了些攻城之事,这才回营。
当日沈青衣、连海天各召集部众,以整肃军纪为名,约定明日军演。众人只道又是之前那般小规模的海战,都不以为意。谁知第二日召集的人马远远超出众人预期,几乎可谓倾巢而出。连海天甚至作了登陆的战斗准备,每条船上除了常规水军,还配备了不少步军。且看各位领军统帅的面貌神情都非儿戏,才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是始终未曾接到具体攻击指令。
阿史那瑕凭直觉觉出氛围不对,赶忙用白鸟传了讯,说道水寨可能会有异动,目标不详,还望流光严加防守。李湛接到讯息,吩咐各岛多派哨探,加强守备,勿要懈怠。到了傍晚时分,前方哨探来报,说是对方水寨出动了三十余艘战舰,直奔流光而来。考虑到不借助城头防御器械的话,战斗起来损伤颇大,薛炎一声令下,故技重施,令四千水军登船,左右散往御宇、飞仙二岛港口,任敌军其入流光港口之后左右战舰回返,与城头石炮弩机同时攻击。
过了约个把时辰,对方大军浩浩荡荡进了流光港口,船头石炮架起,竟有磨盘大的石弹飞出,砸在城墙上,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远远看着对方炮手在一人的呵斥之下调整发炮角度,转眼之间就有石弹越过城头飞入城中,击破房屋,流光守军不由大惊。原本对方能发射的石弹要小得多,威力也不足,少有能越过五丈城墙的,李岩一想,天都来的机关制造高手,或许便是那个人吧。
见势不妙,薛炎发出信号,召集左右两翼夹攻,城头炮矢加紧发射,攻击敌方石炮所在之处,尽量减缓对手攻击频度。本次战斗比起前次可要惨烈许多,不时有军兵被炮矢所伤,流光城内不断有房屋被砸塌,对方也有船只损伤过重,渐渐在港口沉没。
李岩带了一波精锐武士,本想从旁边绕过对敌人船上发起突袭,对手见了,箭矢不要命地射了过来,只得退回。流光城易守难攻的地形,其实想要在当前这种形势下攻出去也是极难的。李湛让他不必着急,只管戒备,不要让人突入城内作乱就是了。
而对方也派过几次步军扛着云梯上前,纷纷被城上弓矢射到,也不甚坚决,便不了了之。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双方损伤都颇大。敌方三艘巨舰沉没,却也将流光城头的几处重要防御工事尽数击毁,石炮也破坏殆尽。此时两边的石炮也都到了极限,对面主舰上连海天旌旗一挥,船上水军去寻流光两翼水军厮杀,步军再次持着云梯攻上。流光守军也纷纷登上城头,弓箭结合长枪短刀,短兵相接终于开始了。
薛炎和杨岚都在疑惑为何敌人这般勇气,难道就凭这几千人便能攻下流光这等坚城。一名哨探浑身是血跑了过来,指着东面道:“几百人从崖下上来”杨岚不待他说完,道了声:“青崖、无忌跟我走!”李湛知她用意,将手中的“血踪”递给李岩道:“等下用这个更方便。”李岩来不及询问,赶忙与萧无忌跟了上去。
出了城不多远,就见到百余名“先登营”的军士结阵与对面五六百人相持,地上已倒了百余人,看着服饰都是“先登营”的将士,形势岌岌可危,仍是死战不退。杨岚着二人去和军士会和,让他们稍微撑上片刻,说道去去就来。
此时流光城内军力有所不足,不然也不会只有数百军士在此处守卫,本已存必死之志,见李岩、萧无忌过来,纷纷让他们退回城中。李岩不理,与萧无忌上前立于盾阵之中。对面的沈青衣无暇在此地与他们消耗,吩咐群豪上前抢攻。这群人压抑良久,此刻凶性大发,借着方才击杀百余人的余威,身上都带了一股嗜血疯狂。李岩、萧无忌挡在中间,指挥盾阵上前,后方枪兵击刺,弓弩射击,只是终究人少,虽伤了几人,己方又倒下了好十余个。
危急之际,一蓬箭雨落下,对方纷纷用兵器格挡,接着响起流光指挥众军撤退的号角。回首看去,杨岚领着数百骑军站在远处。沈青衣不敢大意,指挥众人结阵,拿出强弩准备射击。杨岚见对手拿出弩弓也不敢大意,带军马撤出一箭之地,不到百人的“先登营”军士趁双方对垒之际撤离战场,回城休整,李岩、萧无忌也赶忙到了杨岚身侧。杨岚示意二人上马跟随,看着对手弩阵,也带着骑军撤离战场。
李岩正疑惑间,杨岚道:“等下你与无忌在我身后两侧,我怎样你们便怎样。”两人赶忙点头,第一次参与骑战,都有些紧张。
沈青衣见对方撤离,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大意,让群豪保持好队形,弩机做好激发准备,快速进城,待进了城内,骑军便没有太大用武之地了。这里大多数人没有应对过骑兵,都嫌他太过谨慎。
如此前行了里许,忽听到右翼传来马蹄声,沈青衣一声令下,全部将弩机对准敌军来势。杨岚率军兜了个圈子,只是将马速加了起来。中途喊了声“锋矢阵”,数百人策马奔驰过程中变换成锋矢阵型。李岩、萧无忌跟在杨岚身后,看着敌人越来越近,以为就此接战,谁知临近之时,杨岚一拉马缰,拨转马头转了个弯,兜了回去,顺势道了声“射”,伙同所有骑军张弓搭箭,又是一蓬箭雨落向敌军。原本骑弓射程较短,只是借着马速却又弥补了这个短板,沈青衣还在算计是否需要发射弩箭,对方的箭雨已经临头,正在摆弄弩机无暇拔兵器格挡的群豪登时有二三十人中箭。
沈青衣惊怒之余,对方又是一圈兜了回来,直奔后方而来,继续在射程之外打个转,这次连弓箭都没发便回去了。一群武林高手随着阵型转过去,有几个还没等沈青衣命令,一紧张便将弩箭发射出去,立刻有人有样学样,倒有一半人将弩箭发射了出去。沈青衣呵斥他们速速装箭之时,杨岚又率军以锋矢阵型从侧翼攻来,只是这次却非佯攻,先是一轮箭雨射过,个个摘下长枪,直接冲阵而来。
李岩随在杨岚左翼,挥枪拨掉几只零零落落的弩矢,已冲进敌阵之中。杨岚一马当先,行进途中只是随意出枪,绝不缠斗,借着马力,即便有人能挡她一招,又能挡得过接下来的数百枪锋?几百人从对方阵中一插而过,留下数十具尸体,很多武功高强的武林名宿,皆在一个照面之间便丢了性命,而锋矢阵的阵型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发生变化。李岩也呆住了,他分明见到几个绝非庸手的人,之前战中都交过手的,数招之间李岩都占不得上风,谁知照了下面便倒下了。策马行进途中,他看着枪上的血迹,甚至怀疑究竟是真是幻,只得跟紧了杨岚。
杨岚率队又是一个圈子兜了回来,对方散乱的阵型更是没有任何抵抗力,何况还有许多人未从方才的血腥屠杀中惊醒,所经之处,又是百来具尸体留下。忽地有人一声发喊,施展轻功落荒而逃。沈青衣眼见大势已去,当前形势已不是凭借自身武功可以挽回的,喊了一声:“各自逃命去吧!”也施展轻功直奔崖下。接着有人跟他仓皇而逃,也有人蹲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还有人痴痴呆呆,似是魔怔了一般。
杨岚策马回来,不再攻击,大声喝道:“流光与尔等无冤无仇,此番无故来犯,杀我军士,荼毒平民,是何道理?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不为己甚,放尔等一条生路,再来犯我,定杀不饶!”
一人怒道:“凭借大军杀伤人命,你还恁有道理,有本事与我关中神刀常四海一战!”杨岚闻言,策马挥枪直奔常四海而去。常四海扔下弩弓,挥动一把五十三斤重的大刀上前接战。他欺杨岚身在马上,定然不如在地上施展招法般便利,于是展开轻功身法,围着马匹趋退若神,五十余斤的大刀在他手中轻若无物,霸烈威猛之中诸般微妙处的变化也让李岩暗暗点头,也算是负有惊人艺业了。
只是杨岚身在马上,虽然身法不甚灵活,但居高临下,随手一枪,便笼罩极大范围,四五十招间已占尽上风。周边众人见了,不由得脸色发白。常四海的武功在众人中已算高强,但对手显然犹有余力。又过了十余招,借策马错身之机,杨岚一枪挑飞对手大刀,枪柄顺势抽在常四海背上,将他打了一个踉跄,却没受伤。常四海知道是对手手下留情,捡了大刀,灰溜溜去了。其余人见状,也都施展轻功,循着来路觅船而去。
流光之内实是不适合战马驰骋,杨岚让人将骑军带回营地,自与李岩、萧无忌去寻李湛。到了前门,却发现对方攻城军士也是有气无力。想来流光这般坚城,若无内应,粮草充足,便是数万大军来攻也是一样。连海天之所以让堡丁用命来填,也是存了吸引注意力的想法。只是过了这么久,沈青衣他们还是没有在城中发出信号,也不由得有些泄气。
过了没多久,应是连海天也收到了沈青衣失败的讯息,鸣金收兵,留下沉船、尸体,匆匆回水寨去了。李湛见城内一片狼藉,也叮嘱秦宇、楼明月处理善后。此次敌方石炮不但对城头破坏严重,也摧毁许多城内民居。李岩住所靠近城门,竟然有一块巨石砸入院内。好在疏散及时,平民伤亡较少,军兵倒是损伤六百左右。而对方的损伤是流光的两到三倍,仅凭剩下的力量,基本已丧失了攻陷流光的可能。
只是流光亦不敢大意,如此损耗下去,即便可以从三万余平民中征集兵马,但是又能征集多少呢,终究有兵源枯竭的一天。且如今全军备战,以前仰仗的商路已然断绝,再无任何进项,哪怕城内有足够数年战略军备又能如何。流光凭着多年积蓄的物资对抗朝廷,也只能赌宇文信不可能在此处倾注太多精力。
楼明月关于这方面的思量,在平时的军议中都不敢提出来,唯恐动摇军心。她私下里已与李湛、李岩说过多次,此次战后军议又提出来,也是迫于无奈。发生于晚间的战斗死伤众多,这种攻宫城之战有没有什么粮草辎重可以缴获,即便胜了,也只是因为损失比对方少而已,如今如何发放伤亡抚恤都成了问题。在军士来讲,固然可以靠对流光的忠诚来支撑,而作为管着金钱出入的楼明月却不能如是想,没有进项,是打不了仗的。
今日又说起此事,李湛沉思片刻,也道:“我也担心此事,虽然早有想过退路,但是流光不同,此处地属要冲,能守当守,万一守不住了再说。此事还请明月姑姑费心,想想对策。”楼明月点点头,看着天色已有四更,也便离去了。
结果第二日天一亮,李湛正在府中练武,有人来报说,在岛后清扫战场时,抓了一群武林人士,他们见了军士也不反抗,个个束手就擒,请问如何处置。李湛着他们押上了来,约有百十人,看着一个个气度不凡,只是精神有些萎靡。问起何故,都垂头丧气说道,昨夜在岛后被杨岚率军击败,好在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放了他们走。谁知他们走得略晚,崖下寻来时乘的船时,却发现早不见了。想来沈青衣逃得及时,恐怕追兵赶来,便先走了,将他们统统抛下。又说道后来他们便老老实实在岛后待着,没敢再伤害岛上一人。
李湛找来杨岚核实了此事,着人取来酒食,让他们吃饱喝足,遣了一艘船送他们离去,临别时方道:“战场之上,刀兵无眼,若有伤了诸位亲朋故旧还请勿怪。只是还望各位莫要再对流光的平民下手。”众人连道不敢,战战兢兢上了船,眼看着驶出了港口,又回转来。三个人回到岸上,为首一个花白胡须老者拱手说道:“老朽江都张怀盛,携了两位拜弟再来谢过城主。”
李湛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淮左三义,在下失敬了。”张怀盛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个小徒儿日前死在这东海上,我吃不过几个弟子的恳请便来了。之前未打过交道,只道流光如同海盗般强横凶狠,如今上了贵岛才知传言有误。今后我定当管束弟子,不再与贵岛为难。”说着一揖。
李湛赶忙扶起,说道:“张英雄言重了。”张怀盛却趁机将一个令牌模样的东西放他手中,小声道:“城主来日若有危难,可持此令牌来江都找我三人。”起身大声道:“就此别过。李湛也将牌子收在袖中道:”有缘再会!”三人上船去了。
薛炎道:“若都能如淮左三义一般明白事理那便好了。”李湛摇了摇头道:“又有几个不明白事理的,且不说旁人,方才船上的如同江州神刀门的陈彤、豫州太乙门的秦真,这响当当的名号当真仅仅是靠他们那一身武功闯出来的么,哪个不是千伶百俐的人精?他们肯受朝廷召集前来攻打流光,利弊肯定都是衡量过的,只是觉着有利可图便来了。要想阻止这样的人,只有让他们敢来就打疼他,待自己觉得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来了。可惜了,这世上还是这样的人太多了。”一面说着一面回城。
宇文商、沈青衣、连海天帐中议事,因为兹事体大,连无心也来参与。月余时间连折数阵,即便偶有小胜却未对对手造成致命打击,到了今日,无碍堡身先士卒,精锐已折了大半,若是依当前形势下去,只怕无碍堡再也堵不住流光西进之路。沈青衣本欲说动宇文商调动楚州军兵一同围攻,连海天却道:“仅凭楚州两万军马,即便来了也无用。流光地形险要,只有正面可进攻,其余三面全都是悬崖峭壁,因此只能消耗对手军力罢了,什么时候消耗得流光无兵可用,才会见分晓。”沈青衣想想也是,流光城之坚简直天下罕见,亲见磨盘大的石弹砸上城墙,也就震了几下,留下一道白印而已。最后他道:“确实如此。或者擒贼擒王,若能刺杀李湛、薛炎、杨岚,流光必定生乱,或者攻打会容易一些。只是流光戒备森严,三人又武艺高强,要怎么样才能创造刺杀机会”
连无心忽道:“我有一个想法,若是能成,或有杀伤他们的机会。”三人闻言都是一喜,宇文商忙道:“还请堡主赐教!”正在这时,有人来报,说道水寨外有人求见。宇文商正待说不见,连无心道:“既然已来了,便请进吧。”
帘子一掀,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走进帐来,沈青衣心中一凛,不但惊讶此人的武功,同时也对连无心刮目相看。儒生走到近前,先对宇文商施了一礼:“不才明教传火使者萧道平,见过赵王。今番不请自来,还望赵王见谅。”又对连无心道:“连堡主,好久不见。”连无心只是“哼”了一声,示意宇文商且听他说些什么。
宇文商本来有些恼怒,指望连无心出手教训他,此时见状,只得道:“不知萧先生来此何事?”让人看座奉茶。萧道平也不客气,坐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才缓缓说道:“闻听贵处攻打流光受挫,特来援助!”
宇文商与沈青衣对视一眼,说道:“不知萧先生如何帮助我等攻下流光?”
萧道平道:“若明教倾尽全力斩杀李湛,不知可算得助力?”宇文商大喜过望,李湛为前朝太子,他的身份才是朝廷最大的威胁,李湛若死,流光不足道矣。连无心却道:“刺杀李湛绝非易事,即便成功,贵教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不知有何条件,还请明说。”
萧道平笑道:“还是连堡主一语中的。只是此时却非你能做主,须得赵王说了才算数。”宇文商道:“我此来有便宜之权,若非大逆不道之事,自会成全。”萧道平道:“赵王定然做得了主。我教若能杀得了李湛,流光众逆贼群龙无首,授首只是早晚之事。只望流光平定之后,将此岛赐予我教为立足之地。日后我教定当感恩戴德,奉公守法,朝廷若有差遣,还可效力一二。至于后事,只能与赵王言。”说着凑上前去,连海天握刀而起,宇文商却示意不必。萧道平在他耳便低语几句,沈青衣凝神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最后萧道平道:“如何?”宇文商点点头道:“如此便静候佳音!”萧道平道:“一定。”连无心道:“为何必须是流光?”萧道平回首肃然道:“这都是明尊的指示。”说着飘然而出。沈青衣对此人说不出得忌惮,追出帐外,却见萧道平身形已在水寨大门,守卫在大帐周围的卫士如木雕泥塑一般呆立不动,上前已检查,竟是被一种细小暗器打中了穴道。
整个帐中沉默了下来,谁也不说话,连无心道:“我知道萧道平此人,属于明教净世宗,传承教义是有些偏颇的,与此人合作,还需小心。”宇文商顾左右而言他:“方才堡主说道有击杀敌酋的机会,具体是什么方法,还请明示。
连无心道:“我听闻近年来流光四处寻觅当年在天都围攻杨烨之人,只是效果不佳。若是我能将这些人聚在一起,邀流光以江湖规矩一决,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此良机。”宇文商疑惑道:“值此兵凶战危之际,他们会应战么?”连无心道:“这些人,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一试便知。”沈青衣此时已回转,听闻他们对话,也道:“如此便请连堡主费心了。”宇文商却在思索萧道平偷偷开出的条件,心头一片火热。
李岩正在传授杨霞武功,看她将一路风入松剑法使得有模有样,萧无忌也在一旁指指点点,李岩见他越说越不着调,使个眼色,张大通拎了刀上前道:“无忌,咱们练练。”萧无忌一听,话不多说,持枪便上。
心知两人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李岩转首对尘渊道:“小徒剑法使得如何,还请尘渊指点一二?”尘渊本就在一旁观看,此时说道:“这孩子聪慧,所学极易上手,这本是极佳的。只是当前她能学到的东西太多了,过于驳杂,反不易于基础牢固。若是基础不稳,将来成就或会受到影响。”
李岩一惊:“确实不错,曾经我一路风入松剑法、一路锻骨劲内功足足练了十多年。后来家师称赞我根基打得好,再传我内功、剑法时所以能一蹴而就。我想着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多教她些东西,一旦找着时间便想将所有知道的东西都教给她,此时想来却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当下便叮嘱杨霞好好练习玉女篇与风入松剑法。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李湛有请诸位前去商议事情,李岩让晴羽照看杨霞,带了大伙儿去了李湛府上,却见流光的重要人物都在,猜想莫非无碍堡竟然不惜代价再次攻来。李湛见他进来,便将一封书信交于薛炎。
薛炎接过念到:“致薛兄尊上:一别数载未见,君定然英风如昔。遥想当年天都初见,君少年意气,雄姿英发,今你我皆垂垂老矣,尚能见来年之日月乎?惜杨兄英年早逝,每每想来,无心心中痛惜不已,唯怨当时各为其主,不得不往而,至今近二十载矣,实为心中憾事。或有言,近年来君与杨兄之后欲寻昔年天都肇事之人了却恩怨,惜乎散于四海而不可得。为了却余心中憾事并薛兄仇怨,无心当邀沐天澜、洛逊等三十三人,腊八日摆擂于东海之上,届时生死各安天命,只盼有生之年能了却恩仇,不亦快哉!盼复。连无心百拜敬上。”
周边众人应该都是初闻信中内容,不由一惊,纷纷望向李湛。秦宇道:“连无心见攻打流光损失惨重,才出此策,直接回绝便是,何必理他。”楼明月也道:“连无心等人都非庸手,咱们强便强在以战阵之法练兵,实是没有必要与对手这般一一单打独斗,妄生变数。”
李湛先看看薛炎,又看看杨岚,沉思半晌才道:“这些无耻之徒在天都围攻师父,我跟师妹两年间走遍天下也没寻得几人,此番看来确是良机。只是对手是不会平白将这样的良机送与我等的,如无把握胜过所与人,这样的擂台不打也罢。师妹,如今你对连无心,可有必胜把握?”
杨岚道:“据传闻连无心两年前在凌云败给于师叔之后,回到无碍堡便一直闭关,连堡中事务都交给了连海天处理,更有人说他近来武功大进,况且我自天都受伤后功力一直未复,对上他真难说得很。只是若连无心都没有一战的勇气,又有何资格去向赵重霄挑战,难不成与他们比谁活得久么?也就三十余人,最强的也就算连无心了,我便与他们一战如何?既然是擂台,单打独斗之下又有何惧!”
薛炎也笑道:“不错,咱们叔侄便与他们一会,我就不信那帮鼠辈还能练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武功不成!”
其实这次擂台可谓专门处理私仇,所针对的也便是李湛、杨岚、薛炎而已,李湛见状,也道:“好,我便陪师叔、师妹走上一遭。”李岩本来是想劝阻的,只是见李湛已经发话,便知盖棺定论,也上前道:“在下武功也算过得去,算上我一个。”韩琦、张大通、萧无忌也纷纷请缨,尘渊在苏顾的怂恿之下,也表示愿往,流光城一众小辈也都不甘示弱。一时之间整个城主府热闹异常。
最终还是薛炎道:“擂台的具体事宜如何商定?待厘清规则之后,再看看多少人出战、谁来出战较好。”李湛道:“连无心说道,若答应便今日回书,明日巳时海中龙王礁商议具体事宜。”龙王礁位于无碍堡、流光城正中的水域,方圆不过数十丈,平日里落潮时刚好露出水面,涨潮时却又水面之下。往来船只不熟识这一段海路的,一旦撞上就倒了大霉,多有说是触怒了海龙王的,因此被称为龙王礁。
薛炎道:“好,明日我自个儿去会一会连无心。你们在后面排好战船,对手若是耍诡计,咱们便趁势过去,烧了他的水寨。”杨岚道:“师叔,我与你同去。”薛炎笑道:“婉儿,师叔老了,你的路还长。只要你和城主没事,流光的未来便在。师叔豁出去这把老骨头,去看看连无心是否还是与当年一样无耻!”
杨岚正待再说,李岩道:“我同师叔走上一遭,定然护得师叔周全。”李湛点点头道:“不错,青崖轻功卓绝,在水上来去自如,本身武功又高,此去定为师叔助力。”不待薛炎拒绝,直接对李岩道:“如此有劳了。”李岩拱手说道:“固所愿而。”
第二日早上,李岩正要出发,杨岚来了李岩住处,将一个包裹递给他,又道:“此行也不知无碍堡是否居心叵测,严老与明月姑姑昨夜一宿未睡,赶制了这件软甲,你且穿上防身,万一有变还能抵挡一二。”李岩依言穿上,却见与之前杨岚所穿很是相似,护住诸般要害,不但能抵挡细微暗器,寻常刀剑也难伤,表面看起来却又显得威风凛凛。杨岚点点头,让他罩上一件外袍,用腰带束好,又多了一丝儒雅之气。薛晴在旁笑道:“哎呦,这身装束,不就是戏文里描述的儒将么?这一下子往那里一站就镇住了全场,连无心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你看看晴羽,眼都看直了。”
晴羽赶忙道:“哪有啊?”笑闹之间,李岩负好双剑,众人簇拥着到海边港口,薛炎也早就准备好等着他,见他过来,转身对李湛道:“城主,我跟青崖去去就来。连无心这年余来行事大气了许多,量不至于有甚举动。只是还请做好准备,万一有变,我会发出信号,直接出兵攻击对方水寨便是。”
说着他持了“虎啸”与李岩登上小舟,拜别众人,西向而去。约半个时辰,便看到龙王礁西侧停了一艘大船,今日为八月初三,正值落潮,露出海面几十丈方圆的龙王岩上居然搭了一顶大帐。薛炎命人将船靠东侧停了,连海天上前道:“家父与赵王、突厥怀瑜公主、沈公子已在帐中等候,请薛城主随我来。”说着在前带路,将后背留给二人,以示坦荡之意。李岩一听阿史那瑕也来了,心“砰砰”急速跳了几下,赶忙跟上。
今日连无心是主,见薛炎、李岩进账,率先站了起来,抱拳道:“薛兄,许久未见,近来安好?还请先坐。”薛炎也不客气,自己坐下,也着李岩在他身边坐下,却笑道:“我还道你在帐中埋伏下五百名刀斧手,我一进来便要将我碎尸万段呢。连老儿,近年来做事确实大气了许多。”
连无心也笑道:“当着赵王与怀瑜公主的面揭我的短,当真好么?今日只是邀你来商议擂台比武之事,绝无他心。”薛炎道:“有话快说,说完我还要回去好好把武功练一练,好收拾你们这帮小人。”连无心看了一眼宇文商,宇文商道:“此事连堡主全权打理,我只是旁听而已。”
连无心正要说话,阿史那瑕忽道:“且慢,容我先了结一下私人恩怨。”起身对李岩道:“李岩,你可有话说?”李岩也起身施了一礼,说道:“之前是在下对不住,还请公主原谅。”阿史那瑕冷笑道:“一句对不住便够了么?我东来与大楚皇帝陛下结盟,你差点耽误我大事,还亏了赵王深明大义,多方向陛下谏言,才未曾牵连到我等。”李岩道:“实属无奈,在下于天都恰逢故人有事,只得出手相助。待得此间事了,李岩若不死,有机会再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阿史那瑕道:“那你要好好给我保住性命,不然可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李岩能听出来她话中的关切之意,忙道:“这个自然,多谢公主宽宏大量。”宇文商本以为二人定起争执,已准备好叫师兄空山出手,好好教训下这小子,谁知此时听来却越来越是暧昧,更是恼怒,大声斥到:“不提此事还罢,方想起本王也曾受你之骗,今日定饶你不得。”
薛炎冷笑着说道:“连老儿,我还道你转了性,原来打得这般主意。”连无心正待解释,宇文商道:“师兄,请你出手教训下李岩。”他身后一直站立不动的空山走上前来,先是宣了声佛号,才对李岩说道:“贫僧空山见过施主。李施主,因果相生,避是避不过的,请随我出帐一战。”率先出了帐外。
李岩向薛炎示意无碍,也走出帐外,余人纷纷跟出。李岩道:“空山师父,咱们是决生死还是分胜负?”空山道:“赵王只是我让教训一下你,不必分出生死的。施主请出招吧。”早在天都之时李岩便见过这个和尚的迂腐劲,他既然如此说了,必然是不会下杀手的。当下也拔出“涛生云灭”施了一礼,道声“小心了”,挥剑攻出,直指对手中宫。
空山双手幻化两重因果,十指似是演绎生灭,变化之间,已克制住李岩“决浮云”剑意,右手食中二指丝毫不畏惧剑上锋锐,夹向对手剑身,正是他苦修二十余年的“四谛指法”。沈青衣看了精神一振,当初在天都他与空山争夺魁首之位,对手使出这路指法时让他吃尽苦头,却不知李岩能不能对付得了。阿史那瑕也是见过最后一场的对决的,心下暗自为李岩担忧,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岩本还想试探一下,谁知对手一上来就没留手,剑气吞吐之间,竟然有消散之意,这是他下山对敌以来仅见,吃惊之余,只得退了一步,长剑一招“云龙三现”,化一为三,笼罩空山“膻中”、“建里”、“气海”三穴,剑影虚虚实实,哪一处先发哪一处先至,似是随时可变化一般。谁知空山上前一步,左手五指成爪,直直抓向刺向气海的一处剑影。李岩又是一惊,便是熟悉他这一路剑法,方才“云龙三现”这一招也未必判断得准,因为最终落向哪里,只有施展之人自己决断。
无奈之余,李岩只得又退了一步,剑展“八千春秋”,这一招大气磅礴,似能包含四极八荒,寓攻于守,用于封锁对手招式劲力,向来是无往而不利。此招取自于逍遥游中“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以容纳之广应对敌人之弱之已是“决浮云”中极厉害的招式了。
空山又是上前一步,在空落落似是容纳千秋岁月的剑影中找到剑身,右手五指直直抓去,就要夺下李岩长剑。好在李岩这一招也极是厉害,空山劲力被剑意层层消解,余力不足,感受到对手剑上反击之力,最终只得曲指在李岩剑上一弹,左手倏地拿向对手的持剑的右腕,要趁机将剑夺下。李岩借他一弹之力,剑光一转,顺势刺向空山左腕。只是对手已扑进他怀中,只得又退了一步。
不单单是旁观的阿史那瑕,连无心也有些惊诧。他见李岩施展的“决浮云”剑法当真不弱,已不下于于九音年轻之时,竟然一上来三招之间被对手逼退三步。他再仔细思索空山的招法,指法平平无奇,只是每出必向对方招式关键之处。
这一次空山进击之中遭到对手长剑反击,终究是不得不退了一步。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自贫僧练成四谛指法以来,第二个在第三招上逼我退了一步之人。另一位也在旁边,便是沈公子了。”沈青衣一笑道:“荣幸之至。”他倒是想看一下李岩该如何反击。
空山的“四谛指”说是指法,其实可用于任意兵器拳脚,最厉害的便是这一路心法。所谓“四谛”,是指“苦、集、灭、道”。世间之法集为因,苦为果,出世之法道为因,灭为果,所以又称两重因果。是以要“断集”以“去苦”,“修道”以“证灭”,窥透这两重因果,最终证涅槃寂灭大道,而“般若”也不过是证道所必需之物罢了。因此在佛心宗的诸般绝学中,“四谛指”比起“般若掌”还要高出一筹,只是并非人人可修。空山看似鲁钝,实则内心纯朴通透,乃是数百年以降第三个修成此法之人。佛家有言,世间世外之物皆不离四谛,若说破尽万法,仅此一点,空山是比镜海还要强出少许的。
李岩自是不知道“四谛指”的厉害,只是觉着所有的招式都被对方看破,与对手比拼招式绝非上策,看空山行止之间,轻功似是不佳,心念一转,计上心头。当下仗着自己轻功,倏忽一转绕到空山背后,挺剑向他“至阳穴”刺去。连无心、薛炎、沈青衣心中叹息,这也是跟对手拆解招式而不得的最好办法了。尤其是沈青衣,他也是无奈之余想出来的法子,竟与李岩如出一辙,只是能否胜出,还要看两人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却见空山头也不回,左手长袖挥拂,袖中藏爪,拿向敌剑。李岩根本不与他拆招,轻功一闪又到空山右侧,挥剑刺他右肋,空山右手过来格挡。李岩一步也不停息,又绕到了他左侧,剑刺左肋,空山稍微半转身,出左手与他应对。李岩仍是丝毫不加停留,只管围着他不停出剑。
他这一番策略,来源于与杨岚兵法的探讨。杨岚常言,对敌向来是以己之强击敌之弱,且不同的情势下强弱会互易。比如空山善于窥破对手招法并能及时破招,那便不与对手拆招,则避开了敌手之强对手轻功不如自己,便将自己轻功优势发挥至极限。若仅是如此,也只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罢了,毕竟都是当世高手,空山自是知道自身短板,岂能没有应对之策,防护甚严之下,仅凭轻功又不能造成什么杀伤。
只是杨岚又对他说过骑步对决的相持过程,也让李岩大受启发。轻骑军与装备精良的步军遭遇,骑军贵在行动迅捷,步军贵在阵型紧密,若是贸贸然用骑军冲阵,即便能胜也是惨胜。优秀骑军将领会利用速度优势,不断在敌对军阵前后左右进行骚扰,步军阵型变换之下,无论是指令传达的缘故,还是军兵素质的缘故,逐渐会从原本的没有破绽变成有破绽,从较小的破绽变成较大的破绽,最后骑军会趁虚破阵而入,从而大获全胜。就好比几日前夜间,杨岚仅仅带着骑军转了两圈,就引得一部分人匆忙之间将弩矢射出,唯一的威胁不再,直接踏阵而入,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此刻对比之下,李岩就好比轻骑,空山就好比步军,李岩围着对手转来转去,并非完全随机选择攻击方位,而是有目的地带动空山身形,虽然对手武功卓绝,“四谛指”惊世骇俗,仍然跳不出世间法则。
转眼兜兜转转已有两百多圈,出剑出了三五百剑也不止,也是太过于迅捷,倒没有耗去多少时间。又一圈转下来,空山心绪虽依然稳定,但这般被动防守之下,终究在背后露出些许破绽。,李岩苦心经营许久,才营造出这么个机会,似是足不沾地一般,刺完胸口一剑,趁对手格挡之际,忽从他右肋下闪过,反手一剑刺向他颈下“大椎穴”。穴位太过于靠上,空山反手不便格挡,只得又转了半圈身体,左手五指拿向敌剑。
李岩哈哈一笑,轻轻从他肩上掠过,已到空山身前,趁着他中门大开之际,长剑已指在他“膻中穴”,任你护体真气有多强,这一处要穴被刺中也要去半条命。空山却是实诚之人,眼见对方长剑临体,且不说能不能躲开,即便躲开,对手若是故技重施,仍是必败之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武功高强,贫僧不是对手,佩服之至。”李岩见状,有些后悔嘲笑他,收剑入鞘还了一礼,说道:“承让!小子孟浪,得罪之处,还请大师见谅。”
宇文商“哼”了一声,心中很是不悦,一句话不说,率先入账,余人也跟了进去。阿史那瑕跟在最后,看了李岩一眼,满是赞许之意,李岩心里暖洋洋得很是舒坦,只是不敢多待,与她前后脚进了大帐,仍依之前的位置坐好。
连无心忽道:“见你施展了剑法,我才认得出你,竟是两年多前凌云山上于九音收的那个小弟子吧?”李岩只得起身一礼:“正是在下,承蒙前辈记念,不胜荣幸。”连无心点点头:“有你这样的弟子,你师父也无憾了。他还好吧,我还期盼着来日若有机会,再在刀剑上决一高下。”李岩不便多说,只是点头应是。连海天道:“这么说,我祖传的吞吴刀便在你师徒手中了么?”李岩心知终究绕不过去,便道:“不错!”连海天点头道:“好!”也不再多言。
李岩此战胜出,薛炎老怀大慰,笑嘻嘻地说道:“吵也吵了,打也打了,旧也叙了,现在该说正事了吧。到底是堡主做主,还是王爷做主,不管是谁,划下道来吧。”
宇文商沉着脸不肯说话,连无心道:“腊月初八,此间摆擂,可有异议?”薛炎满是惊诧之色:“怎么,你已经跟龙王爷打好招呼了,确信到时此间不会受涨潮影响?其实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离你我老巢都不远,谁也不吃亏,也都不占便宜。你能说服龙王爷,我自然没有意见。”
连无心道:“那便好,其他的我自有办法。此次比武,可限生死?”薛炎冷笑道:“何谓限,何谓不限?限即是不准下死手么?”连无心道:“不错,不限的话那便听天由命。”薛炎道:“那多没劲,好容易把你们一帮鼠辈集在一起,不准下死手那可不成,还是不限的好。”连无心冷笑道:“你便笃定能赢么?好,那我再出一策,咱们立个生死规,分生规和死规。生规即不准下死手,死规即不死不可下擂台。任何人都可报名参与,报名之时便定生规还是死规,你看如何?”
薛炎想了一下才道:“那么生规碰上死规呢?”连无线道:“按死规算。若是生规先上场,死规不可上。”薛炎哈哈一笑:“你算是说道我心坎里了。那么怎么算胜,怎么算败?胜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连无心道:“哪一方无人出场算负如何?若我方负,无碍堡不再管流光之事若我方胜,流光对朝廷俯首称臣。如何?”薛炎道:“你方胜,无碍堡在一日,流光永不从楚州登陆。”连无心道:“一言为定!”伸出手掌,与薛炎击掌三次。早有人将二人方才所言尽数录下,按了手印,一方拿了一份。薛炎道:“那便告辞了,不然等下龙王爷发怒,咱们都得留在这儿。”连无心道:“请便!”
薛炎向李岩使个眼色,二人警惕着出帐,眼看离船不远,连海天自后面赶上,喊了声:“稍等片刻!”李岩小声道:“师叔先上船,我随后就来。”薛炎知他能为,便道:“小心。”这才上船去了。
李岩转过身去,对连海天道:“不知连兄有何指教?”十丈距离连海天一闪而至,立定身躯方道:“我自幼时起,便有一个宏愿,想要会尽凌云高手,因此练刀倍加勤奋。可惜成年之后困于一隅,无暇游走四方,我的愿望也成了憾事。今日得见阁下身手,才知二十年苦练,只是为了与你一会。今日潮涨在即,无暇缠斗,我有一刀,请阁下品评。”李岩凝神以对,道了声:“请!”
连海天轻撩衣袍,露出悬于与腰间的一把长刀,右手搭上刀柄,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发生变化,从前面谈话时的如沐春风,似是变成一把利刃,却又凝而不发,如同藏锋于鞘的长刀一般,气势仍在未曾停歇地不断攀升。此时潮水已渐渐涨起,原本立足之地已有海水涌来,在连海天身前一尺之处齐齐停住,似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阻住,不得前进。
李岩不敢大意,心知一旦对手气势攀至顶峰,必然是势携天地之威的一击。此时强行出手打断对手蓄势应是最好的战略,只是不知为何,心却完全由渴望见到这一刀完备形态的**驱使。于是他只是持了“涛生云灭”在手,剑意随心而转,剑锋浮光烁烁,隐现峥嵘,随着气息流转,身形如凭虚御风,如遗世独立,苍茫东海万物皆去,唯余一人一剑一心。全身衣袍以完全与海风涛浪不符的幅度收束舒张,渐渐影响了李岩周身尺许海域,成为他身体的延伸。李岩闭上双眼,用身体去感知天地间元气流动,用心去探索一切对手动向,用剑去触碰对手刀意。对手的身形渐渐在他意识中越发清晰,接下来如何出招似是已描绘出明显的轨迹,虽然依然模糊,但已然够了。
连海天铮然拔刀而出,挟着一道电光向李岩劈了出去,方才弥漫于空间海上的刀意全然不见,实则已经尽数纳于这一刀之中。一直被阻着的海水似是打破了壁垒,哗一声向他流去,只是到他身前时齐齐分成两片,擦身而过。同时长刀劲意激发而出,剖开他与李岩之间丈许海浪,袭向对手。
李岩陡然睁眼,长剑作势“上决浮云”迎向对手长刀,剑上劲意内力蕴满,全无后续可言,这本是武学大忌,然此时此招便如同胸中块垒,不吐不快一般。
携带着二人最强功法的一刀一剑碰触在一起,整个空间似是停滞了一下,之后蓬勃的劲意随着刀剑相交发出一声压过涨潮之声的轰鸣,本来竖斩的一道劲意以二人中心为界限,横着延伸出去,海水浪潮退散,在礁石上斩出二指宽尺许深一道沟壑。
李岩借势施展轻功,轻轻落在身后数丈外的舟上,拱手道:“连兄好招!咱们来日再会。”说着转过身去,薛炎命收锚开船。连海天看着一叶扁舟东去,口中道:“来日东海擂再战便是!”不待李岩回答,也转身归去。早有从人收好了大帐,在船上等他,便也登船西行。
沈青衣笑道:“有了连兄这般继承刀法之人,堡主无憾矣!”连无心道:“蓄势时间太久,破绽其一刀意收时尚可,发时未曾全部纳于刀间,形诸于外,破绽其二。有何值得夸耀的。”连海天在旁听了,躬身道:“父亲教训的是!”沈青衣却道:“这条道一旦摸到门槛,便会勇猛精进,来日擂上必能扬威于东海。”连海天道:“多谢沈兄夸奖。只是李岩也非同一般,年纪不如你我,今日便有此成就,谁知来日会到何种境地,实是期盼之至!”
宇文商却对身后一人道:“你已看过了,龙王礁可能当得擂台?”那人站了出来,却只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此时躬身说道:“回禀赵王,先前听闻连堡主对此地的描述,我心中已有计较。此番亲见,断然没有问题的。”宇文商微微冷笑:擂台之事只是备选方案罢了,若是明教刺杀李湛事谐,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到时候擂台什么的一概不要,只需趁乱直接拿下流光便是,当下吩咐道:“还要劳烦堡主,一则邀请众位英雄前来,二则还需招兵买马,以备后事。钱粮方面你不必担心,自有我照料。”连无心道:“敢不从命!”
宇文商又对沈青衣说道:“此番消耗想必沈公子也看在眼里,光是战死军士抚恤银两都需不少,更何况战舰、器械损坏,还需沈公子在大燕皇帝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减轻今年税赋一二。”沈青衣道:“这个自然。”不待宇文商高兴,又补了一句:“只是我听闻上次攻打流光所用石炮射程甚远,其中窍要也需赵王指点一二。若有这些石炮,我大燕的将士在辽东也不会损伤这般多了,抚恤银两少了,少要你些税赋又算得什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对面宇文商笑意中的阴狠之色。
却说薛炎、李岩乘着小舟安全回了流光,一直在岸上等待的李湛等人才放下心来,赶紧将他们迎进城内,摆宴以待。席间薛炎将约谈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并将按了手印的文书拿给李湛看。
秦宇道:“想不到连老儿这般好说话,薛兄开口他便应答了。”楼明月冷笑道:“那有什么答不答的,即便咱们答应他说,若败了便归顺朝廷,到时候咱们照样跟他们打起来,他又能怎样,拿着文书到处去江湖上宣扬么?咱们说的若败了便不从楚州上岸,便不会从江都、明州、广州上岸么?我看啊,打这个生死擂才是目的,双方这是憋着劲儿都要在擂台上搞出点名堂来呢!我说的对不对?”
李湛道:“不错,他们把道划出来,便知道咱们非接不可。以给咱们提供复仇机会为诱饵,他们定然也是想趁着擂台比武之机来个擒贼擒王,所以说咱们师徒三人可要小心了,又是生规又是死规的,万一栽了流光便不攻自破。”
杨岚道:“我这几个月中仔细修炼武功,到时只我一人参战,只要师兄不出事,流光便固若金汤。”李岩道:“我也参战,到时还可与师妹轮换出战,免得难以恢复气力。”众人也都说是得多几人参与,不然一场一场打下来,累也累死了。萧无忌等人也纷纷要求参与。卢先生道:“不必着急,如今只需先确定武功最高的婉儿与青崖二人,至于城主与薛兄最好莫要参与此事。城主自不必说,薛兄武功高归高,若对方真是出了赵重霄那样的高手,你便是退避也不好退避,婉儿与青崖则不同,大不了耍赖便是。”
众人一听,确实是这个理。杨岚、李岩在年轻一辈中鲜有敌手,对上了不能匹敌的前辈高人,便是退让了也落不了什么口实。卢先生又道:“依我之见,婉儿若是有把握便报死规,青崖报生规婉儿需要修养时,青崖便主动上场,只要能撑住不败下阵来即可。至于其他人嘛,也趁这几个月期间好好把武功锻炼一下,必要之时都能上前顶上一顶。”
众人答应。李湛道:“还有数月之久,也不必太过着急,武学一道也讲究欲速则不达呢。来来来,干了这杯酒再说。”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酒宴结束,杨岚正要出门,李岩对她说道:“师妹,我近来有些体悟,说与你听,想来对你内力恢复也有益处。”杨岚道:“师兄有心了,正好有些心得要跟师兄讨教一番,便来我府上一叙吧。”李岩笑道:“自打来了流光,还未去师妹家中探视过,如今空手而去真的好么?”杨岚不答,只顾前行。李岩知她向来如此,苦笑一下,跟上与她并肩而行。
午后本是习文时间,杨霞跟在卢先生身边,见李岩过来,正要上前打招呼,楼明月却拦住她,低声道:“霞儿乖,莫要打搅你师父跟杨统领。”杨霞一愣,看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似是明白了什么,嘿嘿笑了起来。
李岩随着杨岚到她府上一看,说是府邸,也太过寒酸了。只有前后两进,前面一进是个待客的中庭,里面连桌椅都没有,只是摆着两个兵器架。紧挨着就是第二进,中间一个正堂,正堂两边各有一间房间,看样子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两进院落之间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唯一能显出生气的地方,便是院子两侧用岛上常见黑石垒成的花坛中长着的不知名的小黄花。李岩经常往岛后去,这种黄花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其顽强,经常会见到走过的路上渐渐也有这样的花长了出来。
杨岚见他盯着花看,便道:“小时候我在岛后练武,见到岛上到处都是开着这样的黄花,很是好看。到后来我渐渐长大,即便不常住,明月姑姑也非要师兄给我一座宅院,我便移了些黄花过来。明月姑姑还时常笑我,说送我从南海得来的奇花异木不要,偏偏喜欢它们。我这几年要么练兵,要么外出,哪有时间照顾花木。而这些花是不一样的,便是几个月不来照料,依然开得很是茂盛。”
李岩看着院落,看着黄花,听着她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讲出的话,竟觉得眼中有些发热。也许杨岚便如同这小小的黄花一般,即便环境恶劣,即便无人精心照料,也能开得灿烂吧。不知她小小年纪在岛后练枪乏累,歇息之余,看着这些小小的黄花,有没有自伤过身世呢?他有一股冲动,想要问一句:师妹,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感到过疲累?这个坚强的少女,会不会摘下自己的面具,对着他痛哭一场?终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暗暗下了决心,有生之年能帮她一分便是一分吧。
杨岚却不知他想了许多,继续道:“我这里简陋得很,平时也不大住,除了明月姑姑也没什么人来,连待客的地方也没有,因此姑姑说要送我几个侍女我也没要。师兄且往书房小坐,我去沏些茶水来。”李岩收拾心情,勉强笑着说道:“师妹不要太过麻烦了,咱们先说正事要紧。”杨岚笑道:“那有什么麻烦的?”引他入了书房,任其自便,又去东厢烧水沏茶。
李岩在书房一张椅上坐下,打量着房间。小小的房间放着大大一个书架,大多数都是兵书,从最老的握奇经、六韬,最常见的孙子、吴子,到前朝的问对无所不包。另外还有周易、三世、称骨等命相之学,占经、相雨书等涉及天文地理的杂学等等。李岩一一翻看,最后发现最易看明白就数几部兵书了,问对是近代所有,更易明白,忍不住多翻看了几下。待放回去时,却见书后面放着一物,定睛看去,乃是一黄一绿两只机关小鸟,黄色的一只断了一翅,正是他在天都送杨岚的“双飞翼”。当日去天枢她还带在身上,如今又随她来了东海,藏在此间。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半年来两人牵连纠葛甚多,杨岚待他与旁人不同,他心中岂能不知。偶然楼明月、李湛甚或薛炎都隐隐透出口风,欲促成他与杨岚之间的好事,他也并非全然不会心动,只是心许阿史那瑕在先,岂能有他想。
他叹了口气,将问对放回原处,拿起相雨书看了起来,心中却不由得胡思乱想,最后却自嘲般一笑,怪自己自作多情,或许杨岚只是念旧而已。不多时杨岚回来,为他奉上茶水,偷偷看了问对还在原处,才放下心来。
两人闲聊一会儿,李岩将话题引到了武功之上,问起杨岚内力恢复得如何。杨岚道:“三昧真火确实是对症之药,只是速度太过于缓慢了,这般练下去,到了比武开始也必然恢复不了。不过上次师兄说的负天绝云心法倒是使我有所感悟,若能真正捕捉到其中之意,应是可以治好我的内伤的。”
李岩道:“且不说此法,上次我与孙师弟去敌营投书,从而领悟了踏波而行的诀窍,唯一缺陷便是颇耗真气。后来我夜间又去见公主,不自知怎么地,那夜明月碧海之中,无意之间我突然晋入一种奇异的境界,似是身体与天地化为一体般,本来内力消耗大半,恍惚之间似有天地精气从我顶门灌入,只一瞬间,真力便恢复充盈,而原本体内的斑驳杂气也自动溢出。当时我就感到经脉与天地接连,成为一个循环。只是欣喜之下,境界不再,此后无论如何冥思,都再也进入不了了。我当时就想,哪怕你也能晋入此境一瞬之间,体内满溢之气便会自动流转向天地之间,内伤岂非不药而愈?”
杨岚闻他如此说,沉思良久方道:“我所学的龙虎离合真诀便是以自身为龙,天地为虎,其始为离,最终为合。什么时候能晋入随意离合之境,才算是大成。与你无意间晋入的境界也算隐隐相似了,曾经我也想过此法可医,只是近来事情繁杂,无心潜修,也便扔下了。麻烦师兄与我说下当时具体细节,定然有所助力。”
李岩闻言,认真回忆当时情景,一一转述给杨岚。杨岚认真听他说完,最后方道:“依我看可能关键就在于无意上,若是有意苛求便不可得。我且试下!”说着坐在椅上冥思起来,过不多时,汗水滚滚而下,睁开眼道:“还是不成,已隐隐能感到,只是终究是差了一线。”李岩安慰她道:“师妹不必着急,离比武还有数月之久。以师妹的武功招法,便是连无心也未必能胜,所差只是内力未复罢了。既然要无意进入,刻意追求岂非背道而驰?暂且放宽心思,只管精进武功便是。话说回来,我今日还见了一套非常奇特的武功,现说与师妹听。”
说着李岩又将今日比武时,空山所使用的武功描述了一遍,说到好像每一招每一式都被对手识破时的感觉,仍是不寒而栗。又说到自己是如何胜出,杨岚忍不住说:“不错,即便是毫无破绽的招式,也未必有毫无破绽的人即便有毫无破绽的招式与毫无破绽的人结合,可怕归可怕,但也非无懈可击。便如天地四时运转一般,生灭消长一样,凡事有优必有劣。咱们习的枪法便是讲究如何发现并利用优势去击破对手劣势,只是对手越强,自己的优势便越不明显,而对手的劣势也更不明显而已。若说完全发现不了,只能是实力差距太大的缘故。明白此理,任对手再强横,只要不断提升己身,便没有不可战胜之敌。”
李岩笑道:“还是师妹豪气,我便想不起这许多。”杨岚白他一眼,道:“我也有好多应敌经验说给你,互相补益吧。”说着也将很多有特色的战法、奇思妙想一一说了出来,李岩不断加入讨论,又各持兵器在院中演练一番,不觉天都黑了,院中灯笼都亮了起来。二人这才发现,什么时候院中多了个小小女童,正是杨霞。
李岩一愣,问道:“霞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杨霞笑道:“午后卢先生有事,因此我早早便来了,师父与姑姑讨论武功太过入神,便没有注意到我。”杨岚道:“哎哟,天都这般黑了,我且去明月姑姑府上取些菜去,今晚定要尝尝我的手艺!”杨霞睁大眼睛:“姑姑会领军打仗,卢先生还说姑姑博览群书,这样的人还会做菜不成。”杨岚笑道:“我可没你想得那般神奇,只是做几道菜还是会的,你们师徒且歇着,我去去便来。”
杨霞道:“不用了,我来时明月城主已让我带来了一些菜蔬鱼肉,我给姑姑打下手吧。”杨岚摸摸她的头,笑道:“好啊。”又对李岩说道:“师兄且去书房歇息一下,我跟霞儿去去就来。”李岩含笑应了,自回书房。
过不多时,饭菜便端上来,李岩挨个一尝,连道“美味”,一阵狼吞虎咽,就着菜连吃了两大碗饭,最后笑道:“师妹这手艺跟九娘也有一拼了。难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不知道是没还有什么绝活儿藏着掖着,师兄还没见到呢?”
杨岚道:“这也不算什么,我跟师兄嗯,城主一同外出,他倒是探查敌情、故布疑阵样样精通,唯有不会做菜,烤只山猪都能烤焦,有一次跟他外出,吃了半路烤焦的食物。我倒没什么,偏生他嘴还刁得很,最后也只能靠我了。久而久之,就这么练出来了。”她倒是怕杨霞听不明白。
李岩哈哈大笑:“我还道师兄没有不懂的东西呢,原来还有这等丑事。”之后也说了些趣事,杨岚、杨霞听得见津津有味,原来外面一座大山之上,那么多人之间还能发生许多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一时间,三人映在窗上的剪影,便如一家人般温馨。
眼看都二更多了,李岩起身道:“师妹,天色不早,你且早些休息吧,我跟霞儿这便回去。”杨岚也道:“也好,若还有疑问,我自去请教师兄。”杨霞忽道:“师父,我以后还能来姑姑家玩么?”李岩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可不能耽搁自己的武艺。况且姑姑事务繁杂,你也不能影响她。”杨岚却说道:“近日来也没什么事,若我在家,来这里寻我便是。我今日不回军营,你可以住我这里。”杨霞很是高兴,却回头看着李岩。李岩道:“这又有什么,我自己回去便是了。只是记得早点歇息,不要打搅姑姑太久。”说着挥了挥手,出门去了。
午后杨霞过来时,见二人专注于探讨武艺,自己闲着就将整个小院打扫了一遍。她自幼生活维艰,养成了勤快的习惯,整个院落、所有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杨岚这个家中终于多了些生人气息。杨岚终日习武练兵,即便有亲兵陪同,也只是助她处理军务。或许是她对于生活琐事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杨霞相同年龄的时期,或许是二人都是自小都要坚强自立的缘故,竟有许多的共同语言。
两人躺在床上说了好久,杨霞忽道:“姑姑,你是不是喜欢我师父?”杨岚一惊,轻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了?”杨霞也不是很明白,想了好久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着你对大家伙儿都很好,就像城主、薛爷爷,还有张师叔、韩师叔、薛姑姑、翠屏姑姑他们,还有咱们流光的所有人,但总觉着你对他们跟对师父是不一样的。前不久明月祖母说,如果有一个人,你对他的好是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那便是喜欢他。我想着,姑姑应该是喜欢师父的吧。”
杨岚沉默了半晌才道:“也许吧。只是咱们要做的事情都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静下来想一想,所以都不是太确定。”杨霞又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师父的话,会和他在一起么?”杨岚笑道:“你脑袋里到底藏了些什么,怎么这么多问题?”本来想岔开话题,杨霞却很是倔强,仍是说道:“师父是我最敬重的人,我喜欢姑姑,所以我想要你们在一起呀。”杨岚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她,好久才道:“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能跟他在一起的。也许他心里有其他的什么人或事,根本容不下其他。且不说这些,在这乱世之中,相互喜欢的人,又有几个能共谐白首呢?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明日还要早起练功,睡吧,不然你师父又该埋怨我了。”
不待杨霞再问,起身吹熄油灯,整个屋子暗了下去。只是她思如海潮涨落,怎么也停不下来,之后只能用“龙虎离合真诀”中平心静气的法门调匀气息,渐渐灵台清明,杂念尽销,正欲入眠,忽然隐隐听到院中有动静。她见杨岚已经睡熟,便轻轻披衣而起,从窗间空隙看向院中。
天上无月,她院中有向来不点灯笼,房外一片漆黑。虽然内功不能运转,好在她目力、耳力未受多大影响,又借着墙外街道灯笼传来的微光,看到一个人影伏在院墙边上,向外张望。隐隐听到院墙外一队巡逻军士经过,有人说道:“杨统领府上周边这一段平安之至,贼子来了岂不是自找苦头,走吧。”说话间又走了。那人在院中等了一会儿,应是在等巡逻军士走远,才施展轻功,向外去了。
杨岚负弓持枪,正要出去追踪,杨霞却被她动静惊醒,见状吃了一惊,开口欲发问,却被她示意闭口,小声道:“别发出声响,我去去就来。”推门而出,施展轻功上房顶,只是耽搁这么一下,方才那人已经踪迹不见。她四处张望一下,隐隐在南方看到人影一闪,赶忙追了出去。那人轻功很是不弱,距离又远,她远远缀在后面,在不想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竟然拉不近距离。
眼看着那人身形缓了下来,向四周打量,看来已接近目的。杨岚似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或许一直隐藏在流光的刺客便与此人相关也未可知。忽地一个人道:“杨统领,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甚大,前面那人应是听到了,本已停下的身形疾闪,两个起落之间翻城墙而出。
杨岚听到有人喊她已知不妙,轻功施展至极限追了上去,只是追到城墙上时,只剩崖下惊涛拍岸之声,已然完全不见一直跟踪那人的踪迹。城墙上巡逻的军士闻声也赶来,见了杨岚赶忙上前拜见。杨岚只说让大伙儿注意城防,心念一动,赶回有人喊她之处,却见到五名军士持着火把站在那里。为首伍长见了她奇道:“杨统领真在此处啊,方才咱们几个在这附近巡逻,忽然听到有人喊杨统领,赶过来半个人影也没有,还以为有人恶作剧呢。”
杨岚眉头一皱,问道:“怎么,片刻之前不是你们问的我?”伍长拍拍胸口道:“怎么可能,这大半夜的,统领若有吩咐,自会召我等前来。不然必是有要事,怎么会贸贸然喝破统领行踪。这里巡防的大都是从先登营出来的,先前秦统领都说过这些规矩的。”杨岚“哦”了一声,又问:“你们五人一直在一起么?”伍长道:“绝对不敢欺骗统领。”杨岚看其他四人神色,不像作伪,又问道:“附近除了你们,还会有其他人也在巡逻么?”伍长道:“那绝无可能,咱们巡防都是按着规定好的路径走的,这附近几条巷弄断然不会再有他人。”
杨岚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巡逻便是。自己又返回人影消失之处转了一圈,崖下黑黢黢一片,只得放弃,拟明日再行查探。她想了想,既然刺客再次出现在岛上,说不定又要刺杀李湛,又赶到城主府,将李湛叫起来,示意他多加小心,又拜托叶、薛二人多多留意,这才回府睡下。
为了安全起见,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杨岚就将杨霞送回李岩府上。李岩正在院中打坐,见她们这么早赶来也是一惊,杨岚也不多说话,只道自己要去军营,便将她送了回来。却顺手将一个纸团放他手中,轻声道:“一个人看。”然后告辞去了。
李岩满腹疑惑,教杨霞练了会儿武功,抽空到屋中打开看了下,上面简单叙说了昨夜晚间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些安排以供斟酌,为免引起警惕,自己便不参与了。李岩看罢收好,出去时若无其事,又在晴羽的招呼下用了早膳,又继续指点杨霞练武,直到辰时末,叮嘱众人好生练武,这才去到李湛府上。
昨日里流光的戒严令已解除,众人都不必每日早间来此参与军议,李岩到时,只有秦空一人在向李湛汇报事情,似是在说阵亡军士抚恤的事情。其时谈话已至尾声,李岩与二人打了招呼,不久李湛便道:“如此便劳烦秦主事了,请你速速将此事办妥,勿要迁延。”秦空告退。
李岩待他走远,才将杨岚的留书交与李湛。李湛看完,沉思片刻才说道:“昨夜师妹已来跟我说过,想是那人要么对流光甚为熟悉,要么便是有内应在,知道师妹不常住在府中,竟然凭借那里躲避巡逻军士,阴差阳错之下被师妹发现踪迹。虽然未曾拿到他,咱们知道刺客已蓄势待发那便足够了。不是一直在寻找机会么,咱们便给他行刺的机会。”
李岩道:“秦空既然有嫌疑,此事便不让秦城主知晓,省得泄露。”李湛点点头:“不错,师妹今日不亲来说起此事,便是怕万一真有内应,引起他们疑心就不好了。她信上说的对,他们要行刺我,但我为主他为客,显然不可能出动大队人马,只能是一二绝顶高手暗杀伏击,近日里销声匿迹,无非因为叶前辈、薛前辈武功高强,又整日价与我如影随形,即便出手也只是平白搭上性命。师妹计策蛮好,咱们明日便依计行事,此次定要扫灭流光城中的暗影。”
第二日早间,李湛在城主府召开大会,流光城几乎所有管事之人都有参与。会间整体总结了一下此战的损益,依照秦空的建议安排了抚恤事宜。此战流光军士损伤也颇巨,薛炎建言须得补充兵员,李湛也允他在岛上征兵。楼明月也说流光距东方倭国不远,可以想方设法拓展商贸,以积蓄钱粮,为来日之战准备,李湛说道岛上还有数月安闲,让她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李湛又督促各位统领勤练军兵,有意参与龙王礁之擂的更要勤习武功。
到了最后,薛寒山道:“四月之后龙王礁比武,杨统领必是此战主力,只是目前她内力未复,实是一个弱点。老朽看城主身体已无大碍,此后静养即可,有无我在旁都不影响。因此我想带杨统领去见一个老朋友,看看他有没有方法治得此伤。”李湛道:“此事确实重要,师妹你交接一下军务,明日一早便随薛前辈去吧。”杨岚称是。
薛晴闹着要跟他们一起去,却被薛寒山训斥一通,只是叮嘱她与翠屏在岛上好生练习医术针法,薛晴虽不乐意,但看父亲神色不容反驳,也就罢了。李岩也说道自己武学上遇到一些瓶颈,需要回凌云请教一下师父,定会在腊八之前返回。楼明月还说有些东西让他给于九音带去,李岩也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薛寒山、叶真、杨岚、李岩四人辞别众人,李岩叮嘱韩琦、张大通他们一定好生保护李湛,勤练武功,这才登舟西去。此后几日中,薛炎除了忙军务,便与李湛形影不离。张大通、韩琦、萧无忌、尘渊更是一直待在李湛府上,名为蹭吃蹭喝,实则就是为了保护他。后来李湛嫌他们烦,通通撵回去练武了。
又过了几天,这一日是中秋,据哨探来报,说道对岸水寨仍在,只是几乎也没什么人了,想来谁也不会在此间干等数月,也都自归家。江都、泉州等地戒备也松懈了下来,楼明月趁机做了几次贸易,又赚了不少金银,前日船队回来,还带回来不少新鲜瓜果。于是晚间李湛在城内大校场上摆宴,邀了了全城父老共赏明月,并在校场四周置了桌案,上面摆放好各色水果糕饼,任由城内稚童、老人取食。
明月在天,整个流光城沐浴在一片银辉之中。校场上一盏灯也未点亮,却依旧亮如白昼。流光自遭攻击以来一直处于压抑之中,此时敌人尽去,连无知幼童都感受到长辈们发自内心的轻松,也难得见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嬉戏笑闹,校场上热闹得如同集市一般。杨霞早就随同晴羽他们一起来了,大老远见到九娘与楼明月一起,赶忙奔过去与母亲搭话。近来九娘太过忙碌,母女二人很有几日未曾见过面了。
苏顾虽想过去与一众小辈玩闹,却又担心校场太过混乱,危及楼明月安全,也便在这边待着,无聊之余只能与杨霞说说近况。看她背负的武器,拍了拍她脑袋,笑道:“你这么还带把跟你差不多高的剑,也不嫌累赘么?”杨霞脾气虽好,却最恨有人拍她脑袋,师父也就算了,苏顾是不能惯着的,不然只会变本加厉,对她怒目而视。苏顾大笑:“就是这个眼神,这才像是剑客嘛!”又跟她打听起李岩、晴羽的八卦来。
待众人到齐,李湛示意大家伙儿安静下来。他虽不严肃,但威信素著,顿时安静了下来。偶有不听话的孩童,在父母的管束下也停止嬉闹。听得李湛大声道:“各位父老亲朋,咱们有今日,须得感谢多人。第一杯酒,敬浴血奋战守卫流光战死的以及活着的军士。”说着将手中的酒浇在身前。
死者亲人有的轻轻抽泣起来,旁边有人小声安慰众人有样学样,将酒浇在地上。死者亲人有的轻轻抽泣起来,旁边有人小声安慰。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守我疆域,卫我家国,百战不殆,九死不悔”,看装束应是旁边驻守的城卫军。接着周边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渐渐连周边的平民也喊了起来。其实岛上五万人口中有一万军兵,基本上每家都有人从军,耳濡目染之下,怎能不明白这些口号的寓意。最终岛上数万人都异口同声喊起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连流光周边的海水似都震动了起来。莫说萧无忌,尘渊这样沉着冷静之人都有些热血沸腾。
良久大伙儿才在李湛的示意下停歇,他端起第二杯酒,大声道:“第二杯酒,敬不远万里前来助战的好朋友。他们有的还在这里,有的暂时离开,但无论如何,请记住他们的模样,记住他们与咱们一起并肩战斗过,他们与你身边的父母兄弟并无二致。”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也举杯饮下。
李湛又举起第三杯酒:“这第三杯酒,敬咱们自己。对方攻击、偷袭,放火焚烧民居,无所不用其极。或许谁都曾经怀疑过,咱们究竟能不能撑过去呢?然而大伙儿都看到了,终究是他们败了,咱们胜了,为什么?因为不管你怀疑没怀疑,坚信不坚信,终究都没有退过一步。咱们能打退他第一拨,就能打退他第二拨,只到打疼他们,再也不敢来为止。干!”又是与众人一饮而尽,然后放声大笑,最后道:“好了,我也不废话了。今日中秋,咱们一面赏月,校场上摆出来的美酒佳肴,鲜果糕点尽情品尝,请吧!”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接下来场面就有点乱了起来,孩童与朋友耍闹的笑叫、父母的呵斥、邻居友人的寒暄等等,混在一起,李湛看在眼中,竟有些失神,与当初天都中秋的繁华何其相似,只是那时候大多数的玩伴,都葬身在了大火之中。他心知此刻不是感慨之时,收束心神,为避免殃及平民,他向后移了移,等候即将发生的事件。场上局面如此,还有比这时候更好的行刺时机么?
原本离他较近的薛炎被拉出去敬酒了,萧无忌、尘渊被人围住,张大通、韩琦被围在外围,翠屏、薛晴更受欢迎。李湛看着场上形势,暗自冷笑,如果让自己策划刺杀的话,不管对手有没有设置陷阱,这样的天赐良机也必须尝试。他将手负在背后,一副全不设防的样子,以城主之姿看着自己辖下的子民。
一声鸣啸,一支烟花飞上空中,接着接二连三飞了上去。即便明月皎皎,烟花散放开来,美丽的图案浮在校场上空,仍然落得半天绚烂。孩子们一愣,登时欢呼了起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拿着一块甜瓜,跑上台子,就要递给李湛,大老远口中说道:“城主,叔叔让我给你吃。”后面跟着一个大人,脸上满是笑容,口中道:“小心别摔倒。”
李湛脸色一变,就在此时,身后恶风不善,似有暗器发来,若他让过,正好钉在身前小小孩童身上。不容多想,李湛凝“龙虎离合”真气于袖,一兜一卷,要将暗器笼在袖中。岂料发射暗器之人内力深厚,仍是穿透了他数层袍袖,好在已无余力,落在地上,却是一把小小弯刀。
同一时间孩童身后的那人伸手在孩童身上一推,小小的躯体挟着一股劲风猛然向李湛袭来,人群中不知谁一声发喊,登时乱了起来,更有人已缠上了薛炎等武功高强的人,阻止他们前来救援李湛。
此次行动薛炎是清楚地,只是没有想到对手会在城中伏下这许多人,惊怒之余全力出手,对手却是不顾一切死缠烂打,兼且一身防御功夫确实出色,薛炎一时半刻间竟挣脱不得。仓促间看向萧无忌他们,却发现与自己一般无二。意见有人打斗,校场上登时乱了起来,周边的城卫被混乱的人流冲突,竟然也赶不过来。
李湛叹口气,左手袖子一抖,将真气化刚为柔,接住孩童,顺势在原地一转,消解劲力,轻轻将他掷出战圈。杨霞忽地纵出,接住孩童,就地顺势一滚,躲到一边去了。那人正要继续拿孩童做文章,见状来不及吃惊,挥掌向李湛攻了过去。原本乱局一起,另一边就有人袭向楼明月,苏顾只得应战。那人的目的本也就是奔着纠缠苏顾去的,当即与她缠斗在一起。杨霞小小孩童,却是无人注意,趁势救人逃离。
李湛右掌挥出,与那人拼了一记,各自退后一步,竟然是个平分秋色之局,不由得暗暗吃惊。隐藏在暗处发射暗器的人抖手又是三枚飞梭丢了出来,一枚打向他背心,另外两枚封住左右两侧。李湛身形一转,将身上长袍脱了下来,内力灌注之下便如一块铁板,周身一甩,不但挡住身后暗器,也将身前之人击退数尺。
此刻他门户大开,右侧后方人群中跃出一人,身形轻灵之极,落地时已竟似灰尘也没荡起一点,同时抽出一把黑色弯刀,向他斩了过来,刀光暗淡,也未发出任何破风之声,用于行刺暗杀实是绝妙之招。与之配合的是他左侧地上“呯”地一声现出一个大洞,一名巨汉露出一半身躯,手中使着一根熟铜棍,向李湛腿上缠了过去,棍影千重划出层层波涛,一根鹅卵粗细的金属长棍竟被他使成软鞭一般,意在锁死李湛的动向,配合刀客击杀。
李湛顺势将长袍向施展的暗器的刺客方向掷出,挡住他视线,随手一抽,盘在腰间的一支软枪弹出,与熟铜棍搅在一起,叮叮当当一阵交击,枪影棍影都是一阵散乱,对手武艺竟似不在他之下。他借势而起,长枪向周身一荡,挡住正面攻来那人的狂猛掌力,枪身竟被对手劲气压成弓形。李湛不及变招,枪尾与身后刀客弯刀一触,挡住要将他拦腰斩断的一击,但对手刁钻刀法中蕴含的内力也不可小觑,只得踉跄跌出。刀客力未尽,弯刀连斩,幻化出一面死亡阴影罩向李湛。
李湛气息未定,勉强使出“不动如山”的枪法,在周身布下如山枪势,勉力挡住敌手攻势。使棍大汉与正面的徒手高手身形一定即起,复向他攻去,躲在暗处的暗器高手也会不断掷出各色暗器攻击他防守空档。几人武功高强不说,兼且怪异无比,与经常敌对的中原武功完全不是一个套路,李湛即便仗着枪法守势牢不可破,一时之间也是险象环生。
薛炎等人被对手缠住,个个守御甚强,欲突破少说也要十余招,只是谁也不知李湛在四名武功高绝的刺客攻击下能否撑得了那么久。周边城卫一面疏散人群,一面努力向台上被围攻的李湛接近,奈何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过去。
只是场上局势乱归乱,却逐渐在恢复秩序。刀客焦躁起来,反正李湛枪法一味防守,也不顾及自己暴露破绽,弯刀舞得呼呼作响,劈头盖脸向李湛接连剁去。大汉也不顾花俏招式,只是凝聚了全身真力在臂上,一棍一棍向李湛砸了过去。原本这样的招式只需轻轻闪躲即可,奈何他与刀客配合得当,根本未给对手留下多少闪转空间。另外两人也在旁趁势攻击,四人缝隙中的李湛似陷入一个巨大网中,李湛躲闪不得,竟然形成了最好的破招时机。
无奈之下,李湛以软枪硬扛数招,弯刀锋锐,铜棍势沉,即便他手中枪韧性十足,终究扛不住,随着刀客一次连斩断为数截。四人一看大喜,奋不顾身向他夹击抢攻。李湛眼疾手快,抄起半截断枪护在身前,只是防守起来每况愈下,好在已有一队军士冲上台来。
四人一见着急起来,虽说一队军士抵不住他们,一旦出现就预示着会有源源不断的敌人过来。空手那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忽地在地上一滚,攻向李湛下盘。旁边一棍一刀一击胸腹,一斩颈项,后面飞蝗石、燕子镖、银针数般暗器全都打向李湛背心。李湛挺枪下刺,拟逼开那人再行闪躲。谁知那人完全不顾高手风范,一把抱住李湛小腿不放,李湛枪锋扎在他肩背上也只是哼了一声,反手抓住断枪死也不松,嘴里兀自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大意是催促速战速决。
李湛移动不得,枪又被对手攥住,刀棍临身,暗器及背,眼见就要遭逢大限,却听得叮当几响,身后暗器似被什么击中,纷纷落地,两支长箭带着呼啸劲风击在刀棍之上,将两件兵器荡了开去。兵器主人只觉得手上一震,大力传来,差点武器脱手。两人重整旗鼓,要趁势再上,又是两箭射来,两人只得各自退了一步,箭矢从面前寸许处划过,劲风带得脸颊生疼。李湛一脚将地上那人踢开,退后几步,同时四条人影从旁边抢出,攻向四名刺客。
来人正是叶真、薛寒山、李岩、杨岚四个。四人依计离岛,又在暗夜时分返回,便一直隐藏在城主府中静候刺客。为了隐秘起见,城中除了李湛、薛炎知晓,连萧无忌等人都未告知。谁知对方确实有耐心,始终不来,即便萧无忌等人不在府上的两日也都忍住没出手,若非是杨岚亲眼所见,薛炎都要怀疑是否有刺客在岛上了。只是大伙儿也不着急,中秋赏月早先便已定下,这才是给对手最大的机会,同时也是最完备的陷阱。四人依李湛要求藏好,非万不得已不得出手,定要引出敌人藏于流光的所有底牌再一网成擒。因此即便李湛连连遇险,四人始终隐忍不出,只恐刺客犹有后手。
直到方才,再不出手李湛便要横尸就地,薛寒山先率先远程发难,用银针击落对手暗器。杨岚弯弓搭箭,先破对手攻势,又将对手逼退。四人趁势而起,代李湛接下四名对手。四名刺客自然识得四人,若不立刻撤离只能是在此败亡的结果,却无一人退缩,也不管各有高手向自己攻来,仍是不约而同向李湛攻去,显是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刺杀。
叶真冷哼一声,手中的“无刃”宝刀在冷月下划出一道弧光,距离刀客尚有数步之远,一道锋锐劲气直直袭向刀客背心。刀客长居域外,却也久闻“劫海刀圣”威名,弯刀在身后横劈竖斫化解来势,正要追击继续李湛,忽然止步,却见他身前一步之处劲气横过,在坚硬黑石铺就的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方知“劫海刀圣”当真非浪得虚名。叶真趁机追至他身边,挥刀攻来,无奈之下只得凝神应战。
杨岚飞身向前,长枪携带雷霆之威,直击使棍大汉背心,枪锋似雪,枪缨似血。大汉老远便能察觉枪锋凝若实质的杀气,不敢大意,熟铜棍回身一撩,本以为定能将对手武器崩出去,枪身却如同灵蛇一般将铜棍缠住,枪锋昂然而起,在月下洒出点点寒芒攻向大汉胸腹之间。大汉不愿恋战,弃了武器,在地上就势一滚,拔出腰间短刀同空着手掌的刺客一同压向李湛,却有一支雪亮长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形,在二人颈间一旋。两人见长剑御空而来,轨迹奇特,劲力威猛,吓了一跳,传闻中的剑仙一流可以驭使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莫非今日在流光竟然遇到了不成?
其实李岩的“落梅风”手法只是将内力贯注在剑上简单操控一下长剑的运行轨迹而已,脱手之后哪里还能驭使得了,只是用来吓人也足够了。长剑最终悬停在李湛面前。李湛哈哈一笑,伸手抓过剑柄,此番有了兵器在手,虽不趁手,形势也好了很多。李岩、杨岚赶了上来,与二人厮杀在一起。李湛终于可以喘口气,只是战局未定,仍是全神戒备。
薛寒山就轻松多了,他行来途中,看也不看,只是一枚枚银针向隐藏的暗器高手处掷去,来到大约不到两丈的距离,正是他的暗器威力最易施展的时候,抖手一把银针掷了出去,看也不看结果,回身便走,护在李湛身前。
薛炎等人见已无后顾之忧,再也不着急,只是全力攻击敌手,必要将这些刺客尽数拿下。不多时校场上平民已疏散完毕,城卫已守住校场四处,结好阵势,外围射手持着弓弩,不多时将场中顽抗的刺客一一拿下,只剩下场中间的六人还在作对厮杀。
三名刺客中应是空手那人最强,只是他肩背受伤颇重,严重影响了发挥。此时困兽犹斗,反而激发了凶性,连使几招杀手逼退李岩,叽里咕噜大声喊了几句话。本来被制住的那些人拼命反抗,还有人用汉话跟着喊道:“因光驱暗,是恶即斩,日月盛临,明尊净世!”那人似是从这些嘶喊中吸收到了无尽力量,哈哈大笑起来,癫狂之中带着几分欢喜,衬托着场上形势,说不出的诡异。
李岩看着黑白二种气流从他身上不断溢出,交缠着一圈一圈绕周身,每次呼吸吐纳,两气便凝实了几分,便知对手当真非同小可。不待他气势攀至顶峰,“涛生云灭”婉转盘旋,带着“决浮云”剑意在他周身连刺,长剑过处留下一条条血痕。周边众人都知道李岩的武功,见状都以为他已胜出。
李岩却清楚得很,对方绕身的真气坚韧无比,全力击刺之下只能伤到对手皮肉,且剑上内力皆被抵消,看着血淋淋得甚是可怕,实际不过是普通外伤而已。那人终于蓄力完毕,仰天大吼一声,脚下黑石四分五裂,周身黑白二气全部纳于右拳,挥拳向李岩击去。即便在月光下,周边众人都能看到一股拳头粗细、集束异常的气流激射而出。李岩不意对手拼着身受数处剑伤,也要引他招式使老,硬接这石破天惊的一拳。也顾不得太多,全身真气凝于左掌,“负天绝云”磅礴浩瀚的真力如怒涛般卷出,迎击而上。
两人真气一接,李岩如断线风筝般跌了出去,半空中吐了好几口血,撞破台下一处房子的院墙,跌了进去。众人一愣之下,赶忙过去救人,七手八脚将他拽了出来,杨霞早哭得满脸泪水。李岩示意众人勿动,打坐调息起来。那人用了短时间内提升功力的秘法,此时已是油尽灯枯,缓缓坐下,结了手印,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因光驱暗,是恶即斩,日月盛临,明尊净世。”最后一句说完,头垂了下去。薛寒山走上前去,被俘众人鼓噪起来,他在那人脉上一搭,向李湛道:“经脉断绝,已然去了。”李湛点了点头,那边厢已有人哭了起来。
李湛叹了口气,对还在打斗的杨岚、叶真道:“能不杀便不杀吧。”与杨岚比斗的大汉失了趁手武器,本就相形见绌,此刻见同伴身死,悲愤之余攻势更紧,只是破绽也更多,被杨岚瞄准机会,抽冷子使枪在他脚下一拌,登时跌倒在地。欲起身时,已被枪锋指在喉间。大汉怒将起来,全然不顾随时能制他死命的枪锋,挥刀向杨岚腰间斩去。杨岚枪身轻拨腰刀,借势调转枪柄,在他身上连点几下,所中都是周身要穴,气血不畅之下,登时委顿在地。
叶真见两个小辈先行得手,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且对敌良久,对对手的招法已有所了解,恰巧此时又遭逢了同伴一死一擒的变故,不经意间原本圆满的刀法中漏出了一丝破绽。叶真刀法大家,究竟是诱敌还是真正的破绽自然不会认错,“无刃”向前一探,如同成了他身体的延伸般,轻易探知何处为实何处为虚,寻隙而入,以无刃入有间,直中肯綮,一刀斩在刀客右腕,同时刀锋弹起,横在他颈间。刀客赶到手腕一痛,只道右手已被斩断,他毕生功力都在右手这柄刀上,心中不由一阵凄凉。心念电转之际却又觉得,终究是死路一条,有手无手又有何区别?谁知对手只是用刀制住了他。叶真趁他一愣神之际,顺手点了他几处要穴。刀客此时才看到,自己右手还在,显然对手是手下留情,只用刀背在他手上斩了一刀,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有人听薛寒山之命,从旁边墙上拿下一个人来。那人身上中了六七支银针,穴道受制一动也不能动,手中兀自拿着几枚暗器,正是那名擅长暗器的刺客。原本暗器决胜负就没那么多花哨,薛寒山施展“落梅风”的手法,一下子便制住了此人。
李湛一直紧绷着一根弦,此刻见所有刺客已束手就擒,城中秩序也稳定下来,才略略松了口气。他命人将这些刺客全部押上来,要好好审问一番,为何三番五次前来行刺。周边的军士见了杨岚等人居然还在岛上,心中已约略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仍旧不敢大意,留了不少人在李湛身前身后护卫。
李湛道:“你们是什么人?之前咱们未曾打过交道吧,为什么要来行刺我?”剩下的人中应是以刀客为尊,一众刺客都看着他。刀客看了看四周,苦笑一声,操着生硬的中原口音说道:“看来瞒也瞒不过,那便是实说了吧。咱们是明教之人,我们四个忝居教中长老之位,死去的那位是净世长老阿尔塞斯,我是建明长老薛西斯,这两位是越暗长老吴苋、分光长老蒋一兴。其余的都是属下信者。”他重穴受制,只能用眼神指示,众人也看得明白,大汉就是吴苋,暗器高手是蒋一兴。
李湛皱了皱眉,说道:“流光与明教素无过节,为何耗这么大力气来行刺我?还有你们这些信者有些是早些年便来了岛上的,难不成你们谋划已好久了么?”薛西斯点点头道:“不错,咱们是没有过节,只是你们占了我们的地方,除了让出此地,只有死路一条。”薛炎冷笑道:“这里数百年前起便是大唐领土,什么时候变成你们这些波斯人的地方了?”薛西斯道:“未有天地之时,只有善恶二宗。善宗即光明王国,首为明尊,有相、心、念、思、意五土,怜悯、诚信、具足、忍辱、智慧五施,兼具清净、光明、威力、智慧,与黑暗王国之主魔王战”
众人脸上都现出一个大大的“懵”字,李湛忙道:“好了,至少你们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是有天地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的地方肯定都是你们的!”薛西斯大声道:“这是自然,当今乃是中际,光明与黑暗混淆一起,光明之土多有沦丧,但我等在明尊指引下不懈战斗,定然能驱除黑暗,重返光明!”
李湛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能避免被强行传教的问题:“被黑暗污染的土地那么多,怎么你们偏偏选中我这小小的流光城?”薛西斯满脸肃穆之色,郑重说道:“百年前上一代明尊魂归光明王国时曾说,我教欲要昌盛再起,战胜黑暗,须得找到东土之东、沧溟之中、水中蕴火、日月其生之地,经我教多方打探,终于找到此处。你们若肯让出此地,将来到了后际,明尊定当收你们于光明王国,享万世之乐。”
李湛道:“可惜了,流光为我等容身之所,此事没有余地可言。”
薛西斯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笑意,问道:“我想知道,今日都是你们的布局么?”李湛点点头:“不错,数日前我师妹夜间无意中发现了你们在城中的行踪,怀疑有刺客来刺杀我,便布下罗网,让你们以为护卫在我身边的高手都已离去,又传出今日中秋赏月的讯息,你们果然就上当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然有心算无心之下,你们这样的高手来行刺我,成功几率还是很大的。”
薛西斯道:“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着扬天长笑。
李湛正在疑惑,忽听对面李岩喊道:“小心背后!”不及多想,身形前窜,“龙虎离合”真气一念之间尽数凝于后背,在众人惊呼声中,一股大力击在他背脊之上,李湛一口鲜血喷出,向前扑倒在地。薛寒山纵身落在他旁边,将几粒丹药给他服下,也不敢乱走,就在当场为他疗伤。
偷袭者五人站在一起,为首一人一支暗器飞出,却是直奔薛寒山而去,另外四人聚力向周围各推出一掌,一股大力卷起漫天尘土。趁着对手惊于变生肘腋,纵起身形向外急掠。薛炎一时之间不知是命人追敌还是保护李湛,杨岚喝道:“放箭!”千百支弩矢向空中五人射去。落在最后一人一声惨叫,被射得刺猬一般,立时气绝。另外四人也都多少受了点箭伤,回头看也不看,只顾前奔。
李岩本来一直在疗伤,即便是审讯刺客时也只有杨霞和晴羽在看护他,伤势好得差不多时,正逢薛西斯纵声长笑,他疑惑之中却看到李湛背后有几名军士在悄悄靠近,头上戴的一种宽檐帽压得甚低,面目很是模糊,但明显与周围格格不入。只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刺客身上,谁也没有注意。为首那人忽地抬头看了下形势,李岩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明教“净世宗”的萧道平,情急之下连忙高声示警。
此刻见到萧道平等人从他的方向逃走,也不顾伤势尚未全好,拔剑冲天而起,一招“上决浮云”将空中剩下的四人笼罩住。三人眼见脱身不得,喊道:“使者快走!”一人在萧道平脚下一托,助了他一臂之力,身形下坠越发厉害,却合身向李岩扑去,李岩长剑一抖,电射而出,直奔萧道平而去。左掌却蕴满内力击向扑来之人。萧道平在空中尽力躲避弩矢,还要躲避杨岚的利箭,李岩长剑终于建功,在他腰间划出一道口子,终究被他借着城中混乱,城防减弱之时,逃了出去。
空中那人与李岩掌力相接,本来他内力就不如李岩,又是仓促出手,直接被凌空打了一个跟头,身形起伏间,杨岚射出的利箭带着一篷血雨透胸而过,当场身死。另外两人看着追命长弓,心中一阵绝望,却不约而同向李岩攻去,想要拼死拉个垫背的。李岩一张手,接过飞回长剑,由于担心两人伤到背后的晴羽和杨霞,一步不退,左掌右剑,反将两人卷进浪涛之中。这下子手下丝毫未曾容情,他剑法迅捷凌厉,掌力磅礴威猛,转眼间两人就又添了几处伤口。
杨岚恨他们偷袭李湛,张弓搭箭在旁伺机而动,二人本就受伤,不多时一人被李岩挥剑刺倒,一人又被杨岚利箭射穿腿部,早有军兵一拥而上,捆了个结实。李岩先去询问李湛伤势,薛寒山摇了摇头,不说好也不说坏,众人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由大伙儿护着李湛先行回府疗伤去了。
李岩向薛西斯道:“你们是哪一宗的?”薛西斯笑道:“果然不愧是琉璃圣胎,眼神如电。若非是你,李湛已死透了吧。”李岩冷然说道:“少废话,你们是哪一宗的?驱暗宗么?”薛西斯道:“不错。传火死有余辜,却做了件好事,那就是找到了圣胎。以你威能,来日继承明尊之位定然不错”
李岩却不想跟他废话,又问道:“你们不是与净世宗不合么,怎么又与他们一起刺杀城主?”薛西斯道:“净世宗只是行事偏激一些,与我们不合也只是宣扬教义的方法存在差别,还不都是为了明教的发扬光大?因此此番并非合作,只是遵从明尊的指引罢了。”薛炎插口问道:“你们少数几个人倒也罢了,这么多人是净世宗还是驱暗宗的,都是怎么安排进来的?”被捉的信徒中倒有一多半并非流光居民。薛西斯哈哈大笑:“明尊持净世之念,怀大神通,其能为岂是尔等可知?”说到明尊,他双眼放光,喋喋不休宣扬起教义来。
新捉住的净世宗两人是“垂天四翼”中的紫鹤、青雀,白雁、黄鹰已死在弩箭之下了。虽然受伤被绑,仍是挣扎不休,嘴里兀自咒骂。
对着这么一群完全没有是非观念,心中只有明尊、教义的狂热信徒,薛炎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命令将一群人关进石牢,若城主有何闪失,先拿他们祭天。李岩看着这帮阶下囚,在薛炎耳旁小声说道:“师叔,有条件的话,将他们分开关押,我对明教有点了解,总觉得他们有所隐瞒。四长老关一处,净世宗两人关一处,其余信众关一处,瞅机会听他们说些什么。”薛炎点点头,按他说法吩咐,一帮阶下囚被带了下去。
之后薛炎又吩咐城防军注意残留刺客,安抚民众,这才与李岩回城主府看望李湛。虽说薛炎德高望重、楼明月生财有道、杨岚军功素著,李湛才是流光军民心目的中的擎天之柱。时已三更,薛炎带着李岩到城主府门口,仍然看到一群人逡巡未去,也不喧哗,都眼巴巴地看着城主府,想是担忧李湛伤势。他们见了薛炎,纷纷上前询问。薛炎刚从外面回来,也是心急火燎,哪里知道李湛究竟怎样,苦口婆心劝了几句,众人也不听,一个老汉被推举出来与薛炎搭话。他上前对薛炎施了一礼说道:“小老儿余瑞,邻里街坊虽然聚在此处,也怕打搅了城主修养,不敢大声说话,因此推举了小老儿出来。薛城主,城主他可不能出事儿啊。当初咱们流光多艰难呐,外面封锁得严,岛上的粮食也不够吃,小老儿的小孙子那一年差一点儿就饿死了。后来多亏了城主,才有了咱们今天丰衣足食,他可不能出事儿啊!需要什么药,薛城主就吩咐下来,哪怕咱们倾家荡产也得给城主买回来。只要说咱东海的龙宫里有,咱们也敢去闯一闯。”
薛炎也有些感动,向老汉施了一礼,又向周围张望的众人团团一揖,口中说道:“众位父老的心情薛炎知晓,如有用得上众位的,我定会告知大家。城主吉人天相,只是受了点小伤而已。况且薛神医在,还有什么伤病能难得住他的么?众位只管回去好好歇着,说不定经过今夜整治,明日就又生龙活虎一般了。若是各位有心帮忙,只需回去注意一下。今夜情况混乱,说不定还有刺客隐匿起来。各位若见到眼生之人,便告知巡街城卫,这便是帮了大忙了。”
众人都应了声“好”,余瑞也道:“咱们岛上的人,最少的也在这里住了二十来年了,竟然有人参与刺杀城主,实是咱们的耻辱。咱们这便去了,若城主的病体有所好转,还望薛城主告知咱们。”薛炎应了,老汉对大伙儿道:“走了,堵在这里也帮不到城主,卯足劲找刺客去。找不到刺客就回去给城主祈福去。”说吧带着一群人告辞去了,薛炎、李岩这才转身进府。
老远就看到一群人站在李湛房外,像杨岚这般冷静,都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焦灼的神色。大伙儿见薛炎来了,都向他示意。薛炎无暇顾及这些细节,直接问杨岚情况如何。杨岚摇头不语,倒是楼明月在傍边说道:“薛神医父女在里面,苏顾懂得苗疆异术,也进去了。只是这么长时间也没人出来回个信,等得人心焦。”李岩道:“薛神医说我内功有疗伤奇效,我进去看能不能帮上忙。”薛炎、楼明月都点点头,杨岚也道:“师兄,你一定要救好他”声音破天荒地有些哽咽。
李岩看去,见她眼中隐现泪痕。这许多年来,即便有部属无数,却也只有李湛、杨岚身世相似、仇恨相似,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杨岚待李湛如父如兄,李湛为免杨岚后悔,宁可失去唐门那样唾手可得的强援。他从未见过这样凄楚的杨岚,难怪她一直不说话,原来是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自己。
李岩示意她放心,轻轻敲了敲房门,说道:“薛前辈,我是李岩,可以进来么?”良久薛寒山有些疲惫的声音才道:“进来吧!”李岩推门进去,又合上了门,一转身就吓了一跳:苏顾脸色苍白委顿在椅子上薛晴头发已被蒸腾的汗水浸得湿透,拿着针的手微微发抖,手中银针却是刺向薛寒山薛寒山汗透重衣,小小银针如有千斤之重一般,歇息一会儿才能缓缓提起来,扎在李湛身上。
李岩见到三人状况,便知道是内力极度透支的模样。赶忙上前欲待帮手,苏顾有气无力说道:“先别管我,帮他们把针扎完。”李岩点点头,走过去站在薛氏父女旁边,伸出双手按在二人肩上,精纯内力源源不绝注入。早先薛寒山便说过,他的真气类似于没有属性的天地元气一般,善能为别人补益内力。
盖因人自出于母体,便断绝先天呼吸之能,再进行吐纳归元,习练内力,不过是涤荡后天之气,抽取精华为己所用,一般都会选择适宜于自身的功法,从而生成相应属性的真气内力。比如叶真内力呈庚金之相,使将出来便如锋刃一般凌厉张大通的“燎原真气”属于离火之相,特性就是暴发极强。待得后天真气练至顶峰,隐隐能从天地之间感应并吸纳相应属性的真气,从而使内力生生不息,又能够借以脱胎换骨,延年益寿。有夸张者说道终将由武入道,与天地同寿,这都属于神话的范畴了。只是世间先天高手也只有几人而已,又有谁知晓“道”是何物。
而“负天绝云”较为奇特,却是类似于先天真气的本源之相,本身没有属性,却可化生万物,如阴阳,如五行。只是这样的真气内力修炼起来比单一的阴阳、五行真气却是要难得多了。因此凌云派的“负天绝云”、“紫气东来”修者甚众,内力高深之辈却无几人。李岩性格坚毅,幼时基础打得极稳,且于“负天绝云”幽微精深之处理解颇深,方能一日千里。岂不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等绝顶内功有许多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各人领悟不同,境界便自不同。比如张大通,于九音一见他,便向他推荐了更易上手,凭坚毅意志便能修炼的“燎原真气”。
一般人受了内伤或者真力损耗严重时,要么是内力乱作一团,损伤经脉,要么是一丝余力也无。无论哪一种情况,仅凭自身之力一时之间已无法收束真气,便需要他人助力。须得选真气与自己相近之人,最好是同源,助自己返本归元,引动并壮大自身真气,实现调理之能。
李岩则不然,将自己内力输入二人体内,便与对方的真气合而为一,不需再等待调息时间。薛寒山得此助力,双手此起彼落,又扎了七针,示意李岩扶李湛躺好,这才喘了一口气,退下来歇息。
李岩见李湛原本如金纸一般的面色终于有些红润,这才放下心来,返回神却见薛寒山病怏怏得,不由一惊:“前辈,你怎么了,我来为你恢复真力。”说着就要动手,薛寒山摇摇头道:“方才让晴儿为我施展了激发潜力的针术,只能静静修养,别无他法。你也不用担心,老夫这里就是药多。”
薛晴只是有些脱力,得了李岩真气立时好了很多,倒了杯茶给薛寒山,与苏顾坐在一边休息,顺带等候薛寒山的差遣。李岩又问:“前辈,师兄的伤势怎么样,有没有大碍?”薛寒山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示意出去说话。众人见他们出来,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薛寒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半晌才道:“任督受损,阴维、阳维几乎断裂,五脏移位,我使尽全力能保他行动自如,但要恢复为常人一般,却是有些难了,且日后难免与病痛常伴。”众人早就猜测此次李湛受伤不轻,却没想到竟然重到这个程度,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岩也是一惊:“怎么可能?师兄内力精纯,又提前有了防备,萧道平与我交过手,以他的功力,岂能伤师兄如此之重!”薛寒山摇了摇头:“如非如此,早就没命了。这些邪魔外道功法异常,我观察李城主体内伤势,不似是一种功法所伤,倒像是数人合力而为一般。”李岩皱了皱眉,说道:“明明只有萧道平击中了他。我听家师言说,一人体内绝不可能承负超出自身内力上限的功力,不然经脉受损,何况是数人之力合而为一,绝对能让他还未发力便经脉寸断。”薛寒山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杨岚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忽道:“师兄胸怀大志,若只能缠绵病榻与杀了他何异,难道真没有办法了么?”薛寒山道沉思半晌:“若能寻得一个人来,或许也未可知?”李岩大喜:“何人,他身在何处,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寻来!”薛晴眼睛一亮,说道:“莫非是卓师叔么?”薛寒山喟叹一声,才道:“不错,若你卓师叔在,与我合力,或能让李城主恢复如初。他性格怪异,与我于医道的看法迥异,常常争斗不止。即便找到他,若是说让他与我合力救人,只怕也难如登天。”
萧无忌哼了一声:“那就先将他骗来,或是绑了来,来了还由得他么?”薛寒山道:“你敢绑他来,他就敢在治伤的时候做手脚,直接把人给治死。”萧无忌“哦”了一声,蹲在地上不吭气了。
楼明月道:“先不管其他,找到再说。到时候努力恳求也好,重金相聘也好,总会有法子的。”秦宇也道:“不错,便是这样,他行踪何在,神医先说来听听。”薛寒山道:“好吧。十余年前大乱方起,他不愿在中土待下去,恰逢有人相邀,便渡海东去了倭国。数年前给我送了一封信,说是在倭国平安京的京都,邀我去寻他。我当时没答应,又路途遥远,之后便断了联系,此时也不知是否还在。”其时倭国嫌名称难听,百余年前就上书唐皇称改名为“日本”,其意为日出之国,当时唐皇也准了,只是无论官民私下称呼时仍习惯以原名称之。
楼明月道:“那好,明日里我便带上商队去一趟倭国,顺带找寻那位卓先生。”薛寒山也道:“也好,我师弟若是能来,对治好杨统领的内伤也会多些把握。”李岩道:“我与明月姑姑同去,也好保护你。”萧无忌道:“我也去,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外邦呢。”李岩摇摇头,说道:“你们留在岛上好好练武,数月之后还要借助你们的力量。在此期间切记多跟杨统领对练,定有奇效。”萧无忌唧唧哝哝:“好像自己便不要参赛一般,还不是找借口出去玩耍?”薛炎眼睛一瞪说道:“每与人交战,青崖都有收获,从而增加自己武学修为。你若能做到这一点,便不用闭门造车了!”萧无忌素来怕薛炎,立刻不吭声了。
秦宇也道:“听闻倭国向来喜爱咱们的丝绸、茶叶、瓷器,我且着人去清点一下,天威与我同去吧。”秦天威答应了,与他一起离开。李岩也让张大通他们先回去,只说怕李湛伤势反复,要与薛寒山一起在这里看护,又嘱咐他们好生照应晴羽、杨霞。待众人去远了,只剩下李岩、薛炎、楼明月、杨岚四人。先进了房,李岩问道:“今晚的事你们怎么看?”
薛炎道:“实是匪夷所思,明教竟然在流光藏了这么多人,看来得好好梳理一下了,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藏着奸细。”楼明月叹道:“咱么终究是百密一疏,对手也终究是技高一筹。谁知道还有高手藏在最后呢?都知道越到最后越难逃脱,他们肯冒着丧命的危险做最后一击,当真是可怕。
李岩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明教的净世宗与驱暗宗?”杨岚道:“我在卢先生处读过一本他写的小书,是记录宗教百年兴衰的。当时看了看很是好奇,记下来一些。书上说明教本名摩尼教,是从极西之地的萨珊国传来的。后来萨珊国被大食所灭之后,明教在中土的分量才渐渐重了起来。明教崇尚明尊,但处世之道因地域缘故发生了变化。据说原萨珊一系提倡是恶即斩,斩尽诸恶则能使黑暗退散,重返光明,称之为驱暗宗萨珊灭国之后,在原地开枝散叶的宗派受迫害最深,因心怀仇恨的缘故走了极端,一则全力布道,一则矢志消灭不信仰明尊之人,如此则能重返光明,被称为净世宗另外便是在中土发展起来的一支,糅合了中土宗派典籍,有了相应的变化,从而隐于民间、庙堂,只管发展信众,许多人竟然不知自己信仰的教派名称,只道是佛道分支,至高信仰亦是明尊,以传光明道、互助为理念,称盛临宗。”
“明教最强盛之时,在各道大都会均建有大云光明寺,信者甚众,由于百十年来三宗都在中土发展,信众究竟信奉的是那一宗就不清楚了。不过盛临宗处于中原,驱暗、净世二宗心怀故土,一直在西域开枝散叶,倒是大体不差的。后来武宗灭佛,明教不甘亦受牵连,竟然尽起高手入天都,名为请愿实为威胁,武宗一怒之下遣大军击之,杀伤无数。漏网高手欲入皇宫胁迫皇帝,被先祖在应天门外击杀使徒二、法王三,几乎精锐尽墨。朝中皆言此行无异于谋反,遂勒令焚毁各地光明寺。此劫过后,明教元气大伤,行事越发低调诡秘,教徒更是讳莫如深,渐渐不为世人所知。”
李岩点点头:“我近来与驱暗宗、净世宗打过交道,确实如师妹所言,宗内高手多是异邦人氏,比如前些时日我与尘渊、无忌在江都杀死的驱暗宗传火使者贾法尔,以及今天一网成擒的净世宗垂天四翼都非中原人。难不成是我们三人杀死传火,因此挑起了祸端?”
薛炎道:“那等恶人,杀便杀了,有何担心?况且他们也说了,刺杀城主主要是为了流光城,与你无关。”
杨岚却道:“不错,若是只有这些高手来做刺客也就罢了,城防终究有疏漏之处。只是藏于岛上的信众却大多是土生土长的中土人氏,且潜伏已久,这就非以异域为骨干的两宗能办到的了。”
楼明月眼睛一亮,已听出关键所在:“盛临宗?”三人同时点头。
过了片刻,薛炎道:“如此看来,要好好审一审那些落网的信众,看看岛上还有没有盛临宗的人在。外面的敌人终究好对付,内里的敌人就难说得很了。”正在此时,有人在外敲门,李岩开门,却是薛崇礼。薛崇礼满面阴沉,进得屋来,正要拜见楼明月,楼明月见他神色就知又有事情发生,直接道:“不必多礼,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
薛崇礼道:“落网的信徒都在牢中自杀了。他们应是事先服下了毒药,在牢中发作了。”薛炎道:“那几个长老法王什么的没事吧?”薛崇礼道:“那倒没事。”薛炎点点头,让他好生看管,先行退下,这才说道:“你们怎么看?”
杨岚道:“这么一来自然无法审问出东西来,只是更能说明,一定有什么不能泄露的机密。以这些信徒来说,他们又能知晓教中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且是不能被我们得知的?看来明教此处依然还有人潜藏,要么是教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要么是对他们的大计来说必然不能暴露的目标。因此不管是今日未曾现身的是盛临宗高手,还是驱暗、净世二宗的人,必须得挖出来。话说回来,师兄上次言说对秦主事的怀疑,我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此间能放下这么多外来人,若说主管内务的秦主事不清楚,我却是不信的。况且秦天威主管步军城防,确实也有行事之便。”
此刻外有朝廷倾轧、武林敌对,这内中奸细的危害就变得大了许多。良久薛炎道:“还是须得想个计策,让这些人自己跳出来。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急切间动手呢?”李岩想了想:“他们的目标是流光,我们放出一个消息,说道师兄已决定即将向北燕称臣纳贡,以获得燕皇庇佑,好保有流光之地,此次东去倭国是假,北上晋阳是真。此事若成,明教再打流光的主意,便是天下公敌。必然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薛炎笑道:“此计大妙,我看可行。”杨岚道:“具体事情还需安排好,以免他们看出破绽来。”当下几人商量细节,直至四更时分。又恐有人复来行刺,当晚都宿于李湛府上。
第二日一早,秦宇来府上,见大家都在,便说道:“船只货物都已安排妥当,即刻可以出发。”薛炎道:“秦兄勿急,咱们有一个计较,想听听秦兄的意见,再决定如何行止。”说着让大家拉他入室,只留了楼明月、李岩,仔细看了外面无人,才关上门。秦宇见他神神秘秘,很是疑惑。
薛炎让大家落座,才道:“秦兄,你对北燕怎么看?”秦宇道:“那还用说么,北燕本为附属之国,趁大唐内外交困之际,勾结叛贼宇文氏反唐,却是这场战争中获利最多的。此刻坐拥千古龙城,以逆楚为傀儡,荼毒天下百姓,实是我辈大敌。若有来日,秦宇虽老,也愿提一支劲旅为前驱,收复晋阳,斩了北燕狗皇帝的臭头,献于城主阶下。”
薛炎一愣,直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倒是楼明月接过去说道:“秦大哥的志气咱们都很是佩服。只是情况有变,昨夜城主醒来一次”秦宇喜道:“城主醒了么?”楼明月点点头:“不错,只是还是很虚弱。当时我跟薛大哥、婉儿都在,城主交代了一件事情让我们去做。”
秦宇道:“城主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下来,秦宇肝脑涂地也定然完成。”楼明月叹口气说道:“恐怕要让秦大哥失望了。城主说道,早在上次宇文商来攻之时,他已想过,带兵攻入天都的只有宇文氏,我们首要的仇敌也只有宇文氏,若能与北燕结盟的话,流光与宇文氏的对立便是私仇,北燕也不便插手。因此昨晚城主吩咐了,趁着现在还算平静,让我们去晋阳打探北燕的立场,事情若成,至少来日东海之擂不会有北燕高手参与,那便容易得多了。”
秦宇闻言色变,忽地站起身来,说道:“所谓结盟,是要向北燕称臣么?当年与北燕战死于沙场的军士数以十万计,那些都远了,且不去提且看看近年来那个狗皇帝的所作所为,除了自己一族的人外,哪里将其他人当成人看了。你们都是常在外走动的,看看外面都被盘剥成什么样子了,年年都有各种名目的税收出现,难道便只是因为宇文氏昏庸,只知道横征暴敛、涸泽而渔么,还不是那个北燕朝廷搞的鬼?动辄派军南下,沿途洗劫乡里,美其名曰剿匪,他们自己才是最大的匪盗!”
李岩见他气得满面通红,赶忙让他先行坐下,又给他倒了茶水,待他情绪稍稍平定,才道:“师兄也是无奈,如今外有燕楚虎视眈眈,内里又有明教作祟,同时敌对这许多人,咱们流光只怕力有不逮,才出了此策。还望秦城主体谅一二。若能过的眼前难关,咱们再与他们计较过。”
秦宇冷笑道:“待计议一定,以北燕的狼子野心还能容得了我们反手?婉儿呢,她怎么说?”楼明月叹道:“婉儿自是不愿意的,只是为了流光这许多人着想,也只得认了。此时只怕在哪里生气呢。”
薛炎也道:“城主之前已考虑多日了,说道流光即便归顺北燕,也就会提出一应条件,绝不会亏待此处军民。他昨晚醒来,说道在东海擂开始之前能与北燕达成协议最好,因此催促明月速往晋阳,还望秦兄能够体谅城主的苦心。”
秦宇怆然,半晌才道:“既然城主已决议如此,我又能有何话说。待事了,秦宇便乘舟南下,找荒岛了此余生,势不与北狄共此青天之下。”说着起身就走。薛炎道:“此事定论之前,还请秦兄保密。毕竟流光是大伙儿的,出发之前我当召集各位主事之人,向大伙儿说清此事。”秦宇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开门离去。
楼明月道:“秦大哥脾气不好,但不是坏人。他对唐室一片忠诚,我们这样欺骗他真的好么?”薛炎也道:“他家世代忠良,三个弟弟都是在叛乱中战死的,他却由于镇守流光才幸免于难。当日我们离了天都,所经州府都已被宇文信说动,能不主动擒拿便是好的,又怎会收留我们。还是秦宇率人来迎了我们上岛,才能够幸免于难。因此秦空后来在岛上有劣迹,也只是轻罚了事。说白了,咱们这些人都欠着他家的情。”
李岩道:“计策已出,此时叹息也无用。只怕他会信守承诺,不能将这个消息传出去。”楼明月道:“秦大哥就一点毛病,就是脸上藏不住事。奸细若真是秦空,他定然能有办法获知消息。”他们在设计之前,都已经将这一环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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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点点头:“若想阻止我们去向北燕献岛,也只能将能做得了主的人一网打尽,因此敌方要行动的话,薛师叔、明月姑姑、师妹都是目标,我应该也在目标之列。一下子要对付这么多人,能用什么方法呢?”
薛炎冷笑道:“下毒!”楼明月也道:“不错,你们的武功对手也都知道,想仅凭武力达成此愿只怕艰难得多,也只剩下下毒一条路了。对方下毒手段高明之极,不需毒死,只需能制住我等片刻那便够了。”薛炎道:“刺杀也好,下毒也罢,咱们故技重施,依然给他们机会。就定明日午间,我以为你们壮行为名召集大伙儿赴宴。无论是不是秦空,若是能下毒的话,定然不会错过此机会。若是相安无事,或许秦空并非奸细,或许岛上已无奸细,只是我们多心而已。但小心无大错,大不了告诉秦宇说,咱们思之再三,决定不去投靠北燕便了。”
李岩道:“既然如此,我去薛神医处求些防毒之物,避免真个中了毒那就难说了。”楼明月却到:“薛神医一直在为城主诊治,便不要他费心了。解毒这样的事情,喊苏顾就是。”着人将苏顾喊来。
不多时苏顾进门,四下张望,口中道:“怎么了,谁中毒了?”楼明月道:“你这孩子,唯恐天下不乱,谁也没中毒。我问你,你上次给我吃的药还有没有了?”苏顾道:“姑姑,我都跟你说过了,那不是药,是蛊。”楼明月道:“好好好,蛊就蛊吧。你还有的话,也给薛伯伯和青崖种上,还有别忘了你婉儿姐姐。”
苏顾道:“姑姑真当我的蛊是大街上捡的么,那都是我历尽千难万险练出来的,薛伯伯和婉儿姐姐倒也罢了,李岩一肚子坏水,还有谁能毒倒他?”李岩闻言苦笑不已,真不知道她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
后来她见楼明月眉毛都竖起来了,赶忙道:“不是我不给,这种食毒蛊非常难练,我辛辛苦苦才练出三条,现在只剩下两条了。”李岩忙到:“我是没多大问题的,有毒药也能顶一下,先给师叔和师妹吃就是了。”苏顾才珍而重之从囊中拿出两颗红色药丸,对薛炎道:“这个服下去后,会为你抵挡一次剧毒。这种蛊虫非常奇特,自身抗毒性很差,大概与人体差不多,却又喜食毒物。若是宿主中了剧毒,毒便会被蛊虫所食,宿主自会痊愈,只是大概需要一定的恢复时间,毒性越烈,恢复时间越长。之后蛊虫便会死亡,因此我们苗疆又叫替死蛊。费神不小,却没多大用处,若不是为了姑姑,我才懒得练呢。”薛炎、李岩面面相觑,这还叫没多大用处,那可真不知道她眼中的大用处又是什么。
当天晚上薛炎传出消息,说道在明日午间于城主府宴请三两名城主、三位统领、六位主事,一则为楼明月、李岩壮行,二则有事宣布。六位主事是兵甲、器械、内务、田亩、货殖五名主事外加直接向李湛负责的御府令。这样一来基本涵盖了流光所有骨干。
其时李湛重伤,薛神医还在后堂寸步不离看护,以壮行之名邀饮却是有些过了。只是大伙儿都注意到了还有事情要宣布,因此早早到来之后交头接耳,都在猜测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只有杨岚左右傍着李岩、秦天威安坐。由于涉及李岩,所以他的两名结义兄弟张大通、韩琦也都参与了,萧无忌、尘渊却没来,翠屏、薛晴是跟着薛神医照料李湛,也没参与。苏顾倒是一声不吭,坐在楼明月旁边。众人也早就习惯,并不惊诧。
待人全部到了,薛炎才匆匆赶来,连道恕罪,又说城主方才在薛神医照料下有所好转,便说了会儿话,临行还叮嘱他好生招待大伙儿。众人听说李湛情况好转,都有些喜形于色。此后宴饮开始,菜肴流水价端了上来,无非就是鱼虾之类,酒也只是寡淡无味。好在心思也不在于此,倒是说了不少入海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毕竟东去倭国与之前的沿着海岸南行北去不同,说到前朝与倭国之间的往来时向来是充满凶险的,动辄舟覆人亡。若是遇到海啸连听天由命都说不上,基本就是九死一生。众人久居海岛,于航海一事都有自己的见解,纷纷献策。
席间薛炎却一句话也不说,似是满腹心事,只偶然举杯敬酒。眼瞅着酒过三巡,东去倭国之事也说的差不多了,薛炎还是闷声不吭,众人面上都有些异色。鹿衍却是忍不了那许多,直接站起身来说道:“薛城主,不是说有事情要宣布么?赶紧说完了,我好回去练兵。新招收的娃娃兵别看年轻,一个个干劲十足,下次再对上无碍堡那些孙子,我保证杀得他们哭爹喊娘。”
薛炎一笑道:“好,我这就说来,你先坐下。”鹿衍拱了下手,坐了下去,谁知一下子没坐稳,直接撞翻了凳子,倒在地上,旁边的秦天威赶忙一把将他拉起来。鹿衍笑道:“看来今天是有点喝多了。薛城主你这酒味道不咋地,后劲可真不小。”秦天威刚帮他把凳子扶起,忽地身体一软,一头栽倒在地,鹿衍刚要继续说话,忽觉不对,说道:“你这酒……有问题。”说着又是一头栽倒。再看时,周边的人一个个或趴在桌上,或委顿在地。他本想说薛炎下毒,却见薛炎也倒下了。他张嘴欲大声叫嚷,却发现舌头麻木,喊出来的话声小得可怜,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能转动。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就这样互相瞪视,眼中满是疑惑惊惧。
过了半天,一个人从人群中缓缓站起,正是秦空。他在大伙儿各种复杂的目光中冷笑两声,才缓缓道:“你们不是要听什么事情么,我就告诉你们。薛炎、杨岚、楼明月三人趁着城主重伤,想要将流光献给北燕,以换取一世荣华,这就是他要宣布的消息。”
秦宇大怒,大声道:“你这个孽障,我一急之下把消息透漏给你,不是让你背叛流光……”却比平时说话的声音还要小很多。
秦空冷冷打断他说话:“行了大哥,咱们一家就你最没出息。当初我让你不要接李湛来流光,你偏不听,不然现在你才是城主你喜欢楼明月,她便是心中另有他人那又如何,却只敢死死守着,一辈子不娶,这样便能感动她么?”
秦宇怒道:“咱们秦家世为唐臣,你三个兄长都为了唐室战死,难不成你要背叛么?”秦空笑道:“大唐已经亡了,何况搭上那么多条人命,也算对得起了。大哥,我也不与你争辩,你若肯助我管理流光,你还是城主。”秦宇道:“我呸!你第一个先杀我。”
秦空不再理他,转身对秦天威道:“你伯父不愿意,那便咱们父子齐心协力整顿流光。你喜欢杨岚这丫头,就不要学你伯父一般。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喜欢也没用,一定要记得。”秦天威似是大为意动,想了半天道:“好,我想通了。”秦空一喜,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运功帮他顺开药力,不一会儿秦天威一跃而起,对秦空道:“父亲,接下来怎么办,直接吩咐我便是。”
秦空笑道:“我自己来,你在一旁看着就好。”秦天威答应一声,站在他身侧。秦空转过身,正要对楼明月说话,秦天威突出一指,点向他的灵台穴,眼看就要制住他。秦空身子一舒一张,黑白二气氤氲而生,身体外侧如同加护一层铠甲般,秦天威功力未尽复,为他内力反弹,手指剧痛,如同要折断一般。再加上心中惊诧,退后两步,指着秦空道:“你……你……”说不出话来。
秦空笑道:“怎么样,没想到吧,父亲的武功可比你还有你这个不成器的伯父厉害得多。”秦天威也不傻,转身就要向外逃去,欲出去寻救兵。秦空理也不理他,却从门外进来一个蒙面女子,出手就向秦天威攻去,招式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好看,威力却又不凡,趁着秦天威功力未恢复至全盛,数招之间就占尽上风。
秦天威心知不敌,张口欲喊。只是这样一来胸腹间的真力运转就出现迟滞,女子立即洞察,素手一扬,攻向他面门,长袖却趁势在他胸口一拂,内力透体而入,震动秦天威经脉。秦天威满面惊诧之色,委顿在地,这女子展示的武艺,已不在李岩之下了。
女子几招之间击败秦天威,却是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站在旁边。虽是轻纱遮面,仅身姿风范已是世间少有。秦空却很是客气,竟躬身施了一礼说道:“谢过朱雀圣使!”语气恭敬之极。女子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示意他继续。
朱雀圣使应是地位超凡,此刻她在场,秦空就不敢再像方才般带着戏谑的语气。直接向其他五名主事道:“你们若肯降我,我保证职位不在原来之下。”主管器械的严烛“呸”了一口,似是嫌与他多说一句话都脏了自己舌头。秦空又对其他四人道:“严老头儿是不肯降的,你们又少了几个竞争对手,最先答应的,给他一个副城主的位置。”其余四人互相看了几眼,始终没有答话。
那便鹿衍已经喊道:“别问我了,我宁死也不会投靠你这个混账东西。”秦空也不理他,直接对杨岚道:“婉儿,你素来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这个儿子。今日有何感想?”杨岚闭口不答。秦空知道她的脾性,不再理他,对薛炎道:“你怎么想?”
薛炎苦笑道:“今日是你赢了,你是明教盛临宗的吧?何时开始对流光动了心思,说来听听。”
秦空冷笑道:“你别拖延时间,那是没用的,这种毒药名为生死劫,乃是明教的独家秘药,没有解药的话拖得越久身体越沉重,若是这样拖到天年将近,你会觉得自己身体重得跟山一样。”
话锋一转,又道:“今日让你们死个明白。教典说道流光为中兴之地,只是流光作为战略要地,之前只准驻军,不能传教,且大唐强盛,武宗旧事尚在,我们也无可奈何。我入明教之时,正好大哥你驻守流光,便让我来了此处,看能不能接引你入教。谁知你冥顽不灵,与我教无缘不说,还非要引李湛入岛。这十余年来,你们将流光经营得铁桶一般,可惜我教在东南一带势力薄弱,无力强行夺岛,近年来才渐渐有所好转。”
薛炎道:“这么说,前几次的刺杀都是你主持的么?”秦空点点头:“除了前晚中秋那次,都是我派的刺客,可惜未能成事,若是圣女早些到的话,可能就没后续的麻烦了。前晚那次刺杀却是我教三宗统一的行动了。我先说服净世宗萧道平,让他去找宇文商商议,若是能刺杀李湛成功,将来树倒猢狲散,拿下流光便送与我教。又以中兴教派为由,说动驱暗宗合作。之后利用我二十年间在岛上布置的人手,将这些高手刺客一一运来潜藏,也多亏了天威的兵符,才有了前晚一幕。只是我觉得事情太过巧合,终究是隐忍着没有出手,今日方能一战功成。”
薛炎笑道:“做你的同伴真是辛苦,时刻都要防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你给卖了。”
秦空笑道:“随你怎么说,事情能成就行了。”却转身对李岩说道:“琉璃圣胎,你来到岛上之后,所表现出的武功和智计我都是佩服的。你入我教来,今日圣胎,明日明尊,教中使者长老为你所用,万事万物为你所有。你看如何?”
李岩笑道:“晴羽,你来说,是真的么?”
朱雀圣使解下面纱,绝世容貌少了柔弱娇怯,多了淡定圣洁。她对李岩施了一礼:“启禀夫君,确实如此。我以朱雀圣使的名义担保,秦法王未曾骗你。”堂上众人对秦空的身份本已惊讶莫名,此刻再看到晴羽,反不觉得难以接受了。
李岩看着她动人娇靥,说道:“我若说放了我这些朋友,退出流光,此后再不与流光起争端,你们愿意么?”晴羽摇了摇头:“可惜你现在只是琉璃圣胎,要想成为明尊,号令万千弟子还需经历三千世界的试炼。”
李岩苦笑道:“看来我没得选择,只能不答应了。”晴羽道:“你不答应,只能是将你自己搭进去罢了,这又何苦?”李岩道:“你身在明教,我只能劝说你一句:有所为易,有所不为难。望你好自为之。”晴羽道:“谨遵夫君教诲!”
李岩皱眉道:“我之前便说过了,莫要如此称呼我。”晴羽道:“或许你并未当真,我却从未当过假。朱雀圣使名中带个圣字,你以为是白叫的么,自有办法确定自己的夙世姻缘。即便之前我有利用你之心,对你却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三媒六证、婚书都在,你这辈子也赖不掉了。”
忽地转身对秦空道:“圣胎仁心,放过了咱们。见好就收,走吧!”秦空一愣,瞬间明悟,出手向倒在地上的李岩攻去,五指之间黑白二气缭绕,袭向李岩胸口五处要穴。李岩身子斜倚,肋下露出剑柄,此时见秦空攻来,左手一按剑匣,“涛生云灭”“嗤”地一声弹出尺许,凛凛寒芒阻住秦空攻势。
秦空双眼一眯,功聚右手,直接向剑刃拿去,竟要硬夺李岩手中的长剑。李岩右手持了剑柄,内力勃然而发,一层剑芒覆于剑上,森寒剑气穿透对手掌指间的内力,割向秦空手掌。秦空“嘿”一声,仍以食中二指夹住剑刃,只是对手剑上内力太强,怕是控制不住许久,左手穿花,击向李岩胸口。他对手上功夫是极有自信的,“斩恶道”的功夫连传火使者贾法尔都赞叹不已,便是要以己之强击敌之短。
李岩却是丝毫不惧,左掌变幻,迎击而出。秦空眼中稍微有些惧色:“亢龙有悔!你怎么……”丐帮势力遍布天下,帮中高手如云,陈启又是四大宗师之一,以明教当前如同散沙般的情形,想要敌对丐帮那可是难上加难。心念电转之间,二人手掌相交,原本以为必然到来的刚猛狂烈没有如期而至,却是另外一种的磅礴绵密。秦空登时有一种原本用尽全力去推开一扇千钧石门,力道发出去才知推的是一副纸质屏风的感觉,胸腹之间很是难受。李岩顺势挣脱长剑,刺向对方颈项。秦空毕竟武功高绝,一呼一吸之间,“日月盛临功”运转极致,黑白二气布于左臂,硬生生挡下李岩长剑,退后了一步。李岩持剑前行,剑光霍霍笼罩对手半身,秦空不甘示弱,用“斩恶道”相迎。
李岩全神戒备,早就默运“三昧真火”,在“生死劫”之毒入体时便已炼化。旁边方晴羽已感受到李岩体内流转的真气内力,心知是出了变数,想拉秦空撤离,谁知他已动手,万般无奈之下正要上前解围,忽然身体一僵,已感受到一股极为强烈的杀气笼罩而至。她转过身来,对已持枪在手的杨岚道:“早就听闻杨统领武艺超群,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还望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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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薛炎、楼明月也起身,苏顾正在施救其他人,杨岚更无后顾之忧,长枪一式“业火燎原”,锋刃如烈火、如银涛,将方晴羽卷了进去。方晴羽知道枪锋锋利,长袖一翻,左袖拢向杨岚双臂,右袖卷向枪柄,袖中素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夺枪。杨岚长枪搅动,游鱼一般穿梭于对手长袖织成的天罗地网之中,寻隙直进,袭向方晴羽左胸。
方晴羽略略回身,右手从袖中穿出,食中二指前端若有火焰升腾,刺在枪锋之上。杨岚直觉一股不算强盛但却缠绵不尽的灼热劲力从枪锋处传来,长枪登时向左侧荡出。她也不慌张,抢前两步,借力顺势,一枪刺出,目标仍是方晴羽左胸。方晴羽“咦”了一声,她本来欺杨岚内力已失,想隔枪传功相击,最不济也能将杨岚击退,谁知劲力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而杨岚仍能顺势攻击,有些惊讶,却不慌张,心道对手的盛名果然并非幸至,确实是靠实力打拼出来。
眼见长枪袭来,方晴羽抖动左袖,圈成一个个的圆环,正好将枪身围在中间。之后一拉一扯,长袖陡然收紧,已拴住长枪。她知道杨岚的武功基本就在一柄枪上,此刻长枪受制,内力又失,岂非束手成擒。当即左袖控住长枪,右袖陡然袭向杨岚胸腹之间,对手若不撒手,便要像秦天威一般经脉受制。孰料杨岚枪身受制,却借她回拉之力,使出诸般招法,竟似完全未影响到出招,将她袭来右袖上的招式一一化解,且反击之势越来越猛,方晴羽一手对敌多有不便,竟被压于下风,且有每况愈下的态势。
方晴羽轻笑一声,左袖一抖一放,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原本紧紧缠在枪上的左袖陡然松开,被她收了回去,双手齐发,才堪堪敌过对手的一轮猛攻,也有些气喘吁吁。道了声“且慢”,杨岚凝枪不发,问道:“怎么?”
那边厢李岩对秦空,凌云绝学对上明教护法神功,一时间竟然难分难解。众人素知秦空庸庸碌碌,此刻伪装尽去,才发现此人不但心机深沉,且武艺超群,一时都呆了。李岩闻听方晴羽喊住手,以为又有什么话要讲,攻势稍缓,秦空却趁势强攻,诧异之余只能凝神接下,又紧锣密鼓斗在一处。
方晴羽将长袖挽好,抚了抚鬓边长发,嫣然一笑,道:“好了,咱们再行打过!”杨岚眉头一皱,道了声“无聊”,持枪攻上。这一次动手情势又自不同。方晴羽白玉似的双手或隐或现,辅以长袖裙裾飞扬,如同凌波洛神一般,蕴在其间的威力却非同小可。这舞蹈般的武艺加上芙蓉玉貌,虽同为女子,杨岚竟然暗暗心惊。对手一颦一笑、一扬手一驱步之间尽显端庄无邪,却又蕴含着莫大的诱惑之力,忍不住神思随她而走。再看周围观战的众人,都神色有异。
杨岚心知对手施展的只怕并非仅仅是武功而已,大喝一声,将“侵略如火”一路枪法尽数展出,劲风呼啸,自见一股沙场肃杀之气,略略冲淡对手武功中勾魂摄魄之意。只是再也不敢大意,这一路威势最强的招式似欲吞食天地一般攻了过去,方晴羽也将招式一一接下,短时间内竟然看不出劣势。
四人捉对厮杀,已历时良久,外面依然不见有人进来,也不知是何缘故。正是如火如荼之际,忽然场中薛炎等人摇摇欲坠,坚持片刻,一个个又倒了下去。秦空哈哈一笑,只管进攻,与李岩对敌之时若碰到难解之招,便不顾自己受伤与否前往攻击倒在地上的薛炎等人,李岩只能中途变招阻拦,形势更是扑朔迷离。
原来方晴羽这一路武功配合的心法称之为“天魔妙相”,武功威力不俗,又内含惑心之力,与阿史那瑕的“祈天舞”倒是有几分相似。明教教义相传,虽分三际,实则主要演绎的便是中际,也就是光明黑暗争斗激烈的阶段。传说初际之末,五明子被五类魔吞噬,因此中际光与暗实为一体双命。这种一体双命的终极形态被称为“天魔”,善于蛊惑人离光就暗。而最强的“天魔”并非一眼看上即恶孽缠身,却是与常人、善人无异,方最具蛊惑力。“天魔妙相”便是明教传至中土之后盛临宗依这样的教义衍生出来的武功,净世、驱暗两宗少有人掌握。方晴羽幼习此功,“天魔妙相”已入神髓,一旦展示即令中招之人目眩神摇,不能自已。她曾在秦府向李岩施展过此招,且有另外八人协助也未成功,此刻倒是在此间建功。
又斗了一会儿,杨、李二人本身武艺高明,近几月来又屡对强敌,比起方晴羽、秦空这样少有施展武功机会的人来说本就有几大优势,已渐渐占了上风。方晴羽忽道:“不打了,投降!”说着垂下双手,杨岚也不占她便宜,撤枪后退几步,问道:“你又耍什么花招?”另一边李岩也撤步,与杨岚一起护在庭中众人身前。
方晴羽道:“你武功是比我高,但要拿下我只要也要两百招开外了吧?”杨岚道:“你太谦虚了,三百招内我拿不下你的。”方晴羽一笑:“多谢夸奖。只是这样战下去,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中了我的天魔妙相时间过久不加救治,重则失魂,轻则心智受损。因此我想做个顺水人情,以便日后好相见。”转首向李岩道:“夫君,你说是么?”李岩道:“救醒大家伙儿,放你们归去。但是必须把所有明教盛临宗的人都带走,以后明教、流光井水不犯河水。”
秦空道:“你须同我们去参加三千世界试炼。你不愿当明尊也就罢了,且将试炼之地的东西取出来给我们。”李岩道:“此间事了,我随你们前去参与试炼,自当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却是未知之数。方晴羽道:“一言为定,东海之擂结束,我自来寻你,到时可不许推脱。”
杨岚道:“此次只是交易而已,他日江湖相逢,只怕还是会与两位一了几次三番刺杀我师兄的旧账。如你等再来流光却不许偷偷摸摸,也不许再对我师兄施以暗算。”方晴羽笑道:“杨统领却是光明磊落之人,倒是不怕我口上答应,背后却是另一套。也罢,你既然信我,我便做值得你信任之人。秦法王,过往种种无论如何,此后与流光并无私怨,你可明白?”秦空道:“谨遵吩咐。”
方晴羽移步向前,见杨、李二人依然阻住去路,便道:“你们不让我过去,又怎么解救他们。”李岩道:“你说方法,我来施救。”方晴羽叹道:“若是人人能解,我这天魔妙相练来何用。你信我便让我来解,不信我便算了。”李岩看向杨岚,却见她皱皱眉头,起先让开。方晴羽道:“你一个大男人,反不如杨统领爽利。”不待他回答,上前逐个为中招之人解除束缚,不一会儿都醒了过来。
薛炎原本正在看四人比斗,渐渐觉得七情激荡,后来脑子一晕,便人事不省。此刻见了方晴羽、秦空大怒,正要着人上前拿下,却被杨岚拦下,告知原委。方晴羽道:“薛城主,我想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秦法王,从而布下这个让他不得不动手的局,自投罗网的?”
薛炎哼了一声,不屑答她。杨岚接过来说道:“秦法王表现自己无能表现得太过了,孰不知过犹不及,我们本就怀疑。后来青崖师兄来到岛上他又拼命拉拢,手段依然拙劣不堪,师兄当时就起了疑心,怀疑他有夺岛的想法,只是未曾想到还涉及到明教。真正怀疑起源在前几日的刺杀中,明教三宗,净世、驱暗都有重要人物参与,盛临宗却一个不见。我们本怀疑那些负责拦截的信徒中有盛临宗的,他们却又离奇服毒自尽,更能说明岛上还藏有奸细。至于是不是盛临宗那倒不重要,只要能将奸细铲除就行了。既然怀疑了秦法王,便针对他定计,因此才对秦副城主说道城主有意将流光献于燕皇,秦法王自会通过秦副城主获知此消息,事情若成的话,流光便再也与你们无缘,因此你们决然不会放过这次出发前的最佳机会,不愁你们不上当。”
方晴羽“哦”了一声:“所以你们提前服了解毒的药品,才来静等我们上钩,确实不错,薛神医还有娲皇殿的传人都在,想解毒并非难事。只不过你们百密一疏,没想到我们还趁机释放了大罗轻烟。这种烟不是毒物,却能加强人身五感,引动七情流转,对我的天魔妙相有加成之用。只可惜,你和夫君却未曾受到天魔妙相的牵引,却是奇怪。”
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你倒也罢了,你虽七情缠身,却心志坚毅,又逢战中定然谨小慎微,没能迷惑到你也属正常。只是很奇怪,夫君的状况是我平生仅见,你之前可曾中过惑心之术么?”最后一句却是对李岩说的,却见李岩茫然摇头。
想了一阵,方晴羽哑然失笑:“此时并非考虑这些琐事的时机。薛城主,我以救治你们为条件,换得杨统领答应我等平安离岛,此刻却是你做主,不会反悔吧?”薛炎道:“婉儿答应的事情,便如城主答应一般。你们都去吧,顺道把那些牢狱中的使者、法王都带走,省得天天脑子不清楚,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烦也烦死人。”
这对于明教来说却是意外之喜了。方晴羽躬身施了一礼,口中说道:“薛城主大度。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定当向其他两宗传达城主的善意,尽量不要再起争端。流光的事情,定然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这就涉及公事了,于是薛炎也郑重还了一礼道:“有劳了!”
方晴羽又对秦空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没有便走了。”秦空沉思一会儿,对秦宇道:“大哥,咱们各为其主,还请你见谅!”秦宇知道:“你好自为之便是!”不再多说。秦空跪下向他磕了几个头,起身对秦天威道:“你跟我走吧!”秦天威摇了摇头,说道:“自我入先登那日起便说了,生是流光的人,死是大唐的鬼。我决意跟着伯父留在流光。”秦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天威,以前是我小看了你,你比我想象得有出息得多。跟着你伯父,跟着城主,将来必定不会后悔。”
秦天威也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回身站在秦宇身后,一句话也不多说。秦空对方晴羽道:“圣使,咱们叨扰流光这么久,还承了一个大人情,府上的财务便留下吧。本也是我在岛上收刮来的,城主看在我大哥的份上对我网开一面,却是没脸带走了。”方晴羽道:“那是自然,就还当成我的嫁妆吧。”她又转首对楼明月道:“我那些嫁妆你们随便拿去用,院子却算我娘家资产,不能随意给别人,还望明月姑姑成全。”楼明月见她依然喊自己“姑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苏顾却是探出头来对她使了个鬼脸。
杨岚忽然道:“我师兄若有三长两短,一切约定作废,所有策划此次刺杀之人,我必诛之!到时莫怪我言之不预。”方晴羽道:“这个自然,但愿城主早日康健。”说着一揖告辞。待过了前庭,见到叶真领了萧无忌、尘渊坐在院中,几个女子泥塑木雕一样站在那里,像是被点了穴道。看到此情此景,才知晓对方确是诚心,不然这几个手下岂能是叶真三人的对手,只怕早就横尸就地,而叶真他们也早就冲进堂内协助杨、李二人将他们拿下。
叶真见薛炎他们陪着方晴羽、秦空出门,也不说什么,任由方晴羽解了几名女子的穴道,出门而去。之后秦空召集岛上教众,在港口一艘备好的大船上集合,没多久有人将驱暗宗三法王、净世宗双翼押来船上。眼看开船在即,方晴羽对李岩道:“若需找我,江都大云光明寺留下讯息即可。”说着转身上船,船帆升起,冉冉南去。
薛炎看着远去孤舟,转身对秦宇道:“前事瞒着秦兄,还请见谅。”说着一揖至地。秦宇赶忙将他扶起,说道:“舍弟此间卧底多年,我也难辞其咎。只是苦了天威这孩子。”薛炎拍拍秦天威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有自己的路,选了就不后悔!”往常秦天威身上常带骄娇二气,不少人看他不顺当,此刻大伙儿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要另眼相看了。
重新回到城主府,薛炎让大伙儿落座。薛寒山也匆匆出来一趟,说道经过救治,已暂时稳住城主的伤势,只是还有反复,一刻也不能耽搁,说着又匆匆走了。薛炎当即拍板,楼明月与李岩明日一早即出发前往倭国寻找薛寒山的师弟卓飞鸿。以流光海船速度,如是顺利的话,一去约要二十余日,往返大约一个半月。此时离东海擂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上倒是充裕,只盼能顺利找到卓飞鸿并请他归来。
只是若碰到风暴海啸那便难说得很了。传闻中前朝时倭国派船队来唐,可是有好多次都碰到了海啸,闹得舟毁人亡。值得庆幸的就是流光的船只基本上秉承了有唐以来最先进的造船之法,船板都是用榫头接好,并以铁钉钉连,结实耐用,非倭国那些低下造船术所做成品可比。尤其是流光近年来在船中普及使用了水密舱、尾舵、松木龙骨,使得在与楚军水战中占得上风不说,连沿海的商贸都平安了许多。唯一可虑即是,过往贸易只需沿着海岸南行北往即可,离海岸至多不过数十里,此番却要跨海东往,茫茫大海中方向定位可就是个难事。
最后楼明月道:“凡事不明白去问卢先生即可,他那里定有妙招。”李岩恍然大悟,放着这么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囊不去问,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岂非自讨苦吃。事不宜迟,会后李岩便拉了此行船上配备的火长杨超前去卢先生处求教。火长这个职务在船上至关重要,负责在远洋为船舶导航,一旦出错就要连累整船受难。杨超只有二十出头,却在已经在海上跑了六七年,近年来楼明月南下北上贸易,沿海都是他在定位导向,因此此行倭国,便也推荐了杨超。
杨超是有些心虚的,虽说都是在海中航行,沿着海岸走和横跨沧海可是大不同的,但听说能去卢先生处请教,却是兴奋不已。卢先生大名鼎鼎,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兴高采烈随了李岩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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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卢先生处,他已然授完课,让杨岚自行阅读学习,自己在院中读书纳凉。见二人来了,便让二人坐。杨超诚惶诚恐挨着李岩坐下,却看到李、卢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卢先生对李岩道:“你事情繁杂,不去做事,来我这里干坐着做什么?”李岩“啊”了一声:“先生也不知道我来做什么的么?”卢先生睁大了眼:“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你想什么?”房内读书的杨霞“嗤”地笑出声来。
李岩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来过几次,每次先生都知道我心中所想,还道先生洞察一切呢。”卢先生哑然失笑。李岩接着道:“此番前往倭国寻医,茫茫沧海之上如何定位就成了问题。船上火长杨超也只行过近海路线,此番特来请教先生。”卢先生想了想,喊了声:“霞儿,把书房柜中那个紫色的匣子拿来。”杨霞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拿了出来,递给卢先生,自己却不肯回房,也在一旁磨蹭着不肯走。
卢先生也不撵她,自顾打开盒子,露出里面十二块大小不一的正方木板,以及木板下的一副绢帛。他取出木板交给杨霞拿着,又将匣中绢帛铺在院中石桌之上。三人见了,都是一声惊叹,原来是一副地形图,上面勾勒着诸般界限、地名。李岩之前从宇文涟漪处获得过一副,却怎么也比不上这一副详尽。
卢先生不理他们惊诧神色,自顾说道:“这是大唐最盛时十八道、六都护府全图,以及疆域之外的异国地图。前朝建立之初,由于之前中原诸强争霸,连年战乱,国力不足,北疆异族趁势入侵,烧杀抢掠,掳我子民数以十万计以为奴隶。太宗皇帝迫于无奈,与最强盛的突厥缔结城下之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积聚国力。十载之后,灭突厥、破薛延陀等祸乱主力,之后北方各部归附,遂置燕然都护府统之,即后来的安北都护府,后来又有单于都护府,属关内道。”说着手指在地图上上一大片被红笔勾勒的区域一划。
接着又道:“高句丽与中原的世仇且不多说了,只他连年寇边一项便不可轻饶。太宗皇帝曾御驾亲征,拔城十座,杀敌巨万,只是路途遥远,补给不足,只得撤兵。之后连年用兵,到高宗时终于灭高句丽,建安东都护府,统辽东、高句丽、渤海国等地。”说着在地图右上一划,划出安东都护府的统帅范围。
杨霞递上茶水,卢先生却不喝,只是继续述说:“大唐强盛,边疆部族不断归附。南方部族繁多,大唐虽无偏见,兼纳百家,仍需加强管理,才能得保边疆安稳,民众和谐,遂在交州设安南都护府,为南疆稳定之根本。”又在图上划出安南都护府的范围。
李岩凝神而听,他生于乱世,成长之后便见到一个四分五裂,以北燕朝廷为主导的疆域,却是不知前朝曾经竟如此昌盛。
卢先生继续道:“安西都护府幅员辽阔,始建于灭西突厥以后,后又分出北庭都护府。曾统领天山南北,西自波斯东至葱岭,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重兵,之后常年与周边战,以保证中原稳定。至大唐中叶,中原发生一次严重叛乱,都护府奉诏抽调精兵组建‘安西行营’,平定叛乱收复天都。西部孟蕃却趁机占领陇右、河西,从此安西都护府与大唐通道中断,四镇孤军仍是坚守近五十载,最终杳无音信,应是失守了。”说着划出了安西都护府的范围。
此时唐已亡近二十载,明知这些都护府定然已经不在,李岩却忍不住喟然长叹。卢先生也是叹了口气,之后手指在图上一划说道:“现在楚逆的领土只有河南道以南这一部分了,却还要凭着这块地方以奉北燕,真是中原之耻!”之后又为他们介绍了整体局势。
李岩依了卢先生指点,此刻去看这张属于前朝的地图,除了大唐疆域占据中央好大一片地方,再往西就是大食人的阿拉伯帝国比较大,而此次要去的倭国仅仅是在大唐版图东边的一个小小岛国。在图上看,只要沿着流光一直往东,就能到倭国九州岛,到时沿岛航行,再绕过四国,从难波津登陆,向东北即是平安京。
此时说到了重点,卢先生从杨霞手中拿过木板放在石桌上,说道:“可知此物是什么?”李岩翻看一下,见木板正方,边缘刻着刻度,也不敢妄言。杨超在旁边说道:“刻着刻度的木板,我好像有些印象。听经常走海路的前辈说过,可以参考着定船的位置,叫什么名字却是他也说不清楚,怎么用就更不清楚了。”
卢先生道:“不错,就是用来定位的。此物名为牵星板,是我根据前辈《开元占经》中记载所制。持此物与北极星位相合,则可得知船只在海中的模糊方位,东西向行船时常用来测定是否偏离航线。”杨超也只是知道此物而已,至于怎么用那可是一窍不通,李岩、杨霞更是一头雾水,只能听卢先生细讲。
卢先生想了想,思索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才道:“此物用起来也简单,一般咱们参照航线都是使用紫微星,由于其始终在星空正北,又被称为北极星。夜幕降临,北极星现时,只需持着木板中心,手臂伸直,眼看天空,木板的上边缘是北极星,下边缘要保持水平,如果木板未到紫微星或者盖住紫微星,那便更换木板,直到恰好为之。之后每到夜间便用那块恰到好处的木板测量,如果盖住了紫微星,便说明航向偏北,未到紫微星,便说明航向偏南,调整航向至恰到好处即可。每人身高臂长都不同,切记测量时同一人测量,或者说每条航线一人对应一块属于自己的木板。或者可用丝线确定双目与木板的距离,每次将木板放在相同的高度观察亦可。可明白么?”
杨霞早就拿了一块最小的木板站在院中观察檐下灯笼,不断前行后退,一会儿灯笼露出,一会儿又遮住灯笼,玩得不亦乐乎。
杨超负责定位导航,听得擦了一把汗,才道:“怎么用倒是听明白了,只是为什么还有些迷糊。”卢先生哼了一声道:“不明算经,能想明白才怪,会用就行了。”卢先生见李岩尚在苦苦思索,便道:“你有什么疑惑?”李岩却皱眉不答。
杨霞忽道:“我这么前进退后两步,一会儿看到灯笼一会儿看不到的,船那么大,站的位置不同岂非看到的也不同么?”
这次李岩倒是答话了,说道:“想来是你离灯笼太近,挪动两步自然影响明显;而我们离北极星太远,便是偏差个十步百步也不大影响。”卢先生说道:“便是如此。不过为了精确,最好也在船上同一位置观察即可。”杨霞道:“这个道理也说得通。其实也就是说这样便是确定了一直在距离北极星同一距离的线上行驶,可是这条线应该并非直线,而是弧形啊。地图上倭国明明在咱们正东,若是不沿直线行驶,那岂非不会到达么?”
李岩忽道:“不错,我方才便是在疑惑此事。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卢先生道:“此事说起来太过于惊世骇俗,我也只是一个约略的猜测而已,不足为外人道,免得误导你们。好了,只要知晓按照方才说的做,保证你们能到倭国就是了。”李岩只得点点头。携了牵星板,带着杨超告辞,自去准备一应事宜。见二人远去了,杨霞对卢先生说道:“先生,师父这么一来一回,少说一个多月,我怕耽误了武功进境,所以……”
卢先生白她一眼:“耽误什么。你师父的经历我是知道的,他一个‘锻骨劲’练了十多年,都练出花来了还没停,好好练你的‘玉女篇’就是。小小年纪,省得贪多嚼不烂。”杨霞“哦”了一声自去读书,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对卢先生说道:“我师父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料,还有楼城主,他们在船上要多无聊啊,肯定要有人跟他们说话解闷的。”
卢先生笑道:“这都什么理由?你师父还要人照料?一船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楼城主还怕没人说话解闷?你想一起去倭国见识一下直说便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杨霞原本有些低落,听到后来喜道:“先生你这是答应了?”卢先生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虽说倭国弹丸之地,没什么好看的,去瞅瞅也好,毕竟以后去的机会不多。只是交代你的功课可不要耽搁,不然回来了打你手心。”
杨霞欢呼一声,道:“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杨超要去准备一应器具,李岩将牵星板交于他,两人分别,李岩自回住处。他一旦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便难以放下,因此到家了仍沉思不已。众人还道他在卢先生处遇到什么问题,便没打搅他。他在院中坐了一会儿,顺口喊了一句:“晴羽,有凉茶么……”本来还有人说话的院中登时鸦雀无声。李岩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方晴羽已离开此处,且几乎再也不会回来了。抬头看时,那边厢翠屏、薛晴也低下头。方晴羽在此期间,与大伙儿关系都处得很好,心思细密,和善温柔。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是明教的朱雀圣女,在教中地位竟似还在法王之上,心中难受之余,更是难以接受。
过了半晌,还是韩琦递了碗水给李岩,问道:“怎么,卢先生也有不清楚的事情么?”李岩一面喝水一面说道:“那倒没有,卢先生大才,我们一去便将问题解决了,顺道还给我看了前朝疆域图。我跟你们说那可真是大啊。“说着将情形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百余年前前朝疆域空前,万国来朝的局面,不禁神往。尘渊叹道:“可惜了,靠当今这个朝廷,只怕盛世难再现了。祖上记录,盛世中曾与西域有生意来往时,双方平等以待,童叟无欺,尽显天朝上国风采。如今即便面对异域商人的盘剥,也只能无可奈何。”众人也是一阵叹息。
李岩看看大伙儿,笑道:“莫需叹息,师兄之志可不在流光。将来若有开疆拓土、守家卫国的战事,我等也奋勇争先便是。终有一天,要这天下版图比原先还大。”大伙儿兴致高了起来,七嘴八舌开始讨论。李岩又道:“卢先生教了我在海上定位的方法,我来跟大伙儿说说,都了解下也不多。”说着将牵星术说与大家听,尘渊、韩琦还感些兴趣,其余人就兴致寥寥,李岩也不勉强。
正闲聊之间,杨霞进来了。薛晴对什么牵星术听得头大如麻,登时如看到救星一般,赶紧拉她过来坐。杨霞东张西望,随口道:“晴羽姑姑呢?”见大伙儿神色各异,忽然想到来时路上听到的坊间传闻,看来那些关于方晴羽是明教奸细的传闻也都不假,不禁低下头去。又道:“师父,晴羽姑姑没有刺杀过城主,是这样的吧?”
李岩道:“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问她好不好?功课学习完了么?”杨霞也很乖巧,不再说晴羽的事情,点点头说道:“都学完了,我跟卢先生说,想跟师父去倭国见见世面,陆先生也答应了,让我来问师父的意见。”
李岩沉思一会儿说道:“沧海茫茫,可不比岛上陆上,如遇到风暴,谁也不敢保证会怎样,到时候师父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住你了?你真要想去,先问过你娘的意见。”杨霞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娘已经答应了,她还要同明月城主一起去呢,正好咱们都做个伴。”李岩道:“你娘都答应了,那你还说什么,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就出发。”杨霞欢呼一声,赶忙去了。
眼看就要分别,虽说距倭国不远,流光船只又坚固,应是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但毕竟天威难测,众人也都担心起来,非要给李岩饯行。李岩不断叮嘱大伙儿好生练武,若是不成三月之后的东海擂便不准参加。旁人不说,萧无忌倒是胸脯拍得砰砰响,说道待他回来定要让他刮目相看。正好杨岚到了,说道:“师兄不必担心,你不在这一个多月应该也没有什么战事,我便闲了下来,正好好好督促一下大伙儿的武艺。每日卯时初在东门外集合,跟着我一起练武吧。”
萧无忌惨叫一声,却被杨岚一个眼神打断。张大通喜道:“师妹武艺见识俱是上层,跟师妹一起练武,进益自不会小。”韩琦、尘渊都道不错。杨岚道:“如今这个世道越发看不明白了。原本以为上一辈的高手除了四大宗师,其他人如同于师叔、叶前辈、连无心之流已算凤毛麟角,如今才知小看了天下英雄。明教的萧道平、秦空哪一个都不弱,年轻一辈中的沈青衣、连海天、晴羽也都不差你我。这些只是咱们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没有听过的,谁知道还有多少个。”
李岩也点点头:“天都之时我见了丐帮陈启前辈的弟子岳东方,与沈青衣在伯仲之间,我跟天常、青山在江都大云光明寺合力击杀的传火使者贾法尔,其功力不在江照晚之下。唐门大公子唐非雪的功夫,又岂在咱们之下?前些天见到的那几个明教法王都非庸手,放在哪里都称得上一方豪雄,之前却是闻所未闻。咱们万万不可懈怠,莫要做坐井观天之辈。”
尘渊道:“不错。这如画江山如不能踏遍,这许多英雄豪杰如不能会尽,岂非枉过此生。明日你往倭国,我也要好好把我的剑法整理一下了。到时候还请杨统领多多指点。”杨岚正在客气,萧无忌接着说道:“对对对,这如画江山有这许多的英雄豪杰,又怎能少得了我这柄天涯枪的情怀意气。干了这杯酒,明日即开始苦练。”说着端起酒杯,敬了众人,一饮而尽。大伙儿都笑了起来,纷纷有样学样。一顿酒喝到三更方休,各自歇息去了。
李岩终究是喝得有点多,第二日一起,发现卯时将尽,匆匆梳洗,喝了一碗粥,先去探望了下李湛,却见他仍是昏迷不醒。薛寒山却道李湛脉象已逐渐稳定,想来这几日就会醒来了,这才放心下来。
之后他赶往港口,却见一切准备就绪,当日天气也好,就等出发。不多时楼明月带了九娘、杨霞过来,此行楼明月为纲首,带着出行的众人依例祭拜海神龙王。薛炎、秦宇、杨岚等人都来送行,薛寒山虽未来,却托人带了一封书信给楼明月,说道说不定在请卓飞鸿一事上会有帮助。诸事已毕,楼明月率众拜别,着水手缆工升帆,绕着向北,出岛之后转向东行。
先看着流光诸岛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众人心中都有些不舍。只是再行一段,却见海天如碧,无穷无尽一般,船只虽大,在这天地之间不过渺渺,翔鸥潜麟,波光潋滟,虽然岛上也常常见到,但此时看到却又绝然不同,杨霞都逐渐欢快起来。其他人也渐渐将愁思放在脑后,享受起这趟天地间的航行来。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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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除却景色,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海中生物。从不曾见过的各种各样的鱼群,到流光附近浅水处也能见到海豚,以及后来看到的鲸鱼、鲨群,李岩真是大开眼界。尤其是看到一条约有所乘大船差不多一半长的灰黑鲸鱼经过时,连杨霞都叫了起来。她基本上没有离过岛,何尝见过这么大的鱼。船上水手一个个神情紧张,严阵以待。好在灰鲸只是用脑袋蹭了蹭大船,一摆尾巴便去了,众人才松了口气,放下戒备,各忙各的去了。当真害怕惹恼了这么大的海上霸主,再坚实的船也经不住连续撞击。
杨霞问起李岩这是什么鱼,为何这么大时,李岩也是一头雾水。他从江都往流光的航道上是见过的,便说道:“这应该就是《逍遥游》中提到的鲲,书上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化而为鹏,背若泰山,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咱们派的‘负天绝云’真诀便源于此,待你‘玉女篇’根基稳固了,我便传你此功。”杨霞睁大眼睛:“那咱们把‘负天绝云’练成了,便能飞上天去九万里么?”李岩笑道:“也许吧,只是师父资质鲁钝,离练成还差得远呢。不过飞不上几万里,横渡沧海还是可以的。”
说着一把拉起杨霞,纵身跃向海面,在众人惊呼中踏波而行,绕船一周,又复跃到船上。之前他曾在流光展示过一次“沧海踏月”的轻功,是为了带孙黎昂逃脱敌船追捕不得已而为之。此时使出来已是炉火纯青,踏波借力妙至毫巅,内力气力分配再无迟滞,长袖飞舞,衣襟当风,真如海上仙人一般。
他轻轻将杨霞放在船上,杨霞还如做梦一般,半晌才道:“师父,我好好练武,将来也能这样么?”李岩道:“那是自然,说不定比师父还要厉害呢。”楼明月与九娘也在旁边观看,却是忍不住拆穿他:“你便是跟你师父一个样,老是不懂装懂。当年他来流光,在海上见了鲸,便非要说是鲲。我说书上说的鲲比这个大多了,他却狡辩说鲲还没长大,自然是这个样子。我待要问为什么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鲲,他又说长成了就化为鹏飞走了。结果倒是他先飞走了。”说着情绪低落了下去,想是又想到了往事。
过了一会儿,她见李岩师徒二人有些不知所措,笑道:“一时想起了故人,不由得有些伤神。其实都过了这么多年,哪里还算什么事情。”李岩看她神情,便知道绝对不是像她说的这么简单。想了想又问道:“当年很多人都说我师父在东海做下大事,但问起来有都不肯说。我一直想找机会问薛师叔他们,又繁忙得很,没有机会。姑姑今日有空的话,便说与我听。”
楼明月看着旁边杨霞殷切的眼神,拉她过来一起坐了,说道:“那便说给你们听吧,不然咱们这些人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活着死了,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个名字,还有做过的事迹,没人惦念,岂非等于没活过么。”
她顿了顿,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如昨,也不知曾在心中回忆过几千几万遍,娓娓道来:“从前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因是庶出,说不出是招人待见还是不待见,只跟邻家一个野丫头走得近。只知道那一家行韩,韩小姐名唤沧月,整日喜欢舞刀弄棒。我却是不知晓,就是因为了认识了沧月,我这一辈子就全变了。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家里逼着我嫁给一个半百老头子做续弦……”杨霞张了张嘴,楼明月知道她什么意思,接着说道:“就是那个人丧偶,要把我去娶过去给他孩子当后娘,只是他家孩子比我还大几岁罢了。”杨霞恍然。
楼明月一笑:“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就翻墙出去找沧月。沧月本来要去大闹一场,后来却道他们一家要进京了,即便去闹了也不顶事儿,就问我敢不敢跟她一起进京。我当时脾气倔得很,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回去挨了顿打,然后装了几天乖乖女,家里还道我任命了。半月后沧月一家离开时,我就藏在她的马车里。当时韩老爷还很惊诧为什么沧月肯坐马车,到了半道发现我时,我以死相逼,才算不了了之。韩老爷说道就当成沧月的妹妹,家里也不差一份嫁妆。”
杨霞听得津津有味,李岩却有些诧异,不是说好讲师父的故事么。楼明月看出他的想法,接下来道:“沧月就是婉儿她娘。”李岩恍然大悟。楼明月接着道:“韩老爷这次回京就在天都定居了下来,他与杨烨的父亲是八拜之交,后来沧月便嫁了过去。由于杨烨经常要在军营驻守,我就常常去陪她。后来有一次,我听闻京城闹飞贼,据说动静很大,连户部侍郎和京兆尹都丢了脑袋,据说还被悬首城门。本也没有太在意,再胆大包天的贼子也不敢来左龙武大将军府闹腾,只是杨烨那一段时间也不回家,偶尔回家也是唉声叹气。沧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便说了户部侍郎的公子强抢民女、逼死人命,江湖侠士伸冤报仇的事。”李岩道:“嗯,这个事情师父与我说过的。”说着大致讲了一遍,杨霞听了,气得满脸通红。李岩示意她稍安勿躁,楼明月也道:“当时我跟沧月听了,也是恼怒得很。皇帝却命杨烨缉拿要犯,这也是他举棋不定的原因。后来他与那个要犯约斗于天都十里亭,我跟沧月也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师父,他穿一件青色的长袍,身上到处都是血迹,胡子拉碴的,面貌都看不清楚,却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很多东西来。那是一双什么都明白的眼睛,他明白做这件事情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却依然带着义无反顾的神采。就那一眼,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他。”楼明月脸上露出笑容,似是回到了初见那一天。这次便是杨霞也没有去打搅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那一次是他败了,杨烨也没有拿他,只是让他立誓再也不入天都。再见又是几年之后了,那次天河发了大水,杨烨请了旨意接下赈济灾民、修复河堤的烂摊子,我跟沧月也都跟去,你师父也带了一帮江湖朋友前去帮忙。我没有别的长处,却自幼精于数算,便在那里计算钱粮消耗,一来二往,我们两个算是熟络了起来。”李岩啊的一声,道:“原来师父的数算之学是从姑姑这里学去的。”楼明月道:“不错啊,后来他又传给你了么?他学去的那些三脚猫的技艺还能用来教人,如有机会,我再详细教你便是了。”李岩点头称是,心道传奇话本上的东西真是偏差大得很呢。不过想来也是,楼明月与韩沧月形影不离,韩夫人名气又大,当然都以为是她做得。
楼明月道:“你在天都赈灾的事情我听城主和婉儿都说过了,跟你师父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有你们的侠义心肠配起来,我的数算之法才不算所传非人。嗯,那时候啊,我真发现你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又讲义气,办事又妥当,又会关心人。当时沧月就说要给我们撮合一下,你师父说道好啊,待他回山找师兄商量一下,便来将我娶回去。”说着又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良久,她又道:“可是我还没等到他回来娶我,北燕联合了西北数十部族,几十万大军压境。接着宇文信叛变了,潼关、虎牢关不久便被攻破,天都内都是叛徒内应。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师父了,他却千里迢迢从凌云赶了来,要趁乱带我们离开天都。杨烨却是不走,沧月也是女中豪杰,也不肯走。你师父劝了良久,最终杨烨入宫一趟,想是与唐皇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让我们准备一下,等在宫中,待得火起,便趁乱突围前往流光。那一夜就听外面不断传来厮杀之声,你师父便在那里护着我们。不多一会儿,薛大哥带着一帮人护着着太子,也就是城主来与我们会合。再过一会儿,宫内火起,我们趁乱通过密道出了皇宫,沿途都能听到杀声不断,想来是外面残余的军士在做最后的挣扎,好为我们挣得时间。”
“那一路上乱得很,不断有人围上来,不断有人死了,不断有人加入我们。就那么一路,我担惊受怕的,又不会武艺,都嫌我是累赘,你师父却是一路护着我,只管往前走。食物不够了,他把自己的省下来给我。那一路上不断有人义无反顾留下断后,断后的人将身上的干粮都留给我们,我就知道他们压根儿没有打算活着回来。我只怕哪一天你师父也要留下去断后,其实他要求了好几次,薛大哥都阻止了,说他武艺高强,还要仰仗他充当前锋突围。”九娘却在旁边哭了起来,想是想起来了那噩梦般的血路。
楼明月抚着她头发,轻轻道:“九娘他父亲也留下来断后了,你师父临行前当着他的面将九娘背在身上,说道只要自己不死,就一定护送九娘到流光,他也做到了。我们终于遇到了流光前来接应的军队,一路沿着运河乘船南下。你师父带了人,趁了当时混乱,将沿途叛乱的水军将领一个个割了脑袋,咱们才能平安到达流光。只是很多很多人,有的还很年轻,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就连沧月,也因伤势过重去了。”
又对李岩道:“你们却是不知道的,九嶷真人后来也赶来了,与你师父一起做下不少大事。那时候他还没做道士,便让我喊他陆大哥。”李岩“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楼明月示意他坐下,继续说道:“若不是陆大哥,虽不能说我们能不能到流光,至少不会那么容易。他在后面缀着我们,一路上不知道刺杀了多少追兵大将。待我们与流光军汇合,上了船,才与我们相见,将我们一路护送到流光。”
“到了流光之后,敌方集结水军不断前来围攻。那时候的流光只是向外攻略的一个基地,不是用来防守的,因此城墙可没有现在这般坚固,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器械充足,足以支撑一段。只是敌军势大,宇文信不断征调水军前来攻岛。眼见守御困难,你师父与陆大哥故技重施,选着攻势较为积极主动的,前往敌方水军大营刺杀对方大将,曾一日间横尸数十。对方水军方寸大乱,再需出战时便无人争先了。毕竟许诺再多的俸禄,也要有命享用才是。”
“最后宇文信亲至楚州督战,朝廷水军不敢再迁延,只得拼命攻打。你师父与陆大哥还去行刺了一次宇文信,只是他身边高手如云,赵重霄也在,实是无奈。水战中你师父他们两人双剑,尽捡着对方的大型楼船下手,连沉了对手数十艘战舰。至于用了什么手段,我不会武功,也看不明白。我曾亲见你师父与陆大哥合力,一剑将敌军一艘八丈海鹘船拦腰斩为两截,登时震惊全军,双方都将他们当作天神一般。”李岩仔细想了想,海鹘船一丈余宽,两人各出一剑能拦腰斩断,自己是万万办不到的,想不到师父与掌门真人当年还有这许多事迹,想着不由神往。
楼明月接着说道:“好在燕皇也不放心这许多军力集结,便说道流光疥癣之疾,不必陈大军于此,着令宇文信收兵,并将军士归于田亩,马放南山。这才有了流光后续。后来才得知,燕皇忙于发兵应对山戎进袭,根本无力针对宇文信。宇文信如能自后偷袭,率军直奔晋阳,这天下谁主沉浮还真是说不定呢。”
李岩道:“那后来呢,我师父为什么会被赵重霄禁了武功?”
楼明月叹口气,继续述说:“你师父和陆大哥做下这许多大事,整个流光城都将他们当作英雄,邀请他们留在流光。严大师亲自开炉铸剑两柄赠给两人,那便是‘定海’与‘醉斩长鲸岩又是一惊,口中道:“原来双剑是流光赠送的。”心道今日知晓的往事真是一件比一件震撼。
楼明月道:“不错,两剑的名字还是为了纪念他们在东海做下的大事。只是这些只有当事之人知晓,因牵连甚广,外人问起都是不承认的。当时陆大哥说道他自回门派,让你师父留在东海,自行去了。我见你师父整日郁郁,便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道如今终究是天下易主,他们二人在流光展示了武功,宇文信若是威胁凌云,只怕师门不得不将他们交出来,师兄此去自是要将事情一力担下。后来他又说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师兄可是有希望接掌门派的,绝不能让他受了牵连。当即告诉我说,他去去就回,只是去凌云一趟,向师门说出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所做,宁肯背叛师门也要回到流光……”
李岩低下头去,他是知道的,近二十载间,师父终究是未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楼明月情绪低落好久,才接着道:“谁知他回去自承错误,却被赵重霄与宇文信的使者堵在山上,为不牵连师门,迫不得已之下,被禁了武功,陆大哥也出了家。这许多年了,我做的琴穗送了一条又一条,却再也没有他的音信。青崖,你知道么,人世间最伤人的谎言,便是说道我去去就来,却再也没有回来。”
她看着碧蓝海水,叹道:“人生便如看到的这茫茫苍海,你以为明天还能看到今天那片海,甚或说后天、大后天,直到永远都可以,其实现在看到的与方才那一刻已不同了。所以上一刻的只能留在追忆里,再也触摸不到。”
杨霞很乖巧地牵着楼明月的袖子,九娘也轻轻牵着她的手,这一刻已没有那个一力担负流光财货的副城主,只是一个久候良人不归的寻常妇人。
李岩低着头,轻轻摸着左腕上的珠链,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拔出剑来,就在甲板上将习过的、见过的,不管是不是剑法的一一使了出来。如此使了好几遍,忽地停了下来,对楼明月道:“姑姑,现在有了我,便不要师父担负那许多东西了。过不多久,我就将师父送来与你团聚。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到!”
楼明月笑了起来:“好啊,我就知道你比你师父有出息得多。”又对杨霞道:“你要比你师父更有出息才是。”杨霞笑道:“好啊。”上前抢过李岩手中的长剑,舞了起来。剑光霍霍之中,小小女孩,四尺长剑,竟然说不出得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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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日子起始过着很惬意,看着不一样的日升月落,吃着不一样的食物,体会不一样的风景。【精-彩-东-方-文-学 m手打】只是再好的景色若是天天看到,感觉也不过尔尔,尤其是在这四周杳无人烟的海上。以往出海,一般距离终点不过数日航程。即便久远,沿岸补给时少说也能看到人烟。而这杳无边际的沧海之上,除了这么一艘远行船只,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了。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变化,那便无趣得多了。比方杨霞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李岩“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倭国”;比如李岩开始还有耐心回答她,后来便是直接撵她去打坐练功;比如李岩开始还有兴趣陪杨超去使用牵星板观察北极星,到后来已无聊到躺在甲板上数星星;甚至后来一向沉稳的楼明月和九娘面对着日复一日相同的景色也变得焦躁起来。
杨超却苦笑着跟大伙儿说,有这样的日复一日的风景便是好的,至少说明天气稳定,没有风暴来袭,那等惊心动魄的紧急事件最好不要发生。只是天不遂人愿,或许是杨超乌鸦嘴的缘故,当夜便起了大风暴,日间平滑如境的海面上小山大小的浪涛一个接一个,夹着陆上从没有过的大颗雨滴铺天盖地而来。好在船既坚且巨,降了帆落了锚,舵手操着舵迎向浪峰,折腾了大半夜,才算平静下来。只是这么一来,方向已经完全乱了,只能根据印象中的洋流方向继续前进。好在第二日太阳出来了,船上众人一声欢呼,终于不用再这般盲人骑瞎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前行。到了夜间北极星照常升起,杨超一测航行位置,已向南偏离许多,纠正了半夜的航向,才回到原有航线上。到了第二天,看着依然的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按道理又是一个无聊的晴天,只是谁也埋怨不起来了。
无聊之余,李岩便加紧时间练习武艺,用心体悟剑法、内功领会不到的境界。数日之间又有几次晋入上次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是一旦刻意去求取,却是怎么也不成。心知一旦能掌握这种境界,武学立刻能提升一阶,来日东海擂上必然大有裨益,却也清楚着急不得。于是便一面练武,一面调教杨霞的武艺,甚或捡了一些易入门的吐纳功夫让楼明月、九娘去练习。虽说她们此时习武已晚,不会有什么成就,但勤习下去抵御灾病、延年益寿却是有效果的。
到了后来,船上众人都缠着他教授武艺,李岩无奈之余,将锻骨劲稍加变化,传了给大伙儿。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功,练到哪一步只能看自己的毅力与造化了。只是这么一来,所有人无聊的情绪都少了很多。这种每日都在忙碌却又能感觉到每日都在进益的感觉,确实也不错。李岩自己的剑法、内功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精进;而杨霞勤练之余,也已能感受到体内气息流动,也算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至于一路风入松的剑法更是使得有模有样。
如此又行了十来日,李岩正在甲板上打坐,忽听得杨霞一声惊呼,连问她怎么了。杨霞指着前面一排船帆模样的东西结结巴巴说不话来。船帆在海上不停游动,便似有船只在水下航行,只将桅杆露出来一般。半晌杨霞才道:“难道是海龙王的船队,不然怎么会只有桅杆在水面上?”不等李岩回答,楼明月在旁说道:“那有什么奇怪的,看见远处船只定然是先看到高高竖起的船桅船帆,之后才能看到船体。前面应该是一支舰队吧,距离咱们少说还有十多里呢。”
小孩子问题却是很多的,杨霞当下“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我们会先看到船桅船帆,最后才能看到船体啊,船体更大一些,不是更容易看到么?”楼明月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告诉我就是了。”李岩若有所思,再想想以前跟卢先生学牵星术的时候提到的问题,忽然道:“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卢先生跟我想的一样不一样,如果是一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说着却住了口,楼明月好奇心也上来了,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岩笑道:“那我便当做笑话说了啊,可不许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姑姑,你常年出海,每次看到船都是这样。我们离岛时也是岛上最高的建筑最后消失,去陆上时也是最先到看最高的东西。有没有想过,咱们居住的这方土地,实际上是个圆球呢?这样的话,我们用来测定航线的牵星术也有解释了,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在沿着弧线航行,所以才能与北极星等距。”
楼明月拍拍心口:“你这孩子可不要吓我,如果是一个圆球的话,头朝下的人岂不是掉下去了。”杨霞却道:“说不定师父说的是真的,也许这个球太大,我们个人显得太小,所以根本感觉不出来。至于说掉下去嘛,说不定有什么方法将我们吸住了,掉不下去。我觉得很可能是,不然为什么师父轻功高明,也飞不到天上去?”
李岩若有所思,楼明月笑道:“我这个脑子可跟不上你们,这些东西你们师徒二人去想便是了,想明白了,能解释清楚了,再说出来,不然旁人听了可受不了。”又对九娘说道:“看看你这闺女,跟着她师父一段,说的话咱们都逐渐听不明白了。”九娘却笑道:“无论如何,总比做个像我这样的愚昧女子强得多,真是多亏了李公子和卢先生。”楼明月闻言也是一笑:“你这一说,还真要多谢谢他们。青崖就不用说了,至于卢先生,等回去多烧几个菜给他下酒就好了。”
说话之间,距离前面的船队越来越近,已渐渐看得清楚,却是两边正在激战。一面有十余艘,另一面只有五艘战舰,只是明显比对面的要坚实许多,船帆上、旗帜上满是藤状的纹饰。海面上有数艘大型沉船渐渐没入水面,足见惨烈。【】只是再看了一阵,流光众人已了无兴趣。
对面战舰打得看似惨烈,其实也只是弓箭互射,还有简单的投石器械抛掷石弹,准头既差威力又小。拥有五艘高大战舰的一方在敌舰夹击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处于危难时便驾舟冲击,没过多大一会,又有一艘敌舰被拦腰撞上,敌舰登时拦腰裂开一个大缝,海水猛灌了进去,船上众人纷纷跳水逃命,断裂的船只渐渐沉下。
杨超在旁边指指点点,说道这应是倭国的战舰了,不结实不说,连水密舱都没有,难怪一处进水便渐渐沉没,莫说跟咱们流光的战船想比,便是比起无碍堡,也不止差了一星半点儿。
如此又缠斗了一会儿,船只较多的一方损伤颇重,最后只得退却,匆忙走了。藤纹旗帜的船只也只剩下四艘,见取得胜利,都欢呼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了李岩乘坐的渐渐驶近的船只。
应是方才的激战极大鼓舞了士气,对面船上军士见到来船大声鼓噪起来,然后一艘船排众而出,船上有人开始向这边喊话,虽不明白对方喊的什么,但看表情甚是无理。楼明月显然也看出来,皱眉问了旁边通晓倭语的船员。船员道:“对面让咱们降帆投降,接受检查。”楼明月道:“不必管他,绕行便是。”
此时已看到前方陆地,按日期算应该便是倭国。舵手听到命令,转舵向北,要绕过去。谁知对方军舰仍是不依不饶,仗着撞角锋锐,直直撞了过来。流光战舰改装的商船灵活无比,舵手轻轻操纵,便闪了过去。这下子对面战舰有些恼了,又有一艘在正面截了过来。
李岩见对方无礼,持剑而起,楼明月却让他稍安勿躁,直接命战舰出击。然后对李岩说道:“倭国便是这样,你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除非比他强,一下子将他打疼了,才会老老实实讲道理,两百年前一直是这样,想来现在也不差。”李岩却担心寡不敌众,谁知船上众军一反常态,听闻楼明月的吩咐,都兴奋了起来。
杨超本就兼着副纲首的位置,此时一声令下,完全不避,调转船头也撞了过去。船上却是未曾装备大型石炮,也不用弓弩,只是高高竖起拍杆。轰隆一声,前面与敌船相撞,李岩只感到船身微微一震,便如撞上海上一个浪头一般,随即平静下来。对方的战船整个船头凹了进去。两船同时向中间使力,对方船只中间渐渐鼓起,最后咔吧一声巨响,断为两截。
这一幕直接让对方剩余的三船看呆了。方才与敌船相撞的“龙王丸”号可是他们舰队中最坚固的战舰,方才已经撞沉了来袭三艘战舰,此刻与对面这艘如同普通商船一样的船只一撞之下,竟如纸糊一般。
侧面过来的敌舰见状赶忙转舵,擦着商船船尾险险过去,应是对手见他们躲闪,才手下留情,没有将竖起的拍杆砸下来。楼明月不理他们一面命令船只继续前进,一面让李岩向对方喊话。李岩道:“我可不会倭国语言。”楼明月却道:“你只管喊就是,他们听得明白。”
李岩闻言,大声说道:“我等来自大唐流光城,前来此处贸易通商,并无恶意。”他有意立威,喊话中运上了内力,看似声音不大,却如同滚滚天雷一般,在对方耳边炸裂。显然对方船上也有高手,见他年纪轻轻有此内力修为,不由得面露异色。
商船一路前行,敌舰不敢追,渐渐远离。不料过了一会儿,三艘军舰竟然又追了上来,船上众军全神戒备,杨超却是做过功课的,笑道:“这次定然是来示好的。”果不其然,一艘船领先在前,一面追逐一面大喊:“大唐商船莫走,藤原氏拜上。”虽说口音有些怪异,却是不折不扣的汉话。李岩大是惊奇,楼明月道:“之前多有倭国人在天都定居,学习中原文化,亦能吟诗作赋。提起故土之时,百年间交流,均说家乡以会说汉话为美,因此那里很多人都会说上几句的。”之后令人放慢船速。
不多时,高竖藤纹旗帜的战船追了上来,与商船并行,不断喊话,示意并无恶意,请求与船上首领对话。楼明月令搭了绳梯,对方几个人沿绳梯上了商船。为首一人比李岩大着几岁,面貌倒是颇为耐看,头戴立乌帽,身着净衣,应是刚刚换过,看上去一尘不染;两名随从戴垂缨冠,着褐衣,背背长弓箭壶,腰插三柄长短不同的刀,都有四十来岁的年纪,满面彪悍之色,应是武官无疑。
杨霞偷偷对李岩道:“那两个人带的武器比你都多,看样子很像高手。”李岩瞪她一眼,却见两名武士也向她看去,心道只怕这两人武功还真不弱。
眼见楼明月雍容华贵,居中而立,便猜出她是首领,公子模样的人上前躬身一礼,竟是施的唐礼,口中道:“藤原家藤原纪平,见过大唐贵客。方才误会之处,还望见谅。”说得汉话也是字正腔圆,倒真让人刮目相看了。
楼明月也还了一礼,口中道:“大唐流光城副城主楼明月,携商队行经此处。得罪之处实非本心,还请入内奉茶。”两名武士闻言脸色微微紧张,藤原纪平却神态自若,在楼明月引领下进入舱内,闲聊中见九娘生好炭炉,将盛满清水的铁壶放上烧着,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露出里面一个绸缎包,又净手完毕,才小心翼翼展开,露出一块茶饼,轻轻切下一块,放在一个白玉般的瓷盆中。不多时水烧开,九娘用一块净布垫着,拎起铁壶将滚水在盆中淋了下去,只一下,便成了碧绿茶汤。九娘赶忙用一个细铁丝编成的小网将茶饼捞出,小心翼翼放进一个细纱织就的小袋,放在一个瓷壶中,之后端起瓷盆。
藤原纪平出身富贵,却也少见到这般精细的器具,更遑论看盒子就知道千金难买的茶饼,见九娘动作,还道“入内奉茶”就是这么一盆茶呢,多是多了点,只看碧绿颜色就喜人之极,也顾不得那么多,站起身来伸手欲接。九娘奇怪地看他一眼,楼明月却道:“藤原公子切莫着急。此茶虽为极品,却也难免包含杂质,第一遍是要清洗的。”藤原纪平有些尴尬,又坐了下来。
九娘捧着瓷盆,将水倒了。又开始烧水,这次不待水沸腾,便浇在了瓷壶内。略微等了一会儿,斟了两盏,给了楼明月、藤原纪平一人一盏,另外三盏却是给了两名武士与李岩,正好倒磬。
楼明月端起茶盏,道了声:“请!”一饮而尽,藤原纪平看着盏中茶清澈明亮,碧绿中带着嫩黄,看着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也有样学样,一饮而尽,但觉滋味鲜爽,浓郁茶香带着甘甜,忍不住赞道:“好茶!”楼明月道:“蒙顶石花当配好泉,若有泉水烹茶,只怕味道更胜。”李岩也端起茶盏向两名武士示意,先行饮了,那两人却是不肯喝。九娘继续煮水添茶。
藤原纪平喝了几盏茶,不由问道:“请问楼城主,这是什么茶,色鲜味美,回味无穷不说,却又予人以心旷神怡的清爽之感,我之前却是无福尝过。”楼明月道:“蒙顶石花,顾渚紫笋,乃是唐之名茶,今日公子所饮便是号称茶中帝王的蒙顶石花了。此茶珍稀,我往来贩茶久矣,所藏不过数斤而已。在我大唐国土,等量黄金易之也不可得。”
藤原纪平赞叹不已,又细问了此来详情,携带了哪些货物,意欲何往云云。楼明月一一解答,她久经商场,如何看不出他对这批货物颇为意动,最后说道:“久闻贵国平安京富庶繁华,想必运到那里定然能卖个好价钱。”大唐的货物在倭国向来紧俏得很,此时还不待价而沽,更待何时。
藤原纪平略略沉思,说道:“贵客可能不知,家兄藤原义平协助天皇摄政,在下忝为家主幼弟,还是有些地位的。只是我也不懂经商,贵客到了平安京,请务必联络我,这批货物当由藤原家尽数接下,价格必比他处要高。又或者我等巡狩完毕,贵客与我等一起返回平安京如何?”
楼明月故意犹豫一下,才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藤原纪平闻言大喜,道了声:“苏我君,让咱们的船前头带路,返回平安京。”一名武士“嗨”了一声,出去传讯,转瞬即回。李岩也去吩咐,让杨超指挥商船跟上。
又聊了一会儿,藤原纪平说道:“虽说我国数十年前已不派遣唐使前往贵国,仍是有消息传来,说道大唐已在二十载前亡国了。贵客如何还自称大唐,却是不知何故?”楼明月道:“大唐太子今在流光,楚帝数度来攻均铩羽而归,因此国祚仍在。想来不日太子将起兵罚楚,重夺中原。想来公子也见了我此来载货商船,不知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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