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风云
作者:树上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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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一章 秋风撩人
    桐地是粤西的一条小村,村民们如同满地的竹木一样,长在山水之间。

    这里轻盈曼妙,三面有黄竹团簇,后山长满苦楝与相思树。一条弯弯的巴河,自村前的田间悠悠而过。

    这一带地区,处于中国南海两百公里长的海岸线,与自东北向西南延伸过来的两大山脉的结合部上。从小村出发,往南十公里是海,再往南,越过琼州海峡是海南岛。

    三国时,桐地所在的电白县地属吴国。隋开皇九年,始建县制。电白的地理位置,势如天津,是粤西南的一座重要门户。到明洪武年间,由朝庭出面建起的古县城,原先只是一座军事城池,名曰“神电卫”。

    江建龙的先祖初到这一方南蛮之地,开枝散叶,是在清朝的中叶时期。

    百年尘世,只需涂抹掉几代人的生死,一切便可烟消云散。大地一时无言,时间已悄然滑到民国初年。

    这年九月的一天,秋风将天空吹得高高远远,地里田间的果蔬则是一片红黄翠绿。到傍晚时分,夕阳突然收住秋风,夜雨随即纷扬而至。

    时年五旬的江建龙,个头中等,眉宇间焕发出阵阵轩昂。他如同往常一般,为家中大院的东西厢房,陆续掌起灯火。桐地的夜,开始在雨幕中渐渐地走向昏沉。

    这天的白日间,村中发生了一起怪事。

    丧夫多年的胡安氏,在路过村口时,竟然被一阵狂乱的秋风掀起衣襟,为世人露出一座隆起的肚皮。

    这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线,让她备受村民们的闲言和家人们的白眼。到午后,羞愧难当的她,悄然地跑到巴河里投水而死。

    “我们胡家的报应,又到了!”

    悲怆欲绝的胡中扬,从家中匆匆赶来,他抱起母亲的尸体放声痛哭。在他的背影中,血样的夕阳,已倾泻在桐地的水边山郭上。这在旁人看来,满眼都是同一种悲伤。

    入夜后,雨落声依旧沥沥不止。

    在江家大宅院的东厢房中,灯火如故通明。江建龙身穿长衣,正在饶有兴趣地挥墨写字,这是他保持几十年的习惯。他的房中书籍满柜,在桌案的另一端,正摆着一幅刚刚写好的五言格律。纸张上淋漓的墨迹,还在灯花中闪出晶剔的光芒。

    他出身于晚清士子,半生浮沉市井,到晚年在桐地建起一座大宅院。这一座大宅院是由青砖砌成,桁桷为杉木,每一道檐口都饰有隔水唇瓦。中间主屋三进为大厅,内有天井左右为厢房。

    与江建龙年纪相当的江周氏,一直端坐在窗前。这个小脚的女人,正宛如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在灯花中忘情地开放。

    江周氏生于山区的一户地主家庭,她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父亲当年因为爱惜江建龙的才气,不惜砸碎传统婚嫁要门当户对的镣铐,以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让她坐上大花轿,穿越茫茫的山野嫁到桐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屋背上静然留下长风的痕迹。

    江周氏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脸上渐渐地挂满悲伤,摇头叹息道:“人生在世,真是晴雨难测。你看,昨天才见完面,怎么今天就已是人鬼两分?”

    “人言可畏。”

    “可是村中都在议论,说胡安氏不守妇道。”

    “我始终认为,这是病。”

    “什么病?”

    “你想想看,胡安氏都已一把年纪了,还能生孩子吗?很明显,她肯定是有病。只是,她的病是在身体上,而众人的病却是在心里面。”

    江建龙不禁发出一声长叹,江周氏垂下头,开始缄默不语。

    大院之外的沥沥秋雨,让巴河两岸都披满蛙鸣和稻香。在这一地黄澄澄的时光中,昼夜不息的河水已把胡中扬的悲伤,流成一道恐慌。

    在桐地,胡家世代居住在村东。

    胡中扬的祖父名叫胡广能,人如其名,他在当地民间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二十五岁那年,他在林苗镇遇见了一个出门赶集的女人。

    那天,正是春后。

    阳光穿透苦楝树的花叶,散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她边走边笑,如同一片生机勃勃的稻田,让胡广能欲罢不能。

    “真好看!”

    胡广能猥琐地一连瞟了她好几眼,忍不止重重地发出一声感叹。

    到第二年的岁末,一场汹涌的饥荒让桐地一带地区变得狰狞起来。胡广能竟然感到异常地兴奋,他连夜挑一担白米赶去林苗镇,不费三言两语便把她迎娶回来。

    胡蔡氏皮薄肤白,体态丰腴,她一连为胡家生下五子。在江建龙出生后,由于母亲的乳汁不足,胡蔡氏让江建龙的母亲每天把他抱过去,在她雪白而圆润的胸前上尽情地吸吮。

    有一年,季节入了秋,白茫茫的雨水把大地涨得一塌糊涂。

    有人从林苗镇跑来找到胡广能,来者告诉他,村中正在修建一座大桥,可是不管在旱涝季节,始终都没有办法立稳桥墩。他们到庙里找道士问过,道士说,村中要给河流请一尊土地神才行。

    “有这种怪事?”

    “别急,你先听我说完。”

    来者起身,走到胡广能的跟前,耳语一会。胡广能不禁长笑而起,冷冷地道:“你们真够缺德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既然这样,如果需要我帮忙,你们要给得起这个价。”胡广能仰起脸望住来者,然后叉开五指,在来者的眼前不停地晃动。

    “五担米?能不能少一点”

    胡广能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来者的脸上微微地露出一丝难色,他思考一番,张口应道:“行!不过,你要在十月初三日的辰时之前,准时交人。”

    到那天的清早,大雾笼盖住大地,一时弥漫不开。

    在建桥施工的河段上,林苗镇的许多村民,早已围拢在河岸上。胡广能按照道士的吩咐,把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放进一口装满甜食的瓦缸里。

    道士是一个中年人,长得高高瘦瘦的。他从人群中大步走出来,手持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几把香烛正在地上迎风而焚,缭袅的青烟从湿漉漉的空气中静静地腾起。小女孩被眼前的这一番景象,深深地吸引住,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她把脑袋探出缸口,咧开嘴巴咯咯而笑。

    忽然,道士用一块崭新的红布盖住瓦缸,急忙让旁边的几个村民把它抬走,埋在即将建桥的沙土中。

    那天的天气,正好与胡安氏投水而死的这天相同。到晚上,天空下起一场秋雨,只是那一场雨更加凶猛,一口气就把林苗镇的广袤大地冲得支离破碎。

    转眼,一代人已像河水一样流走。

    到胡安氏死的这天晚上,祖辈那一段不光彩的尘事,再度涌上胡中扬的脑海。他相信,在冥冥之中肯定是有一种通灵的力量,能对过去的善恶,作出最公正的裁断。

    他含泪望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再回头看一眼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他突然感到莫名地哀伤。他干嚎几声,推门而出,在这夜的凄风冷雨中,如同野狗一般游荡。

    “二叔,你开门啊!”

    胡中扬来到江家大宅院的门前,他用力地拍打起大门。

    “是中扬?你快进来。”

    江建龙愕然地望着胡中扬,他的心情也像屋外的雨水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三十年时间,我们胡家一直都陷在神秘的诅咒中。五房人丁,共几十口人,如今仅剩下我这一房。二叔,这是不是报应?”

    胡中扬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个时候,他还过来干什么!”

    从大宅院的东厢房中,突然传出一句饱含怨气的女人嘀咕声。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廷真之死
    江建龙生有五子,按房份大小,分别居住在东西的厢房中。

    在东厢的一间房,江廷光正在灯下忙碌。他拿起几根麻绳在来回端看,这些麻绳上都打满活结,每一个结都是他的一笔账,账目明晰的,他会逐个把绳结解开。

    “他戴孝在身,晦气那么重,真不应该过来串门!”江李氏的嘴巴,仍在喋喋不休。

    “你少说两句。等天放晴后,你拿这几根麻绳出去晒一晒。”

    “哪里是晒麻绳,分明是晒你的账本。”

    江李氏从床上探出脑袋,她身旁的两个孩子早已在被窝中恬然酣睡。房中,除却她这一阵咯咯的浪笑,到处静得唯有夜雨的呼吸声。

    江廷光长得眉清目秀,但他是一个目不识丁的鱼贩。自十五岁起,他常年跟随父亲,按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各镇圩日,在桐地一带的地区上东奔西走。

    “生气了?”江李氏问道。

    “我正忙着。”

    “你看,阿爸多有文化。你整天却捣鼓麻绳,跟闹上吊似的。”江李氏推开被子,捧腹大笑。

    从东厢迂回过天井,再穿过堂屋与廊道,是西厢。

    新婚燕尔的江廷源,正翘起二郎腿躺在床上。青春从他黝黑的肤色中喷涌出来,在崭新的大红被面上长流不息。

    江廷源比江廷光年少十岁,是江家最小的儿子。他长得五大三粗,相貌彪悍。在成年后,他主动追随父兄的脚步,外出做生意。

    “雨越下越大了?”

    “没有。”

    灯光已落地生花,双眸含羞的江王氏,笑靥如花地从其间款款而过。江廷源不时地抬眼与她对视,可是更深情的言语始终没能滑出嘴皮,只能任由雨水在屋背上缠绵悱恻,雨落声清脆而绵长。

    “不会吧?”

    “真的。”

    “你听!屋背上好响!”江廷源跳起来。

    “是猫!它在屋梁上赶老鼠。”

    “真气人,明天又要早起。”

    “不正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王氏抬眼看他,忍不住嫣然一笑。

    大宅院中,忽然响起几声狗叫。江建龙把胡中扬送到门外,继续给他说一些宽心的话。等胡中扬慢慢地走远,他才把重重的大门重新关起来。

    “来人啊!廷真不行了!”

    忽然,东厢这一边呼声大作。

    体态修长的江黄氏,从房中冒冒失失地扑出来,她边跑边喊,慌乱异常。刚满周岁的儿子江声,正蜷缩在她的胸前,若无其事地吃奶。

    两扇厚重的房门,在喊声中同时旋转起来,为她倩丽的身影,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江廷光赶紧丢下手中的麻绳,率先冲进江廷真的房中。他看见江廷真已经瘫倒在床前,如同一片秋叶,在满地的蜡黄中找不出一丝生机。

    “怎么回事?他刚才还好好的!”

    江黄氏哭道:“吃完晚饭,他一直喊胸口疼。”

    “他可能是犯心病!廷源,你快去找医生!”

    江廷光赶紧回头,大喊一声。

    这时,江廷汉、江廷奎和江廷源三人,全部都已赶到房中。江廷源闻声,马上忍住泪水转身夺门而去。房中的其他人一起动手,把江廷真抱到床上。

    随后快步赶来的江建龙,脸上依旧镇静自如。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江廷真的手腕,在脉搏上摸索起来。

    “廷真——”

    江建龙突然大喊一声,悲恸难支。

    在江廷真死后,江建龙大病一场,一连三天都无法迈出房门。每当夜晚来临,他的房中总是传出一阵抑扬顿挫的诗句。江周氏一个人静静地端坐在堂屋的木椅上,聆听这些悲伤,她任由泪珠,时而滑过自己那一张美丽如故的脸庞。

    “是胡中扬害死了廷真,他一定不得好死!明知自己正在戴孝,还故意过来串门!”

    江李氏每天带领三房与四房的女人,一起跑到大宅院的门前,泪流满面地咧咧而骂。

    泪落之声真的很好听,只是很悲伤,一声声地响彻民国的天空。

    到初冬的一天,大病初愈的江建龙,终于推门而出,走到村前的田埂上。

    他眼中的这一片土地,每到春夏间,在山包与河堤上都会开满鲜花。清风吹至,连老水牛都会惬意地眯上眼睛。

    只要到秋日,清晨在黄熟的稻穗上,蒙着一层薄霜,太阳出来晶莹剔透。在傍晚,成群的麻雀在稻田里欢快起舞,而醉红的夕阳在牛背和树梢上远走。

    到深冬,在桐地的瓦舍两旁都会堆起高大的草垛。天空飘起牛毛雨,雨水沿着稻草一直往下滑落。那时,山野上的荒草都已枯黄。北风像喝多一样,一路微笑而来,沿山边和屋脊进村寻找。

    一阵北风吹过来,历历的往日景象让江建龙慢慢地闭上双眼,再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他知道,天幕之下,总有延绵的炊烟和忧伤,总有雄浑的岁月和生老病死。

    “阿爸,外面风大,你回去吧。”

    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建龙睁开眼睛,他看见江廷汉急匆匆地从田里赶过来。

    “不怕。你还记得吗,今天是你二哥的生日。”

    “我记得。”

    “廷真的死,令我心痛啊!我们江家读书的种子,说没就没了!”

    江建龙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浑浊的老泪,从脸上滴滴滑落。

    “阿爸,如今的世道不太平,你要保重身体,撑住这个家啊。至于以后的事情,你别想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的眼里除了一亩三分地,还有什么!耕作是为生存,读书才能继世!”

    江建龙拂袖而去,在他远去的背影中,冬日的田野如同飞鸟过后的天空,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读书,读书!那你干嘛跑去卖咸鱼?”

    江廷汉嘀咕一句,扭头朝田野的深处走去。

    江廷真的墓地座落在北面的山中,山上有一片树林,山下有一道水。一堆黄土在苍鹰的翱翔与鸣叫中,显得萧然凄楚。在他出山那天,江建龙在他的墓前烧掉一捆书。山风吹至,纸灰盘旋起来,如同苍鹰一样飞舞。

    从田埂上回来,江建龙还在一边走一边想,在他的泪眼过处,满地都是叹息。

    “二叔,我对不起你!”

    胡中扬忽然在村道上拦住江建龙,他双膝跪地,泪如雨下。

    “中扬,你快起来。”

    “不,我真的是错了!我不该听从道士的话,害死廷真。”

    “他说什么?”

    胡中扬泣不成声地道:“他叫我在戴孝期间,去找一户人家串门,这样才能破除我们家族的诅咒。”

    “你!”

    江建龙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二叔,我糊涂啊!”

    江建龙抬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冷冷地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你和道士又有何德何能,可以大言不惭地害死廷真?我告诉你,你今天的这一番话,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今后别再提起。”

    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山风还没有收回它在白日间的流浪,夜幕早已把天地盖得严严密密。

    江廷汉收工回来,他顾不上吃晚饭,径直跑进江建龙的房中。

    江建龙抬头道:“廷汉,你回来了。”

    “阿爸,怪事!我刚才在收工回来的路上,无意中看见有一支几十人的队伍,他们扛着刀枪从我们的村边走过。”

    “是兵,还是贼?”

    “天色已晚,我没有看清。”

    “田里的庄稼都收完没有?现在,时近岁末,各地的山贼肯定又会猖狂起来。你赶紧去把廷光叫过来,我让他明天去多买几把长刀回家,提防山贼进村打家劫舍。”

    “我听说,林苗镇有一条村在前几天被抢了。村民去官府里报案,到现在都没人来处理。”

    “你记住,每个人都只是大地的一根胸毛,在盛世当忍,在乱世当强。千万不要把宝压在别人的身上,就连是政府,也是徒劳。去吧,快把廷光叫过来。”

    江廷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推门而去。

    桐地的夜,又重重地厚了一层。
章节目录 第三章 血性门庭
    过完年,平静的大地褪掉了悲伤与慌张,桐地再度重沐春光。

    在大宅院的墙根上,春阳催生一片鹅黄,而门外的百年古桑树,也在风中轻轻招展。这是桐地一带地区的农忙季节,村民们都纷纷忙碌在山边和田间。

    一天傍晚,正在牙牙学语的江声,他生病了。

    赶集归来的江建龙,他快步走过来,用修长的双臂抱起江声。他用脸贴在江声红扑扑的额头上,仔细地观察起来。

    “他肯吃奶吗?”

    “不吃。咳喘得厉害,一吃就吐。”

    江黄氏六神无主地站在一旁。

    “不怕,是风热引起。你去用一两桑皮,一钱甘草,煮水喂他喝下就好了。”

    江建龙原本严峻的脸上,渐渐地绽放出一丝笑容。他举起江声,轻轻地放到江黄氏的怀中。

    百年古桑树在门庭的右侧,它长得枝叶繁茂,干粗有合围。江黄氏怀抱江声来到树下,她嘟起嘴巴,不停地哄逗江声。一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在她丰满的臀部上甩来甩去。

    她举起刀,从树干上砍下一块老皮。

    忽然,村中喧嚣四起。

    一队山贼哗啦啦地打进村子,他们口说贼语,旁人根本无法听懂。江黄氏赶紧迈开脚步往家中跑去,不幸被他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夕照挥洒过来,十来把明晃晃的刀枪在一片红彤彤的慌乱中,闪坏桐地广大村民的眼睛。

    江建龙闻风而动,急忙带领四子和五个在农忙时节雇来帮忙的短工,一起赶到大门口。江廷源一言不发,他怒目而视毫无一丝惧色。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他上前道:“我们初到贵村,大家不要慌张。”

    江建龙拱手作揖:“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好眼力!我是外地的读书人,无奈生逢乱世,空有抱负也无计可施。我大哥今天出来本想找个压寨夫人,可是他现在改变主意,想连这个孩子一起带走。”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请你高抬贵手!”

    “老先生,你这话别跟我说!你要想问,去问那几十把刀枪。”

    书生冷冷地笑出声来。

    “岂有此理!我江建龙今天纵使被你们灭门,也要跟你们干一场!有我在,你们就别想动江家的一根毫毛!”

    江建龙勃然大怒,在他严肃的脸上侧漏出一地坚定。他指挥四子与工人们拿起长刀,摆开以命相搏的架势。

    此时南风吹来,大地一时寂静无声。

    “你就是江建龙?”

    忽然,从山贼队伍中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用手推开书生,慢慢地走到江建龙的跟前,上下打量一番。

    “正是。”

    江建龙抬头看他,再轻轻地点下来。他同时示意早已梨花带泪的江黄氏,快与孩子一起躲到他的身后。

    “我听马县长多次提到你,今天一见,果真是一块硬骨头!”

    正要跃跃欲试的山贼们开始面面相觑,他们在这个中年人的指挥下,转身退出桐地。

    江建龙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惊魂未定的江黄氏,紧紧地抱住江声,她剧烈起伏的胸膛如同一列火车在驰过。

    从熟睡中一觉醒来的江声,睁开黑溜溜的眼睛,咯咯而笑。

    “这孩子,是个男子汉!”

    江建龙急忙把他抱进怀中,啧啧地称赞。

    忽然,村中再度陷入一阵慌乱。有人边跑边喊:“来人啊!胡中扬的老婆让山贼捉走了!”

    在他的身后,三几个孩童和一条老狗正尾随而至。晴天村道上的浮尘,已被他们的脚步扬起,慢慢地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

    “现在,人在哪里?”

    江建龙连忙放下江声,抬头大惊而问。

    “她今天探亲回来,在村后不幸遇到一队山贼。现在,他们正往北边走。”

    “贼就是贼,哪有道义可讲!”

    江建龙暴跳而起,他手提长刀,带领四子和十几名村民,沿途追出十公里,终归无功而返。

    时到暮春,村中花落如雨。时间再向前走几步,雨水开始在大地的肚皮上,慢慢地涨起来。村前的那一条巴河,渐渐地变得丰盈如诗。

    在立夏前的一天,江建龙的老岳父周地主迎来七十大寿。

    到这天中午,电白县的官员和周边的地主们,能来的都来了。他们身穿长马褂,满脸春风地相拥在周地主的堂屋中。

    江建龙由于外出跑一趟远路的生意,等他急匆匆地赶到老岳父的家时,堂屋中已没有座位可坐。他只得从芸芸众人的身旁一路挤过去,来到一处墙角里蹲下去。

    “阿爸,你没有换衣服?”

    江廷光走过来,小声提醒他。

    “来不及了。我上午在林苗镇遇到一条河涨水,桥断了过不去。所以我没回家,干脆绕路直接过来这里。”

    江建龙用眼扫一下堂屋中正在传来传去的一根水烟筒,然后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黑色的烟丝,拿在手中。在粤西,广大的民众普遍都会抽水烟。人们聚在一块的时候,往往是围住一根水烟筒,轮流地吞吐起烟雾。

    由于江建龙的衣衫破旧,满身还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这让堂屋中的官员和地主们都不愿意正眼看他,更不愿意主动把嘴边刚刚抽完的水烟筒让给他。

    时近中午,一副绅士装扮的马县长提议,要找一个人出来给周地主写副寿联。

    堂屋中的官员和地主们都在面面相觑,他们立马停住刚才的高谈阔论,开始娴熟地客套和谦让起来。

    “让建龙出来试一试。”

    周地主见状,他将锐利的目光从人群中移向墙角。

    “那我献丑了!”

    江建龙拱手作揖,大步走到台前。

    他稍作沉思,旋即抬腕从容地挥笔写道:“天地借高寿,松鹤说稀龄。”

    “好字!”

    原本一直正襟危坐在堂屋中的马县长,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地喝彩,赶紧架起一副圆溜溜的眼镜冷冷地走过来。

    “确实是一副好联啊!”

    马县长摆动肥胖的躯体,探身一看,忍不住大声称赞起来。

    “再来一联。”

    堂屋中的客人们,开始陆续地附和。

    “你们抬举了!建龙正是我的女婿。”

    周地主从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一边摆手,一边笑眯眯地道。

    “我只是一个山野俗人,难登大雅。今天适逢吉日,还是请各位贵人上台,多留墨宝。”

    江建龙再度拱手作揖。

    “建龙,你我虽未谋面,但我已久仰你大名。我们本来就应当以叔侄相称,今天你要听我一回,给大家再写一联!”

    马县长大步上前,脸上堆满一地笑容。

    “不瞒你说,我腰部有伤,如果可以垫在贵背上写,或许能更好。”

    “我来!”

    堂屋中的客人们,早已忘却之前曾在漫天飞舞的厌恶。他们扭动起肥大的躯体,像到青楼争抢头牌小姐一样,前呼后拥。

    江建龙一脸严肃地握起笔,他开始笔走龙蛇,在鲜红的纸张上写道:“青龙白虎自东西祝寿,朱雀玄武从南北叩头。”

    “有才啊!”

    马县长大呼出声。

    “贵背?不就是乌龟王八的背吗!”

    在人群外,一直默默不语的江周氏不禁会心一笑。她把眼前的这一切,都笑成一片春意盎然。

    到午后,客人们开始陆续散去。马县长特意留下来,把江建龙叫到堂屋中。他的心里似乎有些事情,可就是迟迟不开口。

    “马县长,你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江建龙开口打破沉默。

    “建龙啊,事情是有,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既然以叔侄相称,有什么不好说?”

    “那好!我干儿子在去年死了妻子,我想把你的二房儿媳妇娶过来,给他填房。你看行不行?”

    “不行!”

    “你可知道,在电白县这个地界,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来抢?身为一县之主,不知道去勤政恤民,竟敢任由山贼横行乡里,还对饿殍遍地熟视无睹。我看你,正是电白民众最大的罪过!”

    江建龙起身,挥袖而去。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江声初长
    进入初夏,一场汹涌的雨水,把桐地冲得干干净净。

    天气放晴后,江黄氏带领江声走到门外。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孩子,有一双剪水的明眸,格外招人喜爱。江黄氏跟在他的身后,嬉笑之间,脸上早已布满一地属于青春的落寞。

    江建龙和江周氏远远地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他们忍不住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一天上午,江家的早饭时间刚过,家中众人还没有陆续散去。江建龙和四子坐在堂屋中抽起水烟,一缕缕飘袅的烟雾,静静地散漫到大天井的骄阳中。江声咿咿呀呀,不断地用手指着门外,江黄氏懂得他的意思,于是端起碗筷正要带他出门喂饭。

    “二房,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跟你说。”

    江建龙缓缓地开口。

    “阿爸,你说。”

    “你年纪尚轻,去找一户满意的人家,嫁了吧。”

    江黄氏听罢一时怔住在堂屋中,半天都说不出话。时过半会,她的嘴唇开始剧烈地抽动起来,转而泪落潸然。

    “阿爸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们江家真的不能毁了你。”

    江建龙默然地走回房中。

    时近腊月,几场冬雨让村中变得冰凉透彻起来,田埂上一些耐寒的花草,在风雨中顽强地抽出嫩芽。江黄氏正是在这个时候,由娘家作主改嫁到山区,从此消失在桐地这一片苍茫而忧伤的土地上。

    按照江建龙的安排,江声随后跟从仍未生有子嗣的江廷光一起生活。江家在江黄氏改嫁后,生活很快又重回到往昔的平静。

    江家向来是由江建龙主外,江周氏主内。

    江周氏持家有道,按照她的吩咐,四房儿媳妇每天轮流做饭。只有到吃饭的时间,她才会从堂屋中欣然走来,按照人头数量把饭菜分好,让各房自行端回房中。

    时日如水,汩汩而走。

    到这年的秋天,江声已年满六岁。

    江家的生意向来是由江建龙扛大旗,直到江廷光和江廷源能独当一面之后,他才不必事事躬身。至于家中的田地,主要是由江廷汉和江廷奎来耕种。

    承担起最繁重的采购和运输环节的江廷光和江廷源,每夜从海边挑海产品回来,常常是饥肠辘辘,江李氏需要起来为他们煮东西填肚。到天明后,他们再起担,把海产品挑到由江建龙指定的圩日去销售。

    江声年纪虽小,可是人特别机灵,每夜只要江李氏把手臂从他的脑袋下抽走,他马上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煮熟了,你来叫我。”

    江廷光对江李氏道出一句,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时过半会,江声闻到从厨房中飘出的香味,急忙跑来推醒江廷光。

    “大伯,你快起来!”

    长有一副精壮体格的江声,他甩开步伐,一下子就冲到厨房中去。他打开装满海产品的箩筐,用小刀割一些大章鱼的爪子,丢进正在熊熊沸腾的粥里。等章鱼的爪子在翻滚中变成一片红褐色,他连忙用筷子夹起来,放到嘴皮上边吹边吃。

    “大伯,我忘记叫五叔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不时地回头望向黑洞洞的大院。

    “你不用担心,你要的海螺号子,五叔刚到海边就已帮你捡到。”

    江廷光笑眯眯地望住他,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事。

    每当大家都在埋头吃东西的之时,江李氏都会走到箩筐边上,从中拿走一两条海鱼。她用盐把海鱼腌好,偷偷地塞进藏在床底的瓦罐中。

    等轮到她做饭,她会在天蒙蒙亮之时便赶早起来。趁在各房还在床上酣睡之际,她快步地跑进房中,把海鱼重新拿出来用大火蒸熟。然后,她再抬眼环视一遍深深如许的大宅院,一路小跑端回房中。

    直到天上的日头出来已有半杆高,江周氏才抬步过来,将饭菜分开。

    每当这时,江李氏都会轻咳一声。

    江声能读懂她的暗示,赶紧张嘴把碗中的小鱼小虾一口干掉。因为他知道,在江李氏神秘的瓦罐中,还有吃不完的鱼肉。

    “这一种吃相,活像饿鬼投胎!”

    三房的江林氏远远地望住江声,嘴中忍不住嘀咕起来。

    一天午后,晴雨交替,在阳光出来之后,桐地变得淡然如画。

    江廷汉的大儿子名叫江斌,年长江声一岁。他平时很少到东厢房这一边来玩,出于好奇,他在饭后悄悄地跟随江声进入江廷光的房中。

    忽然,“咣”一声!喜欢东躲西藏的江斌,不小心打碎江李氏的那一只瓦罐。

    “三哥,你闯祸了!我不会告诉伯母,你也不要回去说!”

    江声拉住江斌,严肃地道出一句。

    这消息不胫而走,还是让三房的江林氏察觉到。她赶紧联合四房的江陈氏,开始闹情绪。

    “这是叫什么世道,一直把我们当傻子。明里分,暗里偷!”

    “没错!今天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廷汉,你出来看看!看你还敢每晚给我吹枕边风不?我是担心哪天,他们把你的骨头啃光,你都还蒙在鼓里为他们烧高香!”

    江林氏立在大天井中,咧咧而骂。

    这个时候,江建龙和江廷源外出还没有回来。江廷光刚好前脚踏进门槛,他急忙放下箩筐赶过来。在他的身后,江廷汉和江廷奎也陆续尾随而至。

    “什么事?跟杀猪般叫。”

    “我没说你!我只是纳闷,为什么明白的人总喜欢装糊涂!”

    “不许这样说!”

    江廷汉赶紧拦住她。

    “我说你有眼病,你偏不信!你只顾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可是现实公平吗?”

    “就是!好处都是大房的。”

    江陈氏不停地附和。

    这时,江周氏从房中慢慢走出来,她神情庄重地坐在堂屋的木椅上。

    江林氏和江陈氏一起赶过去围住她,一把涕泪地控诉起来。当事情的原委大白于众,江廷光一时羞愧难当,他跑进房中,举手要打正有孕在身的江李氏。

    “大哥!你别这样!”

    江廷汉和江廷奎赶紧扑过来,抱住他。

    江周氏眼看事情在一步步地恶化,她忍不住板起脸孔,大声道:“女人这些破姜烂蒜的事情,你们几个大男人掺合进来,搞得乱哄哄的,像什么样!我警告你们,今后凡是女人的事情,都由我们女人来解决。”

    突然,她从衣服中掏出一把粮库的钥匙,朝江林氏和江陈氏扔过去。

    “去吧!想搬多少就搬多少,你们把气消掉,好好过日子。”

    到夜晚,江廷汉的窗外已是蛙鸣如戏。白花花的月光开始堆积起来,被竹木的剪影扫得满地都是。这一番景象越是神秘,这一座村落便越走向宁静。

    “好了没?跟头牛一样!”

    身材高大的江林氏看起来心事重重,她一手将江廷汉从肚皮上推下去。

    江廷汉早已倦若游丝,他翻一个身蒙头大睡。灯光过处,江林氏白皙的肚皮如同窗外的月色一样耀眼。

    “跟一根木头一样,怎么就睡过去了?”

    毫无睡意的江林氏,用力推一下江廷汉。

    “我困了。”

    “你先别睡,听我把话说完。江声每天都在大鱼大肉地吃,长得跟一只小老虎一样。我们家的江斌每次跟他打架,都让他骑在胯下跟打牛似的。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小事而已。”

    “还小事?按我来看,这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就像一个活阎罗!”

    “我看你,就是山上的鸟,吃饱了事就多!”

    江廷汉睁开眼睛,大为不满地望住她。

    “就你有出息!对家里人言听计从,屁都不敢放一个!”

    江林氏越说越生气,她突然伸出长腿踹过去,毫无防备的江廷汉一下子滚到地上。

    “三房!我老太太一进来,大巴掌就抽你嘴巴!”江周氏正好从西厢房的廊道上走过,她怒不可遏地拿起拐杖,使劲地敲响地板。

    “阿妈,她刚才只是在说梦话。”

    江廷汉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地应出一句。
章节目录 第五章 手足情谊
    时间一走,已是冬天。

    到腊月的一天黄昏时分,江李氏即将临盆。江廷光在房门之外走来走去,脸上挂满一地紧张。时近午夜,伴随婴儿的一声啼哭,大宅院中的沉寂终被骤然划破。

    “廷光,是一个男孩!”

    江周氏兴冲冲地从房中走出来。

    “我有后了?祖宗真的是开眼了!那我就用阿爸之前为他起的名字,叫江德!”

    江廷光如拾珍宝,咧开嘴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等江德长到四岁,江声开始带他到外面去玩。

    由于桐地多竹木,所以每到夏天,满眼都是鸣蝉由低枝飞上高枝划出的弧线,与满耳都是蝉鸣长一声短一声留下的声浪。

    江廷源曾经教过一招捕蝉的秘诀给江声,如今江廷源的年岁已过,该轮到江声在白衣翩翩的年纪要去发扬光大的时候了。

    为了捕蝉,他先跑到山上砍伤一棵橡胶树。

    几天后,他前去把早已凝固的橡胶取回来,用一个小瓦罐装好,再到东厢房的廊道上取下煤油灯,朝小瓦罐中倒入些许煤油。

    历经两三日的浸泡,橡胶已悄然地化成一滩膏状的胶水。江声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感觉粘劲十足。他用手指抠出一些胶水,抹在一根长杆的顶端上,再大声唤来江德欣然地出门而去。

    这是夏日的一个午后。艳阳在村中落地生花,满地都是一片红彤彤。

    已经置身于林中的江声,他屏住呼吸,悄悄地举起长杆伸向鸣蝉。而一直在仰头端看的江德,他双手捏拳,脸上堆满一地紧张。

    “四哥,你再伸高一点,快!”

    江德忍不住喊道。

    江声面带不满地索性将长杆停在半空中,然后抬起脚朝江德踢过去,示意他不要出声喧哗。江德赶紧迈开矮墩墩的腿脚,后退两步,睁大眼睛不再说话。

    突然,江声将长杆朝树上一伸,充满魔法的杆尖猛然粘住一只鸣蝉的蝉翼。这一只蝉惊恐地长嘶一声,转而绝望地挣扎起来。

    “捉住了!四哥,你快给我!”

    江德开始手舞足蹈,扬起一阵狂尘。

    江声得意地收回长杆,伸出两指摘断蝉翼。江德早已按耐不住,跑来夺过这一只蝉,把它把玩在掌中。眼前的一地狂尘和喧哗,猛然惊动到树梢间的鸣蝉。它们急忙展开翅膀,扑扑地飞走。

    蝉一闭嘴,桐地的夏天,仿佛已消失在人间。

    “下雨了吗?”

    江德突然仰起头,愣愣地问道。

    “日头这么大,哪里有雨!”

    “你不是说,有太阳雨吗?”

    江声用手抹一把脸,大声笑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一阵是蝉尿。”

    “不可能!”

    “真的!这些蝉就跟你一样,遇到惊吓都会尿裤子。”

    江声和江德言来语去地走出树林,时过半会,树梢间的天地又开始热闹如常。每一只蝉都在放声歌唱,除了歌唱,它们还不断地用自己薄如轻纱的羽翼,为桐地的村民扇来南风,扇来昏然欲睡。

    到这天的晚上,蝉的舞台又在门前的古桑树上搭建起来。

    “你们出来,五叔再教你们一招。”

    闲来无事的江廷源,扯开喉咙,把家中的一群小孩子都喊到门外。

    “原来五叔还有绝招!”

    江声在中午已尝到甜头,所以他对江廷源的这一番话深信不疑。

    江廷源笑咧咧地抱来几捆干稻草,逐捆逐捆地堆在树下,然后掏出火石把干稻草点燃。不一会儿,腾地而起的烟火,把半边的夏夜都照通透。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差一点惊掉江声的下巴。

    烟火过处,树上的蝉纷纷扑火而来,在翅膀烧坏之后重重地掉到地上。

    “江德,去喊你五婶出来,用油炒熟给我们吃。”

    江廷源吩咐一声。

    “这能吃吗?”

    江德惊恐地睁大眼睛。

    “怕什么!你不吃饱肚子,哪里有力气去打胡山彪!”

    江声刚刚笑着甩出一句,江德早已扬腿绝尘而去。

    再绚烂的时光,也总有消逝的一刻。江声和江德在狂吃一顿之后,睡意已开始爬上眼帘,他们摇摇晃晃地回到房中。

    童年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又过去一年。一个孩子应有的淘气与天性,悄然在摸鱼掏鸟之间开始渐行渐远。江建龙对江声眷顾有加,自秋日起,每天晨昏都把他叫进房中读书写字。

    一天,江德独自在村道上玩耍。

    村中年长江声两岁的胡山彪,远远地走过来,他举手在江德的耳垂上使劲地弹下去。疼得江德咧开嘴巴,眼泪直在眶中打转。

    “大声哭出来啊,小小年纪,竟敢天天叫嚣要打我!”

    胡山彪趾高气昂地瞪住江德。

    江德想哭却又不敢哭,他扁起嘴,赶紧撒开脚步跑回家中唤出江声。长得黑啾啾的胡山彪,向来喜欢惹是生非,此时他正得意异常,一直站在原地上狂笑不止。

    “江声,上去打他!”

    这时,江廷源正好路过,他在边上不断地起哄。

    江声没有搭理江廷源,他冲过去,挥拳如同雨水一样落遍胡山彪的身体。胡山彪突然受到重创,一时无力招架。他只能用双手捂住脸部,开始左右躲闪。

    可是在他的十指间,殷红的血液已经流出来,点点滴滴地散落在风中,如同一幕迷离的花雨。

    “江声,你打赢了还不跑?”

    江廷源喊道。

    “你告诉我,他刚才弹你几下?”

    江声只顾回头问江德。

    “两下。”

    “我早就想收拾他!今天,我替你出气!”

    余怒未消的江声,再度冲上前去,对胡山彪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看你的嘴巴还贱不贱?天天骂我没爸没妈。那你的阿妈呢?你的祖宗十八代呢?”

    望着胡山彪夺路而逃的身影,江声如同一只斗胜的公鸡,扯开喉咙尽情地宣泄出心中的愤怒。其实,在江声炽如火焰的眼睛中,已悄然渗出几滴泪水。

    “你真有五叔的风范!够狠,够胆量!”

    江廷源不禁为江声发出一声喝彩。

    到晚上,胡中扬领起胡山彪,气呼呼地走进江家大宅院找到江廷光。江廷光抬眼看到胡山彪那一张肿胀的脸,他连忙开口问清其中的缘由。

    “廷光,都说打狗要看主人,你就不应该纵容江声这么放肆!”

    胡中扬的火气犹在熊熊腾起。

    一直在发愣的江廷光,在闻到此言之后忽然变得怒不可遏,他扬起长长的柳条连连抽在江声的腿上。江声不作任何解释,也不采取任何躲避的动作,他只是默默地站住,如同门前的那一株百年古桑树。

    “阿爸,江声又在外面打架了。”

    江廷光拽起江声,走进江建龙的房中。

    “小孩子打架,不用大惊小怪。”

    “他都十一岁了,还小?胡山彪从小没妈,无人管教,顽劣好斗是在情理之中。我们则不能让江声养成争凶斗狠的恶习。”

    “人生在世,男儿就应该有点血性!去吧,给中扬赔个不是。”

    “廷源更过分,看见他们打架,还在边上起哄!”

    “有这事?这小子!”

    江建龙闻言,先是愕然一下,然后只是轻轻地一笑。

    江廷光回到房中发现江声不在,他正准备开口跟胡中扬说话,忽然房门一下展开,江声和江廷源呼呼地从外面走进来。

    “中扬,我告诉你,你们家的胡山彪天生就是五行欠揍。”

    江廷源冷冷地道。

    “这话听起来,是想要打架?”

    胡中扬原本并不明媚的脸,马上布满乌云。

    “没错!过来玩玩?我二哥被你害死,我等这一天的到来,等太久了!”

    江廷源一手推开正欲前来阻拦的江廷光,他大大方方地站在胡中扬的面前。

    “五叔,我们打他!”

    江声跳出来,跃跃欲试。

    “别以为我怕你们!”

    其实,胡中扬早已开始怯场,他边说边退到门外去。

    “像你这样的人物,桐地少一个就多一份安乐。你真以为你和香世杰老婆的事情,我们不知道?我告诉你,在桐地一带,你的名声臭得很!”

    胡中扬在江廷源的咧咧而骂中,如同触电一般,拉起胡山彪忿忿而去。

    到午夜,江声终于做了一场好梦。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大地雄浑
    江廷源嘴中的香世杰,是沙岗村人士。

    沙岗村与桐地隔河而望,村子因沙多而得名,十几户人家世代居住在一道山带上。每当遇到旱年,村中水井干涸,村民们只好来到巴河中挖坑取水。每日晨昏,他们络绎而来,挑起水桶穿越田陌,在些许零碎的言语声中,活跃在平凡而苍茫的劳碌里。

    香家生有四子,起名英雄豪杰,是村中的大户。自民国初年起,香世杰患上麻风病,村民们开始对香家避而远之。香世杰的妻子香吴氏年逾三十,撩人的青春正如田间的花草,一地春意盎然。生活在轻描淡写中突现变故,使得香吴氏终日愁眉难展。

    一个夏日的晚上,江廷源和江王氏在房中闲聊。

    “有时想想,胡中扬挺威武的,香世杰的东西他都敢用。”

    “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由来已久,这事还有谁不知!”

    “阿爸说,宁可去找风尘女,也千万别动麻风婆。”

    江廷源哈哈大笑。

    第二天,香吴氏甩起大辫子来到巴河中。三五只飞鸟萦绕在她曼妙的身影中,飞成一段动人的景致。

    忽然,江声像发疯一样从家中跑出来,一口气爬上河堤。

    “你的花篮日日香,我的长情如月亮。夏来三日三更雨,你在窗台看明月,我在山前等花香。”

    他高声唱起来。

    “有才啊!”

    在远处听到歌声的江廷源,不禁竖起一个大拇指。

    香吴氏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一阵绯红,她匆匆地挑起水桶消失在青翠的田陌之间。

    江声如同打过一场胜战,从河堤上吹起口哨得意而回。

    “那一段山歌,是你编的吗?”

    江廷源向江声投来一束无比崇拜的目光。

    “是阿公刚才教我的,他说要取笑一下香吴氏和胡中扬。”

    江声咧嘴而笑。

    时日如轮,季节只需更换掉两套衣裳,冬天已悄然而至。

    这天夜里,沙岗村的香家灯明未熄,光斑不时地漏出陈旧的窗格。

    年约四十岁的香世雄和香世豪坐在堂屋的木凳上,他们一身庄稼汉的装束,埋头静静地抽起水烟筒。乌黑的烟丝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瞬间化为一团袅绕飘散的烟雾。

    时间又过去许久,北风已开始打盹,村中到处静悄悄。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看,在这年终岁末,可能缺货。”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木板车的咯吱声,堂屋中的两个庄稼汉快步跑出来。

    “棺材拉回来了?”

    香世英没有搭理他们,只用舌头舔一把肥厚的嘴唇,长叹一声。

    “苍天无眼啊!”

    时过子时,夜幕深得让人窒息。

    他们抬起棺材,往村边动身走去。在一处水塘边上有一间草房,草房是用几根木桩支底,离地有六尺。他们停好棺材,沿着高低有序的木桩爬上去,伸手捉住一个男人拖出来。

    “你们干什么!”

    这个男人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大叫未罢,脑门已重重地砸在木桩上,血溅一地。香世英赶紧让香世雄和香世豪把他摁进棺材中,同时倒进一筐石灰粉。

    香世英大步赶来,压住棺材盖,抡起铁锤将之封死。

    他们抬起棺材,在夜幕中穿过田野与河流,一路来到凤凰坡。凤凰坡位于桐地后山之南,是一座形如凤凰的小山包。

    “大家都说,这里是一处风水宝地。”

    香世雄气喘吁吁地道。

    “埋一个麻风病人,都敢用风水地?不怕吗?”

    香世豪赶紧插一句。

    “你胡扯什么?能说人话吗!”

    香世英跳起来。

    “我们活埋了世杰,恐怕江建龙在日后,会说闲话。”

    他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这时,北风累垮了,如同眼前无奈的时代和浅薄的人情一样,一切的坚强都已瘫软在凄美的夜色中。

    香世英突然想起香世豪的话语,不由得心生恐惧,赶紧把棺材调过来,首尾倒置地埋进浑沉而无言的黄土中。

    第二天早上,此事在桐地闹得沸沸扬扬。

    尽管冬阳穿过古桑树的枝叶,散落在人们的身上,然而阳光仍无法抵抗发酵在他们心中的寒冷。

    “香家的所作所为,连猪狗都做不出来。”

    “我想到此事,心中不觉打起寒颤。”

    “世事无常,人在做天在看。”

    江建龙也是一声叹息。

    时过一年,香家开始陆续地起病死人。等时间再往前走过三年,香家的子嗣几乎已被神秘的厄运,抹灭在地平线上。

    到这一年,江声已年满十六岁。

    他开始跟随大伯和五叔外出跑生意,每天百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却从不言苦。每当江廷光和江廷源在途中抽烟,他都会凑过来,拿起水烟筒猛抽几口。

    江廷光生来少言,江廷源却向来多语。江声的横空出道,让江廷源找回往日的天性。他们每天说笑不停,从童年说到昨天,从江家的祖训说到香吴氏。

    暮春一个黄昏,清风吹来夜幕,桐地的天空中星月如雨。

    年近七旬的江建龙走出房门,来到大宅院的廊道上掌灯。两块陈年的火石,在他的手中咯咯作响。

    突然,他用手扶住墙壁,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阿爸!你哪里不舒服?”

    江廷汉和江廷奎正好从田里收工回来,他们大惊失色地奔来。

    “人生在一页页地翻去,生老病死总是在所难免。”

    已被抬进房中的江建龙,慢慢地睁开眼睛。

    江周氏一步上前,挽起江建龙的手掌道:“迈过这一道坎,前面就宽敞了。”

    “儿女未更事,儿孙未长成。我多留恋啊,真想再为你们多撑几年。廷汉,廷奎,送我到堂屋吧。”

    江建龙的眼中渗出泪水,开始喃喃自语。

    江周氏闻言泪流满面,她匆匆地起身出门,旋即又赶回堂屋来见江建龙。

    按粤西的风俗,人之将死需远离床榻,然后男居左女居右地卧厅而终。江建龙早已不能言语,他躺在席地而铺的被褥上,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满地都是纯洁与安静。

    “建龙,廷光和廷源去海边还未回,我已叫人去传话。你要等等他们!”

    江周氏静静地道。

    时近半夜,江廷光和江廷源终于赶到家。他们匍匐于地,长啸不止。

    “儿子们都已回齐,如果辛苦,你就走吧!”

    江周氏道出一声。

    江建龙闻言,两眼一垂溘然长逝。江周氏扬起悲伤的脸庞,她的眼眶中正静静地绽出一片泪花。

    “申时大吉,起棺出山,大家静候。”

    第二天,道士的一声吆喝,让桐地的花木都披满悲伤。

    江建龙在桐地一带德高望重,吉时一到,周边的村民都自发前来送葬。一行人在爆竹和唢呐的哀鸣声中,一路沿山野往北走。在日头逼近西山之时,送葬队伍到达墓地所在的山岭。

    “住手!”

    忽然,从山中涌出几十人,他们都是山下村落的村民。

    “你们要干什么?”

    江廷光连忙问道。

    “我们的祖坟在这一面山上,挨近会破坏风水。”

    江廷光只好带人来到山脚处重新选址,没想到这一群村民继续叫嚣,不让江家在这一座山上下葬。

    “山大棺材小,请大家多多通融。”

    江廷光语带悲伤,近乎在哀求。

    天色如同泼墨,开始暗淡下来,送葬队伍变得急躁不安。

    突然,江声暴跳而起,挥动拳头左右开弓。刚才还在满山回荡的叫嚣和聒噪声,旋即嘎然而止。

    挨到重创的村民们,纷纷在地上爬滚许久,才勉强站起来。

    “一起上!收拾他们!”

    江廷源带头冲出来帮忙,送葬队伍尾随其后,人们义愤填膺。

    “别动手!老爷子埋在这里,怕人家报复!”

    江廷光赶来阻拦。

    “谁敢动坟墓,我刨他的祖宗出来晒太阳!”

    江声在风中咆哮。

    粤西的民风向来彪悍,民间有矛盾,多是通过武力来解决。江家这天挥出的不是拳头,而是江建龙体面的一生。

    青山之上,风已含悲。

    前来主持的道士,开始宣读祭文。

    “人生是一场路过,从人间到天堂,你只是路过悲伤。死是另一种生,你将精神种下,把天空留给后人自由生长。”
章节目录 第七章 一场花火
    季节在悄然地前行。

    等青翠欲滴的夏日,为桐地的大地铺满蓬勃生机,大宅院中的女人们开始变得闲来无事。

    一天晚饭过后,江廷光低头走进房中。已洗澡归来的江李氏,身穿一件素色的衣服,正在纱帐中拍打蚊虫。这些蚊虫,看起来挺嚣张,如同三五架战斗机一样在左右盘旋和俯冲。

    “江声如今已十七岁,是时候给他说一门亲事了。”

    江廷光开口道。

    “他是独苗一根,恐怕不好找。”

    江李氏的话虽如此,然而心中却悄然掠过一阵欣喜。

    按照她的想法,江声毕竟不是身由己出,而且江德已在日渐成人,他能早日成家分出去,对于她和江廷光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将他留在身边早晚都是一个累赘。

    江廷光未能领悟这一层埋藏在欣喜背后的深意,只顾仰脸叹息道:“廷真已不在,阿妈的年事又高,我是责无旁贷!”

    “那么,你觉得香兰怎样?”

    “这种有悖天理的家门,提都别提!”

    江廷光一口回绝。

    香兰是香世英的女儿,年纪与江声相仿。她长得珠润玉滑,走在路上,青春的气息如同一座饱满的春山一样,散发出蓬勃的生机。

    一个午后,外出归来的江声唤上家中的黄狗,来到巴河中游泳。

    一河弯曲而清冽的凉水,将两岸的黄竹和苦阑树倒映进来,如同一幅迷人的画面。南风悠然而至,河面上静谧如诗。江声看见四处无人,赶紧跳进河中。

    突然,耳边隐约地传来一阵笑声。他慌忙地循声望去,原来是香兰已来到河流的对岸洗衣服。

    “是不是姓得好,游泳都会放肆很多?”

    香兰笑道。

    “不敢跟你比,你每天芳香四溢,水都不用沾。”

    江声急忙把身体藏进水中,咧嘴而笑。

    “走南闯北的人,嘴巴确实厉害!”

    “你一直站在岸看,到底想干什么?”

    “你胡说什么!”

    香兰的脸又红又烫。

    突然,从岸上传来一阵凄厉的狗叫声。她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江声!你家的黄狗是不是发疯,怎么跑来咬我家的黑狗?”

    “去!收拾它!”

    江声没有搭理香兰。

    “江声,你怎么能这样!”

    香兰慌忙端起木盆,唤上黑狗一路跑回村中。

    “不弄走你,我能上岸吗?”

    江声哈哈大笑。

    时间过完秋又过完冬,等漫烂的春暮重临大地,香兰由村中的长者作主,嫁到桐地东边的山区中去。

    香兰出嫁的这天,桐地的山坡上开满鲜花,林鸟和蜂蝶在满山追逐。

    香兰静静地坐在花轿中,如同一座动人的雕塑。江声静伫在山前,心中如同打翻一地的油盐酱醋,此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青春是涩涩的瓜果,是淡淡的云朵,有憧憬的**,还有懵懂的罪过。他是一个孝子,对于情感的追逐,从来都不敢言说。

    到晚上,月亮照在桐地的山野田间,寂寥的虫鸣在一时之间响起,如戏般热闹。

    突然,江廷光推门走进江声的房中。

    “大伯,你还没睡?”

    “我想跟你说件事。”

    江廷光告诉江声,他前些日子在铁山村遇见一个名叫万兰英的女子,他有意托人前去为江声说媒。

    那天正是午后。

    已翻过中天的日头,将万丈光芒狠狠地射在万兰英丰腴的身体上。她脸面上因朴素而绽放出的从容,与举止中因勤劳而侧露出的的落落大方,让江廷光念念不忘。

    “你是谁家的女儿?”

    江廷光忍不住问道。

    “万长宜。你有事?”

    “我有个侄子,年纪跟你相当。”

    万兰英疑惑地打量一番江廷光,转身径直走开。

    桐地的夜,在江廷光的这一番言语中,渐渐地走向深沉。

    “我看这事,就这么定!”

    江廷光用手推一下犹在云里雾里的江声。

    “四哥,你若不要,就给我!”

    江德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抓弄江声一句。

    “都十一岁了,还没大没小!”

    江廷光一巴掌刮在他的屁股上。

    铁山村地处桐地的北面,两村相距三公里,中间是一片延绵的山野。

    每到秋日,山野之上飘满白花花的狗尾巴草。空中偶尔出现一两只从大山中飞来捕食的老鹰,它们在一高一低地盘旋,如同一首锈迹斑斑的古诗。

    铁山村山多田少,民众的生活向来清苦。尤其是遇上荒年,家中的粮食颗粒无存,抬眼望处,每个人的碗中空空如也,怎么看都比脸干净。万长宜时年五旬,年轻时持家有道,家境殷实,每年有十几担的田租收入。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

    在万兰英七岁的那年,他突染重病,全身浮肿,双脚挤在木屐中黄水哗哗而流。他一病倒,家中的田地被迫不断地变卖,家道从此开始走向中落。

    万文氏焦虑无比,每天从粮缸中抓出一把白米,煮粥给他吃。等仅剩的半缸白米已宣告吃光,他的病还是未见好转。

    “大姐,我出去找东西。”

    万兰英自小董事,每次出门都不忘跟万艳红打一声招呼。

    万艳红长相标致,可是命运多牟,天生便是一个瘸子。只要家中的食物短缺,万兰英都会跟随万安一起赶到田间,捡一些被人丢弃的红薯根须回来。

    有时,他们还会跑到河中去摸鱼。如若真能摸到一两条小鱼,他们兴奋得如同过年一般,撒开腿脚一路往家中奔去。

    一天午后,阳光慵懒,淡淡地洒在村中和田间。

    万兰英和万安出门归来,由于他们跑得太急,惊动村中一户人家的母狗。它突然扑出来,将万兰英狂咬一顿。那一片浩荡的伤口,足足让万兰英糜烂几个月,还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堆伤疤。

    “这条畜生,我迟早要你的命!”

    万安心生愧疚,每天都在咬牙切齿。

    一天晚上,星月游离于夏末的云边,黯淡无光。万安手持木棍来到狗洞前,他故意用脚跺地。时过半会,一条母狗突然扑出,万安藏起木棍冷然相待。

    当母狗那一张信心爆棚的嘴巴刚要咬到万安的小腿时,他突然抡起木棍,狠狠地砸在狗头上。母狗闷然一声,滚到大路的边上,痛快地抽搐起来。

    “你有本事,再给我抽一会!”

    万安咧开嘴巴,心里爽得如同一河奔涌的流水。

    转眼,十几年的光阴似水一般流走。

    这年初夏的一晚,天气闷热,万长宜唤来已渐渐成人的万兰英,一起走到门外纳凉。如水的月光散落在地上,到处皆是一片亮汪汪。

    他早已肿得很难再穿进衣服,万兰英只好把一件上衣披在他的身上。

    “阿爸,你的脚好肿,我给你摸摸。”

    万兰英道。

    “没事,摸摸就好了。”

    万长宜微笑着应道。

    这时,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年妇女,笑咧咧地闯到万长宜的家门口:“长宜,今晚月色不错,果然是好事就来了。”

    “三姑过来,是要给万安说媒?”

    “不是。”

    “给艳红吗?”

    “也不是。”

    “难道是给我?”

    病怏怏的万长宜,在两度失望之后,不禁焦急起来。

    “是给兰英!”

    三姑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万兰英突然站起来,凶巴巴地甩出一句:“三姑,要嫁你去嫁!我要在家,给阿爸养老送终。”

    “三姑,你先告诉我,是谁家的儿子?”

    万长宜急忙拉住万兰英。

    “他是桐地江建龙的孙子。”

    “江建龙?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管他是一个人物,还是一个动物!总之,我现在不嫁!”

    万兰英狠狠的瞪三姑一眼,转身愤愤而去。

    从铁山村出来,三姑连夜赶到桐地去见江廷光。

    在江家大宅院的东厢房中,灯火明亮。江廷光把江声叫过来,一起听三姑详细道来。江声满脸不自然,他的思绪一直游离在天地之外。

    “我越听越喜欢!廷光,赶紧让三姑去下聘礼!”

    江李氏心中的如意算盘,正在啪啪地打响。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大婚悲情
    中秋一过,江廷光赶紧找人择好吉日,让三姑前去铁山村下聘礼。

    当日,万长宜的家中挂起红绸,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他坐在堂屋之上,看着三姑在忙进忙出,嘴角处渐渐地露出一丝笑容。

    万兰英赶早出去下地,直到中午才慢悠悠地回来。

    “兰英,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要记得笑。”

    三姑笑咧咧地上前嘱咐一声。

    “我天生就是一副苦瓜脸,哪能像你,每天都乐呵乐呵,又屁颠屁颠的。”

    三姑从她的言语中品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只好悻悻地走开。可是到中午,万长宜让人去找万兰英,满村都找遍始终不见人影。

    “一座好门风,胜过千担银。你以为阿爸,是图他们家的钱财吗?”

    他忍不住掉下一串泪水。

    在江家大宅院中,江周氏让人把江声打扮一番。他穿起崭新的衣服,在堂屋中招待一些前来道贺的村民。

    “江声,从今天起,你长大成人了。”

    “听说,万兰英很有个性,你到时候会不会被她欺负?”

    “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她的模样。”

    村民们围住江声,哈哈大笑。

    原本心情沉重的江声,脸上竟然开始渐渐地爬满喜悦。他心想,世界上真有这么倔强的女人?

    到九月初九,是一个晴天。

    这天离江声大婚的日子,还有三天。在中午时分,突然从铁山传来消息,说万长宜已经病危。

    江廷光急忙让三姑前去打听。

    在万长宜的堂屋中,终归扛不住天命的他,已处于弥留之际。

    “人生只是一场戏,一切都会过去。我与万南山缠斗多年,到头来,我们也仅是分出一个死早与死晚。兰英,你生性固执,凡事要学会看开。”

    “等大哥长大,让他为你报仇。”

    “你怎么还不懂?恩情能传世,仇恨不隔代!”

    万长宜大叫一声,轰然而死。

    在他出山的那天,正是雨后。人们抬起棺材往山上走去,村边一条已被山洪涨得又黄又急的河流,一直留在他们的身影中不断地叹息。

    两个月时间说走就走,而且走得干干净净。

    一天上午,三姑满脸沮丧地踏进江家的大门。

    “廷光,我吃奶的力都用上了,好说歹说,兰英还是一句话,要等到来年的秋后,她才肯嫁过来。”

    她扯开喉咙,仿佛担心天上的云朵不能听懂她的艰辛。

    “你去把聘礼退掉,看她还敢不敢拖完一时,又拖一年。”

    江李氏气呼呼地道。

    “做人能这样吗?我们至少要给万长宜一个交代。”

    江周氏大为不满地甩她一句。

    到午后,秋风已将桐地的天空,梳理得明朗透彻。

    在三公里之外的铁山村,此时已响起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万兰英堂内的一个姐妹,即将坐上花轿出嫁到山区。

    万兰英作为伴娘,笑呵呵地跟随花轿出门。

    一路上,苍茫的大地在她的步履间舒展而开,唢呐声如同花瓣一样落满她的身体。她仰头凝望青山,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慨。

    时间这一头畜生,真是一样好东西。它不仅能供养出尘世百态,催化万物生长,还会让世人都能渐渐地褪淡由现实所哭落的悲伤。

    “你是兰英?我叫香兰。”

    “是啊,听说你的娘家在沙岗村,对不?”

    “没错!是桐地对面的一条小村。桐地你肯定知道,那里有一户姓江的富贵人家。”

    “我不知道。”

    “我嫁过来已有半年,没想到,你的姐妹也会嫁到山区来。”

    当晚,香兰听说新娘是来自桐地一带的地区,她连忙从家中赶来。由于新娘已被送入洞房,甚感失落的她,转身拉住万兰英,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

    第二天早饭过后,万兰英即将启程返回铁山村,香兰来到门前送她。

    “你什么时候会回娘家?”

    “我娘家的人,已所剩无几。”

    “你可以过来找我,来年秋后,我会嫁到桐地去。”

    “他叫什么名,我可能认识。”

    “听说,叫江声。”

    香兰不再言语,她只是挥一挥手,而她眼前的日头已从东边出来,足足有半杆高。

    这一片山区离桐地有十公里远,这里偏僻静谧,村民们向来惯于朝作晚息。

    香兰的丈夫习武出身,长得人高马大,有一张黑黑的脸庞。香兰每次在凝视他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小黑!”

    “我叫孙正武。”

    “我不是叫你,我是想起我家以前的黑狗。”

    香兰哈哈大笑。

    万兰英的前脚刚一离开,山区迅速进入冬季。这里的气温,比桐地一带清冷许多。

    一天清晨,天还没有亮透。薄雾如同一个含情的姑娘,在村中自由地行走。

    孙家的大门正对着一片田野,一些耐寒的瓜果已在田间披满一身厚重的露水,在等待早起的村民前来采摘。

    孙正武推门而出,突然发现门前有些许异常。一只老母鸡,正从竹林中扑棱棱地飞出来。

    他大步走上前,定睛一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只成年的老虎,它由于扑食家禽用力过猛,正被几根坚硬的竹子夹住动弹不得。

    “香兰,快闩门,外面窜来一只老虎。”

    他快步奔回家中,拿起一把铁叉再度冲出去。

    “正武,你不要去!”

    正在厨房中忙碌的香兰,连忙大声喊道。

    “你不要出来,我要替三叔报仇雪恨!”

    他语声未落,饱含怒火的铁叉早已朝老虎的腹部奔去。

    在两年多前的一个傍晚,孙正武的三叔孙广山由于从田中收工稍晚,让老虎从一座山岗上拖走吃掉。等他找到三叔之时,山上只剩下些许衣物和一地杂碎。

    而此时,他的心中已腾起熊熊的怒火,然而他并未能在一瞬间击垮老虎。

    突然,这一只老虎狂吼几声,挤断竹子蹦出来。它愤怒地扬起前爪,嘴中喷出一股让人崩溃的味道。它如同一包早已点燃的烈性炸药,朝孙正武扑去,凶狠地撕咬和狂抓起来。

    武松打虎,终归是小说中的情节。在现实中,常人是很难在近身时搏击一只成年的猛虎。

    “大家快来,老虎进村了!”

    这一条小村,共有十几户人家,彼此依山而居,相互守望。等到村民们敲响铜锣,一路赶来,威猛的孙正武已如同一件被人扯碎的棉袄,满身都在淌血,胸脯和肚皮也被无情地扒开。

    躺在堂屋之中,他早已奄奄一息。

    突然门外传来几声低吼,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刚刚被一阵锣声和叫喊声赶跑的老虎,它又静静地走回来,直接趴在大门之外舔着伤口。

    “这个畜生记仇!”

    村民们开始不寒而栗。

    到黄昏时分,在夕阳散尽余晖之时,孙正武终于在痛苦中死去。听到屋中哭声四起,这一只仿佛充满灵性的老虎,才起身悄然离去。

    在孙正武出山的那天,香兰跟在棺材的后面,沿途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孙广田上山前去为儿子看坟。让他想不到的是,坟头已被莫名其妙地扒开一截。他默默地把黄土重新堆好,还从山前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接着一连几天,这样的事情在持续地发生。

    直到第七天,当饱受折磨的孙广田再度来到坟前,原本深埋在黄土之中的棺材,竟然裸露出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啊!”

    孙广田一边填土,一边放声痛哭。

    清风吹过他的悲伤,这时他闻到孙正武从墓坑里飘出的一肚委屈,他似乎什么都已明白。

    “安息吧!谁都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重重地瘫软在地上。

    这一场纷繁的变故,让香兰始料不及。纵使年岁在步步紧逼,尽情地催熟她的风韵,只是命运在无言中跟她开出一个天大的玩笑,让她的脸上终日开满惆怅和憔悴。

    消息开始在不胫而走,到年底之时,早已在桐地一带传开。

    “三姑,我想请你去为山彪说媒,你看行不?”

    一日,胡中扬兴冲冲地踏进三姑的门中。

    “你们家的山彪?我看胜算不大。如果是你的大儿子山林,我倒可以去试一试。”

    三姑摇着头开口道。

    “一言为定!只要你能让香兰嫁进我们胡家,我就给你烧高香,唱颂歌。”

    胡中扬的脸上绽开一地笑容。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水火不容
    香兰是在来年的三月,改嫁回桐地给胡山林填房。

    到此,日子本应可以平淡无奇地走过一段。然而村民们都在说,孙正武的坟墓是被饱含仇恨的老虎扒开的,香兰对此却缄口不言。

    江声和香兰在桐地相见,彼此间并未感到特别不自在。涂改是岁月的专长,且恒古的封建思想早已如同一把锋利的锄头翻遍他们的青春腹地,让他们的心情平复如水。

    一个暮春的上午,香兰在村道之中遇见江声。三五朵迟来的落花,在他们的身后乘风而来,潇潇坠地。

    “四哥,你经常走夜路,要结伴出行。”

    “我五叔不怕老虎,我每次出门都是跟他在一起。”

    江声笑道。

    在桐地一带,每当夜晚来临,村民们确实不敢单独出门走动。在这一片苍茫的土地上,老虎就像猪狗一般普遍。它们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如同幽灵一样在广阔的粤西大地上游荡,每年都会发生几起老虎吃人的事件。

    一天晚上,零星的雨点翩然而至,啪啪啪地打在大宅院的瓦背上。

    江廷光走到大天井中端详许久,感觉雨势不大,他大声唤出江廷源和江声,一起挑起箩筐出门往海边走去。

    “五叔,老虎真的很可怕吗?”

    江声问道。

    “在路头路尾的,不要乱说话。”

    江廷光面带不悦地赶紧打住他。

    “我就不怕!”

    江廷源直截了当地应道。

    “听老人们说,老虎都是上天放下来的,它们有灵性。不过世事有始终,一切都会轮回。”

    江廷光忍不住叹息一声。

    江廷光的叹息,让江声想到麻雀。在他的小时候,桐地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如同春天里的蜂蝶一样,在山野和屋檐间放肆地喧哗。可是当村民们开始习惯,或者开始讨厌它们的存在之时,麻雀一下子消失殆尽。

    后来,江声听村民说,这些麻雀都已飞到广西去自杀,它们全部撞死在一面山崖之下。

    江声想到香兰,也是一声叹息。

    第二天傍晚,江声在巴河的岸边遇到香兰。他满怀心事地走上前,香兰以为他要说什么话,脸上开始渐渐地涌起红潮。

    “香兰,你告诉我,老虎真的会扒坟?”

    香兰闻言,不禁泪落潸然。

    时过半会,她终于从历历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并竭力控制住在她心中不断奔腾起伏的情感,开口将埋藏已久的秘密向江声道来。

    那是香兰刚嫁到山区去的一天中午,村中的一个疯子突然笑嘻嘻地端着一碗肉,跑入新房中找香兰。这一幕景象正好被收工回来的孙正武看到,他旋即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将疯子暴打一顿。

    这个疯子人称“半边癫”,他在不发病之时,跟正常人无异,然而一旦发起病来便会到处游荡。他甚至时常跳进河中,去打捞一些被人丢弃的死婴,然后用大锅煮熟。

    在香兰改嫁前的一天晚上,孙广田忍不住泪流满面地道:“他已成为神仙,早已不懂人间之事。是他一次再次地惊动正武,我只希望你不要跟他计较。”

    “是他?”

    香兰愕然而问。

    “确实是他。”

    孙广田痛苦地点一点头。

    耳边听到的这一幕,不觉让江声幻如隔世。他只能静静地站立在厚重的土地上,任由徐来的晚风把他和香兰的悲伤,都痛快地托付给流水。

    “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丢人现眼!”

    突然,从江声和香兰的背后传来一声呵斥。

    江声急忙回头,他看见胡山彪早已站在河岸上,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他们。

    “说话都犯罪吗?”

    江声轻蔑地甩他一句。

    “我警告你,别对我大嫂有非分之想。你别以为眉来眼去的,就能瞒住世人。”

    “胡山彪,我只想告诉你,你再敢胡言乱语,我一定收拾你!”

    “我看你有什么本事!”

    江声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刺中胡山彪的心窝。胡山彪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像一只猛虎似的扑过来。

    一直在冷眼相待的江声,只是稍稍往旁边一闪,胡山彪的拳头已打空。江声顺手抓住他的衣服,往河中一扔。“扑通”一声,天生怕水的胡山彪,旋即由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变成一只疲于奔命的落水狗。

    “香兰,你今后要小心啊!疯子再可怕,也比不上这一条疯狗。”

    江声摇摇头,悠长而去。

    “胡山彪这样的人物,真是百年一遇。每天不惹一点事,好像会身痒似的。”

    “一个是吓不倒的江声,一个是打不怕的胡山彪。这两个年轻人,今后还有几十年的好戏唱。”

    “你不觉江声的行事风格,与江建龙如出一辙吗?”

    小村之民,生来八卦,难得江声和胡山彪再度开片,这又给他们在茶余饭后和含饴弄孙之余,增添些许谈资。

    月亮已爬上树梢头,他们还在言来语去中越聊越远。

    早已被人搭救上岸的胡山彪,他利用夜色的掩护,灰溜溜地跑回家中。为避免村民们围绕她和江声说闲话,香兰也早早地上床睡去。

    时至午夜,村中突然刮起一两阵大风。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外面的天地一直在呼呼作响。风过之处,同样在呼呼作响的还有胡山彪。拜江声所赐,一肚浩瀚的春水正在他的身体中走得荡气回肠,并彻底击垮他的免疫防线。接二连三的喷嚏,如同在郑重地宣布他已病倒下来。

    然而更重的病,却是在他的心里。

    胡山彪时年二十,青春如同一地的野火,漫过他常年干涸的情感,而迟迟不来的雨季,在这样的夜晚一直迷蒙在他的眼帘上,让他辗转反侧。

    “你们干什么!让不让我睡觉?”

    突然,胡山彪气呼呼地跑来拍响香兰的房门。

    “快起来看看。”

    胡山林急忙用手推一下香兰。

    “什么事?”

    香兰犹在梦中,她努力睁开眼睛,脸上布满惊慌。

    “山彪在外面大喊大叫。”

    “他说什么?”

    “我刚才没听清。”

    “他是不是病了?”

    胡林和香兰赶紧推门而出,把胡山彪送回房中。大风掠过空荡荡的堂屋,在香兰薄薄的衣襟中来回窜动。她多姿的身体,在憷憷的颤抖中愈加诱人。

    胡山彪看起来神志清醒,毫无重病的迹象。他刚迈进门槛,随手将房门一甩,走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我要娶老婆,如果你们不给我作主,就别把床板弄得那么响!”

    胡山彪大声叫道。

    “你真不要脸!”

    香兰用双手掩面,嘤嘤而哭。

    “你还是不是人?”

    胡山林不觉怒从心生,挥出手掌,猛然抽在他的脸上。这一声巨响,如同屋外正在呼啸而过的狂风,清脆而深沉。

    重新平复的夜,在渐渐地坠入深沉。

    这种夜晚如同一只蜗牛,在香兰的泪线上慢慢地爬行。直到长夜流尽,清晨在孩童的哭闹声中醒来,重沐光明的桐地,才开始在天边的一线泛白中静静地嬉笑。

    香兰推门而出,走上布满晨风的村道。胡山彪闲来无事,他正蹲在门前,用几块小石头无聊地击打前来抢吃的鸡鸭。

    “整天怨天尤人,懒惰得连一根死草都不如,天生就是一个二世祖!”

    香兰走出百米之外,张口咧咧而骂。

    在她的眼前,田地间延绵的庄稼都在拔节长高。江廷汉正站在田埂上,操起一根装有铁耙的长竿在给稻田除草。

    “三叔,要不要我帮忙?”

    “这活又累又脏,不适合你干。你是不是吵架了,眼睛怎么又红又肿?”

    “昨天夜里,胡山彪跑来骂我,说我和山林没有帮他娶老婆。”

    “胡中扬呢?”

    香兰只是咧开嘴,露出一脸苦笑。

    突然,有人从巴河的对岸走来,他高声喊道:“香兰,你快过来!你四婶香吴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在昨天晚上,我们现在才知道。”

    香兰发疯似朝河流对岸奔过去,她的眼泪在风中甩得很长很长。

    到晚上,如水的月光肃穆地洒在香家破落的庭院中。三五只从别处飞来的夜鸟,停在四周的竹木间开声鸣叫。正在守灵的香兰和胡山林,突然看见一条人影从门前掠过。

    “是不是阿爸?”

    “怎么会,他来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哭多眼花?”

    “昨晚,他好像已不在家。”

    想到这,香兰的心中不禁一声咯噔。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多事之秋
    时间走到夏季,清晨的天亮特别快。

    白昼只是在黑夜中休息半会,转眼已呼啸而至。在南海壮阔而延绵的海岸线上,海风和白雾在不断地拉扯,久违的一线明媚在日出的喷薄中,渐渐地清晰在江声的眼前。

    浩荡的渔船从海上纷纷归来,它们晃悠悠地停泊在港湾中,如同一地散落的星月,在温柔的海浪中起伏与酣睡。

    海岸边的市场喧哗如故,人们或在来去匆匆,或在讨价还价,其间夹满些许叫骂和长笑声。江声如同往常一样,跟随江廷光如江廷源在人流中忙碌起来。

    “你到那头,去收购几十斤波浪鱼和黄虾。”

    江廷光回头对江声道。

    江声答应一声,径直走到老渔夫李年的档口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年叔,你今天的海货不怎么样。”

    “去叫你大伯过来跟我说话。”

    李年甚为不悦,下巴处的一撮灰白胡须开始在风中桀骜地抖动起来。

    “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实话。”

    “你油嘴滑舌的,总是压价钱,害得我昨晚回家被桂芳说一通。”

    “年叔,谁不知道在这一片海面上,你绝对是龙王级别的人物。什么时候能轮到那些虾兵蟹将出来,对你指手画脚!”

    江声一边咋舌,一边摇头感叹起来,脸上显露出大有替李年打抱不平的神色。

    “要不,你今天先去找桂芳?”

    李年闻言,不禁舒心一笑。

    “怎么样,今天还压不压价钱?”

    从嘈杂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声听得出,这一声如同皮鞭甩过一样的大嗓门,正是抽向自己。江声不情愿地抬起头,望向档口的另一端。时年十八岁的李桂芳,她挺起厚实的身板,用一种夹枪带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李桂芳长有一张黝黑的大脸庞,这一张大脸庞,在白花花细沙的映衬下,如同椰林间一幅动人的版画。

    “真的不是好货。”

    江声走过去,望着箩筐中的鱼虾,不断地叹气。

    “你睁开眼睛看看,箩筐中哪一条鱼不会开口向你问好?”

    李桂芳高声叫道,露出一副泼辣的模样。

    “我不是说鱼。”

    “你是存心在调戏我对吗?我告诉你,我今天不做你的生意!”

    渐渐地从江声的话语中醒悟过来的李桂芳,忽然变得格外暴躁,她正欲跳起来破口大骂,李年早已察觉到这一边正在腾起的火药味,他大步走过来,用凶巴巴的眼神望住他们。

    “还顶什么嘴!日军随时都会从海面登陆上岸,好日子没几天了。”

    李年摇头叹出一口气。

    一场肥皂剧,终于让红艳艳的日头分解成七彩的光芒,丝丝缕缕地飘散到风中。在返回桐地的路上,满怀心事的江声对这一路上的风景都无心细看。

    “你是不是还在想李桂芳?”

    江廷源笑道。

    “我想她干什么?只是年叔刚才说,日军可能会打过来。”

    江声随口应出一声,沉重的担子在他的肩膀上有节奏地晃动起来。随着扁担的一弯一直,两只箩筐在扁担的两端一上一下,如同一串跳跃的音符。

    “一直以来,电白偏安一隅,可是现在,战争的雾霾已笼罩在我们的头上。从去年日军在攻陷珠三角地区之后,他们开始沿海岸线陆续南下轰炸电白。在去年的十月,日舰跟幽灵似的出没在我们的这一片海面上,他们霸占放鸡岛,还对沿海地区进行炮击和轰炸。”

    江廷光的言语充满愤怒和紧张,他的此一番话,让身处白衣飘飘年纪的江声,第一次体会到家与国的关系,还有生与死的忧欢。

    “我听说,为躲避轰炸,如今县府和学校都由电城镇迁往霞洞镇。他们已经拆毁县城中的城墙,掘毁县城的公路,准备对日军企图实施坚壁清野的政策。大哥,我们以后最好少让江声到海边来,说不定哪天一颗炸弹下来,二哥的这一房人就将绝种了。”

    江廷源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一见的慌张。而在他们三人的身前与身后,十公里的路程开始变得漫长起来。

    电城镇位于大路的东边,其名正是源自于明朝修建的军事城池“神电卫”。至于霞洞镇,其在隋唐时为良德县地,部分为南巴县地。

    这两个小镇,离桐地皆有二十公里远,在古代都颇具来头。

    中国古代岭南地区最杰出的女政治家和军事家冼太夫人,便是出生在电城镇的山兜丁村。冼太夫人是中国唯一一位能够在二十四史上立传的少数民族女性,她的第六代孙冯元一,则出生在霞洞镇。这个冯元一更是无人不知,他正是唐朝著名的大宦官高力士。

    时间在纵马前行,吧嗒吧嗒地踏过人间的悲欢离合,踏过天地间的霜雨雪花。转眼一个月时间,安然流逝。

    到1939年7月的一个晚上,夜幕已深垂。

    盘踞在电白海面上的日军,开始从电城镇实施对电白的第一次登陆。当晚,两百多名日军威风凛凛而来,他们刚刚从海上登陆,旋即遇到中**队四十多人的沿岸痛击,最终日军仓皇而去。

    这一夜,星明月朗。江声三人正好赶到海边,他们远远地听到枪炮声,连忙爬到一座小山丘中躲起来。

    “江声,你有没有胆量去当兵?如果让我年少十岁,我肯定是第一个上阵。我听说,国民党正在到处抓壮丁,而**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发动群众。”

    江廷源小声地问道。

    “有。”

    江声回答得斩钉截铁。

    “廷源!你还敢胡扯,我一脚踢你下去!”

    江廷光大声喝斥道。

    等枪炮声已如同夜风一样飘远,江声头上的月亮已跃过中天。先前一直被四周的枪炮声淹没的虫鸣,开始喧哗如故。在山丘之下,重新平复起来的海面,也开始渐渐地泛起粼粼波光。

    他们悄然地从小山丘上摸下来,连夜顺原路往桐地赶去。刚走到半路,他们忽然遇到一支正在急匆匆赶路的部队。

    “不许动!两个年长的快滚开,年轻的留下!”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同时顶住他们三人的胸口。

    “完蛋了!国民党在抓壮丁。”

    江廷光不禁瘫软在地上。

    早在几年前,他曾听江建龙说过,国民党政府已在1933年6月17日颁布一部新法,叫《中华民国兵役法》。这部法划时代地标志着募兵制的寿终正寝,与征兵制的正式实施。

    “各位官爷,你们行行好,他是我二弟的一根独苗。”

    江廷光跪地央求。

    “他不应该死,难道我们就应该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说废话,你再敢动嘴皮,我就动枪托!”

    一直被人摁倒在地上的江声和江廷源,他们不甘心束手就缚,于是奋起反抗。他们挥动拳头,分别从左右两边打倒数人。

    “给我往死里打!”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凶神恶煞地喝出一声。十几个士兵迅速地围过来,他们抡起枪托如同砸木桩似的,把江声和江廷源砸趴在地上。

    待江廷光和江廷源跌跌撞撞地回到桐地,家中已是哭声一片。江周氏的泪水,如同这夜的露水一样,漫天湿透。村民们纷纷赶到江家的门前,人人神色悲伤,默默地甩泪。

    “你们江家也有今天!”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长笑。

    “你这个畜生,竟敢跑来幸灾乐祸!”

    江廷源听出是胡山彪的声音,他暴跳而起,拖着遍体鳞伤朝人群中扑过去。

    “五叔,留他在世上终归是一个祸害。心如此冷,如此狠,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人?”

    香兰破口大骂。

    胡山林带头冲出来,一巴掌刮在胡山彪的脸上。其他村民也已按耐不住,纷纷围过来怒目而视,还有人不断地朝胡山彪的头上吐口水。

    “都住手!”

    江周氏突然从大宅院中走出来,高声叫道。

    “阿妈,江声这一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我今晚要替他要收拾这个畜生,为他送行。”

    江廷源挥动拳头,如同刮过一阵狂风暴雨。

    “你们都给我住手!眼看山河已破碎,我们还在窝里斗,迟早都难逃一死!你们难道都忘了?我们岭南地区的杰出老祖宗冼太夫人是如何团结各族,保家卫国的!”

    江周氏的话语如同雷电一样,劈过桐地的夜空。

    江廷源忍不住重重地坐在地上,一场汹涌的泪水开始渐渐地模糊他的视线。他痛苦地抹一抹眼帘,任由胡山彪如同丧家犬一样跑远。

    他的这一哭,感觉整个桐地的竹木也在含悲。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全力营救
    次日的白昼,终于让热烈的日头再度送回桐地。

    在江家大宅院,江周氏端坐于堂屋之中,各房子孙分列两边,人人神色凝重。渐已成人的江德,脸面浮肿,在一线湿漉漉的眼帘上,仿佛一阵清风吹过都能摇落一场暴雨。

    一夜未睡的江廷光,神情恍惚,多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同样饱受痛苦折磨的江廷源,他深蹲于地,抬手抱起一根水烟筒使劲地抽起来。在一阵啪啦啦的水声过后,其眼前的这一片时空开始轻舞飞扬,渐渐地沦为一地愈加寂寥的悲情。

    时间在嘀嗒向前,堂中依旧无语。

    大家的心中似乎都已长出一撮芥蒂,担心只要自己稍一开口去言说,眼前这一地正与悲伤搂腰共舞的岁月,能在一时之间凝结。从此,它们水化不开,手剥不离。

    在这一片雄浑的天幕之中,兴许唯有一只晨鸟不太懂事。它扇动欢快的羽翼,从屋脊跳至大天井的地面上开始左右摇摆。在它的嘴爪过处,留下的都是一行行清逸的诗句。

    江德忍不住抬眼与晨鸟对视,彼此间端详许久,如同在相互看戏。

    “众位花旦文武生,快快列队出迎,本王此番巡游,给你们大唱一出。懒步厌厌,悲怀历乱,吴关路远,回首凄然。我报国未能挥宝剑,乞谋帷薄亦堪怜。”

    在喊声过后,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广东大戏《倦寻芳》的唱段。

    “中扬疯掉了。”

    江周氏诧异地叹息一声。

    “我听说,在前些天,他已开始胡言乱语。”

    江李氏赶紧挤出笑容,上前搭话。她多希望,一直逗留在堂屋之中的沉重气氛,能尽快烟消云散。

    “香吴氏之死,对他的打击确实太大。廷源,你以后少跟胡山彪斗气,如今日军已打到家门口,说起来我们都是可怜人。从今天起,你和廷光先把生意放一放,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

    “阿爸的这一条担子,几十年都从未停歇过,我不敢让它荒废在我的手里。”

    江廷光为难地应道。

    “人生在世,总要审时度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时这是一种气概,有时则是一种迂腐。江声的事情让我们江家备受折磨,我真担心你们今后去海边的路,通向的不是阳光道,而是有去无回的阴曹地府!”

    “听阿妈的,肯定没错!”

    江李氏紧张地踢一下江廷光,暗示他不要再坚持。

    “江德,你过来我这边。”

    江周氏察觉到江德的悲伤,她忍不住伸出手招呼他走过来。

    “阿嫲,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四哥。我现在就给你磕头,磕多少都行!”

    江德的两腿一软,伏地长啸不起。

    目睹此番情景,原本还能安若泰然且能强装出些许笑意的江周氏,她一时难敌汹涌袭来的剧情,赶紧侧过身体去,掩脸嘤嘤而哭。

    晌午的艳阳,束束如血。

    一阵过堂风,在大宅院中从南到北呼呼而走,它来到大天井的中央位置将阳光纷纷击碎,然后再卷起来弥漫而开,让整座大宅院的空气都充满苦涩的味道。

    “廷光,你快去找找马县长,我听说他有个侄子在部队当军官。”

    江周氏突然惊悟过来。

    “马县长被阿爸羞辱过,这么多年大家都没有来往,他愿意出面帮忙吗?再说,谁不知道他天生爱财,没有几件东西过去,估计连门都难进。”

    江廷光垂头丧气地道。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对于一家人来说,除了生,只剩下死,其他的一切我们还有必要去在乎吗?”

    江周氏甩他一句。

    午饭时间一过,背负起一家人深切期待的江廷光,匆匆地动身出门。

    自桐地往西南方向,一直走出二十公里,将会达到马县长的老家。江廷光之所以并未直奔县府和学校的新落脚地霞洞镇而去,皆是因为他早已听人说起,已退休多年的马县长,常年深居于老家,终日呼朋唤友,游山玩水。

    到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从江廷光的左前方倾注下来,眼前的道路被晚风拂醒,在一片壮丽的艳红中翻滚成一地血色。

    他继续风尘仆仆地往前赶路,这些狂乱的夕照,悄然将他的身影越拉越长。无论旁人从哪一个角度去察看,这一幕风景都宛如一行静伫于古墓前的森冷松柏。

    “前面的这一座村落,应该就是过水村。”

    江廷光抬起头,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欣喜。

    他在村前的木桥上停住脚步,赶紧从腰间解下水烟筒痛快地抽上几口。他想到父亲往日在面对马县长时所展露出来的从容,他忍不住暗暗地下起决心,一定要抑制住自己漂浮的情绪,尽快将与自己年纪极不相符的神色调整过来。

    忽然,从村中传出一阵短促的爆竹声。在这与年终岁末,或者与特定时令相去甚远的时候,这些爆竹声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难道是马县长的家中有喜事?我在来时的路上还一直担心他是否在家,看来这次是要出门遇贵人,手到拿来,十拿九稳。”

    他的脸上绽开些许笑容。

    江廷光如同即将能见到南海观世音菩萨一样,匆匆地抽罢水烟,然后甩开步伐往村中走去。

    此时,他原本干涸多时的眼眸也悄然地泛出些许奕奕的光彩。这一片珍贵异常的颜色,被在风中左右摇摆的夕照尽情地揉碎,然后散落在叮咚的河水之中,弥漫成一河迷人的春暮。

    “请问,马县长的家怎么走?”

    江廷光来到村口,赶紧找人打听。

    “你是他家的亲戚吗?如果是过来奔丧,你也不至于穿得这么光鲜。”

    “我没事奔什么丧?”

    “原来你不是他家的亲戚,那我告诉你,马县长在昨夜已经过世,现在正在做法事。”

    “不会吧?”

    江廷光的心中不禁咯噔一声,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走在返程的路上,江廷光感到格外落寞。他只能眼睁睁地望住黄昏飘摇而来,用漫天的暮光把他的疲倦和无助统统地捆绑起来,然后挂在天边,如同几片正在伤心徘徊的云朵。

    尘世的凄凉,莫过于欲盖弥彰。

    江家这一座偌大的门庭,在遭遇劫难之时,竟然会求救无门,这真是一件不太光鲜的事情。江廷光知道,纵然自己在内心之中有千般苦和万般痛,他都不能轻易去找别人言说。他想到此,再想到江声,忍不住泪落潸然。

    眼前的天地依旧壮阔,再淌过两道河流,走过三座山丘,他即将进入桐地的地带。

    “什么人?是不是日军的汉奸?”

    突然从路旁的林间,扑出几条人影。

    “不是!我是桐地的江廷光。”

    江廷光急忙搭话。

    “廷光?你在路上失魂落魄地游荡,要去干什么?”

    “杨保长,原来是你!我的侄子江声被部队抓去当壮丁,我今天本想去找马县长求助,没想到他在昨夜已过世。”

    “国家有难,我们广大民众理应团结一致,同肩共担。”

    杨保长冷冷地道。

    “能否借一处地方说话?”

    江廷光赶紧赔上笑脸。

    “那你跟我来。”

    在杨保长的堂屋之中,几排煤油灯同时亮起,一时灯火如炽。其妻姜杨氏形骸轻浮,走起路来如同风摆杨柳,多姿多彩。江廷光赶紧低下头,随手从布袋中掏出一坛老酒放在桌面上。

    “你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杨保长乐呵呵地说。

    “以前,我阿爸经常会喝这一种酒。”

    江廷光应道。

    “看来,你不愧是一个老实人!我告诉你,我指的正是眼前的这一种女人。”

    杨保长哈哈大笑。

    酒过多巡之后,杨保长已初显醉态,他用手抱起酒坛仔细端详良久。江廷光连忙告诉他,这是江家一直珍藏的十年烧,在往日,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家人才舍得抱一坛出来喝。

    “十年烧?我们喝了不是就是十年少吗?”

    “杨保长高见!”

    江廷光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廷光,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有没有骗我?”

    “我哪里敢!”

    “你若不是专门过来拜访我,怎么会带上这么好的酒?马县长生来是滴酒不沾,你说你是去找他,谁信!”

    “杨保长,你真不愧是人之龙凤,酒之仙斗!我不瞒你说,我今晚正是专程过来找你,只是碍于往日情分甚浅,不敢太过冒昧。”

    江廷光灵机一动,露出一副非常无奈的神情。

    “就冲你的这一番话,你侄子的事情,我明日就让人去办。不过在事成之后,这一种好酒,我还要十坛。”

    “见外了!能孝敬你,二十坛也不为过!”

    他们开怀大笑,转而推杯换盏,直到夜已深垂。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人踪俱灭
    午夜的风,如同少女均匀的呼吸一样,不急也不慢。

    心情大好的江廷光,趁着酒意哼起小调,他的演唱水平显然不为野外的鸣虫所恭维,这些小生命如同相互抛过眼神似的,一同亮嗓开唱,把桐地的天地变成一个才艺比拼的舞台。

    “江声有救,我也不至于会愧对祖宗!”

    江廷光忍不住给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踉踉跄跄地回到桐地。

    往常安静的村落,此时正闪烁出几处灯火。偶尔还有几声似骂似笑的人语夹杂其中,连几条在平常夜间总喜欢到处游荡的黑狗,都放弃各自的欢愉,在村道的两旁来回溜达。

    “人要脸,树要皮!你都到这一等岁数,还在糊里糊涂,你究竟想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江廷光急忙赶到人语嘈杂处,在他的眼前,胡山林正用手指着父亲,满脸怒气地骂起来。

    胡中扬一直坐在地上,低头不语,他的双眼飘忽游离,如在梦中。

    “山林,你干什么?”

    江廷光上前大喝一声。

    “大伯,一言难尽!”

    胡山林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瞟一下胡山彪,再环视一遍前来围观的村民,忍不住叹息起来。

    “刚才,胡中扬跑到猪圈中抱着母猪睡觉,不巧被从外面回来的胡山彪看到,于是气冲冲地跳进去把他揪出来。”

    江廷源在一旁小声地道。

    “怎么会闹得全村都知道?”

    “这个是胡山彪的功劳。”

    “真是一头猪!”

    江廷光正欲上前扶起胡中扬,谁知胡山彪早已走到跟前。胡山彪伸出粗壮的手掌,使劲地抽在胡中扬的脸上。

    “你这一个老畜生,我看你是什么事情都敢干,我们胡家的脸面,全让你丢光!今晚我要替你的阿爸好好教育你,如果谁敢过来劝阻,别怪我不客气。”

    胡山彪咧咧而骂。

    “你还是不是人?阿爸已经疯掉,你不能这样折磨他。”

    胡山林悲愤异常,他赶上前去,一手推开胡山彪。

    这一段插曲,如同这天夜间一阵悠悠的风,时过半会,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廷光和江廷源回到家中,江周氏还未睡去,她一直坐在房中默默不语。

    “廷光,你怎么才回来?有没见到马县长?”

    江周氏面带不满地问道。

    “马县长在昨夜已过世,后来我跑去找杨保长,他答应帮我们的忙。”

    江廷光赶紧应道。

    “杨保长?他如果信得过,母猪都能上树!”

    江廷源忍不住瞪江廷光一眼。

    “话可不能这样说,说不定,他还真有办法。”

    江廷光连忙抬眼一边观察江周氏,一边张口解释道。

    “事到如今,不妨试一试。”

    江周氏叹出一口气。

    第二天的午后,桐地安静如常。江廷光在家中走来走去,始终坐立不安。江德一直抬眼紧张地盯住大门,江周氏心疼他,不停地用手抚摸他的肩膀。在这一方肃穆的堂中,一切景象皆如等待宣判的刑场。

    “他会不会来?”

    江廷源不耐烦地道一句。

    “五叔,廷光做事还是靠谱的,你再耐心等一等。”

    江李氏开口回应一声。

    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一边脱帽,一边大声而笑。

    “廷光,你们江家真是好气派,不但门楣光耀,而且人人轩宇不凡。江老太太,原来你也坐在堂中,请恕我眼拙,未能提前问候。”

    他连连向江周氏躬身作揖。

    “杨保长,你能鼎力相助,这是我们江家的福分。此番让你费心劳顿,我们江家一定会感恩戴德。我昨晚听廷光回来说,马县长已过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还未满六旬,不知道缘何走得如此仓促?”

    江周氏笑着点头回礼,同时诧异地发问。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自从他在去年让人挤下县长的宝座之后,他一时气急攻心导致落下病根。前几天,坏消息又传来,说他在部队当团长的侄子也让人清理出去,他闻讯大叫两声便卧床不起,直到昨夜才过世。”

    “人生不如意之事,真是件件相同。”

    江周氏失落地低下头颅。

    “什么地方都有游戏规则,如同森林中的动物,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对了,我差点忘掉说正事,江声的事情我已无能为力。我从同行那里打听到,那一支捉住江声的部队是从外地调来的,现在他们已往广西开拔,早已走得不知踪影。”

    “你骗人!”

    江德闻言,嚎啕大哭起来。

    堂中的众人,一同低头默默地垂泪,至此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开口说话。杨保长的脸上掠过一阵悲伤,他坐到椅子上,开始唉声叹气。

    时间走过一个月,渐渐挂满秋色的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桐地有句俗话,七月秋风渐渐凉,八月秋水白茫茫。这一场雨水,让江家众人都变得闲来无事。

    这一天,午饭过后,他们一同坐在堂屋之中。由于江周氏不允许江廷光和江廷源外出做生意,他们稍觉闲得心慌,于是轮流抱起一根水烟筒呼呼地抽个不断。

    “眼看再过十天,就是江声的大婚之期。”

    江李氏开口言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阿妈,要不让三姑去一趟铁山村,把婚事退掉。这样做,至少不会害苦兰英。”

    江廷光抬头道。

    “不要退,我相信江声迟早都会回来。”

    江廷源跳起来,气呼呼地道。

    “廷光,你去找三姑商量一下,我们至少也要听听兰英的想法。”

    江周氏起身走回房中,在她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失落。

    到晚上,江廷光披起蓑衣,走进三姑的家门。三姑笑咧咧地迎上来:“廷光,你过来怎么不提前吱一声,我好在门口迎接你。”

    “这种大雨天气,我又不是孙悟空,你也不是顺风耳,怎么才能做到提前吱一声?”

    江廷光一头坐在长凳之上。

    “我跟你开玩笑而已。”

    三姑扭起老腰,在江廷光的面前,笑得前俯后仰。

    “三姑,我过来找你想商量一件事。如今,江声已被国民党捉去当壮丁,眼看他和兰英的婚期将到,我们是否应该前去把婚事退掉?”

    江廷光在说出这一番话之时,其实他的心中多少有些许忐忑。他担心三姑因做不成媒婆而不高兴,尤其是担心三姑这一张向来从不遮挡的口舌,会在外面到处宣扬说,是因为江家的不幸而害苦万兰英。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退婚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三姑的回答,多少让江廷光感到意外。

    “为什么?”

    他连忙问道。

    “如今,江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拖下去终归不是一个办法。再说,我都已年满六十,我还想指望能尽早地做成这一门婚事,挣点小钱过日子。如果你们再这样拖下去,纵使江声有一天真能平安回来,到那时我早已七老八十,他们的这一门婚事是成与不成,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三姑甩他一句。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现在我才真正地明白,原来媒婆才是他们的祖师。”

    江廷光大怒而去。

    次日,天空终于放晴。一束明晃晃的阳光从东边过来,把三姑接到门外。三姑大步出门,一路向北走进铁山村。

    此时,万兰英正好在门前晒衣裳。

    “兰英,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江声已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看来你们的婚事是办不成了。”

    三姑面带悲戚地道。

    “这事,我早已知道。”

    万兰英只是平静地应出一声。

    “要不,我们把婚事退掉,我再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如何?我也是在为你着想。”

    三姑的脸上重新爬满喜悦,如同地上的阳光一样晶莹剔透。

    “你高兴什么?我好像还没有收到他死去的消息。你还是早点回去,不要再浪费口舌,你这一张如同万花筒般的脸,我看不惯。”

    万兰英冷冷地道。

    三姑拖着无比失落的双腿,回到桐地。万兰英的铁石心肠,确实让她始料不及。她正当要引颈长叹之时,忽然转念一想,不如先盖住瘦鸡再去等肥鸡,这样也不失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于是,她再度咧开嘴,走进江家大宅院。

    “廷光啊,我可是昨晚一宿没睡,始终都在琢磨你的话,我觉得你的话真是有道理。所以,我今天特意赶去铁山村做通万兰英的思想工作,叫她要耐心等江声回来。”

    三姑露出一副极度自责的神色。

    “她真的愿意?看来,兰英不愧是一个好姑娘!”

    江廷光的眼中涌满泪水,这一片泪水只是属于感动,而与悲伤无关。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海上杀敌
    时间一晃,已是九月。

    习惯在天地之中来去自如的秋风,扬起长长的念想,在桐地的脸面上悠悠前行。这一阵阵流逸的风,供养出一幕幕唯美的景致。

    然而,每日在村民们耳边响起的风声鹤唳,始终与这一番美景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天上午,香兰轰然倒下,而且病得一塌糊涂。

    她原本有一张超凡脱俗的脸,因为美丽,纵使十年不去清洗,始终都不会长出冬天与烦闷。可惜偏在此时,天意不甚遂人愿,她早已花容憔悴,如同一地落花,让人目睹而忧伤。

    胡山林慌忙赶来,把香兰抱到床上。

    “你千万不要出门,国民党在抓壮丁。你看江声,事到如今,都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香兰睁开惊恐的眼睛,身体开始不断地颤抖。

    “没事,你先睡一会。”

    胡山林安慰她。

    “如果狗叫得厉害,说不定日军也会进村,你要记得快跑!”

    香兰的声音变得孱弱起来。

    “你病得不轻,都烧懵懂了!”

    胡山林难过地叹息一声。

    此时的江家大宅院,重现出一地难得的祥和。小孩子们在大院中玩耍,大人们该下田的下田去,有空闲的则三五人一起,聊聊外面的战事。

    江廷光满怀心事地走进房中,江廷源悄然尾随而至。

    “大哥,我们几个月都没去做生意,长期以往,家中迟早要坐食山空。”

    他拉住江廷光道。

    “如今,外面人心惶惶,阿妈肯定不会让我们去海边。”

    “我们悄悄地去,神不知鬼不觉。”

    江廷源的眼中充满期待。

    “我再想想。”

    江廷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阿妈,我和大哥想到田里去看看,晚点回来。”

    江廷源没有耐心等待他的决定,于是大步走到房外,煞有介事地喊出一声。

    “我们真去?”

    江廷光急忙追出来,低声问道。

    “又不是叫你去死,怎么总在犹犹豫豫。”

    江廷源挑起箩筐,大步出门。江廷光迟疑半会,忽然他猛咬一口牙关,如义士赴死似的尾随而来。

    他们走在路上,纵使秋色如画,天高地阔,然而呈现在他们眼中的,到处皆是一幕幕由枯草和树叶在风中跳出的舞蹈。至于人影,他们一路而走,所见寥寥无几。

    “不知道日军打到了什么地方?李年这些渔夫敢不敢出海,同样是一个未知数。”

    “既然都已出来,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尽量见机行事。”

    其实他们的心,也如同肩上摇晃的箩筐,一直空荡荡。

    同是在这一天的上午,海边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队日军从电城镇的公路上经过,这一条公路非常重要,它是连通珠三角地区与湛江地区的大动脉。

    有两个日本兵因为饥渴难耐,他们溜进公路旁边的甘蔗林中偷食甘蔗,正巧被李年的三个侄子发现。他们立即拿起锄头与之搏斗,最终将两个日本兵杀死在地上。

    日军部队随后赶到,他们扔出一颗炸弹,李年的三个侄子当场被炸身亡。

    “日军打到家门口,对于我们这些老人们来说,家国破碎已生无可恋。我们应该殊死搏斗,挽回炎黄子孙的颜面。”

    正在家中准备过六十大寿的李年,在闻知消息后悲痛欲绝。他忍不住振臂一呼,旋即得到广大渔民们的响应。

    时过半会,一支由当地地主组建起来的民团,闻讯赶到。李年从中挑出二十人,组成一支敢死队,他们手拿刀枪,一路追击日军。

    在苍茫的海边,双方展开一番激战。无奈这一支敢死队最终还是寡不敌众,他们在击毙数名日本兵之后,李年只好指挥众人撤退回来。

    回到家中,李年的耳边依旧是噩耗不断。

    一直盘踞在南海之上的日本军舰,开始不惜用大炮打鸟的方式,来驱赶一些冒险出海的渔船。李年不禁勃然大怒,他穿起寿衣,坚决要驾船出海。

    众人围过来苦苦相劝,无奈他的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容得商量的余地。站在壮阔的海边上,他高昂起头颅,让九月的阳光尽情地放大他脸上的坚强。

    这时,江廷光和江廷源正好来到海边。往日喧哗异常的市场,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一地的狼藉泛出让人落泪的惨象。

    “阿爸,海上天天都在死人,你现在出海,就等于去送死!”

    李桂芳泪流满面,跪地相求。

    “这一片海,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地盘,我不能让它变得空荡荡,让日军笑话。”

    李年道。

    “像你这样的渔夫,这一年来都已死掉几十人。我们先忍一忍,又何妨?”

    李桂芳哭道。

    “来年今日,你再帮我过一次大寿就行。”

    李年道罢,跳上渔船,悠长而去。

    李桂芳见父亲去意已决,她用手抹掉眼泪,二话不说地爬上渔船一同出海。李年本想驱赶她下船,但他抬眼看到李桂芳的脸上毫无惧色,便欣慰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船到海中,李年开始撒网捕鱼。

    突然,一颗炮弹呼啸而至,形如一叶浮萍的渔船和李年,旋即零碎在一片水花之中。幸亏李桂芳提前跳水,她从浪中拼命地游水上岸,最终捡回一条性命。

    江廷光和江廷源含住眼泪冲过来,他们抬起李桂芳急忙往村中退去。

    这时,日军开始出动,一艘巨大的轮船在海岸线上静静地靠岸。十多个日伪军从船上蹿出,他们闯进李年的村中,捉走一批男女上船当奴役,江廷光和江廷源也不幸身陷其间。

    待这一艘轮船徐徐地开离海岸线,这些日伪军抽出短刀,咧开丑恶的嘴脸,要在每一条汉子的背上都刺上“亡国奴”三字。

    这时,天已黄昏。

    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的江廷光,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站在原地扑扑而颤。日伪军们趾高气昂地命令一声,要每一条汉子都脱去衣裳,然后趴在船舷之上。

    “大家一起反抗,杀死他们!”

    突然,江廷源暴跳而起,大声叫道。

    “迟早都是死。”

    有人立即响应。

    “如果让他们刺上字,我们死后都无颜去见祖宗!”

    江廷源挥拳,率先打倒一个日伪军。

    船上的十几条汉子眼含血色,他们闻声而动,奋力夺过日伪军们的短刀,将他们统统杀死在船上。

    “你受伤了?伤到哪里?”

    江廷光忍住伤痛,急忙扶住满身是血的江廷源。

    “我没有伤到要害,大家快跳水逃跑,不要浪费时间。”

    江廷源大喝一声。

    等游弋在附近海面上的日舰醒悟过来,愤怒地开炮击打时,江廷源早已指挥众人登岸而去,消失在这一片日渐变得狰狞起来的海岸线上。

    晚风拂过大地,九月开始渐渐地变凉。

    江廷光和江廷源慌忙踉踉跄跄地往桐地走去,他们刚走到一座山边,抬眼看到一条飘忽的人影从前面掠过。

    这一条人影怎么看都似乎很熟悉,江廷光不禁疑惑地望一眼江廷源。

    “你不觉他很像江声?”

    江廷光道。

    “怎么可能是江声?你是不是太想他,想懵懂了?”

    江廷源忍住痛楚,反问一句。

    “要不,我们试一试,喊他一声?”

    江廷光其实也挺担心会遇到山贼,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口袋中的钱物。

    “怕什么?试一试又无妨。我说,前面的那位是不是江声?”

    江廷源大声喊道。

    他的语声刚落,前面的那一条人影旋即如同触电一般,扭头奔跑过来。他一头跪倒在地上,泣不成语。

    “原来你真的是江声!”

    江廷光定睛一看,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就说,我们江家从来不作孽,你肯定死不了!”

    江廷源抱住江声,哈哈大笑。

    待晚风把他们的喜极而泣都化为一片星辉月朗,江声才开口将这几个月的遭遇,向他们一一道来。

    原来江声在被国民党部队捉走之后,并未按原计划前去广西。他所在的部队刚走到半路,上峰给团长来电,要求部队停止前进,转而驻防到湛江。

    “这几个月,我们一共和日军打过几场大仗。十几天前,我们部队在一个海湾上阻击日军,没有想到他们派来飞机,把我们的部队全部打散。当天,日军攻上来,把湛江沿海一些地区占领过去,我一时找不到部队,只好溜回来。”

    江声的脸上露出疲态,原本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此时早已深陷在眼眶之中。

    “祖宗保佑,能回来就好!”

    江廷光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他那颗持续飘忽多月的心,终于可以安然落肚。

    “说来说去,原来你还是一个逃兵!”

    江廷源忍不住,再度哈哈大笑。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两牛逞凶
    当晚,江家大宅院中张灯结彩,人们喜出望外。

    江周氏跪于堂屋之中,焚香祈告上苍。她的脸上已开满欣慰,嘴中一直念念有词,仿佛所有的祖宗神灵都能聆听到她的虔诚与感激。

    江声和江德在房中相言甚欢,他们似乎都有许多话语要言说,如同村前那一条流荡千年且又日夜不息的巴河,始终在滔滔不绝。

    月亮爬高后,屋外虫鸣渐浓。

    打扮一新的江李氏,迈开轻盈的脚步前来为江声整理床褥。由于天气开始渐渐地转凉,她在临走前不忘为光溜溜的草席,铺盖一层薄薄的土布被单。

    “江德,你的话有完没完?快让你四哥去吃饭,他都已几天没有吃过饱饭,估计饿坏他了。”

    江李氏回头打断他们的对话。

    “他连枪炮都不怕,还怕饿?”

    江德笑道。

    “我的话你不听,等一会你的阿嫲过来,我看你还敢不敢顶嘴?”

    江李氏推门而出,在两扇房门即将重新闭合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咧咧的声音。

    “廷光,听说江声已回来?我就说,你们的家门风水好,不怕小鬼找。现在已是九月,看来江声正好能赶上大婚之期,这是他和兰英修回来的福分。至于我老人家,仅是费费口舌,从中美言几句而已。”

    “她是谁?怎么说话跟唱戏似的!”

    江声侧耳聆听一会,忍不住开口问道。

    “三姑,你的媒婆。”

    江德捂腹哈哈大笑。

    这时,桐地的一众村民开始络绎而来,他们兴冲冲地从江家大宅院的正门涌进。刚已清洗和包扎好伤口的江廷光,站在大天井的廊道上迎接他们。他的脸上掠满喜色,早已忘却仍在他体内汩汩发作的伤痛。

    这一种微凉的秋夜,其实正适合人们酣睡。对于抱病卧床的香兰来说,此间梦呓深沉之时,却偏偏成为她跃跃欲试之期。

    “山林,我想出去看看。”

    她抬头道出一句,脸上已渐渐地掠满红云,毫无之前的病态之象。

    “你好了?”

    胡山林的心中乐得如同吃过一口蜂蜜。

    香兰一头爬起来,宛如窗外在不时爬升的月亮,身体上下都焕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精气神。她让胡山林赶紧到厨房中取些许热水过来,然后她坐在床前,如同家猫洗脸似的,左一把右一下地抹起来。

    “你刚才说,江声已回来?”

    她抬高手臂,还不忘整理几下凌乱的头发。

    “是的。在傍晚时分,他扶着廷光和廷源回来。如今,村中热闹非凡,如同一口即将炸开的水锅。但让我纳闷的是,廷光和廷源怎么会受伤,难道江声是他们救回来的不成?”

    胡山林百思不解地应道。

    “江声能死里逃生,真的是不容易,我们一起去看看。再说,江家向来对我们不薄,这个时候我们不去串串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香兰站起来,迈开脚步朝门外走去。她的两腿间,不禁呼呼生风。

    在江家大宅院的西厢房中,向来彪悍的江廷源忍不住呻吟起来。江王氏手拿一块方巾,在他的身上不时地擦拭。

    白日间的那一场恶斗,致使江廷源的身体多处受伤,白花花的皮肉都已朝两边卷起。纵然此时,江周氏已命人为他敷上祖传的刀创药,但深深如许的伤口仍在渗出些许淡黄色的血水。这些血水,滴滴如珠地滴落在灰白的床单上。

    “日本人的鬼刀,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划伤竟然会这么痛?”

    江廷源愤愤而骂。

    “你小声一点,不要让别人知道是你杀死日本兵。”

    江王氏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难道只有中国人杀死中国人,才可以出去说?”

    江廷源不满地瞪她一眼。

    “我的话你不听,我告诉你,万一日军打过来,肯定会捉你出去千刀万剐。”

    早已梨花带泪的江王氏,忍不住压低嗓门,凶他一句。

    在喧闹的堂屋之中,江廷光早已让江廷汉前去储物房抱来几坛十年烧,用十几个大碗盛好,吆喝村中一众男人,一块开怀畅饮。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江廷汉,由于此刻心情大好,他忍不住抬手端起一碗十年烧,仰头干掉。

    “廷汉,你站稳一点,你是不是醉了?”

    时过半会,胡山林发现江廷汉在走路之时,腿脚已开始不停地打晃,连忙伸手扶住他。

    “我没醉,你才醉了。我只看见你在摇晃,你要坐稳一点!”

    江廷汉眯起眼睛,黝黑的脸上泛满红光,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鲜花。此间的神情,多少有些妩媚。

    “三叔,你明日肯定是没办法下田干活。”

    香兰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声赶紧跑过来,扶起江廷汉,把他送回房中。江周氏吩咐江林氏到厨房去调一碗蜂蜜水端过来,送到江廷汉的嘴边,让他大口喝下。

    至此,这一个热热闹闹的夜晚,开始迈开脚步悄然前行,转眼又一个白日已来到桐地的眼帘上。

    晨早醒来,江廷汉依旧感觉到头重脚轻,尤其是那两只充满血色的眼睛,总是干涩无比,迎风难张。

    江家牛栏中的两头大水牛,向来都是由江廷汉打理。眼看天色不错,况且田间的秋草在露水的滋润下,已抽出一片茵茵生机,他只好强行支起身体,牵着两头水牛往村前的田间走去。

    这样的秋晨,天气其实并不冷,三五个孩童早已活跃在村道上。之前一直分开放养的水牛,今日难得聚在一块,它们彼此之间似乎都有许多话语,相互用身体不停地碰撞起来。

    眼前的稻田已开始黄熟,一群麻雀在稻穗上飞来飞去。稻田之外的一些果蔬地里,由于秋摘已过,冬种未来,日渐风干的一些苗叶和瓜藤,在悄然之中伴随秋草在漫漫而长。

    江廷汉忍不住抬眼看看日头,于是干脆把手中的牛绳一撒,转身坐在田埂上,任由两头水牛在这一片天地之间自由地吃草和嬉闹。

    时过半会,两头水牛开始用头角对峙起来。

    江廷汉以为它们只是玩玩,根本没将此一番情景放在心上。忽然,两头水牛的战斗渐趋激烈,互不相让的神情赫然地写在各自的眼中。

    “去!去!”

    江廷光急忙跑来,挥起一根竹竿,用力地敲打在它们的头上。

    这两头水牛似乎并不畏惧竹竿,它们躬身缩尾,竖起长角左右开弓,从这一块地里打到另一块田中。在它们的头角碰撞之处,发出的声音宛如天崩地动。

    “真干起来了!”

    江廷汉看到两头水牛的眼中都充满血色,如同东边红艳艳的日头似的,心中不禁暗暗地发慌。

    “牛打架,快来看戏。”

    听到村中有孩童在呐喊,江声和江廷光急忙从家中冲出来。他们赶到田中,分头牵起牛绳,用力地朝两边扯去。这两头水牛,一直以来都被江廷汉侍候得膘肥体壮,人的力气确实很难让它们善罢甘休。

    “大伯,用力拉!”

    江声大喊一声,卯足劲往后一拽。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原本串在牛鼻子上的绳塞,竟然脱鼻而出,淋漓的鲜血伴随牛头的摆动,一滴一滴地洒在正在渐渐腾起的浮尘中。

    脱缰的水牛,变得愈加疯狂,任由旁人怎样呐喊和抽打,它都毫不退缩。另一头水牛由于正被江廷光拉住鼻子,很难舒展开动作来应付对方的攻击,只能且战且退。

    “大哥,你快放开牛绳,让它跑。你这样拉住,它会被打死,”

    江廷汉慌忙喊道。

    幡然醒悟的江廷光,只是稍一放开牛绳,这一头水牛转身便朝村中跑去。脱缰的水牛扬起四蹄,怒气冲冲地从后面追赶而来。

    “小孩子快跑,小心踏伤!”

    江声尾随而来,高声喊道。

    三五个孩童站在村口的空地上,正看得如痴如醉,对于面前的变故,一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两头水牛冲到他们的面前,一切早已为时过晚。

    “快跑!”

    孩童们惊慌失措,开始化作一群鸟兽,在四处逃命。其中有一个小孩,他不幸被同伴凌乱的腿脚绊倒,一头栽倒在村道上。

    “危险!”

    眼看两头水牛即将从他的身上踏过,村民们的嘴巴,惊得只能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洞。

    跑在前面的水牛,扬蹄从小孩的身上掠过,而紧跟在后面的这一头水牛,由于躲避不及,一脚踏在他的肚皮上。待浮尘一过,人们慌忙地围拢过来,这个小孩早已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这不是香兰的儿子,胡宝吗?”

    江声定睛一看,不禁瘫坐在地上。

    “你怎么那么傻,牛打架都不懂得站远一点看!”

    香兰赶到,不禁呼天抢地起来。

    【作者***】:一座南蛮之地的土著门庭,一门三代人的爱恨情仇与奋斗。请耐心看。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江声入营
    由于担心发狂的水牛会继续踩踏村民,江声忍住悲伤与慌乱,急忙从地上爬起,带领众人紧追而去。

    待大家气喘吁吁地赶到村后的一处竹林前,那头一直在疲于奔命的水牛似乎已感到绝望。它回过身,摆出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势,然后如同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将自己毕生的洪荒之力,毫不保留地燃爆在对手的身上。

    这一场争斗,让桐地一时变得日月无光。

    “这样打下去,两头牛都会死。”

    江廷奎跑来,大声道。

    “它们身上的皮,都被我们抽烂了,还是救不开。”

    有人感叹道。

    “我用火试试。”

    突然,江声萌生出一个新想法,他急忙赶去草垛中抱来一捆干稻草,把它绑在长杆上,再用火点燃。看来,能给尘世带来光明与温暖的火,确实是一样好东西,纵使是再不要命的畜生,它也难敌这一场灰飞烟灭所带来的惧怕。

    江声将火把塞到两头牛的头颅处,火光与浓烟旋即把这一场原本势均力敌的争斗,幻化为一幕落荒而逃。它们在相互跑出十来米之后,站在原地上慌张地观望。

    众人急忙赶来,给它们重新上好牛绳,分头牵回走。

    到晌午,从香兰的房中已摇头告退多个在当地有名望的医生。胡宝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肚胀如鼓。众人见此情形,纷纷忍不住悲伤起来。

    “我在部队之时,听说白灵镇有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兽医,他医人的技术也非常精湛,我们可以请他来试试。”

    江声突然开口道。

    “兽医?你把我们胡家当不当人?”

    胡山彪闻言暴跳如雷。

    “你管他是医人的,还是医鬼的,能救人就是好医生。”

    江声反驳道。

    “你们斗什么气?事到如今,请他来试试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只是,从此地到白灵镇来回需要两个时辰,我是担心胡宝挺不住。”

    江周氏落下愧疚的眼泪。

    “我现在就去。”

    江声瞪胡山彪一眼,推门而出。

    自从江声走后,房中的众人纷纷都掉进时间嘀嗒的缝隙中,摸爬滚打。他们眉头紧锁,坐立不安。从这一间房中不断传出来的,一会是哭声,一会是骂声,但始终没有些许欢笑的语调。

    时间过完中午,再滑入午后,屋外长长的秋风开始渐渐地变成一地哀愁。

    “江声回来了,他真的带来一个老者!”

    一直在屋前翘首以待的江廷汉,忽然大喊一声。他原本由于惊慌而变得蜡黄的脸色,开始掠过一丝红润。

    老兽医扬起白花花的胡子走到床前,伸手把完脉,再抬眼端详胡宝良久,始终未开口说话。

    “先生,我求你救救他!”

    香兰看到他这一种让人揪心的神情,忍不住哭着央求道。

    “能不能救活他,要看你们的造化。”

    老兽医道。

    “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

    江廷汉似乎听明白他的意思,赶紧上前应道。

    “我不是在跟你们谈钱,我只能尽人事,让你们听天命。对了,你们的家中是否养有大白鹅?”

    老兽医不屑地道出一句。

    “有!”

    香兰应道。

    “你赶紧去捉一只过来!其他人都别干站着,先帮我把他的衣服脱掉。”

    老兽医吩咐一声。

    时过半会,香兰提着一只高傲的大白鹅进来,老兽医伸手从它的翅膀上拨下几根又长又粗的羽毛,再从行医的木箱中拿出一把黑乎乎的剪刀,将羽毛的两端斜斜地剪断,让它们露出一排尖尖的锋芒。

    “你用点力,把它捉稳。”

    老兽医的语声未落,只见他拿起这几根羽毛以迅雷不掩耳之势,一同插进大白鹅的腹部。他似乎毫不在乎大白鹅的挣扎与痛楚,抬手顺势搅动几下再拨出来。

    “有胆量的可以看,没胆量的都退到房外去。”

    老兽医道。

    “先生,你准备怎么治?”

    香兰慌忙问道。

    “牛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它在踩踏你的孩子之时,明显已收力,但终归还是伤到内脏。如今,除非赶紧将他腹部之中的淤血及时排出,否则他一定熬不过今夜。”

    老兽医颤悠悠地道。

    “你真的要这样下手?”

    香兰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

    “刚才插鹅腹只为消毒,如果你信得过,我才能出手相救。”

    老兽医不满而道。

    “香兰,我看先生面相慈祥,想必不会加害。你先出去,让先生施救。”

    江周氏赶紧上前拦住香兰。

    老兽医闻言,脸带微笑,伸手在胡宝肿胀的腹部上摸索起来。突然,他俯下身,拿起一根羽毛猛然朝胡宝的左腹插去,旋即一注暗黑色的血液从空心的羽毛中喷涌而出。老兽医由于躲避不及,血液溅得他满脸都是。

    “我的眼睛!”

    老兽医大声呼道。

    “先生,你怎么了?”

    江声慌忙扶住他。

    “我现在看不见,接下来就没办法继续施救。谁愿意出来替我动手,我教他。”

    老兽医叹息一声。

    众人闻言,扑扑而颤,纷纷惊愕地往两边的墙根处退去。便连一向蛮横的胡山彪,也低头默默不语。

    “我来!”

    江声上前,接过老兽医手中的羽毛。

    “不要慌,不要抖,要注意分寸。”

    老兽医欣慰地点点头。

    江声按照他的教导,将羽毛逐根插进胡宝的腹部。待淤血流干,胡宝的腹部慢慢地缩下去,原本短促的呼吸开始渐趋平和。

    “把这些药丸拿去化水,喂给他服下。我再给你开几副草药,如果他能熬过今夜,明天起已无大碍。”

    此时,老兽医已用清水将眼睛洗干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递到香兰的手中。

    “你真是华佗再世,人间的活神仙!请你移步到我的家中,我想当面致谢。”

    江周氏上前邀请,老兽医点点头。他先伸手拔掉胡宝身上的羽毛,再为他敷上一些药末,然后转身欣然前往。

    “今日,你们江家其实不必谢我,我在早年曾深受过江建龙的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刚才在来的路上,我听江声说他已过世,此度未能会面,令我生而有憾。”

    众人刚在江家大宅院的堂中坐下,老兽医起身拱手作揖道。只见他面带悲情,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大为不解。

    “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我因失手医死一个官员的孙子,被他送进监狱。可幸遇到江建龙,他到县衙中托人出面求情,才保住我的性命。”

    老兽医开口款款而道。

    “你们江家,果真是门庭若市,一派繁华!”

    忽然,江家大宅院中涌进五人,他们之中有警察,也有军人,每一个人都面带笑意大步而来。

    “请问长官,你们有何贵干?”

    江周氏起身问道。

    “我们是警察局的,这三位是部队的长官。今日,我们过来,是向你们道贺。”

    从来者中走出一个中年人,他面相机巧,拱手而道。

    “长官的言语让我如坠云山雾海,不知喜从何来?”

    江周氏诧异地环视一下江廷光和江廷源。

    “老太太,你有所不知,他们在昨日率领我们电白的一众血性男女,奋起反抗,最终杀死十多名日伪军。此事,早已在海边一带闹得沸沸扬扬。今日,经我们当地驻防部队的长官批准,要对这些义士作出表彰。”

    中年人道。

    “你们真的杀过日本兵?”

    江周氏回头望住江廷光和江廷源,她面带不悦地道。

    “是。”

    江廷光慌忙应道。

    “阿嫲,大伯和五叔现在身上有伤,至于这一件事的详情,你以后再细问。如今,长官们一直都未曾落座,我们还是先待客。”

    江声赶紧出来打圆场。

    “眼前的这一位似曾相识,请问,你是不是江声?”

    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人,他抬眼惊愕地问道。

    “是。”

    “你当过壮丁?”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的部队,曾经在我们当地作过短暂的休整。而且,你入伍的资料,还是本人帮你登记。”

    “我想起来了。”

    江声的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如今,你为何身在家中?”

    “部队在一场战斗中被打散,我一时找不到他们,所以跑回家。”

    “这样说来,你原来还是一个逃兵。按我们的政策,当逃兵是要被枪毙的。”

    年轻人冷冷地笑道。

    “长官,请念在他们叔伯的功劳面上,饶恕他一回!”

    老兽医赶紧上前求情。

    “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不能混淆。你现在先跟我回部队,至于长官们要将你如何处置,看他们的决定。”

    年轻人不由分说地道。

    “去又如何?我偏不相信,你小子敢枪毙我!我在打仗之时,你们的那些部队都不知道龟缩在哪里?这次过去,我一定要你们的长官还我一个清白!”

    江声气呼呼地瞪他一眼,随后仰起头,大步跟随来者出门而去。

    【作者***】:欢迎来看。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关山之劫
    江声此番的过去,家人们都以为他能很快回来,谁知时间在一天接一天地晃荡而去,始终都未能见到他的归期。

    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江周氏,她赶紧托人前去打听与设法施救,谁又知,这时间一晃已悄然滑到十二月,而江声依旧是杳无踪影。

    “他究竟人在哪里?”

    江周氏扶门垂泪,不禁黯然伤感。

    身在铁山村的万兰英,在闻知消息之后,眼泪迎风而坠。在她的内心深处,往昔的坚强统统让彷徨和慌乱蚕食殆尽。失而复得,再到得而复失,这真是一场足以令人崩溃的演出。

    或许只有天空知道,此时的江声早已如同一只飞鸟,消失在桐地这一片苍茫的大地上。

    一天清晨,阳光从广西山区的一座森林中醒来,斑斑驳驳地散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支国民党小部队在此处停歇,他们一行十三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三名受过枪伤的士兵,正背靠大树躺下,他们忍不住张口哼哼呜呜地呻吟起来。森林中一些不懂事的蚂蚁沿着树干,一路爬到他们的脸上,来回游荡。

    部队已被打散,日军追得又急,他们转进这一片森林中已有三天。

    在人群中有一个高个子,他叫张成。年逾三十的他,脸上始终布满一地刚毅和威武。他原先在国民党的部队中当过两年营长,因在一次大战之中顶撞上峰,直接被贬为排长。

    眼前的这一支部队,正是归他指挥。他坐在地上,静静地凝望住树梢,树上刚好有几只早起的林鸟在歌唱和舞蹈。

    在张成的身旁,正躺着一个人,他正是久未露脸的江声。只见他神情疲惫,无休止的恐慌和饥饿早已如同一面镜子,架在他惨白的脸上,让人无法看出他生命的游动。

    “你怕不怕死?”

    张成抬眼望住他,问道。

    “我不怕,翻过广西就是广东,我所死之地离家最近。而你却不同,你的家还在北方。”

    “初生牛犊。”

    “排长,我要是战死,你要记得帮我收尸。”

    江声笑起来。

    “等你死了再说。”

    他们在言来语去中扯起来,这时的日头已沿着青藤的枝蔓,爬上人们的头顶,而整座森林也开始渐渐地明透起来。

    “排长,今天刮什么风,你的腰间怎么也会挂满炸弹?”

    江声抬眼环顾一下四周,他好像发现一块新大陆,惊奇地叫道。

    “这可大有用处!等阎王爷的请帖一到,我可以甩它们出去找几名日军过来。我是排长,身边没几个小鬼牵马抬轿,不像样!”

    张成用手拍一拍自己的裤腰,哈哈大笑。

    “死都死了,还要讲什么排场?”

    “就算是死了,我也是排长。”

    “你的排场太大,阎王爷不敢要你。”

    “要不要那是他的事,我管他干什么?我想知道,你除了配枪和短刀,还有什么好东西?”

    “我有自带武器!”

    江声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娘们的伎俩!”

    张成起身,使劲地踹他一脚。

    时间一晃,已是傍晚。由于食物短缺,这一行十三个人都已饥肠辘辘,他们躺在地上仰望住林端,谁都不愿意起身走动半步。

    炊事员老兵马平山已年逾四十,他蜡黄的脸色如同一张饱经风霜的老纸,只需用一口深呼吸便能吹破他的皮肉,吹走他的灵魂。

    这时,他正愁得如同旱天里的水田,从每一道裂开的缝隙中飘出来的,都是漫天的烦恼味。

    “江声,你饿不饿?”

    马平山抬手推他一把,小声地问道。

    “马叔,你要积一点口德!明知故问,我真想吃掉你。”

    江声摸起肚子,不耐烦地道。

    “毛都没有长齐,你就想学排长?牛气哄哄!”

    马平山咧咧而骂,他起身如同猎狗一般凝视住林子。徐来的晨风吹过这一片苍翠的林樾,天气已不太冷,三几只小动物纷纷出来喧闹在阳光地里。

    “在这座大山之中,肯定不缺野味,我们要想办法去搞一搞。”

    马平山道。

    “如果你真能带我搞到吃的,坦克的屁股我都敢替你去捅。”

    江声闻言蹦起来。

    张成坐在一段枯木上,早已安然地睡去。江声兴冲冲地跑来轻轻摇醒他,并将马平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没有想到,张成闻言旋即同意他们的行动。马平山和江声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抖擞精神,带上枪支和短刀拨开纵生横长的杂树,一路朝森林的深处走去。

    此间的天地,并未有任何一条现成的道路。眼前这一片遮天蔽日的林荫,已将地表逼回到原始的纪元中,在江声的抬眼过处,一路皆是湿滑坑洼,青苔连天。

    等马平山和江声艰难地走到一处水草边上,此处的树木开始稀疏起来。半湖青蓝色的山水,在他们眼前的草木间,静若一块翡翠。

    这一种静谧,难免又会让人多出几分恐慌。幸亏在此时,偶尔从林端传来几声鸟鸣,才最终把他们重新拽回到人间。

    “什么鬼东西!”

    突然,江声从烂泥中跳起来,大声叫道。

    “怎么回事?”

    马平山赶紧伸手扶住他。

    江声连忙撸起裤腿,只见两条山中的蚂蟥蜷缩在他的小腿上,这哥俩正在欢快地喝着他的鲜血。江声慌忙用手拍打过去,可是这哥俩似乎仍是酒饭未酣,根本没有掉下来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撞见了鬼!”

    马平山不满地开口骂道。

    他弯下腰,朝江声的小腿处使劲地吐出一泡口水。这两条蚂蟥如同丢掉魂魄一样,旋即滚落到地上。江声暴跳而起,抄起短刀准备问候它们。

    这时,砰一声,是枪响。

    “有野猪?打中没有?”

    江声的心中,突然涌满一阵兴奋。马平山并未应答,他只是猛然地伸手把江声拉倒在身旁。

    可是此时,江声的脑海早已让刚才一声诱人的枪响,震得一塌糊涂,转而浮想联翩。在山间蚂蟥带来的恐惧已大步远走之际,初来乍到的欢愉,旋即在他的眼前升起一幕忘乎所以。

    他似乎看到,在枪声过后,丛林中正有一头野猪呼啸而出,它冒冒失失地撞到马平山的枪口上。

    “马叔,真的是野猪?”

    他忍不住,用手推一下马平山。

    江声的口水开始在言语之间,如同一场潇潇而下的春雨,吓得几只在附近忙碌劳作的蚂蚁,都以为是天将欲雨。它们急忙地撒开长腿,在一片微微晃动的落叶上,奔跑起来。

    “不是野猪,而是两个日本兵,你快去通知排长!”

    马平山的声音如同深冬中的虫鸣,低沉而无力。这时,江声才发现在马平山的身下,早已悄然地淌出一河悠长的鲜血。

    “我要宰掉这两个畜生!”

    江声狂躁而起,狠狠地叫道。

    “你必须赶紧回去通知部队,这个责任比死还大!”

    马平山死死地按住他,小声地道。

    这时,江声才幡然醒悟过来,日军的侦查兵都已摸到这里,他们围山的大部队肯定在附近。马平山不肯开枪还击,一定是怕惊动对方的大部队。

    而对于自己这一方的部队来说,说不定刚才的一声枪响,张成还以为是他们开枪打中了野猪。更说不定,早已饿慌的战友们正在乐端端地洗锅生火,准备炖肉。

    思绪滑到此处,江声已不敢再去多想。他急忙利用水草的掩护,机警地往树丛中钻去。

    这时两个日本兵开始出动,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已昏迷不醒的马平山,然后举起军刀疯狂地砍起来。马平山的鲜血如同这一天傍晚的夕阳,静静地抹红了整座潮湿的森林。

    江声甩开脚步,在丛林中一路奔跑。可当他回头目睹,日本兵手中那两把军刀挥出的疯狂而优美的弧线时,他的泪水涌满眼眶,怒火也随同青筋一起爬满他的头颅。

    江声抽出短刀,如同鬼魅一样飘回来。

    他袭击得突然,先捅倒一个日本兵,再与另一把军刀展开搏斗。他的双眼充满仇恨,他手中的短刀呼啸不止。自古武斗,勇怕横,横怕狠。当对手威武的军刀再一度削伤江声的身体之时,江声的短刀已如同喝血一样,痛快地钻进他的心脏。

    “马叔,我已给你报仇雪恨了!”

    江声振臂长啸一声。

    他的悲伤惊动到几只山鸟,它们纷纷展翅,从林端上起飞扑扑而去。他抹去一把泪水,急忙迈开如同破烂麻包似的身体,向营地退去。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生死追击
    “猴子,你快带两个人去林中找找。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半天都不回来?”

    在夜幕即将降临之际,张成开始变得急躁起来。

    他在营地中走来走去,脸色阴沉得特别难看。正巧看到瘦巴巴的郑德田站在身旁,他于是随手一推,由于用力过猛,郑德田被推得摔出一个跟斗,重重地栽倒在一段枯木桩上。

    “排长,是江声!”

    郑德田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他突然兴奋地用手指着前方的林中,大声地喊起来。

    “在哪里?”

    张成转过身来,正欲破口大骂。

    “他好像受伤了,那么马叔呢?”

    郑德田惊恐万分地赶过去扶住他。

    江声紧咬牙关,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张成的面前,随即轰然倒在草地上。张成神色严峻地俯身扶起他,在他手到之处,触摸到的皆是一片湿漉漉的鲜血。而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一道游离在江声白花花肚皮上的刀口,依旧能在若隐若现中露出鲜红的本色。

    “排长,日军来了,马叔已让他们杀死,你赶紧带队撤离!”

    江声屏住呼吸,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才道完这一句。张成正要继续询问,江声早已一头昏倒在这一片高傲而肃穆的森林中。

    “排长,你快带人突围吧,我们三人来掩护!”

    三名伤兵一起围过来,异口同声地喊道。

    “你们都给我闭嘴,要走一块走。猴子,你快带人去把马叔请回来!”

    郑德田闻声而动,他带领两人朝林中奔去。时过半会,他们把马平山利索地抬回来。

    “排长,你看!”

    “这不是江声的短刀吗?”

    “两个日本兵,就是死在这一把短刀上。”

    “江声好样的!可怜的是马叔,戎马一生,连死都要死得如此血肉模糊。”

    张成的眼睛噙满泪水,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躺在地上的马平山。他死后的样子显得异常狼狈与凄美,正如同一张破碎的万年历,北风吹至已难分辨出三五七月。

    “大家动手,送马叔一程。”

    张成抹去泪水,抽出短刀,在草地上疯狂地挖起来。

    这时,日军搜山的枪声已在越来越近。

    张成举起右臂,郑重地在马平山的墓前敬出一个军礼。他知道,日军此番是要全歼他们才肯罢休。在十天前的一次大战中,日军的一个军官正是死在张成这一行人的手中。江湖之大,唯有恩仇无边,两者自古从未停息过。

    “突围后,大家都要上大路,一直往东走!只要能有一人成功逃生出去,我们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张成威武地命令道。

    三名伤兵聚在一起,他们一边使劲地擦拭着枪支,一边收拾着炸药。

    这时,日军已发现这一支部队,他们即刻开始发动进攻。张成让人抬起江声,然后抽出手枪指挥部队实施突围。

    “猴子,你带领三人负责转移伤兵。”

    张成道。

    “排长,我们的身体早已被日军打烂,你带上我们只会拖累部队。到头来,我们这十几人一个都活不了。”

    三名伤兵的态度坚定,他们根本没有执行张成的战略部署的意思。

    “你们三人,再给老子报一次数!”

    “是!程连、穆正铁、李山!”

    “等老子也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之时,你们要记得我!”

    张成的脸上燃烧起熊熊的豪情,他这一种赴死无悔的神色,深深地感染到伤兵们。他们纷纷地爬到一个土坡旁卧倒,随后架起机枪,洒脱地朝着日军喷射出他们的勇敢和愤怒。

    “杀出去!”

    由于得到伤兵们的牵制,张成终于带领五人,成功地突围出来。

    他们刚上大路,甩开步子一直往东奔走。“轰隆”,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片腾腾而起的狂烟从林中蹿出,弥漫到广西十二月的天空中。

    这时,江声早已苏醒过来。他屏住呼吸,风也在同一刻凝住了。

    “兄弟们,黄泉的路上,你们一定要搀扶着走!”

    张成停住脚步,他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他的泪水,在北风中甩来甩去,如同一条长长的河流,一直流到夜的那边。

    在广西的山区中,张成一行人就像这个冬天一样,继续无声无息地游走。

    一日,他们来到一座山前,从高处放眼望去,十几座院落错落在水村山郭之间,一条静谧的河流自村前穿行而过,然后弯弯曲曲又生生不息地流向远方。

    江声仰起头颅,让壮阔的山河追随一口沁入心扉的深呼吸,游遍自己疲倦的身体。在他的眼中,没有战火的亵渎,家园真的很像天堂,这如画的景致与温暖的人伦,在静水流深中绽出一地古朴。

    “排长,有喜事!”

    江声突然擦亮眼睛,手舞足蹈起来。他经过几天调理,渐渐地恢复了元气,现在已能在地上自如行走。这时,一阵欢快的唢呐与爆竹声从院落里传来,三几个孩童与一条黄狗围住一顶小花轿在又蹦又跳。

    “一惊一乍的,别人娶老婆,你高兴什么?”

    张成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

    江声的脸上掠过一阵绯红。

    “村中有日军!”

    突然,郑德田惊慌地道出一句。

    张成赶紧收住进村的脚步,他指挥部队迅速隐蔽起来。在山下,三个日本兵已闯进婚礼的现场,院落里像迎来猛兽似的开始骚动起来。大人们拉着小孩在到处逃窜,连刚才还在欢天喜地的黄狗,也吓得狂叫几声转而落荒而逃。

    “像追打丧家狗一样,这一口气真是让人难咽,我们去干掉他们!”

    张成怒道。

    他带领部队摸到院落的围墙外面,比划好手势,突然冲进去,用短刀把三个正在抢吃的日本兵捅倒。有一个日本兵非常强悍,他在受伤后起身反扑,被张成一脚踢翻在地。张成将满肚的怨气集中在短刀上,他手起刀落割断日本兵的喉咙。

    村民们惊魂未定,张成已开始忙乎起来。

    “老乡们,我们是中**队,不要惊慌。”

    他走前一步道。

    “我白养你二十年,真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屋主闻声推门而出,他马上破涕为笑跑来招待张成。当他发现新郎因为受到惊吓,早已丢下新娘跑得不知去向,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年纪尚小的新娘,则一直瘫坐在地上。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这天,由于受惊而花容顿改,一泡难以为情的尿液悄然湿透她胯下的浮尘,然后沿着她鲜红的嫁衣一路滋润上来。

    “快填饱肚皮,不要逗留!”

    张成道出一声,他端起一盘放在木架上的米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忽然他想起屋主刚才的骂声,于是忍不住一边吃,一边笑出声来。

    “排长,你笑什么?”

    江声道。

    “多事!”

    张成板起脸孔道。

    “事多,不是烦吗,还笑?这大冬天里能下一场雨,是好事。”

    江声用眼瞅住新娘滚圆而潮湿的屁股,大笑而起。

    这天午后的阳光很懂事,它抖擞起精神射穿山中的薄雾,然后沿着茫茫山麓,一路寻找张成一行人的脚步。部队不敢停留,他们在把院落打扫干净之后,急忙背起三具日本兵的尸体朝村外退去。

    “排长,是掩埋还是扔掉?”

    “日军追得很急,时间不够,把他们赶紧扔到山沟中。”

    “对!让他们喂狗去!”

    “猴子,你最喜欢做缺德的事。”

    “以暴制暴,虽然听起来不高尚,但至少也不卑鄙。”

    他们言来语去地争论一番,时间已如同山前的流水淌到黄昏的脚边。正当他们在兴高采烈中准备像风一样飘远,远得连飞鸟都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时,突然一梭子弹呼啸而来,啪啪地打在他们身前的石壁上。

    “注意隐蔽,不要硬拼,打不赢就跑。”

    张成如同一条猎狗似的,顺势卧倒在地上。

    他指挥部队占据有利地形,开始开枪还击。此时,日军已像疯狂的马蜂,在越压越近。张成眼看日军的包围圈在越缩越小,他赶紧挥手让部队往山下撤去,他守在后面一边用机枪压制敌人,一边观察战士们的转移。当他从自己开始,终于从一数到六的时候,心中才渐渐地涌起些许慰藉。

    他们这一跑,一不小心就跑进夜幕中。

    北风开始在翻滚的白雾间渐渐地急躁起来,战士们却是沉默不语。大自然用鬼斧神工的伎俩来掩盖住他们的表情,纵使是月亮出来照在他们的脸上,而在他们的脸上雕刻与呈现出来的,也全是一片沉寂。

    【作者题外话】:新年好,欢迎新老朋友。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一河殇情
    这时,夜深已露重,寒意又悄然地厚上一层。

    江声端起一支与他共同出生入死的步枪,低头坐在山前。天幕之中的这一派景象,如同书写在他眼前的一首壮烈诗篇,让他情不由衷地涌起一阵悲伤。

    “你会不会怪我?”

    张成拖起疲累的双腿,走过来道。

    “排长,我们都不会怪你。打仗,总是会有胜利和失败的时候。”

    江声仰脸而道。

    “这一次,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说不定,到时我们的尸骨会荡然无存,连名字都会被山风吹散,从此将没有谁知道我们的经历。”

    张成微微地笑道。

    “死都死了,何用操心尸骨和名字。”

    江声血液中固有的执拗,渐渐地被他点燃。

    “我告诉你,你之所以会跟随部队过来广西,当时是因为我点你的名。我家住在祁连山,从小常闻霍去病将军之名,他少年骁勇,功垂青史,是我们当兵之人的榜样。”

    张成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

    “你认识他?”

    江声问。

    “你没看过大戏吗?他是汉朝的大将军。”

    张成诧异地道出一声。

    “他又不过来帮我们打日军,我们关心他干什么!”

    江声摇摇头,用衣袖擦拭起枪管。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你听,大汉朝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是多么让人景仰。生死搏杀,在动物同类间展开是常见的事情,但满怀仇恨而生死追击却不多见,只有人类才如此。特别是在壮阔而温暖的家园中让外人一路追杀,这让人感到格外丧气。”

    张成叹息一声。

    “排长,我们杀回去。”

    江声的眼睛开始泛起潮红。

    “江声,我现在正是通知你,如果我先死去,你赶紧上来当班长。到时,你发挥你的蛮牛劲,带领大家杀出去。但是,你只能当班长,不能当排长。”

    张成严肃地命令道。

    “为什么?”

    江声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随口问道。

    “排长是我老子,你不配!”

    张成挥袖而去。

    冬日的拂晓,最先是从远山和树梢间开始。当天空为大地吐出一丝鱼肚白,灌木林中的山鸟出来喧闹不止,远处一条淙淙的溪流,映着晓月的妩媚在安然聆听。

    “大家快起来,天亮了。”

    张成用手抹去脸上的露水,道出一句。

    “排长,能不能再躺一会。”

    江声无奈地睁开一双干涩的眼睛。

    “你不用担心没得睡,死后可以让你躺上一万年。”

    张成甩他一句。

    “按照排长的意思,我们现在真是生不如死。”

    江声仰起风尘仆仆的脸庞,笑道。

    “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张成狠狠地踹他一脚。

    “排长,你若把他赶跑,以后就没人给我们当班长了。”

    郑德田哈哈大笑。

    “这样吧,我找一个人出来给大家讲讲故事,提提神。我告诉你们,如果谁有胆站出来,并且讲得好,我会赏他两个耳光。”

    张成道。

    “排长你来讲,如果讲得好,我们也有赏。”

    江声远远地叫起来。

    “看你这点出息,我讲就我讲!这是一件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情,如今我想起来仍会感到难过。”

    张成坐在一方黑色的石头上,渐渐地陷进回忆之中。

    那是两年前暮春的一天,他率领营部和日军展开对攻,几个小时下来,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眼看阵地在持续的拉锯中,渐渐地变成一片血海,张成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营长,我们上刺刀,跟他们近身肉搏!”

    在部队中,有一个连长高声叫道。

    “好,所有人给我都上刺刀。听我命令,一起冲上去缠住他们!”

    张成狠狠地把军帽一扔,大声命令道。

    这时,日军的飞机突然赶来轰炸。这些飞机,如同山中的蚊虫一样把张成营部坚守的山头,轮番炸得支离破碎。

    “注意隐蔽,不要乱跑!”

    张成不断地喊着。

    当时,张成的阵地是在一片灌木林中,等日军的飞机投完炸弹,在阵地周边的树梢上到处挂满一些肠子和衣服碎片。

    “营长,救命!”

    张成在一片嗡嗡的耳鸣声中,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唤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战士仰面躺在地上。小战士的肚子已被弹药炸开,红白相间的肠子已流出来倒挂在他的腰带上。

    “不要动,我来救你。”

    张成大声喊道。

    “我受不了!”

    这个小战士挣扎而起。

    张成急忙迈开无力的双腿,他想赶过去用手摁住他。可是小战士不经疼,他蹦跶起来滚进山边的一个水坑中。水一旦灌进他的腹腔,人已开始渐渐不行。

    “当时,我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动作能够利索一点,这样我便可以不让他滚进水坑之中。如果我还能把他背回去,就会叫军医用筷子把他的肠子送进肚子,再用碗盖住他的伤口,把他救下来。可是当时在我的手中,除却一挺早已打红枪管的机枪,我什么都没有。”

    张成的脸色开始凝固起来,心中充满懊恼和自责。

    在众人看来,此时他的心情,想必如同当日握在他手中的那一杆早已打红的枪管,只要皮肤一接触,便会嗞嗞地冒出一片白烟。

    “排长,这不能怪你。”

    江声的脸上挂满两行泪水。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琢磨,什么是战争?我现在告诉你们,由最该死的人来发动,让最不应该死的人去死了,这就是该死的战争!”

    张成狠狠地抽动一下鼻子,道出一句。

    日头已悄然地爬过山巅,照亮多雾的天空。在不远处的山边,一条河流在悠悠而走,河水如同张成的心事一般,在河床与河岸构建出来的骨骼中,上下起伏又左右弯曲。

    “大家都给我振作起来,渡过前面这一条河,摆脱日军。”

    张成突然吩咐一声。

    “我们都不会游泳。”

    郑德田焦急地道。

    “我会!”

    江声叫道。

    “会游泳的自己游,不会游泳的我带你们过去。”

    张成率先拨开丛生的杂草,一路赶到河边。

    他在安排好机枪手作掩护之后,二话不说地伸出双手拽起两名战士跳进宽广的河流里,拼命地朝对岸游去。由于江声的伤势未好,他无法帮助别人,只能跟随张成的脚步,独自跳进河水之中。

    十二月的北风,在河面上来回地走动,冰冷的河水如同锤子一般,在一瞬间敲碎张成的骨头与坚强。这种折磨,对于疲于奔命而虚脱得如腌黄瓜一样的人来说,确实是生不如死。

    “江声,用力划水!”

    张成一边游,还不忘回头叮嘱江声一句。

    时过半会,张成经过两趟努力,终于把四个战士全部安全地送到对岸。他在爬上河岸之时,满身早已累出针芒,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到森冷的石块上喘息起来。

    当急促的呼吸声如同晨风一样,在阳光的抚慰下趋于柔和,他又站起来,拿起望远镜朝对岸望去。横渡中的焦虑与困乏一旦卸下,他马上如同雄狮一般,树起自己不可侵犯的身姿,脸上重新绽放出胜利者特有的神气。

    突然,“砰”一声枪响,张成轰然倒下。

    江声急忙扑过去,抱住张成。只见他的身体已被打穿,胸前有一处豌豆般大小的创口,背后却敞开一个碗口般的血洞。喷涌的鲜血如同脚下的河水,哗哗地流淌起来。

    这时,江声看到在河流的对岸,早已出没着几个日本兵。在他的眼中,这些日本兵如同幽灵和野狼似的,而绝非国人在书本与戏剧中描述出来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如果这些日本兵真的是懦弱无能,这一定是国人在用一厢情愿在自欺欺人。

    “天堂的路,我已无力带你行走,地狱的门,我又不想让你们前去。生又何乐,死又何惧,大地和历史才是每一个人真正的归属。”

    张成口吐鲜血而道。

    在众人的眼中,他躺在苍凉而古朴的河岸上,日头出来扯碎冬日的昏沉,巨大的天幕收容起他卑微的灵魂。这一刻,他平凡得如同满地的沙粒。

    “你们要记住,杀戮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死先垮!我现在已把散得跟鸟一样满山都是的人心,都带回来,我死而无憾!”

    他突然挣扎起来。

    “排长,挺住!”

    江声恸哭出声。

    张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在俨如自己墓志铭的感叹中,从容死去。

    众人纷纷围在他的身边,泪落成殇。他们抬起张成的尸体,走上一座山岗面东而葬,部队随后踏起悲伤继续前行。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血拼山村
    到傍晚,日头最后的一道坚强,在被北风肆意地击碎之后,眼前的整片山河只能剩下一地无语。江声在默默前行,他那两只因为悲伤而红肿起来的眼睛,不时地泛出警惕的光芒。

    “猴子,你估计日军还能不能追上来?”

    江声问。

    “一时半会,肯定是追不上。我们从上午到现在,一直都没歇过脚。”

    郑德田应道。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眼看这天色还不算太晚,我却感觉很冷。”

    江声皱起眉头,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腹部上的伤口。

    “你是不是发烧?”

    众人围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我还挺得住!”

    江声道罢,与众人一同钻进山路旁的草丛中,这里刚好有几株浓密的杂树,如同几把摇曳的雨伞一样,渐渐地披满凄美的暮霭。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自从我们在打死日本军官的那天起,就一直在逃亡。事到如今,我们不但未能找到部队,也始终摆脱不掉敌人的追击。”

    郑德田的脸上涌满郁闷的神色。

    “排长不是一直在勉励我们,要我们坚持下去吗?广西向来兵将骁勇,纵然日军现在已在平原地区上活动频繁,但他们要想继续朝山区迈进,处处都是困难重重。我相信,桂军迟早会奋起反击,把他们赶出广西。”

    江声的回答掷地有声,在张成长期的培养下,此刻的他已俨如一个伟大的军事家。

    “昨日已成事实,今日仍困苦良多,如何让我们相信还有明日?按我来看,国家已破碎,豺狼自会当道,你看看眼下的这一片广西地区,哪里不是日军?这一场战,打与不打都只有死路一条。”

    郑德田道。

    “难道你忘记我们的初衷?忘记排长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

    江声跳起来质问一句。

    “家国天下,是一道看似多么伟岸的命题。在我看来,对于祖祖辈辈整日只能把生活和生存勒紧在裤腰上的民众来说,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在被无情的现实剥光表面那层一厢情愿之后,底子里其实松垮得有如产妇的肚皮,纹理间全是羞愧与脆弱。这种一厢情愿的逻辑关系,在历史奋然前行的大潮中,总是远得让民众在艰难谋生的缝隙中无暇兼顾,转而沦为谈资。或者,又总是近得让民众在朝不保夕的生存中,感到窒息、恐慌和痛恨。”

    郑德田冷冷地道出一番言论。

    “猴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声大惊而问。

    “我原先是一个书塾先生。”

    郑德田不屑地应道。

    “你请继续说。”

    江声仍在眼前这一番愕然的变故中翻腾不止。

    “江声,我告诉你,天地虽大,民心却小。中国古人造字早已披露端倪,男人只需白天耕田晚上出力,女人只需一心在内管好嘴巴。纷繁大势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或许只是过眼云烟,他们在乎的只是一丝比良心大一点、比情感宽一些的欣慰。世事如轮,民生福祉真是一件大事。”

    郑德田高傲地扬起头颅。

    “先生,如今我们该何去何从?”

    江声拱手作揖道。

    “听我一言,你就地将部队解散,我们再分头潜伏回家。如今的机遇,已经不允许我们这几个人再去做多余的努力,大好的青山绿水自会有能人出来打扫家门。”

    郑德田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

    “你赶紧闭嘴!你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枪毙你!”

    江声暴跳而起。

    “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是班长?我告诉你,做人千万不能太过抬举自己。我现在就离开这里,要回部队,你自己回。”

    郑德田将手中的步枪一扔,迈开脚步便走。

    “猴子,你回来!”

    战士宋文大声喊道。

    “由他去!一个男人的骨气已不在,强留他又有何用?”

    江声气呼呼地道。

    “这一种人,一旦出去遇到日军,肯定会当汉奸。”

    宋文轻蔑地唾出一句。

    江声收住悲伤,与其他三人继续摸索前行。他们这一走,已走进夜幕中。

    前方是一条小村,掩映在一片乔木之中。此时,村中人声鼎沸,不时传出三五声哭闹。江声警觉地侧耳倾听一会,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是不是日军已进村?”

    他问。

    “我去看看。”

    宋文道。

    “你要小心。”

    江声吩咐一句。

    时过半会,宋文匆匆而回,他的脸上挂满惊恐与悲伤。江声大步上前,用左手捂住腹部,用右手提起步枪,指着村中使劲地催宋文说话。

    “日军的一支小部队在村中抓了许多人,猴子好像也在村民之中。”

    宋文喘出一口大气,急忙说道。

    “看来,我们往前的道路已全被日军封锁住,要想活着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于猴子,他是自取其咎,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有战士上来插一句。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能见死不救?”

    江声应道。

    “怎么救?我们都自身难保。”

    宋文道。

    “既然如何生,我们已没得选择,那么如何死,我们完全可以做主。我不想自己窝窝囊囊地活在尘世,然后无所事事地死在别人的嘲笑中。按我的性格,他们越是高傲,我越是想要爬上他们的头颅上脱裤拉屎。”

    江声冷冷地道。

    “可是,我们的子弹已不多。”

    宋文摸着腰间,不无担心地道出一句。

    “等打光子弹,我们就拼刺刀。如果实在不行,牙齿都可以用。”

    江声愤愤而道。

    “你真是一个疯子!”

    宋文咧嘴大笑起来。

    江声的话语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悄然涌进每一个人的血管中,渐渐地开始呼啸不已。他们抖数精神,完全忘却原有的疲惫。

    “我们冲进去?”

    有战士问。

    “村中大概有多少日军?”

    江声并未搭理他,只顾回头问宋文。

    “大概十人。”

    宋文应道。

    “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村子的西边扔炸药,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我们三人从村子的东边杀进去。阵势搞得越大越好,如同千军万马杀到似的,一定要把这些追杀我们的日军干掉。”

    江声大声而道。

    这一晚的月亮特别阴柔,在厚重的云层中无力前走。三五阵北风呼啸而至,眼前的村落显得格外凄凉。日军将民众赶到打谷场上,焚起几堆火,把人们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澈明晰。

    “刚才是谁杀死皇军的?”

    有一个汉奸模样的中国人走出来大声地询问。

    “皇军,请你们明鉴!我们都是一群山野之人,哪来胆量敢跟你们作对?山中的虎豹众多,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习惯早早关门睡去,根本不知道村外发生什么事情。”

    村中一老者上前颤悠悠地应道。

    “你看,我们皇军身上的伤口明明就是用刀捅出来的。你再隐瞒,皇军会杀光你们全村。”

    汉奸用手指着地上的一条日军尸体,不满地叫起来。

    “真的是冤枉!”

    老者继续解释道。

    一个日本兵早已按耐不住,他暴躁地走过来,挥起军刀二话不说地朝老者的腹部捅去。老者用双手痛苦地抓住刀刃,脸上的表情扭曲地如同天上的月亮。

    “你说不说?”

    汉奸冷笑着道。

    “真的不是我们杀人!”

    老者应道。

    语声刚落,那一个日本兵突然扬起右脚,把他踢翻在地上。众人急忙围过来,抱住老者,纷纷恸哭而起。

    “杀光他们!”

    汉奸愤怒异常地道完一句,抬脚朝后面退去。

    “住手!是我杀人!”

    从人群之中突然闪出一条人影,江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郑德田。

    郑德田大步走到打谷场的中央,扬起高贵的头颅。民众诧异地瞪住他,如同看到一尊神仙下凡,即将要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你怎么不跑?”

    老者喘息起来,忍不住责怪一声。

    “书生天性清高,不愿在死后无颜前去见孔老夫子。”

    郑德田大声笑道。

    “我们马上行动,否则猴子与村民们都完蛋了!”

    江声吩咐一句。

    突然,郑德田暴跳而起,他操起短刀朝日军扑去。视死如归的人,能从猴子变成一只猛虎,他始终笑着,直到被狂乱的机枪将自己打成一幅山水画。

    “出击!”

    江声的泪水奔涌而出,他带头杀到打谷场上。

    日军被眼前的变故震住,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坐在地上的民众也被眼前的热血场面所感染,他们妇孺皆兵,上前厮打。时过半会,一场原本看似有来无回的搏杀,竟然在胜利中收场。

    “猴子,我们又在一起了!”

    江声跪在郑德田的尸体前,泪落潸然。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归心似箭
    江声在村民们的帮助下,连夜掩埋郑德田的尸体。江声抬起头,静静地道:“有劳各位乡亲们,在每年的清明节替我为他扫扫墓,除除草。”

    “你放心吧,我们会把他作为亲人一样侍奉。”

    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应道。

    前方的路,依旧布满未知的生死,故此江声一刻都不敢停歇。他带领众人连夜出村,朝东边大步走去。到第二天的午后,他们突然遇见一支部队。

    “是不是日军?”

    江声连忙回头问宋文。

    “好像是自己人,要不要喊两声试一试?”

    宋文望住江声。

    “别喊!我们观察一下,日军狡猾。”

    江声道。

    他们三人伏在草丛中,睁大眼睛望住大路,大气都不敢出。这一支部队慢悠悠地从前方走来,他们有人在不时地说话,江声越听心中越有底。

    “你们是哪个部队?”

    江声拍拍身上的浮尘,慢悠悠地走到路面上,开口问道。

    “你是什么人?”

    部队中突然伸出几支枪管,对住他的身体。这几个士兵,还未能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他们在一时之间,言语仍有些慌乱。

    “你看看我身上的血和身上的伤口,我告诉你们,我是专杀日军的中国人。”

    江声高声应道。

    “先捉起来再说。”

    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冷冷地道一句。

    “长官,先别捉,我们是自己人。”

    宋文赶紧从草丛中跑出来道。

    “你再敢说一次捉字,我就揍你!我看你这一副散漫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军人。”

    江声怒道。

    “你!给我绑起来!”

    这个军官模样的人闻言,似乎感到异常地生气。

    “你有种便过来绑!”

    江声突然抽出短刀,一把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笑道。

    “有话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

    他开始告饶起来。

    “我告诉你,我们在被日军包围住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过来营救?”

    江声道罢,将短刀一丢,气呼呼地坐在地上。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也似乎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他到此刻终归确认江声等人的身份,他默默地走开,带领部队前行。

    在当日的午后,江声三人跟随这一支部队很快便回到大本营中。他看到这一支部队的散漫的作风,再想到死去的张成和郑德田,心中愈发闷闷不乐。

    “你是江声?”

    “陈田,怎么是你,真没想到!”

    江声在回归大部队的几天后,竟然在一次拉练中遇到临镇的一位老乡,两人蓦然相见,所有的话语都哽咽在喉,转而化为哗啦而下的泪水。这泪水,如同身旁这片深冬的阴霾一样,绵长而无声。

    陈田年长江声两岁,他也是被国民党抓壮丁送上前线的,几年的戎马生涯已把他的青春打磨得支离破碎。他的眼神没有色彩,他的容颜像一片飘落的枯叶,只需一阵清风吹来,他堆积多年的憔悴与惊恐,就会在一地的干涩中此起彼伏。

    国民党的大部队连日在原地驻扎不前,一日,江声再度遇到陈田,这两条离乡别井的汉子不约而同坐在一起闲聊。

    “陈田,我们逃跑吧。”

    江声开口道。

    “如果被捉住就完蛋了。”

    陈田紧张地应道。

    “日军都捉不住我,这些散兵流勇还没有这项本事。”

    江声信心十足地道。

    “什么时候跑?”

    陈田问。

    “今天夜里,你今晚吃饱一点,到夜里我来叫你。”

    江声道。

    这天晚饭后,他们早早睡去,到半夜时分,天出奇的黑。江声起床脱去军衣,悄悄地摸到陈田的帐篷中使劲地弄醒他。两人二话不说,一同猫起腰轻手轻脚地往营地的外面摸去。

    “见鬼!”

    江声忍不住暗自骂出一句。

    原来在走出营地一公里之后,江声突然发现跟在自己身后如同一头野猪在跑的人,竟然不是陈田。这一个家伙似乎也早有逃意,但他确实不走运,由于在睡眼惺忪中强行奔跑,一路连连撞倒在满山的树下。

    这时,从营地中传来一阵喧嚣,其间还不时地传来三五阵乱哄哄的枪声与狗叫。

    “捉住他们,就地枪毙!”

    时过半会,在江声的身后,满山都是这样的声音。

    “对付外人,狗屁本事都没有,而对付自己人,却天下第一!”

    江声起初的恐慌,渐渐在心中酿成愤怒。他一边跑,一边骂。

    山中本无路,到处都是险途。受惊的江声一路狂奔起来,他把身体挥得如同一把军刀,从浓密的树木与草丛间呼啸而过。突然他一脚踏空,脑子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到第二天的早上,浓雾开始褪尽,暖烘烘的阳光普照在大地上,江声才在山脚的一片庄稼地里慢慢地苏醒过来。

    “你是什么人?”

    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喝问,江声连忙抬起头寻声望去。在草木之间,只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他从腰间拔下一把割草的镰刀,正威风凛凛而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老伯,我昨晚路过此地,不料遇到山贼追赶,摔下了山崖。”

    江声故作镇静地应道。

    “在这个乱哄哄的年头,能捡回一条贱命,已经是万幸。”

    老者闻言面露慈祥,赶紧跑来扶起江声。

    江声一边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边不禁暗自庆幸昨晚不是穿着军装出逃,否则在广西这一片民风淳朴的土地上,说不定老者早已一个箭步跑去军营报信,而等待江声的,将是一颗带泪的子弹。

    “我叫黄良,家住在山下的水村,你是哪里人?”

    老者道。

    “老伯,我是广东电白人,跑山货的。”

    江声应道。

    “我好像没见过你,电白倒是有一个李老板,常年来我们这边收山货。”

    老者疑惑地望住江声。

    “他是我舅,你认识他?”

    江声赶紧回问一句。

    “我们相熟多年,原来与你也是自家人。今天你跟我回去,到时候,我叫人送你去县城坐车回家。”

    黄良闻言,显得特别热情。

    老者此言,让江声不觉喜出望外,他的两行滚烫的泪水不禁潇潇而下。到晚上,黄良的儿孙们陆续来到堂屋中,他们抬出烧酒,排开菜肴,邀请江声坐在客位上。

    夜风已在山中辗转多时,这时,它正停留在堂屋的窗台上呼呼作响。江声毕恭毕敬地端起酒碗,走到黄良的面前。

    “老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江声诚恳地说道。

    “你见外了。”

    黄良道罢此句,便忽然站起来握住江声的手掌,开始沉默不语。

    “老伯,怎么啦?”

    江声面带疑惑地问一声。

    “你这是一双用枪的手。”

    黄良道。

    “在老家,我经常会用猎枪上山去打野猪。”

    江声故作镇静地笑道

    “不用担心!这酒,我敬你!”

    黄良高声说道。

    “老伯——”

    江声忍不住,一时语噎。

    第二天的早上,黄良为江声换上本地人的衣服,亲自送他到县城中去。县城虽然不大,到处却是繁华喧闹,各地小吃与山野特产都在沿街而卖。人群中不时开过三五辆国民党的军车,江声急忙拉下草帽挡住脸部,跟在黄良的身后匆匆而去。

    “老伯,大恩容当后报!”

    江声眼含泪水,动情而道。

    “年轻人,我看你满身是伤,想必已是在刀光剑影中吃过不少苦,我们广西老乡应该感激你才对。再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你能活着回到家中,上报父母,下抚儿孙,也是幸事。”

    黄良道。

    到中午时分,江声在黄良的帮助下,从如鲫的人流中挤上通往粤西的车辆,穿越茫茫的群山朝电白奔去。

    一路上,秀丽的风景在车窗里层出不穷,江声倚窗而望,不禁渐渐地落下一片欢愉的泪水。他想像中的童年,已如金黄色的稻田在油画中展开。那里不会有恢弘的悲伤,如雨水一样注满离人的双眼。

    他伸出手,在他的十指之上,到处都是人间的春秋。

    十多天后,春光重临了桐地。这天,江声在午后阳光的招呼下,出现在桐地的村道上。桐地这一片历经无数春秋变更的土地,江声在其间只是一缕淡淡的风,不管是离去还是归来,大地如故潇洒地拾掇着四季的交替,而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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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大旱之象
    年后的桐地,冬天似乎还未能远走,始终留在大地上让人欲罢不能。

    晌午,阳光突兀地出来将干冷赶走,将明媚的天空重新还给大地。桐地的村民们都想把身体洗白白出门而去,让日头从四面八方赶来,晒出一地黑白无章,晒出一片万紫千红,晒出一场旧欢如梦。

    “外面的战,不知道已打成了什么样。”

    江声长时间的杳无踪影,一直让桐地的村民们感到恐慌。江廷光每天在各地的圩日上,都会打听前线的战况,然而山长水远,人们知道的也如同他知道的一样匮乏。

    这种匮乏,其实是一种正常。在这一种乱世中,生活就如同秋千在摆动,每一下都是空荡荡。

    一天的白日间,红彤彤的春阳洒在桐地的脊背上,冷风扬起尘土与草屑在山水之中行走。半年无雨,温润的桐地已日渐颓废起来,村前的巴河瘦得如同一口微弱的呼吸。

    “看来,今年的春种是个大问题。”

    江廷汉从田里挑回一担干枯的稻草,他用长长的铁叉把稻草一捆一捆地堆在屋旁的草垛上。草垛下的水牛正仰起头,用嘴巴把稻草一束一束地抽出,慢慢地嚼起来。

    “等春雨来了再说。”

    江廷奎脱掉长衫,在门前壮阔的阳光中泛起一缕微微的困意。

    “廷汉的担心很有道理,这天气有旱年之象,大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不如先在巴河修一条大坝,把河水屯起来。”

    江廷光大步走来,满怀的心事在他的脚步声中渐渐地湮灭而尽。

    “江声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还有心思顾得这些!”

    江廷源从古桑的树荫里跳出来,跺一下脚道。

    “人事哪能两边开,这不能怪廷源。”

    江廷光不禁洒下一把泪水。

    在桐地这片肉肉而苍茫的世界中,春日的午后柔软得如同一团棉花,又像太阳暴晒过的田埂,入夜后嗞嗞地飘出暖暖的人情味。

    “江声!是江声!”

    江声踏上村道的这一天,香兰正在田间劳作,早春萦绕在她的身边,织出一片充满生机的鹅黄淡绿。突然,她抬头朝村道上定睛一看,不禁哭出声来。

    “大家快出来看,江声活着回来了。”

    一群小孩子也在满村地跑着。

    宁静的桐地因这一声惊叫,而像瘟疫一样传遍大地的每个角落,整座村子瞬时开始沸腾起来。江家闻声而动,一条黄狗率先从门洞中蹿出狂吠起来,三几个孩童在大人们鱼贯而出的脚步声中,愣成一道愕然的风景。

    “我就说,你死不了。是吧,苍天真的能为我们江家开眼。”

    江廷源跑过来,喜出望外地道。

    “回来就好,我还真的以为今生今世都无法向二弟交代了。”

    江廷光情绪难控,流出一脸泪水。

    “我是江声,我活着回来了!”

    江声匍匐在地上,大声哭道。

    “你快起来,祖宗保佑。”

    江周氏赶到,连忙扶起江声。

    转眼,季节由春流到夏,天空仍然没有下过一场雨。每天烈日如炽,大地上山河破碎,体无完肤。古朴的桐地,在这样的大旱中如同一张陈年的老纸,往日遍地的青翠与生机已悄然褪尽,在风过之处,满眼都是历历的伤痕。

    电白坐山面海,境内有耕地70多万亩,占全县总面积五分之一,其中水旱田有52万亩,坡地有18万亩。县内河溪密布,集水面积达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8条,其中沙琅江是最大的河流。

    电白的水利发展,虽然历史悠久,但多以简易工程居多。明成化年间,神电卫城的官兵实行屯田制,同时招收广西土民、韶州流民在境内垦荒,在丘陵地带修筑陂、塘,于低洼河岸、海边筑堤防洪。到清顺治十七年,境内能灌溉的面积仅占耕地百分之七。

    这一场汹涌的干旱,让电白所有的河流与水利工程几乎都无所适从,它们痛苦地扭动几下腰姿,转而瘫痪在地表裂开的千万道嘴巴里。巴河早已枯死,在一片白花花的河床上,江家建起的水坝也如同一根被人丢弃的骨头。

    一天傍晚,红艳艳的日头早已疲惫远走,在桐地的大地上仍留有它酷热的余威。晚风中没有一丝清凉,唯有乱哄哄的蝉鸣还在如同海浪声一般,在桐地的檐前屋后间喧嚣不息。

    桐地的村民们纷纷来到古桑树前,他们聚在一起言来语去地聊起来。在他们的额头上,一轮圆月正印在东边明晃晃的天空中,与夕阳相视而笑。

    “看这天色,又是一个荒年的景象。”

    江廷光一边摇起蒲扇,一边道。

    “不至于吧。”

    胡山彪不屑地应一句。

    “这鬼天气,怎么全是蚊子,总喜欢跑到别人的身旁嗡嗡的!”

    江廷光看他一眼,抡起蒲扇使劲地往自己的小腿上打去。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江声已恢复元气。他走出家门,坐在一段木条上给江德讲述打仗的事情,一条黄狗趴在他们的身后,伸出长长的舌头抽动起来。香兰在江声的不远处侧过身体,正在给孩子哺奶。

    夕阳越走越远,几只蚊子嗡嗡而至,它们突然收住翅膀,伸出长腿落在江声裸露的背上。他急忙用手掌朝背上拍去,然后用手指使劲地抓几把,淋漓的汗水顺着他的指尖一路往两边漫开。

    “四哥,你接着讲。”

    江德听得津津有味,他催促起来。

    “一点破事,讲来讲去,有本事就别当逃兵!”

    胡山彪瞟江廷光一眼,心中似乎布满些许怨气,他指桑骂槐地道。

    “你敢讲我四哥的闲话,我就打你。”

    江德高声叫起来。

    “你敢过来,我就像拍蚊子一样拍死你!”

    胡山彪闻言怒不可遏,他抓起一把沙子,劈头盖脸地撒过去。

    纷扬的沙雨瞬时如同夜幕一般,降落到香兰的胸前,正在她怀中吃奶的孩子由于受惊开口哇哇而哭。

    “胡山彪,你在干什么!”

    香兰原本白皙的脸上渐渐地涌起一阵潮红,她跳起来质问道。

    “不用扯开嗓门学狗叫,我还没聋!你整日跟谁眉来眼去,以为我不知道吗?”

    胡山彪应道。

    江声忍无可忍,他跑过去捉住胡山彪。胡山彪抬手还击,不料在眨眼之间就被江声制服,如同拎小鸡似的把他摁到地上。

    “你的嘴贱,我倒想看看,它有多贱!”

    江声面带怒容,他一边抡起巴掌抽去,一边狠狠地骂道。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殷红的鲜血早已开始从胡山彪的嘴角里流出,涂抹在热气腾腾的尘土之间,他早已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嘴巴依旧倔强,他不停地叫道。

    江声闻言余怒难消,抡起手又多侍候他几巴,才放开他。

    “你这个逃兵,有本事你打死我。”

    胡山彪蜷缩在地上,抖擞不已,但他的嘴里仍没停住叫骂。

    江廷光自始到终,都是一言不发。他轻轻地摇起蒲扇,仿佛晚风已给大地送来了清凉,连满天喧嚣的蝉鸣,都在他的耳边变成一阵美妙的歌声。

    第二天,日头早早地起床,满脸怒气地前来桐地,收拾着一切。

    “这哪里是春天的天气,完全就是一副六月热死狗的样子。”

    江声迈出家门,红艳艳的朝阳从东边过来洒满他的脸庞,他感觉每一次呼吸都能喷出许多汗水。他不禁仰天长啸一声,让翻滚的闷热从头顶一路流荡到脚跟。

    在这样的早晨,桐地蝉鸣如嘶,这声浪撕心裂肺的,一声长一声短地在厚重的空气中回荡起来。

    “每天都像鸟一样叫,好像非要逼我说脏话。”

    江声狠狠地骂出一句。

    “四哥,我告诉你,五叔说昨晚如果他在场,一定不会轻饶胡山彪。”

    江德走过来道。

    “什时候说的?”

    “今早香兰过来,正好碰见五叔。”

    “香兰没说什么吗?”

    “香兰只说一句,你昨晚让胡山彪颜面扫地,担心他不肯善罢甘休。”

    “你觉得我怕打架吗?”

    江声不屑地撇一撇嘴道。

    “怕他干什么!”

    江德也情不自禁地应道。

    日头从东边渐渐地爬过树梢,一米阳光照在厨房的窗口上。江李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翻腾的炊气在阳光中弥漫而开,她叫道:“你们整日都是打架,现在还不赶紧送一壶水到水坝去。”

    “天刚亮,他们不会渴。”

    江德应道。

    “这大旱之天,流的汗比尿还多,怎么会不渴?”

    江李氏随口甩他一句。

    “我去。”

    江声连忙抱起水壶朝巴河走去,一路上,巴河两岸延绵的水稻在热浪中垂下头颅,往日的青翠化成一地枯黄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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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山彪告密
    在巴河的河床中,江家众人早已在此忙得不得开交。每一个人都甩起汗水,额上的愁眉如同两岸憔悴的花草一样,毫无一丝神采。

    “我们不能再等了,要赶紧把河床挖深,再没水,正在抽穗的水稻全都完了。”

    江廷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水坝上焦急地叫起来。

    “就靠我们这些来挖,是没用的,就算能挖出十担八担水来,这也是杯水车薪。”

    江廷奎皱起眉头道。

    “看来,这一条河已是尽力了。这些滚烫的沙子下面,估计也没有多少水。”

    江廷光叹出一口气道。

    “大伯,我觉得三叔说得对,搏一把总比等死好。”

    江声走过来道。

    在水坝的不远处,香兰和三五名村民坐在堤岸上聊天,几株高大的苦楝树已开出一片淡紫色的花朵,稀疏的树叶挡不住阳光的侧漏。

    “如果是在往年,巴河的水早已涨到这些树木的根部了。”

    香兰开口道。

    “这样的大旱之天,已是多年不见。”

    有村民应出一句。

    “听说有些村都开始祭天求雨了。”

    香兰道。

    他们的言语让夏风卷起,散落在沉默的巴河上。江家五人早已纷纷脱去上衣,他们扬起锄头,一直从上午挖到中午,再从中午挖到傍晚。远走的夕阳没能带走多少余热,巴河的上下还是没有一丝清凉。

    “你们快看,有水了!”

    突然,江声兴奋地叫起来。

    “我们没有白干,让水再渗一个晚上,明天就有水用了。”

    江廷汉快步跑来,手舞足蹈地道。

    “我们五人,明天分成两组,轮流过来挑水浇水稻。”

    江廷光的脸上掠过一阵欢愉。

    夕阳终于坠落在远山之巅,桐地的夜晚已姗姗来迟,在鸣蝉一阵接一阵的喧嚣声中,皎洁的月光出来照亮村落。

    村中的长者江建楷与三五名村民来到江家大宅院,他们面带愁容,喋喋不休。江周氏从房中走出,她上前跟江建楷招呼一声,他们并排而坐,相言甚欢。

    “建龙与我虽是同堂同辈,但我虚长八年。我们在年轻时,由于话不投机造成今日两家疏远。今年天下大旱,村中有人说是因为你们在年初之时来到巴河上修建水坝,引起天怨人怒,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

    江建楷年逾八旬,白须银发,他开口道。

    “二伯,你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江廷源道。

    “我只是出于一份好心。”

    江建楷解释道。

    “你说的比唱的好听。”

    江廷源气呼呼地道。

    “二哥,人一生物一世,如今建龙早已作古,我们以后还需要仰仗你的眷顾。至于水坝之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份功德。你今晚的这一番话,我猜是不是中扬对我们有些想法。”

    江周氏赶紧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

    “不是,不是。”

    江建楷的脸上掠过一阵难堪,他连忙摆手否认。

    “他早已疯掉,你还信他的话?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江廷源赶紧追问一句。

    “真的不是!”

    江建楷的脸色潮红,连忙开口否认。

    江廷光提来水烟筒,大家围在一起轮流抽起来,白白的烟雾在淡淡的煤油灯光中弥漫而开。月光已悄然照进天井里,一只蟋蟀在青砖的缝隙中鼓瑟长鸣。

    江建楷侧身过来,跟江周氏耳语几句,旋即起身与三五名村民出门而去。

    “邻里邻舍的,这一回,他真的要把事情做绝了。”

    江周氏自言自语地道出一句。

    “谁?”

    江廷光满脸疑虑地问道。

    “胡山彪,他明日要去县府告发江声,说他当逃兵。”

    江周氏叹出一口气。

    “什么?我找他去。”

    江廷光跳起来,他大步出门道。

    “不要蛮干,有一个人比我们更适合去出面处理此事。你现在就赶去找杨保长,叫他想想办法。”

    江周氏连忙道。

    “我们还能信他?上次大哥去求他,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吗?”

    江廷源急忙道。

    “我看得出,他还算是一个仗义的人。”

    江周氏静静地应道。

    “大伯,你不用去求人!胡山彪这一种人,留着他迟早是一个祸害。我就不信,他能折腾出什么样的风雨。”

    江声踏进堂中,正巧听到众人的议论,他不禁怒火中烧地大声说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

    江廷光连忙打住他的话语。

    自桐地往南,走出几公里,是马保长的家。皎洁的月亮一路跟随江廷光的脚步,在茫茫的夜色中前行。江廷光推开杨保长的大门走进去,杨保长正扶着一壶烧酒喝得微醉。

    “廷光,是你呀,怎么这么晚过来?我不管你有什么急事,你先过来陪我喝两杯。”

    杨保长抬眼,亲切地道。

    “今晚月色正好,我猜杨保长肯定有雅兴。未想到,我来的正是时候。这样吧,我带了两瓶十年烧过来,我们换酒喝几杯。”

    江廷光毕恭毕敬地把两坛老酒送到杨保长的眼前,笑咧咧地道。

    “又是十年烧?快快打开满上。”

    杨保长把酒坛抱过来,朝江廷光竖起大拇指。

    “够痛快!”

    江廷光赶紧摆开酒杯,啧啧称赞道。

    “杨保长,江声已经回来几个月了,刚才我听人村中的人说,胡山彪要跑去告发他当逃兵。事到如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希望你能帮帮忙。”

    江廷光用试探的眼光望住他。

    “你这么老实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不痛快了?我不喜欢你这一种眼神。”

    杨保长用手拍拍江廷光的脸面,哈哈大笑而起。

    “你的意思是?”

    江廷光紧张地追求问一句。

    “有我在,你们江家的天,塌不了!”

    杨保长意气风发地应道。

    第二天的早上,日头出来把大地照得亮堂堂,杨保长打扮一番来到桐地。他找到胡山彪,威风凛凛地道一句:“现在国家有难,所有闲杂人等都应为国家出力。你不要再到处惹事生非,否则我会第一个送你上前线。”

    “是!是!”

    胡山彪闻言惊慌失措,他连连点头已语不成句。

    杨保长扬长而去,在偌大的天地间,只留下胡山彪一脸的苍白,纵使是红艳艳的阳光照来,仍无法逼退从他心底腾腾冒起的抖颤。

    “廷光,你出来陪我喝两杯。”

    杨保长推开江家的大门,一步踏进来,他高声叫道。

    江廷光由于需要操持江声的事情,当日他并没出去做生意。闻知杨保长已进门,他赶紧出来笑脸相迎,把杨保长请入堂中。他们在各自坐好之后,江廷光唤来江李氏,让她抱出一坛老酒,并下厨炒菜端来下酒。

    “杨保长,今日之事,你看有几成把握?”

    江廷光拱手作揖道。

    “生财致富,你是我的师傅,但处理社会的疑难杂症,你则是我的徒弟。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陪我喝酒。”

    杨保长心有成竹地道。

    “杨保长,这是我们江家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酒过三巡,江廷光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银元,送到杨保长的眼前。

    “廷光,看来你并没把我当自家人!中国是一个讲人情的社会,今日你有求于我,这说明我还有用。我虽然活在一个混乱的圈中,但我的志向不在于此。”

    杨保长一边摇起蒲扇,一边摇头道。

    时过半会,杨保长酒意微醺地推门而去,日头在他的身后越爬越高,已停歇多时的蝉鸣开始此起彼伏。

    “廷光,你们的对话,我已经听到。杨保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赶紧追上他,就说我们一定会在县衙新任李县长的面前多说他的好话。”

    这时,江周氏从房中快步走出道。

    “我们认识李县长吗?”

    江廷光感到一头雾水。

    “李县长与我娘家的侄子是亲家,我早前已经得知。”

    江周氏静静地道。

    “原来杨保长还真的是只老狐狸,他也知道我们江家和李县长的这一层关系。”

    江廷光感叹一句。

    “人无所谓有好坏之分,看能否为我们所用。”

    江廷源跑来大笑出声。

    江廷光一路小跑,在巴河的岸边追上杨保长,他气喘吁吁地把江周氏的言语向杨保长说一遍。

    “你们如果真有此番好意,我真是不胜感激!”

    杨保长的脸上瞬时掠过一阵惊喜道。

    “杨保长,你劳苦功高,前程似锦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江廷光赶紧应道。

    “廷光,我想问你,你刚才的一番话,是谁让你来说的?”

    杨保长突然道出一句。

    “是我的阿妈,怎么了?”

    江廷光大为不解地抬眼道。

    “没想到,她竟能看透我的心思。”

    杨保长闻言不禁肃然起敬,他往桐地的方向拱手作揖,并感慨不已。

    【作者***】:你们的鼓励,是我的动力。希望你们能陪我与这个故事,渐入佳境。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剑走偏锋
    到秋收的时节,桐地终于彻底扛不住荒年带来的折磨,苍茫的大地近乎颗粒无收。

    江廷汉站在死气沉沉的田间,他忍不住泪如雨下。所幸在巴河的东岸,江家还有三五亩水稻由于得到挑水抢救,勉强割回些许稻谷。江廷汉用粪箕把水稻一束逐一束地挑到打谷场上,他弯腰将水稻抱起薄薄地撒开。

    江声已自远处牵来一头水牛,他走到石碾的旁边让牛停住。江廷汉随即跑来帮忙,他拽起连接石碾的绳索,套在水牛的肩上。这时天近黄昏,江廷汉跑来牵起水牛,慢慢地走起来,水牛拉动石碾在水稻的身上沙沙而过。

    “三叔,今年白干了。”

    江声沮丧地道出一句。

    江廷汉忍不住扬起满面愁怀,抬眼看看他,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许久,他忽然选择叹出一口气,心中布满无限寂寥。

    他想起旧年的景象,十月让丰满的秋收变成桐地的舞台,村民们在打谷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脸上写满年岁的痛快。而如今时日多艰,关于未来纵有太多想法,这些想法都是一地的问号。十多年前,桐地曾发生过一场灾荒,由此死去的人畜恰如秋后的落叶,激荡而纷繁。

    “近百亩良田,今日才收回几担稻谷,往后的时光该怎么过?”

    江廷汉想到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他猛然回头狠狠地望一眼东山,暮秋的月亮已在云朵间蠢蠢欲动。这时一阵南风吹至,月亮终于跌进凡尘,寂寂无声。

    “月光光照地堂,风吹落旧年伤。三月千家齐种地,十月万户空茫茫。”

    眼前的这一番景象,让江声由衷地想起桐地的几句山野老调。

    一个时辰过去,水牛已显疲态,它任由江廷汉不断驱赶,都不愿大步前行。江廷汉挥动竹枝,吆喝而起。它干脆一步不走,收拢后腿拱起屁股,浓密的牛尾如同雨伞般升起来。

    “江声,快把粪箕拿过来接住,牛要拉屎了。”

    江廷汉慌忙大喊一声。

    还没等江声赶到,牛粪已跃然而出,江廷汉赶紧以手相捧。由于牛粪量大,江廷汉的手掌难以装载,他一边埋怨,一边拉开架势,双手跟随牛粪不规则的蜿蜒,不断地盘旋起来。

    “你这一头畜生,差点弄脏了稻谷。”

    江廷汉将牛粪重重地甩进粪箕里,心中的懊恼在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开口骂道。

    早在这天的傍晚,夕阳刚擦过山脊,血一样的余晖把桐地装扮得扑朔迷离。胡山彪出门往北,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三公里之外的大衙镇。在一座青山前,他与一名中年人耳语半会,随后双双上山而去。

    山虽无闻,却别有洞天。他们穿过一面崎岖的林道,来到半山腰上,眼中是一片开阔地,一座荒废的庙宇在一道日渐瘦小的白瀑前俯瞰群山。

    胡山彪与中年人一起踏进庙宇,堂中的香火早已灭绝,几坛老酒在桌案上溢出浓郁的香气。一名壮健的青年人正在练武,他打的是一套洪家龙拳,只见他沉桥坐步,以声助威,手脚间力道刚猛。

    “你是什么人?”青年人抬眼道出一句,他缓缓地扭动腰肢,将子午马换回四平马,双手抱拳收于腰间,“四叔,你没事少往山上跑。”

    “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今日过来正是为秋收的事情。”

    中年人上前道。

    “我叫张力,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请坐下说。”

    青年人的脸色旋即由阴转晴,他开口笑道。

    山中多鸟,一时鼓噪,徐徐的晚风把夜幕吹落在大地上,到处变得静悄悄。时间在分秒间过去,在三公里之外的桐地打谷场上,江廷汉和江声仍在用长叉把稻草扬去,一地金黄的稻谷在月色中闪出迷人的光芒。

    “是不是山贼?三叔,北边正走来七八个人。”

    突然,江声警觉地跃起来,他伸出手指逐个而数。

    “什么?天刚黑透,估计来的都不是好人,你赶紧回村通报。”

    江廷汉闻言一愣,他慌忙地抬眼望去。

    江声赶回村中,吆喝出一众村民,等他们一同赶到打谷场上,只见眼前早已是一片狼藉。江廷汉满身血迹地躺在稻草上,刚刚铺满一地的稻谷,早已颗粒无存,连水牛也不见了踪影。

    “廷汉,你快醒醒!”

    江廷光抱起江廷汉,掐住他的人中大声喊道。

    江声怒火中烧,他与江廷源各提一根木棍,一路朝北边追去。他们来到一座山前,只闻鼎沸的人语声不时从山中传出,他们急忙摸索而上,一路来到庙宇前。

    “我以为你们能跑到天上去了!”

    江声将木棍一横,大喝一声。

    “想双鬼拍门?我告诉你们,这里就是你们祖宗的阎罗殿。”

    张力愕然地回眸,只见他大手一挥让七八个山贼围拢过来,冷冷地笑道。

    “那你过来!”

    江声用手一指,蔑视而道。

    “五叔,你留意其他人,这家伙由我来对付。”

    张力早已暴跳而起,朝江廷源扑过来,而江声在挥动木棍上前相迎的同时,不忘回头对江廷源低声道。

    此时,山月无言,一路从东山照来,把庙宇与江声的身影拉长。然后,如水的月华呼啸而走,也点点滴滴散落到桐地的村边山前。

    “杨保长,山贼来了,他们抢走我家的稻谷与水牛。”

    江廷光回到家中之后,急忙再度出门往西走,一路赶到杨保长的家中。

    “真有此事?我马上召集人手,去收拾他们。”

    酒意微醺的杨保长闻言大惊,他跳起来大声说道。

    “他们好像不是本镇的山贼,而是从大衙镇过来的。”

    江廷光急忙道。

    “大衙的陈保长与我相熟,我们即刻动身去找他帮忙。”

    杨保长信心十足地应道。

    “他会帮忙吗?”

    江廷光道。

    “放心。”

    杨保长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杨保长和江廷光一起出门而去,他挺起肥胖的身体,信心十足地迈开大步。这晚,月色如水,悠长的山路在闷热的空气中,飘起一阵恼人的虫鸣。

    “陈保长,我是杨量,你快开门。”

    杨保长用手拍打着木门,高声叫道。

    “杨保长,原来是你!我猜,肯定是天上的一朵祥云把你送上门来了。”

    在一声低喘中,木门旋即款款而开。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惊呼道。

    三人拥进堂中,相言甚欢。

    “我们今晚过来,是有事相求,想请陈保长鼎力相助。”

    杨保长拱手作揖道。

    “请讲,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见外。”

    陈保长摆摆手道。

    “廷光,你看看,陈保长一向豪气冲天,你这事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杨保长得意地回头对江廷光道出一声。

    “我们江家承蒙两位保长赏脸。”

    江廷光赶紧起身,连连称道。

    杨保长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说一遍,只见陈保长一脸的眉飞色舞渐而收拢起来,他开口道:“这事不好办。”

    “这事你不肯帮?陈新,道义两字你可不能不念。”

    杨保长跳起来,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

    “是我惹不起他们。”

    陈保长叹出一口气。

    “看来是庙大了,佛难请。二十年的交情,就让它随同今晚的月光埋没在风里。今后,我们山水别相逢。”

    杨保长面露难堪,他起座拂袖而去。

    “请便!请便!”

    陈保长显得不温不火,脸上毫无相留之意。

    “廷光,我们现在上山,去助江声一臂之力。”

    杨保长气呼呼地走到村外,晚风拂过他的脸庞,月光打湿他的心情,他用力地跺响两脚,道出一句。

    等他们经过多方打听,急匆匆地赶到庙宇前时,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他们大呼意外。原来壮健如牛的张力,早已被江声一番棍劈拳打,人无原样地瘫倒在地。七八个山贼也经不起江廷源的打击,他们东逃西躲,零如花絮。

    庙宇前的水牛,开始绕着木桩来回打转,它扬起头哞哞而叫,似乎是在欢呼。此时,山中的蝉鸣响起,这夜开始走向深沉。四人挑起稻谷,牵着水牛,吹响欢快的口哨下山而去。

    “胡山彪在家吗?”

    回到桐地,江声径直走到香兰的门前,他叫门而进。

    “四哥,他在房中睡觉。难道是他在搞鬼?”

    香兰在门后整理几下凌乱的头发,惊慌地问道。

    江声没有搭理香兰,他快步走进胡山彪的房中,用手拉开乌黑的麻纱蚊帐,然后扬起砂锅般大小的拳头,砸在胡山彪早已恬然酣睡的脸上。

    “杀人了,救命啊!”

    胡山彪开始鬼哭狼嚎起来。香兰静静地站在门前,如同一座忧郁的秋山。

    这时,夜的那边,正好有一支竹笛在渐渐吹响,声音清脆而悠扬。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中扬罹难
    次日午后的秋阳,依旧格外地反常,它如同穿起仲夏的衣裳,游走在桐地之上。

    “江声,你昨晚赶去暴打胡山彪之时,他还敢不敢如同往日那般嚣张?”

    江廷奎咧开嘴巴,一步迈出门槛,朝江声走来。

    “他只是一尊泥捏的菩萨,惯于欺软怕硬。”

    江声笑道。

    “你的话,可不能过于狂妄。我听说前几天,他在大衙的圩上单挑一个江湖卖艺的汉子,硬是活生生把人家打趴在地上。”

    江廷奎不满地道出一句。

    “真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江声不屑地应道。

    “你说谁?”

    江廷奎诧异地仰起脸。

    “四叔,我并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胡山彪。如今世道艰难,他跑去欺负一个靠卖艺养家糊口的汉子,你说他算什么东西!”

    江声站在大宅院的门外,他那一双常常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早已充斥满无名的焦虑。

    江廷奎闻言开口哈哈一笑,而此时在江声的眼中,正有一堆复杂的神色开始在不断地升起与降落。这是一方原本多情的土地,如今不知缘何,它却在年岁浩瀚的艰难中,渐而开始变得崩分离析。

    江声皱起眉头,然后再仰起脸,他多想将自己心中已堆积一地的忧伤与疑问,统统抛给额上的苍穹。

    这时,日头开始在悄然之间,将桐地慢慢地变成一个热烘烘的烤炉。脾气火爆的江廷源,他甩开肩膀满头大汗地跑到门外。家中的那一条向来好事而又不明事由的黄狗,也兴冲冲地尾随而出。

    江廷源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只顾咧开嘴漫漫而骂,然而直到骂到嗓门冒烟,甚至都已能腾出熊熊的火焰,依旧都无人知晓他在骂什么。

    “五叔,出什么事?”

    江声问一句。

    “你别问。”

    江廷源气呼呼地应道。

    眼前此一番的情景,终归还是害苦他身后的那一条黄狗。它起初一身的兴高采烈与满地的写意蹦跶,转而化为一脸的诧异和慌张。只见它夹起尾巴,赶紧扭头悻悻而走。

    “五叔,你是不是吃过火药?”

    江声抬眼笑道。

    “我若真有这种本事,肯定会第一个爬到屋顶上去,把天炸掉。”

    江廷源狠狠地甩出一句。

    “五叔,你说得对。如今秋水迟迟未来,我估计这一种鬼天气还会继续蔓延下去。再过半个月,天气将迎来冬季,救命的雨水恐怕已是指望不上。”

    江声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桐地所在的电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区。这里一年之中风向多变,每年四月到九月为雨季,而十一月至第二年一月,雨水则开始变得稀罕起来。因而在电白这一方土地上,常常会出现旱春冬和涝夏秋的景象。

    “江声,你年纪不大,似乎忧心的事情却不少。我刚才在房中还是与你五婶谈起你和万兰英的事情,没想到这天气太热,竟然把床上的小家伙热醒。如今,满屋都是他的哭闹声,搞得我的心情烦躁异常。”

    江廷源开口笑道。

    “五叔,我刚才本以为你是在忧国忧民,或是在心系天下苍生。如今一听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为此小事而烦。”

    江声忍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

    此时在他的头顶之上,向来惯于掠满飞翔的秋空,此际始终并未能呈现出任何一只飞鸟的身影。

    正当他的笑容即将凝结之时,唯有在一处竹木的梢间,不知从何时又从何处,飞来一只瘦巴巴的山鸦,它寂寥地长叫两声,然后把桐地的午后,渐渐地带进一片浑噩的意境之中。

    其实,这一场旱灾的轰然到来,早已让桐地的广大生灵顿时变得失尽矜持与张力。

    或是心力交瘁,江廷光和江廷汉在一夜之间已病倒在床上。而原本在往日总能充满欢声笑语的江家大宅院,此刻亦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在等待盗墓者的光顾。

    饱含思绪的江声,忍不住抬步走上村道。

    而眼前的这一地恐慌,不管是在家中众人的脸上,还是在每一声路过他身旁的叹息中,江声都能轻易而尽情地阅读得出来。他觉得,这一地无名的慌张而落寞,恐怕都是由俏皮的忧伤,所肆意供养出来的凄凉。

    人生有起有落,生活亦如此,这便如同村前那一条巴河昔日的流水,总是在起起伏伏。眼前虽念去去千里烟波,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在这样的年岁中,大旱将桐地一带的地区已逼向绝境。

    这时,已是黄昏后,夕照如血。

    老态龙钟的江建楷,他拄起拐杖推门而出。一条瘦狗跟在他的身后,两者蹒跚前行,此一番情景不禁让他开始顾影自怜。

    “二公,你填填肚子。”

    江声急忙奔回家中,拿起一条滚烫的红薯跑来,塞到江建楷的手中。

    “江声,是你啊,你已吃过没有?”

    江建楷颤颤地回头,然后愣愣地问道。

    江声垂头看到他肿胀如鼓的双脚,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人与人之间,在旧日纵有太多的不愉快与隔阂,也难敌在大难来临之时,由人性固有的慈悲所击发而出的人情泛滥。

    “二公,你吃吧,你要保重身体。”

    江声赶紧收拢起眼中的潮湿,但声音依旧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我要带回去,给我的孙子吃。我都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饿死与撑死,都是同一个归宿。”

    江建楷兴高采烈地迈开步伐,俨如自己在一时之间已年轻十岁。

    在村道的远处,是一片干涸的水塘。水塘的边上正长着几株蜡竹,翠绿的枝干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胡中扬从村中跑来,抬手掰断一株蜡竹,放进嘴中慢慢地嚼起来。

    “阿爸,这些蜡竹可不是甘蔗,你要小心别划破嘴巴。”

    香兰尾随而来,慌忙喊道。

    “你是不是傻?这明明是甘蔗,你要不要尝两口,它多甜多香啊!”

    胡中扬笑嘻嘻地骂道。

    此时,他早已完全进入到自己美妙的世界中。他蹲在地上,如同一头威武的雄狮,不时地仰起高傲的头颅,丝毫容不得别人来惊扰和侵犯。

    “阿公,它真的又香又甜?我也想吃几口。”

    香兰的儿子胡宝跑过去,眼巴巴地问道。

    “这么好的甘蔗,它能不好吃吗?你过来尝尝。”

    胡中扬随手给他递来一节,然后咧开嘴大声笑道。

    “阿公,你真傻!这哪里是甘蔗,它明明比药还苦涩!”

    胡宝失望地喊出一句,只见他咧开一口整洁的牙齿,原先一脸的欢愉和兴冲冲,早已开始烟消云散而去。

    “你才傻!”

    胡中扬气呼呼地跑来,抬手将胡宝手中的蜡竹一把夺走,然后如获至宝似的,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腋窝之中。

    待时间往前一走,夜幕随后降临,月亮终于出来,把夜空照得明晰透亮。

    在这样的秋季,原本在月亮身旁泛滥成灾的云朵,此刻并未能多见两片。江声走在回家的路上,肃穆的村道已悄然被过路的清风,扬起阵阵孤寂的尘埃。

    “山林,你快出来,阿爸不见了。”

    忽然,香兰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他刚才不是躺在床上吗?”

    胡山林问道。

    “我看见他出门而出,直到现在仍未见人回来。”

    香兰应道。

    “他平时在这个时候,还会不会出门?”

    江声跑来问道。

    “自从他患病以来,从来都不会在晚上出门。他总认为在太阳下山之后,会有鬼魂前来找他,所以不管天气多热,他都会闷在被中呼呼大睡。”

    香兰忧心忡忡得道出一句。

    江声闻言,招呼胡山林一同出门去找人。众多并未进入梦乡的村民,纷纷在他们的长呼短唤中走出家门,参与到这一场寻找胡中扬的行动中。

    “他究竟跑去哪里了?”

    胡山林的情绪开始变得急躁起来。

    “他若能这样死去,倒是一件好事。”

    姗姗来迟的胡山彪,漫不经心地冒出一句。

    “一个大活人,不至于这么容易死去。”

    有村民应道。

    直至午夜到来,空中的月亮已在村民们的头顶上转换过多种姿势,人们依旧未能找到胡中扬。他们回到胡山林的家中,堂屋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开始将人们脸面上的压抑,变得杂乱无章且又色彩斑斓。

    “山林,你递一盏煤油灯给我,我肚子不舒服。”

    原本在家中哭哭啼啼的香兰,忽然冒冒失失地跑出去,然后一头钻进屋旁的茅房。

    “山林,你快出来,阿爸被淹死了!”

    时过半会,门外的一声大呼,如同世界末日似的响彻桐地的午夜。

    “在哪里?”

    待江声偕同众人一同赶到门外,只见香兰正提起裤腰,从低矮的茅房中窜出,一路惊慌而逃。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勒痕追查
    “阿爸,你怎么死得如此凄惨!”

    胡山林借助煤油灯的光线,探头朝茅坑中望去,只见胡中扬正如同一块干枯的牛粪漂浮在一池臭烘烘的污水中。他一时失控,跪地痛哭起来。

    江声找来锄头,把胡中扬的尸体捞起来,众人一同动手将他送到家门外。经过一番洗刷,萦绕在胡中扬尸体之上的恶臭已被尽数去除,他宛如一条死去的老狗,蜷缩在无言的地表上。

    “香兰,你快去找些干净的衣物过来,帮阿爸换身。”

    胡山林止住悲伤,他抱起父亲的尸体走到堂屋之中。

    “山林,你先等一下。”

    江声敏锐的目光,似乎在昏暗的灯斑中发现什么异常。他急忙赶前,用手扶正胡中扬耷拉的脑袋,然后盯住颈部一道惹隐惹现的勒痕,细细地端详起来。

    “这一道勒痕,是怎么回事?”

    胡山林大惊而问。

    “很明显,这是人为留下的。”

    江声应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过毒手?”

    胡山林憷憷而问。

    “应该是。”

    “一个疯掉的人,又不招惹别人,谁能狠心下此毒手?”

    众村民们的脸上,同时布满一地的疑惑。

    “莫非是胡山彪?”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

    “我想应该是他,马上把他找出来。”

    有人气呼呼地附和一句。

    当晚,自从胡山彪跟随众人出门寻找胡中扬之后,一直在外面游荡而迟迟未归。正当众人的愤怒在堂中蔓延而开之时,他突然大步闯到众人的眼帘中。

    “你还有脸回来?你快说,阿爸是不是你杀死的?”

    胡山林如同发疯似的,一个箭步扑上去,用双手掐住胡山彪的脖子,狠狠地问道。

    “你想干什么?你是发疯吗!”

    胡山彪甩手一拳,将瘦弱的胡山林打倒在地上。

    “住手!”

    江声走来,伸手扶起胡山林,同时用冷冷的目光朝胡山彪扫去。他的目光饱含威严,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你干嘛动手,伤到没有?我刚才一时糊涂忘记说,阿爸在下午的时候吃过几节蜡竹,到黄昏后他一直都在拉肚子,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滑进茅坑中,怪不得谁!”

    这时,香兰从房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开口哭道。

    “那颈部的这一道勒痕,怎么解释?”

    胡山林根本听不进香兰的话语,他挣扎而起,道出一句。

    “你竟然如此肯定,何必还要来质问我?我干脆把这一份冤枉认下,权当阿爸是我勒死的,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胡山彪开口咆哮一声,转身出门而去。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堂屋之中静地能聆听到花落的声音。江声抬步迈出大门,他独自走进茅房中细细地查看一番。这时,早已长成白衣少年的江德,也出现在香兰的门外。

    “四哥,胡中扬真的是胡山彪杀死?”

    他张口问道。

    “不好说,但胡中扬肯定是遭过毒手。我在部队之时,这一种伤痕见得多。”

    江声应道。

    “要不我们去报官,如何?”

    江德道。

    “此等山野之事,官府何时理会过?阿公在世之时,常常感叹曾国藩关于亡国三部曲言论的精妙。其一是无论何事,均黑白不分。其二是善良之人越来越谦虚客气,无用之人越来越猖狂胡为。其三是当问题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偏偏凡事皆被合理化,一切均被默认,莫名其妙地虚应一番。江德你说,如今在这个乱哄哄的世道中,哪一位青天大老爷愿意为我们这一方南蛮之地出头与出力呢?”

    江声摇摇头,接着发出一声叹息。

    “四哥,你怎么突然懂那么多?”

    江德的脸上不禁堆砌起一地膜拜的神色。

    “在阿公死后,我偷偷留下他的几本札记,你若有兴趣也可拿去看看。时已不早,你快回家睡觉,关于这一道勒痕,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是胡山彪作案,那凶手又会是谁?”

    江声道罢一句,转而陷入沉思之中。

    夜幕深沉,村民们已纷纷退去。在香兰掌满灯火的家中,仅是留下些许伤心的嚎哭。江声站在村道上,满脑都是胡中扬尸体上的那一道勒痕。

    突然,砰一声!

    江声的头上挨到重重的一棒,他开始摇晃两下,一头栽倒在地上。第二天的晨曦被早起的山鸟唤出,散落在桐地寂静的村前屋后。由于江廷汉伤后未愈,江廷奎独自早早地出门下地。

    “这个不是江声吗,出什么事了!”

    江廷奎都吸一口冷气,丢弃手中的农具一头扑过来。他大声地呼唤半会,看见江声毫无反应,连忙躬身背起软绵绵的江声往家中跑去。

    “快来人,江声遭人暗算,他昨夜昏死在路边。”

    经江廷奎这么一喊,整个江家大宅院中顿时乱得鸡飞狗走。众人纷纷从房中奔出,来到堂屋之中,他们看到江声的头部与脸上,早已凝结着一片血块。

    “江声,你快醒醒!”

    江廷光开口呼唤起来。

    “廷光,我看江声这般模样,想必头部伤得很重。如今之计,你赶紧前去把老兽医请来,在桐地一带,恐怕也只有他才能救活江声。”

    江周氏在慌乱中,依旧保持住清醒的头脑,她忽然抬眼对江廷光道出一句。

    “阿妈,我现在便去!”

    江廷光赶紧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抬步朝门外跑去。

    在香兰的家中,胡山林早已地来到父亲的灵前,焚香叩头。一个中年的道士迈进堂中,坐在桌案前打开一本发黄的书籍,开始给胡中扬择日出山。

    “师傅,请你看看,明日是否适宜出山?”

    胡山林上前问道。

    “依我看,今明两日,都不宜举丧出山。最好是在后日的申时,你们朝东北方出村,是为大吉。”

    道士满意地应出一声。

    “山林,你胡山彪在不在家?你快叫他滚出来!”

    忽然,江廷源虎虎生风地赶来,大喝一声。

    “他一夜未回,如今不知他人在何处。”

    胡山林抬眼而道。

    “他昨夜暗算江声,我若找到他,一定要将他扬灰挫骨。”

    江廷源挥拳狠狠地砸在一张八仙桌上,吓得一旁原本悠然自得的道士,顿时面如土色。香兰闻言,急忙字房中赶来拉住江廷源。

    “五叔,你所言当真?江声如今情况怎样?”

    她急忙开口问道。

    “他现在仍昏死在家,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过来。”

    江廷源道出一句,转身挥袖而去。

    到中午时分,江廷光已将老兽医请到江家大宅院的堂屋之中。一番时日不见,老兽医似乎也在艰难的年岁中,往前又赶出一大步。他脸上的皱纹如同村后的秃山,布满沟沟壑壑,唯有下巴处白花花的胡子,还保留住昔年的风采与模样。

    “先生,让你受罪了。”

    江周氏急忙起身,上前迎接。

    “老太太,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赶紧带我去看看江声。”

    老兽医应道。

    在东厢的房中,江李氏已用清水为江声拭去血迹。她看到老兽医和江周氏走进来,赶紧起身搬来一条长凳,让他们坐下。

    老兽医朝她摆摆手,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床前。他抬手握住江声的脉搏处,仔细地端详起来。时过半会,他开口让江廷光帮他拿来医箱,从中取出一包银针。

    “廷光,你再去拿一盏煤油灯过来,并把江声的衣服脱掉。”

    老兽医吩咐一声,旋即将一些长短不一的银针悉数排在医箱上。

    待江廷光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老兽医伸出两指,捏起一根银针放到煤油灯上烤几下,然后慢慢地扎进江声的穴位处。在第一根扎完上之后,第二根接着扎,直到长长短短的银针将江声武装得如同一只冬眠的刺猬。

    “先生,他的情况如何?”

    江周氏紧张地开口问道。

    “老太太,他颅内已受损出血,并伴有脑部水肿,我如今采用针灸疏导,促使淤血排出。再过一个时辰,他的口鼻两处会流血,但你们不必惊慌。待这些淤血及时排出之后,他便会慢慢地恢复意识。我估计在明后两天,他应该如同发过一场梦似的苏醒过来。”

    老兽医心有成竹地道出一句。

    “你的意思,是江声已并无大碍?”

    江周氏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正是如此。”

    老兽医应道。

    到傍晚时分,江李氏忽然从房中欣喜若狂地窜出,她边跑边喊:“果真是一位神医,江声的口鼻流出许多鲜血,他的手指也已慢慢会动。”

    这一声足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到皆会打起寒颤的话语,却如同一阵能沁入心扉的春雷一样,为闷热与压抑的江家大宅院,带来一片阳春白雪。

    “感谢上苍的垂怜!”

    江周氏双手合十,脸上不禁披满泪水。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诡异一梦
    雄鸡是大地最强悍的福音,次晨的最后一声鸡鸣,即将把桐地的拂晓重新带回人间。

    此时的江声,依旧并未能苏醒过来,然而他的意识已在十指的舞蹈中慢慢地恢复过来。他似乎已能聆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能看到自己轻盈的步伐。这一切如同晃荡的秋千,在带领他开始走进一场诡异的梦中。

    “江声,你过来。”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前方不断地召唤,于是江声迈步走出家门,径直朝野外走去。

    这是一片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地方,放纵的夜色掺杂着丰足祥和,如同满天的星幕在江声的头顶上斗转星移和肆意盛放。

    “有人吗?”

    江声开口而问。

    寂静的旷野始终再未能传来任何一声回应,他抬眼远望,在前方的一处水边,似乎有一个异样的场所。他赶紧甩开步伐,直奔过去。

    很明显,这是一座诡异的小岛,前来这里的人们,都要头戴面具,从相隔一公里之外的地方步行而至。他们默然前往,悄然而退,而在面具之里外,彼此都在过着两种人生。

    小岛与旷野,是由一座时隐时现的浮桥连接起来,然后两者再隔水相望。待芸芸众生跨过浮桥,小岛上有人走出来把浮桥解开,再将之隐于水中。

    “虚浮尘世,此觅净土。不怕你有千段情与万段恨,每逢单日朗夜,我们在此追问缘孽,消除一世凄苦。”

    高声唱起的,是一个面带虎具的男人。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欢迎江声的到来。

    小岛之上到处布满煤油灯,灯光落于水中,如梦似幻。江声心想,只要站在江家大宅院高耸的屋脊上远望,这一座小岛与这一片旷野,它们的关系恰如男人裆下的双球,在年岁和时代的摇曳中,彼此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

    虎具刚一唱罢,小岛之夜渐而拉开另一种疯狂。

    在江声的眼中,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在用起假名,或者都是生无可考。他们在此用一堆廉价的青春,换取一些珍贵的欢愉。而这些由他们所追寻的欢愉,其实简单得如同一阵过路的风。

    江声觉得,人海茫茫,总是千头万绪。譬如胡中扬脖子上的勒痕,始终是他心间难以解开的谜团。

    因而,纵然如今他已置身于一处世外桃源,万紫千红总在呼啸过春夏秋冬,然而在这征途之中,时代的剧变也终将难掩仆仆风尘留给东南西北的黑白底色。

    有人款款地走来,将腰肢扭得如同早春的杨柳,这人用肩膀轻轻地撞一下江声。江声蓦然回头,眼前只是掠过一道身影,像是一个女人。

    “你不是佛脸。”

    此人失望地看看天,她看到一轮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小岛东边的水面上。

    “我是人面。”

    江声忍不住会心一笑。

    在这片天地中,一切似乎都并无规矩,也并无约束。一切的规矩和约束,皆是源自于彼此间的足够神秘。江声突然感觉到自己竟然十分享受这一种人生的际遇,只要置身此地,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跟别人倾诉,而不需要太多顾忌。

    “这么好的地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江声懊恼地拍一拍大腿。

    “原本在尘世中所修炼回来的太多套路,与太多虚情,在这里终究能让一张面具剥离每一个人被现实赋予的悲情和威严,来按照看似繁花种种的表面,而进行一场真实的生活。”

    江声继续跟自己说话。

    他还打听到,每逢单日朗夜,小岛之夜都会从九时开始,持续到夜间十二时结束。

    在这里,人们之间没有迎来送往,没有尊卑有伦,只有自发而生的呼啸聚散。在这里,谁都不是主角,谁也都不是配角。它如同一条五颜六色的裤衩,穿在人们最真实和最贴身的地方。

    “人面,你过来,我介绍妖容给你认识。”

    从远处走来一个男人,他面戴佛脸,语夹欢欣地向江声说道。

    “好啊!”

    江声欣然应道。

    “你看,我和兽相都已来到。”

    被唤为妖容的女子,她潇洒地挥一挥手,摆出一副乐意交往的样子。

    在江声的眼中,佛脸与妖容都是年逾三十,兽相则与自己的年纪相当。他们四人的面具在灯光之中显得独树一格,如同此地的东西南北,只要明天还有太阳出来,彼此之间便能轻易地把对方从人群中认出。

    此四人由于相遇相知,很快便变得俨如家人一般亲切。

    佛脸如同是父亲,妖容如同是母亲,而人面是哥哥,兽相是妹妹。同时,佛脸是一个智者,妖容兼备端庄与知性,人面充满理想,兽相则饱含天真。

    这时,从场地之外飞来一只蝙蝠,它在江声的头顶上掠过,留下一道悠长的风景。月亮已开始辞别水面的挽留,它渐渐地爬高,在清风和灯光的联袂悱恻中,露出一张迷蒙的脸面。

    江声跟随佛脸的步伐,走到场地的边上。这里正好几张石凳,妖容和兽相也走过来,他们四人一同坐下,相言甚欢。

    “佛脸,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

    兽相娇滴滴地望住佛脸,似乎在她的心中正有一种无奈,如同秋虫一样爬动。

    “你说吧,让我当参谋还是可以的。对了,你此刻怎么会有一种大姑娘头次坐花轿的羞涩?我估计你要说的这一件事情,肯定是跟感情有关。”

    佛脸笑道。

    “我也已看出来,毕竟青春是懵懂的,是每一个人都要途经的过程。其间,关键要看你在路上,是遇到对的路人甲,还是遇到错的路人乙。不然,纵使你心如钢铁,也会成为绕指柔。”

    妖容缓缓而道,徐来的晚风已把她的长发挽起,在她丰盈的年岁中,如同夜梦一样展开。

    “是的,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故此遭到家中众人的连连否决。”

    兽相开始嘤嘤而哭。

    “我相信未来总是在前方,你小小年纪不必有太多伤感。佛语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你的哭声早已出卖你,我相信这一件事情应该不会很糟糕。”

    佛脸伸出手掌,轻抚起兽相的肩膀,开口安慰道。

    在一旁静默如诗的妖容,此刻她抬头向佛脸投来赞赏的目光。只是她脸上的面具比她更加静默,它狠狠地遮挡住一切神情,让别人察觉不到她早已如同繁花般绚烂的欣赏。

    “其实,我当年何尝不是如此。由于我父辈的不理解,自己且又年轻气盛,一个弯没转过去,我便负气参军远走。时到如今,弹指已有十来年,一切的遗憾仍如同梦呓般清晰。妖容,你说说你的过去吧。”

    他在言语之间,涌满一地悲情。

    “我没有过去,更看不到将来。”

    妖容开口苦笑道。

    “怎么会?”

    江声诧异而道。

    “我们的事情,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人面,你还没有说,你来此地究竟是为何事?”

    佛脸抬眼而问。

    “是一个女人召唤我来的。”

    江声开口应道。

    “如此看来,你的心中一定有事。”

    佛脸信心十足地道。

    “是的,我在追查一道勒痕。”

    江声应出一句。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句佛语要送给你。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请听我一言,你今夜先别回去,我相信你要追查的事情,在冥冥之中将会有人带你前去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佛脸抬眼望向远处的水面,深情而道。

    江声觉得,佛脸的这些教诲尽管听起来有些许陌生,但语声语调却是格外地熟悉。他知道,尽管某些人的某些阅历是一文不值,甚至是饱含泪水,但如果自己不去聆听与借鉴,在未来的征途上将会布满更多的弯路,导致自己会在到处碰壁,直至碰到泪流成河。

    “时辰已到,有来有回,隔日再会。”

    这时,月亮已到中天,虎具再度站在小岛上高声唱起。眼前的芸芸众生纷纷地收起喧哗,他们开始陆续地离去,转而消失在这一片诡异的地方。

    就在佛脸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让江声时刻念念不忘的脸面。

    “佛脸原来竟然是排长!他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江声赶紧甩开步伐追过去,正当他欲开口大喊之时,旷野之中突然扬起一阵悠长的秋风,将他轻轻地拂起。

    江声忍不住,甩下一串冰凉的泪水。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圩镇东郊
    这一声呼啸而过的秋风,把江声悄然地送到一座喧哗而又陌生的圩镇上。

    在圩镇道路的两旁,一字而开的商铺与饭馆竟然依旧灯明火旺。仿佛这些店铺的白日,直到午夜降临后才刚刚开始。

    江声用手捂住一直在咕咕作响的肚皮,他的手指在无意间,摸到口袋中一颗在来时的路上刚刚采摘下来的荔枝。这一只原本极度新鲜的荔枝,此时已发生一系列让人始料不及的变化。它如同老妇女的皮肤一样,在他的五指之间,荡漾起一地的松垮。

    “这叫什么世道,连荔枝都能在一时半会之间,如同昙花似的变老。”

    他狠狠地骂出一句。

    “今夜,不知道大伯和五叔是否过来做生意?”

    想到此,他忍不住抬眼四处望去。眼前这一条宽广而繁华的道路,在他的思绪中已悄然地通畅起来。他只要抬头察看一眼月亮,这一座未眠的圩镇,才会不情愿地露出绝无仅有的寂寞与孤单。

    “前面有人在唱大戏。”

    从道路的对面,快步地走来几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们缤纷的衣袂,写意地飘过江声的身旁。

    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把她们的浪笑声吹得满地都是。

    “在苦逼的年岁中,你们除了浪,还能知道什么?”

    江声忽然想起静卧在口袋中的荔枝,他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你说什么?”

    有一个女子回头而问,只见在她的衣袂之下,两脚竟能悬空而行。

    “我是在说自己。”

    江声惊恐地应出一句。

    他赶紧抬步走向路边,圩镇的煤油灯光已把他高贵的头颅和不羁的身影,逐渐地拉长。在这一片夜幕的体肤上,他俨如一根在白日间披满阳光的木桩。

    “住店吗?”

    有一个中年男人前来相问。

    “不用。”

    江声连忙摆摆手。

    在道路的中央,七八架牛车如同打满鸡血似的,从三五个行人的身旁呼啸而过。他伸出手,拦停其中的一架牛车坐上去,让赶车之人一路往圩镇的东边驰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

    江声咬紧牙关,屏住体内汹涌的气息,然后任由疲累的身体,颠簸流离于牛车左右摇摆的前进中。

    “排长,你可千万不能让我滞留在这里,我还需要赶回去解开迷案。”

    江声的心中悄然地涌起一阵焦虑。

    他向来拥有一个强悍而自信的内心世界,那里每天都开满阳光。纵使无情的现实,已在二十多年的光阴中没日没夜地撕碎他的梦想,然而他始终都在坚信,只要世界还有明天,他的梦想便能逆光而翔。

    这时,圩镇的夜色开始在骑马楼修长的两腿间,如同梦境一般流向远方。江声在一路上,忍不住频频地抬头,他看见又圆又大的月亮,在偶尔掠过的蝙蝠身边,为他露出一张皎洁的脸庞。

    “排长不愧是一个高人,短时不见,他的言语已开始充满哲理。人生除却五谷杂粮,最需要的一样东西,还真的是精神。”

    江声想到排长,想到他在刚才如同史诗般壮阔的言论,情不由衷地默念出一句。

    “客官,东郊已到。”

    赶车之人的一声低吼,轰然地打断江声延绵的思绪。

    江声晕乎乎地回到一处似曾相识的住所中,此时的夜色已浓得如同水化不开的油墨。他推门走进房中,点亮煤油灯,一张催费的纸条赫然地映入他的眼帘。他弯腰将它捡起,但心中已不由得掠过一阵不爽。

    “砰!砰!砰!”

    在次日的早晨,忽然有人前来把房门拍得地动山摇。

    “你催钱,怎么跟索命一样?天刚刚亮,你便跑来干什么,难道你是怕我溜到月宫上去吗?”

    江声强行地睁开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睛,气呼呼地打开房门。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混蛋!”

    房前突然冒出一个醉眼迷离的彪形大汉。

    “对不起,我以为是东家上来收钱。”

    江声连忙开口解释道。

    “你是谁,怎么会跑到我的家中?九娘,你是不是又带男人回家睡觉?”

    醉汉一手推开江声,愤怒异常地冲进房中。他奔涌的悲情,伴随着眼泪在房中甩来甩去,如同一场凶猛而冰冷的秋雨。

    这一场闹剧,直到太阳出来,才开始渐渐地落幕。而太阳一旦出来,它明晃晃的光束,便狠狠地把一片骑马楼剪成两半,一半是白花花的泪水,一半是红艳艳的血滴。

    “大哥,你醒醒。”

    醉汉卑微的自尊,终归扛不过自身的折腾和窗外的矫情所带来的困乏。他在江声的呼唤声中,一头栽倒在凌乱的地板上,呼呼地睡去。

    “我叫九娘,这个是我的丈夫。昨天我们闹情绪,他跑出去喝酒,竟然走错房间。”

    这时,从楼道上的另一边匆匆地赶来一个清瘦的女人,她年逾三十,面带羞愧地道。

    “没事,你来了就好。”

    江声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你除了出去丢脸,最大的本事还是出去丢脸。”

    九娘赔完笑,迈开长腿,大步走到醉汉的身边,凶巴巴地骂道。在她清秀的脸面上,渐渐地涌起满天乌云,一阵阴风吹至,把屋外的晴天刮得呼呼作响。

    “你看邻家的阿狗和阿猫,哪一个不比你这一头猪强?你赶紧给我站起来!”

    她用力地拽动醉汉的手臂。

    “大姐,他醉了。”

    “放心,纵然把他大卸成八块,他照样还能爬起来跳舞。”

    “你们住在隔壁?”

    “是的。”

    “我要出去办一件事情,要不,我把钥匙留给你。”

    这时,江声似乎想到什么,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急忙开口道。

    “这样不好吧?”

    九娘开口应道。

    “没事。你等他醒来,再帮我锁上门。”

    江声道罢,推门而出。

    直到傍晚,江声才迎着天空中三五朵孤寂的云彩,穿过一片荒芜的山野回到住所的地方。这时,东郊的余晖肆无忌惮地迸发出激情,一口气便把西天烧得红通通。

    “怎么回事?”

    他刚回到房前准备开门,没想到房门只是虚掩着。

    他快步地走进房中,眼前的一番景象几乎惊掉他的下巴。房中的一片狼藉,如同台风扫过的海滩。他放眼望去,原先摆在桌案上的一颗荔枝和几样贵重的物品,早已不翼而飞。

    “我的钥匙呢?你们有没有帮我锁门?”

    他连忙夺门而出,飞奔到隔壁,敲开醉汉的房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醉汉早已醒来,他坐在木凳之上,一脸纳闷地道。

    “你的妻子,是不是叫九娘?”

    江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叫九娘?我好久已不见她了。”

    醉汉的话语,不禁让江声暗自发憷,但他仍不死心,用手比划出九娘的外貌。醉汉的脸色开始伴随他的描述而发生变化。

    “你别在面前我提起她,她竟敢与桐地的胡中扬勾三搭四。”

    醉汉咆哮道。

    “原来你是香世杰?”

    “正是。”

    江声闻言慌忙夺路而跑,他刚跑出整座骑马楼的大门,正巧遇上东家,她若无其事地坐在门前,悠然自得看着天色。

    “房中闹鬼了!”

    江声大声喊道。

    “你小子是不是不想交房费,故意没事找事?”

    东家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她大为不满地挪动一下肥胖的身体,冷冷地道。

    “你的心中能不能多一点阳光?”

    江声气呼呼地道。

    “我的房子一向以来都是明明亮亮和干干净净的,你别有事没事乱喊!”

    江声在东家的训话中,只能无奈地继续回到房中。夜幕在这一座圩镇的头上,泼下浓墨,他赶紧前去点亮煤油灯,然后望住空空如也的桌案叹出一口气:“苦逼的生活,终须要苦逼着过,稍有一点繁华,都是水月镜花。”

    “你怎么认识我?”

    香世杰突然走进江声的房中,他满脸疑惑地开口道。

    “我家住在桐地,自然知道你的事情。”

    江声慌忙应道。

    “胡中扬如今情况如何?”

    香世杰问道。

    “他已经死去,颈部有一道勒痕,我正在追查这一件事情。”

    江声道。

    “我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就是他该得的报应。”

    香世杰微微一笑。

    “你快告诉我,谁是凶手?”

    江声的脸上涌上一阵兴奋。

    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闷雷,纷扬的雨点开始洒落在大地上。香世杰扬起脸,惶恐地望住天空,赶紧转身消失在淡黄的灯斑中。

    “你别走,你还未曾告诉我,究竟谁是凶手!”

    江声忍不住大呼而起。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山丘同悲
    “大家快来看,江声醒了!”

    房中的声音,惊动到正在廊道上闷头抽水烟的江廷光。他大步赶来,看到江声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他心中原有的焦虑旋即化为一地喷涌而出的欣喜。

    “大伯,我昏迷了多久?”

    江声开口问道。

    “已有两日。”

    江廷光的眼帘上不禁渗出些许泪水。

    “我这两日一直都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对了,我刚才还梦见香世杰,他曾向我打听胡中扬的情况,而且他还知道谁是杀死胡中扬的凶手。”

    江声道。

    “你真的这么神,能在梦中破案?你快告诉我,凶手是谁?”

    这时,江廷源正巧赶进房中,他咧开嘴笑道。

    “时机未到,不可泄露。”

    此时的江声,早已在心中想出一个万全的计策,他故弄玄虚地摇摇头,然后准备翻身下床。江廷光急忙过来扶住他,抬眼忧心忡忡地望住他苍白的脸色。

    “江声,你大伤刚愈,再躺一会。”

    他开口道。

    “五叔,我已知道凶手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出外宣扬。”

    江声似乎想到什么,他转身煞有介事地对江廷源道出一声。

    “放心,我值得你信赖。”

    江廷源道罢一声,转身笑咧咧地出门而去。

    “他这一种脾性的人,哪能管得住嘴巴?”

    江廷光不无担心地道出一句。

    “大伯,我正是想让他出去乱说。”

    江声开口笑道。

    时至晌午,村中的气氛开始如同秋阳麾下的土地,到处翻起滚滚的热浪。胡中扬的离奇死去,早已让众人忘却饥饿和忧虑,他们都伸长脖子,在等待一个足以让他们卸去心中巨石的答案。

    “胡山林上吊了,快来救人!”

    忽然,村中呼声大作。

    “他为什么上吊?”

    有人被眼前的狗血剧情所深深震住,一时之间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他一定是杀人凶手。”

    江廷源远远地看着,静静地道出一句。

    待江声从家中赶来,胡山林早已气息全无。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的香兰,她仰脸望住江声,眼神中充满怨恨和无助。江声不敢直视她,只是伸手在胡山林的脸上一抹,让他睁大的眼睛轻轻地闭上。

    回到家中,江声的心情久久地不能平静。

    “五叔,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江声责怪道。

    “你小子先是对我欲擒故纵,然后再让我出去敲山震虎,这一点我还能不明白吗?”

    江廷源笑眯眯地应道。

    “你们在说什么?”

    江廷光闻言,不禁一愣。

    “大哥,平时叫你多去看看大戏,你却只顾窝在房中算账。在这一种年岁中,你不学一点谋略,何以立足?”

    江廷源趁机得意地奚落一番江廷光,然后咧开嘴哈哈大笑。

    “五叔,你刚才究竟在村中说了什么?”

    江声抬眼而问。

    “我只是告诉村民们,说你已醒来,而且胡中扬还托梦给你,告诉你谁是凶手。”

    江廷源应道。

    “还有吗?”

    江声继续问道。

    “还有一句,就是说你已让人去报官,估计到午后,凶手是谁便能水落石出。”

    江廷源哈哈地笑道。

    “你真有一套!”

    江声忍不住发出会心一笑。

    转眼之间,黄昏如同一瓣落花,悄然地飘至眼前。江声再度出门,满怀心事地来到香兰的家中。他抬眼望去,只见身处大悲之中的香兰,也如同一瓣落花,憔悴在淡黄色的灯光中。

    “今日之事,让我始料不及。”

    江声开口道。

    “我向来不信命,可惜上苍偏偏不怜惜。”

    香兰抽泣起来。

    “如此说来,我也是罪人。”

    江声开始黯然神伤。

    “山林已撒手人寰,往后之路,叫我母子四人如何安生?”

    香兰回头望住胡宝与两个尚未懂事的女儿,泪落潸然。

    “你告诉我,胡山林为何要下此毒手?”

    江声静静地道出一声。

    “你跟我出来。”

    香兰忍住悲伤,抬眼环视一下儿女们,然后轻声而道。

    站在香兰的大门外,夜色早已将天地严严地包裹起来,到处密得难以透出一丝晚风。香兰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躲藏在漆黑之中的夜来香,用浓郁的香气在江声的想象中,描绘出她动人的骨骼。

    江声的心情渐而平复下来,他感觉七月半的月亮已掉进他的体内,伴随自己血脉的不断奔涌,各种纷繁的美好景象开始在层出不穷。

    如果此时正是在往年的七月半,巴河的流水带着两岸的虫鸣和稻香,在月亮渐而成熟的青春中,填充满人们的遐想。

    “香兰,你说吧。”

    江声从万千的意念中回过神来,静静地道出一句。

    “阿爸在疯掉之后,常常跑到茅房偷看我洗澡,山林在多次打骂他之后,依旧毫无效果。前几日的晚上,他再度跑来,不巧让山林路过看见。山林暴跳如雷,他拿起手中的麻绳套住阿爸的脖子,使劲地拉住不让逃跑。谁知道,等山林气呼呼地骂累之后,阿爸也已断气。”

    香兰哭诉道。

    “尸体为何会在茅坑之中?”

    江声大惑不解地问道。

    “在阿爸死后,山林和我都感到异常惊慌,正当不知该如何收场之时,山彪正巧从外面游荡回来。山林怕他知道,故此连忙把阿爸的尸体搬进茅房的角落处,他由于一不留神,尸体便滑进茅坑之中。”

    香兰掩脸嘤嘤而哭,江声站在一旁,渐而变得沉默起来。

    次日的午后,烈日来到香兰的家门口,将两副薄木棺材照得一片通红。村民们纷纷地从家中赶来,在等候胡中扬和胡山林出山远走的时辰。忽然,江廷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引起人们的注意。

    “三叔,你为何如此惊慌?”

    江声开口问。

    “廷源和别人已在白云谷打起来。”

    江廷汉急忙应道。

    “为何事?”

    江声闻言,感到格外地愕然。

    “竟然有人过来抢墓穴,他们还说,正急着要用。”

    江廷汉的脸上掠过一阵疑惑和惊恐。

    “还有这等怪事!”

    江声道出一句,迈开腿脚一路朝山中奔去。由于他心急如焚,故而不需多时,他便翻过一片树林来到白云谷。原本以为在白云谷中必有一场殊死的搏斗,谁知待他到达之后才发现,这里除却一地的寂寥,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仅有一片愕然。

    “你过来抢什么不好,偏要过来抢墓穴?”

    江廷源坐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开口道。

    “我只是受雇于人,从林苗镇寻到此地。在出发之前,东家曾告诉我,在白云谷中有一个石兰树,他于多年前已在此树的南边堆土作墓,以便日后使用。我刚才过来,看见你们一伙人在树下挖墓穴,我还以为你们想抢我东家的风水宝地。”

    坐在江廷源身旁的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脸色潮红地应道。

    “我不是威胁你,只要我们再多打一会,我肯定会废掉你。不过还算你聪明,晓得主动喊停手,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江廷源道。

    “干什么的?”

    中年人问。

    “我是开武馆的,你呢?”

    江廷源故意神气无比地道。

    “我也是,真巧!”

    中年人应道。

    此时,江声已走到两人的身旁,他抬眼望住两口深深的墓穴,脸上不禁涌起一阵伤感。他跟江廷源打一声招呼,便坐到他的身旁。

    “你怎么现在才来?”

    江廷源责怪一声。

    “五叔,你是不是已打输?”

    江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问一句。

    “是的,这家伙的力气非常大,跟牛一样。”

    江廷源悄悄地摇摇头。

    “我来试试。”

    江声站起来,笑呵呵地靠近中年人。

    “事到如今,我依旧不能相信那是事实。我的东家向来与人为善,缘何会遭到此等报应?昨日,他的两个儿子和村中另外六个小孩一同外出玩耍,竟然横死在野外。”

    这时,中年人自言自语地道出一番话,他根本未去注意自己身旁已在渐而逼近的危险。

    “怎么死的?”

    江声如同触电似的,愣在原地,慌忙开口问道。

    “他们一众小孩跑到河中去抓翠鸟,真傻啊,河都已干涸,翠鸟哪里还会待在河岸的洞穴之中呢?待他们找到几个形如翠鸟老巢的洞穴,小孩们争先夺后地伸手进去摸鸟。谁知待在洞穴之中,不是他们望眼欲穿的翠鸟,却是一窝毒蛇。”

    中年人的脸上,开始涌满悲伤。

    江声本想再开口言说一点什么,无奈眼帘之中的潮红过于凶猛。他刚一张开嘴巴,傍晚已飘至眼前,血红的夕阳把白云谷涂成一幅苍凉的油画。

    在油画之中,长有一株高大的石兰树,在石兰树的南面,有八座新坟紧紧地挨在一起,而在石兰树的北面,则有两座新坟在静静地对望。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开仓救灾
    时间一走,已是岁末。

    本来这正是牛毛细雨纷飞,年味浓郁的时候,可惜此刻的桐地早已进入一片死气沉沉之中。村民们蜡黄的脸色,如同村后的黄土地,无人能从中察觉出丝毫生机。

    而在江家大宅院中,由于粮食失收,江周氏已开始压缩每房每天的伙食。待到来年的阳春三月,桐地的田间仍旧未见翩飞的燕子,到处尽是哀歌一片。

    眼看村民们在陆续地倒下,江声终归还是坐不住了,他大步跑到堂屋之中,恳求江周氏把家里的粮食分一部分给村民们度日。

    “江声,你是不是跟胡中扬一样,发疯了?我们江家上下足足有几十口人,如今生死未卜,为何你非要把粮食分给村民们?”

    江廷奎惊恐万分地跑来,心有不甘地道。

    “四叔,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江声应道。

    “凭什么?”

    江廷奎气呼呼地厉声喊道。

    “凭这个!人生于世上,我们应当把眼光放长远,天地茫茫,没有谁能在一天之内把人生过完。”

    江声扬起手,使劲地拍打着胸口道。

    “你敢动我的粮食,我就敢跟你搏命。”

    江廷奎丢下一句,转身走开。

    “你真是一头蛮牛,看来,你的眼睛是被内裤遮住了,看不见前方。”

    江声无助地咆哮出一声。

    江周氏坐在木椅上,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江廷光闻言,黯然退去,堂屋之中静得只有风过的声音。江声一言不发地走出大宅院,他企图用手挡住强烈的阳光,可是眼前的天幕早已在他的指尖上狰狞起来。

    百年的古桑树,已显得更老,如同苍茫年岁中的最后一抹守望。它抖下一地的黄叶,让万千只蚂蚁在上面欢快地奔跑起来。他觉得,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时一阵南风悄然地吹过他的脸面,他的一滴泪水开始滑落下来。

    “村民们,江家今日开仓救灾,你们快来领粮食。”

    江声突然打定主意,他跳到石墩上,大声喊道。

    “真的?”

    有人在惊愕之余,忍不住动情落泪。

    时过半会,江家大宅院的门外,早已集聚起一众村民。江周氏闻言,快步地从堂屋之中走出来,她眼带泪花地朝大家点点头。江廷楷颤悠悠地上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臂,一句话都无法说出来。

    “如果我们江家有饭吃,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们喝粥。”

    江周氏开口道。

    “大难不忘关爱,放眼整个桐地地区,唯有你们能做得到。”

    江廷楷流下一串浑浊的老泪。

    “二哥,我们都是邻里邻舍,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都是靠这样的相互帮忙,才能共同度过,以致走到今日。你刚才的话,言重了,请你不必记怀。”

    江周氏应道。

    正当村民们兴高采烈地站好队列,准备从江声的手中接过一筐筐粮食,这时发现异常的江廷奎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江声,你想造反?”

    他厉声问道。

    “四叔,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请允许我给大家分一点粮食吧。”

    江声赔笑道。

    “烂命便有一条,粮食没有。”

    江廷奎执拗地呵斥道。

    “廷奎,开仓救灾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怪江声。再说,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开着村民们饿死。”

    江周氏开口道。

    如若平时,只要是江周氏开口说的话,在江家大宅院之中没有人敢不听。但此刻的江廷奎,早已将粮食视为生命,他跑到粮仓的门口守住,任由谁来相劝都毫不动摇。

    “廷奎,你快让开!”

    江周氏上前大喝一声。

    “村民们都听着,只要你们今日敢从这里搬走一点粮食,我便撞死在这道门上。”

    江廷奎的话语如同雷电似的,轰鸣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人们旋即呆呆地站着,如同一地的木鸡。江周氏和江声也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他们开始变得面如蜡纸似的,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你们先回吧。”

    时过半会,江声回头对村民们道。

    到午夜,江声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对未能开仓救灾的事情仍深感遗憾。他将身体转到左边之时,他想到明日该用什么言语去说服江廷奎。待他再将身体转到右边之时,他却又开始否定刚才的想法。

    “要不,我现在偷偷去开仓放粮。”

    一个新念头,让他一骨碌地从今夜异常折磨人的床上爬起来。

    江声蹑手蹑脚地走出大宅院,他挨家挨户地敲醒各位村民,让他们悄悄来到江家的大门外。他再轻手轻脚地打开粮仓,将一筐筐粮食按分发给大家。

    这夜,香兰也站在人群之中,她形神憔悴,但身体上固有的清秀还是能在夜幕的掩杀中突围出来。江声望住她,再迅速地移开视线,他不是怕村中的众人说闲话,他只是不忍心目睹被汹涌的年岁折磨得只剩下皮囊的她。

    “你多拿一点,如果拿不动,我待会帮你。”

    江声小声道。

    “四哥,你不怕四伯找你麻烦?你瞒着他这么干,何苦呢!”

    香兰道。

    “你别提他,他生来便是鼠目寸光,铁石心肠,无情无义。”

    江声笑道。

    “还有没有?你可以继续说!”

    忽然,江声的身后响起一句如同雷作的声音。江声急忙回头,只见满身抓狂的江廷奎早已站在一旁,他怒气冲冲地盯住江声,如同一头在夜间出没的猛兽。

    “四伯,他是在说山彪,不是说你。你知道他向来讨厌山彪,对吧?”

    香兰赶紧开口打圆场。

    “香兰,你别搭话。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他的话我还能听不出来!”

    江廷奎气呼呼地道。

    江声一边赔笑,一边用手推一下身边的村民们,示意他们赶紧提起粮食悄悄地离开。正在气头之上的江廷奎,他根本无心注意人群的移动,他跳过来抓住江声的衣领,扬起手掌拉开讨还公道的架势。

    “四叔,你真的下得了手?”

    江声笑道。

    “我江廷奎为人做事向来都是光明磊落,何时容得你小子出口侮辱?我看今夜不抽你两巴,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廷奎破口大骂。

    “香兰,你看,我错怪我四叔了,我真应该跳进巴河中,憋一口气淹死算了。我四叔是什么人?你在桐地一带地区随便打听一下,他可是出名的热心肠。你只要提起他的名号,我保证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围过来,朝你竖起大拇指。”

    江声如同在吹奏一支竹笛似的,故意高一声低一声地歌颂起江廷奎。

    “如今的巴河,没水。”

    香兰借助夜幕的掩护,捂嘴悄悄地笑起来。

    “如果我四叔能原谅我,我情愿自己拉一泡尿,即刻淹死在他的眼前。”

    江声急忙应道。

    “你是不是在唱大戏,我怎么满耳都是你的吹拉弹唱?不过,你小子终归还是知道深浅!”

    江廷奎的脸上掠过一阵得意。

    “香兰,我四叔毕竟是一个有修养的人,如果今夜我是得罪五叔,他肯定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江声咧开嘴笑道。

    “对了,那些村民和粮食呢?”

    江廷奎突然意识到中计,他慌忙问道。

    “都走了。”

    江声应道。

    “你赶紧去给我追回来!”

    江廷奎急得差点掉下眼泪。

    “都是一群饿疯的狼,到口的肥肉还能剩下来吗?”

    江声道。

    “我现在便收拾你!”

    江廷奎气呼呼地朝江声扑过去。

    这时,门外的喧闹声惊动到大宅院中的众人,他们蜂拥而出,一把抱住江廷奎。香兰也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臂,用好言相劝。

    “四叔,你如果真的要惩罚我,最多我三天不吃饭,行不?”

    江声开口道。

    “江声也是为救人一命,不得已而为之。地上的这些粮食,我不会带走,待会我帮你送回到粮仓之中,你先消消气。”

    香兰上前安慰道。

    “在这一种大灾之年,你竟然敢拿一家人的性命,去博一时的清名?从明日起,我不饿你五天,你便不知道粮食的宝贵。”

    江廷奎甩开众人,大步地迈入家中。江廷光和江廷源同时呼喊两声,便站在原地,忍不住会心一笑。

    “四哥,你还不赶紧去安慰几句?”

    香兰开口道。

    “我四叔虽然抠门,但大道理他还是懂,明日起来他便已没事。我帮你把粮食送过去,深更半夜,路不好走。”

    江声笑道。

    在午夜过后,天空之中的几朵乌云开始悄悄地溜走,淡淡的月光出来把桐地照得根外安详。江声和香兰走在村道上,久违的虫鸣再度在他们的耳边响起,如同一段盼望已久的春水在欢快地流淌。

    【作者***】:我只想让你们读到真实而不一样的乡土。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谣言香艳
    次日的晌午,江廷光走到江声的面前,他神色复杂地望住江声,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江声被他如此盯住,感觉周身变得格外地不舒服,转而又慢慢地变为格外地不好意思。

    “向来少言的大伯,今日是不是要夸我几句?”

    从江声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美滋滋的想法。想到此,他咧开嘴巴,将昨夜开仓救灾的精彩片段,一遍一遍地回放起来。

    “江声,村中如今在传开一种闲言杂语,说你与香兰搞得不清不楚,究竟有没有此事?我可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去犯这一道浑,否则世俗的吐沫能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江廷光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还有这事?看来他们真的是吃饱撑着了。我真后悔在昨日未能不听从四叔的话,还瞒住他连夜起来开仓救灾,没想到,到头来救活的却是一群白眼狼。”

    江声怒火中烧地吼起来。

    “你也莫怪他们,他们只是一张淳朴的白纸,旁人在上面涂抹什么,他们的脸上便会直白地呈现出什么。况且,嘴巴长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爱说什么我们也管不着,但是良心却是长在我们自己的胸脯之中,我们能对得起的良心便可。”

    江廷光从江声的神情中,阅读出些许足以让他放心的内容,他旋即变得俨如一个哲人一般,开始侃侃而谈。

    “大伯,我想问一下,究竟是谁说的?”

    江声仍难抑制,在内心中的早已奔流成河的余怒。

    “其实,我也一直在纳闷。按理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如若你们真的存在这样的关系,为何在以前我从未听说过?奇怪的是,在今日早上,满村突然开始乱哄哄地说,还说得有板有眼,连细节都没有放过。”

    江廷光百思不解地道。

    其实在他的心中,他是相信江声的,因为他知道江声这一种脾性之人,没有什么事情他做过而不敢承认的。

    这时,江廷源从屋外一步踏进大宅院中,他抬眼看见江声和江廷光在说话,他便似笑非笑地走过来。江廷光通过他的神情,也判断出他理应对村中的闲言杂语有所耳闻。

    “江声,你跟五叔聊聊,他的鬼点子多,兴许他能够帮你出出主意。”

    江廷光如同如获救星似的,转身朝房中走去。

    “五叔,你也已听到什么?”

    江声开口问道。

    “听到了,还是很香艳的那一种。”

    江廷源咧嘴而笑。

    “你说说。”

    江声气定神闲地道。

    “我们叔侄一场,我就不好将那些过于香艳的事情描述出来,我如今只能挑一些重点的环节告诉你。他们都在说,昨夜有人看见你和香兰悄悄地跑到村外的坡地上去干那事。”

    江廷源阴阳怪气地道。

    “岂有此理!这明显便是有人想污蔑和陷害我。”

    江声闻言,挥拳砸在一张厚实的八仙桌上,震得这一张八仙桌弹地而起,足足摇摆些许时间才重新落到地上。江廷源静静地望住江声,如同在望住一个刚从山上跑下来的野人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你真的没有?”

    江廷源收回之前的神情,严肃地问道。

    “五叔,你还不了解我吗?如若真有此事,我可以向上天请求,请将我天打雷劈!”

    江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如此说来,造谣之人的手段真是够毒辣。不过,缘何他偏偏要在今日造谣呢?”

    江廷源渐而陷入沉思之中。

    “五叔,不如这样,我赶紧去找大伯,让他张罗一下我和万兰英的婚事,借此先堵住村中众人的嘴巴。免得他们总在猜测,说我之所以迟迟不肯成亲,原来都是在打香兰的主意。”

    在江声的脑海之中,突然闪出一道灵光,一个应急的对策随即便手到擒来。

    到午后,江声走到堂屋之中,家中众人抬眼看他过来,都开始纷纷地低头不语。面无表情的江廷光伸手抱起一根水烟桶,再度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在此间古朴的画面中,唯有江德的脸上还会充满丰富的表情。

    “你笑什么?”

    江声道。

    “四哥,我没笑,真的没有笑。”

    江德连忙收一收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都看见了。”

    江声懊恼地瞥他一眼。

    “我的嘴巴在刚才只是抽动一下,可能是因为昨夜没睡好的原因。没想到,这一幕恰好让你看到。不过,你确实已误会我,你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江德一本正经地道。

    “我说两句吧。”江廷源轻咳一声,站起来大声道,“我在晌午之时已跟江声聊过,我看他的反应如此激烈,理应并不会存在着谣言中所说之事。我一直都在嘀咕,这造谣之人,会不会又是胡山彪?”

    “江声顶住压力开仓救灾,而且香兰也拿了粮食回家,起码也可以帮胡山彪度过难关,他为何还要出来造谣?这依理说不过去。”

    江廷汉道。

    “三哥,你能按一般常理来看待胡山彪。”

    江廷源应道。

    “目前之计,不是要追究是谁在造谣,而是要赶快平息谣言。我相信此刻的香兰,也正在备受这一种压力。这一种压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或许是致命的。”

    江声开口道。

    “那你说说的办法。”

    江廷汉道。

    “我想请大伯出面,尽快张罗我与兰英的婚事。”

    江声抬眼望住江廷光。

    “你用这个办法便能堵住村民们的猜测?他们肯定又会说,江声果然与香兰有一腿,否则为何谣言刚起,他便急着成亲呢?看来,至于这个办法的效果如何,我只能哈哈哈了。”

    江廷光一脸严肃地应道。

    “大伯,你所言的话确实在理,但是让我担心的不是桐地的嘴巴,我担心的只是桐地之外的嘴巴。阿公常言,自者自清。我相信,这一种如此低端的谣言,在桐地根本不会对我们江家造成杀伤力,但它一旦流出到别的地方,它便会由谣言变成有板有眼的事实,到时我们便是用水来洗,也洗不清了。”

    江声的脸上掠过一阵难得一见的慌乱。

    “有道理。”

    江廷光重重地点点头。

    “大伯,至于如今在村中盛传的谣言,我们不必在乎与理会。你现在便带我拿些粮食去铁山村,我们要大摇大摆地去,让村中的众人都把它看在眼里,然后他们自己便会想一些事情了。”

    江声笑道。

    时过半会,江声挑起一担粮食,跟在江廷光的身后,若无其事而又满脸春风地出门而去。村中一些好事之人,还在村道上议论纷纷。

    “你们要出外做生意吗?”

    众人看见江声和江廷光,连忙开口问道。

    “在这一种大荒之年,哪里还有生意可做?今日出门,一切都是因为江声。今早起来,他一直在家中闹情绪,非要我带他送些粮食过去给铁山村。这小子,人不大,还蛮重情义,他是担心兰英的家中断粮会忍饥挨饿。”

    江廷光道。

    “兰英不是还未过门吗?按我们这一带的风俗,新娘子未过门,新郎官是不会提前过去相见的。”

    有人急忙开口道。

    “年轻人的世界,我也无法理解。”

    江廷光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起来。

    “江声,我想问问你,村中如今的谣言是否是真的?我是的长辈,我如此唐突,你莫要见怪才是。”

    这时,江廷楷出现在人们的眼中,他一脸难过地凑过来,眼帘之中充满殷切之情。

    “二公,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能凭良心做人,任由别人恶意中伤罢了。”

    江声难过地哽咽起来。

    “啊?原来是有人在故意侮辱和陷害你!怪不得,在一夜之间,流言变得满村都是。”

    江廷楷似乎幡然大悟,他颤悠悠地一拍大腿,惊呼而起。

    “不说了,我如今还要赶去兰英的家中,如若去晚了,兴许她一家大小都已被饿死。”

    江声摆摆手,转身跟随江廷光一路往北走去。待走到村外,江廷光一时控制不住内心之中的激动,连连回头用眼神夸奖江声。但在此时,江声只顾低头前行,他的心中早已在想一个人,那便是万兰英。

    “时间一晃,已是数年。我与兰英的婚事在这些时光之中,历经多次离离合合,看来我是时候要给她一个归宿了。”

    江声想到此,心中突然明朗起来,如同天幕之中的所有春光都披在他的身上,让他流光溢彩,让他成为春和景明中最动人的一幅图案。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幕后黑手
    待江声和江廷光走到铁山村的村边,眼前的天地已然变成另一幕景象。人们面黄肌瘦地在山边坡前采集野菜和树叶,连一条看家的母狗也摇摇晃晃地跑到田间去寻找田鼠。

    “哪里还有田鼠,在这一种大旱之年,它们早已饿死。”

    江廷光叹出一口气。

    “这些村民还算仁慈,各家都已饿得七窍生烟,但他们依旧不肯杀掉这条母狗充饥。我都不敢想象此刻兰英的家中,又会是何等景象。”

    江声开口道。

    “万长宜已死去多年,没有顶梁柱的家庭,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快点进村赶去兰英的家中,人毕竟不是铁打的,经不住饿。”

    江廷光忧心忡忡地道。

    从村边转过几株高大的苦楝树,再转一口干涸的水塘,便到达万兰英的门前。此间原本高大的瓦屋,由于经年失修,墙头之上早已长出些许枯黄的野草。正待他们准备抬步迈入大门,堂屋之中传来几声争吵。

    “阿妈,你为何收下他们的东西?”

    江廷光听得出来,这是万兰英的声音。

    “我如若再不收下,我们一家人离世将已不远。你自己走到外面去看看,村中每天有多少人是因为饥饿而死去的。我自己死不足惜,然而我作为一个母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

    从堂屋之中传出万文氏的哭声。

    “难道仅是为了活命,你便忍心卖儿卖女?”

    万兰英质问一声。

    “这不是卖!你的话语,让我的心在滴血,知道吗?”

    万文氏应道。

    “阿妈,难道你已忘记,我的阿爸是多有骨气。我情愿即刻出门,上刀山下火海也行,一定去找到粮食,不让家中之人挨饿。”

    万兰英开始嘤嘤而哭。

    “难道你要到桐地去找江家?我告诉你,我不是不答应你和江声的婚事,而是自从他们前来提亲到现在,时间一晃已是几年。如若他们真心想娶你过门,早便应该过来找我们。如今,既然他们迟迟不来,想必便是无心成全这一门婚事,如若你现在过去找他们,这让我们万家的老脸往何处放?再说,便是你能从江家带回些许粮食,这跟嗟来之食,又有何不同?”

    万文氏厉声说道。

    “阿妈,你向来了解我的性情,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去求任何人。我要说的是,我想出门到山上去找些东西回来吃。”

    万兰英不屑地应道。

    久站于大门之外的江声和江廷光,早已听出一脸泪水。江廷光回头低声对江声道:“你听,世间还有如此坚毅的女子,你要学会珍惜。”

    江声伸手悄悄地抹去泪水,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嫂子,我们许久不见,如今才再度踏入你们的堂中,真是一言难尽啊!”

    江廷光尽力缓和一下情绪,再堆起一脸笑容,然后话中有话地迈进大门,不断地拱手作揖道。江声偷偷地用眼瞅一下万兰英,只见她身材丰腴,脸面从容,整体的容貌与气质一点都不输给香兰。

    万兰英似乎察觉到江声在看她,她安然地仰起脸,张开一双如同冰湖一般的眼眸回望过来。她的脸上并未有一丝羞涩,如同在远望一座青山似的,还有些许好奇的神色跌落在其间。

    江声恍惚一下,连忙转身朝万文氏问一声好,同时便将肩上的粮食若无其事地放到一旁。江廷光直起身子,伸手拉一下江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紧张,同时要尽量保持自然与得体。

    “廷光,你今日真是贵客上门,快快请坐。”

    万文氏连忙起身,招呼一声。

    “大伯,你来了。”

    万兰英之前曾和江廷光见过面,自然显得不拘束。

    “你身边这一个后生,是谁呢?”

    万文氏问道。

    “他便是江声。”

    江廷光道。

    “他便是江声?”

    万兰英的脸瞬时用满一地潮红。

    万文氏并未察觉到万兰英脸上神色的变化,她用眼望住江声,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

    “他眉宇轩昂,仪表堂堂,不愧是一个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后生,也不愧是一位经历过风浪的人物。看来,兰英真是一个有福之人,可以得到你们江家的青睐。”

    她开口说道。

    “你已过于抬举江声,不过,我觉得他与兰英还是蛮般配的。”

    江廷光笑道。

    “你们江家能够做到自降身价,不理会世俗的惯例,由你亲自带领江声前来,这已是万般抬举我们万家。想当初,兰英的阿爸坚持要兰英答应这一门亲事,看来他确实有眼光,可惜今日之场面,他已无福气看到,这也令我感到伤心和遗憾。”

    万文氏应道。

    “你言重了,人生在世,哪有贵贱之分?再说,婚姻之事,不过是一场凤求凰同时也是凰求凤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你在乎我的好,我更在乎你的善。因而,本来两个毫不相干的后生能够走在一起,这一定便是两个家庭在千百年间积德所结下的美满。”

    江廷光不卑不亢的话语,犹如秋夜之中的月华,一旦倾泄出来便不可抑止。

    在江声的心目中,江廷光向来少言,没想到他的口才竟然如此了得,不禁让江声暗暗地为他竖起大拇指。江声知道,对于此时的万家来说,江廷光此番的过来已是放出明显的信号,他们是接受还是拒绝,都已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问题只是他们要怎么接受,并且接受得体面。

    果然不出江声的所料,在江廷光的语声刚落之时,万文氏的脸上便掠过一阵欣喜。她站起来,牵起万兰英大步地走到江廷光的面前。

    “不怕你笑话,在这一种大灾之年,我们万家穷得只能剩下骨气。我希望江声和兰英在今后能够彼此相依,不负两家的门风便好。至于梁家送来的粮食,早已在我们这里摆足三日,我想是时候让人给他们送回去了。”

    她语带哽咽地道。

    “家中都已揭不开锅,既然有粮食在,为何不先吃?在古时候,易子而食都有人敢干,如今何况饥饿已让这一家人命悬一线,他们仍能保持气节确实不易!”

    江声尽管闭嘴不言,但他的心中早已默默地涌起这一番感动。

    “是不是玉门山的梁家?那可是大户人家。”

    江廷光开口道。

    “没错,正是三姑前来作媒。”

    万文氏应道。

    “三姑?这一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她安能为了区区小钱,而不顾往日情面地忍心前来棒打鸳鸯呢!”

    江廷光气呼呼地骂道。

    “其实,在江声第二次入营之后,三姑便跑来作媒,由于兰英死活不同意,故此事情一直拖到如今。前些日子,三姑又来到我的家中,催问兰英和梁家二儿子的婚事考虑得如何。你也知道,梁家的二儿子正在部队中当营长,那可是有势力的人物,我一时得罪不起故此称病不出,还好兰英一阵臭骂加棒打,将她驱赶出门。”

    万文氏仍心有余悸地道。

    “后来如何?”

    江声忍不住开口问道。

    “便是在三日前,三姑突然带领几个彪形大汉来到我的家中,他们将几担粮食放到堂屋之中,然后笑咧咧地出门而去。我一看情况不对,我赶紧追出去问清缘由。三姑便说,梁家的二儿子早已想出对付你们江家的办法,她让我们安心吃饭,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日,等着江声演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万文氏应道。

    “他竟然如此有能耐,大可明着冲我来,何必采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了,我终于明白今日村中的谣言是怎么一回事了,此等卑鄙之人,我迟早要让他长长见识。”

    江声闻言,不禁勃然不怒。

    他早已忘记江廷光在来时路上的叮嘱,至于叮嘱中那些让他要保持自然与得体之话语,他统统将它丢于脑后。他的脸色开始变得一阵青一阵红,如同一个在变幻莫测的万花筒。

    “江声,你由我来说两句。”

    江廷光故意一边轻咳,一边插话,本想借此来让江声控制情绪,并暗示他要注意形象。谁知江声对此根本不领情,他一脚踢在装满粮食的箩筐上。这一只由竹篾编成的箩筐,旋即穿破一个大洞,吓得坐在一旁的江廷光满脸都是土灰的颜色。

    “兰英,这些粮食你们也不必给他们送回去,就让它堆在这里。如果他们再度过来,你便让他们如何挑来便如何挑走,尘世之恨,莫过于欺人太甚。”

    江声咆哮一声。

    “我知道了。”

    万兰英欣慰地点点头,坚毅的脸上不禁滑落几滴泪珠。

    坐在堂屋之中的万文氏,原本惊慌的神色在悄然之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如同看到一幕明媚的春光似的,一下便扫尽心中的阴霾。

    【作者***】:我们不能选择出生,但我们可以选择回望。我想带你们看看这一片南蛮之地,和由它带给我们的冲击与感想。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夜访长官
    “梁家的二儿子在部队当营长?难道他是在徐东行师长的麾下听令?”

    当晚,回到家中的江声,心中依旧鼓着一口恶气,让他不吐不快。由于自己是行伍出身,故而他在平日里也特别注意部队的动向。

    “我可要警告你,此番千万不能鲁莽行事,小心再度有去无回。”

    江廷源不无担心地道。

    “国家正处多事之秋,且民生凋敝,望眼过处尽是满目苍夷。在如此的境况下,他竟然还敢横行乡里,我一定要到军营中把他揪出来,看看他的腰杆究竟有多硬朗。”

    江声一脸的不服气,早已如同狂草似的长得横七竖八。

    “此时,徐师长不是在率军参加桂南大会战吗?”

    江廷源问道。

    “这便是令我感到诧异的地方,既然大仗正酣,何以还能腾出一个营长在此地胡作非为?”

    江声继续在自己饱满的思绪中,痛苦地摸索起来。

    次日晌午,江声赶到杨保长的家中。虽已是多时不见,但杨保长依旧保持住他往日的威严和滑头,他抬眼一看是江声,赶紧起身大笑而来。

    “今早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厉害,我便心想,今日会不会是有喜事到来。未曾想到,原来是你这一个贵人上门。”

    杨保长道。

    “杨保长,你的眼皮是左边跳还是右边跳?真是奇怪,我今早起床之时眼皮也在狂跳,我转念一想,或许今日出门一定会遇到贵人。”

    江声笑道。

    “江声,你今日登门,不知有何吩咐?”

    待彼此坐下之后,杨保长开口问一声。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否?”

    江声道。

    “但说无妨。”

    杨保长一边倒水,一边应道。

    “玉门山的梁家,是不是有个儿子在部队中当营长?”

    江声的眼中充满期待的神色。

    “没错,他叫梁天,是徐东行师长的心腹人物。你为何突然问起他的事情?”

    杨保长诧异地望住江声。

    “我只是随便打听一下而已,日军侵略的步伐在越走越急,未曾想到在我们这一方南蛮之地上,竟然还有如此多的热血悍将。”

    江声故作镇静地道。

    “说到悍将,我们不得不说徐东行师长,他正是我们电白霞洞镇人士。自1937年抗战开始之后,他奉命率部北上抗日,历经京沪、江阴、丹阳各战役和南京保卫战。1938年升任师长,同年冬,再度北上湖北咸宁抗日,参加武汉保卫战。到1940,他开始率部入广西,参加桂南战役,战于昆仑关,重创日军,1941年兼任广阳守备区的指挥官。”

    杨保长将徐东行的故事娓娓道来,他的脸上也开始渐渐地涌满一地钦佩之情。

    “如此说来,徐师长如今不在电白?”

    江声问。

    “我在前些日子听县府的人士说,由于他的父亲过世,且如今战事暂缓,他已赶回家中奔丧,此时正住在霞洞镇。”

    杨保长应道。

    在辞别杨保长之后,江声并未回到桐地,他扭头一路朝霞洞镇奔去。待他到达霞洞镇,天色已开始阴暗起来,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在月亮渐而把大地照得通透明晰之时,来到徐东行的门前。

    “你是什么人?”

    一个正在站岗的士兵,突然端起枪口指着江声,厉声地问道。

    “我是来拜访徐师长的,我原来是他的士兵,在桂南大会战之中由于身受重伤才退伍回来。”

    江声平静地应道。

    “你在一边站好,等候传话。”

    另外一个士兵大步地走来,他弯腰仔细地搜查一遍江声的身体。在确定江声的身上并未藏有凶器之后,他才大声说道。

    时过半会,门中突然走出一个中年人,他脸带威严,双目炯炯有神。江声抬眼望住他,心想这一个肯定是徐东行。中年人也用眼望着江声,并且不断地上下打量一番。

    “年轻人,我便是徐东行。你说你是我的士兵,你是何年到广西抗战?”

    徐东行开口问。

    “我是桐地人士,在1939年跟随部队到广西,直到1940年才负伤回来。”

    江声应道。

    “如此说来,你便不是我的士兵,我是在1940年冬天才进入广西参加桂南大会战。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自家兄弟,请进来说话。”

    徐东行连忙抬起手,吩咐站岗的士兵给江声放行。

    “我看你气宇不凡,不像是落魄之人,想必你此番过来,是有事要说?”

    待两人坐在高大而明亮的堂屋之中,徐东行便开口道。

    “徐师长,你的部队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叫梁天的营长。”

    江声问。

    “正是,这些日子他正跟我回到老家,不知你找他有何贵干?”

    徐东行疑惑地仰起脸。

    “贵干便谈不上,我正想找他算一笔账。他倚仗你的威风,竟敢在村中胡作非为,故意耍一些手段妄想与我抢女人。”

    江声气呼呼地道。

    “你给我闭嘴!我徐东行多年来率部出生入死,转战天下,何时由得你来玷污?”

    徐东行暴跳而起。

    “徐师长请息怒,我所言之事,证据确凿。”

    江声道。

    “请你快快回去,否则我枪毙你。”

    徐东行的余怒仍在熊熊腾起。

    江声见他此般模样,不禁心生悲悯,他叹出一口气,转身准备走出堂屋。他刚迈出两步,却又忽然回头望住徐东行,冷冷地笑起来。

    “你为何发笑?”

    徐东行一时感到莫名其妙,他开口问道。

    “我在笑你糊涂,想当初,我正是为此而退伍。”

    江声道。

    “你不曾负伤?”

    徐东行越听越感到蹊跷。

    “我生来福厚,些许刀伤并未能要掉我的性命。在刚踏进你的家门之时,我便在想,如若我的排长当时是跟随你的部队,一定不会至于要孤立无援直到命丧荒野。如今我转念一想,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江声愤然而道。

    “你所说的这一个排长,是不是在打死日军军官之后,独自率领十来人与日军上百人周旋了几个月的张成?”

    徐东行闻言,不禁两眼一亮,疾步跑来问道。

    “正是。”

    “如此说来,你便是江声?”

    “你怎么知道?”

    “你们之事,在我率部进入广西之时便从群众的口中得知。江声,请恕我刚才言语鲁莽,快快请到堂屋之中坐下说话。”

    徐东行伸手扶住江声的肩膀,显得格外热情。

    “徐师长,我刚才也已错怪了你。”

    江声道。

    “在我看来,你和张成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我参加桂南大会战之时,我便是用你们的故事来激烈战士们。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张成的坟墓后来被日军发现,他们偷偷地挖出张成的尸骨,准备带回军部。此事正巧传到我的耳中,我便率部沿路追击,最终还是将张成的尸骨抢了回来,如今改葬在南宁。”

    徐东行的眼角处,不禁静静地渗出些许泪水。

    “徐师长的大恩大德,我江声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我本想,待旱年过罢,再找机会前去祭拜排长,如今听你所言才知,原来他又遭过一次劫难。”

    江声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你也是义气之人,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如若你有心杀敌,大可追随我一同上前线去驱赶外辱,报仇雪恨。”

    徐东行的脸上洋溢出期待之情。

    “感谢徐师长抬举。”

    江声忍住悲情,重重地点点头。

    此时,夜幕早已将天地包裹起来,到处静地只能剩下风过的声音。徐东行让人摆出酒菜,与江声一同推杯换盏,直到夜已深垂。

    “对了,我差点忘掉,梁天这小子究竟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徐东行问。

    “既然徐师长是深明大义之人,此等些小事情便让它翻过去,到时我自己灵活处理一下便是了。”

    江声道。

    “我可不想在日后,让你戳脊梁骨。来人,叫梁营长过来。”

    徐东行气呼呼地道。

    时过半会,梁天急冲冲地赶到堂屋之中,他挺直腰板向酒桌上的众人敬一个军礼。江声抬眼望住他,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当,只是在眉宇之间多出一份乖巧。

    “梁营长,你是否准备抢别人的未婚妻?”

    徐东行开门见山地问。

    “报告师长,没有。”

    梁天慌忙地应道。

    “你看看这是谁?他便是张成的士兵江声,多次手刃嚣张异常的日军。你小子在听完之后,还想不想惹事?从即日起,你下去当连长,如若还不知悔改,便去当排长。”

    徐东行呵斥道。

    “原来是你!”

    梁天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然而他的两眼之中却悄悄地闪过一阵寒森森的凶光。

    江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但他却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他仰起头,一杯白酒如同瀑布似的倒进喉咙,在他的心中早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大婚之礼
    徐东行师长的大义所为,终于让江家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他们故而不用再惧惮梁家的势力,于是择好吉日,准备正式为江声和万兰英举行大婚之礼。

    时间稍稍往前一走,吉日很快便要到来。

    在大婚的前夜,江家大宅院之内外都已开始挂满红绸,尽管此时正遇荒年,然而在江周氏的授意下,大户人家该有的阔气还是被铺陈出来。村中的众人皆纷纷过来帮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一地久而不见的喜气洋洋。

    “当新郎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有些许心理准备。”

    江廷源望住江声,静静地笑起来。

    “又不是去打架。”

    江声应道。

    “那可比打架更折腾人,待你进入新娘的村中之后,众多村民会跑来如同看猴似的望住你。那些充满好奇而又**辣的眼光,能把你全身的骨头都看得酥酥软软的。”

    江廷源道。

    “在你大婚之时,便是这一种状况?”

    江声问道。

    “当然是,否则如今哪能让我的印象如此深刻?最可恨的是,我当时刚跟随众人的脚步踏进你五婶的村中,很快便被一群村民围住。我告诉你,他们的嘴巴可真是不会积德,一路上都在对我评头论足,如同一伙未曾被超度的小妖怪在孙悟空的耳边嗡嗡作祟。”

    江廷源心有余悸地道。

    “他们都说些什么?”

    江声问。

    “我已不记得。”

    江廷源笑起来。

    “真不记得?”

    江声道。

    “那我告诉你吧,他们都大声地喊,‘嘿,你们觉得这一个新姑爷,他像不像大戏中的程咬金?你们看这身材和这脸色,我觉得怎么看便怎么像。’由于当时我的内心十分紧张,起初我并未仔细琢磨他们的话语,故而乍一听到我还是蛮高兴的,可待我转念一想,火气旋即便腾腾冒起。”

    江廷源气呼呼地道。

    “身处此等情景,你又能怎么办?”

    江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如若不是媒婆在事先已告诉我,说你五婶长得十分好看,我当时或许会扭头退货走人。”

    江廷源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入夜后,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之中,将大地照得亮堂堂。待几阵风吹过,几朵浓墨似的游云悄然地来到月亮的身旁,把它明洁的脸庞遮挡得严严密密。

    大地正在倒春寒的征途上摸索,忽然一场酣畅的冷雨静静地湿透延绵的大地。在雨水刚飘落在瓦背上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江廷光疑神疑鬼而又半信半疑地奔出门外。

    “天下雨了,天下雨了!”

    当冰冷的雨点真实地打在他的脸面之上,他开始变得大喜若狂,一边奔跑起来,一边吼叫。

    “真的是下雨了,我们有救了!”

    桐地的村民们都让这一场澎湃的欣喜惊醒,他们纷纷跑进雨地中,一起叫着,一起哭着。在他们由于兴奋而渐渐变得扭曲起来的脸上,连上天都已分不清哪一滴是泪水,哪一滴是雨点。

    到次日的早上,浩瀚的雨水已让桐地的山前田边渐渐地丰盈起来,到处都是一汪又一汪的清水,如同一双又一双含情的眼睛。

    江声走出家门,他重重地舒出一口气,眼眶之中的几丝蠢蠢欲动在悄然地化为一场泪落。

    此时,他眼前的一地竹木都开始仰起高贵的头颅,在风中垂起长发。而村民们也都蜂拥而出,跑到在田间挖地翻土,抢种一些速生的果蔬与庄稼。

    “看来,万兰英真是有福之人。我刚要和她成亲,天便下起盼望已久的大雨。”

    江声回到家中,看到由于一场雨水而变得空落落的大宅院,他的心中有一种难以宣泄出来的舒坦。

    “今日是江声的大婚之期,村民们都已跑去下地干活,我们该怎么办?总不会至于要让我们这些当叔叔伯伯的出面去为他们抬轿迎亲吧?”

    江廷源抽罢几口水烟,忍不住堆起一脸愁容。

    “时候还早,不必太急。”

    坐于堂屋之中的江周氏开口道。

    “阿妈,你真的准备让我们去迎亲?我可不愿再出席这样的场面。”

    江廷源应道。

    时过半会,已是晌午。江家大宅院的门外忽然喧闹起来,一众穿戴一新的村民纷纷而来,他们有说有笑,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绽开着笑容。

    “这不是来了吗?”

    江周氏欣慰地从椅子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外招呼他们进来。

    吉时一到,江周氏让人在门前放过几声爆竹,众人抬起一顶小花娇,簇拥着江声,直往铁山村走去。

    三公里的山野,在这一阵喜庆的欢呼声中,早已让年岁渐而遗忘尽原本由现实所哭落的悲伤。江声走在人群之中,他感觉自己正在迎接新的生活与新的生活方式。纵然他对未来仍是缺乏设想,但在他的内心之中并未存在过不安。

    “明天的太阳出来,将会是什么样?”

    他小声地问江德。

    “你想得好美。”

    江德笑道。

    “为何?”

    江声问。

    “说不定又会下雨。”

    江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到午后,待所有的仪式都已办完,迎亲队伍准备再度簇拥着江声和万兰英出门。身穿嫁衣的万兰英刚刚迈出门槛,她便开始抽泣起来,并不时地回头朝堂屋之中望去。端坐在椅子上的万文氏强装笑颜,不断地朝她挥手。

    “阿妈,我今日出门,从此便是江家之人,我走后,你要保重。”

    万兰英道罢一句,挥泪钻进小花轿,由几人抬着一路往桐地走去。

    “江声,你觉得万兰英长得如何?”

    他们刚走出铁山村,有人便在一边小声地问江声。

    “你不许回答。”

    坐在小花轿之中的万兰英,竟然耳朵如此敏锐,她用脚踢一下轿门,低声说道。

    “那我也不问了。”

    此人赶紧挤眉弄眼地朝江声笑起来。

    返程与来时之路相同,都是三公里的山野。由于经过雨水的供养,尽管草木仍未能给人们带来足够的憧憬,然而此时明媚的春暮却早已呈现出一派让人舒心的景象。三五只山鸟悄然而来,在人们的头顶之上翩然起舞,如同一幅动人的山水画。

    “你们迎亲,非要将阵势搞得如同操办开国大典似的,这一路的吹吹打打,可曾想到会惊扰到我们?恐怕我眼前的这一座山丘,你们是过不去了。”

    忽然,有一个彪形大汉带领十几人挡住迎亲队伍的去路。

    “他们要抢亲?”

    江德大惊而问。

    “莫慌,我先问问。”

    江声推开他,大步走上前。

    “眼看你便是新郎官,此笔账我们该如何清算?”

    彪形大汉道。

    “莫非你是梁天派来的?此等下三滥的手段,绝非英雄所为。再说,难道他便不怕我再去找徐东行师长告状?”

    江声冷笑道。

    “我们是梁营长派来的,你又能如何?况且今日之事,我一定不会让你抓到把柄再去徐师长那边告状。你以为徐师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你空口无凭的告状吗?江声,别太抬举自己,小心被我们反咬你一口,说你故意造谣陷害梁营长。”

    彪形大汉开口道。

    “如此说来,如今我非要抓你回去见徐师长。”

    江声勃然大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

    “兄弟们,动人。”

    变形大汉大喝一声,旋即转身退去。

    “难道他们要开枪?”

    江声正在纳闷之际,忽然看见这一群人扬起手臂,朝江声与迎亲队伍扔来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待这些东西飞翔许久,渐而落下来之后,江声才发现它们竟然是牛粪。

    “我们梁营长吩咐,这些好东西先送给你们尝尝,如何滋味还可以,以后再给你们送些更好的东西。”

    彪形大汉哈哈大笑,赶紧率领众人往山边跑去。

    在江家大宅院之中,江周氏早已江廷源挑出一担白米,开锅煮饭。到晚上,江声与迎亲队伍中的众人都纷纷洗刷完毕,他们原本一肚子的怒火也渐而在喜气弥漫的堂屋之中散尽。此时,桐地的村民们都在放开肚皮地吃喝,到处都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景象。

    午夜来临之后,人们都已大醉而去。在新房之中,江声凝视着万兰英,火红的煤油灯光,把她的身影打在墙上,如同一季翻涌的早春。

    “你在笑什么?”

    万兰英看到江声一脸欲笑难罢的样子,她淡淡地道出一句。

    “我忽然想到当年广西山区的一位新娘,她在大婚之日,由于受到惊吓,她竟然尿湿了嫁衣。”

    江声忍不住开怀大笑,而在他的脸上,早已静静地洋溢出一阵难以言表的幸福。

    【作者***】:请阅读。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战云再起
    重获生机的年岁,还未待江声从新婚燕尔中真正地回味过来,时间早已堆到1944年初秋的身边。

    于江声看来,眼前这一方古朴的大地和平淡的生活在紧紧地相拥,它们只需抬脚一走,人生所有的感念便如同村前欢快的河水,开始在昼夜的腹地中叮咚不止。

    一夜,月色正浓,窗外的虫鸣如嘶。

    仰脸躺在床上的江声,始终都在辗转反侧。万兰英坐在床前,正在用蒲扇为他驱赶飞舞而来的蚊虫,然后再垂下浓墨似的纱帐。

    “我听杨保长说,日军再度打过来,如今徐东行师长正在据守广西右江一带,率部与日军周旋。”

    江声开口道。

    “这仗一打便是多年,何日才能是个头。”

    万兰英感慨起来。

    “不瞒你说,如若我还未曾与你成亲,我会跟随徐师长上前线去。家仇犹能放下,然而国恨却让人欲罢不能。外辱当头,苟且而活,这不是我的性格。人生在世,纵然不能证明给别人看,也务必要证明给自己看。击倒你的,可以是强大的敌人,但绝对不能是自己。”

    江声在言说之间,脸面上渐而涌满一地坚毅。

    “其实,我能理解你。人如若没有血性,便如同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便是有一阵清风吹过,它也只会沙沙作响而毫无骨气可言。”

    万兰英应道。

    “或许你说得对,这仗已打多年,何日才能是个头。”

    江声静静地留下一滩眼泪。

    到次日的午后,桐地的上空忽然中飘来两朵猩红的云彩。“秋水是不是要来?”闲来无事的江声走在村前的田间,纷繁的苍翠与丰熟的年岁开始将他遮掩起来。在他左边是一片延绵的豆类,在他右边是一展开始弥漫起香气的水稻,他俨如一只高傲的青蛙王子,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江声,你今日为何不外出做生意?”

    从静静的村道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声抬眼望去,只见杨保长站在一片黄竹之下,正在笑咧咧地朝他挥手。

    “日军又在炮击海边,我大伯不同意大家出门。杨保长,你缘何有此雅兴,会到乡间来走走。我可要告诉你,乡间多猪狗,你要高抬步然后慢慢地走,小心别踩到粪便。”

    江声哈哈大笑。

    “踩到粪便,起码不至于会死,但如若遇到日军,肯定将是小命难保。我昨夜还在想,我家住在城郊,如今看来都是凶多吉少。”

    杨保长应道。

    “要不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干脆搬过来与我为邻。不过,你家中的那一个早已习惯锦衣玉食的杨姜氏,她是否愿意过来倒也是一个问题。”

    江声道。

    “她能成什么气候,我在她的面前便如同国王似的,而她在我的面前便如同一条被驯服的小狗。前几日,听说日军要来,她便在家中开始哭哭啼啼。那时,我的心中正在又惊又烦,故而我瞪她一眼,她便已屁颠颠地滚回到娘家去。”

    杨保长神气无比地道。

    “如今呢?”

    江声问。

    “当晚,我经过一番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她也是蛮可怜的。在失去我的庇护之后,万一日军真的朝这边打过来,按照她的性情,她只能委屈求全,只能对日军投怀送抱。于是,我便把她接回来。”

    杨保长笑道。

    “你能把她求回来,也是一种本事。”

    江声忍不住也发出会心一笑。

    坐在江家大宅院的堂屋之中,夜幕已开始降临下来,到处都是鸣蝉的声音。在这一片涌满杀机的时光中,桐地恒古以来原有的安详已开始渐渐地上演。江德带领一群小孩正在门前的百年古桑树下,重演江廷源当年最得意的伎俩。

    “不知徐师长在广西的战况如何?”

    江声开口问。

    “如今,他已升任为副军长,兼任南宁警备司令。”

    杨保长应道。

    “真的?”

    江声闻言,不禁喜出望外。

    “我的消息向来准确,绝对不会有错。徐东行是一个军中悍将,他的战术灵活多变,经过几个月的鏖战,如今已成功克复南宁。”

    杨保长道。

    “如此说来,日军的大势已去?”

    江声问。

    “我们电白地区之所以能在这一场战火中并未受到太大的创伤,一切皆因日军只是把此地作为一条南下的过道,而他们的终极目标则是要占领广西地区,以便实现南下部队与境外日军的会合。如今,由于徐东行在南宁取得重大胜利,他如同一座大山似的耸立在日军前进的路上,这反倒让我开始揪心起来。”

    杨保长款款而道。

    “为何?”

    江声大惑不解地睁大眼睛。

    “你想想便知,日军的龟缩与反流,势必会造成电白地区压力的增大。说不定,他们在日后要把电白作为进攻广西的桥头堡,这便是我为何过来寻找避身之所的原因。”

    杨保长不无担心地道。

    “杨保长,你抬起头,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真不愧是一个已在凡间修炼成妖怪的人物,以后我如若还能见到徐军长,我一定向他大力推荐你。”

    江声一边咋舌,一边感叹道。

    由于江廷光和杨保长向来相熟,故而他早已让江李氏到厨房去准备一桌好菜。待月亮出来把桐地的山水都照亮之时,他大步地走来,咧开嘴道:“杨保长,你是贵人上门,快快请到主位上,与我小酌两杯。”

    “你家中可曾还有十年烧吗?”

    杨保长笑道。

    “你开怀畅饮便是,纵使我家中已没有,我出去变卖家产也要弄回来与你同醉。”

    江廷光应道。

    “江声,你听听,这一种乱纷纷的世道,迟早都要把人的性情全部改变掉,甚至把人全部都逼疯。你看看,你大伯如此厚道之人,如今开始变得何等的油嘴滑舌。”

    杨保长哈哈大笑。

    在酒过多巡之后,杨保长回头笑眯眯地望住江声的脸。江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举动,赶紧抬眼看他,然而杨保长始终都不开口说话,仿佛时间在此刻已停留在他们的对视中,静静地化为一滩深浅不一的山水。

    “你在看畜生吗?”

    江声问道。

    “我感觉,你今晚如同要进洞房似的,满脸都洋溢出喜悦。让我纳闷的是,眼看日军快要打过来,他们这一次将会展开比以前更疯狂的杀戮。在此种背景下,不知你的喜从何来?”

    杨保长开口道。

    “徐军长已打败日军,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或许按照你的说法,他的胜利会带给我们更多的危险,然而这一种危险我愿意去承受。日军一日不除,家国将一日不宁,你能躲过初一,也难以躲过十五。这个道理,便如同在你的家门口处住着一窝毒蛇,你始终不去驱赶它们,它们始终会不走。徐军长浴血在前,正是一个伟大的捕蛇者,因而我们不应该去埋怨他。”

    江声应道。

    “其实,我并未埋怨他,只是战云开始集聚在我们的头顶,这已是不争的事情。日后,我们该何去何从,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杨保长叹出一口气。

    “杨福寿,你在不在?”

    从江家大宅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语声刚刚落地,还未待杨保长从酒意中回过神来,穿得花枝招展的杨姜氏早已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扭起脚步穿过修长的廊道,如同一片飒飒而落的花瓣。

    “你为何过来?”

    杨保长大惊失色地问。

    “杨福寿,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有本事把我哄回来,便可以放心地丢在家中置之不理。如今,日军已快打过来,村中众人都开始四散逃命,你竟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而对我的生死充耳不闻。”

    杨姜氏开始嘤嘤而哭。

    “你先别闹,在江家众人的面前给我留点情面。等回去以后,我给你跪在床前赔礼。再说,我纵使薄情寡义,也不至于会丢下你独自逃命。”

    杨保长用眼环顾一下四周,言语之间充满哀求的语气。

    “县城附近的村民都已开始逃命?”

    江声赶紧问道。

    “是的,我一路而来,满眼都是他们拖家带口的景象。”

    杨姜氏应道。

    “杨保长,桐地离你家不远,看来我们江家也是生死难卜。”

    江廷光天生的胆小,在此刻悄然地展露得一览无遗。

    “搬家逃命,只是迟早的事情。”

    杨保长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要走你们走,我们江家绝对不会离开桐地。我倒想看看,日军究竟还能猖狂到什么地步。”

    江声言罢,转身挥袖而去。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喜讯频传
    时间一走,天幕开始明媚起来,淡淡的风中到处都充满草木的香气。

    一直被众人视为虎狼与恶魔一般的日军,终归未能出没在桐地的大地上。之前曾令尘嚣涌动的噩耗,它只是如同一道乱七八糟的风,带着足够的震慑,在人们充满惊恐的眼帘上悄然远走。

    “要来便来,我在等着你们。”

    江声如同一头威武的野兽,他竖起高傲的头颅,在时日的朝升夕落中不断地壮大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日军当年在广西将他与排长逼向绝路,如今如若还让此番老故事重演在家门口,这一种生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也是一种死。

    “死在前进的路上,总比死在退缩的路途中动人。”

    他笑起来,让两片云朵在他的发际之端缥缈成诗。

    其实,这一年的时间流荡得特别慢,它像是一只年迈的蜗牛,连每走一步都需要考究该先迈出左脚还是右腿。然而,纵然纷繁的消息总在愁煞万物,但万兰英的脸面上始终都是开满坚定。她选择静静地站在江声的身后,抬眼望住东南西北的来风,在年岁的腹地中把她悠长的头发纷纷地拂起,然后如同梦一般展开。

    一年后,季节进入初秋。

    一日晌午,万兰英从外面走回家中。她步履间的仓促与脸面上的诧异,不禁引起正在堂屋中漫天闲聊的几个女人的注意。她们一头回头,抬眼如同在看一只突然闯进自己领地中的野猴。

    “我刚才出门去找香兰,听说她在昨晚已跟随别人搬到大衙镇去避难。”

    万兰英赶紧开口道。

    “避难?她若真怕日军,一年前便会走了,为何非要留到现在。”

    江李氏大惑不解地道。

    “除非是要改嫁?我已听说,三姑在前些日子曾频频来到香兰的家中,准备将她撮合给梁营长。”

    江林氏若有所思地应道。

    这时,江声跟随叔伯们走到堂屋之中。这些男人们似乎对女人所聊之事情并不感兴趣,他们如同三五只翠鸟似的,都在睁大眼睛盯住那一根早已落于他人之手的水烟筒,准备一有机会便旋即探身动手拿过来。

    “江声,香兰走了。”

    万兰英不无感伤地道。

    “去哪里?”

    江声问。

    “听说去避难。”

    万兰英应道。

    “留在桐地,她也死不了。除非,她要去改嫁。”

    江声道。

    “你怎么也知道?”

    江林氏咧嘴而笑。

    “改嫁,其实是一种可以复制而又无法预防的病毒,只要女人被打开过第一道口子,第二与第三道口子随即便可崩裂。在前些时日我已听村中之人说过,三姑曾多次上门来游说香兰,想将她介绍给梁天,想必她的此番外出正是为这事。”

    江声道。

    “梁天不是在南宁打战吗?”

    江林氏问。

    “鬼知道那小子的心中装着什么坏肠子,再说,如今的这一场大战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生死搏杀,又不是他梁家与我们江家的水红不容,他大可不必全心以赴。江声,你还是要去找一下杨保长,向他打听一下前线的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打听一下梁天是否已真的回来。按我的意思,我宁可香兰老死在桐地,也不愿意她嫁给那一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江廷源愤然而道。

    时间刚到傍晚,江家大宅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高声喊道:“好消息,日军战败,今日已宣布无条件投降。”

    江声走出门外,他抬眼一看,原来眼前的来者正是杨保长。只见此时的杨保长正如同死掉爹娘似的,他泪流满面得飞奔而来,村道上厚重的尘土正被他轻浮的脚步扬起,在渐渐得弥漫成一地的狂乱。

    “是真事?”

    江声急忙问道。

    “你看我乐得都如同一条疯狗,如若不是真的,只能说明我真的是疯了。”

    杨保长应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是不是真事?杨保长,我告诉你,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才行,否则眼前疯掉的不是你,而是我。”

    江声的眼中慢慢地渗出一片泪水。

    待他们一同坐在江家的堂屋之中,闻讯而来的村中众人已开始蜂拥而来,他们的脸上都开满喜悦,如同古代一群在等待皇帝特赦的死囚犯似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徐东行军长已于今日率部返回到广东,他在收编完伪军李辅群部之后,并于江门、市桥两地接受日军投降。我还听县衙之中的人士说,他可能有机会调到广州行营去出任高参。”

    杨保长开口道。

    “梁天如今在哪里?”

    江声问。

    “他早在半个月前,已回到电白。你似乎很关心他,是不是还在记恨他上次的事情?”

    杨保长道。

    “那香兰肯定是去找他了。”

    江林氏笑咧咧地插上一句。

    “谁找谁?你们所言之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杨保长愣愣地仰起头。

    “香兰是我三婶养的一头大肥猪,如今它已跑出去找野猪,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江声笑道。

    “你们赶紧去把它找回来,今晚杀猪庆祝日军投降。廷光,你还有没有十年烧,到时记得拿几瓶出来,这一回可不能再小气了。”

    杨保长转身吩咐江廷光。

    “杨保长,酒随时都有,可是这一头叫香兰的猪却不好找。”

    江廷光应道。

    “香兰不是山林的妻子吗?原来你在糊弄我。”

    杨保长气呼呼地站起来,然后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之中,慢慢坐下。

    待月亮升上来之后,原本持续多年已毫无一丝真正快乐的桐地,此夜变成欢乐的海洋。江廷光把家中所藏的十年烧尽数搬出来,将一向视酒如水的杨保长灌得日月无光。

    “廷光,我要走了,你们继续喝。”

    杨保长慢慢地站起来,朝空中挥一挥手,然后两眼迷离地走出桐地。

    在他的眼中,此时的天幕显得格外地多情,月下的每一株花草都如同他家中的杨姜氏,时刻都在散发出一阵阵足以让人陶醉的清香。

    “我真的醉了?”

    他强支住身体,同时屏住呼吸,再甩手用力地抽几下自己的耳光。三几下清脆的声音,开始跟随夜风,从他的左耳游荡到他的右耳。他仔细地聆听半会,似乎一直都未能听到声音,但一阵渐渐堆至的隐隐痛楚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到他的柔软,让他忍不住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什么人?”

    这时,从村道的前方走来一个女人,在她的身边正跟着三个惊慌异常的孩子。

    “如若你是夜游的鬼魂,你肯定认识我,我便是杨保长,你们也快快报上名来。”

    杨保长大怒而道。

    “看来,我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名鼎鼎的杨保长在往日远在天边,如今却近在眼前,我竟然一时看不出来。我是香兰,请你莫要见怪。”

    香兰笑嘻嘻地应道。

    “香兰,江家的众人刚才还在议论,说你这一头猪跑出找野猪还未回来。没想到,我一出门便看到你。”

    杨保长意乱情迷地笑起来。

    “他们为何骂我?”

    香兰气呼呼地道。

    “你去问吧,我现在只想回家。对了,台上两边的伙计们请为我敲响锣鼓,老夫要开嗓唱大戏。青草丛中一飞贼,单枪匹马挂双锤,不恋关山阵阵苍,只求快快回深闺。”

    杨保长摆摆手,然后唱起大戏,颤悠悠地消失在香兰的眼前。

    次日的阳光出来,淡淡如画。江声出门走上村道,他抬眼望向香兰的房屋,在眼前这一幕繁华景象的背后,他想到更多的是血泪。

    “四哥,你要出门?”

    在江声的身后,分明是传来一阵香兰的声音。

    “你不是走了吗?”

    江声诧异地道。

    “我走去哪里了,为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香兰笑道。

    “三姑不是过来为你作媒,将你介绍给梁天?”

    江声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

    “儿女都已开始长大,我不想再去嫁人,我愿意一直留在桐地,将他们拉扯成人。我觉得,有福气的女人是一嫁便可到头,而如同我这一般苦命之人,才需要承受多次这样的折磨。”

    香兰开口嘤嘤而哭起来。

    “你别哭,我最怕听到女人哭。”

    江声尽管也被她的伤感所深深感染,但在他迈开腿使劲地往前走去之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或许这一种笑,其间的含义只有他才知晓。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竞选县长
    在抗战胜利之后,徐东行先是在1946年调到广州行营去出任高参,接着在1947年7月被授予中将军衔,时至该年的下半年,徐东行退役住在广州。

    而在此时的电白,由于战争的阴霾早已消退,政治上各种势力的搏杀便开始浓墨重彩地走上历史的舞台。人类社会向来如此,当大难来临之时多数人都会情愿放低身价,摆出一副奴隶的架势去退缩与逃避;而等胜利的曙光开始普照大地,这些人便会摩拳擦掌地蜂拥而出,俨如每一个人都是时代的救世主和新主人。

    一夜,天色已很沉。

    一辆汽车挥舞着两道刺眼的灯光,在从夜幕中摇摇晃晃地朝桐地开来。江家大宅院的各处灯火已纷然熄去,略感疲倦的江声正脱去衣物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大宅院的木门被人重重地拍响。

    “开门,我们要找江声。”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江廷光急忙从房中大步地赶来,他刚刚拉开一丝门缝,斜射而来的汽车灯光把他的脸色照得一片灰白。他用手使劲地揉几下眼睛,只见三五个穿戴整齐的士兵站在门前,此一番情景,旋即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呼出来。

    “江声在不在家?”

    “长官,你们是什么人?”

    “你既然都晓得叫我为长官,那我肯定是从部队中来。”

    “你们深夜登门是为何事?”

    “不知道。”

    “莫非你们要捉走江声?”

    “将军吩咐过,不是捉,是请。”

    此一番对话,让江廷光的情绪稍稍地平复些许,他正欲打开大门招呼大家进来,忽然他抬眼发现江声早已站在门后。

    “你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万一这些士兵是梁天派来的人。”

    江廷光小声而道。

    江声点点头,平静地走到门外,然后一头钻进汽车之中。随着汽车一声有力的低喘,它左右摇摆几下便径直朝村外开去。

    待汽车终于开到一座他似曾相识的大宅院之前,江声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他认得这正是徐东行的老宅。汽车刚刚停住,从左边的车门处跑来一个士兵,他一言不发地为江声拉开车门。

    “江声,你可来了,老夫在此已恭候你多时。”

    忽然,满脸笑容的徐东行从家中走出,并大步地朝江声走来。

    “承蒙将军之厚爱,让我不胜感激。”

    江声忍不住向徐东行深深地鞠上一躬。

    “如今,我已解甲归田,成为此间的一只闲游野鹤,你此番来见我理应不必太过拘谨。”

    徐东行伸手扶起江声,同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坐在徐东行的堂屋之中,江声的内心忽然变得忐忑起来,他猜测不透徐东行深夜找他过来的深层含义。于是,他忍不住抬眼望住墙壁上一副画作,画中是一个老者正坐在一株苍老的松树下苦思冥想。

    “你看得懂这一幅画?”

    徐东行笑道。

    “这个老者在想的,或许也正是你在想的?画作中的老者已是年老体衰,他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不得不让他陷入思考。”

    江声应道。

    “江声,你的此番言论不禁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告诉你,这是一幅还未曾完成的画作,我原本不打算挂上去,但经过我仔细端详,幡然觉得这一副画作的深意正好能与我如今的处境不谋而合。”

    徐东行意味深长地道。

    “为何?”

    江声诧异地望住他。

    “人生向来多是盛极而衰,当你真正站到高处,透骨的寒意便会对你展开摧枯拉朽般的折磨。如今,我之所以要解甲归田,完全都是出于一种无奈的抉择。你再抬眼看看这画作之中的老者,他所想之事也不过如此。”

    徐东行叹出一口气。

    “将军,或许画作之中的老者在思考的,正是一盘棋局。”

    江声道。

    “你所言极是,这一副画作遗缺的部分,正是一盘棋局。眼下,电白国民党内部各派势力正在蠢蠢欲动,一旦假以时日让他们成功地占山为王,那我的未来将会无路可走。故而,如今之计我便是要走一步去车保帅的险棋,计划参加此次的国大代表竞选,争取出任电白县长。”

    在徐东行言说此一番话语之际,江声发现他的两眼中不禁闪出一股冷森森的寒光。江声其实理解他的苦衷,在失去军队之后,徐东行如若不及时为自己圈定一块势力地盘,他终将很快便被历史丢进臭烘烘的垃圾桶中。

    “你如若真的愿意出来当电白县长,这肯定是一件众望所归的事情。”

    江声开口道。

    “话非如此。”

    徐东行摆摆手。

    “为何?”

    江声问道。

    “自从我解甲归田之后,一些在之前被我视为心腹的老部下,大多都已被别的势力挖走,且别看我当初曾八面威风,可怜如今真的已落到无人可用的地步。其中最让我恼火的,是梁天这小子,日军刚刚投降,他便屁颠颠地跑到别处去抱大腿了。我多年来一直厚待于他,没想到自己到头来竟然是养了一只白眼狼。故而,今夜我请你过来,一则想找你叙叙旧,二则也想你过来跟我。”

    徐东行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不觉深深地感动到江声。只见他站起来,多次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徐东行开口道。

    “将军,如若日军还没未投降,我将毫不犹豫地答应你,并义无反顾地跟随你。但是如今,眼看天下已太平,尘世中百废待兴,故而请恕我直言,我不愿再踏出这一步。”

    江声应道。

    “尽管我是求贤若渴,但君子也不可夺他人之志。为此,老夫也能理解你。”

    徐东行无奈地摇摇头。

    时间走到年底,牛毛细雨开始飘落下来,天地之中赫然地迎来早春的迹象,一些耐寒的植物都纷纷抽出新芽,在阵阵的北风中挥舞着各自的神气。

    一日的午后,徐东行带领一个随从,打着乌黑的雨伞来到河堤之上。从远处飘荡而来的一条河流,正在用一片静默与清新在迎接他的到来。他扔开雨伞,独自在纷扬的细雨中渐行渐远。

    “救命!”

    忽然,徐东行惨叫一声,轰然倒在湿漉漉的泥土之中。

    徐东行的随从赶紧扑过来,他抽出手枪朝两个黑衣人逃跑的方向连开几枪。无奈雨雾正大,他并未能击中此两人。

    躺在床上的徐东行,他满身是血,厚实的身体已被刺客捅出三五个血洞。他挣扎起来,抬手指着门外,叫出一声:“是梁天,我认得他右手虎口处的那一道伤疤。你们快派人去找江声过来,我要马上见他。”

    时近傍晚,早已清洗与包扎完毕的徐东行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江声已大步迈入他的房中,并紧张抬眼观察起他的伤势。

    “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徐东行睁开眼睛,缓缓而道。

    “将军,听说这是梁天所为?你缘何不赶紧派人过去,把抓他过来。”

    江声道。

    “他敢对我下此毒手,想必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如若我现在派人过去,说不定会授人口实,被人借题发挥。眼看此次的竞选时日将到,他们只不过是不想在竞选的当日看到我而已。不过,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想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徐东行俯身于江声的耳边,轻言几句。

    “明白,你放心。”

    江声点着头道。

    午夜刚过,江声便重新敲开徐东行的大门。只见徐东行侧卧于床上,他两眼泛出一时期待的神色。

    “办得如何?”

    “干净利落。”

    “可是用刀?”

    “我只用双手。”

    江声应出一句,便随即坐在一张木椅上喝起茶来。他似乎想到什么,旋即又站起来,大步地走到徐东行的面前道:“我刚才仔细地检查一番之后,发现梁天右手的虎口处可并没一道伤疤,你是否认错了凶手?”

    “我知道他不是凶手,但他是第一个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我平生最恨别人背叛我,如今你既然解决了他,也终于为我出了一口恶气。至于两个凶手,我根本不会去记恨他们,我反倒愿意把他们当成朋友来看待,由于他们的刺杀与我的受伤,在一时半会之间,我的处境是非常安全的。”

    徐东行静静地道。

    “你在利用我?”

    江声不禁打起一阵寒颤。

    “等我当上县长,这一个案件,便会石沉大海,无人知晓。”

    徐东行笑道。

    时间一到春末,徐东行终于如愿以偿地赢得竞选,并顺利地当上县长。

    而身处桐地的江声,如故的生活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每当他想到梁天,他的心中都不禁涌起一阵五味杂陈:“徐东行,真是一个人物。”

    【作者***】:请陪故事一起成长。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策反计划
    初夏的时节,转眼已到。

    巴河两岸的苦楝树在年岁的缝隙中,迎着阳光与清风,尽情地开出一片淡紫色的花朵。早已被埋葬多时的蝉鸣,终于开始渐渐地苏醒过来,重新把古朴的桐地变成一块富有童真的地方。

    一天晚上,江声忽然心血来潮,他甩开脚步来到巴河之中畅游完一番,直到散落的月光在苍茫的村道上绣满图案,他才从水中满意地钻出来,吹起口哨大步而回。

    “今晚不知为何,杨保长带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一直在家中等你。”

    待江声走进房中,万兰英急忙抬眼道出一句。

    “他们是何时过来的?”

    “黄昏后。”

    “他们找我,没说是为何事?”

    “我问过杨保长,但他一直都是在笑眯眯地摆手,示意我别问。”

    “在堂屋之中,还有谁?”

    “如今,大伯正在作陪。”

    江声满怀狐疑地迈出房门,绕过寂静的廊道径直朝堂屋走去。只见此时的堂屋,已拥坐着数人。江廷光伸手拉住杨保长的肩膀,借助微醺的酒意在谈笑风生。

    江声发现在杨保长的身旁,正端坐一个中年男人,他宛如一座静默的山丘却饱含着丰富的故事。只见此人眉宇宽广,面目从容,他一边在侧耳地倾听着众人的言来语去,一边不断地抬眼环视着堂屋。

    “江声,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刚才还在商量要不要让人去河中找你。依我看,青春年华难免会让人多一些骚动,偶尔借助夜幕的掩护出去沾花惹草,也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杨保长兴高采烈地道出一句。

    “杨保长,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让我背负不白之冤。”

    江声笑道。

    “我刚才还一直在宽慰兰英,没想到你便已回来。现在,纵使她真能听到我的话语,我依旧会坚持把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完。我觉得,猎艳是男人的本性,你也不至于要羞于开口承认。”

    杨保长继续在故意捉弄江声。

    “你我有别,对于此等风流雅兴之事,我自然是无福消受。我自从进来到此刻,一直都在留意你身边的这一个朋友,如今他已久坐多时,不如请他出来讲两句话。”

    江声的脸上堆满笑容,他用期待的眼神扫过中年男人的脸面。他感觉在家中众人面前围绕自己谈论如此香艳的话语,多少有点难为情,故而他赶紧把火苗一脚踢出去。

    “杨保长生来便是风雅之人,他的舞台只应在春暮之中,每日都可以与众多蜂蝶一起去花海中穿行。而江声,我看你双眸饱含英气,你肯定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物。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此风骚,亦非彼风骚。”

    中年男人会意地露出一笑。

    “先生不愧是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人士,我觉得,他所言之话听起来确实比我刚才的一番言语,显得厚实与得体。难怪古人会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是一个不争的事情,缘何我们总是难以做到春江水暖鸭先知,无非便是我们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

    杨保长哈哈大笑起来。

    初夏的夜,风中会多出几分清幽。在人们越聊越起劲的同时,不觉屋外的月色早已葱茏如梦,而再度喧闹起来的蝉鸣,也如同潮涨一般渐渐地堆到桐地的各一个角落之中。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坐在东厢房中的万兰英,似乎已隐隐听到从堂屋中传来的言谈,但待她侧耳倾听半会之后却依旧毫无所获。她只得摇摇头,对此也付之一笑。

    “今晚,杨保长明显是话中有话。”

    江声在蝉鸣对静夜不断的掩杀中,赶紧腾出些许时间,急忙用来整理自己渐而变得凌乱起来的思绪。

    “江声,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杨保长忽然俯身过来,在江声的耳边轻声而道。

    “杨保长,刚才的酒劲太大,加上近日操劳,我已无法再继续作陪。待你下次前来,我一定要尽情陪好你。”

    江廷光透过杨保长脸上微妙的变化,似乎也能意会到什么,他赶紧起身摇晃着身体,笑咧咧地地离开堂屋。

    “杨保长,你是否有事情要跟我说?”

    平静下来的江声,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们今晚过来,正是想请你出面做一件大事。”

    杨保长应道。

    “何为大事?”

    江声诧异地望住他。

    “不瞒你说,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正是**华南分局派来的代表冯浩然。冯代表原本是**茂名电信工委副书记,他此番孤身前来桐地有事相托,希望你能鼎力相助。如今电白的大势已在日渐地明朗起来,解放电白只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按照**的想法他们不忍心与徐东行展开刀枪相对,一方面以便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另一方面以免电白的广大群众在这一场战斗中再度受到伤害。”

    杨保长开口道。

    “你不是国民党的保长吗,缘何会说出此番话语?”

    江声应道。

    “江声,我来解释一下。杨保长其实在几年前早已投诚于我们,多年来,他一直借助自己往昔的身份,在暗中做一些重要的事情。眼下,不要说是解放仅是弹丸之大的电白,纵使是解放全国也已是民心所向和板上钉钉的事情。今晚,我也在此坦露一下我的心扉,徐东行是我向来比较敬仰的一个国民党将军,他戎马半生,浴血在前,是一个杰出的抗日英雄。”

    冯浩然望住江声,平静地道。

    “如今,徐东行在电白做县长,按照他的性格,纵使是你们率部打过来,他也一定会坚守到底直到鱼死网破。我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过兵,他的铁血性格我还是有所耳闻。不过,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胆量也没有办法能把你们的意思带到他那一边去。”

    江声沉思半会,终于开口道出一句。

    “没错,我们也不愿意在最后看到玉石俱焚的局面。”

    冯浩然道。

    “那你们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江声反问道。

    “之前,我曾跟冯代表为此事商量过许久,他觉得徐东行非常欣赏与信任你,再说你也有功于他,如此一来,由你出面去说服他率部起义,便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杨保长道。

    “我何时有功于他?”

    江声大惊而问。

    “梁天的事情,似乎还未曾过去许久。”

    杨保长轻轻地笑道。

    “杨保长,闻你今晚一言,不禁让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此刻怎么看你,你都是似人似鬼,像魔像妖。不过,我今晚也可以在冯代表的面前表一个态度,你们交给我的特殊任务,我坚决想办法去完成,但是我之所以会如此去做,完全是为了拯救徐东行而不是惧怕你们的威胁。”

    江声气呼呼地道。

    “江声,我只是和你开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

    杨保长在一旁陪笑道。

    “如今,这一个乱纷纷的世界,确实是该到消停的时刻了。”

    江声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待杨保长与冯浩然满意地退去之后,江声便快步走出堂屋。他刚刚绕过廊道,忽然江廷光从后面匆匆走来叫住他:“江声,你不要命了?”

    “为何这样说?”

    “你确定杨保长带来的真是**的代表?”

    “不确定。”

    “说不定,今晚便是杨保长为你设下的一个陷阱。我刚才在回房的路上,感觉事情颇为蹊跷,于是便不敢离开,一直躲在门外偷听你们的对话。你想想看,梁天的事情他都能知道,莫不是想以此来抓你把柄,然后将你与徐东行连根拔起?”

    “大伯,你千万不要小看杨保长此人,他是一个混世道的好手,眼前如今天下大势已定,纵然他不是真心投诚**,他也不敢再在这一个黑白未分的情况下去涉险走这一步险棋。再说,我也根本没有把柄在他的手上。”

    “你不是杀死了梁天吗?”

    “当晚,受徐东行的嘱托,我前去找到梁天,但我根本并未置他于死地。他和我过手之后,眼看他连连告饶,于是我便放他逃走。人生在世,不是深仇大恨,何必非要将人逼上绝境?”

    江声静静地道出一番话。

    “原来如此。”

    江廷光不禁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渐而露出微微的一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国民党的大势已去,徐东行如若真能率部起义,这也不愧是一个自救的好办法。为此,我真的有必要去找他试试。”

    江声道罢,抬眼望住大天井的上空,那里正有一轮月亮与几朵浮云在悠然而走,它们赋给桐地的意象如同初夏的梦幻似的,让人越看越心动。

    【作者***】:请大家收藏,阅读。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套路深深
    在1945年日军战败投降之后,电白县衙早已在当年由霞洞镇搬回到县城的原址办公。到徐东行出任县长之日起,县城再度迸发出久违的酒醉金迷,原先固有的繁华在旧日的轨迹上流荡成悠长的河流。

    是夜,县城的街道,喧闹如故。

    三五个脸色醉红而脚步轻浮的男人,拖拉着几个装扮时髦而言语轻佻的女人,一起从街头巷尾上飘过。而在县衙大院之内,夜色早已深深如许,连沉寂多时的昆虫也懒得重新开口鸣唱。

    徐东行的秘书名唤梁仲连,他脸面白净,身板笔直,如同一株临风的秀木。看着时间在分秒之间过去,他赶紧吩咐司机陈文把汽车开到徐东行的办公室门前等候,然后独自不安地低头吸起香烟。

    晚来的清风,从大院的花木中吹来,将他吐出的烟雾尽情地挥散在如水的夜色中。

    “怎么还不走?小心后院起火。”

    他嘀咕完一声,焦急地望住徐东行的办公室。

    “二夫人的病情如何?我一直纳闷,自从十天前县长换我来当司机之后,她每次看到我都如同看到仇人似的,让我倍感不适。我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她感到不满意。”

    陈文犹豫许久,忽然开口问道。

    “她除却矫情,还能有什么病?我都替县长感到难过,虽说她略有些许姿色,但也不至于要成日闹情绪。”

    梁仲连毫不在乎地道出一句。

    “听说她闹过自杀?”

    陈文小声地问。

    “女人的世界,向来都是风雨难测。按我来说,她如若是真心寻死,现在早已有机会化身为一堆白骨,而根本不需要总是采用相同的手段来折磨大家。不过,你似乎也知道不少关于二夫人的花边消息,你继续说说。”

    梁仲连望住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陈文半信半疑地抬起眼,在梁仲连的脸上观察许久,才得意地咧开嘴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你若知道,尽可大胆地说出来。当初我之所以向县长保荐你过来当司机,完全是看中你是一个人物。你也只有尽心对待县长,言而无尽,才不愧他对你的一番厚爱。”

    “我听说,二夫人跟县长之前的司机曾有过一腿,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

    “是谁告诉你的?”

    “梁天。”

    “他已不在了,怎么告诉你?”

    “他根本没死。”

    梁仲连闻言,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他赶紧借助夜色的帮助,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现在哪里?”

    “如今,他人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陈文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连忙暗自刹车,把差点滑出嘴皮的其他话语,硬生生地咽回去。

    “我仅是问问而已。”

    梁仲连微微笑着,转身大步地离开大院。

    时过半会,他带领两名士兵重新走回来。陈文并未察觉到眼前的变化,他依旧静静地坐在汽车的驾驶室中,摇头晃脑地哼着山野小调。

    “出来!”

    梁仲连板起脸,厉声喝道。

    “你要干什么?”

    陈文闻言不禁大吃一惊。

    “你知道太多,自然要罪该当诛。我告诉你,官场之道,该知的你可以知,不该知的你绝对不能去碰。在此道之中,活下来的都是糊涂者,死去的都是聪明汉。”

    梁仲连冷笑道。

    月亮在天空之上,静静地走着。待县衙大院中的这四条人影,开始拉长各自的姿势,渐而开始慢慢地变小直到消失之时,而远在桐地的江声,也从床上翻起来,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为何如此?”

    万兰英问。

    “我的烦心事,多得很。”

    江声应道。

    “没办法,你活得复杂,烦心事都特别多。”

    万兰英笑道。

    “我不复杂,只是作为凡人,自然要烦。”

    江声坐在床前,埋头抽起水烟,淡淡的烟雾在万兰英刚刚燃起的煤油灯光中,静静得腾开。万兰英似乎话中有话地道:“世间的事情,能推便推,千万别掺和太多。”

    “你不同意我去游说徐东行?”

    “我只是不想你去冒险。”

    “人一生物一世,轰隆一声是一辈子,静水流深也是一辈子。我们纵然不应该去为名利而做事,但在大是大非之前,我们至少要有勇气去付出。”

    “付出,值得吗?”

    “你没去付出,怎么知道不值得?我看如今的社会,迟早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之所以要去做这一件事情,完全是为徐东行多留一条后路。其实,一直让我揪心的,只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说服他。”

    在江声再次叹出一口气之时,东边的天色已开始渐渐地升起一片鱼肚白,三五只晨鸟跳出来把清晨吵得热热闹闹。

    “二夫人呢?”

    在徐东行的家门口,汽车刚刚停住,他便钻出来大步地跑进家中,脸色铁青地质问迎头赶来的管家。

    “正在房中。”

    管家慌忙应道。

    “你去端一盆水,泼醒她,让她赶紧滚出来。”

    徐东行气呼呼地道。

    这时,堂屋之中忽然出来一声房门转动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缓缓地走出来,只见她的脸上布满一地满不在乎的表情。

    “徐东行,我不是站在你的面前吗?你有什么气,尽可冲我来。”

    她开口道。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徐东行抬眼瞪着她。

    “不瞒你说,我自从来到你们徐家,我几乎已把坏事做尽。如今,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求你能快快处死我罢了。”

    她嘤嘤而哭。

    “与司机鬼混之事,是否当真?”

    徐东行屏住呼吸,目光之中充满森冷的神色。

    “没错。”

    她毫不犹豫地应道。

    “拉进去!”

    徐东行闻言暴跳如雷,他道罢一句,转身朝门外走去。

    “拉进去?不是拉出去才毙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梁仲连,诧异地望住徐东行,急得满脸通红起来。

    “关她三天,滴水都别给她送。”

    徐东行似乎想起什么,回身气呼呼地补充一句。

    回到县衙之中,徐东行不禁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走到一株大树下呕吐起来,一群红色的蚂蚁正在树桩的泥土上忙碌,这一阵忽来的异物旋即引起它们的躁动不安。

    “县长,身体不舒服吗?”

    梁仲连上前问道。

    “从家中出来,我胸部一直感到难受。”

    徐东行直起身,皱起眉头应道。

    “县长,她已将的你的颜面丢光,虽然刚才我已叫人去处理掉司机,但是留在她在人间,多少让人窝气。”

    梁仲连咬牙切齿地道。

    “你还真以为我是一个毫无血性之人?面对此等侮辱,我何尝不想亲手杀她以雪心头之恨?但事实摆在眼前,便容不得我不忍让。”

    徐东行抬眼望住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为何?连县长都要对此忍气吐声,想必其间的内幕一定有些离奇的蹊跷。”

    梁仲连闻言不禁大吃一惊。

    “如今,我告诉你,她根本不是我的二夫人。这么多年来,我与她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当年从广州退役回来电白竞争县长之位,上峰有一个人物对我始终是放心不下,故而他从外面找来这个女人,在名义上是给我当二夫人,实际上是在监控我。”

    徐东行缓缓地道。

    “大好的山河,他们都守不住,眼看共军便要把天下夺走,他们还要对你所在的弹丸之地始终耿耿于怀?”

    梁仲连痛苦地道。

    “官场便是如此,自己得不到,情愿拱手让给别人,他也不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地坐享其成。如今来看,我也已经看透许多东西。拿命去换回来的江山,如同尘埃一般,既然握不住沙,那便扬了它。只是,我一日还在县长的位置上,便一日都不能动她,要稳住上峰,留点时间让我观察世界的变化,再做决定。”

    徐东行走回办公室,重新拿起昨日的一份文件,继续沉思起来。

    “县长,什么文件?”

    梁仲连凑上前问道。

    “上峰要我逮捕一些**人士,你说我该怎么办?”

    徐东行为难地道。

    梁仲连装作没听到,赶紧扭头看住窗外的阳光。此时窗外的天色真好,眼看一个动人的晴天正在越走越深。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死亡艺术
    时间在夏日,会显得格外地枯燥。漫长的白日,将黑夜逼到悬崖的边上不断地折磨,然后才用一声鸡鸣将之唤回,

    到晌午,骚动的蜂蝶早已来到徐东行家中的花木上,它们在一片浓郁的香气中或是追逐,或者翩翩起舞。

    “二夫人,你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这一间屋子跟棺材似的,人待在里面迟早都会闷死。”

    “我给你唱一段戏曲解闷,如何?”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只要二夫人喜欢,我自然不必在乎颜面。”

    “是吗?”

    “梁秘书交代过,要我陪好二夫人。”

    “我想去死,你会陪我吗?”

    “二夫人,你言重了。在这大好的季节和你大好的青春中,你应该抬眼向前看,而不要总是说一些晦气的话语。”

    “翠莲,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既然如此,你看树端上不是正好有一只鸟在唱歌吗,你陪它唱两句吧,我想门前的那一只狗也蛮喜欢听。”

    二夫人不耐烦地甩出一句,然后扭起落花似的脚步,朝门外走去。翠莲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心想,二夫人的小姐脾气肯定是又发作起来,既然脾气都已泄掉,随后的事情将会变得愈加简单。

    “如今,你爱去哪里,我才不管。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愿意去死。”

    翠莲心生一口闷气,她吩咐两名士兵跟在二夫人的身后,然后独自转身朝堂屋之中走去。

    二夫人气呼呼地出门一路往西走,径直来到一片树林中。树林的深处有一片空地,由于人迹稀罕,故而野草长得异常茂盛。

    “你们帮我在此种上一株古树。”

    二夫人开口道。

    “古树?这里不是树林吗,还至于要种树?”

    其中一个士兵应道。

    “我偏要种,你们没本事为何非要牛气哄哄地跟着我?你们若敢不听指挥,我豁出去也要到县长的面前去告你们的状。”

    二夫人轻蔑地道出一句。

    “告我们什么?”

    有士兵应道。

    “告你们非礼我,我随便在胸前一抓,只需一道伤痕,我便能吃定你们。”

    二夫人阴阴地笑道。

    “我们按你的吩咐,赶紧挖坑种树行吗?”

    两个士兵不禁开口连连告饶。

    “看在你们如此爽快的份上,你们只需为我挖坑,至于种树的事情,我会另外吩咐别人。”

    二夫人得意得嘟起嘴巴,还不忘向他们抛出一个媚眼。

    “谢谢二夫人体谅,我们现在赶紧去找工具,保证完成任务。”

    两个士兵如同遇到天下大赦似得,早已将跟踪二夫人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他们屁颠颠得跑开,二夫人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她感觉外面的天地,由于有鸣蝉的躁动,连天上的云朵也开始忘记流荡。它们在日头的身边渐渐地相逢与叠加,然后不时地遮蔽起阳光,让闷热的大地再度找回些许清晨的凉爽。

    “前面是什么地方?”

    很少出门的二夫人,突然发现在大路的尽头处,有一排低矮的房子掩映在绿荫之中。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径直走过去。

    “你想投胎,也不至于要如此猴急,你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待二夫人来到门前,她忽然听到一个伙计的一声低吼。她不禁赶紧抬眼望去,这时她才发现这一家店铺原来是一家棺材铺。

    “我还以为这是阎罗殿。”

    二夫人淡淡地应出一句。

    “此般女人还真的少见。”

    伙计忍不住笑起来。

    “难道世间的男人都喜欢欺负女人?不怕你笑话,我的养母在昨夜已过世,我进来只想买一口棺材埋葬她,但我由于正巧要在明天出嫁,故而我想你能帮我一个忙。”

    二夫人眉头一皱,不禁心生出一计。

    “要我怎么帮你?”

    伙计问道。

    “你找人在今天把棺材送到东边的树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已挖好的坑,你只需把棺材放进坑中,待明日再去把棺材埋起来。”

    二夫人道。

    “你养母不用装殓吗?”

    伙计抬眼疑惑地望住她。

    “我在今天上半夜会让人把她送过去,放进棺材中,你到下半夜过去填埋便可。我稍后先将棺材的钱给你,至于埋葬的工钱,我自然会在上半夜将它留在坑边。”

    二夫人开口嘤嘤而哭。

    “红事的头上添白事,看来,你真是够凄惨的。”

    伙计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拜托你了。”

    二夫人弯腰朝他深深地鞠一躬。

    夏日的天,喜怒无常,时间刚走到傍晚,忽然一场酣畅的大雨把大地湿透。待夜幕来临,雨已停歇,淡淡地月亮出来,在一片欢快的蛙鸣声中静静地照耀。

    二夫人的房中灯光如故明亮,她坐在镜前细细地端详自己一番。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左边的脸颊上轻轻地摁一下,然后她再刻意扬起右边的脸颊,露出微微的一笑。

    “生存是一门学问,死亡也是一门艺术。”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恬然道出一声。

    在二夫人十六岁的那年,由于养母始终未能生下子嗣而遭到养父的痛骂,故而无处撒气的养母遂将肚皮上所承受的无名火,尽数地转嫁到二夫人的身上。

    “如今来看,当年收养你真是一场罪过。我看你眉眼含羞,唇鼻扬媚,肯定是一个由千年狐狸精投胎而来的人,留你在家中只会增添罪过与晦气。”

    “你自己生不出儿子,能怪我?”

    “你还敢顶嘴?我都一连为你起过招娣、有娣、带娣等多个小名,如若你真是一个有福之人,早已为家中带来了弟弟。如今,既然你的翅膀已长硬,我要赶在你养父在月底回来之前,把你卖到**中去,帮你完成你上辈子的夙愿。”

    养母愤怒地盯住她,然后乱七八糟地骂起来。

    在一个冬夜,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与两个年轻人一同来到二夫人的家中,他们把二夫人带到门外的汽车上,然后径直朝一片灯红酒绿的地方驶去。二夫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鹿。

    “这般冷峻之人,我还是首次见到。”

    中年女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夜渐渐地走向深沉,历历往事早已化为一片滚烫的泪水,从二夫人的脸上不断地滑下。时过半会,她擦拭去泪水,静静地推门而出,来到深深地院落中独自徘徊。

    “她在白日间所说的话语,不知是否当真?”

    曾受二夫人所托的伙计,此时正在棺材铺的床上翻来覆去。床板的吱吱嘎嘎与屋外虫鸣的交融,使得夜幕下的棺材铺,显得愈加阴森。

    到下半夜,钱的诱惑最终还是让这个伙计的犹豫不决彻底地缴械投降。他提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悄悄地往树林中走去。

    待他走到坑前,他发现湿漉漉的黄土之上确实有一包钱物。欣喜若狂的他本想拿起钱物快步地离去,然后他又担心二夫人会在第二天来前来找他的麻烦。

    “还是按约定把棺材埋了,既然受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

    伙计拿定主意,奋力地挥起铁锹,将被大雨湿透的黄土扬到棺材上。时间在分秒之中过去,待他困乏地直起腰身并大口地喘起气来之时,厚重的棺材早已深埋在黄土之中,

    夏日的早晨,来得特别快。天亮后,徐东行家中的花木再度散发出迷人的芳香,而刚刚披上阳光的地面,也开始渐渐地干燥起来。眼看,一个美好而安详的晴天又将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大事不好,二夫人不见了。”

    突然,翠莲的一声惊呼,打破整座院落的安静。

    “昨夜,她不在房中?”

    刚刚回到门前的徐东行,赶紧走下汽车跑前问道。

    “昨天她曾出去一趟,在她回来以后便一直待在房中。我以为她由于困乏早已睡去,便没将看护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翠莲大声哭起来。

    “赶紧派人出去找,如果她出意外,我也将不得安生。”

    此时的徐东行,已无暇责怪翠莲,他急忙声音颤抖着吩咐出一声。

    直到中午,众人都无法找到二夫人,这让徐东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昨日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情?”

    “县长,她昨天叫我们帮她挖坑种树。刚才我们跑到坑边一看,发现树没有种上,泥土倒是已填回来,像一座新坟,这让我们也纳闷不止。”

    有一个士兵应道。

    “不好!赶快去挖开。”

    徐东行一边说,一边抬步朝门外奔去。

    待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黄土扒开,并打开棺材盖,眼前的一幕竟然让他们大呼惊悚。原来二夫人就躺在棺材之中,由于是因窒息而死,在她原本动人的脸面早已布满一地痛苦的扭曲。

    “啊!”徐东行忍不住大呼一声,顿时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