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作者:骁骑校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一章 故友
    陈子锟一家被安排住进北京饭店,因为政治协商会议要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正式召开,此前这段时间比较宽松,可以走亲访友看望故交。

    当晚周恩來在北京饭店举行晚宴为陈子锟以及同期抵达的政协委员、民主人士接风洗尘,席间见到许多熟悉的国民党元老,宋庆龄、李济深、程潜等,大家欢聚一堂,畅谈未來,无不充满希望。

    早在去年初,国民党左派在香港成立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陈子锟也是国民党早期党员,元老级别人士,经宋庆龄推荐,在北京饭店一个房间内举行仪式加入民革,并经党内推举,担任民革中央委员。

    听他们说,这次参加政协会议的不但有民革成员,还有民盟、民建、农工党、致公党、九三学社以及部分无党派人士,新政府将是真正的联合民主政府。

    “中国将迎來开天辟地的新纪元,我们都是时代的见证者。”湖南军政委员会主席程潜这样说。

    跟在程潜身边的一位身着解放军制服的英挺男子,也颇为赞同的点着头:“**人的胸襟令人高山仰止,当年我在四平与民主联军血战,结下深仇,可他们却既往不咎,反而委以重任,任命我为二十一兵团的司令员,与之相比,蒋某人简直就是小肚鸡肠。”

    陈子锟道:“阁下莫不是陈明仁将军,久闻大名,素未谋面,沒想到竟然在政协会议上遇见,将军毅然起义,使湖南百姓免遭兵灾战祸,令人佩服的很呢。”

    陈明仁道:“陈主席折煞我了,我们也是受了您的感召才起义的,您是我们的榜样和路标。”

    陈子锟道:“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还是**英明伟大,要不咱们也走不到一起來。”

    大家开怀大笑。

    次日,陈子锟带着家人上街游玩,陈姣已经是高小毕业的年纪,渐渐懂事了,两只大眼睛四下看了看,问道:“爸爸,你说以前拉过洋车,洋车在哪儿。”

    北平街头已经鲜见洋车踪迹,取而代之的人力三轮车,陈子锟招手拦了三辆三轮车,带着一家人重走自己当年路。

    先去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此处已经物是人非,大杂院被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一群工人在原址上砌砖,过去一问,说是要在这盖一所学校。

    再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那里是林文静的北京住所,陈子锟初恋的所在,时隔多年,善良又话痨的张伯早已不在人世,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狐疑的看着这群衣着光鲜的客人。

    “您找谁。”有人问陈子锟。

    “不找谁,就看看。”陈子锟看这些居民的打扮就知道是附近的贫民,解放前世道乱,空房子谁抢了就是谁的,他能理解。

    自家房子被占了,大家心情略受影响,姚依蕾道:“我想起來了,我家西长安街上还有座小楼呢,快去看看是不是也被人占了。”

    來到姚家以前的公馆一看,果不其然,门前挂了北平军管会某办公室的牌子,还有哨兵站岗,进不去了。

    “走,去你薛大叔家。”陈子锟沒发牢骚,直接带着家人來到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沿街墙头和屋檐上的杂草被都拔光,看起來面貌一新,车厂大门刷了新油漆,门上有革命军属的光荣牌。

    陈子锟上前敲门,一个穿列宁装的女孩子开了门,看看他们:“是陈大叔一家吧。”

    “你怎么知道。”陈子锟有些纳闷。

    女孩子道:“我娘说了,这几天你们兴许得來,真沒错,快进來。”

    一进门,杏儿就迎上來了,喜笑颜开:“大锟子,刚才还说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这是我闺女四宝,现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陈子锟笑道:“行啊,年纪轻轻都参军了,对了,宝庆呢。”

    “他呀,大忙人一个,去区里开会了,人家可是区上的红人,运输公司的积极分子,听说还要当人民代表哩。”杏儿笑逐颜开,招呼大家进屋落座,让四宝倒茶,开始东拉西扯起來。

    以前陈子锟每次进京,都是他在大谈自己如何如何,天下大势如何如何,如今反过來了,杏儿高谈阔论,嘴就沒闲着,满口的新名词,什么工农联盟,政治协商,社会主义,民主专政。

    陈子锟笑呵呵插嘴:“杏儿,你现在可进步的很呢。”

    四宝道:“那是,娘是街道积极分子哩。”

    正聊着,宝庆回來了,他穿一身蓝色帆布工作服,拎着饭盒,头剃得锃亮,走起路來腰杆挺直,早沒了当年的颓唐气。

    “哟,大锟子來了,早盼着你來。”宝庆声若洪钟,透着精神。

    “宝庆,咱哥俩又见面了,你可一点不显老。”陈子锟上前和老朋友拥抱,两人相视大笑。

    宝庆后撤一步,看着两鬓斑白的陈子锟,感慨道:“兄弟,你可真见老了。”

    陈子锟道:“沒办法,江东三千万父老我都得操心着,头发不白才怪。”

    杏儿道:“别操心那些了,现如今老蒋跑了,帝国主义也打跑了,以后咱一门心思搞建设,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全国上下一条心,不用你劳心费力。”

    陈子锟道:“杏儿姐说的在理,国家统一了,内耗就少了,就能专心建设了。”

    宝庆道:“饿了,咱吃饭,家里沒准备,下馆子去,东來顺我请。”

    陈子锟道:“哟,宝庆发达了啊。”

    宝庆道:“可不,解放军來了,我的好日子也來了,现在咱家是革命军属,我又是区里的劳动模范,组织上打算成立一个新的运输公司,要聘我当副经理哩。”

    陈子锟道:“那敢情好,大儿子参军了,在哪个部队。”

    四宝抢着说:“大哥是第四野战军的战斗英雄,现在武汉跟王副军长当通讯员。”

    杏儿道:“对了,家里还有奖状呢,四宝快拿出來给你陈叔看。”

    宝庆道:“说起來也巧,大栓在武汉受伤住院,遇到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王栋梁,王副军长。”

    陈子锟奇道:“他都当副军长了,不错不错,我记得冯玉祥中原战败之后,部队被张学良收编了一部分,王栋梁就是那时候转过去的,大概是西安事变后投共……投向光明的,他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有机会我得见见他。”

    宝庆笑眯眯道:“好办,让大栓安排。”

    忽然陈子锟想起在车站似乎见过赵家勇,便打听起其他的老朋友來。

    宝庆叹口气说:“赵家勇一直跟李俊卿混,和咱们不太來往的,似乎是又当了站警,解放后被新政府留用了。”

    “李俊卿呢。”

    “人家现在可又风光了,是民主人士呢。”杏儿轻飘飘说道,似乎对李俊卿很不待见。

    “哦,有空见见。”陈子锟就沒继续这个话題,天色已晚,大家出去吃饭,杏儿说你们去就成,我带孩子在家吃,宝庆一板脸:“团圆的日子,少一个也不行,都去。”

    两大家人浩浩荡荡來到东來顺饭庄,要了楼上的雅座,纯铜打造的火锅,切的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摆在盘子里,能看见盘子上的蓝花,真如艺术品一般。

    宝庆端起酒杯:“第一杯,咱祝**万岁,朱总司令万岁。”

    陈子锟道:“好,这个提议好。”

    饮了第一杯,宝庆又斟了第二杯道:“第二杯,敬大海哥,他沒福气,不能和咱们一起喝酒了。”

    陈子锟有些黯然,将这杯酒洒在地上,道:“这杯酒,不但要敬大海哥,还要敬子铭。”

    宝庆道:“对,敬他们爷俩,赵家一门忠烈,是咱大杂院出的英雄。”

    第三杯,宝庆说:“这一杯,祝咱们兄弟越过越好。”

    这顿火锅吃的真是酣畅淋漓,宝庆要了二斤白干,和陈子锟对饮,喝完了还不够,又要了二斤,直喝到舌头大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大,大锟子,这些年我活的苦啊,偌大一个车厂糟践在我手里,日本人刮,国民党刮,到最后连一辆车也沒剩下,我那个小儿子死的惨啊,兜里但凡有俩钱也不能疼死他啊……说一千道一万,感谢**,感谢**他老人家,沒有咱解放军,咱穷人的苦日子就熬不到头。”

    说着说着,宝庆眼泪下來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苦再累他也沒流过泪,如今过上好日子了,却流泪了。

    喝完了酒,宝庆已经酩酊大醉,杏儿很不好意思,向陈子锟道歉:“宝庆真是的,床头的夜壶不是盛酒的家伙,让你们看笑话了。”

    陈子锟道:“宝庆是高兴的,他憋了太久了,我理解。”

    两家人各自回去,杏儿和二宝架着宝庆往家走,一路不停数落他。

    宝庆道:“我沒醉,我清醒着呢,我五十岁的人,这辈子除了结婚那天,就沒这么痛快过,扬眉吐气啊。”

    杏儿道:“你个拉车的苦力,还拽词,你知道啥叫扬眉吐气。”

    宝庆道:“我咋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这些年來,老兄弟们一个个混的都比我强,大锟子当大官,小顺子是上海滩大亨,李俊卿更不要说了,甭管是国民党日本人**,他都挨得上边,就数我最沒出息,杏儿,你跟了我,真是委屈了你,当初你要是嫁给大锟子,也不能跟我受这么多罪。”

    杏儿道:“呸,你胡扯什么,大锟子老婆那么多,我跟了他,那才是真倒霉。”

    宝庆自顾自道:“现如今也轮到我发达了,区里领导说了,批准我当预备党员,考察一段时间就能转正了,以后人民代表大会,我也得代表运输公司出席,慢慢的也要脱产了。”

    杏儿道:“啥叫脱产。”

    宝庆咕哝了几句,脚下一虚,歪着头竟然睡着了。

    ……陈子锟回到北京饭店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工作人员焦灼万分,见他回來便迎上去道:“陈将军您可回來了,接上级通知,明天**将在中南海接见您。”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章 泛舟太液池
    **接见,陈家人都很兴奋,连夜帮陈子锟准备服装,有说要穿军装的,有说要穿中山装的,还有建议穿西装的,最后还是根据林文静的提议,挑了一件符合时令的浅灰色中山装,连夜熨烫的笔挺,皮鞋也擦得锃亮。

    这一夜,陈子锟辗转反侧,很晚才入眠。

    次日一早,**中央办公厅派车到北京饭店接人,陈子锟早早吃了饭准备好,一个姓叶的主任上前和他亲切握手,简单寒暄后登车前往中南海。

    北京饭店距离中南海不远,长安街上车辆稀少,转瞬即到,陈子锟对这座历史悠久的皇家园林并不陌生,这儿曾经叫新华宫,是北洋政府的总统府,自己曾在这里觐见过黎元洪和曹锟两位总统,一转眼沧海桑田,五色旗早已灰飞烟灭,却而代之的是鲜艳的红旗。

    叶主任并不清楚陈子锟的经历,他兴致勃勃的介绍道:“中南海原本是清朝皇帝的园林,后來被窃国大盗袁世凯霸占成了皇宫,国民党时期这儿是北平行辕,绥靖公署所在地……”

    陈子锟不时点头,面带微笑,汽车进入大门,迎面就是一池碧水,汽车转弯驶向怀仁堂,主席将在这里接见陈子锟。

    接见一点也不拘束,就像是老友重逢一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指着陈子锟对周恩來说:“恩來啊,当年我是北大图书馆的管理员,他是李大钊先生的车夫,我们现在不也坐在这儿共商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至理名言啊。”

    周恩來笑道:“主席说的是,我和陈将军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二十年代初,我和小平在巴黎求学的时候,我们也曾见过,一起吃面包,喝咖啡,现在想起來就像是昨天一样。”

    **道:“陈将军是我们**人的老朋友,西安事变、抗战时期,你都无私的帮助过我们,这个情分我们是牢记在心的,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提。”

    陈子锟道:“我年纪大了,精力越來越不济,恐怕难以胜任江东军政大事,还请中央减轻我的担子,让我退休。”

    **和周恩來相视大笑。

    周恩來道:“陈将军,你这个要求让我们很为难啊,正是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候,你怎么能撂挑子呢,江东的情况你最熟悉,你不把责任担起來,让我们上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别的要求都好说,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也道:“你是全才,军政建设金融经济一把抓,这些年來把江东治理的很不错,中央考虑让你管理一个省是不是太屈才了,考虑把你调到中央,肩负更大的使命呢,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打退堂鼓。”

    陈子锟自感汗颜,心说自己小人之心了,本以为**要收权,哪知人家不但不收,还要大大的放权。

    又聊了几句,**见外面天光明媚,提议去湖里泛舟,办公厅迅速准备了一条小船,陈子锟要划桨,却被周恩來抢过,**坐在另一头拿了桨,陈子锟只能徒手坐在小船中间。

    中南海就是以前的太液池,在太液池中泛舟,划船的是相当于以前皇帝和宰相的人物,饶是陈子锟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物也不禁被**人的胸襟所折服。

    天上阳光灿烂,岸边绿树浓荫,湖面波光粼粼,空气清新无比,心情也跟着大好,陈子锟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口问道:“不知道建国的时期定了沒有。”

    周恩來道:“还沒完全确定,外界传说不少,有人说双十合适,有人说明年元旦合适,下半个世纪的开端嘛。”

    **道:“我看沒那个必要,不需要拘于常理,只要天气好,哪天都可以,我们**人打天下的时候,可从不看黄历。”

    周恩來道:“所以中央暂定十月一日,陈将军有什么意见。”

    陈子锟道:“好,这个日子很好。”

    周恩來道:“就看当天的气候情况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題,国民党特务在北平遗留很多,活动猖獗,定下日子一定瞒不过台湾的老朋友,到时候老蒋送些铁疙瘩來庆祝,可就不好了。”

    陈子锟道:“这是个大问題,国民党空军有这个实力千里奔袭北平,凌晨从台湾起飞,不走大陆空域,走黄海上空,可以在上午抵达北平,轰炸完毕飞回台湾,一点都不耽误,有了,如何庆典改在下午举行,国民党的飞机就來不及了。”

    “哦,怎么讲。”

    “国民党毕竟沒有b29轰炸机,只有一些轻型轰炸机,飞行员的素质也不高,夜航很成问題,如果下午轰炸,他们就很难飞回去,我想以蒋某人的气魄,以损失一个中队的轰炸机为代价破坏我们的开国大典,怕是做不到。”

    **凝神沉思片刻,道:“国民党有沒有可能使用南部朝鲜的美军机场。”

    周恩來道:“这是个问題,陈将军你和美国人打交道甚多,可以帮我们分析一下。”

    陈子锟略一沉吟,道:“以美国人的性格來看,是愿赌服输的,他们输了中国大陆,下一步考虑的是如何拉拢我们,而不是在开国大典上玩阴招,搞不入流的把戏,所以美国人同意借南朝鲜基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可能性。”

    **道:“这个要尽快做出部署,陈将军你是当过民国航空委主任的,对他们这一套很熟悉,不如你來主持开国大典的防空事务吧,我们解放军的空军正在筹备之中,中央打算让刘亚楼当司令员,回头我让刘亚楼找你商量,多听听你的意见和看法。”

    陈子锟道:“义不容辞。”

    中午,**设宴款待陈子锟,说是宴,其实就是家常便饭,红烧肉红辣椒,青菜白饭,家常小酒。

    ……

    吃过了午饭,办公厅直接派车将陈子锟送到了空军筹备处,刘亚楼将军是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出身,皮鞋锃亮,军装笔挺,带着一股俄**人的洋气,他向陈子锟介绍了目前空军的情况,缺人,缺技术,缺飞机。

    “我们连战备执勤的飞机都要参加开国大典,战斗机太少了,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更少,说句实话,如果敌人那天來空袭,我真沒招。”刘亚楼是爽快人,沒啥遮掩,把困难全说了。

    陈子锟道:“老实说,我也沒什么好办法,不过个人的力量还是有的,我虽然老了,但驾驶技术不亚于那些年轻人,如果刘司令放心的话,给我一架加满子弹的战斗机,我來保卫开国大典的空中安全。”

    刘亚楼道:“陈将军是王牌飞行员我们都知道,可是……算了,我相信你,咱们这就去机场,你挑一架飞机吧。”

    一行人雷厉风行,直奔南苑机场,一排战斗机、教练机、侦察机停在跑道上,飞行员们见首长來了,一股脑围上來,他们中有东北航校日本教官教出來的解放军飞行员,也有国民党空军起义人员,大都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头。

    刘亚楼安排了一架性能最好,状态最佳的美国造p51野马战斗机,让陈子锟练练手,同时安排两位飞行员陪他飞一下。

    陈子锟摸着野马战斗机,百感交集,儿子就飞这种战斗机,自己也曾驾驶过多次,或许在开国大典当天,国民党空军來袭的队列中,就有自己的儿子。

    “陈将军,试试吧。”刘亚楼亲自递上皮质飞行帽。

    陈子锟当仁不让,戴上飞行帽,穿着中山装就爬进了座舱,挑起拇指做了可以起飞的手势,地勤扳动螺旋桨,一阵青烟后,战机飞上了天空。

    刘亚楼对另两个飞行员道:“你们试试他的本事,锁定他。”

    两架战斗机紧跟着起飞,从背后扑向了陈子锟的座机。

    陈子锟自然知道所谓“陪着飞一下”是什么意思,立刻打起百倍精神來应对,对于飞行员來说,最重要的就是飞行时数,这些年轻飞行员论起來就是陈子锟的孙子辈,连他的零头都不够,自然难以招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三架飞机陆续降落,两个年轻人灰头土脸,悄悄告诉刘亚楼,陈子锟的技术应该是国内最好的,沒有之一,若是真打,他俩刚才在天上早死十八回了。

    刘亚楼拍板:“到时候就让老陈给咱们压阵,任谁來也不怕了。”

    晚饭在机场吃的飞行员餐,大伙欢聚一堂,不亦乐乎,刘亚楼借着酒劲要聘请陈子锟当空军总顾问,陈子锟爽快答应下來。

    从南苑机场回來的时候已经傍晚七点半了,陈子锟进了房间,姚依蕾道:“真不巧,你朋友刚走,等了你整整一天。”

    “哪个朋友。”

    “李俊卿啊,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人老了,脸不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梅兰芳的同行呢。”

    陈子锟哦了一声,沒再问什么。

    姚依蕾又道:“明天小青姐要回乡祭祖探亲,你去不去。”

    陈子锟道:“政协要开会,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陪小青回沧州老家看看吧。”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章 开国大典
    次日,陈子锟去参加政协会议,夏小青等人乘火车前往天津,专车下沧州探亲,各忙各的,互不耽误。

    陈子锟开完会,回房间稍事休息,打算下午去南苑机场再熟悉一下飞机性能,忽然走廊里來了几个人,负责政协保卫工作的军人领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走过來,正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李俊卿。

    虽然听宝庆说小李子办的事儿不大地道,但陈子锟还是热情接待了他,李俊卿有些拘谨,屁股边倚在沙发上,听陈子锟说话的时候还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來记录着。

    “小李,你这是干什么,还带记录的,是不是记我有什么不当言论啊。”陈子锟半开玩笑道。

    “不不不,我这是学习您的讲话精神,您现在是国家领导人,一言一语都对我们这些群众很有启迪意义。”李俊卿很诚恳的说道。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咱们多年老友,我不和你客气,中午时间不多,我还得去空军那边走动一下。”

    李俊卿立刻站起來:“您还要去空军视察啊,那我不耽误了,有时间再來拜会您。”

    陈子锟道:“你找我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么,能办的我会考虑。”

    李俊卿道:“主要是多年未见,实在思念,其次也有些小事,我的组织问題还未解决。”

    “什么组织问題。”

    “我想入党。”

    “哦”陈子锟明白了,“想进步啊,这有点难度,我自己还是国民党呢,就是民革,你想入民革的话我还能说上话,想入**,我这个党外人士爱莫能助啊。”

    李俊卿立刻道:“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您别当回事,那啥,我先告辞,您有空的时候我会再來看您。”

    送走了李俊卿,陈子锟正要休息一下,又有人前來拜会,是北京市军管会的干部,很客气的要带陈子锟去市内转转。

    陈子锟很警惕,军管会带自己转转,这有几个意思。

    军管会的同志笑笑:“去石驸马大街,还有西长安街。”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跟他们上车去了,來到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林宅,这里的住户已经搬光了,打扫的干干净净,大门还刷了油漆,房屋布局和三十年前一样。

    军管会人员说道:“这里原來是陈将军的产业,后來世道乱,一些百姓就迁进來住了,我们军管会接到上级指示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清理了院子。”

    陈子锟道:“住户都妥善安置了么,不能因为是我家的产业就把人家赶走啊。”

    “陈将军放心,所有住户都分到了新房子,北平城别的沒有,空房子还是蛮多的。”

    又來到西长安街赵家楼附近的姚公馆,原先在这里办公的某单位也撤出了,小洋楼恢复旧貌,随时可以入住。

    陈子锟走进小楼,地板打了蜡,光滑锃亮,家具依旧是当年姚次长置办的上好红木家俬,窗帘是新换的,秋风吹拂,窗帘抖动,耳畔似乎响起年轻的姚依蕾银铃般的笑声。

    “这座小楼是姚启桢先生的产业,他不在国内,就由您來接收吧。”军管会人员奉上房屋产权文件,陈子锟在上面代签了名字。

    ……

    夏小青一行來到沧县乡下,燕忌南让家里小辈杀猪宰羊包饺子招待远道而來的亲戚们,席间谈到这些年來的经历,燕忌南感慨万千,说沒料到**最后坐了天下。

    “小章庄的章金鹏当了副县长,他也不敢把我怎么地。”燕忌南用独臂端起一杯酒,“咱保家卫国打过日本,身上三处弹片还沒取出來哩。”

    一个本村小孩嚷道:“燕大叔,你还得过一个奖章,老大一个金子的。”

    燕忌南一板脸:“小崽子胡咧咧什么,什么奖章,早扔了。”

    扭头对夏小青道:“早年我这条胳膊换了个青天白日章子,现在也不敢拿出來显摆了,到底是改朝换代了,不小心点不行啊。”

    夏小青问到土改的事情,燕忌南道:“咱家本來也不算啥大户,有几亩地都早让我卖了买枪炮子弹了,家里穷的叮当响,沒有浮财,大姐您放心,革命革不到我头上。”

    一条胳膊的表弟很豪迈的大碗喝酒,夏小青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酸楚。

    祭奠了父母之灵后,夏小青结束沧州之行,一來一回折腾小半个月,回到北平的时候政协大会已经开完了,该定的都定下來了。

    陈子锟告诉她们,新国家的国号叫中华人民共和国,采用公元纪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国旗是红底五星旗,一颗大星,四颗小星环绕。

    而开国大典的日期,就定在十月一日,届时党和国家领导人将会登上**城楼,检阅三军,宣布国家成立。

    小女儿陈姣问道:“爸爸,你能站在**城楼上么。”

    陈子锟想了一下回答:“应该是有这个资格的。”

    陈姣道:“那你能带我一起去么。”

    大人们都笑了,陈子锟摸着女儿的脑袋道:“这次不行,爸爸另有重要任务,保卫开国大典不受坏人骚扰,等下次有机会带你一起去。”

    陈姣道:“那咱们拉钩。”

    看着父女俩煞有介事的拉着小拇指,大家都会心的笑了。

    ……

    台湾,桃园空军基地,一队b25轰炸机整装待发,飞行员们坐在休息室里,表情肃穆,他们在等待最高当局的命令,是否出动轰炸**的开国大典。

    铁丝网外,陈北无言的看着一排排曾经熟悉的战鹰,从來到台湾后他就沒有飞过,此刻看到战友们就要升空,心头不免浮起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渴望飞翔,一方面不愿轰炸大陆。

    身后不远处,两个政战官形影不离,他们名义上是空军政工人员,其实是保密局的特工,负责监视陈北,虽然平时都和和气气的,但总让人感觉一丝不快。

    不知道为什么,上峰传达最高当局命令,战备解除,不飞了。

    陈北自然不会知道,美国拒绝了国民党当局借用南朝鲜空军基地的请求,轰炸开国大典的行动自动取消。

    此时,北京上空还是阴云密布,上午十点,各单位各部队才接到通知,下午三点举行开国大典。

    下午两点,中央人民政府在勤政殿召开会议,全体委员宣布就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旋即选举周恩來为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会议结束后,众委员乘车前往**,准备参加庆典。

    典礼区域已经戒严,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卫兵肃立,委员们來到城楼后门,下车登楼,步履稳健,每一步都感慨万千,回首走过的路,是一条无数先烈用鲜血铺成的光辉道路。

    三点,**前已经聚集了大量群众,当看到城楼上出现国家领导人的时候,下面欢声雷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秘书长林伯渠宣布仪式开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以浓重的湖南口音通过麦克风宣布:““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随即按动电钮,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响起,一百零八门礼炮齐鸣二十八响,如同春雷般回荡在天地之间,宣告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后胜利。

    广场再次欢腾,群众们喜极而泣,宝庆作为运输公司的劳动模范站在靠前的位置,他激动万分,挥舞着小旗大声呐喊:“新中国万岁,**万岁。”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发不出声,喊着喊着眼泪扑簌簌留下來,那是喜悦的泪水,激动的泪水,幸福的泪水。

    京郊上空,陈子锟率领空军警戒分队值班飞行,北京城内的喧嚣与他们无关,但通过无线电可以听到**的宣言,陈子锟不禁精神一震,抖一抖机翼,驾机飞向湛蓝碧空。

    **前进行了规模浩大的阅兵式,从各地抽调的精锐力量以纵队通过长安街,步兵骑兵炮兵装甲兵,还有一支新成立的海军分队。

    首都群众大饱眼福,解放军是真正的威武之师,善战劲旅,战士们扛着日本造的三八式步枪,英国造的斯登冲锋枪,开着美国造的道奇卡车,拉着美制榴弹炮,后面是日本坦克青烟滚滚的驶來。

    十七架人民空军的飞机从空中飞过,激起一阵阵欢呼,“看,咱们的战斗机。”年轻人们欢呼雀跃,有熟悉军事的能看出,飞在前面是先进的p51野马战斗机,美国人的王牌战斗机。

    阅兵式后是大规模群众游行,此前北京市政府组织工厂加工了一大批旗帜和五角星形状的灯笼,活动一直延续到晚上九点多,在工作人员的劝说下大家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今夜,注定会有无数人失眠。

    ……

    开国大典之后,陈家人返回江东,但陈子锟却留下继续协助空军组建,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组织上购买了家具和生活用品搬进西长安街姚公馆,并且安排了一个勤务兵和一个司机,以及一辆吉普车。

    空军计划于十一月十一日宣布成立,在成立前两日发生一件大事,已经迁往香港的国民党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的十二架飞机起义,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投向人民的怀抱。

    空军司令刘亚楼在西郊机场欢迎起义人员,同來的还有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经人介绍,陈子锟和李副部长握手寒暄,李克农道:“陈将军,听说你的长子在台湾。”

    陈子锟心里一动,看着李克农,对方眼镜后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是的,犬子受我牵连,被国民党当局软禁在台北。”陈子锟答道。

    天边出现了南方飞來的起义飞机,李克农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題,一行人走向跑道,去迎接起义功臣,(未完待续)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章 陈北驾机起义
    当晚,周总理在北京饭店设宴招待两航起义功臣,陈子锟作陪,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李克农,机场上那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因为他知道李克农的身份不仅是外交部副部长,更是军事委员会情报部长,是**的头号大特务,相当于戴笠在国民党的地位。

    但如今的陈子锟只是一名起义人员,放在古代就是贰臣,虽然领导人给与了极大的信任和礼遇,但政治地位还是及不上那些打天下的延安老同志,所以有些话不是他想问就能问,问了就能得到满意回答的。

    空军正式成立之后,陈子锟继续担任顾问一职,但不再亲临工作一线,推掉了组织上配备的专车和勤务员,返回江东继续当他的军政委员会主席,不过现在不是他当军阀关起门來搞独裁的时候了,政治经济外交军事都要受上级领导,也就是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同志的领导。

    新中国成立以后,陈子锟的老部下们來往的更频繁了,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他们经常到枫林路官邸來谈论时局和将來。

    解放后,这些原江东军政大员的权力受到极大压缩,经济收入也大受影响,尤其农村实行土改把他们的田产都给沒收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怨气,希望陈子锟能像北洋转国民党时期那样,为他们多保住一些利益。

    陈子锟说你们放心,**仁义,绝对亏待不了大家。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阎肃政治嗅觉比较敏锐,他提出另外的困惑:“各大区军政委员会主席都是军区司令员兼任,为何华东区是饶漱石而非陈毅司令员担任,是不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陈子锟道:“别乱猜,陈毅司令员兼任上海市长,稳定经济责任重大,分身无术才让贤的。”

    大家就都附和,谈到上海的经济整肃工作,一个个不禁满口称赞,**可比国民党强多了,老虎苍蝇全打,毫不留情,那真是雷霆手段震人心魄,上海物价迅速平抑,囤积居奇的奸商受到严厉打击,大快人心。

    闲扯了一阵各自离去,陈子锟送到大门口,回到书房,刘婷问他对老部下们的担忧有什么看法。

    陈子锟道:“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坚持走下去,迟疑和模棱两可都是要不得的,我听说傅作义和**讨价还价,想把绥远作为半独立地区处理,保留自己的军队,殊不知**和国民党不同,中国自清末乱了半个世纪,天下也该归心了,新中国必定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权,而非一盘散沙,谁也别想继续当地方诸侯,傅作义如此,我亦是一样。”

    刘婷道:“我觉得你该考虑一下站队的问題,中国人的政治最讲这个。”

    陈子锟道:“这个无须多虑,任何时候都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就行,我站在**周总理这边,多了,你帮我起草一份入党申请书吧,我要争取进步,加入中国**。”

    刘婷道:“你是民革中央委员,再加入**恐怕不合适吧。”

    陈子锟道:“批不批是另外一回事,关键要表明一种态度。”

    刘婷笑道:“你呀,真是头老狐狸。”

    陈子锟也苦笑:“谁又能体会我的无奈呢。”

    果然,陈子锟的入党申请书被中央婉拒,周总理复信给他,说他留在民革对革命的贡献更大。

    ……台湾,桃园空军基地,两航在香港的两千余名工作人员通电起义,给国民党空军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震撼,一些意志不坚定的飞官被停飞,政治思想学习隔三差五进行,还有一些人忽然就失踪了,再也沒有出现过。

    这种恐怖气氛下,陈北度日如年,每天在俱乐部酒吧酗酒,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喝的烂醉如泥,同事们知道他心中苦楚,却沒法安慰他,只能摸摸经过,拍拍他的肩膀而已。

    这天中午,陈北还躺在宿舍里昏睡,忽然來了四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将他带到一处沒挂牌子的机关,问他和叛逃人员有什么联系,讯问了许久,沒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又将他放了回來。

    陈北回到宿舍,从橱子里拿出威士忌一仰脖下去半瓶,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的面孔,颓废的容颜,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回到床上一躺,挨着枕头觉得不对劲,一摸下面,一串钥匙,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明今晚有一架l5步哨机飞往金门,时间,跑道,飞行员人选都标注清楚了。

    虽然沒有言明,但陈北也知道这张纸条在指引自己做什么,驾机起义。

    空军管制越來越严格,飞行员起飞之前要具结保证,飞行任务更是保密,不到起飞之前是不会知道具体飞行员是谁的。

    陈北冲出门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他回到屋里,静静坐了二十分钟,忽然站起來拿出刮胡刀蘸了肥皂把脸刮干净,梳理了头发,从衣柜里拿出熨烫平整的新军装换上,皮鞋擦得锃亮,手枪别在腰间,戴上船型帽和墨镜,昂然出门去了。

    钥匙是基地宿舍后门的,为了加强管理,宿舍门口有宪兵站岗,谁出去干什么都要登记,有了钥匙就能避开宪兵,前往机场。

    陈北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步哨机的飞行员解决,那人他认识,曾在美国培训,人高马大少校军衔,平时关系还不错,他等在休息室的洗手间里,很顺利的将飞行员打晕,拿了他的飞行皮盔走向跑道。

    一直到坐进机舱,居然沒有受到盘问,陈北一边庆幸自己的幸运,一边感叹空军的管理松懈。

    地勤过來打了个手势,陈北的脸隐藏在墨镜下面,面无表情的竖起大拇指。

    无线电里响起塔台指示,陈子锟含混糊弄过去,启动引擎,轻型步哨机飞向天空。

    过了二十分钟,脑袋上一个大包的飞行员才从厕所里爬出來,捂着头大喊:“快拦住他。”

    基地上空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战备值班飞行员被迅速召集來,一个中队的p51野马紧急升空追击叛逃者。

    陈北驾驶的l5步哨机是一种时速很低的轻型侦察通讯机,在战斗机面前就是待宰羔羊,此时他已经飞在海面上空,无线电里各种嘈杂声不断,都是呼叫自己返航的,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陈北只是淡淡一笑,毫不理睬,稳稳握住操控杆,飞向光明。

    一个p51双机编队从头顶飞过,陈北心里一凉,努力向钻进云层,但是已经晚了,他被发现了。

    步哨机沒有武装,机动性也不如战斗机,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能任人宰割,此时无线电里传來熟悉的声音:“陈北,是你么。”

    是战友王锡爵的声音,他是空军官校学生,在大陆的时期曾经跟陈北飞过教练机,是个很优秀的年轻飞官,只有二十岁。

    “是我。”陈北答道。

    “马上返航,否则击落你。”王锡爵的声音很坚决。

    陈北一言不发,继续保持航向。

    “最后一次警告,再不返航就击落你。”

    依然沒有回应。

    野马战斗机机翼下喷出一串火舌,陈北下意识的规避,沒想到却正撞上弹道,步哨机中弹,好在沒伤到引擎,只打坏了蒙皮和无线电天线。

    陈北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家人正冲他微笑。

    “娘,爹,永别了。”陈北默念道。

    正当他等待下一波弹雨的时候,战斗机竟然飞走了。

    陈北明白,是王锡爵放了自己一马。

    飞临福建上空的时候,陈北迷航了,步哨机的罗盘失灵,失去方向,天黑了下來,又下起大雨,燃油几乎要耗尽,他凭着记忆向前飞,忽然看到一条亮着灯光的跑道,是机场,、步哨机向光亮飞去,机场上空立刻响起警报声,头戴钢盔的高炮部队士兵迅速进入战位,日造13毫米高射机枪砰砰的响起,子弹在飞机身畔炸响,陈北咬紧牙关,强行降落。

    步哨机终于降落在跑道上,几辆卡车亮着雪亮的大灯冲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包围了飞机,夜幕下一顶顶钢盔闪着幽光,刺刀惨白。

    “下來。”一个军官大喝道。

    陈北打开舱门,舞动白手帕:“别开枪,我是起义的。”

    军官急忙收了枪上前查看,陈北面色很难看,腿上中弹,血流如注,挤出一个笑容:“我是国民党空军少校陈北,驾机起义……”

    “担架。”军官一招手,战士们上前七手八脚将陈北抬出來扶上了担架,送往最近的医院。

    五分钟后,野战机场守卫部队才接到军区打來的电话,今夜可能有台湾飞來的起义飞机,让他们慎重对待,不要误伤。

    “糟了,人和飞机都被打伤了。”机场的主官一个头两个大。

    陈北的右腿中了高射机枪子弹,骨头被打断,前沿的医疗水平不高,连夜送他到福州去做手术。

    消息反馈到北京,情报部长李克农大怒,拍了桌子说我们地下工作做的再好,也架不住后方支援不力,此事要严厉追究责任。

    一个月后,江东机场,陈家人翘首以盼,等待起义英雄陈北归來。

    运输机缓缓降落,身穿解放军空军制服的陈北出现在舱门,依然英挺潇洒,可是腋下却夹了一副拐杖,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章 航校教官
    陈北的右边裤管空荡荡的,沒有腿,他成了瘸子。

    他身上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干部制服,绿色棉平布上衣,蓝裤子,大檐帽,这身军服虽然合体,但穿在前**王牌飞官身上总显得有些拘谨和寒酸。

    陈嫣和哥哥感情最好,眼泪夺眶而出,帅气潇洒的小北哥哥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她情不自禁要冲上去,却被母亲拉住。

    机场上鼓乐齐鸣,一致军乐队奏响乐曲,稀薄的音乐被寒风吹的变了调,两个穿列宁装的年共青团员上前将手中的纸花献给陈北,陈北接了花,敬了个礼,这才拄着拐杖下來。

    驻江东空军某部首长支持欢迎仪式,数百名干部战士在会场端坐,省主席陈子锟,省委书记郑杰夫以及相关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司仪介绍了驾机起义归來的英雄陈北,他起立向台下敬礼,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首长让陈北发表讲话,讲讲自己的思想历程,是如何做出决断投奔光明,与国民党反动派一刀两断的,又是如何与敌人斗智斗勇,保住飞机,安全降落的。

    陈北这一点沒有继承父亲的优点,他不善演讲,面对麦克风沉默了一阵,一个字也说不出來,礼堂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首长有些尴尬,正要自己讲两句,陈北忽然说话了:“其实,我就是想家了……”

    空军方面的政工干部使了个眼色,将话筒拿了过來:“是亲人的感召让陈北同志毅然起义,国民党反动派盘踞台湾,负隅顽抗,使多少骨肉分离,亲人不能相见,我们身为人民空军,要坚决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下面千余名空军战士一起振臂高呼:“坚决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政工干部又喊:“向陈北同志学习。”

    战士们也跟着喊:“向陈北同志学习。”

    气氛热烈起來,部队首长和地方领导也轮番讲话,关于陈北受伤一事是这样的解释,在海面战斗中,陈北同志英勇机智的同敌人展开博斗,在击伤一架敌机后不幸遭到偷袭,腿部中弹,最后在我军战机驰援下胜利返航。

    欢迎大会胜利结束,陈北被分配到新成立的江东航校担任正营级教官,离家近,方便照顾,组织上还破例分配给他一辆吉普车和一个司机。

    忙完了这些,陈北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母亲夏小青等在门口,看到儿子空荡荡的裤管,努力忍住眼泪上前搀扶。

    “娘,我自己能走。”陈北婉拒,拄着拐杖上台阶,他的右小腿截肢,走路很慢,拐杖铁头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

    來到客厅,都是自家人了,陈北才说出真相,腿伤是被高射炮误伤,嫣儿问了当时的情况,痛心疾首:“根本不用截肢的,这帮庸医。”

    陈北凄然一笑:“不怪他们,福建那边医疗条件不好,伤兵都是截肢处理。”

    夏小青抹起眼泪,姚依蕾等人也陪着掉泪。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说,一家团圆就好,你们都回去睡觉吧,小北你到我书房來一下。”说着倒背手自顾自先走了。

    陈北拿起拐杖,艰难的跟过去,沒人搀扶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北是最要强的。

    來到书房,陈子锟仔细询问了儿子驾机起义的经过和所有细节,完了才长叹一声:“不应该啊……”

    陈北道:“父亲,难道我做的不对么。”

    陈子锟道:“投奔这边未必是错,留在那边未必是对,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总之既然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迟了。”

    谈话到此结束,父子俩各自回去休息,陈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沒有睡着,夏小青说孩子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陈子锟说好,现在就开始帮他物色吧。

    接下來的日子里,陈北意志消沉,请假不去上班,每日在家枯坐,酒柜里的洋酒每天都喝光一两瓶。

    家里说要给他介绍对象,被陈北一口回绝,想当年玉树临风万人迷的飞行员帅哥怎能沦落到如此地步,找老婆还要家里安排,他非常坚决,夏小青也只得放弃。

    已经在省委实习的刘媖曾來过一次探望陈北,他避而不见,据说刘媖回家之后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北京空运來一条航空铝合金精心打造的假肢,是周总理亲自安排能工巧匠做成,上部有皮质套筒可以套在膝盖上,轻巧坚固,陈北在护士的协助下安上假肢,慢慢站了起來。

    陈北从小练武,平衡性极佳,开始几步还要扶着墙,后來干脆自己独立行走,虽然走得很慢,但很稳健,裤子盖在假肢上,脚下是皮鞋,看起來竟然和正常人一样。

    能走路了,陈北的精神和信心都在慢慢恢复,每天坚持锻炼,从慢步行走爬楼梯开始,到后來竟然能慢跑了,也能骑脚踏车,开汽车了。

    陈北终于销假,前往江东航校上班,他要重返蓝天。

    江东航校就是以前的国民党空军基地,陈北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看到跑道上的几架日式旧飞机,他更是恨不得立刻坐进去,翱翔碧空。

    航校的校长姓江,是个老八路,见到陈北來上班,他非常热情,拉着陈北的手说欢迎欢迎,航校急需人才,尤其是你这样的王牌飞行员。

    陈北表示可以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江校长带他到处转了转,了解一下航校的基本情况,教员主要是东北航校出身的一些老革命,日本教官带出來的苗子,地勤和机械师是留用的国民党空军居多,学员则是从陆军中抽调的政治过硬身体素质扎实的小伙子。

    江校长如数家珍,陈北却不以为然,航校透着浓浓一股日式风格,让他这个飞虎队出身的王牌飞行员感到很不屑,而那些飞行员的层次更让他摇头,**飞官都是大学生出身,英语流利,天之骄子,而眼前这些预备飞行员,简直就是土里刨出來的山药蛋,连识字的都不多,一切要从最基础开始教育。

    “陈北同志,听说你是美国留学生,学问大的很,你就给他们当个文化教员吧。”江校长笑眯眯的说。

    陈北当即拒绝:“我飞机开得好,还是当飞行教官吧。”

    江校长道:“咱们是初级航校,目前沒有飞行科目。”

    陈北道:“那让我飞一下总行吧,保证不把飞机搞坏。”

    江校长道:“那是兄弟部队转场的飞机,咱们航校无权动用,再说了,陈北同志你是老飞行员了,何必和新战士争这点汽油用,咱们国家底子薄啊,航空汽油用一桶少一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北也只能服从,乖乖当他的文化教员去了。

    ……已经是1950年了,全国大部分区域得以解放,西藏和东南沿海一些岛屿的解放也指日可待,土改工作如火如荼的进行。

    军队的改编也在进行之中,陈子锟的嫡系老部队已经整编为解放军,一些年龄偏大,不适合担任一线指挥工作的老军官被遣散,像陈寿、盖龙泉这样的军头统统下台,既沒权也沒钱,只能每日來枫林路官邸打秋风。

    陈子锟身为省主席,工资还是很高的,每月另有五千元特别费,再加上家底子厚,照顾一下这些老友也还沒什么压力。

    可是几千上万名旧军官、旧警官、旧官吏的吃饭问題,陈子锟却无能为力,国家旧貌换新颜,裁撤大量国民党留用人员,同时经济工作还沒跟上,有工作的人尚且吃不饱肚子,何况这些沒职业的人员。

    陈寿满腹牢骚,他瞅个沒人的机会对陈子锟说:“老弟兄们都吃不上饭快饿死了,早知道这样就不投共了,实在不行咱回去当土匪去,我还藏着一千条枪呢。”

    陈子锟正色道:“胡说些什么,赶紧把枪缴了。”

    陈寿道:“枪是命根子啊,交老婆都不能交枪。”

    陈子锟道:“你糊涂,你以为一千条枪能派上用场,老蒋有八百万条枪都打败了,还差你这一千条,你藏这些枪支弹药,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咱们都折进去。”

    陈寿讪讪道:“好吧,我交。”

    一千条埋在地下的美式步枪被起出,都用黄油封着枪机,外面是防水帆布和木箱子,估计藏个十年二十年不会坏,这些武器交到省军区之后,陈子锟写信给中央,请求拨款拨粮予以救助失业人员。

    省委根据中央精神,从产粮区调了五十万斤小麦,赈济这些失业人员,并且沒有就私藏枪支事件处理任何人。

    双喜的老婆终于生了,此前怀过一胎沒保住,所以这个格外宠爱,是个体质不太好的男孩子,病怏怏的头上几根黄毛,像个癞皮小猴子。

    满月酒的时候,陈子锟送了很重的礼,双喜四十多岁才有这个儿子,那真是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爹的请老长官为儿子取名字,陈子锟想了想说,就说陈忠吧,忠于国家,忠于民族。

    陈寿和双喜都说这名字好。

    “更要忠于党哩。”双喜兴奋地说,却沒想到一语成谶……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章 朝战爆发
    双喜升级当了爹,算是老部下中得子最晚的,其他象陈寿盖龙泉这样的早都当了祖父了,陈子锟也有五十岁了,长子陈北年届三十,属于大龄男青年,如今天下承平,也该考虑抱孙子的问題了。

    陈北虽然腿瘸了,但还是人民空军的干部,每月有几百斤小米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他是省主席陈子锟的儿子,攀上这个高枝全家都不愁吃喝,所以陈北想找个媳妇其实不难,但难就难在找门当户对品貌皆宜的对象。

    原江东官宦圈子里适龄女子沒多少,而且陈北的花花公子名声在外,知根知底的都不敢嫁给他,革命干部家庭的子女以及军队和政府机关的年轻女干部属于另一个社会圈子,接触不到。

    有一次夏小青半开玩笑的说:“要不是碍着刘婷的关系,我看他小姨倒是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说这肯定不行,乱了礼法的,不过可以让刘媖帮着介绍一些江大的女同学,一般书香门第的就行。

    父母操心费力,陈北却优哉游哉,自从装上航空铝合金打造的假肢之后,他的自信又回來了,这天休息,驾着吉普车來到刘存仁家,找小姨刘媖玩。

    來的很不凑巧,老刘家正在招呼客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坐在桌旁,蓝布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目光清澈,略带腼腆。

    刘媖陪坐旁边,有一点幸福,有一点害羞。

    刘存仁头发全白了,依然穿着长衫,笑容可掬看着小女儿领回家的男朋友。

    陈北的突然出现让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刘存仁宽厚的笑笑,说你们年轻人聊聊吧,然后进了里屋,老伴端着茶壶出來,也被他拉了进去。

    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刘媖介绍道:“这是报社的编辑张广吟,这位是空军航校教官陈北。”

    张广吟主动伸出手:“我是她江大中文系同学,听刘媖说过你的故事。”

    陈北和他握了握手,很自然的坐下,随便聊了聊天,谈着谈着就冷场。

    最后刘媖忽然说:“下个月劳动节,我和张广吟结婚,到时候你來么。”

    陈北笑道:“太好了,我一定來,需要帮什么忙尽管招呼,我这里有车。”

    张广吟和刘媖一起道谢。

    陈北道:“你们在商量办婚礼的事情吧,我真沒眼色,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起身离去,虽然他走路已经比较利索,但仍能看出一条腿的步伐不自然。

    忽然刘媖的眼圈就红了,低声对张广吟说我出去送送,疾步出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栀子花开,暗香一片。

    对不起……”刘媖说。

    陈北站住,慢慢转身,笑得灿烂:“小姨你说什么呢,祝福你和小张。”

    结婚那天,陈北真的來了,还送了一个大红包,典礼设在省委礼堂,不搞宴会,就买了些花生瓜子糖块,剪了个大大的红双喜,挂了几个红灯笼而已,简朴却有充满了喜气。

    婚礼进行到一半,一位重量级客人的到來让大家惊喜万分,在热烈的掌声中,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步入礼堂,亲切和一对新人握手,并祝福他们在婚姻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在革命道路上也要一往无前。

    新婚三天沒大小,郑书记一贯平易近人,今天更加贴近群众,有那胆大的问道:“郑书记,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众所周知,郑书记为了革命工作耽误了个人问題,年纪一大把还沒结婚,至今仍孤身一人住在单身宿舍。

    郑泽如微笑着回答大家:“谢谢大家的关心,这些年來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就不找了吧。”

    众人肃然起敬,还是郑书记的境界最高,常人难以企及,为了革命工作牺牲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把整个生命无私的献给党,献给国家,这是多么伟大的情怀啊。

    郑泽如送了一个笔记本和两支钢笔给新人,并且应邀当了证婚人,婚礼进行的很成功,很圆满。

    劳动节之后,陈北更加沉默寡言,家里提到给他介绍对象,他就说人家郑书记都不结婚,我才三十岁急什么。

    一个半月之后,朝鲜战争爆发,报纸上说南朝鲜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猖狂进攻北朝鲜,被英勇的北朝鲜人民军挫败,并且奋起反击打过了三八线,并且乘胜追击,连战连捷,攻克汉城,几乎将美帝极其南朝鲜走狗赶到大海里去。

    朝鲜战事立刻吸引住陈子锟的注意力,他家里有一个七灯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全世界的广播,自从战争开始就每天晚上收听bbc和美联社的广播,关注半岛风云。

    陈公馆的客人又來的稠密了,大家的政治嗅觉都很敏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朝鲜半岛被苏美瓜分,北方是亲苏政权,南方是亲美政权,互相虎视眈眈想吞并对方,如今战争终于爆发,会不会引发苏美直接对抗,进而发展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未可知。

    九月中旬,美军在麦克阿瑟指挥下,在朝鲜中部仁川登陆,切断南下人民军后路,北朝鲜军队迅速崩溃,战争形势戏剧化***,美军势如破竹,横扫朝鲜北部,直逼鸭绿江一线,美军战斗机数次骚扰我边境城市,轰炸扫射,肆无忌惮。

    与此同时,美国海军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扬言保卫台湾,解放军的海空力量还很薄弱,强渡台海的战役不得不暂停。

    战争的阴云密布,美军已经打到家门口,而且东北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大粮仓,中国人民好不容易打跑了蒋匪军,美帝又卷土重來,企图奴役中国人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全国群情激奋,摩拳擦掌,要与美帝开战。

    某天夜晚,枫林路官邸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是从北京打來的长途电话,急招陈子锟进京,陈子锟连夜出发,乘坐专机飞往北京,南苑机场上有专车等候,人到了之后马不停蹄开往总参谋部。

    总参机关灯火通明,外松内紧,陈子锟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对美军战术战法和后勤补给比较了解的人员,被紧急召來为国家领导人决策提供建议。

    陈子锟在飞机上就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报告,对美国的军事实力做出详尽的介绍,对麦克阿瑟本人也进行了分析,这份报告被呈交中南海,而他则面对一群高级参谋进行面对面的解疑答惑。

    总参谋部作战部的高级参谋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打过日本人,打过蒋匪军,唯独沒和美国鬼子交过手,他们一个个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坐在小会议室里听陈子锟发言。

    “來的比较仓促,准备的不是很详细,我就从两方面來说,一个是武器,一个是人……美国是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物质极其丰富,全国工厂开足马力,可以供应三千万军队,从飞机坦克汽车大炮,到军装靴子罐头干粮甚至口香糖和保险套……”陈子锟侃侃而谈,下面一阵轻笑。

    “陈主席,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清楚,国民党军就是全套美式装备,开着道奇十轮卡,拿着卡宾枪,喝可口可乐吃火腿罐头,可还不是被我们消灭了。”一个参谋说道,大家纷纷附和。

    陈子锟笑了一下:“即使是最精锐的国民党军也达不到普通美国陆军师的标准,首先就是后勤跟不上,美国标准陆军师一次齐射的弹药投射量是多少,谁知道。”

    沒人回答。

    “日本甲种师团的一次齐射弹药投射量是十吨,国民党精锐整编师尚且达不到这个标准,而美国陆军师一次齐射,就能发射出五十吨的弹药,这还不算陆军航空兵和海军舰炮的支援,美军打仗,火力为先,掌握制空权,先用炸弹把你轰上十遍,再用重炮群接着轰,最后才让坦克上,对方往往连敌人的面都沒见过就被打残了。”

    下面沉默了,参谋们深深皱起了眉头。

    “陈将军,你提供的信息很有帮助,但我们相信,战争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再强大的武器也要有人來操作,贪生怕死的敌人,给他再厉害的坦克大炮也沒用,解放战争中我们已经验证了这一点,我军在解放济南的战役中,一个战士就俘虏了一个团的敌人。”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参谋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陈子锟道:“你说的很对,这也是我下面要讲的第二个方面,人,美国的国民性总体來说是粗野豪放的,早期西部拓荒,女人和孩子一样也拿起枪支对抗印第安人,美军士兵虽然贪生怕死,油腔滑调,但基础素质好,人人都识字,能操作机械,而且愣劲上來也敢玩命,太平洋战争时期,美国海军陆战队和日本军队在硫磺岛、瓜岛上血战,伤亡率是极高的……”

    参谋们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能到总参工作的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战略上藐视敌人可以,但是绝不能对敌人的优势视而不见。

    陈子锟继续讲解美军的战术特点,忽然小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军官进來低声道:“陈将军,主席要见您。”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章 郑泽如结婚
    这是解放后陈子锟第二次到中南海來,气氛和上次大有不同,深夜时分依然灯火通明,会议室里坐的都是共和国重量级人物,主席、总理,朱总司令,还有小平同志、陈云、以及西北赶來的彭大将军。

    一一见礼之后,主席似笑非笑道:“陈子锟,听说你在总参危言耸听,夸大美军的战斗力,把我们的小参谋都吓到了。”

    陈子锟心里一惊,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这可是大罪过啊,不过中央断不会故意设局害自己,想必是因为中央对是否参战还存在争议,很明显主席是主战一方,再看其他人的表情,沒有任何端倪,在座都是久经考验的革命家,喜怒不形于色,自然看不出什么。

    定了定神,陈子锟坦然解释道:“主席,我沒有危言耸听,实际上美军的战斗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我们唯有在地面力量上才能和他们一较长短,海空方面完全无法匹敌,何况美军还有终极武器原子弹……”

    主席一摆手:“你不要说了,你和他们一样,小农经济思想作祟,好不容易分了二亩地,就舍不得坛坛罐罐了,美国人已经打到家门口,直接威胁我们的东北工业基地,战争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他们不打过來,在鸭绿江边陈兵十万,东北还要不要发展,国家还要不要建设。”

    陈子锟明白了,看來不主张出兵的占了多数,主席才有这么大情绪,从内心而言,自己是不愿意和美国人打仗的,毕竟实力差距太大,国家刚建立,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现代战争,打得不但是人命,更是钢铁和汽油,中国钢产量连美国的零头都赶不上,无法生产汽油,飞机坦克大炮都是缴获來的,打掉一件少一件,这些基本情况,国家领导人不会不知道,掌握全局的他们只会比自己懂得更多,主席既然力排众议,肯定有他的考量……或许,苏联人会施以援手吧。

    想到这儿,陈子锟道:“要战的话,尽量把战场放在境外,不要扩大成全面战争,如果中央信得过的话,我愿意带兵入朝。”

    主席和总理相视而笑,周总理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年沒带兵打过仗了。”

    陈子锟道:“说來惭愧,上一次指挥师团级战役还是军阀混战时期,抗战时期打的是防御战和游击战,算不的数。”

    总理道:“带兵入朝的人选问題我们会考虑的,请你來就是介绍一下美军的作战特点,以及美国政府的行事方针,方便我们做出相应的判断。”

    陈子锟道:“美国历來先欧后亚洲,现在正大力扶持欧洲,进行马歇尔计划,整体上在亚洲是保持一个防御态势,而朝鲜战争的爆发纯粹是个偶然中的必然,二战后世界以意识形态划分两极,所谓的民主自由世界已经输了中国大陆,再丢掉南部朝鲜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这次美军夹虎狼之势而來,不达目的不罢休,麦克阿瑟此人骄狂率性,早年都不把罗斯福放在眼里,此时更不会把杜鲁门当回事,战争擦枪走火扩大化也是存在可能性的,就像主席说的那样,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另外说一句,我们是被朝鲜拖进战争的,这笔费用得他们出才行。”

    众人都笑了,总理道:“陈将军精打细算,账算的清楚,不过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不讲资本主义社会那一套,我们是同志加兄弟的革命战友关系,要援助就无偿援助。”

    陈子锟道:“总理见教的是,我思想境界还需要提高啊,朝鲜历來是我中华藩属,历史上我国屡次出兵帮助他们抵御外敌,这次毅然出兵,彰显我大国风范,不管战果如何,都是有极大的积极意义的。”

    这话说的含蓄,意即虽败犹荣,总体來说还是对入朝作战不乐观。

    陈子锟毕竟只是为决策层提供信息支持的,完成职责后即返回江东,中央给他的任务是加紧军工生产,支援抗美援朝事业。

    他走之后某一天,主席和总理在谈天的时候提到陈子锟,主席说:“陈子锟这个人很懂政治。”

    总理道:“可不么,不然怎么几十年屹立不倒。”

    ……确定入朝参战的部队已经开始调动,江北守备师部分精通机械维修的特种兵也奉召北上,副师长刘骁勇主动请战,却被上级驳回。

    航校也接到了上级命令,抽调精干飞行员参加大强度集训,为抗美援朝做准备,陈北很激动,找到江校长要求参加行动,江校长表示,这种报国热枕是值得肯定的,但大家都强烈要求参战,有的同志还写了血书,这让领导很作难,这样吧,你回去等通知吧。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奉调北上的名单里最终沒有陈北的名字,而此时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与以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展开激战。

    陈北再一次找到江校长,陈述自己的决心:“我师从美国人,对他们那一套很了解,再说我的空战经验很丰富,曾经击落二十八架敌机,美国空军都是些老油条,让咱们只飞了百十个小时的学员和他们拼太吃亏了,还是让我上吧,我保证不给组织丢人。”

    江校长道:“陈北,不是我不让去,这是上级领导的意思,我也沒办法。”

    陈北道:“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腿瘸了不行了,啥话也别说,给我一架飞机,我來证明一切。”

    江校长被他缠的沒招,最后只能说:“你不妨去和令尊说说,他发话一定管用。”

    于是陈北回到家里去和陈子锟商量。

    陈子锟看着儿子:“你那么想参战。”

    陈北道:“我要飞,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子锟沉默了一阵,道:“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陈北返回航校,静待佳音,过了沒几天,好消息真的來了,一纸调令将陈北调往北方某秘密飞行基地。

    ……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开始了,人民时刻关注战局进展,省委省政府发起号召,为志愿军捐钱捐物,艺术团体义演,商店义卖,小学生拿着募捐箱敲锣打鼓上街让行人捐钱。

    刘媖两口子新婚不久,沒有什么积蓄,但也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來捐献,两人还觉得不够,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破铜烂铁來打算卖了换钱,正忙乎着,忽然有人敲门:“刘媖你在么。”

    是高中同学潘欣,她也在省委工作,不过是在秘书处,平时和领导打交道比较多,刘媖打量一下她,一身整洁的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白皙的皮肤上透着红晕,不禁笑道:“哟,打扮的这么漂亮,是不是要去相亲啊。”

    潘欣打了一下刘媖:“别胡说,其实我是來……送请帖的。”

    刘媖道:“什么请帖,你大哥生孩子了。”

    潘欣脸忽然红了,如同熟透的苹果,低下头捏着衣角,扭捏道:“是我结婚。”

    刘媖长大了嘴合不拢,忽然笑道:“哎呀老同学,你够快的啊,不声不响就办好了,事先还保密,你真不够朋友,说吧,是哪个单位的小伙子这么有福。”

    张广吟也在后面说:“怪不得上回刘媖说要帮你介绍对象被你谢绝了,原來心里早有人了,呵呵。”

    潘欣道:“其实这个人你们都认识,我们商量过了,一切从简,通知一下最亲密的亲朋就好,不搞仪式,不办酒席。”

    刘媖道:“好了,我们都理解,正是抗美援朝的关键时候,谁敢大操大办,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新郎官是谁,我都要急死了。”

    潘欣道:“那我说了。”

    “快说快说。”

    “我真说了。”

    “你故意的吧,你再这样我不听了。”

    潘欣忙道:“好吧我真说了,我怕你们吓到,想让你们做些思想准备而已,那个人……是郑书记。”

    “我当是谁呢,原來……谁,郑书记,哪个郑书记。”刘媖愣了,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姓郑的团委书记,各单位都沒有啊,难不成是……刘媖和张广吟对视一眼,都咽了口唾沫,满眼的难以置信。

    潘欣道:“就是省委的郑书记,郑泽如。”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江东省的一号领导,竟然是潘欣的未婚夫。

    这个消息太具有爆炸性了,倒不是因为老少配,四五十岁的革命干部娶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也不稀罕,主要因为刘媖婚礼上郑书记的话犹言在耳,把生命献给革命工作,怎么转眼就……潘欣什么时候走的,刘媖竟然都忘了,她只知道自己手里多了一张大红色的请帖。

    “郑书记和小潘隐藏的够深的啊,啥时候谈的恋爱咱们都不知道,这么急着结婚,是不是有了啊。”张广吟半开玩笑道。

    刘媖狠狠掐了他一下:“别胡扯,郑书记也是人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都沒结婚,你还想让人家怎么样,嗯,大概是他俩在工作中产生的感情吧,不管怎么样,祝福他们。”

    张广吟道:“咱送什么礼物好。”

    刘媖道:“送枕巾吧,上回我大姐给咱们的,还沒用呢。”

    婚礼果然简单,只邀请了不到十个人,以茶代酒,连喜糖都沒有,只是简单宣布了一下两人结为夫妻,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郑书记虽然不到五十岁,两鬓已经斑白,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脸上竟然洋溢着年轻人才有的光辉,让人看了不禁心疼,郑书记这些年怎么熬过來的啊。

    过了两天,刘存仁家,刘媖和大姐唠嗑,提到郑书记和潘欣的婚事,感慨道:“虽然年龄差距大了点,但人家郑书记政治素质高,和他一起生活,小潘的思想觉悟想必提高的很快,很快就得超过我了。”

    刘婷皱眉道:“郑泽如再婚,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孩子今年都该高小毕业了吧。”

    刘媖惊道:“大姐你别乱说啊,郑书记一直单身,哪有结过婚。”

    刘婷道:“我可沒乱说,38年北泰防御战,他老婆生孩子是我帮着接生的,是个男孩,叫王北泰,我记得清清楚楚。”

    沉默了一会,刘媖缓缓道:“大姐,你一定记错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章 镇反
    刘媖很确信自己的记忆,她说:“大姐,你一定记错了,北泰防御战那年我十一岁,跟着爹娘跑反到北泰,防空洞里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娘和一帮大婶帮着接生的,沒有大姐你的事儿。”

    刘婷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记差了,确实是这样,我不在现场,是后來听娘说的,不过我知道那个产妇的男人就是郑泽如,当时化名王泽如,负责战地宣传工作。”

    刘媖道:“这就能说通了,郑书记早年建立过家庭,但在战乱时期妻离子散,甚至妻小死于日本人之手也很有可能,从此他孤身一人投身革命,直到现在才考虑个人问題。”

    刘婷道:“很有可能,兵荒马乱的年月,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林文静也一度落入敌手,看來郑书记的妻小确实遇难了,唉,郑泽如这个人的品德还是很值得敬仰的,堪称**员的典范。”

    姐妹俩唏嘘起來,对郑书记的高尚品格更加敬佩了。

    ……

    北泰市,博爱大街有一栋不起眼的小楼,红玉正坐在藤椅上织毛衣,忽然房门敲响,过去开门,是两个公安人员,后面还有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

    红玉忙着倒茶拿烟灰缸,高兴的问道:“是我们家老王派你们來的么。”

    公安人员笑容满面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江北地区公安处的,这位是省城公安局的徐庭戈同志,他有些事情和你谈。”

    徐庭戈道:“大嫂,我给你捎來一封信,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红玉满心欢喜的接了信,抽出來一目十行的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颓然坐下,一言不发。

    徐庭戈道:“这里有二百元人民币,是他让我转交,你们娘俩的生活费,还有孩子的学费,按期都会寄來。”

    红玉依然不说话。

    徐庭戈深吸一口气:“大嫂,他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为了革命工作需要,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

    红玉扭头望向窗外,幽幽道:“我理解了他一辈子,支持了他一辈子,末了就等來这个。”

    徐庭戈干咳一声,即便是多年老特务面对这种场面也有些尴尬,左顾右盼一番,对两个公安人员道:“以后多关照着点,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两个公安都点头。

    “大嫂,那先这样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徐庭戈带着俩公安走了,过了一会,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回來了,进门就喊:“妈,我回來了。”

    茶几上有三个茶杯,还碍摆着烟灰缸,男孩喜道:“是爸爸派人來接我们了么。”

    红玉道:“你爸爸有信來,他工作很忙,暂时不能來接咱们了。”

    男孩眨着眼睛:“那什么时候能忙完。”

    红玉忍不住泪水,将儿子抱在怀里:“他是革命家,大忙人,永远都忙不完的,咱不理他,咱自己过。”

    男孩从母亲怀抱里挣脱出來,说道:“爸爸最伟大了,我长大了要象爸爸一样,当地下党,当英雄。”

    ……

    徐庭戈回到省城的时候,郑书记正在主持镇反工作会议,会议间歇见了徐庭戈,听了他的汇报,沉默良久道:“我对不起他们娘俩啊,以后我的每月工资要拿出來一部分汇过去,保证他们的生活质量。”

    “郑书记,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工作忙,不必为这些生活上的事情分散精力。”徐庭戈毕恭毕敬道。

    郑泽如大手一挥:“你來的很及时,中央下达关于清查和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指示,我们要和党中央,华东局保持高度一致,坚决肃清国民党残余势力,潜伏特务,以及历史上对我党我军有过伤害的坏分子,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要从重从严从快,决不姑息,担子重任务紧,老徐你肩上的责任很重啊。”

    徐庭戈道:“请组织放心,公安战士就是党的一把枪,党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郑泽如满意的点点头:“你是隐蔽战线上的老战士了,你出马,组织放心。”

    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开始了,各种国民党残余势力、封建反动道会门,帝国主义潜伏间谍,为害一方的恶霸地痞被纷纷揪住,处以极刑,大快人心,极大的鼓舞了士气,震慑了敌人。

    省城大街上,一辆辆道奇十轮卡驶过,车上押着被镇压的死刑犯,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省城三虎,三兄弟已经五十多岁,后脖子上插着标牌,上面写着名字打着红叉,五花大绑,垂头丧气。

    大街两边满是人,红旗招展锣鼓齐鸣,群众一起涌向公审大会,判决过程很短暂,毕竟镇反工作任务很重,短时间内要清理掉一大批坏分子,建国初期公检法系统还不完善,哪有力量去审理甄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批被杀的坏人哪个不是罪行累累,民愤极大。

    宣判之后,死刑犯被押往江边刑场,三虎被按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文质彬彬知识分子摸样的人,嘴角带笑,不停呢喃着:“不该啊,不该啊。”他的牌子上写着名字“邵林”罪行是帝国主义特务。

    “预备。”公安局执行人员举起小红旗,行刑队端起步枪。

    “放。”

    一阵枪响,反革命们倒在血泊中,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围观群众欢呼声震天。

    ……

    北京,宣武门内大街,同样的一幕正在上演,李俊卿挂着历史反革命的纸牌子,弯着腰站在卡车上,道路两旁人头攒动,百姓们挥舞着小旗子,高声呐喊:“**万岁,打倒反革命。”

    李俊卿是昨天被捕的,今天上午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的罪名多了去了,公安机关发动群众,对他的情况掌握的清清楚楚,军阀混战时期就是反革命,帮助李彦青侵吞爱国将领冯玉祥部的军饷,后來又投靠日伪当了汉奸,国民党时期充当特务走狗,祸害过不少良家妇女,实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卡车缓缓前进,前面就是宣武门了,宣武门外是菜市口,以前斩首的地方,城门楼子上刻着三个字:后悔迟。

    我后悔么,李俊卿眼前模糊了,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从澡堂子怒杀恶霸,到投奔李彦青,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这几十年來风雨不倒,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享受过了,今儿个一死,也沒啥可遗憾的。

    他想起小时候听评书,江洋大盗临刑前都要唱一段戏文,以壮行色,自己此番行刑,怎能不唱两嗓子。

    “咳咳。”李俊卿也算北京城梨园行有名的票友了,京戏老生唱功了得,他刚一开口:“看前方……”就被公安战士勒紧了脖子上的绳索,脸憋得通红,咳嗽了几声。

    “老实点。”小战士还不满十八岁,嘴唇上一圈绒毛,手持钢枪,义正词严。

    李俊卿唱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战士的警告,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人群中的薛宝庆。

    宝庆,我的兄弟啊,我对不起你,李俊卿眼圈忽然湿润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的唯一亏心事,就是把宝庆家的金条给讹走了。

    宝庆也看到了李俊卿,四目相对,看到李俊卿满怀歉意和哀怨的眼神,心底还是抽了一下,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默默将脸别了过去。

    如今枪毙人不在菜市口了,改在永定河边,一声枪响,李俊卿魂归西天,如同死狗般趴在地上,绸裤下淌出屎尿來。

    人群中的赵家勇哆嗦了一下,庆幸自己这两年和李俊卿來往的不多,不然今天刑场上难保沒有自己。

    ……

    沧州,燕忌南接到县里的通知,前往县政府开会,他搭了一辆驴车,一路上和老乡们打着招呼,路上还拾了一些羊粪,打算回家肥田用。

    今天艳阳高照,沒有风,穿着棉袄觉得浑身上下暖暖的,县里很热闹,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四乡八村的人都來了,大街上还有卖艺的,说书的,卖野药的,燕忌南下了驴车,背着粪篓子走进了县府大院,门口站岗的小兵还冲他打了个招呼。

    进了大门,大铁门就迅速关上了,副县长章金鹏和县公安局长走了出來,冷声道:“燕忌南,你被捕了。”

    燕忌南暗道不好,直接奔着墙头就过去了,他虽然断了一臂,但轻功了得,双脚一蹬地,蹭的就上了墙。

    一张天罗地网盖了过來,县里预料到他的轻功本事,早有准备,弄了一张大网,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章金鹏表情很严肃,上前宣读燕忌南的罪状,历史反革命,曾在抗战初期杀害我革命军人多名,为害乡里,罪大恶极,属于民愤极大的恶霸地主,应立即执行死刑。

    “大侄儿,我今天执行你,不是报私仇,而是为国家为人民除害,你到了那边,别怨我。”章金鹏道。

    燕忌南不再挣扎,叹口气说:“别打头,怕家里人看见囫囵半片的脑袋伤心,成不。”

    章金鹏道:“咱好歹有亲戚,这点忙还不帮么,你放心吧,闭上眼睛,我要执行了。”

    燕忌南闭上了眼睛,嘴里还说着:“粪篓子的羊屎蛋,你帮我……”

    话还沒说完,章金鹏已经举起了驳壳枪,啪的一枪打在燕忌南的面门上,把个脑壳都掀掉一半。

    地上一滩污血,章副县长慢条斯理收起驳壳枪,道:“拉出去示众。”

    枪把上的红绸子火一样红。

    ……

    “荒谬。”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摔了一个茶杯,他刚得到消息,原江大校长邵秋铭的儿子邵林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了。

    邵校长可是著名民主人士,至死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正义之士,邵家书香门第,一贯老实本分,怎么就成了帝国主义特务了呢

    “这个案子一定要复查,平反,到底是谁签的字,批准枪毙邵林的,要追究责任。”陈子锟道。

    刘婷道:“省城杀的头一批,都是郑书记亲自批准的。”

    陈子锟道:“这个郑泽如,简直草菅人命,备车,我要去邵家探望。”

    刘婷道:“这个节骨眼上,探视反革命家属,恐怕不太好吧。”

    陈子锟道:“一定要去,我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了。”

    驱车來到邵家,早已人去楼空,大门上贴着市公安局的封条,邻居探头探脑不敢说话,陈子锟沒下车,长叹一声道:“回去吧。”

    刚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就急促响起,陈子锟拿起电话,那边道:“不好了,萧郎和柳优晋被公安局抓了,要镇压。”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九章 运动
    萧郎当过日本人的市长,柳优晋当过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可那都是在自己的授意下为了保护百姓而不得不为之,如今被当作汉奸反革命而镇压,岂不是冤到姥姥家去了。

    陈子锟立刻去找郑泽如,郑书记的家也在枫林路上,是一个独栋小洋楼,门前有警卫,家里有保姆,家中陈设布置典雅而又充满浓浓书卷气,不得不承认在诸多高级革命干部中,郑书记的文化修养是相当高的。

    一个很秀丽的女孩接待了陈子锟,说我们家老郑正在和华东局饶书记通电话,马上下楼,请陈子锟入座,给他沏茶上烟,陈子锟听刘婷说过,郑泽如新娶了一个爱人,看起來确实品貌俱佳,老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足足过了半小时,郑泽如才从楼上下來,大呼抱歉:“实在对不起,刚才在向华东局领导汇报关于镇反的一些问題,怠慢了,怠慢了。”

    陈子锟知道,省委书记家里是有一部红色保密机要电话的,可以直通上海、北京,自己家里也有,只不过使用频率很低,远不如郑泽如用的多。

    “郑书记,你结婚也不通知一声,不讲义气啊。”陈子锟呵呵笑道。

    郑泽如也笑了:“陈主席你消遣我了,咱们老朋友不讲那些虚套,來,抽烟,咱们江北卷烟厂生产的红旗牌卷烟,比什么英美烟草的老刀炮台强多了。”

    陈子锟接了烟,郑泽如帮他点燃,两人评价了一会卷烟的质量,郑泽如道:“陈主席來有什么指示么。”

    “我是受省委领导的,怎么能有指示呢,只是有些事情反映一下,关于镇反运动是不是太扩大化了,很多同志沒有经过甄别就被关押甚至枪毙,比如北泰留用的原市长萧郎,还有我的老部下柳优晋,他们虽然担任过伪职,但都是奉命潜伏,忍辱负重潜伏在敌营的,如今打成汉奸,实在冤屈啊。”

    郑泽如沉吟片刻,道:“老陈,你所说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省委早就认识到了,但目前国内形势很严峻,敌对势力随时反扑,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满天飞,不少国民党的遗老遗少到处宣扬,蒋介石随时反攻大陆,潜伏特务,地主恶霸,为非作歹,企图动摇我初生的人民政权,此时不严厉打击,更待何时,时间紧,任务重,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造成这种局面。”

    陈子锟道:“郑书记理解就好,不是我不支持镇反运动,实在是有杀错的。”

    郑泽如道:“萧郎和柳优晋的问題,我会抽时间了解一下。”

    陈子锟道:“还有一个人,原江大校长邵秋铭的儿子邵林,他只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怎么就被枪毙了,还请郑书记明察。”

    郑泽如道:“邵林这个名字我记得,不算民愤极大的坏分子,但也是罪有应得。”

    陈子锟道:“他有什么罪过。”

    郑泽如道:“具体的罪名我们就不用去刨根问底了,下面人办事有他们的难处,不可能每个人都详细甄别,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去审问,或者搞资本主法庭,辩护那一套,那样的话,革命工作还做不做了。”

    陈子锟道:“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

    气氛有些尴尬,潘欣很懂事的站起來:“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水开了沒有。”

    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郑泽如又点了一支烟,诚恳的说:“老陈,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陈子锟道:“二三十年总有,当年你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跑到精武会拜师学艺。”

    郑泽如道:“当年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两鬓已经斑白了,咱们是老交情了,我也不瞒你,中央关于镇反工作是有指标的,人口的千分之零点五,咱们江东三千万人口,要处理一万五千人,这个工作量何其巨大,就算杀错一些人,也无碍大局,这是运动,你懂么,这是以发动群众为目的的政治运动,如果杀的人不够多,是形不成效果的,运动一旦发起,就要坚决的执行下去,不能瞻前顾后,让群众寒了心。”

    陈子锟道:“我懂了,这就是运动,杀人立威,肃清残敌,斩尽杀绝。”

    郑泽如道:“事实上我们华东区杀的人很少,上海才杀了一百多人,江东全省也才杀了五百多人,中央对我们的镇反工作很不满,我们也深刻做出了检讨,要向京津同志们学习,大张旗鼓的杀一批,震慑敌人,鼓励群众,下一步指标是千分之一。”

    陈子锟苦笑:“还要杀啊,杀的人头滚滚方满意么。”

    郑泽如道:“对,这不但是中央的指示,也是各地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要提高处决的规模和速度,才能进一步巩固政权,我们要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才行,为避免错杀,陈主席你可以拟一份名单给我,涉及到这些人,我会让司法机关仔细甄别。”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陈子锟辞别出來,步履沉重,在枫树的阴影下一步步走了回去。

    陈子锟走后,郑泽如家里又迎來一位客人,他五十余岁,神情谦恭,穿一身蓝布中山装,里面笼着棉袄臃肿无比,袖口领子都磨损了,见了郑泽如急忙鞠躬打招呼:“郑书记,这么晚來看您,沒打扰您休息吧。”

    小洋楼里烧着暖气,郑泽如只穿着衬衫和毛背心,虽然两鬓斑白但是眼神闪耀着只有青年人特有的光芒,他很热情的说道:“是麦平同志啊,快坐,抽烟么。”

    來者正是当年江东特委的老部下,麦平,昔日年轻傲气的翩翩少年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苍老谦卑,他擦着火柴帮郑泽如点烟,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两手紧扣着,小心翼翼的介绍起自己这些年來的经历。

    “我现在是江北人民行政公署保卫处的副股长,生活的还好,惦记着老朋友,趁着到省城开镇反扩大会议的机会來拜会一下老上级,带了点土特产,郑书记您别嫌弃。”

    麦平脚下是一麻袋红薯,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虽然以前对麦平的人品不太欣赏,但想到他毕竟是很早就参加革命工作的先行者,混到现在才是个副股长,不由得有些怜悯。

    “麦平,你走了不少弯路啊。”郑泽如感慨道。

    “是是是,郑书记批评的对,当年年少轻狂啊。”麦平见郑泽如茶杯里的水浅了,拿起热水瓶上前续水。

    郑泽如道:“你刚才说现在哪个部门來着。”

    ……

    萧郎和柳优晋在枪毙前夜被紧急叫停,暂且不杀,但活罪难逃,两人被公安机关除以劳动改造的处罚。

    镇反运动排山倒海而來,省城开展的不是很猛烈,但在江北却是如火如荼,每天都有几十个反革命分子被游街、公开处决,人民群众每天看免费大戏,兴奋的如同过年,极大的震慑了敌对分子的气焰,再也沒有人敢胡咧咧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之类的谣言。

    南泰陈官庄的富农孟宪国背着一捆干柴进城卖钱,蹲在路边拿出烟袋來抽着,想起自己的富农帽子他就觉得冤,民国十几年的时候,他可是赤贫,后來陈大帅做主给他娶了媳妇,分了田地,自那以后勤勤恳恳干活,攒了一点家业,沒想到解放后就成了富农,村里开批斗大会,他回回上去陪绑挨骂,这滋味可不好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穷一辈子呢。

    不远处有两个本村年轻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孟宪国知道那是村里支部派來监视自己的积极分子,他叹口气,吆喝起來:“柴火,谁要柴火。”

    一个妇人走过來,问了柴火价格,付了钱,让孟宪国挑着跟他走,來到县城一处宅院,将柴火担进柴房的时候,这家男主人从茅房出來,和孟宪国正面对面。

    孟宪国心头一阵狂跳,他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人就是曾在淮江岸边打死几十名抗日民团士兵,后來又当了伪县长,伪市长的超级大汉奸夏景琦。

    抗战胜利之后这家伙就失踪了,原來躲在这儿,虽然他改头换面,但是那眼神,那手势,化成灰孟宪国也认识。

    夏景琦沒正眼看孟宪国,匆匆过去了。

    孟宪国出门就奔县政府去了,他要报告政府,大汉奸夏景琦就潜伏在县城里。

    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们正忙着镇反,每个乡都有大批的处决申请,來不及细看,直接批复了事,孟宪国被门卫带着进來,报告了这个特大情况,县里相当重视,可保卫科和公安局的同志都组成工作队下乡镇反去了,县里缺乏武装人员,不得已只好让宣传部的杨树根带着两个民兵和十几个治安积极分子,拿着刀枪棍棒前去捉拿夏景琦。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到夏景琦家门口,砰砰砸门,杨树根手拿县长借给他的手枪,厉声道:“开门。”

    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少废话,开门。”

    “镇反工作队的。”

    “公安局的。”

    群众们七嘴八舌的回答,里面慢吞吞不來开门,忽然远处一声喊:“大汉奸跳墙跑了。”

    杨树根急忙带着人追过去,只见夏景琦在前面狂奔,手里还拿着把枪,回头一抬手,砰的一枪,积极分子们全趴下了。

    夏景琦继续逃窜,忽然对面來了一个女同志,横刀立马大喝一声:“站住。”

    “当心,他有枪。”杨树根在后面喊道,他认出这是区长马春花同志。

    夏景琦狗急跳墙,举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马春花。

    马春花可不是一般干部,她是身经战火考验的女民兵队长,区区手枪焉能放在眼里,一把就将夏景琦的枪给下了,脚下一绊,大汉奸马失前蹄,马春花一脚踩在他身上,双手叉腰:“还跑。”

    热烈的掌声响起,群众们都被马区长的英姿打动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章 立功了
    夏景琦摔了个狗啃屎,狼狈不堪,马春花这一脚踩的可不轻,起码踩断他三根肋骨,当时就晕了过去。

    民兵们上前将夏景琦五花大绑起來,由马春花压阵押往县政府,另一路在杨树根的带领下去抄家,夏家宅子不大,三进而已,几十名群众冲进去翻箱倒柜,斩获颇丰,几百斤粮食,几桶豆油,一台美国造留声机,一台七个灯的收音机,还有一些银元和钞票。

    夏景琦的姘头吓傻了,在民兵们的严厉质问下交代了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一本变天账,上面记录着县里干部的名字、职务,以及部分群众积极分子的名单。

    “狗日的还想变天,绝饶不了他,枪毙夏景琦。”一个叫严顺的积极分子振臂高呼。

    群众们纷纷响应:“枪毙夏景琦。”

    孟宪国最激动,眼泪都流出來了,他喊得最响:“枪毙夏景琦。”

    一行人带着战利品,押着夏景琦的姘头,直奔县政府而來。

    南泰县政府已经不在当初老县衙办公,老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实在住不得,所以搬到原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小楼里,这里有木头地板和吊扇,办公条件一流。

    夏景琦被关在保卫科办公室里,两个民兵在门口守着,县委书记下乡去了,只有一个副县长坐镇,马春花正和他商量如何处置夏景琦的问題,这个人是通缉已久的大汉奸,不是一般反革命,要迅速报告地区行署才是。

    副县长大为赞同,拿起电话机摇了摇,不通,电话线还是日本人时候的,经常出毛病,于是他写一份报告,让通讯员骑马去北泰地区行署报告。

    忽然外面一阵骚动,愤怒的群众上來了,他们推开民兵,将夏景琦揪了出來,严顺大喊道:“打死夏景琦,报仇雪恨。”群众们拳脚相加,把个夏景琦打得满身满脸的血。

    关键时刻,马春花带着民兵强行将夏景琦救下。

    马春花说:“现在就打死,还要不要开群众批斗大会了,还要不要公审了,你们过瘾了,高兴了,那么多血海深仇的老百姓怎么办。”

    大家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严顺说:“马区长,俺们也是太恨这个大汉奸了,忍不住动了手。”

    马春花道:“不妨事,明白就好。”

    于是,被打得半死的夏景琦又被拖进了办公室,他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盯着严顺看,严顺把脸转了过去。

    严顺悄悄找到杨树根:“杨领导,赶紧召开公审大会,枪毙夏景琦这个狗日的吧,群众们等不急了。”

    杨树根道:“不忙,等县委书记回來再说。”

    严顺道:“夏景琦是大汉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咱们枪毙他也不为过,等领导们都回來了,把人犯押到地区行署,那咱们的功劳起码少了一半。”

    “胡说什么,干革命哪有争功的。”杨树根斥责道,心里却有些活动,夏景琦是自己抓到的,这个功劳不能让给别人。

    “这样吧,咱们先召开公审大会,等书记來了再枪毙他。”杨树根道。

    “好嘞。”严顺颠颠的跑了,拿了一面破锣一边敲一边吆喝:“乡亲们,开大会公审夏景琦喽。”

    夏景琦臭名昭著,在南泰民愤极大,小县城就几条街,严顺这么一吆喝,半个县城都听见了,大群百姓聚到县政府來,要瞅瞅大汉奸夏景琦是怎么死的。

    县政府被围的满满当当,群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副县长和马春花相视点头,都觉得很欣慰,群众被发动起來了,人民觉醒了。

    杨树根趁机提议:“不如现在公审夏景琦,把他毙掉以平民愤。”

    副县长道:“马区长,你有什么意见。”

    马春花政治素质比较高,她本想说等地区行署反馈意见的,但听到群众的呼声也不得不点头同意:“那就趁热打铁吧。”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就地召开,断了三根肋骨的夏景琦被拖了上來,如同一条死狗,下面群情激奋,踊跃发言,这一段时间县里枪毙了不少人,群众们已经学会怎么控诉了。

    任凭别人怎么痛斥,夏景琦一言不发,忽然严顺跳出來道:“乡亲们,报仇啊。”一块石头搜的飞了出去,砸在台柱子上。

    群众们有样学样,捡起趁手的砖头瓦块坷垃头,台上民兵都跟着遭殃,被砸的鼻青脸肿,赶紧躲下去。

    严顺振臂高呼:“打死夏景琦。”率先冲了上去,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跟着上去了,摩拳擦掌准备活活打死狗汉奸。

    这边乱成一锅粥,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也无计可施,副县长说算了,干脆打死他吧,也是对人民群众的一个交代。

    忽然后面來了几个人,为首一位同志四五十岁,倒背着手,一副大领导的派头,他喝问道:“怎么回事,这么乱。”

    副县长认得这是地区行署保卫处的麦股长,虽然级别不高,但是上级领导机关派下來的人,马虎不得,当即应道:“群众抓到了大汉奸夏景琦,正公审哩。”

    麦平立刻急眼了:“乱弹琴,大汉奸背后一定有线索,怎么能活活打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马春花拔出手枪朝天三响,场面顿时安静下來。

    副县长指挥民兵将夏景琦拖了下來,严顺嚷道:“俺们打汉奸,县里咋不让哩。”

    麦平走上台去,他岁数在那搁着,一身笔挺中山装,看起來派头十足,群众们都有些害怕。

    “老乡们,夏景琦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们一定要处决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在处决前还要好好审一审,看他有沒有同党,有沒有埋藏的电台和武器,不把这些事情问清楚就处决,是不是仓促了点。”

    群众们都被说服了,严顺还想嚷嚷,看到沒人支持自己,也只得偃旗息鼓。

    麦平三言两语平息了群众的怒火,亲自审理起夏景琦來,他是地区行署下派的镇反工作队长,有这个权限。

    夏景琦被打得奄奄一息,半躺在椅子上,麦平让警卫员去倒水,自己点了一支烟塞到夏景琦嘴里,道:“我认识你。”

    夏景琦看了他一眼,只顾抽烟,不说话。

    “你是孙督军的副官,当年孙督军被打败,你跑了,过了十几年才回來,借着日本人的手报了仇,我沒说错吧。”麦平道。

    夏景琦终于开口:“你看过我的档案。”

    麦平摇摇头:“沒有,我就是认识你,我的伯父曾是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这个名字你总知道吧。”

    夏景琦抬头看了看麦平,判断他说的是实话。

    “原來是麦厅长的侄公子,好像是见过,你和我套近乎想干什么,我是不会说的。”夏景琦道。

    麦平笑了:“老夏,我敬佩你是个枭雄,所以不想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帮你把家里安顿好,再给你一个痛快的,你觉得咋样。”

    夏景琦狠狠抽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烟雾來。

    警卫员送來茶水,麦平打发他出去站着,把茶杯递到夏景琦嘴边:“喝口水。”

    夏景琦道:“你能保证我婆娘和孩子的安全。”

    麦平道:“我会设法让她带着孩子到外地去生活。”

    夏景琦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语气凶狠,但已经松动了。

    麦平道:“你可以不信,但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过了一会,夏景琦道:“好吧,我说,我还有几个下线,一批枪支,严顺就是我的下线之一。”

    麦平当即写了一张纸条递出去,警卫员拿了给副县长看,副县长立刻安排人手去抓捕严顺,这家伙已经跑了,民兵们并分三路去追,最后在去往北泰的一片高粱地里把人逮到了。

    严顺屁滚尿流,立刻招了,自己就是潜伏特务。

    麦平这边进展的也很迅速,夏景琦求死心切,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招了,镇反工作队初到南泰就破获了一个大的潜伏特务组织,大伙儿都高兴坏了,齐赞麦队长有本事。

    县里写了报告,连同人犯夏景琦以及缴获的物资枪支送往北泰地区行署,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与赞扬。

    麦平、杨树根、马春花等人都收到了嘉奖,举报人孟宪国也有奖励,县里奖了他一口猪,他发扬风格自家不留,交到村里宰了,烫毛开膛,全村人吃了一顿大肉,不亦乐乎。

    村长说:“老孟啊,我看你这个富农帽子也该动一动了,下回我去乡里帮你说道说道。”

    镇反时期一切案件从快处理,夏景琦很快被帮赴刑场执行枪决,江滩上一声枪响,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麦平沒有食言,夏景琦的老婆并未处决,而是送去劳动改造,她有个一岁的男孩,被送到北泰福利院当作孤儿抚养,按照规定统一改姓“国”,叫国援朝。

    江北地区行署办了一个漂亮的特务案子,省委都听说了,郑书记亲自嘉奖,麦平很快从股长提升为副科长,实际主持科里的工作,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一章 梁茂才造反
    得到重用的还有马春花,组织上对这位民兵出身的女干部一直很青睐,此次立下大功,地区行署组织部门特地找她谈话,问她有什么发展方向。

    马春花是直爽人,不玩那些虚套,她很大方的告诉组织部领导,自己曾在北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从事地下工作,对那里很有感情,想去工厂当一名光荣的工人。

    组织部长说:“小马啊,你是科级干部了,怎么能当普通工人呢,既然你想去机械公司,那就去当个车间主任吧。”

    马春花急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沒文化,当不了生产干部,当车间主任那是给厂子添乱。”

    组织部长爽朗大笑:“旧社会把你耽误了,贫下中农哪有学上,这样吧,咱们上学工作两不耽误,组织保送你到北泰师范大学进修,另委任你为江北联合机械公司的团委书记,团的工作也很重要,相信你可以胜任。”

    马春花激动了:“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好好学习,报效国家。”

    就这样,马春花从乡下调到城里,一边上大学一边当团委书记,上学梦和工厂梦都圆了。

    据说,组织上也找了杨树根谈话,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杨树根做梦都想调回城里,但在领导面前还是很好的遮掩了自己的想法,反而发出豪言壮语,要在农村基层扎根一辈子,服务广大农民。

    组织上充分尊重了他的意见,派他下苦水井当了乡党委书记。

    ……镇反运动越來越扩大化了,人民群众被充分的发动起來,揪出身边的坏分子,光是省城一地,一夜之间就抓了上百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其他诸如偷听敌台、造谣惑众的坏分子更是高达上千人。

    最忙的要数公安局长徐庭戈了,他每天在办公室里批复大量处决犯人的文件,可谓日理万机,鞠躬尽瘁。

    “每天我签字处决的人都有几十个,感觉还是杀的不够多,不够畅快啊。”徐局长在镇反工作扩大会议上对全省公安干部这样说。

    对省城的孩子们來说,每天最大的乐趣莫过去看枪毙人玩,大卡车呼啸而过,车上满载灰头土脸五花大绑的坏人,拉到江滩刑场敲砂罐,沒多久,孩子们就自创了一种游戏,有人扮公安战士,有人扮坏分子,跪在地上,用手指比划成手枪照后脑勺,嘴里砰的一声,扮演坏分子的孩子就倒在地上装死,玩的开心至极,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扮演坏分子,争着演公安战士。

    陈子锟尽自己的努力保护老部下,江北旧人的名单他列出來送到省委,郑泽如批示,对这些人涉及到的案子必须仔细甄别,不能伤了起义人员的心,所以陈寿盖龙泉等人受到的冲击很小,只是牵连进一些其他案子,被公安局叫去问了几次话而已。

    萧郎和柳优晋属于确实有历史问題的,组织上已经定了性,谁也保不住,按说应该枪毙的,判了五年劳改实在是法外开恩,送去农场改造那天,陈子锟來送他们。

    那天很冷,天是铅灰色的,飘着细碎的雪花,江边的芦苇一片枯黄,萧郎穿着旧花呢西装,提着破皮箱,柳优晋穿一身棉袍,手抄在袖子里,两人都面带微笑,还反过來劝陈子锟。

    “沒事,劳动改造而已,说明新政府沒放弃我们。”

    陈子锟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喝了这杯壮行酒吧,在农场先住上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办保外就医。”

    三人喝了冰冷的酒,萧郎和柳优晋上了船,奔赴农场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教育去了。

    ……梁茂才实现了他的诺言,打完仗解甲归田,他的日本媳妇和孩子已经搭乘轮船遣返回日本,也沒啥挂念的了,回到梁家庄和梁乔氏、梁盼一起过安生日子,抗美援朝开始,梁盼参军入伍当了兵,听说部队要入朝作战哩。

    梁茂才的历史比较不光彩,当过土匪,当过军阀,当过国民党,貌似还去过日本,绝对算得上是镇压头号目标。

    乡里早就想动梁茂才了,但地区行署有指示,说梁茂才是起义人员,应该区别对待,暂时不要动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镇反活动的进一步开展,各乡都处决了不少坏人,苦水井的工作落了后,放着这样一个大土匪大恶霸不去镇压,还要保护,同志们思想上很有抵触情绪。

    有个干部提出,虽然梁茂才是起义人员,但也有不少伪装的起义人员其实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咱们得查清楚这个问題,立刻得到大家响应,乡里派了两个公安,四个民兵,都是杀过不少反革命的老手了,六人带了两支手枪,四支步枪,一捆麻绳,去梁茂才家里提人。

    这些日子,梁茂才一直沒出门,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不干净,在乡里仇家也不少,分分钟都会有人上门寻仇,借着镇反的名义把自己崩了,他预备了一支大肚匣子枪,时刻顶着火,白天别在腰里,夜里塞在枕头下,还有一支汤普森冲锋枪,上了五十发的弹鼓搁在家里,院子里还有两只猛犬,平时只喂个半饱,凶神恶煞的等着仇家上门。

    该來的还是來了,这天晌午,梁乔氏打猪草回來,正遇到乡里來的公安助理员,他很热情的打招呼:“嫂子,喂猪啊。”

    梁乔氏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坐在地上,颤声道:“你们來干啥。”

    公安助理道:“嫂子你别怕,俺们找梁茂才说点事。”

    梁乔氏崩溃了,瘫在地上哭道:“冤枉啊,俺家男人不是反革命,不是坏分子,你们别杀他啊。”

    公安助理道:“嫂子你这是干啥,就是说句话,沒有别的意思。”一努嘴,两个民兵上來将梁乔氏架起,冲院子里喊:“梁茂才,出來说句话。”

    门开了,梁茂才手无寸铁,道:“放开我婆娘。”

    他身后两条狗叫的震天响。

    “闭嘴。”梁茂才喝了一声,两条狗立刻老实了。

    公安助理道:“你出來,这里说话不方便。”

    梁茂才走了出來,民兵将梁乔氏放开,他们一起走向屋后空旷处。

    梁乔氏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丈夫了,她哭也哭不出來,只觉得喉头堵了一团东西。

    梁茂才走到空地上,平静说道:“是在这儿执行,还是押到乡里执行。”

    公安助理道:“跟我们到乡里去吧,有点事问问你。”

    梁茂才道:“别费事了,有话在这儿说,麻利点。”

    另一个公安大怒:“梁茂才你态度端正点,就凭你这个态度我就能毙了你,你信不。”

    梁茂才一撩褂子,露出大肚匣子枪:“我信,别整那些沒的有的,出枪吧。”

    公安和民兵慌忙拔枪拉栓,却哪里比得过梁茂才的速度,大肚匣子枪的大小机头早就张开,准星都挫错了,指哪打哪,弹无虚发。

    六声枪响之后,再也沒有站着的人了。

    梁茂才将青烟袅袅的匣子枪收起,整一整褂子,昂然去了。

    回家后,梁乔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丈夫:“刚才那几声枪响咋回事。”

    梁茂才道:“男人的事儿,娘们少掺乎,给我做十斤鸡蛋烙馍,路上吃。”

    梁乔氏当然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敢多言,到厨下生火烧锅,摊鸡蛋烙馍。

    梁茂才到村口买了点猪头肉和白酒,回家自斟自饮,喝了几盅,十斤鸡蛋烙馍做好,他也喝的差不多了,媳妇怯生生走过來,手里拿着行李卷:“换洗衣服都在里头了。”

    “我对不住你,來世再报答吧。”梁茂才说。

    媳妇的泪哗哗下來,再无言语,梁茂才拿起行李,扛起枪,出门走了,再沒回头。

    镇反人员被杀,一死就是六个,枪枪命中眉心,凶犯梁茂才持枪逃亡,地区行署和公安处、驻军立刻行动,出动大批人员剿匪。

    据说梁茂才逃进了大山深处,他本來就在大青山当过土匪,枪法好,胆子大,很难捕捉,部队撒开大网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想当年日本人一个旅团开进大青山都找不着游击队,这些城里來的公安人员自然很难抓到梁茂才。

    事情就这么搁置下來,毕竟人手有限,都去抓凶犯,谁來搞镇反,此事之后,地区行署对镇反工作抓的更紧了,杀的人已经超过了上面定的千分之一的指标,判决也更加随意,任何人一经指控就可以枪决,乡长就可以下令杀人,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

    ……梁茂才反上大青山,消息传到省城,陈子锟叹气说:“茂才是个烈性汉子。”

    杀了六个人,谁也保不住他,只能听天由命,搜山进行了很久,终归还是沒抓到梁茂才,时间一长大家便也不再关心了,毕竟每天都有大事发生,每天都死上几个乃至十几个熟人,谁能顾得上谁。

    中央终于意识到镇反扩大化,杀人太多有些失控,北京召开全国公安工作会议,收回了滥发的捕杀权,对党政军群众团体内的反革命分子,能不杀则不杀,实行死刑缓期执行的方法。

    消息传來,大家都感动的热泪盈眶,交口称赞中央英明。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二章 北风号
    镇反工作告一段落,虽然还在陆续处决反革命,但在宣传力度上沒以前那么大了,大家慢慢都放心了,这一波运动基本上算是熬过去了。

    朝鲜战争还在进行,志愿军和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所谓联合**在朝鲜厮杀血战,全国人民都倾力支援,江北机械厂加班加点生产武器弹药供应前方,主要是日式六点五子弹和德式七九步机弹,以及驳壳枪七六三口径子弹,不过听说这种子弹是用在苏式转盘冲锋枪上的,那玩意七十一发弹鼓,打起來泼风一般,美帝听见音儿就丧胆了。

    前方时常下來战斗英模作报告,学校工厂企事业单位开大会听演讲,英模们讲美帝如何怯懦胆小,丑态百出,我军如何英勇作战,克敌制胜,他们说美国兵都是少爷兵,朝鲜冬天冷,这帮贪生怕死的家伙就躲在鸭绒睡袋里用鞋带子绑在扳机上开火,机关枪漫无目的的一打就是一个晚上。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但也有些人笑不出來,刘骁勇就是其中之一。

    刘副师长是1937年的江东陆军官校毕业生,正经科班出身,参加过淞沪战役,对战争的认识很深刻,打仗打得就是后勤,美军普通士兵都有鸭绒睡袋,机关枪整夜的开火也不怕浪费子弹,这说明什么,美帝的物质实力大的惊人啊。

    我军高级将领都未必见过鸭绒睡袋,普通干部战士更别说,穿着空心薄棉袄和单鞋就上了冰天雪地的战场,渴了吃雪,饿了吃炒面,战争的艰苦和惨烈,远超解放战争。

    高层对于朝鲜战场上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不用看内参,光看撤下來的伤兵就知道,大部分都是非战斗减员,冻伤的居多,也有不少炸断胳膊腿的,都是沒见过敌人就被飞机轰炸放翻了。

    陈子锟深知,沒有制空权,步兵就是案板上的肉,志愿军要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和美军抗衡啊,内部消息称,**的儿子岸英就死于空袭,志愿军司令部都沒有安全可言,一线士兵可想而知。

    要想减少伤亡,必须让空军发挥战斗力,夺取制空权。

    新中国还沒有能力生产战斗机,二战以后,螺旋桨战机已经落后,取而代之的是喷气式飞机,苏联的米格十五在性能上非常优越,堪与美军对抗,就是价钱太贵装备不起。

    陈子锟在江东发起一个捐献飞机的行动,组织民间义卖,义演,谁捐的钱多,就以谁的名字命名飞机。

    省委积极响应,搞了一个省直机关工作人员及其家属的募捐大会,在省委礼堂举行,党政军班子高级首长都到会,郑泽如和潘欣伉俪首先登台,捐出一个月的工资,以及毛毯一床,皮大衣一件,获得满堂掌声。

    党的高级干部们两袖清风,拿不出太多的金钱,但他们的表率作用不可低估,以陈子锟为代表的起义人员以及留用人员,纷纷捐钱捐物,自然是陈子锟捐得最多,五千元人民币巨款,万国牌飞行员手表一枚,皮夹克三件,呢料十匹。

    陈寿、盖龙泉、阎肃、王三柳等人也都捐了不少财物,这是向组织表忠心的大好机会,谁也不会落后,但也不敢捐太多,显得自己太有钱可不是好事。

    台上的钱物越來越多,但总额距离一架飞机还远远不够,正当募捐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夏小青出现在会场门口。

    她提了一个皮箱,很吃力的样子,皮箱很坚固,四角包铜皮,坠的她肩膀都歪了,两个有眼色的勤务兵跑上去帮忙,帮夏小青将皮箱抬到了台上。

    “她要干什么。”坐在前排的陈子锟低声问姚依蕾。

    “我也不晓得。”姚依蕾道,她刚才捐了一些金银首饰,数量不是很大。

    夏小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皮箱,聚光灯照射过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

    箱子里是各种金砖金条金锭子,初步目测,起码上千两黄金。

    “这笔黄金,我替我弟弟捐给国家,一共是一千一百二十八两。”夏小青平静的说道。

    台下一片寂静,他们本以为这些黄金是陈子锟家里的,沒想到另有高人。

    “我弟弟,叫燕青羽,是党在隐蔽战线上的战士,直接向周总理负责,就在解放前夜,他牺牲在特务枪下,这些黄金是他早年演电影的时候积攒下來的,委托我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捐给国家,我想,现在这个机会來了。”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久久不能平息。

    省直机关募捐大会圆满结束,募集到了价值二十万元人民币的黄金、有价证券、实物等,其中夏小青的捐款占到决定性比例,财政厅和空军方面來到枫林路陈公馆,征求夏小青的意见,如何给飞机命名。

    夏小青说,我弟弟已经走了,他一贯低调,不会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飞机,他最疼外甥小北,我想用小北的名字命名更合适。

    空军的同志做过调查,知道夏小青和陈子锟的儿子是空军正营级干部,著名的起义英雄,现在东北战场执行任务,用他的名字命名再合适不过了,在宣传工作上也大有文章可做。

    于是,这架还沒购买的战斗机就被命名为“北风”号,是陈北在人民空军的代号,而战争是在遥远的北方进行,所以用这个名字很有意义。

    航校附属的器材厂用铁皮和木头造了一架等比例的飞机模型,涂成银白色,机身上是人民空军的标志,还有两个红色的大字:“北风”。

    模型披红挂彩,群众敲锣打鼓,用一辆卡车拉着游行,省城群众沸腾了,这可是咱江东捐的驱逐机,每个老百姓都觉得脸上有光。

    老百姓对飞机不了解,看到这么一架怪模怪样的战斗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來。

    “这一定是美国的野马驱逐机,全世界最先进的,我听人说翅膀下有八挺机关枪,能挂五百斤炸弹哩。”

    “切,拉倒吧,这是苏联造的驱逐机,比美国佬的厉害十倍都不止,翅膀下装的是大炮,能挂一千斤炸弹。”

    飞机模型在省城大街上绕了三圈,拉到库房里存起來,捐献的资金则汇缴中央,用于购买苏联的新型喷气式战斗机米格十五。

    ……

    东北某机场,一架架银色战鹰停在跑道上,金发碧眼的飞行员三五成群的走过,他们是秘密参战的苏联空军,平时穿朝鲜人民军或者志愿军的军装,不带任何军衔标识,吃面包黄油牛肉罐头,住单独宿舍。

    陈北调到北方以后,依然沒有机会开飞机,空军新成立不久,专业技术人员的來源主要有三块,第一是东北老航校留用日籍教官教出來的学生,这一帮人是日系范儿;第二是起义、留用的原国民党空军,这帮人都是受的美式教育,不自觉的残留着西方资产阶级那一套,第三是接受苏式训练的新入伍飞行员,年纪轻,身体素质扎实,政治素质过硬。

    陈北自然属于第二帮,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帮人,东北老航校的人是老革命出身,已经占据中高层位置,新人们是苏联教官的学生,开的是喷气式米格机,穿的是苏式的飞行夹克,天之骄子一般,最受领导宠爱。

    空战已经进入喷气式时代,早年开螺旋桨战斗机的经验完全用不上,所以陈北的一身本领沒有用武之地,只能继续当他的理论教员,虽然他是营级干部,起义英雄,但并不受学员们的尊敬,因为他脾气暴躁,喜欢骂学员,作风又不好,喜欢喝酒抽烟,更令人厌恶的是资本主义习性不改,穿美式夹克,戴墨镜,打扮的和美军飞行员一样。

    就连领导也不喜欢陈北,但鉴于他的身份比较特殊,是著名起义将领陈子锟的儿子,又为革命瘸了一条腿,所以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犯大错就随他去了。

    直到有一天,陈北闯了一个弥天大祸。

    老毛子飞行员作风彪悍,生活上也比较散漫,离不开白酒、香烟和女人,在他们俄国当地还好说,卫国战争后遍地都是寡妇,随便就能找个女人泄泄火,可是在中国却很难找到女人,新中国取缔了娼妓,良家百姓传统的很,再说老毛子在东北的名声一贯极坏,谁也不敢搭理这帮俄国飞行员。

    飞行员们的邪火得不到释放,整天憋着,这一憋就憋出事儿來了。

    有个名叫瓦西里的苏联空军大尉飞行员,喝醉了酒企图**组织上配给他们的女翻译尼娜,东北大学俄语系毕业的一个姑娘。

    尼娜本身就是二毛子,娘是中国人,爹是哈尔滨做红肠的白俄,她身段苗条活泼开朗,头发略带一些红色,洋气十足,空军基地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

    恰巧这事儿被陈北遇到,他也正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扑上去和瓦西里大尉打成一团,这老毛子的身体素质真不是盖得,虽然瓦西里个头不高,只有一米七,但无比强壮,一巴掌宽护心毛,大冬天睡在野地里都不带感冒的,精虫上脑,酒精熏心,战斗力暴增。

    陈北个高,贴身缠斗反而发挥不出优势,再加上一条腿发挥不了作用,被瓦西里按着打,重拳一个劲往脸上招呼,女翻译吓得捂着脸尖叫,反而刺激了瓦西里的野性,他狠狠又打了两拳,陈北头一歪晕了过去。

    瓦西里歪歪扭扭爬起來,踉跄着向女翻译走去,忽然觉得脑袋遭到猛击,扭头一看,陈北手里拿着铝合金假肢正冷冷看着他。

    轰隆一声,瓦西里倒在了地上。

    瓦西里沒死,只是被打成了脑震荡,他都脑震荡了,自然沒能耐去**女翻译,所以罪名也不成立,苏联老大哥千里迢迢來支援我们的抗美援朝事业,这个事儿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但是瓦西里的缺勤却引发了另一件事,飞行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瓦西里次日沒法出勤执行任务,临时换了一个经验不丰富的中国飞行员,结果遭遇美军拦截,我方损失惨重,米格走廊出现漏洞,又导致地面一支运输车队遭受空袭打击,几十卡车的弹药被炸毁。

    高层震怒,本來要严厉处理陈北,可瓦西里却帮陈北求了情,这才免了死罪,但活罪难逃,强制退伍,打回原籍。

    陈北临走的时候,瓦西里和女翻译尼娜來送他,两人已经经组织批准正式谈起了恋爱,手挽手亲密的很。

    “陈北,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瓦西里大尉真诚向他道歉,递过來一枚红星勋章,这是他在卫国战争中获取的荣誉。

    陈北也是性情中人,接了勋章,脱下身上的美式a2飞行夹克回赠瓦西里。

    “再见朋友。”两人拥抱告别。

    陈北走了,背着行囊,拖着假肢走在机场外空旷的道路上,步履沉重而蹒跚。

    尼娜站在原地,久久凝望陈北的背影。

    “亲爱的,想什么呢。”瓦西里将尼娜揽进怀里问道。

    尼娜微微挣扎了一下,道:“我觉得他好像一匹老马。”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三章 分配工作
    陈北退伍,踏上归途,乘火车回江东老家,火车行驶在东北茫茫旷野中,邻座的小男孩忽然探头出去,指着天边大喊:“飞机拉烟。”

    天上有一个银色的小点,后面拉出长长的白色尾烟,是喷气式战斗机特有的景象,陈北知道那是米格十五在训练,他多么想飞一次喷气机啊,可是再也沒有这样的机会了。

    “叔叔,你是空军么。”小男孩扯着陈北的裤管问道,陈北虽然退伍,但依然穿着空军的制服,绿上衣,蓝裤子,大檐帽上有飞翼红星。

    “叔叔现在已经不是空军了。”陈北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

    “为啥。”小男孩继续问。

    “叔叔退伍了。”

    “啥叫退伍。”

    “就是不当兵了。”

    “为啥不当兵了,叔叔你不想去打美国鬼子么。”小男孩不依不饶,问个不休。

    旅客们都抬眼看着陈北,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纳闷,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年轻人踊跃参军,抗美援朝,这个空军干部怎么反倒退伍了呢,难不成是个怕死鬼。

    小男孩的父亲看到陈北裤腿处露出的一抹金属色,明白这是一位光荣的残疾军人,急忙把孩子拉回來,诚恳地说:“同志,对不起,孩子胡说八道,别和他一般见识。”

    陈北笑笑:“沒关系。”

    从东北到江东,火车坐了四天三夜,陈北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省城火车站出站口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一盏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因为沒通知家里,所以沒人來接,他背着行囊,一步步往家走。

    黎明的街道上空旷无比,偶有车辆经过,走了半小时,到了枫林路家里,门卫还在睡觉,陈北就沒打扰他,把背包放下,在门前台阶坐到天亮。

    官邸大铁门打开的时候,门卫才发现是少爷回來了,惊得语无伦次:“大少爷你你你,你咋不敲门哩。”

    如今的陈公馆不比当年了,解放前足有一个加强营的卫兵驻守,日夜执勤不断,晚上还加双岗,现在却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门卫,省公安厅警卫处倒是给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被陈子锟给退了,说是新中国了,不用防着谁了。

    “不碍事,怕吵着家里人。”陈北笑呵呵道。

    进了家门,亲人们都刚起來正吃早饭准备上班,见到陈北归來无不欣喜万分,夏小青最高兴,嘘寒问暖,上下打量,生怕儿子哪里却缺点什么。

    “你这是回來探亲还是什么。”陈子锟发觉儿子神情有点不对劲,立刻问道。

    “出了点事,空军让我转业回地方了。”陈北坦然道。

    家里人都一怔,夏小青随即道:“回來就好。”

    姚依蕾也赶紧附和:“对对对,回來就好,转业回地方是好事啊。”

    陈子锟知道这里面必有隐情,让陈北赶紧坐下吃饭,吃好了先去洗个澡睡一觉,有事回头再说,又让大伙儿该干啥干啥去。

    陈北吃了饭洗了澡,却并未补觉,而是來到书房向父亲汇报,陈子锟秉承以前的习惯,在官邸办公,基本不去省府大楼。

    父子面对而坐,陈子锟给儿子一支烟,陈北有些惊诧,还是接了。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子锟道。

    于是陈北一五一十将去北方后的经历到來,最后叹息道:“我猜不透这世界如何一切都是扭曲的,我见义勇为救下的女子竟然委身色狼,被我打成脑震荡的老毛子却又仗义执言救了我,反倒是我忠心效力的组织,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处理,要不是碍着父亲和苏联人的面子,恐怕都要枪毙我。”

    陈子锟道:“你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在美国长大,处世逻辑不适应国内,解放前你有父亲和干娘罩着,就算把天戳个窟窿也无妨,如今的天已经变了,你平日言行举止就已经引发别人的不满了,再加上引起这么大的损失,不是你的责任,也变成你的责任了,我当初说过,你驾机归來,未必是对,你现在懂了么。”

    陈北沉默片刻,道:“经国先生说,我们陈家就像明末郑家,我是郑成功,您是郑芝龙,他说的对,如果我留在台湾,就不会断腿,不会受排挤……”

    陈子锟摇摇头:“非也,你还年轻,不懂政治,郑芝龙降清,未必就是错,他知道福建必不能守住,海外也难立足,满清给的诱惑够大,所以才一分为二,來个双重保险,只不过他算的精细,抵不过满清耍赖,菜市口把一家老小都斩了脑袋。”

    陈北一惊:“父亲,您说咱们家会不会……”

    陈子锟道:“你想多了,**与满清不同,仁义宽厚,一言九鼎,我们家是安全的。”

    陈北觉得父亲说话的表情有些言不由衷,心里不由感叹,当年那个英明睿智,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父亲已经渐渐老去,变得谨小慎微了,缩手缩脚,连真心话都不敢说了。

    “好了,你去休息吧,工作的事情,慢慢再考虑。”陈子锟道。

    ……

    陈家底子厚,养几个闲人沒问題,但陈北年富力强一个小伙子,整天在家吃闲饭也不好,他强烈要求参加工作,按说他是空军正营级干部转业,可以优先分配到政法机关,比如公安局什么的,但陈子锟一句话就给否了。

    “小北这孩子太正直,太善良,不适合去那儿工作。”

    省城虽然大,但还不如北泰发达,有大量的工业企业,陈北决定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去上班,这回陈子锟倒是同意了,亲自打了电话进行安排,自然一切顺利。

    就在陈北即将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之际,陈南放暑假从上海回來了,他在复旦大学上三年级,已经开始做社会调查工作,谈起上海的见闻,那是眉飞色舞,兴奋无比。

    “你们知道么,解放前的大恶霸,黑社会头子黄金荣,现在大世界门口打扫卫生呢,人民政府网开一面,沒有杀他,真是太便宜这个坏蛋了,要我说,那些什么青帮大佬,全都得枪毙。”陈南兴冲冲说道。

    陈子锟说:“小南,你爸爸我就是青帮通字辈老头子,是不是也要枪毙啊。”

    陈南立刻红了脸:“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罪大恶极的……”

    陈子锟道:“你大学都要毕业了,也要有点自己的见解,旧社会人民贫苦不堪,受政府和洋人的双重欺压,加入青帮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抱团取暖,帮会确实有很多败类存在,但在那个时候还是有进步和积极的存在意义的,孙中山先生从事反清事业,不就是主要依靠会党力量么,就拿你爸爸我來说,我既是青帮一员,又是光复会员,双重身份,很难界定黑与白。”

    陈南道:“我知道错了,以后遇事会辩证的看待,分析。”

    陈子锟道:“好了,你李叔叔最近怎么样。”

    陈南道:“李叔叔把名下的两栋房产和一处夜总会捐给了政府,镇反工作开展时,他配合公安局抓了不少隐蔽的特务和坏分子,陈毅市长还亲自接见了他,和他握手呢。”

    陈子锟心道这个李耀廷倒是明智的很,到底是受自己多年熏陶的兄弟啊。

    又问陈南关于毕业后的去向问題,他早有准备,说有两个打算,一是留在上海从事新闻事业,二是回江东从事教育事业。

    陈南说:“最好的打算是留在上海当记者,不过有一定难度,爸爸你不是认识唐阿姨么,让她打个招呼就好。”

    “哪个唐阿姨。”陈子锟立刻想到了当年故人。

    “就是唐嫣阿姨啊,她至今单身呢,在报社当总编,还兼着市委宣传部的职务,是上海滩报界的重量级人物。”陈南人小鬼大,知道父亲和这位唐阿姨有一腿,略带狡黠的笑着说。

    陈子锟道:“都新社会了,怎么能搞以权谋私走后门的路子,你要是有能耐就去面试,沒能耐就回江东來,爸爸给你安排工作,是进江大当老师,还是进报社当记者都随你,反正我是不会给唐阿姨打招呼的。”

    陈南垂头丧气,只得作罢。

    吃过晚饭后,陈南找到母亲刘婷诉苦:“爸爸一直最不疼我,也不关心我的工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刘婷劝他:“别胡思乱想,爸爸对你要求严格是为你好,那个唐阿姨不是好人,你少和她來往,不然给家里带來麻烦,妈也护不住你。”

    陈南道:“为什么,唐阿姨人很好啊,她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的,她是一个很坚定的无产阶级新闻战士。”

    刘婷道:“老一辈的事情你不清楚,反正少和她來往。”

    陈南说:“知道了。”心里却说,不让我來往,我偏要去找唐阿姨。

    ……

    陈北在家修养的这段时间,陈嫣又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女护士,家庭条件一般,人长的很漂亮,双方在人民公园见面相亲。

    两人漫步在公园林荫道上,女护士偷眼观察陈北的右腿,走路基本上看不出残疾,心中满意,轻启朱唇问道:“听陈医生说,你是营级干部。”

    “嗯。”

    “那转业到地方是正科级还是副县级。”

    “不清楚对应关系。”

    “听说你家有小轿车。”

    “是省政府配给我父亲的。”

    “听说……你的腿有残疾。”

    “是的,右小腿安装了假肢。”

    “因公致残,应该每月有补贴的吧。”

    陈北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忽然站住:“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

    转脸就走,留下女护士羞怒交加。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四章 篮球比赛
    陈北再次相亲失败,家里人都对他无可奈何,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都三十出头的人,再不结婚,黄花菜都凉了。

    夏小青暗地里对陈子锟说:“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急着抱孙子么,要我说,给他安排一个媳妇,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陈子锟却说:“儿子脾气随你,比我刚烈的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随他吧。”

    夏小青也沒辙,说:“你儿子是沒老婆运了,运道都被你这个当爹的占尽了。”

    陈北不想继续留在省城,背起简单的行李前往北泰上班,以前家里财大气粗,去哪儿不是坐飞机就是挂专列,现在只能坐火车硬座,当然以陈子锟的级别,找铁路分局安排软卧是沒问題的,但他对家人要求甚严,从不占公家的便宜。

    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党委怎么安置陈北他花了一番心思,首先级别要对应,但不能担任实职,因为陈北不是管理人才,而且他是飞行员出身,在机械公司沒有用武之地,想來想去,最终分配到保卫科当副科长,机械公司是大型企业,级别相当于县团级,保卫科是正科级设置,陈北当副科长倒也说得过去。

    陈北这个副科长不用负责具体工作,他也乐得清闲,每天不是锻炼身体就是做飞机模型,既然开不了飞机,做作模型过干瘾总行吧。

    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晨练,风雨无阻,厂区有一条林荫道,女工宿舍正对着道路,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青年出现,自然吸引了女工们的眼球,对这位新來的副科长爱慕的很,不过陈北似乎很脱离群众,他和别人不同,住的是江湾别墅,來往有摩托车代步,整天头油锃亮,西裤笔挺,吃午饭的时候,人家都聚在一起吃喝,他单独开小灶,喝咖啡吃黄油面包。

    别人不清楚陈北的底细,团委书记马春花可清楚的很,她知道这家伙是陈子锟的儿子,国民党王牌飞行员,虽然后來起义了,但依然改不了资产阶级大少爷那一套作风,对这种人,一定要警惕。

    江北炼铁厂和江北联合机械公司是兄弟单位,铁厂生产的钢铁直接运到机械公司,造成枪炮子弹运往抗美援朝战场,两个厂的工人经常举行联谊活动,各种体育比赛,文娱表演,隔三差五工会就搞一回。

    这天两个厂又搞了一个篮球比赛,铁厂队对机械公司队,场地设在机械公司的体育俱乐部内,因为保卫科有几个小伙子参赛,陈北闲着沒事也去观战。

    这种业余赛事,水平普遍不高,双方连球衣都不统一,在场内哄抢一气,图个热闹,铁厂队技高一筹,连灌了机械公司队十几分,大幅度领先。

    陈北看不下去了,他是练过篮球的,1948年国民党当局举办全国运动会,陈北代表空军队参赛,战绩不俗,自然对这种业余水平看不入眼。

    其实队里本來也有几个健将,不过应征入伍抗美援朝去了,所以队伍实力不如铁厂队,眼见差距越來越大,陈北坐不住了,找到工会主席,要求参赛。

    “你,行么。”工会主席很担心的看了看他的假肢。

    “我投篮准,个子大,上去兴许能捞回几分,要不然输的还难看些。”陈北这样一说,工会主席只好同意。

    陈北上场了,穿着背心和裤子皮鞋,背心上随便用粉笔写着临时号码“23”,他的出现给机械公司队带來了转机。

    旧社会穷人吃不饱饭,小孩发育不好,工人们普遍身材矮小,就算是选拔入厂篮球队的也不过一米七出头,而陈北继承父母基因,少年时期在美国吃牛排牛奶长大,身高比陈子锟还猛些,足有一米八八,光是海拔就足以压垮对方。

    陈北动作敏捷,投篮准确,只要球到了他手上,隔着半个篮球场都能投进篮筐,开玩笑,他可是沧州燕子门的传人之一,暗器功夫呱呱叫,投个篮简直小菜一碟不足挂齿。

    比分迅速追平,渐渐领先,铁厂篮球队分出两个队员专门拦截陈北,可不管他们怎么跳,高度上还是差了一截,队员陆二喜实在忍不住这口气,一膀子撞上去,陈北当即摔倒在地。

    裁判吹哨,铁厂队犯规。

    铁厂队的教练提出抗议,说机械公司队临阵换将,寻找外援,不算数。

    机械公司队的教练不服气,说这是俺们厂的人,就算数。

    双方都带着火气,互相不服,在场地里就推搡起來,陈北刚爬起來又被铁厂队的一个人踢在小腿上,再次趴到,他一个饿虎扑食上去,揪住对方猛打一气。

    一场恶斗展开,候补队员们纷纷加入战团,不过抡起打架还是陈北最为勇猛,别看他瘸了一条腿,在这种混战中却不受影响,且不说他一身武艺,就是当飞行员的时候隔三差五打群架也练出來了,这些普通工人岂是对手。

    篮球比赛变成了群殴,机械公司队因为有陈北在,完胜对方。

    马春花坐在观众席上,气的脸色发青,这个陈北实在是太过分了,好端端的比赛被他弄成了打群架,破坏两个厂的团结,简直就是故意给社会主义生产建设添乱。

    幸亏赛场内还有不少生产干部,努力将斗殴制止,只有陆二喜还不依不饶,扑上去要打陈北,中间被干部拦腰抱住,但他冲劲太大,一把抓过去,撕拉一声,陈北右腿裤子被撕开,露出铝合金假肢。

    全场一下安静下來。

    陈北是残疾人这件事,只有一些高层干部知道,他自己从不宣扬,平时走路锻炼都穿着裤子,也看不出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竟然是个瘸子。

    陆二喜傻眼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陈北脸色发青,他很忌讳被人看到自己的假肢,很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是残疾人,他不想受到特别待遇,不想被人照顾。

    大庭广众之下,陈北扭头走了,银白色的假肢如此刺眼。

    比赛草草结束,双方偃旗息鼓各自回去接受处分。

    马春花是机械公司的中层干部,又是党委成员,她在机械公司党委会上严肃提出,给予陈北警告处分。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是我们两个厂一直以來保持的优良传统,陈北一來,就把团结给破坏掉了,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所以我提议给他处分。”

    党委书记笑眯眯说:“多听听其他同志的看法吧。”

    工会主席说:“我看就不要上纲上线了吧,都是火气大的年轻人,篮球比赛又是身体接触的高强度运动,难免冲突,批评教育一下就好,用不着处分。”

    马春花眉毛倒竖:“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如果凡事都和稀泥,随大流,还怎么建设社会主义,陈北不但破坏团结,平时的生活作风也很有问題。”

    妇联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她立刻打起了精神:“哦,小马,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陈北是不是骚扰我们的女工友了。”

    马春花道:“那倒沒有,现在是咱无产阶级的天下,谅他也沒这个胆子,他生活不是一般的腐化,吃面包黄油喝咖啡,穿皮夹克,呢子裤子,骑摩托车上下班,平时那个头上抹了半斤发蜡,滑的苍蝇都站不住,这样的人当干部,群众看不过眼。”

    说到激动处,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尴尬,虽然马春花只是团委书记,年纪也只有二十來岁,但谁也不敢小觑她,这位女同志是民兵女英雄出身,从事过党的地下工作,还当过区长,谁都清楚,马春花将來是要当机械公司党委书记的,人家的政治面貌和革命经历注定了这种上升路线。

    所以,马春花的意见一定要充分的尊重。

    工会主席打圆场说:“小马你不要激动,陈北同志虽然有些小毛病,但毕竟是革命战友嘛,他也为革命做出了牺牲,断了一条腿,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我看处分就免了,批评教育为主吧。”

    马春花道:“你称他同志,他是哪门子的同志,他是党员还是团员,他是国民党飞行员,炸死我不知道多少战友,起义的怎么了,怎么早不起义,混不下去想起來起义了,这不是起义,是投机。”

    党委书记看不下去了,轻敲桌子:“小马注意一下,陈北起义英雄的荣誉是中央给的,是周总理亲自授予的,难道你要和中央唱反调。”

    马春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我太气愤了,口不择言,我检讨。”

    党委书记就坡下驴:“你的情绪可以理解,但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而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陈北是有错误和不足,可我们不能放弃他啊,我们要帮助他,挽救他,给他机会。”

    大家都点头,说还是书记思想境界高。

    马春花闷头不说话,心里其实不大服气。

    书记道:“陈北到底是个年轻人,应该归团委负责他的思想工作,我看小马你就担起这个责任來,在生活和工作上一对一的帮助陈北吧。”

    马春花愕然:“什么,我。”

    书记道:“大家有什么意见,举手表决吧。”

    除了马春花,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书记道:“组织一致决定了,马春花负责帮助陈北进步,就这样,散会。”

    直到大家都走出会议室,马春花张大的嘴巴还沒合拢.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五章 帮扶教育陈北
    马春花觉得被书记暗算了,派自己一个女同志去帮助辅导资产阶级大少爷,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她气愤难平,想去市委告状,可转念又一想,如果连这种小难題都解决不了的话,自己怎么够格当团委书记。

    **员就是要迎难而上,他们故意给我出难題,想让我出丑,我就做出一番工作來让他们服气,马春花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把陈北帮助到底,让他脱胎换骨,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

    回到单身宿舍,马春花一夜沒睡,冥思苦想,到底怎么帮助教育陈北这个花花公子,她决定先从思想认识入手,每天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学习人民日报、淮江日报和江北日报,有这三份党报垫底,陈北的觉悟一定能提高的很快。

    学习的地点成了难題,团委和党委一起办公,人多噪杂,保卫科办公室也是人來人往不大合适,而且个人帮助这种事不适合用上班时间來做,只能把业余时间利用起來,马春花上午要去师范学院听课,下午要忙工作,所以只能等到下班后才抽出时间,想來想去,还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学习吧。

    组织上找陈北谈话,果不其然,陈北当时就蹦了,说什么也不接受马春花的辅导帮助,党委书记自然有招,以警告处分相威胁,陈北是不怕处分,但他不想让爹娘面子上沒光,最后只得屈服。

    这天下班后,一脸不情愿的陈北跟着马春花來到了女工宿舍,一群准备出去洗澡的女工捧着脸盆毛巾香皂,穿着拖鞋,披散着头发嘻嘻哈哈围着陈北上下打量,机械厂虽然不缺男人,但这么帅的男人还是稀缺动物。

    马春花吼一声:“看什么看,该干啥干啥去。”

    女工们嘻嘻笑着:“春花姐,好好帮助他啊。”一溜烟的都跑了,留下银铃般的笑声。

    马春花面皮略有些红,不过她肤色偏黑看不出,冷冰冰一扭头:“上楼。”

    团委书记的单身宿舍面积不大,不足十平房,一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还有脸盆架和藤条箱,就是全部家当,墙上贴着**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书架上是师范学院的课本和一些文件、杂志,床收拾的很干净,被子叠的像豆腐块。

    “你坐。”马春花指着椅子,“喝水吗。”

    不等陈北回答,她就拿起热水瓶,倒了满满一搪瓷缸滚烫的开水递过來。

    陈北四下打量:“挺干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军人出身呢。”

    马春花骄傲道:“我确实是军人出身,当过民兵队长,在江纵当过侦查排长,后來在地方上也工作过一段时间。”

    陈北道:“不错。”端起搪瓷缸,“这么烫,你们都拿一百度的滚水当饮料么。”

    “喝开水是部队的传统,避免寄生虫和其他疾病,哪像你们剥削阶级,非牛奶咖啡不喝,某些人甚至用牛奶洗澡。”马春花说着说着就來气,一把抢过搪瓷缸,“不喝就给我放下,这里沒有高级饮料伺候你。”

    陈北耸耸肩,表示不介意,这副作派更让马春花厌恶至极。

    马春花拿出今天的报纸,摔倒陈北面前:“把今天人民日报头版念一下。”

    陈北拿起报纸:“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

    念完之后,口干舌燥,马春花却把搪瓷缸子抱在手里,不给他喝。

    “接着念。”马春花将淮江日报又递了过來。

    “我嘴都干了,念不动。”陈北道。

    “那就歇一会。”

    歇了一会,陈北拿起报纸,故意道:“马书记,这个字我不认识,你念一遍我学习一下。”

    马春花很生气,抓过报纸却傻了,因为她认识的字很少,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见的领袖的名字和革命名词之外,能念出來的字不超过一百个,至于在师范学院的学习,纯粹是镀金而已,上的那些课她根本听不懂,打瞌睡是常事。

    “我为什么要念给你听,这是你的学习任务。”马春花已经沒有心情继续今天的学习,她把三份报纸都甩给陈北:“拿回去好好学习,写一份八百字的心得,明天交给我。”

    陈北倒也爽快,拿起报纸扬长而去。

    第二天,陈北拿着一张纸來到团委办公室,放到马春花面前:“这是我的学习心得,八百字一个不少,您收好。”

    马春花定睛一看,纸上全是蚯蚓一样乱爬的洋字码,一个都不认识。

    陈北的学习心得,竟然是用英文写成,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机械公司本來倒是有几个外国留学的工程师,可镇反的时候毙了一些,劳改了一些,剩下的这些技术骨干都是工人提拔起來的,不懂洋文,就是问都沒地方问去。

    马春花大怒,气冲冲跑到书记那儿,把心得往桌上一拍,“许书记您给评评理,陈北这是故意对抗学习。”

    书记一看:“哟,英文写的,陈北很有学问啊,小马你不要生气,陈北这个同志是在美国长大的,他可能不会写中国字。”

    “不会写才怪,看我怎么收拾他。”马春花知道书记老好人,不会把陈北怎么着,抓起纸恨恨去了。

    马春花把陈北的学习心得贴在了厂宣传栏里,她要发动群众批斗陈北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作风。

    不过似乎沒多少人关心,因为大家都不认识英文,不晓得陈北到底写了些什么。

    马春花守在宣传栏边一个多小时,沒人管这个事儿,她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发动群众。

    路过装配车间的时候,只见大批人围着电动机在看,大概是出什么故障了,马春花立刻上前观看,原來是一台进口西门子的电动机坏了,厂机电科的技术员也來了,依然束手无策,此时居然是保卫科的陈北拿着扳手和螺丝刀在修理。

    “好了,通电试试。”陈北一摆手,电工合上闸刀,电动机又开始运转了,工人们自发的鼓起掌來,有人递上毛巾给陈北擦汗,他浑身油污和灰尘,手上脸上也都是黑色油渍,看起來倒也有点工人阶级兄弟的样子了。

    “不能被他迷惑。”马春花告诫自己,冷冰冰道:“陈北,回头到我办公室來一下。”扭头走了。

    大家都愣了,不晓得团委马书记怎么和陈北有这么深的矛盾。

    “陈科长,马书记人不坏,就是二十大几老姑娘,还沒对象……这人啊,不找对象也不适合啊。”一个中年工人说道,引起大家一阵善意的笑声。

    陈北沒当回事,擦干净手,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回去了,根本沒去找马春花。

    马春花在办公室等了很久,不见陈北來向自己检讨,大为光火,去保卫科找人,陈北不在,值班的同志说,陈副科长和几个保卫科的同事去城里下馆子了。

    机械公司食堂只供应大锅饭,沒有小炒和酒水,工人们解馋只能去市里的小饭铺,可青年工人的工资很低,所以只能拼钱喝酒,而陈北身为副科长,每月有八十多块的工资,比别人多出一大截來,所以他经常请客。

    同事们來到江边的香樟酒家,点了几个菜,两瓶白酒,正喝着,忽然一人道:“陈科长,炼铁厂的龟孙子们也在。”

    果然,炼铁厂的一群青工也在香樟酒家喝酒,前段时间篮球赛上和陈北对打的几个小子都在。

    气氛有些紧张,同事们悄悄握住了酒瓶子,捏住板凳腿,准备开打。

    那边走过來一个人,正是铁厂青工陆二喜,他端着一杯酒,大大方方道:“我來敬陈大个子一杯,咱们听说你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來的英雄,都敬佩你哩。”

    原來不是打架,众人松了一口气。

    陈北起身一饮而尽,道:“客气了,你坐。”

    陆二喜道:“那啥,就不坐了,我们吃的差不多该回去了,你们慢慢喝。”

    铁厂的人走了,这边尽兴畅饮,到结账的时候一问,服务员说你们的酒菜钱已经结了。

    “谁结的。”

    “就是刚才那一桌客人。”

    陈北恍然大悟:“原來是铁厂的哥们,得,不打不相识,有空请他们喝酒。”

    同事们酒足饭饱,每人嘴上都叼了一根陈北给的骆驼香烟,正勾肩搭背往外走,只见团委书记马春花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在门口。

    “陈北,我有话和你谈。”马春花道。

    同事们怜悯的看了陈北一眼,一个个悄悄从马春花身边溜走。

    马春花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吧。”

    被堵个正着,陈北无路可退,只好跟在马春花身后。

    马春花正在酝酿语言批评陈北,忽然一个人从身边飞奔而过,跑得比兔子还快,后面传來呼喊:“抓小偷。”

    原來是小偷,马春花下意识的掏枪,可她现在是团委书记,哪有配枪,说时迟那时快,陈北拔腿便追,他右腿装的是假肢根本跑不快,一把揪住路过的自行车,把车主掀下來,跳上自行车狂蹬而去。

    小偷跑得很快,赶得上百米赛跑的速度了,但两条腿终归跑不过两个轮子,陈北的假肢跑步不行,蹬自行车可是飞快,迅速接近小偷,一个虎扑上去,将小偷按在下面。

    掌声响起,围观群众都夸他身手敏捷利落。

    马春花和失主也赶了过來,将小偷绑起來,不大工夫,公安人员赶到,将他们全带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小偷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赃物是一块烧饼。

    民警问他为什么要偷东西,他说饿。

    为啥饿,家里人呢。

    家里人不在了。

    再仔细一问,原來这个少年的父亲是原国民党军官,被政府镇压了,他娘悬梁自尽,只剩下这孩子一个人。

    民警们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办案民警笔走龙蛇,正在处理,陈北问道:“准备怎么办他。”

    “送去劳动教养,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孩子会打洞,反革命家属就该送去改造。”民警头也不抬的说。

    陈北道:“你们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八岁,怎么能劳动教养,这样吧,我替他赔钱,负责管教他。”

    民警停下笔头,上下打量陈北:“你哪个单位的,怎么说话呢,你究竟站在哪一头。”

    马春花插言道:“他是机械公司保卫科副科长陈北同志,抗美援朝战场上下來的飞行员。”

    民警警惕的阶级斗争面孔立刻变得和缓了:“哎呀原來是陈科长,快坐,喝茶不,这位女同志是。”

    陈北道:“这是机械公司团委书记马春花,马大姐。”

    民警站了起來,敬礼:“马书记,欢迎到我们所指导工作。”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六章 以身相许
    社会主义一家亲,国家单位级别平行,陈北是副科长,马春花是正科级的团委书记,而民警只是一般办事员,遇到两位领导自然客客气气,什么话都好说,至于那位丢了烧饼的妇女,更是沒意见。

    一块烧饼不值几个钱,够不上量刑标准,劳教是公安机关自主决定,劳不劳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有两位领导说情,小偷自然不会处理,骂几句撵滚蛋了事。

    小偷出门的时候,忽然转身跪在地上,向陈北和马春花跪下,眼里带泪道:“谢谢叔,谢谢婶子。”砰砰两个头磕在地上。

    马春花臊的脸通红,咋成了叔和婶子了,这话怎么说的。

    不过也怨不得人家误会,都是一个厂的青年干部,级别差不多,简直天造地设一双,这大傍晚的一男一女在街上溜达,不是搞对象还能是啥。

    出了派出所,马春花的一腔怒气已经淡了很多,她说:“看不出你还挺有正义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符合革命干部的道德品质要求,不过你的怜悯心用错了地方,那个小贼不值得同情,狗改不了吃屎,你帮了他这一回,他下次还偷。”

    陈北道:“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被我娘打了一顿才改的。”

    马春花道:“你就扯吧,你是剥削阶级大少爷,怎么能挨饿。”

    陈北道:“我从一生下來就跟娘走南闯北,街头卖艺,一直长到十一岁才认祖归宗,这世间的苦,我吃过不少,穷人是什么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马春花惊愕了,她只知道陈北是纨绔子弟,沒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你找我干什么來着。”陈北忽然问起。

    “哦,你写的心得是怎么回事,满纸洋文,你这是欺负贫下中农不认识外语么。”马春花的火气已经不那么大了,但还是带着刺儿。

    “我小时候沒上过学,认字少,后來在美国才强逼着上了几天课,英文就26个字母,比中国字好学,所以我就写了英文了。”陈北狡辩道,其实他就是故意要让马春花看不懂,所谓心得只是抄了一份英文小说的内容。

    沒想到这个解释居然被马春花接受了:“沒想到你也是苦孩子出身,我就暂且不追究你了,这样吧,明天继续政治学习,下班到我宿舍來。”

    ……第二天,陈北如约來到马春花宿舍,马春花给他带了一杯开水,拿了一把炒花生,这回沒拿报纸,而是说:“陈北,死学报纸沒有用,我给你讲讲我的个人经历吧。”

    于是马春花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生在南泰县一个贫雇农家庭,父亲因为欠了地主的阎王账被活活打死,母亲跳井自杀,留下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地主喝的醉醺醺的闯进了马家小草棚,企图**十五岁的马春花,被她用镰刀割掉了下面的东西,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马春花加入了革命队伍。

    “后來呢,这地主怎么个下场。”陈北听得入神,时而握紧拳头,时而呼气放松,被马春花的讲述深深吸引。

    “后來解放了,这个沒卵蛋的地主被土改工作队抓住,我特地走了一百里路赶回去,亲自枪决了他。”马春花淡淡的说。

    “杀的好,杀的痛快。”陈北脱口而出。

    马春花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大少爷的面目似乎也不那么可憎,心理也不是那么阴暗,至少是同情革命的,是可以挽救的。

    “我讲完了,你说说你的故事吧。”马春花道,她准备以交心的方式來改造挽救陈北。

    “我的故事沒什么好说的,小时候练武,长大了开飞机,打日本,抗日战争的时候,我是飞虎队的成员,曾经打下二十八架日本飞机。”

    “吹牛。”马春花道。

    “这可是有正规记录的,我还获得过青天白日勋章呢。”陈北道。

    马春花变了脸色:“那种勋章不是荣誉,是耻辱。”

    陈北也急眼了:“打日本得來的勋章,怎么就是耻辱了,你给我说清楚。”

    这次学习,又是不欢而散。

    ……年底了,中央发出《关于反贪污斗争必须大张旗鼓地去进行的指示》,隔了一个月,又发出《关于在城市中限期展开大规模的坚决彻底的“五反”斗争的指示》。

    声势浩大的三反五反运动拉开了帷幕,运动首先在各大城市开始,以原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和原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被判处死刑达到**。

    五反运动打退了资本家的猖狂进攻,在私营企业中建立了工人监督制度,旧社会行贿偷税那一套把戏,得到彻底的根治。

    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内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三反运动,组织号召工人进行检举揭发,揪出一批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干部,清理了干部队伍,净化了组织。

    马春花忙于三反五反运动的闲暇,还不忘对陈北进行帮扶教育,不过此时两人的对立情绪已经和缓了许多,像是普通朋友那样聊天了。

    有一天,陈北看到马春花相框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相片,便问道:“怎么从不见你和杨树根的合影。”

    马春花道:“为什么要和他合影。”

    陈北道:“你们不是两口子么。”

    “当然不是,那只是掩护身份,我和他是纯洁的战友关系,沒别的。”马春花赶紧解释,她可是黄花大闺女,被人误会成小媳妇多不好意思。

    陈北哦了一声:“这样啊,一百两黄金倒也沒白花。”

    马春花立刻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一白两黄金。

    陈北却缄口不言,不愿意再提。

    晚上,马春花辗转反侧睡不着,她脑海里总是回想着陈北那一句一百两黄金,她怀疑这件事和自己刑场被释有关,因为她曾经询问过相关敌工人员,到底是谁救了自己,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陈北不愿意说,马春花有的是办法,她找到地区公安处要求调阅档案,寻找当事人,可当年的国民党相关人员不是被镇反,就是逃亡,千辛万苦才查到一个名字,正是当年刑场上释放自己的大胡子。

    马春花在劳改农场找到了被判无期徒刑的大胡子,他告诉马春花,确实有人花了黄金搭救她的性命,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而这个行贿的人,正是陈子锟的某位夫人。

    “陈子锟的夫人想救一个人,还需要花钱么。”马春花有些不解。

    “报告政府,国民党反动当局腐朽透顶,就是内部人想办什么事情也要花钱行贿,上下打点,不然事情也不好办。”大胡子道。

    事到如今,马春花终于明白,自己这条命不是组织搭救的,而是陈北救得,虽然看的是杨树根的面子,但沒有他们出手,自己早就成了烈士了。

    “我欠姓陈的一条命。”马春花告诉自己。

    ……已经是1952年了,夏季汛期淮江洪水泛滥,直接威胁北泰工业基地的安全,机械公司团委组织了青年突击队上大堤防洪抢险,陈北被任命为突击队副队长,马春花身为团委书记,正队长非她莫属。

    突击队在江堤上防守了十几个昼夜,每个人都沒合过眼,困了就在泥水里眯一会,饿了啃一口冷干粮,饿了喝口脏水,为了保护社会主义财产,大伙儿全都豁出去了。

    洪水滔天,形势危急,堤防多次决口,突击队投下的沙包迅速被激流卷走,关键时刻,陈北赤膊上阵,扯了一根绳子下水充当人墙,突击队的工人们二话不说也跟着下水,炼铁厂那边也不甘示弱,有样学样,突击队下水手拉手用血肉之躯阻挡洪流。

    肆虐的洪水猛兽终于被工人们的钢铁意志所降服,援兵在马春花和党委一帮人的带领下赶到,加固了提防,大坝上响起胜利的欢呼声,红旗招展,满身泥水的工人们兴奋的互相拥抱。

    马春花看到站在激流中的陈北,心里一阵感动,这个资产阶级大少爷终于和无产阶级兄弟融为一体了,自己的一番努力沒有白费。

    党委许书记也很欣慰,道:“小马,陈北的思想觉悟进步的很快,你功不可沒啊。”

    马春花笑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陈北松开了绳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忽然一个浪头打來,他立足不稳,假肢陷在泥里拔不出來,整个人失去平衡,转瞬被洪水卷走。

    “陈科长落水了。”工人们大喊救人,可是洪水太湍急了,谁也來不及反应。

    马春花沒有丝毫犹豫,狂奔几步,一个猛子扎下了水,奋力向陈北游去。

    “小马,危险。”许书记大喊一声,可是已经晚了。

    浊浪滔天,两个年轻人迅速被洪水淹沒。

    工人们都默默摘下了帽子,流下热泪。

    书记哽咽着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烈士的遗体。”

    天边滚雷划过,再次暴雨如注。

    ……马春花从小在大王河边长大,水性极佳,但任何游泳技术在洪水面前也是白搭,她灌了满满一肚子脏水,醒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湿滑的泥地上,身旁是枯萎的芦苇,大雨瓢泼,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贴着皮肤。

    不远处,陈北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不知死活。

    “陈科长。”马春花扑上去救助,她学过一些急救方法,帮陈北按着胸腹,活动胳膊,一口浊水喷出,陈北悠悠活了过來,但依然沒有恢复神智。

    马春花观察了一下,他们处在下游一个江心岛上,本來这个孤岛很大,但此刻被洪水淹沒了大半,只剩下很小一块在水面上,岛上还有一个渔民搭建的草棚可以遮风挡雨。

    她费尽了力气,将陈北沉重的躯体拖到了草棚里,手搭上额头,滚烫。

    大雨如注,雨水浇在草棚上,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马春花跑出去折了许多芦苇加在草棚上,好歹挡住了雨水。

    很快天就黑了,陈北还沒有苏醒,而且身体变得冰冷无比,马春花手足无措,急的团团转,忽然她一咬牙,脱掉全身衣服,用滚烫的酮体紧贴住陈北,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七章 阶级爱情
    原本陈北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但近年來酗酒太多导致体质下降,在大堤坚守了十几个昼夜沒合眼,就是铁人也抗不住,病來如山倒,他时而发烧,时而低温,游离在生死线上。

    马春花发现,陈北的断肢处这些日子摩擦剧烈,又沾了污水开始发炎感染,想必这也是他昏迷不醒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天终于放晴了,放眼望去,到处尽成泽国,淹死的牲口比比皆是,想必政府的救灾任务很重,短时间内沒人來救自己了。

    水流依然很急,天上太阳暴晒,水里冲上來一些家具、厨具、淹死的猫狗猪羊,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陈北依然在棚子里昏睡,马春花把他剥得干净,衣服晾在树杈上,兜里一个铜壳美国造煤油打火机派上了用场,马春花用它点燃晒干的柴火和芦苇,生了一堆火,又捡了两个锅子,用细沙做成过滤器,滤了一些清水煮沸,一些用來饮用,一些用來煮鱼。

    马春花用净水清洗了陈北的伤口,想喂他喝水,却撬不开牙关,反正方圆十几里都沒人,女英雄也豁出去了,干脆自己喝了一口水,嘴对嘴的喂他。

    这一嘴对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将陈北从无尽深渊中拉了上來,虽然他的神智还沒有恢复,却下意识的热吻起來,初次被男人亲到的马春花羞愤交加,却又感到莫名的愉悦,渐渐的,两个人滚到一起……

    陈北自从驾机起义以來,已经两年沒碰过女人了,憋得太久体内淤积了不少毒素,骤然一排,神清气爽,竟然慢慢醒转了。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春梦,梦里很一个女人翻云覆雨,这人的面孔不断变化,时而是伊丽莎白,时而是台湾空军俱乐部的女招待,时而是东北基地女翻译尼娜,时而又变成马春花。

    一摸身上,光溜溜的,陈北猛地坐了起來,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再看外面,马春花正背对着他烧锅呢。

    “马书记,是你么。”陈北问。

    马春花沒回头,将树杈上陈北的衣服丢了过來:“晒干了,穿上吧。”

    陈北急忙蹬上裤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马春花煮了两条鱼,虽然沒油沒盐,但清水煮活鱼还是鲜美至极,陈北吃完之后大发感慨:“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劳动人民的饭菜是最香的,剥削阶级就算是龙肝凤胆也不香。”马春花时时不忘教育陈北。

    “是啊。”陈北由衷道。

    马春花个子不高,但很壮实,透着劳动人民的健美,皮肤黑里透红,齐耳的五四头,浓眉大眼体健貌端,裤子卷到膝盖,上面就穿一个背心,大概是里面还扎着布带子,胸部并沒有波涛汹涌。

    “有船。”马春花忽然放下手头的东西,手搭凉棚看远处,机器船的马达突突地响着,距离还很远。

    两人立刻挥舞双手,大声喊叫,船上的人沒有听见,径直向下游去了,马春花赶紧在火上加了一根湿柴火,烟雾腾空而去,远去的机器船掉了个头,冲这边开了过來。

    來的是水上公安分局的执勤船,他们是奉了地委的命令前來寻找马春花和陈北的遗体的,沒想到竟然找回來两个大活人,同志们都很高兴,在船上欢呼雀跃起來,差点把船踩翻。

    江北地区人民行政公署,领导们愁眉紧锁,虽然城市保住了,但洪水摧毁了许多几百个村庄,造成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极大损失,水灾之后就是瘟疫,大家肩上的担子会很重。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省主席陈子锟的长子,机械公司保卫科副科长陈北同志,在抗洪抢险中英勇牺牲,遗体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所以行署还沒有上报,想等遗体找到再汇报省里。

    陈北的追悼会已经在筹备了,悼词也写好了,就等省委宣传部把关了,至于另一个牺牲的女同志马春花,追悼会的规格也一样,只是她家里沒什么人,不用通知谁了。

    忽然电话铃急促响起,一位领导拿起电话,威严无比:“喂,哪里,什么,你再说一遍。”

    放下电话,领导激动万分:“陈北找到了,和马春花在一起,两人都被冲到下游去了,沒死,活蹦乱跳的很呢。”

    ……

    陈北和马春花被送到了医院检查身体,省里领导对救灾非常重视,省主席陈子锟亲自來到北泰视察,带來了大批救灾物资和一支医疗队。

    陈子锟到医院探望了儿子,陈北躺在病床上,精神颇佳,对父亲说:“是马书记救了我的命。”

    马春花装得像头母牛,早就无大碍了,此时正陪同领导视察,陈子锟扭头看她,赞扬道:“小马同志果然是巾帼英雄,值得大家学习。”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马春花居然红了脸。

    陈子锟日理万机,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看望了其他因公受伤的同志后,离开医院下乡视察去了。

    马春花沒跟着走,她拿起热水瓶到茶炉房去打热水,又去食堂帮着打饭,忙里忙外一条龙,邻床的病友说:“小陈,你爱人真能干。”

    陈北急忙解释:“她不是我媳妇,我们一个厂的。”

    病友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忙碌的马春花,道:“腚大腰圆好生养,体健貌端素质高,娶了她,不但能生男孩,还是你一辈子的福气哩。”

    陈北沒好气道:“同志,你别乱编排人家好不。”

    病友嘿嘿笑了,不再说话。

    忽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拎着果盒子走进來,正是老友杨树根。

    一天前,杨树根看到淮江日报上关于抗洪英雄陈北的报道,才知道自己儿时的朋友已经从部队转业到江北机械公司工作,而此时自己正在苦水井乡下煎熬,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乡政府只有两辆日本人时期留下的脚踏车,一下雨满地泥泞,全靠两条腿走路,堂堂乡党委书记成了泥腿子,当真郁闷。

    他知道,陈北的父亲是陈子锟,省政府主席,如果走他的路线,兴许能调到城里工作,当然这话不能挑明了说,要迂回才行。

    于是,杨树根买了二斤点心,蹭了县政府的吉普车來到行署驻地北泰市,先去看望了行署的麦平麦领导,汇报一下思想工作,然后才到医院來探视陈北。

    老友相见,分外亲切,谈到各自的工作,都深有感触,正聊着,马春花捧着一盆衣服进來,奇道:“杨书记你怎么來了。”

    杨树根和马春花曾经假扮过一段时间的夫妻,但那完全是为了工作需要,两人之间沒有肌肤之亲,也沒有思想上的交流,就是一般革命同志关系,但杨树根绝对不敢小瞧马春花,这个娘们在政治上的前途比自己要远大的多,不但不能得罪,还要好好巴结一下呢。

    “哎呀,是马书记,好久不见,你这脸色愈发的红润了。”杨树根在基层久了,一张嘴也练出來了,见谁都有话说,还净挑对方爱听的说。

    马春花毕竟是一个女子,平时忙于工作疏于打扮,但骨子里还是爱美的,听到杨树根夸自己脸色好看,不由得笑了一下:“真的么。”

    病友见他们都是科长书记的,自惭形秽,讪讪道:“你们聊,我出去抽支烟。”

    三人互相都认识,谈起來就很随意自然,畅谈了一会,忽然门又开了,这回來的是陈嫣。

    杨树根的心剧烈跳动起來。

    他始终沒有忘记陈嫣,这是他的初恋,无疾而终但刻苦铭心,永记心头,在乡下工作多年,來往的不是面黄肌瘦的村妇,就是马春花这样泼辣健壮的“识字班”,此刻再见到陈嫣,如同万千狗尾巴花中一株碧莲,令人心旷神怡,回味悠长。

    陈嫣是省城调派的医疗工作队一员,专门來江北洪灾泛滥地区防治瘟疫的,抽空到医院來探望大哥,不巧竟遇见了杨树根,她主动打了招呼,杨树根刚才还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此刻却变得笨嘴拙舌起來。

    “谢谢你救了我大哥。”陈嫣主动和马春花握手。

    马春花认识陈嫣,解放前就见过她,不过沒打过太多交道,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资产阶级小姐,皮肤那么白,一看就沒干过农活,腰那么细,仿佛一折就断,怎么挑担子,怎么背娃娃。

    陈嫣笑语盈盈看着杨树根和马春花:“你们贤伉俪有孩子了么。”

    “我们不是两口子。”杨树根和马春花异口同声道。

    杨树根早想解释这件事了,而马春花虽然不懂贤伉俪,但也能白啥意思。

    “嫣儿,你别乱点鸳鸯谱,当初人家是组织安排的假夫妻,掩护身份。”陈北解释道。

    “哦,这样啊,可惜了。”陈嫣笑道。

    陈嫣是抽空來探望大哥的,只逗留了短短五分钟就要回医疗队,她一提出要走,杨树根也有些坐立不安了,急忙问了医疗队的行程,啥时候到苦水井去给乡民诊病。

    “要不然,我送你吧。”杨树根现在脸皮也厚了许多,他觉得绝不能放弃机会,以前是为了接近陈子锟,为党获取情报,现在同样是为了接近陈子锟,为政治上更加进步,肩负更大的责任,尽快从乡下调到城里。

    当然,他也确实喜欢陈嫣,这是毋庸置疑的,每个在乡下的不眠之夜,他都幻想着陈嫣就在自己身旁,为此费了不少卫生纸,以至于乡下老中医看了他的脸色,劝他节制一些夫妻生活哩。

    陈嫣和杨树根走了,病房里只剩下马春花,她拿了一个苹果递给陈北:“吃苹果。”

    “不削皮怎么吃。”陈北道。

    马春花拿起了水果刀,干惯了农活的她哪会削苹果,像刮土豆皮一样把苹果刮成了方形。

    陈北哑然失笑,拿过水果刀和一个苹果,削下的苹果皮薄如蝉翼,连贯不断,削好的苹果圆溜溜的很是好看。

    “资产阶级就是会享受,吃个苹果都这么讲究。”马春花拿了一个带皮的苹果,在袖子上擦了两下,恶狠狠咬了一口,道:“陈北,你今年三十出头了吧,个人问題方面有什么考虑。”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八章 新长征路上携手前进
    面对马春花这个问題,陈北无言以对,只好敷衍她:“现在还不考虑个人问題,社会主义建设不等人啊。”

    马春花可不吃他这一套,一句就给他堵回去:“你不考虑我还得考虑,我是你的人了,你别想不认账。”

    陈北惊得差点蹦起來:“你你你,你说清楚,怎么就是我的人了。”

    马春花镇定自若:“在江心洲小草棚里,你把我的清白身子占了,还想不承认。”

    陈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那个梦是真的。

    “马书记,你把话说清楚,这可开不得玩笑。”陈北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初他对马春花很反感,后來渐渐转变印象,但远达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用马春花的话说,两人之间是阶级差距,弥补不了的。

    马春花道:“那时候你昏迷不醒,我怕你死了,嘴对嘴喂你水喝,你个沒良心的反倒霸占了我,我力气沒你大,被你夺了清白,算我倒霉,沒法子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我回头就向组织申请,咱俩登记结婚。”

    陈北汗流浃背,这是逼婚啊,可自己偏偏又说不出什么的,孤男寡女,**,就算沒发生什么事情,也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说自己也很难保证马春花说的是假的。

    “这事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么,我是残废,思想觉悟又低,政治成分也不高,配不上你。”陈北徒劳的抵抗着。

    马春花道:“说起來你的条件是比较差,但我不嫌弃你,我会继续帮助教育你,咱俩在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并肩前进。”

    陈北无言,闷头抽烟。

    马春花一把夺过香烟和打火机:“抽什么抽,我就问你一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陈北沉默片刻道:“别逼我。”

    马春花勃然大怒:“行,我到公安处告你流氓罪。”拍拍屁股就走。

    陈北动也不动,他心思全乱了,这到底哪跟哪啊。

    ……

    马春花当然沒去公安处告状,把陈北判了刑,她就沒男人了,她也沒去找组织求助,而是直接去找陈北的爹,陈子锟。

    省主席不是那么好见的,但马春花自有办法,陈子锟此时正在江北灾区视察,活动路线都是行署帮着定好的,尾随而去即可,她是地委的红人,谁不认识女英雄马春花啊,所以接近省府队伍很容易。

    陈子锟正带着一群干部视察洪灾地区,解放后他就很少穿西装,一年四季都是中山装,现在正值夏季,天气酷热,穿的是胶靴和短袖衫,戴着墨镜,前呼后拥的,忽然一个女同志窜过來,大声说道:“陈主席,我有重要事情向您反映。”

    所有人都愣住了,行署可沒安排这样突兀的汇报工作,难道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地区公安处随行的民警就要上前拿人,此时有人认出是马春花,急忙以眼神制止民警。

    陈子锟也有些惊讶,已经解放好几年了,怎么还有拦街告御状的,他和蔼地说:“小马同志,有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马春花道:“我要单独向您汇报。”

    行署一位负责同志呵斥道:“小马,你搞什么搞,影响领导的视察工作,你担当得起么。”

    马春花坚持道:“关系重大,我一定要向陈主席单独汇报。”

    陈子锟很感兴趣:“好吧,正好咱们休息一下,小马同志,你跟我到汽车那边去说吧。”

    大毒日头当空照,随行同志们都去树下乘凉,喝水,行署派來为领导服务的专车是一辆苏联造嘎斯吉普车,停在远处林荫下,陈子锟上了车,马春花站在路旁,方圆几十米内沒有闲杂人等。

    “你说吧。”陈子锟道。

    “我肚里有您的孙子。”马春花开门见山道。

    陈子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神态,多年从政经历早让他养成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稳作风,再说面前这个女子虽然五官端正,但距离美貌差了一大截,知子莫若父,陈北來往过的那些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但也算国色天香,各有风韵,以儿子的审美,断不会和她有过苟且。

    马春花才不管他有沒有反应,继续道:“在江心洲的时候,俺俩睡过了,我怀上了,就这么个事儿,陈主席您要替我做主。”

    陈子锟道:“小马,你想怎么处理他。”

    马春花道:“还能咋样,娃娃不能沒有爹,俺认了就是,俺愿意和陈北结婚。”

    陈子锟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结婚是大事,要从长计议,你先回去吧,大热天别中暑了。”

    “噢,那我走了,公爹。”马春花一鞠躬,兴高采烈的走了。

    陈子锟掏烟,他要定定神。

    突然间有了孙子,他是既欣喜又忧虑,喜的是终于有了第三代,忧的是这个儿媳实在不入眼。

    不过话又说回來,以现在的眼光來看,马春花出身贫农,当过战斗英雄,又是团委书记,党培养的优秀后备军,前途不可限量,反观自家儿子,一个残疾人而已,政治上也沒啥前途可言,人家愿意嫁给陈北,那是屈尊。

    他沒有去问儿子,因为他信得过马春花,这种淳朴农民出身的干部还沒学会钻营和说谎,既然人家清清白白前程无量的大闺女都主动认这个事儿,肯定不是假的。

    陈子锟决定,结束灾区视察后,回家和夏小青等人商议解决办法。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省里派來的医疗队其实也承担了防疫卫生队的职责,他们帮助村民进行饮水净化、指导他们掩埋动物尸体,清理垃圾,喷洒消毒药水,成效非常显著,以往洪灾后总要爆发瘟疫,病死几千几万人,现在解放了,新中国和旧社会就是不一样。

    医疗队在苦水井乡下传播防疫知识,住在乡政府大院里,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忙里忙外,殷勤招待,把自己的卧室也让给医疗队员居住,安排食堂蒸白面馒头,烧热水,一盆盆亲自端到屋里,给队员们洗脸擦身子用。

    他这么热情,完全是因为陈嫣在医疗队里。

    傍晚时分,医疗队忙完了工作,吃过了晚饭,正在院子里乘凉,杨树根走了过來,对陈嫣道:“陈医生,一起走走吧,谈些工作上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脏怦怦直跳,生怕陈嫣一口拒绝,或者拉上其他同志,那自己就不好表白了。

    陈嫣一口答应:“好啊。”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仔细打量陈嫣,她穿了一件苏联布拉吉连衣裙,显出曼妙的身段,脖颈洁白修长,隐约能看见锁骨……

    “咕咚”杨树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偷眼观察其他人,所幸沒人发现。

    两人漫步在乡政府驻地附近的田间小路上,微风习习,月色皎洁,田野的味道令人迷醉。

    杨树根大发感慨:“多美的夜色啊,真希望永远扎根于此,成为苦水井的一员。”

    陈嫣道:“你不是已经扎根于此了么。”

    杨树根道:“组织上可能对我另有任用,毕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相对來说更适合城市工作。”

    陈嫣道:“是啊,咱们国家紧缺高素质人才,大学生是很稀缺的资源,应该合理配置,对了,你说要和我谈工作上的事情,说吧。”

    杨树根嗫嚅道:“我骗你了,其实是生活上的事情……”

    陈嫣很不在意地:“说吧,我听着呢。”随手摘了路边一朵野花。

    杨树根觉得口干舌燥,鼓起勇气道:“陈嫣,咱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其实……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同志很有素质,又有文化,又平易近人,我想……我想……”

    陈嫣似乎沒听懂,歪着头看杨树根,眨巴着大眼睛:“你想什么。”

    一阵风吹过,将陈嫣身上好闻的香胰子味道送进杨树根的鼻孔,他陶醉的呼吸了一口,不顾一切道:“我想在革命的新长征路上和你携手前进。”

    陈嫣狐疑的看着他:“携手前进,咱们不是一起在前进着的么。”

    杨树根恍然大悟,他的政治语言体系只适用于马春花那样的干部,对官僚资产阶级家庭生长的陈嫣不起作用,完全是鸡同鸭讲,讲不通。

    他一横心,换了常规语言说:“陈嫣,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手挽手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

    这回陈嫣明白了,她忽然笑了,笑的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杨树根一下子泄了气,他知道女孩面对求爱的时候应该羞涩,而不是这样大笑,陈嫣不但拒绝了自己,还侮辱了自己。

    果然,陈嫣道:“杨树根,你开什么玩笑呢,咱们从小长大,和兄弟姐妹是一样的感情,我待你像亲哥哥一样,好了好了,就当我沒听见,咱们还是说说工作上的事情吧,消毒水用完了要从县里运,乡里的公共厕所要撒石灰粉……”

    后面说的什么,杨树根昏头昏脑根本沒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白失败了,他慢吞吞跟在陈嫣后面往回走,看到陈嫣苗条的腰肢白嫩的小腿,一股邪念忽然涌上心头,旷野中沒有别人,生米煮成熟饭又能怎样。

    正当他心生邪念的时候,手电光射來,是乡里的基干民兵巡逻來了。

    “是杨书记啊。”民兵们招呼道。

    “是啊,我陪陈医生检查一下消毒工作,大家辛苦了,多长点眼,防备地主坏分子搞破坏。”杨树根倒背着手,一副不辞劳苦的基层领导风范。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十九章 陈北奉子成婚
    杨树根的表白就这样失败了,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依旧谈笑风生,陈嫣似乎根本沒把这回事放在心里,这让杨树根有些放心,也有些郁闷,难道我在她心里竟如此无关紧要。

    生活毕竟要继续,杨树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继续留在苦水井,这辈子就真耽误了,他必须着手两件事,第一件是调到城里,第二件是找一个能在事业上对自己有所帮助的爱人。

    夜深了,杨树根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把手头的女性资源全都过了一遍,基本上沒有合适的,漂亮的家庭条件差,配不上自己,长得丑的自己又看不上,想來想去,一个名字跃上心头。

    马春花。

    这位女同志各方面综合素质比价高,是机械公司团委书记,地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又是三八红旗手,人大代表,虽然长的不如陈嫣窈窕动人,但也体健貌端,熄了灯沒啥大区别,更重要的是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假扮夫妻的经历,也算感情基础吧。

    想到这里,杨树根终于安了心,就她了,了结了心思的杨书记酣然入睡,一觉直到大天明。

    次日,杨树根借着去县里调拨消毒药水的名义,搭乘拖拉机进城去了。

    到了县城,他先办了公事,又去国营糖烟酒店买了二斤硬糖,搭船去北泰,照例先去看望行署领导麦平。

    杨树根在高层沒有背景,麦平虽然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但他和省委郑书记是老交情,上面有人,前途不可限量,搭上他这根线对自己的将來是有好处的。

    麦平四十來岁,早年家庭包办过婚姻,解放后离婚了,新娶了一个年轻的,刚给他生了女儿,取名麦抗美,一家人住在行署宿舍里。

    杨树根來访,麦平很热情的招待,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主动向自己靠拢,说明这小子眼里有水,而且自己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也需要下面有人才行。

    “麦科长,嫂子,一点小意思。”杨树根奉上二斤硬糖,嫂子接了糖责怪道:“來就來,还带东西,下次不许了。”

    “是勒,嫂子。”杨树根谦恭的笑笑,拿出北泰卷烟厂出品的红旗牌香烟给麦平上了一支,帮他点燃。

    麦平抽了一口烟,笑道:“小杨,你下次來找我,兴许我就不在行署了。”

    杨树根道:“肯定组织上对您有更重要的委派。”

    麦平道:“地委准备调我去地区公安处当政治部副主任,正式任命还沒下达,不过差不离了。”

    杨树根惊喜道:“哎呀,恭喜老领导了。”

    麦平淡然一笑:“同喜,你也快提拔了吧。”

    杨树根苦恼道:“乡下做不出成绩,做出來领导也看不见,很头疼啊。”

    麦平道:“你还是不开窍啊,我指点指点你,凡事要和上面保持高度一致,要过犹不及,上面要求一,你要做到二甚至三,你懂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杨树根豁然开朗。

    麦平起家,靠的是抓出大特务夏景琦团伙,但后面就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了,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表现很积极,揪出了不少贪污腐化官僚主义分子,虽然有逼供信之嫌,但组织上对他的工作能力是相当肯定的,事实上麦平现在的主要靠山不是郑泽如,而是地委书记马云卿。

    “麦主任,我懂了,谢谢你的点拨。”杨树根诚恳无比的说道。

    麦平爽朗一笑:“客气啥,自己人,晚上留下喝酒。”

    杨树根扭捏道:“就不喝了吧,回招待所随便吃点得了。”

    麦平道:“來了还想走,坐下,让你嫂子炒几个菜。”

    杨树根道:“那我就叨扰了,那啥,我上个茅房。”

    他借口上茅房,跑到外面小卖铺买了两瓶上好的淮江特曲,又去小饭馆炒了四个菜,回锅肉溜大肠炒腰花炒肉丝,都是硬菜,花了不少钱。

    拎着酒菜回來,麦平大笑:“小杨你真见外。”

    杨树根道:“应该的,应该的。”

    酒过三巡,杨树根借着酒劲道:“麦主任,嫂子,其实我來市里是有一件大事,想请你们帮忙。”

    麦平有些警惕:“你先说,看看我有沒有这个能力。”

    杨树根道:“我想请嫂子帮我做媒。”

    麦平松了一口气,道:“想媳妇了,好事啊,看上哪个单位的大姑娘了,让你嫂子说去。”

    杨树根道:“不是别人,麦主任你也认识,马春花。”

    麦平一拍大腿:“她呀,我说小杨同志,你真是有眼光,马春花绝对有前途,找她准沒错,你俩也般配,这事儿准成。”

    嫂子也拍了胸脯:“这事儿我们妇联包了。”

    当夜,杨树根在地区招待所睡的很踏实,很香,不过又梦见陈嫣了,被子湿了,搞得很尴尬。

    麦平的爱人在妇联工作,平时就喜欢做个媒什么的,这回业务正对口,她兴冲冲來到联合机械公司妇联,都是经常见面的熟人,啥话都能说的开,这边立刻嘻嘻哈哈把马春花叫來,说张大姐要给你做媒哩。

    马春花很诧异:“做媒,谁呀。”

    “呵呵,那个人你也认识,小伙子不错,觉悟和素质在全南泰都是数的着的,在全江北也能排上号,而且你俩还很有缘哩。”张大姐笑呵呵道。

    马春花有些脸红,她想叉了,以为介绍的是陈北。

    “组织做主呗。”马春花一甩五四头,爽朗的很。

    张大姐啧啧连声:“我就说嘛,俩年轻人早就对眼了,那啥,革命工作不等人,趁着今年十月一国庆节咱就把事儿办了,你和小杨早早培育革命接班人。”

    马春花脸色一变:“哪个小杨。”

    “杨树根呗,咋,你不知道。”张大姐奇道。

    马春花道:“原來是杨树根啊,我跟他过不到一起去,组织上还是省了吧。”说罢扭头就走,弄的张大姐很难堪。

    张大姐回來给杨树根一说,杨树根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被陈嫣拒绝也就罢了,沒想到马春花这样的货色也敢拒绝自己。

    他的自尊受到了很大伤害,沒继续在市里逗留,也沒去找马春花,直接回乡下去了。

    ……

    陈子锟回到了省城,立刻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如何安排这个飞來的儿媳妇和“孙子”。

    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大家都觉得这个马春花配不上陈北,但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就应该对人家负责,当然不能偏听一面之词,最好还是等上一两个月,找个老中医把把脉,看看是不是真怀孕了,如果是真的,说啥都要娶回家。

    对这事夏小青最积极,她是江湖卖艺出身,对贫下中农有种天生的亲近,而且她是陈北的亲娘,儿子的事情她不关心谁关心,几个月前沧州老家传來噩耗,表弟燕忌南被当地政府镇压,这事儿对她的刺激很大,总想着早抱孙子,在世间留下血脉。

    于是,夏小青亲自赶赴北泰,面见未來的儿媳。

    见面是在机械公司团委办公室里,马春花风风火火从外面赶來,端起茶缸子咕咚咚灌下去,拿袖子一擦嘴,这才看见屋里坐了个人,年约四十來岁的中年妇女,青布衫黑布裤,坐的端正,眼神凌厉,眉眼略似陈北。

    “您是。”马春花隐约猜出对方是谁。

    “我是陈北的娘。”夏小青淡淡一笑,这个女孩和丈夫形容的一样,标准的贫下中农,黑里透红,腰圆胳膊粗,干活一把好手,性格看似也粗豪的很。

    “大姨,你喝茶。”马春花忙着倒水,先把茶缸擦了一下才倒了半杯开水,又兑了半杯凉白开,双手奉上。

    夏小青问:“小马,你哪里人,家里还有谁。”

    马春花道:“南泰乡下人,家里人都被地主害死了,我是孤儿。”

    夏小青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都咋过的。”

    马春花滔滔不绝讲起來,从当民兵讲起,搞地工,搞侦查,当区长,镇反运动后期才调到机械公司担任团的领导干部。

    “我虽然是孤儿,但并不孤单,党就是我的亲娘。”马春花说到动情处,饱含眼泪这样说。

    夏小青很感慨,这个女孩子很自强,也很有能力,走到这一步不简单啊。

    “结婚后你有什么打算。”夏小青问。

    马春花心中一喜,对方这么说,说明认可这桩婚事。

    “结婚后该咋过还咋过,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厂里有宿舍,俺们有工资,不给家里添麻烦,将來孩子大了,厂里也有托儿所幼儿园,不用爷爷奶奶照顾。”

    夏小青点点头:“果然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你怀了孩子。”

    马春花有些羞涩,捂着肚子说:“兴许是有了。”

    夏小青道:“我带了一个老中医來,替你把把脉吧。”

    马春花自然答应。

    夏小青把老中医叫进來,替马春花把了脉,老中医点点头,道:“是喜脉。”

    “走,跟我去见见小北。”夏小青起身道。

    此时陈北已经出院,正在保卫科办公室里坐着发愣,忽见母亲和马春花进來,顿觉不妙。

    “小北,你打算瞒娘到几时。”夏小青笑道,将马春花的手交在陈北手里,“春花这孩子不错,十一国庆节你俩就把事儿办了吧。”

    马春花喜道:“中,我这就打报告申请结婚。”

    陈北甩开马春花的手,扭头就走。

    “你给我回來。”马春花在后面大喊。

    陈北头也不回,跳上摩托车一拧油门,轰隆隆开走了。

    “大姨,你看他这个态度。”马春花跺脚道。

    夏小青道:“别担心,孙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陈北一怒之下骑着摩托车跑到省城,找父亲评理。

    但陈子锟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反而斥责他:“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承担,人家一个大姑娘不嫌弃你是瘸子,你还挑三拣四的,是不是男子汉,这门亲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章 死城
    陈北最终还是屈服了,和马春花在北泰市中心的美芳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他穿着中山装,马春花穿列宁装,两人并排坐着,听着照相师傅的指挥。

    “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男同志别躲啊,带点笑容,自然点,对。”砰的一声,照相机冒出一团火光,师傅的头从黑布下面钻出來,喜笑颜开:“照好了,后天來拿相片。”

    出了照相馆,陈北也不搭理马春花,自顾自走在前面,马春花跟在后面,洋洋自得,道:“厂里已经批准了,国庆节给咱一个月的假,是上北京转转,还是去省城转转,你拿主意。”

    陈北不耐烦道:“随便。”

    马春花喜滋滋道:“那就都去,我长这么大还沒去过北京,看过**哩,省城也得去,见见你家人。”

    陈北早就走远了。

    “哎,等等我。”马春花撒腿追过去。

    机械公司党委对陈北和马春花的婚事非常热心,工会妇联团委都伸出援手,帮他们布置婚房和婚礼现场,此前陈北是住在江湾别墅,那是陈家的产业,不是他私人的房子,而马春花住的是单身宿舍,现在俩人结婚了,组织上肯定要分配住房。

    机械公司在三十年代盖了一些独栋小别墅给洋人工程师居住,后來这些房子一半被政府收了,作为地委高级干部的家属楼,一半依然给机械公司当干部楼,马春花虽然级别不够高,但她是劳动模范,省人大代表,陈北又是起义英雄,因公致残,按照相关政策可以给予特殊待遇,分配一座两层小楼。

    结婚这天,來了很多客人,陈家方面來的是夏小青和陈嫣,马家沒亲戚,公司党委领导权当家长,杨树根听说马春花竟然嫁给陈北,也从乡下赶來祝贺,另外还來了一拨客人,是炼铁厂的一群青年工人,他们用废铁做了一件很别致的工艺品送來当贺礼,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地委、地区行署相关领导也送了一些小礼品,社会主义建设正处于起步阶段,物质水平较差,婚礼办的很朴素,厂食堂办了二十桌流水席招待客人们,一方面是婚宴,一方面当成国庆节的会餐了。

    婚礼上陈北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大伙儿都笑着说:“新郎官是太高兴了。”

    一些亲朋帮着把陈北抬回了家,杨树根也在其中,他看到厂里分给陈北的住宅竟然是一栋小洋楼,不禁暗暗吃惊,陈嫣和一起回家,感谢了杨树根等人,给他们发了喜糖和喜烟,糖是上海奶糖,烟是中华烟,都是平时见不着的高档货。

    新房在二楼,众人要帮着把陈北架上去,马春花却说不要,抓起陈北抗在肩上,蹬蹬蹬就上了楼,看的大家目瞪口呆。

    新郎醉酒,新房也沒法闹,亲朋了随便闲聊两句,各自归去。

    杨树根來到麦平麦主任家里唠嗑,他忿忿不平道:“咱们打江山流血流汗,有些资产阶级余孽,解放前作威作福,解放后还骑在人民头上,住的比别人好,吃的比别人好,还有天理么。”

    麦平语重心长的说:“小杨你放心,陈子锟就是个墙头草,投机家,党对这种人一直是警惕的,只不过建国初期需要这样的人罢了,等时机成熟,这种人是不会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的。”

    杨树根道:“麦主任,听你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我是豁然开朗啊。”

    麦平道:“想扳倒陈子锟,最好的办法是从他的身边人下手,你和陈北不是发小么,注意他的言谈举止,有什么反革命的倾向立刻报告。”

    杨树根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会注意观察的。”

    ……

    晚上,陈北吐的一塌糊涂,新房里充斥着呕吐物恶心的味道,大红缎子被面也脏了,地板也脏了,马春花打扫收拾,任劳任怨。

    次日清晨,两口子下楼,马春花精神很好,陈北依然醉眼惺忪,吃喝完毕,收拾行李先去省城。

    一家人前往火车站,陈嫣买的是软席坐票,车厢里空荡荡的沒几个人,而硬座车厢却人满为患,马春花一问才知道,软席票价比硬座贵了许多,只不过是座位上蒙了一层海绵和软布而已。

    “婆家的人果然会享受。”马春花暗想。

    一路上,陈北沒和马春花说一句话。

    火车到了省城,陈家的工作人员前來接站,一辆小号段的美式大轿车直接停在月台上,下了火车就上汽车,而那些背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则拥挤走向出站口。

    “这是省府的专车么。”马春花问道。

    司机帮他们拎着行李,笑道:“也是也不是,本來这辆车是陈主席的私家专车,解放后献给省政府公用,平时汽油钱都是主席工资里出的。”

    马春花点点头,看來自家公公倒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汽车开到枫林路官邸,马春花被宏伟建筑的气派彻底震慑住了:“我的天啊,就是皇上的宫殿也不过如此吧。”

    枫林路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两旁是铁艺路灯和行道树,一栋栋洋楼坐落在绿茵中,陈公馆是其中最大的一座,黑色大铁门庄严无比,门口虽然沒有卫兵,但光气势就能镇住一般老百姓。

    打开铁门,是极开阔的院子,是游泳池,有草坪和网球场,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厚重的橡木大门打开,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大厅,地毯、水晶吊灯、欧式沙发和茶几,一切都像电影里那样豪华奢侈,马春花揉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陈家全体成员都在,欢迎儿媳妇马春花,陈北板着脸一一介绍,马春花发现,除了公公穿中山装之外,家里其他人都穿着绫罗绸缎,西装革履,头发和鞋子锃亮,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真不自在。

    不过家里人的态度都挺好,对马春花很热情,陈嫣说嫂子我给你预备了几件衣服,跟我上楼去试试吧。

    马春花心想初來乍到不能驳了小姑子的面子,就跟着陈嫣上楼去了,看到床上摆了一件真丝连衣裙,顿时摇头:“俺也穿不來这个。”

    陈嫣道:“我哥喜欢这个调调哦。”

    马春花一咬牙:“好,我穿。”

    过了一会儿,马春花从楼上下來了,穿着淡蓝色的真丝连衣裙,腿上是尼龙丝袜和高跟鞋,她身材其实不差,穿上军装和列宁装英姿飒爽,穿上这个资产阶级小姐的衣服就显不出优势了,小腿粗壮,腰也粗,一点都不好看。

    陈北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娶了这么个老婆,让他沒脸见人。

    陈子锟道:“好了,开饭。”

    一家人进入餐厅,保姆端上饭菜酒水,几天为了招待儿媳妇首次上门,饭菜很丰盛,还开了一瓶法国红酒。

    餐厅的桌椅都是欧式的,座椅很宽大,上面覆着真皮,马春花坐上去,顺势就蹬了鞋,盘了腿,大家面面相觑,依然沒人说什么。

    陈子锟端起酒杯:“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春花多帮助帮助陈北,他思想比较落后,在工作上也不积极,我们做父母的鞭长莫及,就靠你了。”

    马春花心说公公说话水平就是高,也举起酒杯:“我一定尽力帮助陈北,从生活上,工作上,全方位的,无微不至的帮助他。”

    众人举杯,喝酒,马春花喝了一口红酒,差点吐出來:“这什么酒,又苦又酸真难喝。”

    陈北放下筷子道:“这是波尔多的红酒,价值不菲,在我家酒窖里藏了起码二十年,你不懂就别乱说。”

    马春花脸发烫,她一推酒杯道:“俺是乡下人,沒喝过高级东西,咋了,瞧不起泥腿子,泥腿子解放了全中国,打败了美帝国主义。”

    姚依蕾赶紧插话:“是我不对,沒考虑到春花的口味,來人呐,换酒。”

    陈公馆里留用了不少佣人仆妇,都是察言观色的主儿,立刻取來一瓶五角钱的气泡酒小香槟,给大少奶奶倒上。

    这回马春花很开心:“这酒真好喝,甜丝丝的还带气儿。”

    大家都很无言。

    吃饭的时候,马春花筷子飞舞,吃的比谁都快,嘴里吧唧吧唧响亮无比,陈北多次停下筷子,皱着眉头看他,马春花沒事人一样:“你也吃啊,咋不吃了。”

    陈北一丢筷子:“我吃饱了。”愤然离席。

    家里人却不在意这些,要知道儿媳妇肚里可怀着陈家的后代呢,姚依蕾和夏小青一左一右给马春花夹菜:“春花,多吃点,多吃点。”

    马春花满腮都是肉,咕哝道:“你们也吃。”

    这是马春花在陈家的第一顿饭,就闹出这些幺蛾子,后來又闹了不少笑话出來,狼吞虎咽吧唧嘴不说,还喜欢拿菜汤拌饭吃,吃饭的时候抠脚丫子,佣人们暗地里都当笑话讲,不过陈子锟却对这个儿媳妇很欣赏,他说,谁生來也不是贵族,我早年到北京城闹的笑话比她还多,现在还敢瞧不起我,我看小马这个孩子挺好。

    在省城住了几天,陈北和马春花坐民航飞机前往北京旅游。

    这是马春花第一次坐飞机,兴奋莫名,大呼小叫,陈北板着脸装作不认识她,后來忍不住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这有什么稀奇的。”

    马春花说:“这么大的飞机还不够稀奇的,咱国家真厉害,都能造大飞机了。”

    陈北道:“这不是国产的,这是美造c47运输机,以前我们家就有一架差不多类型的。”

    马春花瞪大了眼睛:“咱家还有飞机。”

    陈北道:“不是咱家,是我家。”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一章 紧急空情
    飞行途中,马春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趴在舷窗边看蓝天白云,看下面的山脉江河,时不时招呼陈北:“快看,下面那条河是不是咱县里的大王河。”

    陈北懒得理她,闭目养神。

    马春花坐在飞机中部,正好能看见螺旋桨,她忽然发现一侧机翼下的螺旋桨不转了,急忙推陈北:“快看快看。”

    陈北不耐烦的睁开眼,一眼瞥见引擎失灵,顿时解开安全带,一脸紧张。

    飞机开始倾斜,乘客们面露恐惧疑惑之色,乘务员前來解释:“请大家不要惊慌,飞机出现一点小故障,我们正在处理。”

    一个中年乘客站起來:“我要降落伞。”

    乘务员道:“请坐下,不要激动。”

    中年乘客冲向乘务员:“快给我降落伞,我不想死。”

    他这么一闹,其他乘客也慌乱起來,纷纷索要降落伞。

    陈北对马春花道:“你坐好,有情况就手抱着头,抬起腿來。”

    马春花从沒见过陈北这么严肃对自己说话,用力的点点头:“嗯,俺知道了。”

    陈北站起來,走向那中年乘客,拍拍他的肩膀,中年人一回头,陈北一拳打过去,正中面门,打得他当场倒地昏死过去。

    “都坐下,乱动的话飞机马上就掉下去,谁都别想活命。”陈北厉声喝道。

    乘客们惶惶然,但还是乖乖坐下了。

    乘务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道:“同志,你也坐下吧。”

    陈北道:“我是空军飞行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乘务员道:“太好了,请你到驾驶舱去看看。”

    陈北來到驾驶舱,正副驾驶正手忙脚乱,机长一回头,发现是陈北,惊喜道:“陈北,怎么是你。”

    “这么巧。”陈北认出这是以前国民党空军的同僚,比他早一年起义的。

    “右侧引擎停转,怀疑是机械故障或者油路故障,我想去查看一下,可是飞机沒人掌控也不行。”机长焦灼万分,看了副驾驶一眼。

    副驾驶是个新手,明显不能胜任。

    陈北道:“我帮你驾驶,你下去看看。”

    机长道:“好,你來。”

    副驾驶嚷道:“他是什么人,他能行么。”

    机长道:“妈的,他不行难道你行,他是王牌。”

    陈北心里热乎乎的,好久沒人称呼自己是王牌了,他要证明,自己沒废掉,依然是真正的王牌飞行员。

    陈北接管了飞机,虽然他的一条腿安装了假肢,但对于驾驶飞机并无大碍,很快就拉正了角度,开始平稳飞行。

    突然飞机遭遇紊乱气流,飞机剧烈震动,副驾驶吓得脸都白了,陈北却若无其事,他镇定说道:“这种气流比驼峰航线差远了。”

    机长拿着工具检查一番,累得满头大汗,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解除了故障,引擎恢复运转,危机解除,陈北从驾驶舱回到客舱,大家不约而同的鼓起掌來,马春花自豪的对邻座的人说:“那是俺男人。”

    虽然故障排除,但为了保险起见,飞机备降济南机场,安全降落之后,民航局领导特地來向陈北道谢,马春花也觉得自豪万分。

    在济南当地过了一夜,民航彻底检修了飞机,次日继续飞往北京,这回沒再出现险情,顺利抵达北京南苑机场。

    陈家在北京有宅子,但平时空关,要住的话还要打扫太麻烦,所以陈北选择住在北京饭店,出示了介绍信、结婚证之后,登记了一个标准间,马春花问多少钱住一夜,陈北说只要二十块钱。

    “乖乖,要二十块,普通青工半个月的工资,不住了,不住了。”马春花提起行李就走,饭店服务员为之侧目,陈北极其尴尬。

    从北京饭店出來,马春花还在咋舌:“睡一夜就要二十块,太坑人了,县里车马店只要一毛钱,就是县委招待所也只要五毛钱,这儿凭啥要二十块。”

    陈北哭笑不得。

    忽然马春花站在路边大呼小叫:“你看你看,公共汽车头上有辫子。”

    陈北道:“别咋呼,那是电车。”

    马春花道:“听公爹说,咱家在北京有亲戚,不如去亲戚家借住,剩下的钱给他们买点果子啥的多好。”

    陈北想到父亲确实交代过,到北京以后去看看薛大叔,于是同意:“好吧,先去薛大叔家,我叫个车。”

    马春花道:“远不,不远走着去吧。”看到陈北脸色不好看,心中自责,男人腿脚不好咋能走远路,赶紧改口:“叫车就叫车,随你。”

    解放初期,公共交通不发达,还有不少拉脚的三轮,陈北叫了一辆,爬上去坐下,行李箱子放上去,就沒马春花的位置了。

    “沒事,我跟着跑就行。”马春花说。

    于是,三轮在前面蹬,马春花在后面小跑,一路上引來不少目光,陈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來到头发胡同薛家,紫光车厂的牌子早已不在,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上前敲门,是四宝來开的门,听说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是陈大叔的儿子,顿时惊叫起來:“娘,有亲戚來了。”

    杏儿急忙出來招呼,亲热的不得了,得知他们是來旅游结婚的,立刻道:“不住饭店就对了,家里现成的房子,有那钱买只烧鸡吃到肚子里多好。”

    到了下班时间,宝庆回來了,他现在是脱产干部,区里的人民代表,腰杆比以前挺直了许多,说话声音也洪亮了许多。

    “就住家里,现成的新被子新褥子。”宝庆道。

    宝庆两口子对马春花尤其欣赏,直夸陈北有眼光,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晚饭吃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当晚,陈北夫妻就住在薛家厢房里,铺盖的是本來给大栓结婚预备的崭新被褥。

    第二天,宝庆特地去运输公司请了假,借了一辆三轮,亲自带陈北两口子游览北京城,第一站自然是**。

    看到**城楼,**画像,还有门楼两旁的标语,马春花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广场上有拍照留念的摊子,很多來自全国各地的群众排队照相,马春花也要去照,陈北道:“你凑什么热闹呢,我带了相机的。”从包里拿出德国进口的蔡司相机,摘下了镜头盖。

    马春花有些拘谨,但一会儿就放开了,高兴地像个孩子,摆了很多姿势让陈北拍照,又找人帮自己和陈北拍了几张合影。

    接下來参观故宫博物院,紫禁城宏伟的气势将马春花彻底震慑,继而是深深的愤怒:“皇帝耗费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就为自己享受,真是罪大恶极。”

    宝庆呵呵一笑:“说到皇帝,你公爹和宣统皇帝还是朋友呢。”

    马春花道:“啊,公爹咋和谁都是朋友。”

    宝庆道:“可不是么,你公爹是个传奇人物,当年他和溥仪约架,最后得了黄马褂和蓝翎侍卫的头衔,这事儿他沒讲过。”

    陈北道:“沒听爸爸说过。”

    宝庆道:“你爸爸还是梁启超的弟子,辜鸿铭和刘师培的学生,熊希龄的忘年交,当年那些事儿,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

    马春花瞪着迷茫的眼睛,这些名字她一个也不知道。

    宝庆道:“哦,对了,他还给李大钊先生拉过车。”

    “哎呀,公爹认识李大钊。”这回马春花兴奋起來。

    宝庆嘿嘿一笑:“可不嘛,当年你公爹在北大学堂认识不少朋友,有一个是你们做梦也猜不到的。”

    马春花道:“薛大叔您别卖关子呢,快说吧。”

    宝庆道:“那就是**。”

    马春花的嘴张大了,再也合不拢,公爹竟然是**他老人家几十年的老交情,这实在是太震撼了。

    游完了紫禁城,薛大叔蹬着三轮带他们又去了后海、雍和宫、颐和园和圆明园等名胜古迹,尝了北京城各种小吃,全聚德烤鸭、东來顺羊肉,豆汁焦圈爆豆卤煮,尝了一个遍。

    在北京足足玩了一个星期,终于该回去了,宝庆买了一大堆礼物让小两口带回去,马春花感动的直掉泪。

    “咱两家以后要经常走动,沒事就到北京來转转。”宝庆和杏儿这样说。

    归途坐的是火车,陈北做主买的软卧,趁着婚假还有时间,去上海再玩一圈。

    上海这边也有人接待,鉴冰阿姨常年留守上海,管理陈家的产业,还有李耀廷叔叔也是必须要看望的长辈。

    可是很不巧,李耀廷不在上海,听说他不久前去香港探亲了,李叔叔的一对儿女早年在英国留学,后來就一直沒回來,解放后更不敢回來,去了香港发展,据说李耀廷赴港探亲,是潘汉年副市长特批的哩。

    陈北和马春花在上海逛了外滩和淮海路,晚上就住在自家的花园洋房里,早饭面包牛奶,中午是牛排红酒,晚上又是上海本帮菜,鉴冰还带他们去品尝了不少上海风味小吃,给马春花订做了好几套衣服鞋子,最后又去复旦大学看望了弟弟陈南。

    婚假快用完了,两人踏上归途,回去的轮船上坐的是豪华二等舱,马春花感慨万千:“整天过这样的剥削阶级生活,想不被腐化实在是太难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二章 追悼会事件
    回到北泰家里,婚假还剩下几天,马春花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起房子來,她从乡下找來一帮劳力,在小洋楼后面挖了个池塘,养了一群大白鹅,又把车库改造成了猪圈,搞了几头小猪崽喂着,花圃种上大葱蒜苗,整个一个农家乐。

    陈北气的鼻子都歪了,索性撒手不管,爱咋咋地。

    马春花放开了手脚,以照顾自己为名义,从乡下请來一位大妈坐镇,说起來这大妈也不是外人,是老部下狗蛋他娘,岁数不大,四十好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和马春花两人一唱一和,喂猪养鹅,放着现成的煤气灶不用,到处捡柴火,拉风箱烧大锅,烙馍馍卷大葱,可劲的造吧。

    反正家里房间多,陈北单独住一间,平时也不一起吃,每天上班各走各的,这天一到单位,就见一群人敲锣打鼓而來,原來是省民航局來给陈北送锦旗,表彰他在旅途中奋不顾身保护国家财产的英勇行为。

    陈北立功受奖,单位领导面子上也有光,商量明年五一给他评一个劳动模范。

    冬去春來,已经是1953年初春了,马春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有年人都说怀的是男孩,陈北眼瞅要当爹,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

    三月初,晴天一声霹雳,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大元帅,全人类的伟大父亲斯大林同志突发脑溢血,不幸离世,消息传出,举世震惊,全世界都沉浸在无尽的悲恸中。

    全国各地纷纷举行隆重而庄严的追悼会,悼念斯大林同志,北京**广场上的万人追悼大会最为肃穆宏大,城门上原本**的画像被临时替换为斯大林的遗像,上悬一条黑布横幅,贴着一行苍劲大字: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

    党和国家领导人臂缠黑纱,神情严肃,主持追悼大会,广场上是数万群众,胸佩白花,队列整齐,春寒料峭,心如刀绞,全球解放事业还未完成,斯大林同志却撒手人寰,社会主义建设还怎么进行,**还怎么实现。

    省城、北泰、南泰,机关、部队、企事业单位、基层农村,只要有条件的都要布置会场,悼念全人类领袖斯大林同志,工厂车间里,高悬遗像,工人们列队从前经过,挨个鞠躬致意,大街上,群众高举斯大林画像默默游行,新华书店里,斯大林同志的著作被抢购一空,就连农村地头也扎着灵棚,摆着花圈,供奉着斯大林同志的遗像,不满周岁的娃娃都知道嚎啕痛哭,怀念伟大父亲。

    联合机械公司的礼堂布置成了灵堂,党委主要负责同志轮流守夜,比较积极的中层干部也不甘落后,团委书记马春花本來也应该來的,但她怀孕七个月行动不便,被妇联劝阻,而保卫科副科长陈北,根本就沒露过面。

    “斯大林死了干咱们鸟事。”陈北私下里对要好的同事这样说,在普通百姓心里,苏联就像是天堂一样遥不可及,斯大林就像是玉皇大帝一样尊贵,他死不死与大伙的干系真的不太大,不过这话也就是陈北敢说,其他人只敢心里嘀咕嘀咕。

    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到北泰城里采购斯大林著作,顺便來看老朋友陈北,见到陈家布置的农村一般,他不禁会心的笑了:“春花嫂子真会持家。”

    陈北道:“老娘们瞎鼓捣,好好的洋楼弄得跟地主家一样,别管他,我弄点酒菜,咱哥们喝一杯。”

    杨树根迟疑道:“国丧期间,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毛,他死他的,咱喝咱的,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老毛子,就把酒给戒了。”

    杨树根讪笑不语。

    陈北果真拿了一瓶淮江特曲,开了两盒美国罐头,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和杨树根对饮起來。

    喝了两杯,杨树根忽然灵机一动,开口道:“你说斯大林大元帅这个人咋样。”

    陈北吃了一颗花生米,毫不犹豫道:“不是个东西。”

    杨树根道:“咋这样说呢,人家都说,他是全人类的伟大父亲,是咱社会主义国家大家庭的家长,是全世界的领袖哩。”

    陈北道:“他就是个吊毛,抢了咱的蒙古,占了咱的旅顺,抗美援朝卖咱一大堆二战剩下的破铜烂铁,枪栓拿脚都踹不开的破烂货,坦克都是带弹孔的,飞机是老式的拉11,要不是咱国家据理力争,米格15他都舍不得拿出來,真他妈吝啬。”

    杨树根道:“不管咋样,斯大林大元帅领导全世界打败了德国日本法西斯,这是不可磨灭的功勋啊。”

    陈北一撇嘴:“毛,二战胜利靠的是美国佬,全球一多半的军火都是美国生产的,就连苏联人的军装皮靴火车头都是美国人用自由轮一船船运过去的,德国投降是有老毛子一半功劳,可日本投降那是咱中国和美国一起打得,老毛子出兵东北,那叫截和,抢走不知道多少工厂设备原材料,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作孽啊。”

    杨树根眨眨眼:“你说的这些我咋都不知道,书上报纸上也沒写啊。”

    陈北道:“真正的历史,是不会写在书里的。”

    杨树根道:“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啊。”

    陈北道:“这些事情世界上人尽皆知,只是咱们政府不愿破坏中苏关系,不说而已。”

    杨树根还不罢休:“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北道:“我父亲亲自参与中苏谈判,很多内幕他是清楚的。”

    杨树根心中窃喜,哦了一声,端起酒杯:“喝一个。”

    他故意道:“沒想到斯大林大元帅是这样的人,他对咱不厚道,对苏联人民还是有恩情的吧。”

    陈北道:“斯大林就是个独夫民贼,第一届苏维埃的十五个成员,除了病死老死的,剩下的全被他枪决了,大清洗中红军高级指挥人员几乎被清洗干净,若非如此,德国人也不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了。”

    杨树根道:“陈北,你喝多了。”

    陈北道:“这才喝了二两,怎么就多了,算了,不提他了,扯点别的,你啥时候娶媳妇啊。”

    杨树根道:“不急,工作太忙,來不及考虑个人问題。”

    胡乱闲扯了一阵,一瓶酒大多是陈北喝的,杨树根依然保持着清醒,回到睡觉屋里,他急忙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将陈北刚才的反动言论一一记录下來,因为兴奋,手都在哆嗦。

    第二天,杨树根來到地区公安处,直接找到政治部副主任麦平,向他报告了这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

    麦平看了材料之后,表情严肃无比:“陈北确实是这样说的。”

    杨树根道:“我以党性保证,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原话。”

    麦平道:“这个案子相当重大,必须立刻向地委、行署领导报告,你跟我來。”

    在地委书记马云卿的办公室里,杨树根向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马书记紧皱眉头,來回踱步,忽然大手一挥:“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在这个全世界人民悲痛欲绝的特殊日子里,居然有人疯狂攻击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严办,决不姑息,牵扯到什么人,一查到底。”

    麦平挺起胸膛:“是。”

    机械公司保卫科,一阵轰鸣声,两辆吉普车,四辆三轮摩托停在外面,车上跳下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民警,冲进办公室,向陈北出示了逮捕令:“陈北,你被捕了。”

    陈北很惊讶:“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为首公安人员亮出手铐:“跟我们回去再说。”

    陈北下意识的去拉抽屉,那里面有一把五一式手枪,是保卫干部的配枪。

    保卫科同事见状,死死按住抽屉,保住陈北:“陈科长,别乱來,有事说清楚就好。”

    陈北一愣,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公安人员趁势将手铐砸在他手腕上,拉了就走,等马春花闻讯赶來的时候,警车已经走远了。

    马春花心急如焚,她身怀六甲已经七个月,这个时候男人突然被捕,打击可想而知,她立刻前往地区公安处,讨要说法。

    公安处的同志告诉她,陈北是猖狂攻击斯大林同志的现行反革命,地委已经定性了,案子报到上面,目前不能探视。

    马春花急了:“我是他老婆,他是反革命我怎么不知道,陈北是起义英雄,你们凭什么抓他,有什么证据。”

    公安同志很耐心的解释:“我们有确凿的群众举报证据。”

    马春花道:“谁举报的,我找他评理去,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面对这样的泼妇,接待同志也沒办法,负责预审的股长发了脾气,拍桌子道:“这位女同志,你再胡闹把你也抓起來,当反革命家属严办。”

    马春花毫不示弱,也拍了桌子:“抓我,你们尽管抓,我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匪军,反动派的刑场我也上过,刘邓首长的手我也握过,还怕你地区公安处。”

    说着她干脆把棉袄也给脱了,民警们目瞪口呆,这位孕妇大姐闹哪样。

    马春花继续脱,棉袄里面就是小褂,背转身往上一掀,触目惊心全是伤疤,有子弹穿过的弹孔,也有皮鞭痕迹和烙铁烫过的伤疤。

    “说我是反革命家属,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马春花厉声喝道,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三章 陈家的第三代
    马春花泼悍,公安们束手无策,一方面因为她是革命有功之臣,另一方面陈北毕竟是省主席的儿子,这个案子虽然地委定性,但还有省委那一关呢,谁也不敢把话说死,妄作小人。

    于是乎,马春花破例可以探视陈北,地区公安处办公楼就是以前的北泰警察局,陈北所在的拘留室正是以前马春花蹲过的牢房,铁窗依旧,物是人非,关在里面的竟然是自己的男人。

    马春花焦灼万分:“他们打你了么。”

    陈北若无其事:“他们敢。”

    马春花道:“他们冤枉你攻击斯大林大元帅,我一定帮你伸冤,官司打到省里,打到北京,说啥也要救你出來。”

    陈北道:“我沒攻击斯大林,我说的都是实情,苏联强占外蒙,至今在旅顺驻着军队,这些都是事实。”

    马春花傻眼了:“你……你真说斯大林他老人家的坏话了。”

    陈北道:“我只不过叙述了一些事实而已,却被宵小之辈拿來栽赃,真是无耻至极,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马春花道:“人死为大,你怎么都不该说斯大林的不是,是哪个背地里报告你的,我找他去。”

    陈北道:“是杨树根这个小人,这些话我只对他说过,就是他來借宿那一晚,在酒桌上说的话。”

    马春花愤然道:“杨树根这个白眼狼,我找他去。”

    杨树根做贼心虚,早就回苦水井乡下去了,马春花找不到他,径直去地委找第一书记马云卿鸣冤。

    马书记原來在部队上做政治工作,后來转入地方,担任江北地委第一书记,这个人原则性很强,人称铁面书记,干部们都怕他,但马春花为了丈夫豁出去了,來到地委驻地,办公室的同志接待了她,说马书记正在开会,请稍等,马春花说要等多久,答曰不清楚,马书记开会时间不定,开一整夜也不好说。

    马春花当真就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会议才结束,她赶紧张望,寻找马书记,却找不到人,一问才知道,马书记去省里了。

    马春花虽然憨直,但也是当过干部的人,公安处突然逮捕,地委书记避而不见,说明这案子水很深,或许牵扯到残酷的政治斗争,搞不好是冲着自家公爹去的,镇反时期这样的案例可不少,单凭旁人一句指证就枪毙人,冤杀了不少好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立刻赶回家里,烧锅做饭,狗蛋娘问她干啥,马春花说:“烙饼,路上吃,我要去省城。”

    狗蛋娘说:“去省城做啥子。”

    马春花道:“陈北被当成反革命抓了,反革命罪可大可小,严重的话明天就枪毙,时间不等人,我要到省委击鼓鸣冤。”

    狗蛋娘紧张起來,立刻卷起袖子帮着和面,生火,烙了二十斤烙馍,一半带鸡蛋的给陈北送去拘留所里吃,一半沒鸡蛋的马春花路上吃,背着干粮,挺着大肚子直奔火车站而去。

    不巧,去往省城的最后一趟客车刚走,下一班就得明天了。

    马春花一跺脚,四下踅摸一番,顺着铁轨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到淮江铁桥的时候,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运列车喷着蒸汽开过來了,她扎紧行李袋,跟着火车疾奔几步,纵身一跳,抓住车厢栏板攀在了上面,劲风吹來,头发瑟瑟,列车驶入了铁桥,速度放缓,马春花慢慢爬了上去,躺倒在煤炭堆上,捂着肚子直喘粗气:“娃儿,消停点,别给娘捣乱。”

    火车轮子和铁轨接触,发出单调无比的节奏,一夜沒睡的马春花躺在煤堆上酣然入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凉意将她惊醒,天上飘起冰冷的春雨,煤堆上沒有躲避之处,她把包袱皮盖在肚子上,护好孩子要紧。

    雨纷纷扬扬下了很久,四野一片葱绿,火车向南行驶,葱绿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黄澄澄一片,马春花虽然沒什么文化,但也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这就是春花啊,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货车只在沿途一个小站停靠,加煤加水,工人拿着扳手沿着车厢走一遍检查闸瓦和轮子,马春花藏在煤堆里谁也沒发现她,列车再次启程,又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一个大站,但却不是曾经见过的省城客运站,而是省城货运北站,和码头在一起,是省城最脏脏、杂乱、繁忙的角落。

    天色已经擦黑,火车速度减慢进站,马春花正准备下车,忽然一张黑漆漆的面孔出现在车厢边,吓了她一跳。

    那人打量马春花两眼,呲牙一笑,翻身上來,手持抓钩子疯狂的往车下扯大块的煤炭,下面有一群人拿着口袋正等着,一个个动作麻利无比,拼命往袋子里装着煤炭,警笛声和铜锣声响起,不知道多少铁路工人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冲了出來,将偷煤炭的人包围抓捕。

    车上那个拿抓钩子的人冲马春花嚷道:“还不快跑。”嗖的一下就跳下车去,沒站稳摔了个踉跄,被铁路工人按住就是一顿胖揍,有人往车上一看,正看见马春花,指着她大喊:“车上还有一个。”

    马春花慌忙摆手:“俺不是。”

    她一口江北口音,与省城方言不同,但铁路工人不管那个,蹭蹭爬上车厢手持棍棒指着她喝道:“哪里來的盲流,抓起來送铁路公安处。”

    马春花急了,急忙掏工作证,可是兜里空的,來的匆忙,工作证忘了带,沒有工作证,沒有介绍信,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真要当成盲流扣起來,沒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出來,陈北的命就保不住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马春花夺路而逃,铁路工人举起大木棍想吓唬她,沒想到这个“盲流”动作很敏捷,一腿踢在工人裤裆里,疼的他当场捂着下面栽倒了。

    车速已经很慢,马春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就觉得脚脖子一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拔腿就跑,后面是无数手电光和喊声:“逮住那个盲流。”

    马春花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忽然觉得腿上一热,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羊水破了。

    铁路工人们追了上來,见她这副样子顿时惊呆:“是个孕妇,快生了,快抬去医务室。”

    马春花被抬到铁路段医务室的时候,孩子已经出來了,工人们忙里忙外,烧热水拿剪刀,几位妇女同志帮着接生,将这个未满八个月的早产儿生了出來。

    “是男娃女娃。”马春花强打精神问道。

    “是带把的,男娃。”一个女工抱着襁褓给马春花看,孩子红扑扑的,很小,哭声像蚊子叫。

    铁路上的领导赶到了,看到马春花的行李只有一包烙馍和一些零钱,更确定她是盲流,询问她道:“你是哪个县的,日子过不下去还是咋滴,为啥要当盲流。”

    马春花道:“俺不是盲流,实在沒辙才扒的货车,哪位帮帮忙,把俺送到孩子他爷爷家去吧。”

    领导问:“孩子的爷爷住在哪里。”

    “省城枫林路十号。”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已经接到江北方面的报告,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被捕。

    江东省毕竟是陈子锟经营几十年的老地盘,江北更是他的发家之处,北泰很多人对陈子锟很有感情,尤其基层单位人员,不少人本來就是陈子锟的老部下,有什么风吹草动透风报信不在话下。

    陈北因言获罪,纯粹就是借題发挥,有人想整陈子锟,这个人就是江北地委书记马云卿。

    马云卿的底细,陈子锟早就摸清楚了,说起來这人也算是老相识,当初在北京和马家一番交手,马家五个兄弟连同老太爷沒个善终,唯有马六投奔汉口远亲,从此杳无消息,沒想到几十年过去,居然改头换面成了我党的领导干部。

    党内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山头林立,江北地委一帮人是中原局出來的,而省委则是华东局的人,陈子锟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政治陷害,目标是但不限于自己,如果不迅速压制下去,自己将永无宁日。

    他在第一时间和省委通了气,说江北地委要革我的命,是不是省委的意思,郑泽如大惊,询问了缘由之后拍案而起,说江北地委乱弹琴,简直胡闹,又劝陈子锟不要动怒,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題,不要扩大化。

    听话听音,陈子锟明白郑泽如是不会出面帮自己摆平的了,陈北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从严处理的话枪毙也不为过,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就算江北方面把陈北处决了,自己都沒地方讲理去。

    他立刻通过长途电话给江北行署的心腹下令,无论如何先把陈北保护起來。

    随即命令省府办公厅备专列,他要前往江北视察工作。

    就在出发之际,省府秘书处接到铁路分局打來的电话,有一个妇女自称陈主席的儿媳妇,带着一个刚出生的早产儿正躺在铁路医院里。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四章 再次君临天下
    陈子锟并未因此事分神,他知道儿媳妇怀孕七个月,此时早产婴儿多半活不了,还是先救儿子要紧,所以他只是安排夏小青、姚依蕾去医院查看,自己带领省政府班子前往江北。

    解放以來,陈子锟一直非常低调,换來的结果竟然是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他决定强势反击,所以这次前往北泰的阵容非常强大,随员足有数十人,党政军领导十余人,其中就有省城公安局局长兼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铁路分局在普通客车后面加挂两节专列,一节是带会议室的客车,一节是平板车,上面放的是陈子锟的奔驰牌敞篷专车。

    列车向北疾驰而去,陈子锟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望着窗外景色沉默不语,省府秘书长阎肃问他:“主席,次去江北无需顾虑重重,我们还是有群众基础的。”

    陈子锟道:“我不担心那个,我担心的是孙子,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

    铁路医院妇产科病房,夏小青坐在病床旁怜惜的看着马春花和襁褓里的婴儿,这是陈家的第三代,一个在母亲肚子里七个月就生出來的早产婴儿,比一般婴儿个头小的多,皮肤粉红,五官皱在一起,如同剥了皮的小猴子,哭声很细,似有似无,、“这孩子命苦啊。”夏小青不敢抱自己的亲孙子,因为孩子早产了三个月,实在太虚弱,需要躺在保温箱里,这可是苏联进口的现代化设备,全省城也不过三台而已。

    马春花产后大出血差点死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但面色依然惨白,头上缠着带子,满脸都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夏小青道:“春花,你咋这么拼命,得亏这孩子命大,要是你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小北可咋办。”

    马春花道:“我是庄户人出身,从小下地干活,这点事不算啥,我担心的是陈北,他被人陷害情况危急,真要出个意外,我也不活了。”

    夏小青道:“你公公已经启程去北泰了,专门去制这帮宵小之辈,小北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这点你放心。”

    马春花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着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夏小青走出病房,姚依蕾正和医生说话,医生说民间有云,七活八不活,怀孕七个月早产的婴儿成活率还是很高的,以现代医学的观点來看,产妇体质极佳,这个婴儿也很健康健全,只要营养跟上,应该沒什么问題。

    姚依蕾很高兴,对夏小青道:“小青,听见医生怎么说的么,万幸,大喜啊,咱们家终于添孙子了。”

    夏小青也很兴奋:“辛苦春花了,我这就回去买几只老母鸡炖汤给她补补。”

    姚依蕾道:“老母鸡哪够,家里还有人参燕窝天山雪莲,全用上,这个儿媳妇给咱家立了大功。”

    铁路医院本來以为马春花只是个冒名顶替拉大旗作虎皮的盲流,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才送她來的医院,住的是普通病房,八个病人住一屋,厕所在走廊里,这哪方便,在院长的亲自安排下,马春花被转到了高干病房,小单间,带洗手间和淋浴设备,还有专职护士伺候着。

    省第一人民医院,省儿童医院、省中医院的妇产科、儿科专家都被连夜招來会诊,为孩子制定养护方案,为马春花制定恢复方案,所有的食谱都是专家定的,一日三餐专人照顾。

    陈家怕马春花沒奶水,预备了两个奶妈,不过这个担心纯属多余,马春花不但有奶水,而且足的很。

    夏小青、姚依蕾、林文静、刘婷,都來到医院探望马春花,夏小青给孙子的见面礼是一个十两重的金锁,其他人也均有表示,马春花面前摆满了金银玉器翡翠珍珠,可她却正眼都不看。

    除了鉴冰在上海之外,省城有四位婆婆,一个比一个强势,换一般儿媳妇早就感恩戴德了,可马春花却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强势,她说:“现在社会主义了,俺娘俩不需要这些金银财宝。”

    夏小青忙道:“就是个心意,拿着吧,你啥也不要就是见外,小北知道可不高兴。”

    一提这茬,马春花才让步:“那行,我就替孩子收下了。”

    ……

    专列抵达北泰,江北地区人民行政公署的干部在周专员的带领下前往车站迎候,周专员是个老好人,一直被地委书记马云卿压制,在政治上沒什么野心,陈子锟此番前來,并不打算敲打他,而是剑指马云卿。

    江北军分区副司令员、守备师副师长刘骁勇也到车站迎接,军方得到通知,陈主席此行也要视察老部队。

    地委书记马云卿沒有到车站迎接,据说下乡视察去了,陈子锟也不管他,径直前往驻北泰部队调研,北泰驻军是陈子锟的老嫡系交警总队起义改编而成,虽然经历镇反被清洗掉不少中高层军官,但底子尚在,部队干部战士对陈主席还是很尊敬爱戴的。

    驻军大操场上,三千名战士如同标枪般肃立在春寒料峭中,每人胸前都佩戴小白花,这是为斯大林同志戴的孝。

    守备师是二线部队,沒有装备苏式53式步骑枪,依然用的是中正式步枪,穿1950式军装,三月份还穿着冬装,棉帽子,草绿色平布棉袄棉裤,臃肿的衣服掩不住干部战士的锐气,喊声洪亮,刺刀锃亮,威风不减当年。

    陈子锟视察了老部队,和干部战士亲切握手,嘘寒问暖,部队表演了刺杀格斗与实弹射击,战士们生龙活虎,杀声震天,彰显了强大的战斗力,陈主席看的技痒,也当众表演了枪法,立姿射击一百米半身钢靶,枪枪不落后,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表演后师部召开汇报会,营以上干部参会,向陈主席报告了部队的思想动态、训练成绩等。

    陈主席做出重要指示,部队要刻苦训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以优秀的训练水平和政治素质迎接新的考验。

    晚上,陈主席在部队食堂和战士们共进晚餐,白菜萝卜大馒头管够,偌大的食堂一片吧唧嘴的声音,宛如一个超级大猪圈,守备师的新战士都是贫下中农子弟,思想单纯、素质过硬,农村虽然实行了土改,但生产效率低,家里孩子多,往往吃不饱饭,部队饭菜质量不咋地,但绝对管饱,这些孩子如同掉进了福窝窝,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刘副师长,要给孩子们每周加一顿肉菜,我看很多小战士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训练又辛苦,不能苦了孩子。”陈子锟说。

    “我们一定遵照陈主席的指示办。”刘骁勇道。

    部队视察只是垫个场,当夜在军分区招待所里,一帮老部下纷纷前來汇报工作,陈子锟对江北的形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次日,陈子锟前往江北行署视察,行署大楼就是以前的市政厅,地委也在这里办公,此时周专员和马书记都站在门口,满面笑容迎接陈子锟。

    陈子锟也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不过在握手的顺序上略有差别,他先和周专员亲切握手,紧紧握住摇动,足有二十余秒,然后才是马云卿,只是蜻蜓点水一样随意接触了一下就松开了,马云卿凑上去想说些什么,陈子锟置若罔闻,在周专员陪同下进了大楼。

    在场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这是陈主席在给马书记下马威呢,和此前陈主席之子被抓恐怕有关系。

    果不其然,陈子锟在行署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指出,据群众举报,江北地区公安处在工作中存在逼供信的问題,与中央精神相违背,省委省政府对这个问題很重视,希望有关负责同志做出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來者不善。

    地区公安处一帮人都是马书记的人,处长干咳一声道:“徐厅长,是这样的……”

    徐庭戈直接打断他:“你不用说了,具体问題省委和省厅已经掌握,我们不是來听解释的,而是來宣布组织决定的。”

    会议室里一下安静了。

    徐庭戈道:“地区公安处的处长和政委就地免职,省厅会派专案组处理相关案件,在事实沒有彻底查清楚之前,有关人员先关禁闭。”

    公安处政委不服气道:“到底是那一起案件存在逼供信的问題,请组织明示,这样不明不白就免职,我们自然服从组织决定,但下面的同志会不会有情绪就很难说了。”

    徐庭戈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纸丢过去:“这些够不够。”

    政委捡起來一看,脸就白了,他本以为对方是冲着陈北反革命言论一案來的,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确凿的证据,而且陈北本人也供认不韪,绝对的铁案,谁敢拿这个说事,就算官司打到华东局都不怕,岂料人家根本不拿这个说事,拿出來的证据都是此前在三反五反中江北公安处办的冤假错案。

    陈子锟满意的看了徐庭戈一眼,心中对郑泽如充满感激,他看得出來,郑泽如早想拿江北地委开刀了,这些证据都是此前积累下的秘密武器,或许是为了拿下马云卿所预备,此时为了还自己的人情就提前拿出,而且还派出手下第一大将徐庭戈出马,江北之行事半功倍,徐二功不可沒。

    证据确凿,地区公安处领导基本被一锅端,徐庭戈顺势提出清理公安处的冤假错案,下面人唯唯诺诺,陈北的案子自然得以解决,根本不用特别关照。

    徐庭戈开完火,陈子锟接上,对江北地委领导同志提出了严厉的点名批评,劈头盖脸骂了马云卿一顿。

    陈子锟气场强大,挥斥方遒,马云卿气焰大减,自始至终就沒人给他开口辩解的机会,经过这次风波,他在江北的威信势必下降,郑泽如达到了压制马云卿的目标,陈子锟也不露痕迹的救出了儿子,两全其美,不过从此陈子锟就欠了郑书记一个人情。

    陈北被无罪开释,所谓猖狂攻击斯大林元帅的罪名谁也不敢再提,始作俑者麦平却安然无恙,因为他实际上是郑泽如的人,这回不但沒被牵连,还官升半级,扶正当上了公安处政治部主任。

    这种束手束脚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让陈子锟很不习惯,暗地里收集黑材料整人不是他的强项,看不顺眼直接法办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一切都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变。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五章 晨光机械厂和高土坡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江北地委沒有进行任何抵抗就妥协了,做出深刻反省与检讨,当然是向省委做出的,而不是向陈子锟屈服,事实上马云卿也沒打算靠着陈北的反动言论扳倒他爹,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仇人添点恶心罢了。

    陈子锟带着儿子返回省城,路上才告诉他马春花扒火车到省城鸣冤,在铁路上产子的事情,陈北听后久久不语。

    车到省城,陈北立即前往铁路医院探望妻儿,來到高干病房门前他踌躇了一下才推门进去,马春花正躺在病床上喂孩子,旁边是奶妈、佣人、以及婆婆夏小青,病房角落里堆满了各式礼物和营养品,光上海产的高级炼乳就几十罐,马口铁的罐子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商标,洋气得很。

    大家看到陈北进來,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露惊喜之色,经历了几天牢狱生活的陈北并沒有受什么罪,只不过沒刮胡子显得有些憔悴而已,他快步上前,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很动情的喊了一声:“春花,你辛苦了。”

    两人虽然已经结婚,但平时根本沒什么共同语言,各上各的班,下班都不一道回家,晚上更是分床睡觉,陈北对马春花的称呼一直是“马书记”,如今突然改口,到让马春花有些不习惯。

    “你來了。”马春花淡淡道,她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來了,沒事了。”陈北一想到马春花挺着大肚子扒火车,鼻子就发酸,不过病房里这么多人,他还是硬忍住了。

    夏小青见状,招呼一帮人回避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陈北看看婴儿:“这孩子挺可怜的,早产了三个月。”

    马春花说:“这孩子命硬,随我,你抱抱吧,这可是你的后代。”

    陈北小心翼翼抱着婴儿,有些紧张,有些骄傲。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孩子长的不随自己,而是随母亲,塌鼻子,圆脸,皮肤发黑,而且很不买自己的账,哇哇乱哭,小脚乱蹬,马春花一接过去就安静沒声了。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是陈子锟在医院领导陪同下來看孙子了,病房里很快涌满了人,好在陈子锟并未逗留太久,只是简单看了看婴儿,安慰一下儿媳妇就离开了,陈北送到走廊里,陈子锟对儿子说:“我听医生说,若非产妇体质健壮,这孩子就危险了,春花有大功,你得犒赏犒赏他。”

    陈北挠着头道:“我好好想想。”

    ……马春花母子在医院观察一周后,终于出院,搬到枫林路官邸居住,家里将二楼最大的卧室腾出來,供马春花母子休息,房间里还有一台从香港进口來的婴儿保温箱,是爷爷特地预备的,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不大能用得上这玩意,但起码表明了陈子锟的一番心意。

    陈北根本不晓得马春花有什么喜好,在他印象中,这个乡下娘们沒文化沒情趣,除了种地喂猪就是干革命,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识字也不多,送什么礼物还真难,想來想去,他终于想到一样东西,保不齐马春花会喜欢。

    于是,一个精美的硬木匣子送到了马春花面前,陈北道:“春花,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马春花瞥了一眼,不屑道:“又是金银珠宝,俺不稀罕那些东西。”

    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陈北笑眯眯道:“你打开看看嘛。”

    马春花打开匣子,蓝色丝绒衬底上,一把银色小手枪熠熠生辉。

    “枪。”马春花瞳孔里冒出火花來,一把抓起手枪,娴熟的卸掉弹夹,拉开套筒确定膛里沒有子弹,哗啦啦拉着枪栓,啧啧连声:“德国七六五,好枪是好枪,就是太小了,我更喜欢二把盒子。”

    陈北道:“你还挺有眼力的,这是德国造ppk,,镀铬的,可比二把盒子高级多了,当年张学良将军送给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

    马春花把玩着手枪,爱不释手:“这枪真不孬,还是爱国将领张学良送的,有意义,那啥,真送给我。”

    陈北道:“当然是真的。”

    马春花一掀被子要起來:“走,打靶去。”

    陈北道:“不过得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到江边去练枪。”

    马春花点点头,继续把玩手枪。

    陈北道:“孩子该起个名字了,我爸爸这两天一直在查辞典。”

    马春花道:“按俺们农村的讲究,起个贱名儿能保佑长命百岁,我看就叫毛蛋吧。”

    陈北道:“什么狗蛋毛蛋的,太难听了。”

    马春花一瞪眼:“我生的孩子,想叫啥就叫啥。”

    于是,陈家的第三代就有了一个很接地气的小名,叫毛蛋,家里人谁也不敢反对,马春花如今是陈家的大功臣,母凭子贵,地位如日中天,说啥是啥。

    过了一个月,马春花忽然对陈北说:“我要给毛蛋断奶,回北泰上班去。”

    陈北大惊:“现在就断奶,太快了吧,厂里又沒啥大事,你又不管生产,产假还早着呢,这么急回厂干啥。”

    马春花将一份淮江日报递过來:“你真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咱们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北泰有两个苏联援建的重点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在咱们机械公司基础上扩建的现代化机械厂,大家都忙着建设社会主义,我还能在这儿喂孩子么,再说了,团委虽然不管生产,但青工的思想政治工作难道不是生产力的保证么。”

    陈北是很了解自己媳妇的,工作为先一切靠后,认准的事情八头牛拉不回,他只得妥协:“那好,咱回北泰,孩子留在省城,爷爷奶奶照顾着也放心。”

    马春花道:“那不行,我的孩子我照顾。”

    这个举动自然遭到陈家上下一致反对,马春花虽然表面上泼辣莽撞沒脑子,其实很有些农民的狡黠,她知道來明的不行,必须來暗的。

    孩子满月,陈子锟这个当爷爷的自然要摆酒庆贺,在省城最大的饭馆请了上百桌,烟酒菜都用最好的,据说事后有人举报,说国家还一穷二白陈子锟就这样大吃大喝,不配当国家干部,举报信被压了下來,郑泽如说我们党应该包容这些民主党派多年养成的生活陋习,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和**员一样严格要求自己。

    陈子锟五十出头才当祖父,与别人相比算是晚的,陈寿盖龙泉阎肃等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一干旧部都來赴宴,把酒言欢,酒过三巡,陈子锟让人把孩子抱出來给大家瞧瞧,夏小青出去了一会,再回來的时候神色就有些不对,她低声道:“春花带孩子走了。”

    “乱弹琴。”陈子锟很生气,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不好发飙,只能借口孩子体弱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來,大家知道这孩子早产,也就沒有再说什么。

    马春花还是挺忌惮公公的,所以她挑了一个大伙儿都不在家的机会,悄悄背着毛蛋离开了枫林路官邸,前往火车站打了一张硬座票,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的农田和村舍,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枫林路的草坪和网球场游泳池再华丽,也比不上农田和打谷场啊。

    回到北泰,马春花马不停蹄回了机械公司,厂里正在召开誓师动员大会,选拔青年突击手,忽见团委书记马春花摆着一个婴儿就上了台,面向大家道:“厂里搞建设,团员要带头,我第一个报名参加青年突击队。”

    礼堂内立刻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坐在前排的是十几个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和翻译交头接耳一阵,也站起來鼓掌。

    原來他们是负责援建新厂区的苏联专家。

    苏联支援中国一百四十一项工程,冶金、机械、煤炭、电力、石油、化工,样样俱全,北泰底子厚,原本就有煤铁体系和熟练工人,所以国家计划委员会将两个重点项目放在这里,其中之一就是新的大型制造企业,晨光机械厂。

    北泰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原联合机械公司周边的空地被征用,建设新的厂房和办公楼,城市东郊的江边农田被平掉,原地建设起全新的钢铁厂來,新厂的名字叫红旗钢铁厂。

    上万工人在彻夜劳动,十几支青年突击队更是沒日沒夜的冲锋在前,晨光厂突击队长马春花是刚出月子的产妇,就毅然给孩子断了奶,坚守工作第一线,这个先进事迹刊登在了北泰日报上,带动了更多的青年人加入到建设大军中來。

    陈北也从省城赶來,等他來的时候发现家沒了,那一片小洋楼都被拆了,找人一问才知道,苏联专家划定了这片区域建设新厂房,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那厂里人都搬哪儿去了。”陈北着急万分。

    “搬高土坡去了。”那人一指远处。

    高土坡是淮江边的一块高地,原本是江防堤坝,后來住满了难民,到处都是窝棚,渐渐形成了一片脏乱差的棚户区,陈北在其中一个草棚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狗蛋娘正抱着婴儿唱民谣呢,手里端着一碗米汤,见陈北进來,忙道:“哟,回來了。”

    陈北道:“大婶,春花呢。”

    狗蛋娘道:“在工地上呢。”

    陈北扭头就走,和匆匆而來的马春花撞了个满怀。

    马春花道:“正想找你呢,你家的江湾别墅不是空着么,借给苏联专家住吧。”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六章 生活碰撞
    陈北勃然大怒,厉声道:“孩子才一个月你就给他断奶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自己住着草棚,却关心什么苏联专家住不住别墅,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沒有儿子。”

    狗蛋娘吓坏了,她和春花是一个村的,从小看春花和狗蛋一起长大,本想把这丫头娶进门当儿媳妇,沒成想人家官越当越大,自家儿子根本配不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不过在心底还是把马春花当成亲闺女來看待的,姑爷发怒可是头一回,万一打起來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要在以前,马春花绝对要针锋相对,但自打生了孩子当了娘,脾气就小多了,她爽朗一笑道:“你说的沒错,我的心确实不是肉长的,**员都是钢铁铸就的,家人儿子重要,但社会主义建设就不重要么,人家苏联专家千里遥远的跑來帮助咱们搞建设,难道让人家住草棚子。”

    陈北道:“他们爱住哪儿我不管,不能拆了我家的房子,又占我爹的别墅,反倒让我一家人住草棚,天下也沒有这样的道理。”

    马春花道:“住草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沒有**,沒有**,咱们连草棚也住不起,还在被地主剥削欺压哩。”

    陈北道:“那是你,不是我,你爱咋咋地,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儿子么。”说完抱起毛蛋就走,婴儿哇哇大哭。

    马春花正要追过去,忽然一个青工气喘吁吁跑來:“马书记,不好了,砸着人了。”

    “咋回事,你慢慢说。”

    “围墙倒了,砸伤两个工人,你快去看看吧。”

    马春花望着陈北远去的背影,一跺脚一咬牙,还是跟着青工走了。

    陈北抱着孩子无家可归,在昔日的滨江自由大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这条马路已经已经改名为解放路,路两侧是绿荫如盖的香樟树,走着走着就到了江湾,远远看到自家的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如同仙境中的宫殿。

    江湾别墅已经很久沒住人了,陈子锟对儿女要求严格,不让他们住在这里,以免惹人闲话,不过陈北还是经常过來看看,他少年时期在大青山捡的那头狗熊大壮还生活在别墅的附属建筑里,这儿常年住着几个园丁,负责打扫庭院,养护花草树木,喂养大壮。

    大壮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头功勋狗熊,每月陈子锟都会从自己的工资里拨出一部分來照顾它,陈北抱着孩子來看望它,大壮很通人性的在笼子里站起來,父子俩和大壮玩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回去的路上,陈北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有人见陈北抱着孩子就让了个座位给他,过了一站,上來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老毛子,手里拎着手杖神气活现上了车,看看沒座位,直接拿手杖敲打一个老头,做手势让他起來让座。

    满车人都不说话,谁也不敢指责苏联老大哥,陈北却看不下去了,把毛蛋递给旁边一个妇女:“大姐,帮我抱一会。”

    转身揪住老毛子的衣领子将他提了起來,骂道:“懂礼貌么你,给老人家道歉。”

    老毛子居然一嘴流利中国话:“你摊上事儿了,我是苏联公民,专家组的。”

    不提专家组还好,一提起來,陈北更來火,劈脸就是两个嘴巴子,脆响。

    “专家组就能欺负人了,告诉你,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不道歉就打到你求饶。”又是两个嘴巴子打过去。

    老毛子的脸肿了,忙不迭道歉,旁人也都劝陈北算了,消消气,满车人忙着看热闹,沒料到司机师傅居然把车开到了派出所。

    原來司机政治觉悟极高,看到苏联专家被打担心被牵连,立刻开往最近的派出所,民警还以为是车上出了小偷,一问才知道是群众和苏联专家有了矛盾,把双方当事人请下來问话,满车人都帮着陈北说话,此时老毛子才傻眼,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來这个老毛子根本不是正宗苏联人,而是一个白俄的后代,想当年陈子锟雇佣了一批白俄骑兵,这些人在江东开枝散叶,娶了中国老婆,生了一帮二毛子后代,虽然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但和苏联是一毛钱的关系都沒有,严格來说,这些人还是苏联的敌人哩。

    以往这些二毛子身份低微,生活困苦,现在却借着苏联老大哥的威风得瑟起來了,冒充苏联专家欺骗女青年的感情、占公家便宜的案子已经不是一起两起了,公安机关也很头疼。

    本次案件还够不上犯罪,所以这个二毛子只是被批评教育了一顿就撵滚蛋了,其他人也都重新上了公共汽车离去。

    毛蛋大概是饿了,哇哇直哭,陈北沒辙,只好忍气吞声回到高土坡,马春花还在工地上,家里只有狗蛋娘在。

    狗蛋娘说:“姑爷,别怪春花,这孩子心气高,好不容易出了头,哪能往回走哩。”

    陈北叹了口气,打开煤球炉的炉门,淘米准备做米汤喂孩子,毛蛋依然哭饿不停,狗蛋娘打开尿布一看,原來拉了一屁股的屎都干掉了,怪不得孩子不舒服。

    烧水做饭给孩子擦屁股洗尿布,陈北忙的团团装,幸亏有狗蛋娘帮忙指点,不然以他大少爷的作派,早就抓瞎了。

    一直忙到晚上才稍微消停,马春花也处理完了工地上的事情,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了,陈北道:“你还知道回來啊。”

    马春花大度的一笑:“你这话说的像个娘们。”

    陈北道:“对,我是像个娘们,可这都是被你逼得,你比爷们还爷们,你心里只有厂子,只有事业,你尽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义务了么,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像个爷们了,我告诉你,牝鸡司晨,不是好事。”

    马春花道:“你这是歧视妇女,封建思想作怪。”

    眼瞅两个人又要吵起來,狗蛋娘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从草棚里走出來,马春花忙道:“大娘,你上哪儿去。”

    狗蛋娘说:“你们天天吵,大娘我受不了,回家清静清静去。”

    马春花慌了,她知道单靠陈北是养活不了孩子的,离了狗蛋娘,这个家就完了,赶紧苦劝:“大娘,俺们不吵了就是。”

    陈北也跟着劝:“不吵了,您老千万别走。”

    狗蛋娘才舍不得走,就是吓唬吓唬他俩而已,计谋得逞,也就顺势留下了。

    一家人蹲在草棚里吃饭,稀饭窝头就咸菜,正吃着,外面有人招呼:“马书记是住在这里么。”

    马春花端着碗一撩门帘子,外面站的竟然是杨树根。

    杨树根穿着蓝布中山装,裤腿高高卷起,皮鞋上都是烂泥,手里提着果盒子,一脸谦恭歉意的笑容。

    马春花沒有任何犹豫,抬手就要将饭碗扣到杨树根脸上,却被陈北一把抓住。

    “你來干什么。”陈北冷冷问道。

    “我是來道歉的,上次的事情,不是我故意报告的,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无意中讲给别人听,被有心人利用了,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打。”杨树根说着,竟然啪啪给自己來了两个大嘴巴。

    上回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攻击苏联领袖的事情而被捕,杨树根窃喜了一段时间,当然心里也微微内疚,因为陈北向來待自己亲如兄弟,后來翻案,地区公安处一帮领导全被撤职查办,杨树根才害怕起來,与实力雄厚的陈家相比,自己就像是蚍蜉撼大树,只能徒劳行一些小人之事而已,伤不到对方的根基。

    所以他为了修补关系,不惜厚着脸皮前來赔礼道歉,这些赔罪的话,他已经练了很久,表情也做的很到位,涕泪横流,痛不欲生,果然骗过了陈北和马春花。

    “既然不是你告的密,那我也不怨你,反正事情过去了,你吃了么,一起吃吧。”陈北很大度的说道。

    马春花冷哼一声,但也不表示反对。

    杨树根道:“这些日子以來,我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做噩梦,如果不能当面说声对不起,我死都不瞑目,既然你们能原谅我,我也就放心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放下果盒子转身离去,步履比來的时候轻快多了。

    草棚里恢复了安静,马春花抱着孩子唱儿歌:“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烙馍馍,卷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

    陈北冷哼一声,拿出淮江大曲來,倒了一杯滋溜干了。

    马春花道:“厂里有几个女同志也生了孩子,他们给孩子取得名字很有意思,男孩叫大林、保尔、伊凡什么的,女娃叫丽娜、尼娅,又洋气又好听,毛蛋也起个苏式名字算了。”

    陈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顿时碎玉飞花。

    “不行,我的儿子绝不许起那种不伦不类的名字。”

    马春花也不生气:“好了好了,不起就不起,咱就以厂子为名吧,机械厂的新厂名是周总理给起的,晨光象征朝气蓬勃,毛蛋就叫陈光吧。”

    这回陈北沒有再反对,反复嘀咕道:“晨光,陈光,嗯,还行。”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七章 杨树根结婚
    陈家的第三代从此就叫陈光了,说起來还算是周总理起的名字呢,陈北写了一封家信寄到了省城,将此事向父亲进行了汇报。

    省府大楼,陈子锟坐在一张普通写字台后面批阅着文件,本來他用的是一张紫檀木特制办公桌,解放后改成和一般工作人员相同的普通写字台,办公室也改到了小房间,以示简朴。

    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江东省作为华东地区较为先进的省份,承担了八项重要基建任务,其中两项设在江北,江南和省城地区分别有化工厂、农机厂、光学仪器厂、机床厂等项目,省政府的工作任务很重,不但要安排好生产,还要照顾好苏联专家的生活。

    苏联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倾全力帮助中国人民实现工业化,从生产螺丝火柴的轻工企业到生产坦克拖拉机战斗机,炼化石油的重工业企业,全盘支援,全力以赴,这种援助力度让陈子锟叹为观止,但也明白这是志愿军援朝替社会主义阵营出兵换來的果实,并非苏联人慷慨大方。

    大批苏联专家來到中国,生活习惯不同,饮食口味不同,各级领导都相当关心,据江北行署汇报,负责援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苏联专家组对江湾别墅非常欣赏,认为那里景色优美,安静典雅,适合劳累一天后的修养,尤其是靠近江边,有私家江滩,还能游泳解乏,所以提出借住的请求。

    江湾别墅是陈子锟的私人产业,地委和行署不敢擅自答应,于是请示到省府,陈子锟毫不含糊,大笔一挥,将江湾别墅捐给了国家。

    按铃把秘书叫进來,吩咐特事特办,尽快安排苏联专家入住,同时要做好副食品供应,土豆、牛肉、面包红肠,最重要一定要有烈性白酒。

    “对了,淮江里有一种鲟鱼,产的鱼卵可以做鱼子酱,俄国人最爱吃,着渔业部门办理一下。”陈子锟道。

    “是。”秘书点点头,递上一封信,“北泰來信,是您的家信。”

    陈子锟打开一看,是儿子写來的,并未抱怨生活上的困难,只说孙子名字取为陈光,希望父亲首肯。

    都说隔代亲,爷爷最疼孙子,但陈子锟毕竟不是一般老头儿,一天看不见孙子就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心性硬的很,儿孙自有儿孙福,陈北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既然当父母的已经决定了,做爷爷的也沒有意见,陈子锟当即写了回信,让秘书送到邮局寄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下班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姚依蕾提到女儿岁数也大了,都是二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对象了。

    陈子锟说:“陈北前车之鉴的教训还不够么,嫣儿找对象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见,她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继续等着,宁缺毋滥。”

    正说着,陈嫣下班回家了,一蹦一跳的进來,把包一丢嚷道:“饿了,妈咪,饭做好了沒有。”这副神情加上齐额刘海,哪像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姚依蕾耸耸肩,叹口气:“随你吧,你的儿女你來管。”

    ……

    陈北夫妇收到父亲來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本以为陈子锟会拿出家长的权威横加干涉,现在看來纯属多虑。

    一支南泰县來的建筑队进驻了高土坡,帮晨光厂的工人们建设职工宿舍,一水的红砖四合院,每个院子都有一个五米长的水槽,五个公用水龙头,家家户户通电灯,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亮堂的很,家具也都是木匠现打的,木床,五斗橱、写字台、大衣柜,厂里出钱分给每个职工家庭。

    这支建筑队的总领队正是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他带领一帮泥瓦匠顶风冒雨建设职工宿舍,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的不可开交,终于昏倒在工地现场。

    工人们将杨书记送往医院的时候,他还在恍惚中大喊:“别管我,不要耽误工期。”

    杨树根这种忘我的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了大家,工地上掀起一股学习杨树根的热潮,大家都放弃了休息时间,加班加点,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争取尽快将厂房宿舍建设好。

    北泰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内,杨树根穿着病号服正躺着看报,忽然门开了,李家庄的村支书李花子笑呵呵走了进來,手里拎着果盒子,身后还跟了一个羞答答的妇女同志。

    “杨书记,我的老领导,我來看你了。”李花子大嗓门敞开來嚷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拉过旁边的女子介绍道:“这是俺村的识字班副班长,李翠同志,她一直想见见杨书记,这回听说你住院,非求着我带她來。”

    李翠捏着衣角上前,喊了一声杨书记,就红了脸低了头。

    杨树根打量一眼,这妮子十七八岁年纪,生的水灵无比,除了土气点之外,比陈嫣差距不大了,李家庄怎么有此等漂亮的女娃娃,以前咋沒注意到。

    李花子笑眯眯道:“杨书记,你见过翠翠的,咋忘了,就是村西头大老李的二闺女。”

    杨树根恍然大悟,土改的时候确实见过这妮子,不过那时候还太小,沒长开,女大十八变,越大越俊了哩。

    李花子道:“那啥,我出去抽袋烟,翠翠你不是老想见杨书记的么,陪书记说说话。”

    翠翠拉住李花子的袖子嗫嚅道:“叔,俺怕。”

    李花子道:“这孩子说啥呢,杨书记又不是老狼,能把你吃了还是咋滴。”说着冲杨树根挤挤眼睛,倒背手着出去了。

    杨树根是何等人精,李花子此举何意他清楚得很,暗暗感慨李花子这个同志太有党性了,心里始终记挂着领导,以后要多培养他哩。

    “翠翠同志,你坐吧。”杨树根指着椅子和颜悦色道。

    翠翠屁股挨着板凳坐下,手里捏着手帕,还是不敢说话。

    杨树根干咳一声:“翠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十七岁就是村里的识字班副班长了,不简单啊。”杨树根谈笑风生,力图让女孩减轻心理压力,也难怪,一个农村孩子,见到乡一把手,不紧张才怪。

    聊了一会,翠翠放松了心情,还拿起热水瓶帮杨书记倒茶,看她手指纤细,沒啥老茧,就知道丫头家里生活不错,到底是富农家的孩子啊。

    “杨书记,有个事儿……”翠翠欲言又止。

    “什么事,尽管说。”

    “村里给俺家定的是富农,其实俺家不是富农。”

    杨树根豁然开朗:“这样啊,你爹这个人我知道,勤勤恳恳一辈子攒了几亩地,沒剥削过谁,被定为富农确实有不妥之处。”

    翠翠眼睛一亮:“杨书记,我爹的富农帽子能摘。”

    杨树根道:“当然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党委研究决定,群众沒有意见才行。”

    翠翠噗通跪下:“杨书记,我求求你,只要能摘了富农帽子,让我干啥都行。”

    杨树根一掀被子起來了,下床搀扶翠翠,面对梨花带雨的少女面庞,乡党委书记竟然有些恍惚,跪在面前的似乎是陈嫣。

    两个月后,晨光厂职工宿舍建成,高土坡上一条碎石子铺就的马路,路两旁挖着排水沟,栽着路灯,两排崭新的大瓦房,看着就喜庆。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向组织提出申请,和李家庄中农家庭的女儿李翠结婚,婚礼摆在乡政府大院,沒有酒席,一切从简。

    杨树根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和中山装,胸前戴着红花,领着几个同事,骑着自行车到李家庄接亲,村庄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支书李花子亲自张罗,满脸的喜庆,比他自己结婚还高兴。

    因为杨树根是乡里大干部,村里后生们不敢瞎闹,娘家人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富农帽子摘了沒几天,都老实的很,杨树根进门,冲二老一鞠躬:“爹,娘,我把翠翠领走了。”

    翠翠在屋里嚎啕大哭,谁也劝不住,倒不是真伤心,而是乡下风俗如此,哭的越伤心越好,村里识字班的女人们都换了新衣裳在房里劝,心里却都羡慕的很,翠翠能嫁给杨书记,真是一脚踩到福窝里了。

    哭闹了半天,翠翠觉得意思表达的差不离了,便半推半就的让男方的人把自己拉走,临上自行车装模作样挣扎了一番,可出了村口就换了笑脸,欢喜的很哩。

    來到乡政府,门口早停了十几辆自行车,都是前來贺喜干部的坐骑,大院门上贴着红双喜,远远看见新娘子來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來,两个干部拿着喜糖喜烟往人群里撒,跟不要钱似的。

    翠翠看见自家婚礼这么场面,喜不自禁偷偷笑。

    來到乡政府会议室,里面张灯结彩,拉着彩纸条,供着主席像,正要举行典礼,外面一阵喇叭响,一辆风尘仆仆的苏联造嘎斯吉普车开了进來,是县委书记來了。

    县委书记红光满面走进來,声音洪亮无比:“今天是双喜临门啊。”

    大家就问哪双喜。

    “美帝国主义及其南朝鲜仆从国被我们英勇的志愿军打败了,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朝鲜战争结束了。”县委书记大手一挥,豪迈无比,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八章 战俘回家和书记当爹
    群众们一阵欢呼,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咱们中国一穷二白,物资匮乏,硬是打败了世界头号帝国主义美国和他的无耻爪牙们,胜利來之不易啊,这个喜讯來的太及时了,让杨树根的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色彩。

    欢歌笑语的乡政府大院外,一个身穿褪色黄军装的青年男子正背着行囊匆匆赶路,他正是从朝鲜战场归來的志愿军战士梁盼。

    别的人都是光荣退伍,衣锦还乡,还有三百斤高粱米的退伍金,但这些荣誉和物质都和梁盼无关,因为他是战俘,是带着耻辱归來的。

    朝鲜战争期间,梁盼所在的部队深入南朝鲜,后路被美军截断,队伍被打散,战士们爬冰卧雪,死伤累累,最终不幸被俘,关押在济州岛的战俘营里,期间组织过多次不屈不挠的斗争,有一部分俘虏被台湾蒋匪帮绑架走了,但也有很多人誓死不愿去台湾,梁盼就是其中之一。

    停战协定签署,双方释放俘虏,等待这些人的是不是鲜花和温暖,而是审查和甄别,据说一些战俘中的干部要判刑哩,梁盼是普通战士,受牵连反而不大,审查合格后打回原籍。

    梁盼归心似箭,來到梁家庄外,呼吸一口家乡的空气,心旷神怡,马上就要见到爹娘了,他竟有些紧张。

    村口走过來一个背着粪篓子的老汉,看看梁盼:“这不是茂才家的大小子么。”

    梁盼道:“大爷,是我。”

    老汉眼神怪怪的,打量他几眼,走了。

    梁盼快步回家,來到自家宅子前敲门:“爹,娘,我回來了。”

    大门开了,里面是村里的贫农张二婶。

    “哟,梁盼啥时候回來的。”二婶挺客气。

    梁盼的目光越过二婶看向院子里,一帮小孩在玩闹,都不是自家人。

    “我爹娘呢。”梁盼隐约感到不妙。

    “你娘住在村尾,这房子村里分给俺家了。”二婶有些不好意思。

    梁盼心里一凉,急忙來到村尾,一间土坯房子门口,娘正推磨呢,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动作迟缓吃力,走一步叹一口气。

    “娘。”梁盼丢下行囊,扑过去跪在地上。

    梁乔氏愣了片刻才醒悟过來,是儿子从战场上回來了,当即倒在地上闭过气去。

    梁盼急忙扶起娘,掐人中拍后背,拿出水壶给喂了几口水,梁乔氏悠悠醒转,看着壮实的儿子,想到生死不知的丈夫,悲喜交加,终于一声哭号从嗓子里迸出,憋了几年的悲伤、委屈、怨恨、痛苦全都浓缩在这一声中,梁盼虽然不晓得母亲受了多大的罪,但母子连心,这一声悲鸣让他的眼泪也扑簌簌流了下來。

    “娘,我回來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梁盼的话让梁乔氏感到终于有了依靠。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两个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正警惕的看着梁家母子团聚,一人道:“地主婆的儿子回來了,咱们得赶紧报告村委会。”

    另一个小孩道:“你去报告,我留下來继续监视。”

    梁盼不知道自家已经被村里派人监视了,梁乔氏却是清楚的,她把儿子拉到屋里,关上门,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确认四下无人,才将家里的事情一一讲给儿子,镇反镇到家里,梁茂才枪杀公安人员,逃进大青山当了野人,家里被扣了地主帽子,房子田地沒收,就给了这么一间草屋栖身。

    “儿啊,你回來了就好了,你是革命军人,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就不会欺负咱们了。”梁乔氏欣慰道。

    梁盼心中一阵酸楚,自己是志愿军战俘,国家的耻辱,又有什么面子可言。

    村长带了两个民兵远远的过來了,梁盼上前答话,村长倒也沒难为他,只交代了几句以后要安安分分的,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要想歪门邪道。

    梁盼送走了村长,出门推起了石磨,他满身的力气,满心的心酸,只能发泄在这沉重的磨盘上。

    ……

    朝鲜战争结束,赫鲁晓夫上台,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新中国百废待兴,欣欣向荣,江北到处是建设工地,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雏形已现,设备机器都从苏联运來,专家组指导工人安装调试,和中国人民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各单位学校学俄语成风,人人以会说俄语为荣,以认识苏联老大哥为傲。

    风云激荡的1953年就这样过去了,次年初,政治风向忽然有了变动,七届四中全会上对国家副主席高岗进行了批判和揭发,同时被批判的还有中组部长、中央副秘书长饶漱石,罪名是阴谋分裂党中央,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

    中央高层斗争,属于神仙打架,与平头百姓无甚关系,但省部级高级干部难免牵扯其中,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属于饶漱石派系,饶漱石被打倒,他大为紧张。

    枫林路上的书记楼彻夜亮灯,书桌上的烟灰缸里是满满的烟蒂,屋里更是烟雾缭绕,郑书记穿着毛背心坐在桌前藤椅上,长吁短叹,稿纸上一个字沒有,身旁的废纸篓里倒是一大堆写了一半的废稿。

    夫人潘欣端着一壶热茶上來,关切的帮丈夫揉着肩膀,问道:“怎么,写不出來。”

    郑泽如将笔一摔,拍着脑袋道:“字斟句酌,还是无法下笔,无法下笔啊。”

    潘欣道:“向中央表明态度就是,和饶漱石划清界限。”

    郑泽如又点了一支烟苦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党的内部斗争向來是血腥残酷的,稍有不慎就会把政治生命乃至**生命葬送,我死无所谓,你和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说着怜惜的摸着潘欣微微隆起的肚子,郑书记和潘欣的爱情结晶就要降生了,这是郑泽如第三个孩子,他还记得,第一个孩子生于1930年,刚生下不久就发现残疾,被自己逼着当时的妻子红玉拿去卖了,卖了到底二百还是三百块钱已经淡忘,这笔钱被用來做印刷经费了,这孩子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兴许已经结婚生子了。

    第二个孩子还是红玉生的,生于1938年抗战最激烈时的北泰市政厅地下防空洞,起名王北泰,算起來这孩子也有十六岁了,该上高中了,自己一直沒怎么关心过红玉娘俩,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内疚一番。

    想到孩子,郑泽如的斗志又旺盛起來,他重新起草,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数千字,对饶漱石担任华东局第一书记期间的一些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检举揭发,同时也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批评和深刻反省。

    这封信送到中央之后,郑泽如就忐忑不安起來,仿佛等候判决的犯人。

    幸运的是,郑泽如沒有遭到任何处理,依然当他的省委书记,他如释重负,心情大好,通过在京好友叶雪峰打听情况,得知自己这回过关竟然多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徐庭戈。

    原來在镇反期间,华东局在饶漱石的领导下沒有和中央保持一致,杀的人太少,引起主席的强烈不满,而江东省的镇反工作具体操作人是徐庭戈,他杀起人來大刀阔斧,一天枪毙几十上百个从不手软,雷厉风行的手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为江东和中央保持了高度一致,从而郑泽如的工作还是满意的。

    郑泽如在“高饶事件”的风波中过关,过了两个月,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在省第一医院降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郑泽如给儿子取名为“郑杰夫。”

    孩子在怀里哇哇直哭,郑泽如娴熟的哄着,护士打趣道:“郑书记,看您的样子可不是第一回当爹了。”

    郑泽如叹口气:“是啊,战争岁月里我就当过父亲,可惜……”

    护士知道戳到书记的伤心处,赶紧不再提了。

    郑泽如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回去之后安排工作人员给北泰的家里寄了二百元人民币和几件自己的旧衣服,想來北泰个头蹿高了,也能穿自己的衣服了吧。

    ……

    转眼又是一年。

    陈南复旦大学毕业后,沒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省城上班,而是走了唐嫣的路子,分配到新闻战线工作,当了一名实习记者。

    唐嫣是报社总编,又兼市宣传部副部长,至今尚未结婚,她位高权重,原则性又强,人称铁面娘子,单位里同志都不敢和她乱开玩笑,唯有陈南例外。

    或许是因为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唐嫣对这个晚辈照顾有加,生活上、工作上也多方指导,陈南当面喊她唐总编,背地里却喊唐阿姨,星期天也经常跑到唐嫣在南京的石库门房子里去蹭饭吃。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陈南说:“唐阿姨,我想入党,申请书都递上去半年了怎么还沒信儿。”

    唐嫣放下筷子,道:“小南,你想入的是哪个党。”

    “当然是我们党了。”陈南一脸懵懂。

    唐嫣笑笑:“不是阿姨不批准你入党,只是组织上另有考虑,你留在党外作用更大。”

    陈南还是一脸的不解。

    唐嫣道:“令尊是民革中央委员,你舅舅是民盟老会员了,组织认为,你加入民主党派比较合适。”

    陈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我懂了,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嫣笑了:“你胡说些什么呢,我们党和民主党的关系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哪來的曹营哪來的汉室。”

    陈南也笑了:“好吧唐阿姨,你说让我入哪个党,我就入哪个党,总之党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

    忽然传來敲门声,陈南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便装的男子,很和气的说:“这是唐副部长的家么。”

    陈南道:“是的,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其中一个男子亮出工作证:“我们是市政府的,请唐副部长去开个会。”

    唐嫣从屋里出來问道:“什么事。”

    男子道:“是潘副市长派我们來的,有些事情需要您协助调查。”

    唐嫣二话不说,跟着两个男子走向路边的汽车,回头对陈南道:“中午的汤喝不完,晚上热一热再喝。”

    “知道了,唐阿姨。”陈南目送唐嫣上了那辆黑色轿车,这才进了门,此刻他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嫣,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二十九章 搞情报工作的大都没有好下场
    陈南独自吃了午饭,那锅汤他只喝了一碗,还剩下大半锅都盛在砂锅里,等晚上唐阿姨开完会再喝。

    因为话沒说完,陈南还想问问唐阿姨,建议自己入哪个民主党派,所以就沒走,坐在书桌旁写起了稿子,一连写了两篇弘扬社会主义新风尚的通讯稿,他有些无聊了,信手乱翻,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诗集,翻开看看,是英文原版,一看就入迷了,翻了一页又一页,终于发现藏在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是一男一女,穿着打扮相当时髦,比当代人都要新派,男的英俊潇洒英气勃勃,女的妩媚绝伦,艳光四射,分明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唐阿姨。

    关于父亲和唐阿姨之间的风流韵事,陈南是知道一点点的,但大人们不愿意提,他知道的细节甚少,到底是从事新闻工作出身的,陈南就喜欢挖掘这些陈年旧事,仔细打量照片背影,居然又有惊人发现,拍照的地方就是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石库门房子。

    原來唐阿姨的家,就是当年父亲和她的爱巢,怪不得唐阿姨到现在不结婚,怪不得放着组织分配的小洋楼不住,就是要住在这石库门房子里。

    陈南不禁眼角湿润了,为唐阿姨的痴心,为当年这段倾城之恋,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唐阿姨沒有成为自己的姨娘之一,既然父亲能娶四位太太,为何容不下一个唐嫣。

    他将这张照片放进自己兜里,准备等唐阿姨回來之后好好问问她,问问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是,唐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晚上七点半,陈南给市委宣传部打了个电话,对方告知他宣传部并沒有会议,唐副部长也沒來,他又给市政府办公厅打电话,答案是相同的。

    陈南急了,说:“是潘副市长派人把唐副部长请去的,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对方冷冷回答他:“潘汉年副市长上个月去北京开党代会,至今未回上海,怎么会安排会议。”

    电话里传來忙音,对方挂了电话,陈南失魂落魄,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南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唐阿姨依然不见人影,于是他关门上锁,回自家去了。

    第二天,陈南早早來到报社,坐在位子上心神不宁,同事们陆续來到,唯独不见唐阿姨的身影,直到十点钟也沒來,陈南急了,直接找到社长报告,说唐总编昨天被市里的带走,至今沒有音讯。

    社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见惯了风雨的老左翼人士了,他沉思一下道:“再等等看。”

    就这样等了三天,依然不见唐嫣,下面人议论纷纷,陈南也听到一些流言,说唐嫣涉及到前公安局长扬帆的反革命小集团,已经被有关部门秘密逮捕了。

    陈南彻底急了,他上下奔走,到处打听,市政府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全都找了一遍,每次得到的答复只有相同的一句话:“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唐阿姨失踪以后,陈南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起來,他是高级干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平日举手投足就不自觉的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同事们很不喜欢这样的人,以往有唐总编保护着,谁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如今唐嫣被秘密逮捕,陈南的保护伞沒了,父亲远在江东,鞭长莫及,这苦日子就來了。

    遭到同事排挤的陈南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在盼望唐嫣归來,好好惩治这帮势利眼的小人,可他沒等來唐阿姨,却等來了社长的一句话。

    “小陈啊,你最近工作上出现很多失误,你是不是太疲劳了,我看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

    陈南被放了大假,垂头丧气回老家去了。

    临走那天,他还不死心,又到唐嫣家门前就探视,希望奇迹出现。

    奇迹果然出现,唐阿姨的家门是敞开的,、

    陈南激动万分,几乎是冲进去的,嘴里喊着唐阿姨,心中想着阿姨总算昭雪了,回头一起回社里,相当于给那些小人一记狠狠的耳光。

    可是进去之后他就傻眼了,屋里有四五个陌生男子,都是便衣打扮,戴着白手套,到处乱翻,其中一人警惕的看着自己,手放在腰际,腰里鼓鼓囊囊,明显有一把手枪。

    “你们是。”陈南颤声问道。

    “我们是公安局的,你是陈南吧,今天的事情,我们不希望你到处乱说。”为首的便衣虽然自称市局,但却是一嘴北京口音。

    陈南明白了,这些人很可能是中央派下來的,搜集唐阿姨的罪证,他顿时感到彻骨的寒冷,什么也说不出了。

    失魂落魄的出了唐家,陈南回去收拾了行李,搭火车回了江东老家。

    ……

    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南风尘仆仆的回來了,家里人都很高兴,张罗着做晚饭,放洗澡水,可陈南连脸也沒洗,就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说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静静地将一张发黄的照片放到桌上,陈子锟拿起一看,上面是自己和唐嫣的合影,那还是二十多年前,自己不满三十岁,身为一省督军,与各路大帅平起平坐,麾下禁烟总队驻军上海,金屋藏娇女记者,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风流。

    “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都是往事了。”陈子锟长叹一声,将照片推了回去,仰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

    “父亲,唐阿姨她被秘密逮捕了。”陈南道。

    陈子锟睁开眼睛,却并沒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搞情报工作的人,大都是沒有好下场的。”陈子锟自言自语道,他想到了自己的小舅子燕青羽,何等风流潇洒身怀绝技的一个人,却横死在情报战线上。

    “您要救救唐阿姨啊,她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陈南急切无比。

    陈子锟淡淡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去洗脸吃饭吧。”

    陈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父亲的表情似乎不愿意多谈,便讪讪离开,腹诽父亲是个绝情汉,人家唐阿姨痴心几十年不改,他却见死不救,当真令人心寒。

    陈子锟何尝不想搭救唐嫣,一夜夫妻百日恩,当年他在上海滩金屋藏娇,和女记者渡过一段不能忘怀的岁月,后來因为政治事件和立场问題而不得不分道扬镳,但唐嫣对自己始终是一往情深的,在临近解放时期还救了自己的家人,于公于私,都应该伸手拉一把。

    但陈子锟也明白,自己的能量大不如从前了,尤其牵扯到这种历史问題和政治斗争,唐嫣被秘密逮捕,这里面水很深,和不久前上海公安局副局长杨帆被捕不无牵扯,和上海副市长潘汉年的失踪也有联系。

    潘汉年是我党秘密战线上的重要领导人,负责华东地区汪伪敌后工作,唐嫣就是他的下级,数月前潘汉年进京开会,从此杳无音讯,一些人认为潘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但有心人却知道,潘应该是被秘捕了。

    而这一切,都和前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的下台有关,潘汉年、杨帆、唐嫣,都是饶漱石的老部下,牵扯出历史问題,谁也跑不掉,何况唐嫣曾在汪伪时期极其活跃,出沒于七十六号内外,从事敌后情报工作,那是在刀尖上跳舞,整日混迹在间谍特务中,想从中挑出一些历史问題实在太容易了。

    陈子锟决定先从外围入手,打听一下唐案的级别,如果只是下面人借題发挥,那就好办,如果是高层有人专门发话,那就别指望了,搞不好把自己也折进去。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看着唐嫣年轻时的容貌,不禁再次沉浸在如烟往事中。

    吃饭的时候,陈子锟问陈南有什么打算,陈南垂头丧气的说报社已经容不下自己,想回省城找个工作。

    陈子锟道:“淮江日报社的阮总编是爸爸的老朋友,进报社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南道:“我觉得自己的学识远远不够,无法胜任记者的工作,我想回学校继续读书。”

    陈子锟道:“也好,你舅舅就在江大做教授,安排你去读个研究生吧。”

    就这样,陈南的组织关系从上海转到了淮江日报社,社里给他办了脱产学习,进江东大学新闻系继续深造,重新当起了大学生。

    跨省调动,直接进省党报报社,还能脱产学习,若是一般人哪有这般能量,得亏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才能如此便利的在短时间内办妥各种繁杂手续。

    林文龙是江东大学的教授,民盟省委委员,又是陈南的研究生导师,在他的耳濡目染下,陈南加入了民盟,成为民主党派的一员。

    “唐阿姨,不知道你现在哪里,我已经加入了民主党派,沒有辜负你的教导。”在入盟仪式后,陈南对着茫茫天际说出这段话。

    而此时他的唐阿姨正远在北京功德林监狱的单人牢房里,低头写着认罪材料,铁窗寂寥,与世隔绝,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章 上调进京
    时光一天天过去,又迎來了两会召开的日子,在江东省人民代表大会上,选出了新的省长,而卸任省长陈子锟则另有重用。

    陈子锟升官了,从地方提到了中央,担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委,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国防委员会委员,国务院直属国家航委主任,级别相当于副总理。

    从地方大员一跃成为国家级领导人,陈家上下欣喜万分,为陈子锟准备进京行李,商量着带哪些秘书警卫工作人员去,家里也要有人陪着才行,姚依蕾自告奋勇,刘婷也毛遂自荐,陈嫣也吵着要去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学习。

    陈子锟却一脸凝重,对姚依蕾道:“跟我來一下。”

    “好嘞。”姚依蕾喜滋滋跟着陈子锟來到书房,“是不是带我一块儿进京啊,我都等不及了。”

    陈子锟摇摇头:“不,你去香港。”

    姚依蕾愣了:“好好的为什么让我去香港。”

    陈子锟道:“岳父岳母都在香港,年岁大了沒人照顾,你过去照应一下。”

    姚依蕾道:“他们老两口有佣人管家伺候,用不着我,反倒是你一个人在北京,我不放心。”

    陈子锟道:“让你去就去,不要那么多话。”

    姚依蕾错愕,随即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现在你可是国字头的领导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陈子锟道:“高岗是国家副主席,还不是被逼得自杀,饶漱石是封疆大吏级别,还不是长期软禁,不见天日,北京是权力中心,更是龙潭虎穴,稍微一个不谨慎,便会万劫不复。”

    姚依蕾道:“这些年你已经很低调了,不争权夺利,谁会对付你。”

    陈子锟道:“未雨绸缪,谨小慎微不是错,听我的,去香港吧。”

    姚依蕾久久不语,看着丈夫斑白的两鬓,叹口气道:“你老了。”

    ……陈子锟赴京前夕,陈北一家从北泰专程回來探亲,儿子一进门,夏小青就一阵心酸,昔日风流倜傥的飞行员现在已经成了沧桑的中年人,身穿蓝色劳动布褂子,下面是工装裤和翻毛皮鞋,胡子拉茬不修边幅,怀里抱着小陈光。

    孙子已经两岁多了,长的不像陈家人那样俊俏挺拔,反而愈发象马春花,敦实憨厚,皮肤黝黑,鼻涕横流,戴着虎头帽子,活脱脱一个乡下孩子夏小青张开双臂要抱孙子,小陈光怕生,直往他爹怀里钻。

    陈北放下儿子,在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呵斥道:“那是你奶奶。”

    夏小青早有准备,拿出棒棒糖來:“乖孙子,快到奶奶这儿來。”

    小家伙一看见糖,顿时來了精神,撒欢跑过來,拿着棒棒糖吃的津津有味。

    夏小青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孩还不怎么会说话,胆子也小,回头扑向马春花,嘴里喊着妈妈,一嘴的南泰土味。

    夏小青心底一声哀叹,孙子和自己不亲啊。

    马春花倒是愈发的精神,一身洗的发白的列宁装,五四头,说话斩钉截铁,动辄指挥陈北干这干那,分明在家里占据了主导地位,她也不怎么管孩子,都是陈北在带。

    玩了一会,小晨光渐渐不怕生了,被姑姑带到外面花园去玩,陈北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沉默不语,就听马春花一人高谈阔论。

    谈到苏联专家组的时候,陈北突然插嘴:“别把他们说的那么高尚,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就跟地球离了他们转不动一样,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不就是老毛子么,还把自己当上帝了。”

    马春花立刻驳斥:“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不远千里來咱们这儿援助……”

    陈北打断她:“别扯这些,那都是咱们志愿军拼死拼活拿命换來的。”

    马春花道:“你太狭隘了,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同志加兄弟的关系,苏联老大哥是无私帮助我们的。”

    陈北道:“要真无私的话,先把霸占着咱中国的土地还回來。”

    马春花笑了:“你开什么玩笑,苏联老大哥怎么可能霸占中国的土地,你说的是美帝吧。”

    陈北鄙夷道:“就你这样的文盲,还大学生团委书记呢,真他妈丢人。”

    “好了。”陈子锟出言制止。

    马春花道:“算了,我看公爹面子,不和你吵架。”

    陈北把脸扭过去,抽了一口烟:“反正苏联专家里有不少杂碎。”

    陈子锟喝道:“你还沒完了。”

    陈北掐灭烟蒂,又点了一支,吞云吐雾,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不再说话。

    陈子锟道:“我已经卸任省长,马上就要调往北京,距离更远了,你们工作也忙,见一面挺不容易的,一家人团聚,就不要扯那些无关紧要的,我有几句话交代你们,好好听清楚。”

    两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听父亲指示。

    陈子锟道:“我在中央工作,地位比以前更高了,你们切不可仗势谋求任何生活上和政治上的东西,要严格要求自己,和普通群众一样,不搞特殊化。”

    马春花当即表态:“公爹,请您放心,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

    陈子锟摆摆手:“春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问你,你现在什么职务。”

    马春花道:“我现在是地区人民代表,晨光机械厂党委副书记,兼妇联主任。”

    陈子锟道:“春花你今年多大。”

    马春花明白公爹的意思,骄傲道:“我十八岁当民兵队长,二十岁当区长,二十三岁进厂,今年二十七了。”

    陈子锟道:“你才二十七岁,就是党委副书记了,要知道晨光厂可是副地区级的单位,相当于副师级,你是副书记,起码是个县团级干部吧。”

    马春花道:“我行政十三级,正处。”

    陈子锟道:“党信任你,这是好事,但也要搞清楚自己的水平,春花你性子太耿直,年龄太轻,见识也有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并不好。”

    马春花略略不快:“公爹,你是说我不适合当领导。”

    陈子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出身虽好,但和陈北结合之后,必然受到一定影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当年陈北被捕,背后的黑手可不少,从地委书记马云卿,到公安处正副处长,还有政治部的麦平,南泰县的杨树根,都参与其中,他们一次不得逞,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远在北京鞭长莫及,下一回未必能保得住你们。”

    马春花道:“那我就更要当领导了,官越大,他们越不敢动我们。”

    陈子锟道:“并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为官之道有二,一是自身实力,我当初雄霸江东,手下三万劲旅,谁也不敢小觑于我;二是上面有坚实的后盾,能提拔你,能保护你,小的如杨树根,他的靠山是麦平和马云卿,大的如郑泽如,他现在改换门庭,靠上了少奇同志。”

    马春花到底当了几年干部,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自己并沒有强有力的靠山,能当上党委副书记,一是仗着女同志的特殊身份和以前的英雄事迹,二是有陈子锟这个当省长的公爹,不然哪能升的这么快。

    陈子锟继续说:“官当大了,就有一个站队的问題,站对了还好说,站错了位置,万劫不复,你想两边都不得罪,那样的结果只能是两边都不落好,这官场上的学问太大了,春花你的性格不适合当领导啊。”

    马春花想了想说:“明白了,不当出头鸟就是,我就在晨光厂干一辈子了,若是调我去地区或者地委,我就是不答应。”

    陈子锟点点头:“你懂了就好。”

    饭菜预备好了,一家人坐在餐厅里,静候陈子锟发言,小孙子沒见过这么严肃的场面,缩在爸爸怀里不敢动弹。

    陈子锟端起酒杯:“我去北京以后,你们各自干好本职工作,不要给组织添麻烦,嫣儿,小南,个人问題也要摆上日程了。”

    被点到名字的陈嫣和陈南都低下了头。

    陈子锟又转向陈北和马春花:“经常回家看看,你们若是工作忙,就把小光放在省城,让奶奶带着。”

    陈北点点头:“行。”

    陈子锟道:“都端起來,干杯。”

    家人都举杯同饮,正喝着,勤务员來报告,说省委郑书记來了。

    “快请。”陈子锟立刻起身。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郑泽如走了进來,和陈子锟握手:“老朋友,听说你要进京,我特地从江北赶回來送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吃饭呢。”

    陈子锟道:“给郑书记搬一把椅子,拿一套招呼,咱们一起喝两杯。”

    郑泽如也不推辞,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吃饭,他风趣健谈的很,很快就把气氛带起來了,马春花说:“以前只在大会上见过郑书记,挺严肃一个人,沒想到这么和蔼可亲。”

    郑泽如道:“你是晨光厂的小马,很不错的一个干部,年年先进,三八红旗手哩,老陈,你找了个好儿媳啊。”

    陈子锟笑笑。

    马春花激动了:“郑书记,您知道我。”

    郑泽如道:“那当然,咱们的女英雄嘛,你的光荣事迹省里都知道。”

    陈北冷哼一声,抽一口烟,清清嗓子,一口浓痰射进痰盂。

    陈南也很兴奋,道:“郑叔叔,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來视察啊。”

    郑泽如道:“你是陈南,子锟的二小子吧,听说从上海调回來了。”

    陈南道:“是啊,我不想在报社工作了。”

    郑泽如道:“那好办啊,想去哪个单位,让你爸爸给安排。”

    陈南大着胆子道:“那我想进省委呢。”

    郑泽如大笑:“那就找你郑叔叔我了,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高学历人才。”

    大家就都笑了。

    饭后,郑泽如和陈子锟在书房谈了很久才离去。

    刘婷端着一杯茶进了书房,打开窗子散散烟味,问陈子锟:“聊的什么,抽这么多烟。”

    陈子锟道:“沒什么重要的,无非是加深一下感情,我倒是发现一件事,你注意到沒有,小南和郑泽如长的挺像的。”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一章 行政四级
    刘婷一愣,这些年來她一直将陈南视为己出,此时突然提到和儿子身世有关的问題,岂能不关心。

    “不可能吧,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刘婷道。

    陈子锟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对了,这次进京你陪我去吧,身边总要有个整理文件的人。”

    “好的。”刘婷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是陈家唯一工作的女人,一直在省府从事文秘工作,现在也是行政十三级,算起來和马春花倒是平级。

    在离开江东省之前,陈子锟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比如给老部下介绍工作,平反几起冤案,下乡视察等,在这个时间段,姚依蕾办好了护照,以探亲的名义去了香港。

    陈子锟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虽然他曾多次进京,但这次与以往都不同,既有踌躇满志,又有如履薄冰之感,列车喷着大团的蒸汽,汽笛长鸣,送行的人们渐渐远去,他坐在专车软座席上,点燃一支香烟,望着窗外的景色入神。

    此番进京,只带了刘婷一个秘书,以及两名年轻的勤务人员,双喜表示要跟着他进京工作,但考虑到双喜的孩子小,陈子锟还是拒绝了,并且将双喜安排到副食品公司工作,那可是了不得的肥差。

    经过一昼夜的旅程,火车抵达北京站,相关人员在车站迎接,直接将陈子锟接到民革中央接风洗尘,然后接连几天,各相关单位都请他赴宴,直到第五天才有空闲,他换了一身简朴的衣服,出了西长安街自家小洋楼,直奔头发胡同而去。

    那儿才是他在北京心灵上的老家。

    薛家院子里,宝庆正光着脊梁蹲在地上吃炸酱面,耳朵上还夹着一瓣蒜,吸溜吸溜吃的痛快,看见陈子锟进门,忽地站了起來,耳朵上的蒜瓣都掉了。

    “大锟子,你回來了。”宝庆惊喜万分。

    ……

    陈子锟卸任省长职务后,省里就开始了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原先碍于陈子锟面子而留在重要工作岗位上的一些人或被免职,或被退休,或明升暗降,比如原省府秘书长阎肃,显然不适合继续留任,就被发配到省文联做了主席。

    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熬到了头,破格提拔,直接升任南泰县长,李家庄的村支书李花子也水涨船高,成了苦水井的乡长。

    几家欢喜几家愁,江北军分区副司令员刘骁勇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国家实行军衔制,部队干部评定军衔,按说副师级高配应该是大校,低配也是上校,可刘骁勇却被评定为中校。

    授衔仪式是在南京军区大礼堂进行的,由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授予军衔,并颁发勋章,刘骁勇果然是中校军衔,另授予一枚二级解放勋章。

    新的五五式军装很漂亮,马裤呢的料子,红领章,金色苏式大肩章,配上小牛皮质地的武装带,简直让人不忍脱下。

    校官还配有礼服,海蓝色双排扣西服式,白衬衣配领带,胸前挂勋章,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唯一遗憾的是,刘骁勇的肩章是双铁轨加两颗银星,要知道他在1947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上校军衔了,过了八年反倒降级了,心里哪能舒坦。

    授衔仪式完毕后,召开联谊会,苏联军事专家组的人也到场庆祝,军区文工团更是派了一帮年轻漂亮的文艺女战士來助兴,军官们穿着崭新笔挺的军装,束着武装带,皮鞋锃亮,一个个都是新剃的头,两边鬓角光秃秃,只留上面的“先进头”,还擦了头油,精神的很。

    刘骁勇心情不佳,和他同样资历,甚至还低的人,都授予了上校乃至大校军衔,春风得意的很,自己肩膀上两颗校官星,简直沒脸见人。

    这个道理无处可讲,因为评定军衔存在普遍偏低的情况,很多正营级干部才是上尉,很多战功赫赫的老八路因为沒评上将军满腹怨气,可比刘骁勇委屈大的多。

    我党我军历史悠久,从八一南昌起义以來,历经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山头林立,将星如云,如何平衡可是一门大学问,而刘骁勇虽然是地下党出身,但属起义军官序列,评一个中校已经不低了。

    刘骁勇觉得自己这个副司令、副师长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与其屈居人下,不如早早抽身,转业到地方当个干部,也好照顾家人。

    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打报告,申请转业。

    ……

    评定军衔的同时,行政干部的级别也在评定,中央评定衔级是费了一番考量的,象陈子锟这样旧军人出身,资历老,级别高,功劳大,但又不适合担任太高职务的同志,采取低职,低衔、高行政级的措施,于是陈子锟被高配为行政四级,相当于国家副职,每月工资四百二十五元。

    陈子锟虽身兼数职,但都是虚衔,唯有国家航委主任是实职,这个单位的设立初衷是效仿先进国家,发展民用航空事业,为国家培养后备飞行员和跳伞员,欧美民用航空发展已久,普通老百姓都有喷洒农药的飞机,业余飞行学校也很多,但中国工业不发达,这个航委能做的事情不多,所以陈子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开会,人大的,政协的,民革的,国务院的,数不胜数。

    既然航空俱乐部沒能力上马,搞一搞航模什么的总是可以的,陈子锟在刘婷的建议下,在北京一些中小学建立了航模俱乐部,也算有点事干。

    开会之余,就是到处视察,和老朋友打打桥牌下下棋什么,陈子锟的老朋友叶雪峰被授予了少将军衔,目前在总参工作,赵子铭的遗孀叶唯和他生活在一起,赵子铭的儿子随母姓叶,在北京上初中,一家人生活的很好。

    在北京过了一段时间,各方面都熟悉了一些,陈子锟才寻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向周总理提出,想见一见唐嫣。

    对陈子锟的请求,周总理并不吃惊,解放战争时期的敌后情报工作他是总负责人,唐嫣和陈子锟之间有旧情,总理是清楚的,探视的请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指示公安部,安排了一次探监。

    北京功德林看守所,唐嫣穿着便装,头发灰白,表情平静的坐在陈子锟对面,沒有手铐脚镣,气色也还算好,对故人的到來她并沒有表现出任何的兴奋之色。

    “你來了。”淡淡的一句问候。

    “我來晚了,小南托我向你问好。”

    “小南是个好孩子。”

    接下來是长时间的沉默。

    门外,哨兵肃立,隔壁不知道有几双耳朵在倾听,唐嫣是饶潘扬反革命集团的骨干,主席亲自发话要办的人,能见一面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你需要点什么。”陈子锟问。

    唐嫣笑笑:“不需要什么,我在这里住的是单间,有暖气,有抽水马桶,有充足的纸笔,还能看报纸,条件很优越,我相信组织一定会还我清白。”

    陈子锟点点头:“那就好。”

    管教人员看看手表,干咳一声。

    唐嫣起身:“我该回去了。”

    陈子锟也站起來,目送她离开。

    唐嫣跟在管教人员身后走出会客室,蓦然回首,嫣然一笑,竟有三十年前的妩媚。

    “谢谢你來看我。”她眼中分明晶莹闪烁。

    ……

    时间进入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基本完成,社会主义建设又上新台阶,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更新换代,兵工厂开始生产仿苏式轻武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冲锋枪、班用机枪等。

    陈子锟身为国防委员会委员,有责任关心轻武器生产,他特地前往位于吉林的白城兵器试验中心,亲自验收五六式轻兵器。

    五六式半自动仿造的是苏联sks半自动步枪,十年前苏军列装,现在已经撤装,这种枪装弹十发,有效射程四百米,精度相当好,指哪儿打哪儿,因为采用的是中间型威力子弹,后坐力比汉阳造小的很,枪身大小也很合适中国人握持,陈子锟打了几十发,弹无虚发,简直爱不释手。

    “如果抗战时期能有这样的武器就好了。”他大发感慨。

    基地领导递上五六式冲锋枪,这是仿苏ak47自动步枪生产的一种连射型轻武器,在部队里装备正副班长,战术作用和以前的冲锋枪一样,所以有此命名。

    五六冲弹匣容量三十发,火力猛烈的很,简直赶得上以前的捷克造轻机枪了,不过这枪准头差点,就算是陈子锟这样的水平,四百米外也打不中什么,但在巷战中确实是一把好枪,火力强过使用手枪弹的冲锋枪,机动性强过普通步枪。

    班用机枪使用一百发弹鼓,火力炙热,也是一把好枪。

    陈子锟还打了五四式手枪,感觉也不错。

    过足了枪瘾的陈子锟结束视察,返回北京,在火车站下车之后,登上专车回住所,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外面的喧哗惊扰了他。

    拉开窗帘一看,一群背着书包的红领巾横眉冷目,正死死揪住一个算命先生,义正词严道:“你这个宣扬封建迷信的神棍,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陈子锟乐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家伙不是胡半仙么,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二章 不如归去
    陈子锟让司机靠路边停车,饶有兴趣的看着胡半仙被一帮学生娃娃推來搡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识文断字神机妙算的堂堂半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可见他这半仙的金字招牌也不咋地啊。

    刘婷察言观色,道:“这位是不是你曾经提过的胡半仙。”

    陈子锟点点头:“是他,说起來我们都认识快四十年了,也算老交情了。”

    刘婷忧虑道:“现在正严打封建迷信,他若是被这帮小朋友扭送派出所,少不得要劳教几年,我们帮不帮他。”

    陈子锟含笑点点头。

    刘婷道:“小李,你去处理一下。”

    小李是陈子锟的司机,很干练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当即下车走过去,和气问道:“怎么回事。”

    少先队员们抬眼一看,这个叔叔穿着军装,浓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便七嘴八舌道:“叔叔,我们抓到一个反革命,整天在这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正要送他去派出所呢。”

    小李道:“正好叔叔要去公安局,不如就交给我吧。”

    孩子们对视一眼,为首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系着绸子质地的红领巾,胳膊上是两道杠,她看了看停在路边的汽车,这位叔叔就是从车上下來的,这年头能配小卧车的都是国家机关或者部队的高级干部,绝对信得过的人。

    “叔叔,那就麻烦您了。”两道杠郑重其事的将已经被麻绳栓上的胡半仙交给了小李。

    小李很会演戏,按住胡半仙的脑袋喝道:“老实点。”

    胡半仙低着头朝前走,小李在后面押送,一前一后走回马路边,钻进汽车。

    “陈委员,别來无恙啊,您这是从哪儿打靶回來的。”胡半仙似乎早有预料,呵呵笑问。

    刘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去打靶的。”心中更是惊讶万分,陈子锟的日程安排并不是公开的,此番前往白城只有国防委员会办公厅知道,他一个街头算命、穷困潦倒的家伙怎么能知道,难不成真有点本事。

    胡半仙耸耸鼻子:“闻到的,陈委员身上一股硝烟味,但却沒有血腥气,必然是去打靶练枪了。”

    刘婷心道这人鼻子倒比狗还灵,从白城武器试验基地坐火车回來也要两三日,身上的硝烟味早散了,他还能闻出來,当真了得。

    “胡半仙你这日子过的清苦啊。”陈子锟打量一番,胡半仙穿的是布满补丁的旧棉袍,脏兮兮的瓜皮帽边沿一圈白花花汗碱,手指乌黑,指甲缝里藏污纳垢,面颊清瘦,唯有两眼依然清澈。

    小李发动了汽车。

    “敬礼。”两道杠脆生生一声喊,少先队员们刷的举起右手行队礼,目送汽车远去。

    汽车是陈子锟从江东带來的奔驰车,封闭性很好,胡半仙身上一股浓郁的味道散发出來,多日沒洗澡的酸臭与腋下狐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刘婷不动声色降下了车窗,胡半仙却若无其事的伸手进怀里逮起了虱子。

    陈子锟道:“半仙,去哪儿,我送你。”

    胡半仙道:“沒家沒院,沒地方可去喽。”

    陈子锟道:“那你这些年怎么活过來的。”

    胡半仙道:“睡火车站、桥洞、公园,瞅见机会就给老头老太太算个命测个字,新社会了,我这一套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不吃香了。”

    陈子锟道:“刘秘书,带钱了么。”

    胡半仙一摆手:“谢了,我胡某人做事有原则,从來不白拿人钱财,再说我不缺钱。”

    说着摘下瓜皮帽,露出乱蓬蓬油污不堪黏在一起的头发,帽壳里垫着几张大面额钞票,居然是中央银行一九四九年发行的金圆券,上面是蒋介石的头像,还有壹佰万圆的字样。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活不下去,我送你到福利院。”

    胡半仙道:“别介,我不喜欢那地儿,你要是真可怜我就请我吃顿饭。”

    陈子锟道:“好,回家,我请你吃饭洗澡。”

    回到西长安街昔日的姚公馆,今天的陈子锟家,刘婷安排小李去饭馆定了一桌酒菜,等送菜的时间,先让胡半仙洗个澡。

    小洋楼里有独立的浴室,浴缸淋浴头俱全,锅炉房供水,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雪白的毛巾,喷香的胰子,胡半仙把脏衣服扒了,先放了一池子滚水,把身上的陈年老灰泡软了,然后拿丝瓜囊猛搓,一条条粗大的污垢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洗了四十分钟,愣是将一块新香皂洗的只有指甲盖大。

    换下來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小李开车出去买了一套中山装,连同衬衣皮鞋,胡半仙穿上新衣服,走出浴室,焕然一新,和刚才那个龌龊猥琐的算命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陈子锟道:“半仙风采依然啊,我估摸着你该有六十岁了吧,看起來还像四十多的人,真是驻颜有术,是不是有什么仙法,不妨赐教一二。”

    胡半仙笑道:“我是道家出身,这些都是小菜一碟,就怕你不敢学。”

    陈子锟道:“有何不敢学。”

    胡半仙道:“一年不洗澡,你能做到的话,我就教你。”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好酒菜送到,全是鸡鸭鱼肉的硬菜,还有半斤饺子,一瓶二锅头。

    胡半仙双管齐下,左右开工,嫌筷子不过瘾,干脆下手抓,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滋溜滋溜的喝着二锅头,啃着鸡腿,时不时捞一个饺子囫囵吞下,咂咂嘴道:“要是能來点东來顺的羊肉,全聚德的烤鸭,小肠陈的卤煮就美了。”

    陈子锟道:“你想吃的话,晚上我请。”

    胡半仙打了个饱嗝,用油手擦擦嘴:“人生岂能尽善尽美,要留些余地才好,我饱了。”

    再看桌上,风卷残云一般,基本上沒剩下什么。

    胡半仙道:“陈委员你是个好人,我不白吃你的这顿饭,这样吧,我免费送你一句话,将來你会用到。”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说完这段沒头沒脑的话,半仙长笑着大摇大摆出了陈家,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刘婷一手掩鼻,另一手两根手指提着胡半仙的旧衣服走过來说道:“你这位半仙朋友的旧衣服味道太冲了,布料也糟了,扔了吧,咦,他人呢。”

    陈子锟道:“走了,留下一句话报答咱们。”

    刘婷惊讶:“什么话,抵得上一顿饱饭一个热水澡。”

    陈子锟将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刘婷道:“这不是李白的《蜀道难》里的诗句么。”

    陈子锟道:“还是你博闻强记,那么这句诗有什么意思。”

    刘婷道:“沒什么具体的意思,情景渲染而已,不过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灯谜会,有一个字谜的谜底就是李白这首诗中的一句,又闻子规啼夜月。”

    陈子锟道:“谜面是什么。”

    刘婷道:“不如归去,子规就是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谐音就是不如归去。”

    陈子锟陷入沉思:“蜀道难,不如归去,半仙这话有深意啊,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归去。”

    刘婷道:“好好的归哪儿去,退休回江东么,我看这位半仙大爷就是个骗子。”

    陈子锟一笑置之,指着地上依然散发着汗酸和狐臭的破衣服道:“丢了吧。”

    勤务员匆匆进來,手拿电报道:“江东加急电报。”

    陈子锟心中一震,道:“念。”

    勤务员却道:“首长,电报是给刘秘书的。”

    刘婷接了电报拆开一看,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北泰军分区家属院,刘骁勇正在看报纸,报纸上说苏共中央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发表秘密报告,全面否定和批判前领袖斯大林,这份报告被美国特务获取,公诸于众,引起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动荡。

    “赫鲁晓夫这是在乱來。”刘骁勇愤怒的将报纸丢在茶几上,身为一个老党员,当然明白这里面包含的问題,否定斯大林,就是否定苏共,就是制造不稳定,就是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当然刘骁勇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政治上的话題在外面是不好乱说的,他递交了转业申请书之后,上面已经批准了,大体方向也定了,分配到江北地区粮食局当局长。

    军分区副司令只当个局长,似乎有些偏低,但刘骁勇很满足,自从十八岁进江东陆军官校以來,他已经穿了二十二年的军装,穿够了。

    解放后,刘骁勇终于结了婚,找了个卫生队的女干部,生了一对儿女,日子幸福的很,即便自己转业,妻子还在部队,军分区的宿舍照样能住,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刘骁勇感觉自己在军队已经沒有前途了,只能当一辈子的副职,其实他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

    外面一阵自行车铃声,军邮员喊道:“刘副司令,您的电报。”

    刘骁勇亲自出门接了电报,打开看了一眼,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你去请个假,收拾行李带孩子回省城。”

    “什么事,这么急。”

    “父亲病危了。”

    妻子立刻去请假,刘骁勇在屋里來回踱步,心情复杂,忽然有人敲门,是作战处的一个参谋,敬礼道:“副师长,军区急电,军委首长视察,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三章 帮助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刘存仁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走廊里站满了老刘家的亲戚朋友同事,有报社的,省政府的,省军区的,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叹口气。

    解放后,刘存仁又回到报社干起老本行,当起校对员,不过级别上去了,是副总编级的校对,报社里人人都羡慕他,谁让他养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女呢,大女儿在中央上班,大儿子在部队当首长,小女儿在省委,女婿在报社,都是有身份的人,老人家正是该享福的时候,却摊上要命的绝症,真是令人叹息。

    陈子锟陪刘婷乘专机从北京赶來,当他出现走廊里,人群立刻安静下來,这种特殊时刻,大家不敢喧哗,只是以注目礼投向这位昔日江东的主宰者。

    陈子锟向众人点点头,带着刘婷进了病房,老人还在昏迷之中,小女儿和女婿在旁照料,低声告诉大姐夫父亲患的是肺癌晚期,沒得治。

    正说着,忽然刘媖喊道:“爹醒了。”

    大家急忙围上去,刘存仁摆摆手,指指陈子锟。

    陈子锟上前握住老人的手,低声道:“岳父,有什么要交代的。”

    一声岳父喊得刘存仁欣慰无比,大女儿跟了陈子锟这么多年,沒有一个名份,向來自己走后,刘婷能正式进入陈家。

    “照顾好刘家的人。”刘存仁说出这句话,就咳嗽起來,刘婷帮父亲轻轻敲背,稍见好转,刘存仁喘息着问:“小勇他们呢。”

    “正在路上。”刘媖答道,同时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张广吟会意,立刻出门直奔邮电局,排队打长途电话到北泰军分区,询问大哥有沒出发。

    这个电话可不好打,因为部队用的是军话,和民用电话不一条线,转接很麻烦,足足耗时半个钟头才接上那边的值班室,值班人员告诉张广吟,中央首长刚视察结束,刘副司令已经赶往火车站。

    中央首长走马观花的在江北视察一圈,耽误刘骁勇沒能及时回省城,因为他毕竟还沒转业,还是一名军人,等首长走了之后,他才带着妻儿,拖着行李上了火车,归心似箭,心急如焚,只恨火车走的太慢。

    等刘骁勇一家人來到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病房内外哭声一片,刘存仁已经去世了,临终前也沒能见到儿孙一眼。

    刘骁勇看了父亲的遗容,沒哭,他是见惯了生死的沙场硬汉,再说父亲是癌症,晚期很痛苦,走了也是一种解脱,他只是遗憾沒能让老人临走前看一眼孙子。

    葬礼很隆重,因为刘媖在省委工作,所以郑泽如也來慰问了一下,刘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摆了半条街的花圈,可谓极尽哀荣。

    陈子锟在省城小住几日,利用余威将老刘家的几个女婿、孙子都给安排到国家单位吃了皇粮,也算对得起刘存仁临终前的嘱托了。

    七日后,陈子锟返京,临行前他找大女儿陈嫣谈话,建议女儿去国外留学。

    “是去苏联么。”陈嫣很兴奋,她从哈佛医学院毕业后,一直醉心钻研医术,年年轻轻就是医学硕士,省医学院的副教授了。

    “不,是去美国,先去香港,再想办法赴美留学。”陈子锟道。

    陈嫣沉默了一会:“别人都千方百计从美国回來报效祖国,您却要把我送到大洋彼岸,这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爸爸是为你好。”

    陈嫣道:“我不去,香港也不去,我的病人需要我,组织需要我,爸爸,我现在是一名党员,正是祖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走啊。”

    陈子锟看着女儿,觉得天真烂漫的女儿长大了,变得有些陌生,其实女儿确实长大了,嫣儿都三十一岁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

    “好吧,就当爸爸沒有说过。”陈子锟只得结束这次对话。

    ……

    转眼又是一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召开座谈会,邀请民革、民盟、民建、农工四个民主党派的负责人进行动员,发动他们多提意见,帮助我党整风。

    “现在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发动民主党派向**提意见,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是加强党的建设的正常步骤,希望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主席说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要健康发展,就需要各界人士,主要是知识分子,向党表达不满和批评建议,大鸣大放嘛。”

    郑书记的话并沒有激起热烈反应,大家只是照例鼓掌而已。

    会后两天,各民主党派沒有什么动作,私下里林文龙和阮铭川、龚梓君等老朋友聊天的之后问他们有什么想法,龚梓君身为江东省财政厅副厅长,民革常委,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侃侃而谈道:“解放后,批胡适,批俞平伯,批武训传,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不断,哪次不是针对知识分子,我看还是等等再看吧。”

    阮铭川道:“老龚你这话就落后了,总理去年就说过,知识分子也算工人阶级一员,我看这次整风运动是认真的,党需要我们提意见,这是高风亮节的表现,是胸襟开阔的表现,是人格伟大的表现,你们发表意见,我给你们上报纸。”

    林文龙和龚梓君都笑了:“阮总编果然有魄力。”

    阮铭川道:“北洋时期,我在北京跟邵飘萍办报,说骂谁就骂谁,什么曹锟吴佩孚,一个个不骂的狗血喷头,跟三孙子似的,民国时期我在重庆办报,骂孔祥熙,骂宋子文,骂四大家族,军统特务扬言要暗杀我,我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虚怀若谷,主动开展自我批评,难道我反而不敢发。”

    次日,省委统战部分管党派工作的副部长白凉约见民盟副主席林文龙,很热情的和他握手,道:“林教授,请坐,我给你泡茶,抽烟么,我这里有中华。”

    林文龙笑道:“白部长找我來一定不是为了喝茶抽烟的,有什么话咱们开门见山的说吧。”

    白部长爽朗大笑:“林教授果然是爽快人,我这次请你來是请你帮忙的。”

    林文龙道:“我就是一教书的,哪能帮得了您啊。”

    白部长又是一阵大笑:“咱们是老相识了,就不开玩笑了,昨天郑书记又批评了我一顿,说我的工作不到位,沒有发动起民主党派來帮助我们党整风,其实我是明白其中道理的,民主党派还有顾虑,可以理解嘛。”

    林文龙道:“知识分子就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思想,瞻前顾后的,一贯如此。”

    白部长道:“所以才把你请來,商量如何发动民主党派,民盟盟员都是知识分子中的代表人士,如果能发动起來就能带动其他知识分子解除顾虑,要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告诉他们现在不是言者无罪的问題,而是言者有功。”

    林文龙不由得坐直了身躯,表情严肃起來。

    白部长抽着烟,在屋里來回踱着步子,“林教授,你是我党多年的老朋友了,也是党信得过的民主党派领袖,这项政治任务我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完成好。”

    林文龙道:“白部长,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就召开大会进行动员,让盟员们先动起來。”

    江东民盟实际上是林文龙在负责,他回去后立即召开会议,传达了统战部领导的指示,盟员们都很兴奋,对于政府机关的一些官僚作风和某些干部的工作方法,工作态度和群众关系很有意见,既然上面再三发话做出保证,那他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陈南是江大研究生,也是民盟成员,此次会议他也参加了,会后找到舅舅林文龙说:“我对当前的教育体制有意见,可以提么。”

    林文龙一直很欣赏这个外甥,当即道:“当然可以,一切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提。”

    陈南道:“我觉得大学里就不该设党委,更不应该让党委领导大学,大学是教育培养知识分子的地方,是学术研究的地方,就不应该有政治色彩。”

    林文龙沒说话,外甥的话说出自己的心声。

    “舅舅,这个建议不妥么。”陈南有些不安。

    “这个建议很好,舅舅和你联名发出。”林文龙道。

    民盟的动员做得很好,各种意见建议雪片般发出,有的还刊登到了报纸上,有了民盟的带头,其他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也纷纷发出批评意见,一时间形成大鸣大放的喜人局面。

    老朋友们再次会面,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阮铭川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龚梓君也说:“本來很多人以为**只能打天下,不能守天下,看來这个说法是很错误,很幼稚的,我看**不但能守住天下,还能把新中国建设的很好哩,光是这种容得下尖锐批评的态度,就比国民党强一百倍都不止。”

    林文龙更是兴奋道:“中国实现真正的民主,就在今朝。”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四章 小集团
    初夏时节,林文龙來到江大中文系自己的办公室,和同事们道声早安,坐下泡上一杯醇香的龙井茶,顺手拿起报纸,这是校工刚送來的《人民日报,》

    今天的头版社论題为“这是为什么。”一行字触目惊心“要警惕一小撮右派分子在帮助**整风的名义之下,企图趁机把**和工人阶级打翻,把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打翻。”

    林文龙不禁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读下去,心中五味杂陈,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文章最后的话让他又感到一丝温暖“党依然要进行整风,要倾听党内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评。”

    “我的建言,应该算是善意的吧。”林文龙安慰自己,却又忐忑不安,匆忙收拾东西出去,和同事交代了一声,直接跑去报社找阮铭川,阮铭川告诉他,中央还发了个指示,題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情况很不明朗。

    两人合计了半天,依然不得要领,搞不清楚中央什么意思。

    过了一周,人民日报又刊登了一篇社论《文汇报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动向》,直指文汇报和光明日报,而这两家报纸的当家人一个是民盟副主席,农工党主席章伯钧,一个是民盟副主席罗隆基,都是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

    林文龙如同掉进冰窖,浑身发冷,坚持看完,拿出烟盒來想抽一支烟,却哆嗦着擦不着火柴,有人敲门,他想说声进來,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了。

    进來的陈南,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舅舅:“林教授,今天的报纸你看了么。”

    林文龙道:“看了的,你不用杞人忧天,我们是响应统战部的号召,是善意的意见和建议。”

    陈南道:“我觉得也是,党是能辨得出忠奸善恶的。”

    忽然房门被推來,一群学生和校工横眉冷目,为首的年轻老师道:“正好陈南也在,你俩跟我们去礼堂接受批斗。”

    林文龙刚要辩解,被两位工友拧住了胳膊,不去也得去。

    江东大学礼堂能容纳数百人,台前挂着横幅“坚决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林文龙和陈南面面相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右派分子。

    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拿着报纸慷慨激昂的念着:“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事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他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毒草只有让他们出土,才便于锄掉。”

    林文龙和陈南的罪名是相同的,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散布反党言论,煽动群众反对社会主义,宣扬资本主义制度,要求用资产阶级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代替社会主义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

    一同被批判的还有十余名教授,无一例外都是民主党派人士,有人只是抱怨工资低,就被扣上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帽子,有人只是对学院领导的工作方式提出意见,就被告知,反对党员就是反对党,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

    面对数百名愤怒的群众,这些教授无不战战兢兢,有人企图辩解,声音早被淹沒在群众的怒吼声中。

    一直批判了两个小时,批斗大会才结束,陈南对林文龙说:“真是冤枉透顶,我要去找省委郑书记鸣冤。”

    林文龙道:“还是先看看情况吧,兴许批斗完就算了。”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

    北京,西长安街陈公馆,陈子锟看完今天的报纸,掩卷沉思,刘婷端着茶杯过來道:“听说交通部召开大会批斗章伯钧了。”

    陈子锟道:“章伯钧和罗隆基自不量力,活该被批斗,他们竟然要和**轮流坐天下,这不是造反么。”

    刘婷道:“知识分子阶层希望执政者能够兑现当年的承诺而已,结束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后,走民主宪政的道路。”

    “荒谬。”陈子锟道,“人家**革命几十年,死了几十上百万人,难道打下來天下拱手让给这帮读书人的,当年我打下江东之后,谁敢让我让位,我一样找由头定他的罪,不让他舒坦。”

    刘婷道:“可是……”

    陈子锟道:“你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需要联合民主党派,一同对付蒋介石国民党,说些他们爱听的也是形势需要,那些能信么,谁信谁傻逼,依我看他们被批判是咎由自取,活该。”

    刘婷赶紧递上茶杯:“消消气,不要激动。”

    陈子锟道:“我不激动,我只是有感而发,那些活该倒霉的傻逼里,何尝沒有我一个。”

    刘婷道:“当年大家是都真心相信的,就好象结婚时候的誓言,海誓山盟难道不是发自内心,过了几年感情不和要离婚,也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陈子锟道:“民革发起的鸣放,我称病沒有参加,我只是担心家里,文龙和小南对政治很热心,不是好事,小北和春花,还有嫣儿倒不用担心。”

    刘婷道:“我也不放心,还是回去看看吧,给他们提个醒不要乱说话,如果已经惹了祸,总要有人收拾才是。”

    陈子锟道:“你尽快回去,有事打长途电话给我。”

    ……

    林文龙被免除了系主任的职务,停止授课,随时听候处理,他心神不定,來到淮江日报社想找阮铭川打听事情,到了门口被门卫拦下。

    “同志,你找谁。”淮江日报是党报,进门需要登记。

    “哦,我找阮社长。”

    门卫嘴角浮起鄙夷的笑容:“你说阮铭川这个右派头子啊,你來错地方啊,他不在社里,押在公安局。”

    林文龙大惊:“怎么回事,阮社长怎么被捕了。”

    门卫道:“他已经不是社长了,被上面撤职查办,因为猖狂攻击党和国家被依法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对了,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林文龙吓坏了,哪敢报出自己的单位和姓名,失魂落魄的离去,门卫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哼,蛇鼠一窝,一看就知道是个右派份子。”

    公共汽车上,林文龙惊魂未定,心脏砰砰乱跳,就听到背后两个人在议论。

    “你们单位最近开批斗会了么。”

    “开了,把龚梓君这个右派揪了出來,狠狠地批判了一顿。”

    “一顿哪够啊,要我说,就该天天斗,月月批,把这些资产阶级余孽狠狠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居然想推翻**的领导,简直太嚣张了。”

    沒到站林文龙就下车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响应号召提意见的都被打成了右派,他要去找统战部白副部长要个说法。

    结果自然是连省委大门都沒进去。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的办公室里,坐着统战部的白凉和公安厅的徐庭戈,桌上放着本省极右分子的名单。

    不出意外,名单上都是江东各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有民盟的林龙文,民建的龚梓君,还有无党派民主人士阮铭川,最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个江大的学生,陈南。

    白凉道:“我省右派云集的重灾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江东大学,一个是淮江日报社,很是出了几个极右分子,其中又以江大的林文龙陈南小集团最为丧心病狂,居然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而他们的反党言论都得到了报社阮铭川的支持,这些言论居然发表在党派上,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

    徐庭戈接口道:“阮铭川的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我们去抓捕他的时候,他口出狂言,疯狂攻击党和政府,我建议对他进行劳动改造,判个十年八年的再说。”

    郑泽如指着陈南的名字道:“这个人我知道,是陈子锟的二儿子,还是个学生,他怎么也成了极右分子。”

    徐庭戈道:“郑书记,陈南这个人不是学生,而是报社脱产学习的干部,他和林文龙沆瀣一气,组成以家庭为纽带的反革命小集团,罪行昭彰,在教育部已经挂了号的,再联系到阮铭川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他们有一个幕后总后台。”

    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

    郑泽如道:“你接着说。”

    徐庭戈道:“就是前江东省长,陈子锟,阮铭川、龚梓君是他的老部下,林文龙是他的小舅子,陈南是他的儿子,每一个极右分子都和他有联系,这难道是巧合。”

    白凉干咳一声道:“我同意徐厅长的看法,这里面很值得深挖,搞不好能挖出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

    部下们的心思,第一书记郑泽如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急于立功,但他们考虑的还不周全,陈子锟是中央管辖的人,即便是打成右派也是中央的事情,江东省无权过问,否则有越俎代庖之嫌。

    这些右派分子都是陈子锟的旧部和家属,并不奇怪,陈子锟统治江东二十余年,政治经济学术方面的知识分子哪个不是他的部下,如果这些人的罪过都算在陈子锟身上,未免冤枉。

    名单上的阮铭川和龚梓君,严办就是,但林文龙和陈南是陈子锟的家人,尤其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郑泽如认识这个年轻人,印象还不错,有心想保他,但江大是隶属于教育部的高校,这回怕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郑泽如在文件上签了字,给这些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彻底定了性,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五章 下放
    郑泽如大笔一挥,许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原來只是单位自查的右派,现在变成真正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妥妥的戴上了帽子。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些情面,将陈南的极右分子的大帽子减轻了一些,划成一般右派分子,而别人就沒那么幸运了,龚梓君被免去财政厅长的职务,发去江北盐湖劳改农场改造;阮铭川也被开除公职,在家听候处理,随叫随到;林文龙被民盟开会撤销副主席职务,发配到江大茶炉房烧锅炉去了。

    陈南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带职学习的报社干部,出了这种事情,报社不会留他,江大也不会留他,经组织决定,将他下放到江北第一中学去工作,右派分子当然是沒资格教育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分配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吧。

    组织决定下达之后,陈南很委屈,他至今搞不懂为什么风向突然就变了,自己也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对劲,带着鄙夷和仇视,就连自己的女朋友也提出了分手。

    陈南的女朋友是江东大学中文系的团支部书记,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两人刚确立恋爱关系沒有多久,陈南就被打成了右派,女朋友一直沒露面,委托同事送來一封分手信,要和陈南划清界线。

    工作沒了,学业沒了,爱情也沒了,还被打成了右派,陈南遭受多重打击,苦不堪言,可又无人倾诉,父母在北京,大姐醉心医学研究,大哥在北泰工厂里上班,小妹年纪还小,家里有夏姨,林姨,光舅舅的事情就够让她们头疼的了,不忍心再添乱,所以陈南的苦闷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

    他尝试着去找组织辩解,可是求告无门,他现在不是陈省长的儿子,而是右派分子,所有的大门都对他关闭。

    陈南一夜白头,背起简单的行囊,下放北泰。

    北泰这个地名是陈子锟取的,现在已经渐渐淡化,因为是江北地委和行署所在地,所以通称江北,一些单位的名称也做了相应改变,比如原先的国立北泰高级中学,现在叫江北第一中学。

    这是陈南的下放单位,身为右派是不能教课的,根据上级指示,他被安排在图书室当管理员,中学的图书室与大学图书馆不能相提并论,一共就几千本书,每日里也沒几个人來借书,所以工作清闲的很。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对这位省城來的右派都另眼看待,沒人和他聊天说话交朋友,就连中午在食堂吃饭,别人也都躲着他。

    陈南从沒体验过这种屈辱之感,时时刻刻如芒在背,他甚至觉得连中学生们都在自己背后指指戳戳的,他真想大声呐喊,我不是右派,但那样做的结果只能让别人更加鄙视自己。

    深深低下头,端着饭盒向前走,前面座位上一个敦实汉子伸出脚來绊了他一下,陈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饭盒里的稀饭都洒了,邻座几个女同事的裤脚鞋子被弄湿,陈南的眼镜也摔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南忙不迭的道歉。

    那几个女同事沒说话,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端起饭盒茶缸子走了。

    陈南捡起眼镜戴在脸上,转头看那个伸腿绊自己的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脸横肉,袖子卷起露出黑粗的汗毛,不是善茬。

    “你这个同志为什么绊我。”陈南质问道。

    汉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右派分子,你哪只眼看见我绊你的,有谁作证。”

    陈南回头看看那几个女老师,她们都装沒看见,远远的低头吃饭。

    汉子拿起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丢下一句骂:“**的右派,还敢血口喷人,明天就开会斗你。”说罢扬长而去。

    陈南气的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自己是右派,而对方分明是工人阶级,政治地位有差距,这个道理沒处讲去。

    食堂勤杂工走过來悄声说:“别惹那个人,他叫聂文富,是咱学校的茶炉工,狠着呢。”

    陈南点点头:“谢谢你。”

    中午饭沒吃上,陈南也一点不觉得饿,先用胶布粘好眼镜腿,回图书室继续写申诉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写上省委郑泽如同志亲启,贴上邮票,锁上图书室,前往邮局。

    将信投入邮筒,仿佛投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陈南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车上有两个中年妇女在聊天,一人说她邻居的儿媳妇生了个女儿是残疾,脚掌外翻,将來肯定是瘸子。

    “啧啧,真可惜,咋不一生下來就丢尿盆里淹死呢,反正是个赔钱货。”另一人叹息道。

    陈南插嘴道:“脚掌外翻是可以矫正的,我小时候不但脚掌外翻,听力也很差,后來经过针灸也痊愈了,要相信医学。”

    两个妇女白了他一眼,不搭茬。

    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人却回头深深看了陈南一眼。

    到站后,陈南下了车,忽听身后有人喊:“这位老师。”

    一回头,不认识,是个陌生妇人,约莫五十多岁,面貌端庄,衣着朴素但很整洁。

    “您叫我。”陈南道。

    “您是第一中学的老师吧,我儿子就在一中读书。”妇人搭讪道,口音带一些南方味道,沒來由的让陈南觉得一丝亲切。

    “是啊,我刚调來的。”

    “老师您贵姓啊。”

    “免贵,我姓陈。”

    “看您的样子,今年有二十七岁了吧。”

    陈南有些纳闷,这位阿姨猜的真准,自己是1930年生,周岁正是二十七。

    “是啊,您有事。”

    “沒事,随便聊聊,您教什么课程。”

    “我在图书室。”

    “是这样,我刚才在车上听您说,小时候曾经得过病,脚掌外翻和耳朵的问題,正巧我有一个亲戚小时候发烧,耳朵聋了,想打听有什么好的医生。”

    两人边走边聊,直到学校门口陈南才说声再见,径直进了单位,那妇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

    ……省城,淮江日报社,这里是右派泛滥的重灾区,社长阮铭川被打倒之后,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兼任社长一职,并且给社里定了个指标,必须揪出残余右派,人数定为全体职工的百分之五。

    各部门开始自查,编辑们互相揭发检举,但怎么都凑不够百分之五,还差那么几个人。

    张广吟所在的第四编辑室也在开会揭发右派,不过大家平时关系都不错,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样干坐着,因为中午吃了半个大西瓜,张广吟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飞快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小便之后回來,编辑室的右派已经确定了人选,就是他。

    晚上,张广吟步履沉重的回到家,告诉妻子刘媖,自己也成右派了。

    “这不胡來么,怎么随便把人打成右派,我找他们说理去。”刘媖当即就要出门,被张广吟死死拉住。

    “千万不能去,不然连你都得连累,咱家一个右派就够了,两人都右派,这日子就沒法过了。”张广吟是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遇事忍气吞声惯了。

    刘媖道:“好,我不给你惹麻烦,我去找大姐,这总行了吧。”

    张广吟道:“大姐回來了。”

    刘媖道:“今天中午刚到,小南被打成右派下放江北,她这个当母亲的能不着急么。”

    张广吟道:“大姐接触的高层人士多,兴许能帮上忙,咱俩一起去。”

    两人这就去了枫林路陈家,不过刘婷不在家,据说是去了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家。

    “那咱们等一会吧。”刘媖两口子不敢去郑书记家打扰,就在陈家等待。

    刘婷风尘仆仆赶到省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热爱政治的儿子小南被打成了右派,而且是罪证确凿,上面钦点的大右派。

    反右运动风起云涌,轰轰烈烈,就算陈子锟亲自出面,怕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是江东省的一把手,给几个右派摘帽子还不算难事。

    刘婷和郑泽如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早在北洋时期,郑泽如潜入江东发展地下党,麦平和刘婷两个在校生就是积极分子,刘婷更是奉命打入敌人内部,收集军阀陈子锟的情报,只不过后來因为意志不坚反而被陈子锟俘虏,做了人家的情人,和组织的关系也就中断了,直到解放战争时期才恢复。

    除却这一层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件事已经在刘婷心底隐藏多年,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

    但郑泽如却不愿意见她。

    小洋楼门口,第一书记的爱人潘欣饱含歉意道:“真是不巧,郑书记去外地调研反右工作,不在家里。”

    刘婷道:“我下午去省委,他还在开会,怎么这会儿就去外地了。”

    潘欣道:“开完会去的,最近工作太忙,你也知道,事无巨细都要他这个书记操心。”

    刘婷多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郑泽如不愿意见自己,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请转交郑书记,务必让他看到。”

    潘欣道:“好的,我一定转交。”

    二楼窗口,郑泽如掀开窗帘一条缝隙,看刘婷黯然离去,心中略有歉意,但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陈南的申诉信,心中又充满了不耐烦,这个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好歹,组织上已经对他宽大处理了,还不断写信申诉,仿佛冤枉了他似的。

    潘欣上楼,轻声道:“她走了,留下一封信。”

    郑泽如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看见了,潘欣不敢打扰丈夫的思路,留下信封,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第一书记到背着手,在屋里來回踱着步子,终于做出决定,把陈北的申诉信信转给陈南现在的单位,江北第一中学,让一中的教职员工们好好帮助陈南反省。

    至于刘婷送來的那封信,他根本就沒打开看,直接丢进了纸篓。

    ……江北第一中学有自己的浴室,一三五男职工洗澡,二四六轮到女职工,也可以带家属一起來,到了晚上,还面向住校学生开放。

    星期二的傍晚,一群住校女生抱着脸盆拿着毛巾和香胰子,一路叽叽喳喳來洗澡,九月份刚开学沒多久,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女生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显出青春诱人的曲线來,锅炉工聂文富刚把水烧开,蹲在门口叼着一支烟看女生们经过,喉头一阵蠕动,他在吞咽涎水。

    女生们进了澡堂子,脱了衣服抱着盆,各自寻找淋浴头冲起來,互相打量着身材,彼此开着玩笑,浴室里充满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蒸汽。

    忽然,一个女生不经意看到墙上的通风口处有一双淫邪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她们。

    一声凄厉的惊叫,脸盆咣当落地。

    女生们大喊:“抓流氓,快抓流氓。”

    附近的教职员工听到声音,迅速赶过來抓流氓。

    陈南正心事重重的走在校园中,想着郑书记的回信也该到了,忽然背后一股大力传來,他被踢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

    锅炉工聂文富威风凛凛,一只脚踩在陈南背上,大声嚷嚷道:“流氓抓到了,就是这个臭右派。”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六章 敢打我弟弟
    群众们闻讯而來,围成一团,聂文富得意洋洋道:“我早就注意这小子了,整天在澡堂子附近鬼鬼祟祟的转悠,肯定沒安好心,刚才里面一声喊,我探头一看,就见他个龟儿子跑的比兔子还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起一腿,就把他放倒了。”

    说完他掏出烟盒点着一支,吞云吐雾好不得意。

    教职员工们纷纷痛斥陈南人面兽心,无耻至极。

    “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臭流氓,真龌龊。”

    “这就是斯文败类啊。”

    “右派嘛,都是心理阴暗的货色。”

    女学生们遭到偷-窥,也沒心思洗澡了,急忙忙穿上衣服出來,路过陈南都呸的一声,然后快速跑开,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丢失贞洁一样。

    陈南百口莫辩,刚喊了一声不是我,就被聂文富一脚踏在后脑勺,整个脸撞在地上,眼镜碎了,脸被玻璃碎片划得鲜血直流。

    中学老师们到底是文化人,见不得血腥,一些老师说别打了,赶紧请领导來处理吧,可是很不巧,校长今天去省里开会了,学校里沒人当家,只有一个姓孙的教导主任,四十多岁的寡妇,心狠手辣被学生们背地里称为眼镜蛇。

    孙主任道:“这种人渣不值得同情,聂师傅,先把他关在锅炉房,明天报公安局,让他们來提人。”

    “好嘞。”聂文富摩拳擦掌,将陈南提起來,扣着脖子押往锅炉房。

    孙主任皱着眉头嚷道:“都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伤风败俗,无耻下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今晚又有了谈资了。

    那帮受了惊吓的女学生跑到宿舍门口,正好楼上又下來几个女生,抱着脸盆,肩膀上搭着毛巾准备去洗澡。

    “别去了,有流氓偷看女生洗澡。”

    “啊,这么下流,抓到了沒。”

    “当场就被聂师傅抓到了,你们猜是谁,就是刚分來的图书室的陈老师。”

    “不会吧,那人看起來挺有文化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嘘,听说陈老师是右派呢……”

    女生们的对话被经过此处的高中生王北泰听到,他心中一震,赶紧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道:“妈,出事了。”

    红玉正在给儿子做夜宵,赶紧问道:“咋了。”

    “我们学校图书室的陈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可能是我哥哥的人,被人当成流氓抓了。”

    红玉手中盘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怎么回事。”

    王北泰一五一十将听说的事情道來,末了还说,锅炉房的聂师傅不是好人,出手很重,陈老师都被打坏了。

    红玉沒有犹豫,回身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手电,道:“孩子,你在家看书,妈出去一下。”

    “妈妈,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红玉道:“你在家好好待着。”转身出门,直奔高土坡而去。

    高土坡已经初具规模,成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宿舍区,成排的红砖瓦房,道路平整,还有路灯和公厕,红玉随便找了一个路人问道:“请问晨光厂保卫科的陈北住在哪儿。”

    陈北和马春花两口子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邻居哪有不认识的,立刻告知红玉确切地址。

    晨光机械厂行政级别升了,保卫科也成了保卫处,陈北当上了副处长,正在家里和几个处里的伙计喝酒呢。

    酒菜都是马春花张罗的,别看她在单位里是女强人,回家以后照样当贤妻良母,买菜做饭带孩子,基本不让陈北操心。

    “人家是英雄,因公致残,哪能让人家苦着累着。”马春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丈夫就是她的骄傲,她的一切。

    单位里的男同事都羡慕陈北,尤其保卫处的小伙子们,崇拜北哥简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也难怪,陈北是飞虎精英,空战王牌,起义英雄,将门虎子,人生的仪表堂堂不说,又会修机械,又会翻译英文,一身好武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把马春花制的服服帖帖,这一点谁都佩服他。

    桌上摆着四瓶淮江大曲,炒花生米,凉拌豆腐皮,拍黄瓜,猪头肉,伙计们开怀畅饮,毛蛋已经四岁,在外面自己玩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无边。

    忽然一个陌生妇女在邻居带领下登门,急急火火要找陈北。

    “同志,你哪个单位的。”马春花拎着炒菜铲子就出來招呼了。

    红玉道:“我有急事找陈北,他弟弟被人打了。”

    马春花一听这话,当即扭头喊了一嗓子:“陈北出來,有大事。”

    陈南是马春花的小叔子,挺好的一个孩子,有礼貌又有学问,不过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北泰,挺可怜的,來过一两次家里,马春花每回都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打心眼里同情这个弟弟。

    陈北光着膀子就从屋里出來了,人高马大一条汉子,三十來岁的年纪也开始往横里长了,红玉就觉得眼前竖着一尊铁塔,把屋里的光线都挡住了。

    红玉长话短说,只说自己的学生家长,听说陈南被人当成流氓打了,现在关在茶炉房等明天送公安局呢。

    陈北勃然大怒:“妈的,敢欺负我弟弟,真当陈家沒人了么。”

    屋里一帮保卫处的伙计闻讯出來,都是喝了两盅酒劲正上头的时候,听说北哥的弟弟让人打了,那还了得。

    一个叫胡传峰的保卫处干事转身就抄起了空酒瓶子,嚷道::“走,揍他个龟孙子去。”

    陈北脸色阴沉,道:“抄家伙,都去。”

    弟兄们纷纷寻找趁手的家伙,有人拿了铁锨,有人拿了擀面杖,还有人捡了块砖头揣在军用挎包里,而陈北则回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乌黑油亮的五四式手枪,棕绿色的尼龙枪纲,黄棕色的牛皮枪套,刚擦过的手枪散发着枪油的味道。

    陈北退出子弹夹检查了一下,将枪套丢下,手枪别在裤腰带上,拿了个褂子出了门,弟兄们已经都上了自行车,如同整装待发的军人。

    胡传峰推出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在后座上猛推一把,车子径直向前冲去,陈北一把握住,翩腿上车,右腿一蹬,胡传峰紧跑几步跳上后座,一帮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直奔第一中学。

    第一中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大爷正躺在竹椅上乘凉,忽听一阵车铃响,五辆自行车呼啸而至,为首一人高叫:“公安局的,快开门。”

    大爷知道刚才学校里抓了个流氓,还以为真是公安來了,忙不迭的打开大门,那帮人直接骑了进去,一个个脸色不善,看打扮可不像公安局的,反倒像打群架的流氓。

    聂文富正在锅炉房里哼着小曲,不远处煤堆边躺着一脸乌青的陈南。

    “像你这种资本主义败类,就该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聂文富卖弄着新学來的名词。

    陈南不说话,他心如死灰,恨不得一头撞进熊熊燃烧的锅炉里去,从小到大他都是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管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有人善后,有人处理,最重要的是有人相信自己。

    而现在,自己成了右派,似乎所有的污水都顺理成章的应该泼在自己身上,偷看女澡堂的事情应该是聂文富做的,这家伙贼喊捉贼罢了,这点弯子,以陈南的智商岂能想不通,但最悲哀的是,教职员工们宁愿相信聂文富,也不相信自己这个右派。

    想到明天就要被扭送公安局,陈南近乎绝望,众口一词,黄泥掉在裤裆里说也说不清,自己已经是右派了,再背负一个流氓的罪名,怎么见人,怎么活,怎么面对父母。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妈的,还知道哭,你个右派分子。”聂文富上前薅住陈南的头发,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这是一只经常拿铁锨往炉膛里铲煤炭的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忽然锅炉房的门被踹开,聂文富一回头,刺眼的手电光照过來,他两眼发花,伸手挡在面前。

    陈北一脚踹过去,聂文富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直接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然后落在煤堆上,一口血沫从嘴里喷出來,肋骨起码断了四根以上。

    “给我打。”陈北一声令下,胡传峰等人挥舞着棍棒砖头上前,将聂文富暴打一顿,身为保卫干事,他们很有打人的经验,力道掌握的也很到位,不会把人打死,但绝对会让聂文富起码在医院躺三个月以上。

    陈北扶起弟弟道:“小南,还有谁打你的,报出名字,哥找他们算账去。”

    陈南近视镜碎了,高度近视的他看不清东西,但能听出是哥哥的声音,忙道:“沒别人,就他一个,他污蔑我偷看女澡堂,完全是中伤陷害。”

    陈北抬起一只手:“停。”

    弟兄们立刻停下拳脚,唯有胡传峰还不解气的扇了聂文富一个耳光。

    陈北上前提起聂文富,这小子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猪头。

    “妈的,你也不扫听扫听,陈南是什么身份,陈子锟的儿子,陈北的弟弟,也是你狗日的随便欺负的。”

    聂文富被打掉了几颗牙,嘴唇也肿成香肠,两只眼睛更是被血污糊住看不清东西,他徒劳的挣扎着,求饶着。

    陈北道:“说,偷看女澡堂子的是不是你。”

    “不是。”聂文富含糊不清的否认道。

    “还敢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北将聂文富摔在地上,拔出五四式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顶住聂文富的太阳穴。

    胡传峰道:“崩了他,直接把尸体填炉子里烧成灰,谁他妈也不知道。”

    恶人还需恶人磨,聂文富也算是一中赫赫有名的滚刀肉了,校长都不敢惹他,但遇到陈北这种人也只能尿裤子。

    “是我,是我偷看的。”锅炉工缺牙漏风的嘴里咕哝出几句來。

    陈北合上击锤,道:“大家都听见了,是他亲口承认的。”

    胡传峰道:“妈的,交代清楚,怎么偷看的,踩几把椅子,看见的啥,都给我说清楚,签字画押。”

    陈北赞赏道:“小胡,有你的啊,不当公安都屈才了。”

    胡传峰挠挠脑袋,嘿嘿傻笑:“一般一般,北泰第三。”

    正说着,教导处孙主任推门进來了,身后还跟了两名公安人员,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七章 母亲
    孙主任一眼就看见了被打成了猪头的聂文富,登时大惊失色,再看锅炉房里一帮陌生面孔,一个赛一个的凶狠狰狞,慌忙回头拉住民警的胳膊:“民警同志,快把这些歹徒抓起來。”

    刚才孙主任回家路上正遇到巡逻民警,就把他们叫來押走陈南,这两个公安是辖区派出所的人,穿着白警服,带红裤线的蓝警裤,头顶警徽,威风凛凛,别看就俩人,但震慑一群地痞流氓绰绰有余。

    为首的中年民警上前一看,乐了,伸出手道:“陈处,怎么是你啊。”

    陈北和他热情握手,胡传峰很有眼力价,立刻掏烟敬上,给两位民警同志点燃,介绍起案情來。

    各单位的保卫干事经常到公安局进行业务培训或者开会,大家都是熟人,更何况陈北大名鼎鼎,在公安系统内部无人不知,四年前就因为逮了他,地区公安处的头头脑脑全部免职,这教训还不够深刻啊。

    再者说了,人家晨光机械厂的级别高,又是国家重点工业企业,保卫干事的配枪都是新出厂的五四式,派出所民警的配枪用的还是老掉牙的王八盒子哩,陈北是副处长,级别比他们派出所长高了不止一级,普通民警能管得了人家么。

    胡传峰虽然喝了二两,但脑子很灵光,滔滔不绝把案情介绍一遍,民警相当重视:“这个这个聂什么,简直太可恶了,自己偷看女澡堂不说,还倒打一耙,污蔑好人,非严办他不可。”

    说着将陈北拉到一边商量:“陈处长,这案子咱保卫处就别插手了,交给我好了,保管让姓聂的不死褪层皮,再不然直接办他两年劳教,到盐湖农场吃沙子去。”

    陈北掏出半包中华烟塞过去:“老宋,那就麻烦你了。”

    “这就外了。”老宋往外推了两下,还是收了烟,掏出铐子要拷聂文富,同事说:“他这个样子根本爬不起來了,怎么带回所里。”

    老宋直接扭住起聂文富的胳膊,将他拷在锅炉房管道上,拍拍巴掌道:“先让他在这反省反省,明天开车來提人。”

    聂文富今天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本以为是个软柿子,沒想到踢到了铁板,被暴揍了一顿不说,还要吃官司,好在他是个滚刀肉,这些都不算事陈北搀起弟弟,招呼道“弟兄们,撤。”

    保卫干部和民警们正想离开,教导处孙主任挡住了去路,气的胸前一起一伏,声音都颤抖了,指着陈北的鼻子喝问:“你哪个单位的。”

    民警老宋刚要解释,孙主任又指向他的鼻子:“你们还是不是人民公安,竟然和犯罪分子沆瀣一气,殴打我校职工,还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还是不是**的天下。”

    义正言辞的一番质问,老宋哑口无言,怎么忘了孙主任这茬,她可是远近闻名的难缠角色,结过两次婚,男人都忍受不了她的欺压,一个上吊自杀,一个逃走至今未归,第一中学从初一新生到校长,哪个不怕她。

    陈北拍拍老宋的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站在孙主任面前,居高临下抱着膀子看着这位怨毒的教导主任。

    “你是一中的领导吧,我告诉你,栽赃陷害殴打辱骂我弟弟这件事,我和你们沒完,想知道我哪个单位的是吧,小胡,告诉她。”

    胡传峰上前傲然道:“臭娘们,站好了,别吓着你,这就是曾经击落二十八架日本飞机的空战英豪,起义英雄,朝鲜上空的王牌飞行员,我们晨光机械厂的保卫处副处长,陈北同志。”

    孙主任眼睛都不眨一下:“晨光厂的就能欺负人是吧,副处长就能打人是吧,行,我找你们领导。”

    陈北鄙夷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起开。”

    孙主任拦住去路:“不许走。”

    陈北一脚将孙主任踢飞,砸在聂文富身上,有个肉垫子做缓冲到沒摔伤。

    “咱们走。”陈北扶着弟弟,带领众人扬长而去,到了校门口,和两位民警握手而别,然后将弟弟送到了晨光厂医务室。

    晨光厂医务室和车间一样,是24小时都有人值班的,医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素质高的很,帮陈南检查了身体,只是一些皮外伤,无甚大碍,涂了碘酒,包扎了伤口,就可以回家了。

    学校宿舍是不能回了,陈北带弟弟回家,同事们也各自回去睡觉。

    回到高土坡的家里,马春花正陪着红玉说话,见丈夫带着鼻青脸肿的小叔子回來,赶紧上前道:“沒出人命吧。”

    陈北道:“小的们下手有分寸,那瘪犊子死不了。”

    马春花松了一口气,丈夫是个火爆脾气,而且近年來一直见涨,两口子在家里也沒少干仗,出去更是一个火药桶,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好在厂领导护着他,保卫处的同事们也都服他,倒也沒惹出什么无法收场的大祸來。

    陈南情绪很低落,面对嫂子的询问不想多说什么,马春花也不再多嘴,给他收拾床铺去了。

    陈北道:“要不是这位大婶來报信,你今天就彻底歇菜了,还不谢谢人家。”

    陈南认出是那天在公车上遇见的大婶,便向红玉鞠躬道:“谢谢您了。”

    红玉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失散了近三十年的儿子,但此刻却不是相认的时候,她哽咽道:“沒事就好,我回去了。”

    陈北道:“我送您。”

    “不用,照顾好陈老师。”红玉害怕自己再多呆一秒钟都会失态,忙不迭的走了。

    “这位大婶真是好心,这样的好人不多了。”陈北也沒往心里去,张罗弟弟休息。

    “明天先别上班了,在家修养几天再说。”他拍着弟弟的肩膀道。

    ……

    孙主任简直都要气疯了,若不是天色已晚,她现在就要去地委告状,但黑天半夜的地委不开门,她只能忍下这口气,化愤怒为力量,回家去写举报信。

    聂文富被拷在暖气管道上,孙主任打不开手铐,救不了他,她说:“聂师傅,你先委屈一下,明天我叫人來救你。”说完匆匆走了。

    可怜聂文富半蹲着身子,不能站不能坐,腰疼的要命,漫漫长夜才刚开始,难熬的还在后头。

    孙主任回到家里,拿出稿纸和钢笔,奋笔疾书,不吐不快,将满腔义愤化为笔墨,一篇铿锵有力的战斗檄文很快出炉,她觉得还不够力度,又拿出毛笔砚台,以淮江日报为稿纸,写下一张大字报來。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孙主任來到学校,将大字报贴在校门口必经之路的宣传栏里,然后跑到邮局,一口气寄出去六封举报信,分别给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厅、省教育厅、人大政协等单位。

    江北地委和公安处当然也不会落下,孙主任亲自去递交了检举信,至于教育局就先不去了,毕竟要给本校留点面子。

    等孙主任办完这些事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暖瓶倒了一杯茶,就看见一辆三轮摩托从校园后面锅炉房开过來,开车的是一位民警,车斗里坐着戴手铐的聂文富,一大群学生跟在后面围观,教学楼的每个窗口都探出脑袋來看热闹。

    同事们交谈起來:“听说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是聂师傅哩。”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孙主任将茶杯重重一放,茶水四溅,同事们顿时不敢说话了。

    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还是日本人时期留下的,用了快二十年的老货了,刚开出学校大门就趴窝了,老宋很窝火,下车猛踢马达两脚,对聂文富道:“下车,推着走。”

    聂文富只好爬下车斗,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在后面推着摩托,老宋在前面扶着车把,警察和犯人一起前行,后面一群学生在哄笑。

    迎面走來一个女人,整洁的列宁装,挎着皮包,一看就是省城來的干部,她狐疑的看了看老宋和聂文富,继续前往进了学校,向门卫打听陈南的办公室在哪里。

    门卫道:“同志,你是陈南老师的什么人。”

    女人道:“我姓刘,是陈南的母亲,从北京來。”

    门卫道:“原來是陈老师的家里人,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昨天晚上……”

    听门卫老头絮絮叨叨说了昨天的事情,刘婷心中巨震,道声谢匆匆赶往高土坡。

    來到陈北家,马春花和陈北都上班去了,孩子送厂幼儿园,只有陈南一人在家,打开门,见到母亲的他并沒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喜或者委屈伤心什么的,只是淡淡的一句:“您來了。”

    陈南脸上的伤还沒好,一个眼镜片碎了,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脸色晦暗,颓唐无比,刘婷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來:“孩子,你受苦了。”

    邻居们在探头探脑,陈南道:“妈,进來说话吧。”

    进了家门,刘婷道:“小南,别灰心难过,妈有办法帮你。”

    陈南凄然一笑:“大哥也说能帮我,但是他把聂文富打一顿又能怎么样,澄清事实又能怎样,那些都不算什么,我的原罪在于右派身份。”

    刘婷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平反。”

    陈南道:“我的案子,中央都是挂号的,就算你找省委第一书记出面都沒用。”

    刘婷正要劝慰,忽然外面传來敲门声。

    陈南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昨天來过的王大婶,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鸡蛋,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八章 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陈南有些纳闷,他和王大婶只是一面之缘,算不上多厚的交情,而且自己并不是任课教师,照顾不到王大婶的儿子,于情于理,对方都沒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

    但他还是很客气的将王大婶请了进來,不但因为人家救过自己,更因为他对这位中年妇女有着一种说不出來的好感,熟悉而陌生,似乎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王大婶走进屋子,有些局促,因为她看到了刘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刘婷早不是当年的青春少女,但面容轮廓和当年区别不大,而且她的气度和打扮,都表明她就是陈南的养母。

    陈南介绍道:“妈,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王大婶,一个学生家长,幸亏她及时报信,不然我就完了。”

    刘婷赶紧招呼:“多谢您了,快坐下,我给你倒水。”

    红玉沒料到刘婷会在,计划被打乱,预备好的说辞也泡汤,心中慌乱不堪,但想到陈南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的胆气又上來了,坦然坐下,和刘婷谈笑风生。

    刘婷道:“您也真是,还拿东西來,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去登门谢您才是。”

    红玉道:“您这话就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孩子是无辜的,怎能让他受这么大的冤枉,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最见不得这个。”

    刘婷起身去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皮,随口问道:“您孩子多大了。”

    红玉道:“高三了。”

    刘婷道:“那是1938年生的了,跑反那年生孩子可真是受了大罪了。”此刻她想到的还是同年降生的陈姣,这孩子今年也上高三。

    红玉道:“可不是嘛,孩子生在北泰市政厅地下的防空洞里,所以取名叫北泰哩。”

    “咚”苹果落在地上,刘婷失态了,因为她知道在防空洞里生下的孩子是现任省委书记郑泽如的儿子,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郑泽如的前妻了,而当年小南襁褓中留下的字条分明写的是:父泽如,母红玉。

    刘婷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迅速恢复了常态,捡起苹果,很镇定的问道:“大姐怎么称呼。”

    “我姓王,王红玉。”

    刘婷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嗓子眼发紧,陈南察觉不对,上前扶住母亲:“妈,你怎么了。”

    “孩子,你出去走走,我和王大婶有话说。”刘婷扶着桌子道。

    陈南狐疑不已,但还是乖乖出去了。

    听到儿子脚步远去,刘婷才道:“一晃咱们有二十七年沒见了吧。”

    当年在南京街头,刘婷从红玉手中买下残疾婴儿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沒留意红玉的模样,依稀只记得那女人穿一件绿色的旧旗袍,但红玉却将刘婷的相貌深深印在脑海里,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需明说,不言中。

    红玉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刘婷沒有去扶她,二十七年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该來的还是來的,红玉來讨要儿子了。

    陈南是郑泽如的亲生子,这件事刘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连陈子锟都沒告诉。

    这个孩子从小可怜,耳聋口哑脚掌外翻,现在不聋不哑腿脚也正常,其中刘婷付出的精力与心血不可计数,甚至为了这个孩子,她毅然选择不生自己的孩子。

    身为母亲,红玉自然明白刘婷的心思,她泣不成声道:“我沒别的意思,就是感激您照顾孩子这么多年,您永远是这孩子的亲娘,我沒别的想法,就是能时不时看看他就好。”

    外面咣当一声,窗台上腌菜的盆掉了下來,刘婷一惊,出门看去,院子里不见人影,出了大门,陈南正拔腿狂奔。

    “小南。”刘婷大喊一声。

    陈南头也不回。

    红玉追了出來,两个母亲面面相觑,儿子已经知道了真相,究竟该如何收场。

    陈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來到淮江岸边,茫茫江水汹涌东去,他拿起一枚石子尽力扔去,只在江中激起小小涟漪。

    他坐在草地上,久久望着江水,直到黄昏。

    ……

    省委,一封举报信直接送到了第一书记郑泽如的案头,举报右派陈南在北泰一中仗势欺人耍流氓,纠集一伙自称晨光厂保卫干部的歹徒疯狂殴打本校茶炉工,叫嚣打倒党委,信末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为何右派分子如此猖狂,为何政法部门不作为,究竟是谁在包庇右派,与人民,与党做对。

    举报信是署了实名的,北泰一中教导处主任孙玉凤。

    关于这封信的内容,其中不免夸大其词,但基本事实应该出入不大,他有些愠怒了,陈南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组织上已经宽大为怀,从轻发落他了,分配到中学工作还要闹出事端,激起群众不满,这孩子是从小惯坏了。

    他拿起笔來在举报信末尾进行批示“严肃处理,以观后效。”,然后按铃叫秘书进來,吩咐他将信件发回江北。

    一天过去了,郑泽如下班回家,从省委到枫林路高级干部家属楼之间只有五分钟路程,但他还是选择坐车,而且要在城内绕上一大圈再回去,这是多年从事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

    回到家里,就看到妻子潘欣静静坐在沙发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潘,怎么了。”郑泽如有些疑惑。

    “这是从你字纸篓里捡來的。”潘欣朝茶几上的一封信努努嘴。

    这封信正是前几天刘婷送來的,郑泽如连看都沒看就丢进了字纸篓,而出于保密习惯,他的所有废弃文件都不会乱丢,而是由妻子亲自销毁,看來潘欣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

    郑泽如有些好笑,潘欣这两天正和自己闹别扭呢,因为她的老同学刘媖的丈夫张广吟都打成右派,而自己不愿意出手帮忙,今天怕是又要借着刘婷的事儿和自己发脾气哩。

    “你呀你,还是小孩子心性。”郑泽如坐下,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这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纸,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父泽如,母红玉,生于民国二十年五月初八。”

    郑泽如的手有些颤抖,这是第一个儿子的生辰八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的问妻子。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潘欣反问道。

    郑泽如忽地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几步,道:“这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第一个孩子是残疾,耳聋而且脚掌外翻,但刘婷的这个儿子却很健康,决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况且世间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巧合的事情。

    “什么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到底娶过几个老婆,生个几个孩子。”潘欣忽然发飙,抓起沙发上的垫子扔过來。

    郑泽如苦笑着说:“小潘,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潘欣径直上楼,抱着小杰夫下來,还背着一包行李,脸上泪痕依旧:“我回娘家去了。”

    郑泽如道:“回去住几天也好,我让小李开车送你们。”

    潘欣就这样回娘家了,第一书记的家里恢复了平静,郑泽如点燃一支烟,开始细细回忆陈家二儿子,越想越觉得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自己的,他拿起电话,那端响起轻柔的声音:“首长您好,要哪里。”

    “给我接十号。”郑泽如道,这是陈子锟家的代号,电话局的小丫头们都是烂熟于心的。

    电话接通,刘婷却不在,家里人告诉郑书记,刘婷去江北了。

    ……

    天色已晚,陈南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里,王大婶早已回去,哥嫂也下班回來,正和小侄子一起玩,刘婷坐在院子里,神色如常。

    “妈。”陈南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來的那个人,其实才是我的生身母亲,对不对。”

    刘婷点点头。

    这个问題,陈南在江滩上已经想通了,但得到妈妈的亲口承认,还是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想哭又哭不出,想喊又沒力气喊。

    “好吧,其实爸爸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他继续问道。

    刘婷再次点头:“小南,你听我说,当年……

    陈南道:“不要说当年,我不想听那些借口,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孩子,其实你的亲生父亲你早就见过,他就是郑泽如。”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陈南的预料,他本來估计自己的亲爹应该是一位烈士,早就离开了人世,临死前托孤给刘婷也就是自己的养母,沒想到生父竟然还在,而且是省委第一书记,更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郑书记亲自批示将自己打成的右派。

    “这不可能,这不科学。”陈南喃喃自语着走开了,眼神有些恍惚,显然接受不了双重刺激。

    刘婷沒有去劝他,这种事情总要慢慢消化才行,她相信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只是这个儿子以后再不是自己一人独享的了,他会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父亲,而且那位父亲未必相认……高土坡宿舍地方不大,刘婷回地区招待所去住,说明天再陪着儿子去见他的亲娘。

    次日清晨,陈北起床刷牙洗脸,马春花去叫醒儿子,却不见小叔子的身影,问儿子:“叔叔呢。”

    “上班班去了。”小陈光答道。

    马春花喊道:“陈北,弟弟回学校了。”

    陈北道:“这小子,回去也不打声招呼。”

    ……

    陈南早早來到学校,却见所有人见到自己都绕着走,背后还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再看宣传栏里贴着大字报,言辞犀利,字字句句直指着自己,他心情愈发沉重起來。

    回到图书室拿了暖壶去茶炉房打热水,只见聂文富脸上包着纱布,胳膊上打着石膏坐在门口,恶狠狠盯着自己。

    这个恶棍竟然被放出來了,陈南吓坏了,顾不得打热水,仓皇逃走。

    回到图书室,一个老师來传话:“小陈,校长让你去一下。”

    來到校长室,校长和颜悦色,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最后道:“小陈啊,我前几天去省里开会,沒想到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來,这件事影响很大,很不好,省委主要领导都亲自做出了批示,我也保不了你了。”

    省委主要领导这六个字深深刺痛了陈南,把自己打落凡尘的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么,他是江东一把手,想保护自己的儿子绝非难事,可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校长道:“你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你的改造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地区教育局已经决定,下放你到南泰县城关镇中心小学去。”

    陈南平静道:“我听候组织处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三十九章 雾茫茫的世界
    谈话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校长站起來伸出手:“小陈,那我就不送你了。”

    陈南和校长握握手,沒说别的,转身离去。

    看他落寞背影远去,校长深深叹了口气。

    陈南的行李还放在学校宿舍,回到宿舍门口,只见自己的被褥脸盆衣物鞋子还有一大摞书籍都堆在门口,屋门已经上锁。

    宿舍楼门前人來人往,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陈南,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离开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行李太多拿不完,只能拿了几本重要的书籍放进包里,匆匆出了学校,回到高土坡哥嫂家里。

    到家的时候,陈北和马春花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刘婷一个人在。

    陈南道:“妈,不是说今天去见她的么,现在就去吧。”

    刘婷很欣慰,儿子终于愿意见亲生母亲了,她并未注意到陈南的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

    两人出门,正遇到红玉來迎,于是三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车去红玉家,一路上陈南默不作声,刘婷和红玉沒话找话,也颇多尴尬。

    到了地方一看,红玉居住环境还不错,一栋两层小楼,窗明几净,院子里摆着十几盆鲜花,打扫的一尘不染,屋里摆设简单朴素,但该有的都有,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只有高级干部家庭才能拥有的东西,红玉家一样不落。

    招呼刘婷母子落座,红玉忙着倒茶递水削苹果,殷勤的不得了,时不时看陈南一眼,目光中带着慈母的温馨,但陈南始终躲避着生母的眼睛,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

    谈到当初抛弃儿子的经过,红玉的眼圈红了,拿着手帕不时擦拭泪水,将当年之事娓娓道來,最终感慨道:“菩萨保佑,孩子遇到贵人,不但活了下來,还这么有出息。”

    刘婷也跟着一番唏嘘,陈南依然一言不发,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是怎么过的。”刘婷看到墙上的合影,年轻的郑泽如正向自己微笑,不由得问起。

    红玉道:“这年头陈世美遍地都是,他抛弃我们娘俩,我们还是得活下去啊,好在他还算有点良心,每月都寄钱來,日子过得还行。”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红玉说我已经买好了菜,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刘婷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红玉很高兴,道:“孩子,今天让你尝尝娘的手艺,红烧狮子头。”

    陈南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刘婷责怪道:“小南,你怎么这样。”

    陈南扭转脸,呆呆望着外面。

    红玉赶忙劝道:“沒事沒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始至终,陈南也沒有喊红玉一声妈。

    今天阳光明媚,外面车水马龙,陈南和刘婷慢慢走远了,红玉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悲是喜。

    回去的路上,陈南沒坐公共汽车,而是一路步行,昔日的博爱大道已经改名为中山路,路两旁梧桐树遮天蔽日,树影婆娑。

    “妈,郑……郑书记他知道么。”陈南终于打破沉默。

    刘婷道:“我给他留了信,现在他肯定是知道的。”

    停了一会儿,陈南道:“今天学校通知我,下放到南泰去。”

    刘婷一惊,县里生活极为艰苦,电灯自來水都沒有,吃水都成困难,儿子从小锦衣玉食,怎能受得了这种折腾。

    “你先别去,我会找你父亲想办法的。”刘婷道。

    陈南苦笑一声:“我本不该來到这个世上,从小就给爸爸添麻烦,长大了也不消停,妈,你当初就不该收养我。”

    刘婷怔了一下,道:“小南,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儿子,沒有父母会嫌子女添麻烦的,你最近经历的事情多了些,还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不行妈带你去北京,换个环境也好。”

    陈南淡淡道:“再说吧。”

    ……

    省委,郑泽如坐在办公桌前已经一个小时沒动了,桌前摆着那张泛黄的纸,此时他已经基本确认,陈南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长子。

    对于这个儿子,郑泽如是始终心怀愧疚的,但他却从不后悔,因为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历史时期,革命者朝不保夕,随时会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甚至处决,又怎能确保一个有残疾的婴儿健康成长。

    幸运的是,这孩子被陈子锟收养,让他过上了远超一般人的幸福生活,甚至连残疾都医治好了。

    父子相认,本是人生一大喜事,但造化弄人,陈南卷入政治漩涡,被自己亲手打成右派,而且他的养父陈子锟身为民革高层,也许是下一步被打倒的人,在这种时候和陈家牵扯上关系,对郑泽如的政治前途是很不利的。

    沉思良久,郑泽如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点燃这张泛黄的纸,盯着它慢慢卷曲,燃烧,变成灰烬。

    按响电铃,秘书进來听候差遣。

    郑泽如道:“省里对右派分子的处理要及时跟进,了解他们的改造及工作,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秘书道:“我这去了解一下。”

    郑泽如点点头,继续伏案工作,秘书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门,出去直接打了几个长途电话分别到盐湖农场和江北地区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对陈南的情况格外关注。

    做秘书的都是极有眼色的,郑书记突然关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关于陈南的检举信有关,考虑到领导和陈家的关系,估计是以保为主。

    他心里这么一想,语气中不由自主就带了出來,对方也是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精,焉能听不出來,说教育局本來打算让陈南下放到南泰去,不过具体也要看他近期表现。

    秘书回报郑书记。

    郑泽如陷入沉思,秘书不敢打扰,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郑书记这么久,他从沒见过领导如此长时间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县城的环境不免过于优越,我建议把陈南下放到比较艰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里的一些小山村,这样才有意义嘛。”

    秘书有些不解,不过看到郑书记熠熠生辉的双眼,忽然明白了,领导是在真心为陈南好,只有置于死地才能后生,只有经过艰苦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书走后,郑泽如來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滚过,隔了几秒钟,一连串闷雷响起,雨淅淅沥沥下了起來。

    “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就要有一颗坚韧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风骤雨的能力。”第一书记按灭烟蒂,自言自语道。

    ……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饭,对于弟弟的下放问題,陈北两口子的态度截然相反,陈北强烈反对把弟弟下放到县里去,而马春花却说县城比农村的条件好多了,吃点苦对成长有利。

    陈北将酒杯重重一放,瞪着通红的眼睛道:“臭娘们,你懂个屁,若是组织委派去乡下锻炼,那是对成长有利,可是这算什么,是发配,是左迁,是流放,小南已经这么惨了,还要把他弄到乡下去受罪,这不是整人么。”

    马春花虽然是政工干部,但论讲道理却不是陈北的对手,孩子慢慢长大,她的火爆脾气也改善了许多,不和丈夫争论,抱着孩子到一边去了。

    但刘婷却能看出,马春花不是吵不过陈北,而是让着他,便劝道:“小北也少说两句吧。”

    陈北一仰头又干了一杯,道:“反正别想把我弟弟发配到乡下去。”

    忽然传來敲门声,马春花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拿出工作证自我介绍说是地区教育局的,要送陈北下乡。

    他们身后停了一辆嘎斯吉普车。

    马春花将二人领进來,说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陈南下乡。

    陈北一听就爆了,摔了筷子道:“还追到家里來了,我倒要问问是哪个做的决定,下放我弟弟到县城。”

    教育局干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陈南下放地点不是南泰县城,而是苦水井乡,其次,我们只是來通知一声,顺便把陈南丢在一中的被褥送來,并不负责下放人员的交通问題,最后告诉你,陈南的处理,是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同志亲自批示的,你有意见,找省委说去。”

    说罢,两人留下一纸调令和陈南的行李卷,扬长而去。

    家里人面面相觑,陈南的问題似乎又严重了,直接被贬到江北最穷最艰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连喝水都成问題,要到十几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这个苦。

    刘婷很惊愕,她万沒料到郑泽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不挽救亲生儿子,还变本加厉的无情打击。

    陈南却沒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本來他就沒怎么吃饭,此时将饭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陈北想去劝两句,被刘婷拉住:“让你弟弟静一静。”

    陈南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这一年來的整整遭遇浮现眼前,自己从上海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泰,现在又要到南泰县乡下去,生活上的落差远不如心理上的落差大,以前他是天之骄子,现在是过街老鼠。

    更让他倍受刺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竟然如此绝情。

    深夜,辗转反侧的陈南披衣起床,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封信,分别用信封装好,压在墨水瓶下,自己的手表和钢笔也放好,然后穿戴整齐,悄悄出门。

    黎明的街头,薄雾笼罩,只有清洁工扫大街的沙沙声传來,陈南來到市政厅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大楼,上到四楼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雾茫茫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章 永离
    工人文化宫是苏式建筑,虽然只有四层,但层高五米,整体很高,陈南求死心切,头朝下栽下來,脑袋先着地,落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当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只装满水的暖水瓶,立刻引來了附近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婶,大婶在跑反的时候见惯了死人,对满地红的白的并不恐惧,扯开嗓子道:“有人跳楼了。”

    晨练的,上班的,上学的,下夜班的,都聚拢过來,在陈南身边围成一个圆,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还是扫地大婶厚道,找了一张破草席将尸体盖住,但血已经弥漫开來,满地血红。

    派出所民警姗姗來迟,掀开草席检查一下,尸体身上沒有任何证件,也沒有遗书,看年纪二十來岁,却不知为何寻了短见。

    民警发动群众,问围观人群谁认识死者,大家就都摇头,都摔成烂西瓜了,本來认识的这下也不认识了。

    沒辙,只好先找一辆平车拉到殡仪馆去慢慢处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里,就接到了报案,來人是晨光机械厂的党委副书记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遗书人不见了,想请求民警帮着找人。

    民警告诉马春花,半小时前工人文化宫楼上跳下來一个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亲戚。

    马春花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说好。

    派出所沒有汽车,只有一辆老掉牙的三轮摩托,所长亲自开车送马副书记到火葬场殡仪馆,此时尸体才刚送到还沒來得及处理,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脸别了过去,她认出这就是自家小叔子陈南,昨晚还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今天却阴阳两隔,即便是心硬如铁的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

    “对,他就是我弟弟。”马春花哽咽着说。

    殡仪馆工作人员说:“确认了身份就好办了,让单位处理吧。”

    马春花沒说什么,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马春花却喊小叔子吃饭,却发现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几封信,还有手表和钢笔,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赶紧喊男人过來,陈北打开信封一看,末尾是“陈南绝笔。”大叫一声不好,弟弟要寻短见,赶紧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厂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码几十个人出來帮忙,陈北招呼了一帮人到处去找弟弟,主要搜寻地域是淮江沿岸,因为投江自杀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却万沒料到,陈南选择了跳楼。

    当马春花找到陈北的时候,他还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在江边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都嘶哑了。

    马春花告诉丈夫,人找到了,在殡仪馆。

    陈北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按还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來,喃喃道:“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呢。”

    现在最大的问題是怎么这陈南的死讯告诉刘婷,陈北比陈南大十岁,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刘阿姨亲生,但抚养多年与亲生无异,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怎么承受的住。

    刘婷住在地区招待所,凌晨时分就开始心绪不宁,洗漱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连早饭也沒吃就直接赶往高土坡,可是陈北家门紧闭,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陈南不见了,刘婷就觉得脑子轰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來。

    她意识到,儿子凶多吉少。

    在邻居家如坐针毡一般等了两个小时,陈北两口子终于回來了。

    “小南呢。”刘婷该还抱有一丝希望,不甘心的看着后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给您说。”陈北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就在这儿说。”刘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楼,人现在殡仪馆。”

    刘婷沒说话,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马春花早有预料,一把扶住她,抱起來送回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刘婷终于悠悠醒转,但她沒哭,而且很冷静。

    “你弟弟有留下遗书么。”

    “有。”陈南递上几封信,给父母家人的一封,给省委郑书记的一封,给生母红玉的一封,还有给唐阿姨的一封。

    刘婷只打开了给郑泽如的那封信,只见开头是这样写的:敬爱的郑书记,很冒昧给您写这封信……”

    信件内容只字不提郑泽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诉信而已。

    刘婷长叹一口气,将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儿子。”

    陈北迟疑一下道:“殡仪馆还在化妆,现在不方便看。”

    刘婷凄然一笑:“我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变成什么模样不能看,现在就去。”

    陈北道:“好吧,我这就安排车。”

    晨光厂派了一辆吉普车,送刘婷去了殡仪馆,陈北夫妇陪伴左右,殡仪馆和火葬场连在一处,地处北郊,远远就看见大烟囱在冒烟,四下一片荒凉,触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恸。

    陈南脑袋碎了,殡仪馆的化妆师正在为他拼接,不让家属观看,刘婷不管那些,推开工作人员的阻拦,走到停尸台前看了看,忽然挥拳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懦夫,胆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陈南僵硬的躯体毫无反应。

    大家急忙劝阻,刘婷猛然转身,杏眼圆睁,怒吼道:“谁也别拉我。”可说完这句,她又昏厥过去,幸亏这次陈北早有预备,带了厂医跟车,又是一番抢救,刘婷悲伤过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经恍惚,陈北强行将她送了回去。

    陈南的后事主要由大哥陈北负责,他忙前忙后,通知家人,准备追悼会,先到邮电局发了两封电报,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后又通知了陈南的大舅刘骁勇。

    刘骁勇已经转业回地方,本來说好担任粮食局局长的,但由于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地区主要领导发话,说右派家属不适宜担任单位一把手,于是局长变成了副局长。

    陈南的单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长得知陈南自杀后,长叹一声,摘下老花镜揉着鼻梁,说不管怎么说陈南也算咱们学校的人,组织得出面为他开追悼会才行。

    教导处孙主任当即表示反对:“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这种人死不足惜,学校不能为这样的人开追悼会。”

    孙主任很强势,校长也沒辙,只好摆摆手说再说吧。

    孙主任回到自己办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挥毫又写下一张大字报,对陈南的畏罪自杀表示了强烈愤慨与鄙夷,写完后亲自张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聂文富虽然身上还缠着绷带,但听闻这个喜讯后还是让人扶着來到宣传栏前,打着快板扯着破锣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來死的妙,死的那叫一个呱呱叫。”

    校园里回荡着他沙哑的嗓音和快板声,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帮郑书记整理文件,偷眼看书记心情似乎不错,便不经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电话來报告,说下放右派陈南跳楼自杀了。”

    郑泽如伏案工作,笔走龙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书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区区一个右派自杀也拿來影响郑书记的思绪,实在不应该,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郑泽如心情很乱,他万沒料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脆弱,区区打击就让他选择了死亡,毕竟是一条生命啊,而且还是陈子锟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如何善后,如何抚恤,都是难題。

    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决定还是不介入此事。

    ……陈南的遗体在江北火葬场进行火化,追悼会沒开,一中也沒有來人,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沒送,只有陈家和刘家人來送别陈南,秋雨潇潇,落叶满地,天地间一片萧瑟。

    陈子锟是第三天从北京飞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刘婷强大的多,在葬礼过程中沒掉一滴泪。

    陈南的遗体送别仪式很简单,家属草草绕了个圈就算结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陈南穿着中山装,兜里别着钢笔,年轻的面庞依旧栩栩如生,睫毛长长的,仿佛随时都会醒來一般。

    红玉带着王北泰也來参加葬礼,她万沒料到刚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就要面对阴阳两隔的惨剧,再想到儿子种种可怜之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遗体被送入火葬场,陈子锟亲自去为儿子扒骨灰,遗体烧了很久才化成灰烬,用铲子铲出灰白色的骨灰放进盒子里抱了出來。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边。”陈子锟将骨灰盒捧给陈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里。”陈北喊道。

    “去省城。”陈子锟头也不回的答道,一阵风吹來,掀起他的风衣下摆,陈北发现父亲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偻了一些。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接电话,忽见前省长陈子锟驾到,赶忙撂下电话起身迎接。

    “郑泽如在么。”陈子锟问道,脚下也不停,径直推门进去。

    秘书紧随其后进了办公室,郑书记正批阅文件,见陈子锟闯入,摘下眼镜很客气的说道:“來了,坐吧。”

    陈子锟不坐,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秘书大惊,上前死死抱住陈子锟,制止他进一步的举动。

    陈子锟随手一推就把秘书掀了个四仰八叉。

    郑泽如沉声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沒我的命令不许进來。”

    秘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來,出门抓起电话急促道:“省委警卫局么,马上派人到第一书记办公室來,带枪。”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时代
    郑泽如很久沒和人动过手了,上一次动拳脚还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会里,他是练过迷踪拳的,但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过陈子锟,而且他也沒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记大耳光。

    陈子锟喝道:“你怎么不还手。”

    郑泽如擦擦嘴角的血迹道:“等你打完了再听我解释。”

    陈子锟又是一记重拳掏在郑泽如腹部,疼的他整个身子佝偻起來像个大虾,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來,人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起來,别装死。”陈子锟冷冷道。

    忽然屋门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卫冲了进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年轻的战士们精神高度紧张,手指搭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后面是一群匆匆而來的高级干部,包括警卫局值班干部,办公厅主任,省委秘书长,还有來省委开会的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老徐,带他们出去,沒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郑泽如忽然站了起來,声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挂着血丝,眼睛通红。

    “首长。”警卫排长愤懑的大喊一声,枪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公安厅副厅长,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声下令:“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警卫战士们还是坚决服从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枪,出去了。

    徐庭戈道:“郑书记,我就在门外,有事招呼一声。”然后略带警示意味的看了陈子锟一眼,带上了门。

    警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徐庭戈道:“都闭嘴,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半个字,这是高度政治机密,都听清楚沒有。”

    “是。”战士们虽然不理解,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第一书记被殴打的事情他们只会烂在心里,绝不会在外面乱嚼舌头。

    陈子锟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來,到底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些年疏于锻炼体质下降,再加上心情郁闷悲伤,揍了郑泽如一顿,体力就有些不支了。

    郑泽如道:“你打够了么,要是不够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有怨言。”

    陈子锟道:“如果打死你能换來陈南的生命,我一进门就会开枪。”

    郑泽如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婷,更对不起孩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确实沒想把他逼死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党的高级干部,郑泽如哭了,哭的很伤心,哭的毫无掩饰,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于色,见惯了生离死别,肝脑涂地,早已心硬如铁,解放后担任高级领导,在群众面前高大伟岸,在妻儿亲属面前公正无私,在下属面前大义凛然,在更高级的官员面前谨小慎微,从不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唯有这个时候,在多年老友陈子锟面前,他真正敞开心扉,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释放出來。

    看到郑泽如哭的鼻涕眼泪横流,陈子锟一点也不同情,他知道对方只是借机宣泄情绪而已,别说是死了一个早年丢弃的儿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儿横死,恐怕这种人都不会落泪的。

    哭了一会儿,郑泽如的情绪终于稳定下來,他说:“我是想保护这孩子,却沒考虑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遗恨,人死不能复生,我说什么也沒有用了,只能尽量将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顾好,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陈子锟掏出一封信丢过去:“陈南给你的遗书,你看看吧。”

    郑泽如看了两遍,道:“小南至死也不愿认我,这也在情理之中……”

    陈子锟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郑泽如苦笑道:“我沒有办法帮他如愿,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签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陈子锟**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说罢摔门而去。

    外面走廊里站着许多带枪的警卫,但他们不敢阻拦陈子锟,这位昔日江东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气场,凌厉的眼神和满身的霸气压制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

    徐庭戈站在了陈子锟面前。

    “打算抓我。”陈子锟鄙夷的问道。

    徐庭戈摇摇头。

    “那就起开。”

    徐庭戈侧身,目送陈子锟离开,忽然开口道:“老陈,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做事留点余地。”

    陈子锟头也不回。

    徐庭戈这才进了办公室,帮第一书记收拾被砸坏的办公用具,捡起满地的文件。

    郑泽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谁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郑泽如叹口气,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间洗脸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來,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摸摸牙齿,有几颗松动了。

    虽说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郑书记的爱人潘欣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见丈夫被打得鼻青脸肿,夫人的眼泪就下來了,责怪道:“怎么这么不注意,凶手抓到沒有。”

    郑泽如摆摆手:“沒你的事。”

    潘欣大怒:“谁愿意关心你。”

    两人吵了起來,徐庭戈见状悄悄退出,回到一条街外的省公安厅,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道:“给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电话通了,徐庭戈拉上窗帘,拿起话筒压低声音道:“首长,有件事我觉得需要汇报一下……”

    ……

    陈子锟去了江东大学,他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开着专车带着警卫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龙,这一手弄的江大党委很尴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装不知道。

    林文龙已经得知陈南的死讯,整个人都呆滞了,坐在茶炉房里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从系领导变成茶炉工,身份差距极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们都很尊敬他,这个面子也丢不起。

    见姐夫來找自己,林文龙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沒有反党,我是响应号召才提意见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陈子锟见他精神已经恍惚了,叹口气离开,找到江大校长提出给林文龙换个清闲的工作。

    校长马上答应将林文龙调去图书馆做管理工作。

    随即陈子锟又去了阮铭川家里,虽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毕竟是淮江日报的创始人,待遇还在,家里住着大房子,有保姆有电话,见到陈子锟登门拜访,阮铭川诚惶诚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纸说:“这是我写的检查,请帮我转交省宣传部。”

    陈子锟道:“老阮,你被错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铭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错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该,这段时间我在家闭门思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对不起组织的培养。”

    陈子锟道:“好了,我來不是听你说这个的,咱们多年老朋友,我就是來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阮铭川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陈子锟道:“你是民主党派啊。”

    阮铭川道:“我要退出民主党派,和他们划清界线。”

    陈子锟看着这位多年老友,觉得很陌生。

    阮铭川眼中闪着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许的期待。

    陈子锟叹口气,说我帮你转交材料,说完起身离去。

    回到枫林路的家里,陈子锟觉得浑身疲惫,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傍晚时分,黄昏晚霞斜射进书房,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喊爸爸,扭头一看,是少年时期的陈南,穿着背带裤和回力鞋,戴着眼镜,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儿子……”陈子锟哽咽了。

    十年前,自己还是国民政府高官的时候,日理万机奔走各处,每次回到家里,儿子都会來请安,小南性格内向,很害羞,也很惧怕父亲,陈子锟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欢这个养子,但确是真真切切把他当成亲儿子來抚养的。

    眼前一阵昏花,少年陈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思念。

    ……

    过了一周,郑书记脸上的伤痕不太明显了,肿胀淤青也消退了,便启程前往江北视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开个会,谈个话,然后寻了个由头到第一中学去调研。

    江北第一中学是省内重点中学之一,不过也就是在教育系统内部有些名气,省委第一书记前來视察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事儿事先沒有通气,搞得学校领导层很被动,临时打扫卫生,组织学生涂脂抹粉列队欢迎也晚了,只能校长领着一帮中层在校门口迎接。

    省属第一书记是乘坐一辆苏联进口的“金鹿”轿车,闪闪发亮,气派十足,前面有公安处的三轮摩托开道,后面跟着地委的嘎斯吉普车,來到一中校门口,郑书记笑容满面的下了车,热烈的掌声响起來。

    “不请自來,给你们添麻烦了。”郑泽如风度翩翩,主动和校长握手,然后又和教导处孙主任握手。

    孙主任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她自认为和郑书记是有些交集的,起码写过检举信,搞不好郑书记就是为这事儿來的哩。

    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郑泽如往校园里走,迎面就是学校的宣传栏,白纸黑字大字报上写着毛笔字:特大号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郑泽如停下脚步,和颜悦色问校长:“大字报是哪位同志写的。”

    校长还沒回答,孙主任就挤上來道:“报告郑书记,是我写的。”

    郑泽如点点头:“嗯,不错。”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二章 大跃进
    郑泽如在一中的视察行程很短,几乎是浮光掠影,沒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够让一中领导们欣喜万分了,据说时候教育局方面也很重视,此前一中申请维修校舍的资金一直压着沒批,这回立刻就批准了。

    最得意的是孙主任,就因为郑书记那句“不错。”让她飘飘然好几天,觉得自己的仕途忽然光明起來,校长、教育局长这些位子都不远了。

    不过一个月后孙主任就倒了霉,她先是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右派份子,后來又被公安机关逮捕,判了十五年徒刑,发到盐湖农场改造去了,孙主任熬了沒几年就死了,临死前还在不停地写申诉信,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受过郑书记接见的优秀人民教师云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淮江岸边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陈南。”以及生卒年月。

    红玉几乎每天都來上坟,她欠这个儿子太多太多了,生前不能弥补,死后总要补偿,这个可怜的母亲带着自己包的饺子,一瓶酒來到坟地,摆上一饭盒的饺子,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柔声道:“孩子,娘今天包了饺子,你弟弟吃了二十个,你能吃几个,放开吃,娘下回再包。”

    忽然红玉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马尾辫,列宁装,长的很漂亮,胸前红校徽上写着江东大学四个字。

    “你是小南的朋友。”红玉问道。

    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摇摇头道:“我……我是他的同事,特地來看看他。”

    红玉道:“孩子,同事來看你了。”

    江风呜咽,似乎是陈南的回答。

    远处公路上,一辆伏尔加轿车静静停着,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坐在车内看着坟地里的一老一少,心情很复杂,他很想去坟前上一炷香,但自己的身份却不允许这样做。

    “走吧。”郑泽如道。

    伏尔加驶离了江边,秋风又起,一片萧瑟。

    ……

    陈南不在了,日子还要继续,陈子锟本想告老还乡,但陈家最小的女儿陈姣高中毕业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为了女儿在京生活方便,他还是去了北京,自从儿子死后,刘婷精神接近崩溃,在疗养院恢复了很长时间才稍有好转。

    夏小青去了江北和儿孙住在一起,林文静陪女儿去了北京,鉴冰依旧生活在上海,她皈依佛教,每日吃斋念佛,日子过的素净的很。

    这样以來,偌大一个枫林路十号官邸就只剩下陈嫣一个人了,而且她也不经产回家住,经常留宿在医学院实验室,或者在医院的单人宿舍里凑乎一晚,以免影响工作。

    终于有一天,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登门了,要求收回枫林路十号的使用权,正好这天陈嫣回家拿衣服,她很惊讶的问道:“这房子是我家自己建的,你们凭什么收回。”

    干部很尴尬,说:“新中国了,哪有什么你家我家,土地房产都是国家的,枫林路这些小楼都是省里的公共财产,登记在册的,你不信我拿文件给你看。”

    陈嫣道:“可是房子是二十年代建的啊,那时候新中国还沒成立呢。”

    干部说:“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是国民党敌产,沒收充公的,这样说你总明白了吧。”

    陈嫣道:“那我更不明白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起义将领,有功之臣,他们是敌人么。”

    干部说不过陈嫣,只好悻悻离去。

    此事汇报给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批示特事特办,照顾起义将领,陈家的房子可以保留,于是将隔壁枫林路八号原來阎肃一家人住的房子收回,分给了新來的省委副书记马云卿。

    陈嫣在自己花园里看新邻居搬家,这家女主人很洋气,也很年轻漂亮,指挥工人搬东西,小保姆带着孩子在后院玩耍,小男孩长的挺可爱,跑到栅栏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嫣。

    “喂,你是谁。”小男孩问。

    “我是陈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京生。”

    “你生在北京还是南京。”

    小男孩不回答陈嫣的问題,看着陈家的大房子和更加宽敞的花园,忽然回头喊道:“妈妈,我要住这边。”

    女主人忙得很,哪有时间理儿子。

    马京生问陈嫣:“你爸爸是几级干部,凭什么住大房子。”

    陈嫣道:“因为这本來就是我家的房子啊。”

    “你骗人,你又不是高级干部。”马京生忽然发脾气,朝陈嫣吐口水,然后撒腿跑了,正好他妈妈从屋里出來看见这一幕,根本不向陈嫣道歉,抓住儿子进屋,关门的时候还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

    有这样的邻居,陈嫣更不想回家住了。

    ……

    江北,南泰县苦水井公社,已经升任县委书记的杨树根乘坐嘎斯吉普车风尘仆仆來到这里,一进大门,公社书记李花子就迎了上去,热情洋溢的握住杨树根的手说:“杨书记,我们全体社员早就盼着您來指导工作了。”

    杨树根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带着鸭舌帽,兜里别着两杆钢笔,很矜持的和李花子握手,道:“咱们苦水井公社是全县农业生产的一面红旗啊,又是我的家乡,要不是县里工作忙,我上个月就來了。”

    李花子道:“对对对,杨书记统领全县的各项工作,日理万机啊。”

    杨树根倒背手说:“中央号召掀起农业生产的新**,咱们公社可不能落后啊,当然了,要比也是和其他县区比,在南泰咱们苦水井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干部群众们就都呵呵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辉。

    李花子道:“时间还早,我陪杨书记下去走走。”

    杨树根饶有兴致的说:“好,先去走走。”

    公社驻地附近的农田长势喜人,农民头上缠着洁白的毛巾在田里耕作,见县里大领导來视察,都直起身子來打招呼。

    杨树根很高兴地向大家挥手,问李花子:“高级社成立起來,群众的反应怎么样?”

    李花子道:“那是绝对的拥护,绝对的赞成,各大队都开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老百姓的干劲那还不岗岗的,干活都比以前有劲了。”

    杨树根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李花子看看日头,道:“晌午了,杨书记,吃饭吧,尝尝咱大食堂的饭菜。”

    杨树根抬起腕子來,看看手腕上的英纳格瑞士表,这还是分浮财的时候组织分配的工作用品,时针指向十二点,确实该吃饭了。

    苦水井公社就是以前的苦水井乡,各大队就是以前的村子,各村都开了大食堂,全村一起吃饭,不过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大小牲口包括田地,都成了集体财产。

    公社驻地也开设了大食堂,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窗口里摆着四口大锅,今天的菜很丰盛,猪肉炖粉条子,香喷喷油光锃亮,大肥肉颤巍巍的,沒吃光看都流口水。

    主食是白面馒头,跟小孩脑袋一般大的馒头可劲的造,不够尽管拿,还有麦仁稀饭也是管饱,几百口子在院子里一起开动,那声音就跟饲养场一样。

    杨树根和秘书,嘎斯车司机被安排在屋里用餐,饭菜和群众是一样的,李花子带着公社妇女主任陪坐,大伙吃的都很开心。

    司机是个复员转业的小伙子,饭量大的很,大馒头吃了一个又一个,还要去拿,杨树根看了他一眼,李花子忙道:“敞开吃,管够,咱公社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年年大丰收,粮食都快堆满了屯子了。”

    妇女主任附和道:“是啊,喂猪都用细粮。”

    李花子干咳一声,制止妇女主任进一步胡扯,道:“杨书记,这次下乡有什么重要指示么。”

    杨树根道:“好你个老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现在全国都在掀起大炼钢铁的浪潮,争取在明年钢产量翻一番,追上或者超过英国,咱们县也不能落后,既要抓农业,也要抓工业,两手都要硬,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李花子有些愣了:“炼钢,咱们农民不会那个啊。”

    妇女主任不识时务的问道:“北泰不是有钢铁厂么,怎么还要咱们炼钢。”

    杨树根道:“只靠大钢铁厂是远远不够的,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就得全民动手,中央提出以小为主,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土中出洋的小土群方针,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大炼钢铁,我就不信了,咱们劳动人民发动起來,还比不过北泰钢铁厂那些喝洋墨水的右派。”

    李花子热情四溢道:“杨书记您说的太好了,听了你的话,我的干劲又足了,沒的说,请杨书记下命令吧,您指到哪里,我们苦水井全体社员就打到哪里,杨书记,我给你立个军令状,我苦水井公社别的不敢说,钢产量绝对全县第一。”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我就知道找老李你准沒错。”

    县委书记走后,苦水井公社立刻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李花子担任总指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乡里竖了三座一立方的土高炉,找了几十辆平车,运來铁矿石和焦炭,开始炼钢。

    哪知道,开炉后,光淌瘤子,别说钢了,就是铁都炼不出,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三章 钢铁元帅升帐
    看着千疮百孔的铁瘤子,公社书记李花子傻了眼,找來内行人一问才知道,练出來的东西含硫量高,杂质多,别说造钢枪大炮了,就是打菜刀锄头都不行,纯粹废物一块。

    李花子不傻,他知道泥腿子们不会炼钢,要想练出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钢铁,就得请北泰钢铁厂的老师傅出马。

    他立刻派出公社最强阵容,亲自带队,妇女主任压阵,一群社会敲锣打鼓赶往一百里外的北泰,去钢铁厂请求技术援助,说土点就是拜师学艺。

    按照李花子的打算,北泰钢铁厂就算不派出支援团队,也会热情接待,然后找几个技术员來指导一下,到了地方才傻眼,钢铁厂人人忙的团团转,哪有人搭理他们。

    北泰也在进行大炼钢铁,到处都是土高炉和洋高炉,钢铁厂的新式马丁炉更是日夜不停,干部群众彻夜加班,还派出几十个工作组到处技术支援,帮兄弟企业炼钢,北泰市区都支援不过來,哪有人力去百里外的南泰帮忙。

    苦水井公社拜师团失望而回,面对派不上用场的自家小高炉,李花子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泡,他想到一句谚语“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于是召集各大队支部书记來公社开会,商讨如何炼钢。

    群策群力果然有效,一位支书说邻县用废铁炼铁,效率很高,一天能出几百斤铁水哩。

    李花子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号召群众,上缴废铁。”

    公社大喇叭不停的广播,号召社会上缴废铁,公社书记李花子亲自带队各家各户征缴废铁,忙的脚不沾地,很多群众积极响应,把家里不用的烂锄头旧镰刀拿出來,更有一户后进的人家在组织的劝说下将刚炒完菜的铁锅捐了出來,男主人豪爽的说:“都入社吃大食堂了,还要锅干什么。”

    不出两天,收集了一大堆废铁,李花子重新找了块偏僻的荒地,垒砌十座土高炉,各大队负责一座,公社预备了三面流动旗帜,红旗白旗黑旗,完成任务自然是红旗,不达标或者出现事故,就挂白旗和黑旗,又组织了戏班子唱大戏给大伙儿鼓劲,大炼钢铁再次上马。

    李花子将炼钢大队编成部队,一座高炉是一个连,一个小组是一个排,人人都是战士,他自己担任炼钢总指挥,倒背双手到处视察,给战士们鼓劲,黑夜的野外,灯火通明,大喇叭里播出豪迈的誓言:“人人争上游,炉炉放卫星,苦战一昼夜,不获全胜不收兵。”

    天亮了,朝霞万里,红旗翻卷,第一炉铁水终于流出,铸成一个漆黑的大铁疙瘩,捷报传來,李花子迅速赶到现场,让人用大秤一称,好家伙,足有一百零八斤。

    李花子忙了好几天,嗓子都哑了,此刻他激动万分,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同志们,苦水井公社的钢铁卫星,上天了。”

    社员们欢呼起來,一个个热泪盈眶,苦战十几个昼夜的他们眼圈都是红的,衣服也被火星燎出一个个洞眼,但沒人叫苦,沒人说累,都为卫星上天感到由衷的骄傲。

    第一炉铁卫星用红绸子布包上,放在木板上,找四个青年社员抬着,敲锣打鼓送往县城,李花子喜气洋洋跟在后面。

    到了县城,杨书记亲自接见了他们,书记來到钢铁卫星旁,颇为内行的看了看颜色,敲了敲,侧耳听听动静,满意地说:“不错,这是很优质的高碳钢,适合造大炮,打台湾就靠它了。”

    群众们惊喜万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本來心里还七上八下,担心炼出來的钢铁质量不足呢,现在放心了,谁不知道县委杨书记念过大学,肚子里墨水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炼钢区区小事,他能不懂。

    杨树根穿着白衬衣,斜披着中山装,伸手压了压,大家静了下來。

    “同志们,社员们,战士们,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收下你们的钢铁卫星,这块优质高碳钢,县委会联系解放军兵工厂,送去造大炮,造炮弹,运到东海沿海,打到金门岛上去,消灭美帝和蒋匪,同志们,你们为解放台湾立了一大功啊。”

    李花子很善于配合和渲染气氛,他当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社员们情绪都调动起來,都跟着他喊。

    杨树根再次压了压,现场稍静,书记提高声调道:“我宣布,授予苦水井人民公社,卫星公社的荣誉称号。”

    现场再度沸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干劲更足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群众,杨树根吩咐县委工作人员:“把东西抬到仓库里去。”

    钢铁卫星抬进了县委仓库,库房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铁疙瘩。

    “杨书记,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工作人员请示道。

    “先放着吧。”杨树根道,他确实是懂一点冶金知识的,知道这些玩意连铁都算不上,唯一质量好点的就是苦水井的铁疙瘩,那还是因为是废铁炼成的。

    ……

    北泰,高土坡晨光厂家属院,深夜时分马春花才回來,陈北拉亮电灯呵斥道:“你还知道回來啊。”

    马春花道:“地区开会,我能不去么,现在钢铁挂帅,各单位都要上马大炼钢铁,咱们厂也要起高炉。”

    陈北道:“好好的机械厂去炼钢,这不胡闹么。”

    马春花道:“所以说你觉悟低,不光机械厂要炼钢,各机关单位企事业都要炼钢,大到政府党委机关,小到学校医院家属院,都要起高炉,北泰的面粉厂、化肥厂、造纸厂、纺织厂都起了高炉,就是咱们高土坡宿舍,也要组织起群众來上一个小高炉,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陈北道:“这不叫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给社会主义添乱,好好的大炼什么钢铁啊,纯属蛋疼。”

    马春花道:“可不敢这么说,大炼钢铁是**他老人家提出的口号,要说为什么大炼钢铁,地委书记在会议上都讲了,我给你传达一下,目前咱们在国际上的处境很艰难,苏联自从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就卡我们的脖子,走修正主义路线,美帝在南朝鲜陈兵十万,在台湾海峡摆着第七舰队,阻止我们解放宝岛,为啥他们都敢欺负咱,就因为咱实力不够,现代战争打得是钢铁,钢产量上不去,谁都能对咱说三道四。”

    陈北道:“可钢产量也不能靠不专业的人员土法上马炼出來啊,那是浪费铁矿石和焦炭。”

    马春花道:“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歧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我还就告诉你了,南泰县已经练出了优质高碳钢,有力的支援了国家建设,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咱厂的炼钢任务我承担了,以后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我吃住都在工地上。”

    陈北揶揄道:“工地在哪儿,要不要给你送饭。”

    马春花道:“全市统一大炼钢铁起高炉,各单位的高炉都在江边,你可以去看看,震撼一下你的心灵也是好的。”

    陈北冷哼一声:“沒兴趣。”上床睡觉去了。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逃不过任务,保卫处一帮小伙子都是壮劳力,自然充当了机动力量,拉着平车为炼钢工地运送铁矿石和焦炭,忙的不亦乐乎,陈北站在高处俯视江滩,平地起了数百座小高炉,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铁流奔涌。

    “真壮观啊。”就连最不积极的陈北也被热火朝天的场景所感染了。

    江北地委成立了大炼钢铁总指挥部,由地委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带领江北人民炼钢,宣传车拉着大喇叭整天在大街上播音,号召群众献出废铁,人们踊跃拿出家里的门鼻子、插销、破锅水舀子,有些积极分子把墙上的洋钉也起出來,门的合页也拿下來捐献。

    红领巾少先队员们最积极,整天在家翻箱倒柜,连一截铁丝也不放过,家里所有金属玩意能捐献的全捐献,一时间拆毁了不少有用的电器、家具等。

    高土坡家属院也起了一座高炉,老头老太太们和少先队员一起炼钢,他们能力有限,搞不到铁矿石就用废铁,弄不來焦炭就用木炭。

    不光高土坡的人这样干,全市企事业单位都在土法上马,到处都是炼焦炉,城市乌烟瘴气,但很快就发现煤炭供应也不足了。

    江北有很丰富的煤铁资源,但那是国家管控的,除了江北钢铁厂自己使用之外,还要供应外地,各单位搞不到煤炭,只好用木炭,但木炭需要用木材烧,于是那些大树都遭了殃,先是行道树梧桐树,被砍伐一空。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江北日报上刊登了几则群众大炼钢铁的新闻,有人用一斤煤炭就练出了三斤铁,还有人用三斤木炭练出了三斤铁,这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江北大地,处处高炉,人民群众,热火朝天,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就是北泰钢铁厂总经理慕易辰。

    慕易辰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來留学德国法兰克福,学的是冶金,后來一直担任北泰钢铁厂的领导职务,解放后留任,几次**他都躲过去了,但这回却忍不住要发言。

    他找到行署专员直言,说这种土法上马大炼钢铁会造成极大浪费,耗费了大量矿石焦炭木材和人力物力,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堆垃圾。

    新任行署专员麦平当即严厉驳斥了慕易辰的这种说法,下令免掉他的职务,从此靠边站。

    慕易辰心灰意冷回到家里,夫人车秋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据实以告,车秋凌责怪道:“你呀你,这时候乱说什么,这是群众运动,你懂不懂。”

    慕易辰望着窗外江滩上大片的香樟树,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懂,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远处江滩上,一群工人拿着斧头和大锯兴冲冲而來,开始砍伐香樟树。

    慕易辰当即出门,一溜小跑过去制止:“你们干什么,为什么砍树。”

    工人们义正词严道:“我们砍树烧木炭炼钢啊。”

    慕易辰道:“乱來,江滩上的树能砍么。”

    工人们嗤之以鼻:“哪儿的树砍不得,你不要妨碍我们,不然办你个恶意阻挠钢铁元帅升帐的大罪,判你个劳改你就老实了。”

    慕易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人们将这些繁茂的大树一颗颗砍倒,拖走。

    只用了三天时间,昔日绿茵一片的江滩香樟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滩,只留满地树桩,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四章 大丰收
    不光江滩上的香樟树被砍伐一空,西郊云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长了百年的大柏树也被锯断,拖下山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建设土高炉需要耐火砖,北泰附近几座砖厂加班加点也供应不上,于是群众就用普通红砖砌高炉,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搬來外地经验,说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砖有耐火效果,邻县都是拆老房子盖高炉,但北泰是新兴城市,沒有古代建筑,这个招用不上。

    事实证明沒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人民群众,云山上有一座古塔,具体是元朝还是明朝已经不可考,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來考察过,还画了图,年头肯定够久,就它了。

    西郊面粉厂的干部群众们带着锄头、大锤來到云山上,开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來劝阻,说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后了,咱们这不是乱拆,是有目的的,拆了这古塔建高炉炼钢铁,造炮弹,兴许打台湾打到最后就差这两颗炮弹了,对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湾重要。”

    老人们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夕阳西下,一座七层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砖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狼藉,朽木佛像,凄凉无限。

    面粉厂院子里,古青砖砌成了一座土高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去。

    要说炼钢,第一自然是江北钢铁厂,人家干这个是专业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绩,其他企事业单位里,晨光机械厂排头位,晨光厂是大型企业,底子扎实,有技术有实力,他们一方面干好本职工作,一方面组织工青妇等脱产人员大炼钢铁,挂帅的就是厂党委副书记马春花。

    马春花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炼出真正的好钢必须请名师指导,于是她将钢铁厂靠边站的总经理慕易辰请來做老师,慕易辰倒也不吝赐教,在他的指导下造了一座比较先进的马丁平炉,也就是俗称的洋高炉,配套的还有大功率鼓风机等设备。

    晨光厂利用自身优势,组织了一批优质铁矿石和焦炭,炼起了钢铁,陈北也不甘示弱,亲自上阵,日夜在炉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防护眼镜,手拿钢钎,架势和真正的钢铁工人沒啥两样。

    地委总指挥部一声令下,汽笛长鸣,又一**炼钢铁开始了,前方加紧生产,后方粮草支援,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工地,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红领巾小学生,全都投入到生产中來,青年劳力炼钢,女同志在家做饭,老人孩子推着小车,用饭盒、保温桶将饭菜运到工地上,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打三大战役一样支援亲人大炼钢铁。

    负责文娱表演和鼓舞士气的女同志打着快板站在高处唱着自编的快板书:“土高炉,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惊得嫦娥挺胸望,溅她一身落铁花”。

    马丁平炉前,陈北手持前半截烧的通红的钢钎,在炉子里投來投去,铁花四溅,烧的他的衣服千疮百孔,皮肤被烫出一个个大泡,但他毫不退缩,毫不理睬,一心炼钢。

    晨光厂的钢水出來了,暗红色的钢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里,铸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还有五个钢铁大字,**万岁。

    钢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却,从红色变成蓝色,这是钢铁的颜色,敲一敲,当当响,战士们欢呼起來,抬起钢五星前去地委报喜。

    一旁的总指导慕易辰却暗自叹气,这种练出來的钢根本不清楚质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弹,实在落后,就这样还是最高端的产品哩,有些单位的人员一辈子沒见过高炉,化学分子式完全不会,只是來学习观摩了几个小时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当导师,这样乱來,简直是儿戏。

    不过晨光厂练出了一炉好钢,地委领导相当满意,将流动红旗授予晨光厂钢铁突击队,并命名为火箭单位。

    ……几家欢乐几家愁,晨光厂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争上游,可是一些集体单位就沒这么幸运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炉的西郊面粉厂就出了事故。

    一个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沒睡觉,恍惚中用带水的钢钎捣入火红的炉膛引起爆炸,人被当场炸死,周围工友轻伤重伤十余人,房子也塌了一座,还引起火灾烧了好几间屋。

    传言四起,说是拆古塔的报应,菩萨降罪什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组织迅速出面,抚恤死者家属,慰问伤员,面粉厂党委给死者定了个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厂食堂上班,十六岁的儿子进厂接班当工人吃大集体饭,好歹压住了事情。

    但炼钢炼死了人,纸里包不住火,江北日报來记者采访,问了一些事故经过,年轻的记者回去写新闻稿,忙乎半天终于写出來,标題是“炼铁岂能不顾安全,我市西郊面粉厂发生一起严重事故。”

    正准备到总编室交稿,忽然背后传來声音:“这样写可不行。”

    小记者回头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铭川,这人以前在省报当总编、社长,可是个厉害角色,于是他很谦虚的问道:“前辈,依你看应该怎么写。”

    阮铭川忍不住技痒,从兜里拿出派克钢笔,划掉稿纸上的原标題,重新写下一段话:炼铁岂能怕牺牲,我市西郊面粉厂涌现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钢铁英雄。

    记者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写。”

    阮铭川道:“听我的沒错。”

    小记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辈的指点重新写了稿子,送到总编那里,总编看后当即签发,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轻人成长的很快嘛。”

    见报之后,地委宣传部介入,这场面可就大了,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西郊面粉厂采访厂领导和死者家属,地委领导亲**问,授予死者炼钢烈士的荣誉称号。

    面粉厂因祸得福,得到了钢铁厂的技术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风风火火的炼起铁來。

    阮铭川是自愿下放到北泰报社來发挥余热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制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传大戏,岂能不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但地委宣传部的领导却不喜欢阮铭川这个人,说这个人被打成右派还不甘寂寞,上窜下跳,一纸批示又将他发配到南泰县报社去了。

    下乡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阮铭川本來心情有些郁闷,坐在骡车上看到道路两旁金色的庄稼,顿时豁然开朗,忍不住赞道:“金秋十月,丰收的季节啊。”

    与此同时,南泰县委书记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南泰县以农业为主,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抓农业促生产上,大炼钢铁只是顺带着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干活更起劲了,不丰收才怪,杨书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披着中山装,叉腰站着,两个干部手拿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供县委书记指点江山之用。

    “咱们公社工业上放了卫星,农业上也要放卫星才行啊。”杨树根对苦水井公社书记李花子说。

    李花子拿着小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着,实际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是装个样子而已。

    “是,杨书记,我估摸着今年的亩产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杨树根摇头,“我看不止,群众干劲这么足,大食堂吃着,还不力争上游,翻他个几倍。”

    “对对对,我保守了,起码八倍到十倍之间,亩产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横飞道。

    杨树根皱皱眉,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实行深翻土地,高密种植,采取优良稻种,社员精耕细作,亩产五千斤可真不值得夸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杨书记这是闹哪样啊,按说他也在基层干过,庄稼怎么个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经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么杨书记还嫌牛皮不够大。

    “杨书记,您给提个醒,到底该亩产多少才算合适。”李花子到底是个农民,竟然直接问出这样沒水平的话來。

    杨树根自然不会回答他,县委书记微笑一下,扭头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乱晃,可那件披着的中山装怎么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紧跟其后:“杨书记,请您指示。”

    杨树根道:“老李,你的思想还是保守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完这句话,杨书记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妇女主任、会计、民兵队长等人合计,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从全公社最好的麦田里取长势最好的麦苗,连根带土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麦苗之间不留间隙,越密越好。

    社员们立即行动起來,在最短的时间内移植出一亩高产试验田來,麦穗个个饱满,排的密不透风,弄好以后立刻派人飞马报告县委。

    杨树根再次前來,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着手在麦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点头,嘴角挂着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个滚。”李花子察言观色,冲一个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爬上麦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麦田岿然不动。

    “好,很好。”杨树根非常满意,一招手,秘书过來了。

    “向地委和省委报喜,说咱们县放了一个农业卫星,具体产量还不清楚,要请地委省委领导,会同新闻单位一起來验收,监督。”杨树根意气风发的说道,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五章 万斤粮田是如何炼成的
    李花子很心虚,就算他当二流子的时候也沒吹过这么大的牛逼,现如今吹出天大的一个牛逼來,还要请地委、省委领导、新闻单位记者一起來监督验收,那还不要了亲命,造假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如果只是在本县宣传,李花子倒也不怕,毕竟有杨书记罩着,可闹大了他真有些担心,很心虚的问:“杨书记,您看这样好么。”

    杨树根心里是有底气的,毕竟他是看了内参的,各地都在大丰收放卫星,亩产五千斤已经算不得新闻了,此前地委领导特地打电话來,说北泰在工业上已经放了卫星,南泰县向來是农业大县,这回也不能落后。

    领导的意图,杨树根心领神会,所以才有这么大胆子,至于省委方面他也不担心,自有地委领导去做工作。

    想到这里,他淡淡的笑了笑,对李花子说:“老李,你还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杨书记,我大老粗一个,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说咋整就咋整。”

    杨树根说:“留一亩高产试验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组织民兵巡逻注意防止地富反坏右分子捣乱,还有田鼠麻雀什么的也要防着,社会主义的麦子要颗粒归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运动中,咱们公社的麻雀已经消灭的差不多了,祸害不了庄稼。”

    杨树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阶级斗争的弦时刻不能放松。”

    李花子马上检讨:“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组织少先队员再掀起一场打麻雀消灭田鼠的运动。”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这一亩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着腮帮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道:“以我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來看,一万斤是肯定有的,至于是一万零多少还要具体过磅才知道。”

    杨树根道:“不错。”

    ……

    苦水井公社放了农业卫星的消息先在南泰县传开,立刻引起争论,很多人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尤其是县农业局的一些技术员,他们认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据往年的资料來看,每亩地收三百斤都算是丰收,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树根对这种传言很恼火,但是又不便亲自出马辟谣,正在此时,南泰日报第四版上出现了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从科学和政治的角度论证了亩产万斤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題为《大丰收背后的思考》,署名为忘川,一看就是笔名。

    文章写的很好,说苦水井的小麦大丰收,是从不断斗争的道路上走过來的,为了战胜各种形形**的保守思想,党领导着广大群众开展了大鸣、大放、大辩论,全公社一共贴出大字报达五万张,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干部带头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试验田的土壤就深翻达八尺以上,田间管理也抓得紧,组织民兵严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此外,还组织群众挑水浇田,战胜了干旱……

    文章最后说,质疑苦水井公社试验田的产量,就是质疑社会主义,就是质疑党的领导,对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机关和人民群众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写得好,酣畅淋漓。”杨树根拍案叫绝,当即叫通讯员把县委宣传部长叫來,问他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宣传部长也很疑惑,说本县沒有这样的人才啊。

    “你去报社查一查,必要的话让县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杨树根说。

    宣传部长很当回事,立刻着手调查,可这篇文章是以笔名寄來的,而且沒有寄信人地址,报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谁,于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介入,用信封上的邮戳倒推,查到具体的邮筒,然后一个一个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个可疑名字很快进入视线。

    这个人叫阮铭川,是省里臭名昭著的右派头子,曾担任省报领导,更是知名老报人,北洋时期就是名记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稿子來。

    公安人员找到了阮铭川,他现在是县里报社的一名勤杂工,对于民警的造访,阮铭川似乎并不惊讶,不用严刑逼供,不用比对笔迹,他就承认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写,忘川是自己的笔名。

    右派头子居然写出歌颂社会主义农业大生产的稿子,实在奇怪,公安机关和宣传部都不敢擅自发落,上报县委书记。

    杨树根说,我县的笔杆子太少,在宣传上力度不够,缺少这样能写稿子的人啊。

    宣传部长说:“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杨树根说:“沒关系,让他写,但不能用他的笔名,换一个名字,稿件要经过三层审批,报社总编先看,宣传部再看,我终审,确定沒有问題可以用,要严防出现类似藏头诗之类的政治问題。”

    宣传部长说:“还是杨书记有办法。”

    ……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县的喜报后,决定实地考察,亲自验收,县里接到地委的通知后立刻进行部署,杨树根亲自挂帅,在全县征集红旗和锣鼓,把各乡的宣传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统一管理,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气氛來。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麦田附近临时搭了个观景台,上面盖着遮阳布,中间是**的画像,两边是红底白字宣传幅:“农业大丰收”,“工业放卫星。”

    会场上插遍红旗,锣鼓喧天,小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纸红旗站在道路两边,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严防出來咬人。

    全县各公社的领导都事先來到了苦水井,场地旁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有通信员专门看守,要知道每个公社最多有两辆自行车,这可是最宝贵的财产,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还沒资格骑,所以谁要能骑一辆自行车招摇过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点,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來,跳下车來气喘吁吁道:“书记,來了,來了。”

    李花子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烟尘滚滚,是省里和地区的领导所乘坐的车队來了,他赶紧一挥手:“奏乐。”

    公社中学的鼓号队开始演奏,各乡的唢呐队也开始吹奏,洋鼓洋号的进行曲和唢呐的百鸟朝凤混杂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车队越來越近,打头的是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后面是县委的嘎斯吉普车,再往后才是乡下人很少见到的进口大轿车,而且不是解放前遗留下的,而是新进口的苏联货,车头上一个腾飞的金鹿标志,不懂的人说这叫金鹿牌轿车,懂行的知道这是苏联伏尔加轿车,整个江北地区才两辆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辆伏尔加轿车,他想帮领导开车门,哪知道扑到跟前,却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门,随行警卫从副驾驶位子上下來,礼貌的将李花子拨到一边,拉开车门,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笑容满面的下了车。

    郑泽如穿着白色的短袖衫,西裤笔挺,皮凉鞋锃亮,平易近人的笑着,主动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种粮状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郑书记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郑书记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钟,省里的记者们纷纷拍照,还有个摄影师扛着笨重的电影摄像机在不远处录影哩。

    “我这手起码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书记握过哩。”李花子暗想。

    地区领导和县里的领导都下了车,一行人先登上观景台休息片刻,郑泽如说:“小杨,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树根早就打好了腹稿,干咳一声道:“我县苦水井公社粮食大丰收,破了有记载以來的产粮记录,这是充分发挥**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是**教导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领导下的成果……”

    郑泽如对这些套话不太感兴趣,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完了直接问李花子,“李书记,你介绍一下,具体是怎么取得这样丰产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杨书记已经说过,你说说技术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轻轻嗓子,声情并茂的用南泰官话说道:“我们公社的这块试验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

    这回郑泽如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做着笔记,地委和县里的领导们交头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气象台的天气资料,南泰干旱了九十天,你们是怎么做的防旱工作。”郑泽如忽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題。

    李花子道:“我们采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麦苗移到有水的地区,对于试验田采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办法,老天爷不想让我们丰收,我们偏不让他得逞。”

    郑书记笑道:“你们这一招,是藐视天公,气死龙王啊。”

    大家都被书记幽默风趣的话语引笑了。

    “很好,那咱们就开始验收吧,你们说呢。”郑泽如左右看看,大家都点头。

    县里早已准备好了割麦队,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镰刀磨得风快,一声令下就下了田,几百人一起割麦,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收割完毕。

    第二天,领导们重新登台,试验田已经大部分收割完毕,只剩下一分地留着不割,给外地参观团看。

    五台磅秤准备好称重,社员们來來回回的过磅,磅秤前有专人监督,杨树根悄悄给李花子使了个眼色,李花子又给社员们打个手势,于是一些人将过完磅的麦垛子又搬回去重新过磅,以便增加“产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员发现了这种现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郑书记做了汇报。

    杨树根的心,一下悬了起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六章 农业红旗
    让杨树根欣慰的是,郑书记并沒有任何不悦的表示,依然谈笑风生。

    由于收割的粮食太多,光过磅就用了很长时间,五台磅秤一刻不停,每台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干部监督验收,还有省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机跟随拍摄,丝毫做不得假。

    一声锣响,终于出具体产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擞,來到台前用洪亮无比的声音汇报道:“苦水井卫星公社试验田的亩产量为一万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两三钱。”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很多社员的巴掌都拍红了,大家热泪盈眶,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而骄傲。

    “这个数字不对啊。”郑泽如淡淡的说,脸上挂着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杨树根心里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毕竟是假的啊。

    “不是还有一分地沒割么,加上那一分地,亩产两万斤应该是有的,要实事求是嘛。”郑泽如说道。

    “对对对,亩产两万斤,妥妥的,我太激动了,把最后一分地给忘了,请领导批评。”李花子挠着后脑勺,很憨厚的说道。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这关是过去了。

    郑泽如当场发表讲话,他先高度赞扬了南泰县委县政府在抓农业促生产方面的成绩,继而将话題转向苦水井的试验田。

    他风趣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万斤产量的麦田,我想大家也都是头一次见到吧,这在我国乃至国际粮食种植历史上也是开天辟地的,万斤粮田确实不简单,远看像城墙,近看象稻场,实在喜人啊。”

    群众们交头接耳,“我说吧,咱中国人种麦最在行,就是苏联也沒这么高产的小麦啊。”

    郑泽如接着说:“老实说,我临來之前是不相信的,为什么呢,省农科院的教授告诉我说,丰产作物每亩叶面积不过四亩,总干物重不过两千斤,产量不过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这个圈里打转,现在这个高产的一切的数据都超过了它们十几倍至二十倍,这是一个新领域,其中有新的技术和新的理论,等待我们深入探讨,再进一步提高。”

    杨树根带头鼓起掌來,群众们也热烈鼓掌。

    郑书记伸手四下里压一压,道:“劳动人民以盖世的革命气魄,冲天的干劲,无穷的智慧,创造出來这样的巨大成果,替我们打开新的途径,科学工作者必须虚心地向他们学习,跟他们结合一起,共同前进。”

    掌声再次响起。

    李花子忽然道:“郑书记,俺想求您个事儿。”

    杨树根心里一沉,这段台词可沒预备啊,李花子临时加戏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郑泽如微笑道:“你说,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李花子道:“俺有两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农业生产任务之外,还要大炼钢铁,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劳动力,要搁以往,人手是够的,可今年丰产,比往年多太多了,实在沒有人力,俺想请郑书记派苏联进口的康拜因來帮俺们割麦。”

    郑泽如点头道:“这个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粮食太多,仓库不够用了,想请省里、地区支持一些物资盖粮仓。”

    郑泽如爽朗大笑:“这个你不用担心,多收的粮食可以收归国库,咱们吃不完,就支援国际上的朋友,咱们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谢谢郑书记了。”

    杨树根又松了一口气,心说李花子这家伙临时加戏效果还不赖。

    郑书记又询问道:“试验田之外的普通田地,产量能达到多少。”

    李花子现在胆子也大了,信口开河道:“一般的麦地,亩产也就是个五六千斤的样子。”

    这个数字比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要多两倍,郑书记很满意,说:“很好,看來农业卫星的红旗,非你们莫属了。”

    省里预备了三面红旗,当场奖励给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体社员从省委书记手中接过红旗,激动的哽咽了,眼里泛着晶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來。

    场面再度沸腾,杨树根一颗心终于妥妥帖帖的放回肚里。

    ……

    省领导日理万机,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搁时间,直接去北泰视察去了,杨树根带着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远,望着车队烟尘远去,杨树根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为咱县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还是心有余悸,道:“书记,咱这样糊弄上头,真不会出事。”

    杨树根自信满满的说:“老李,这是政治,你不懂。”

    伏尔加轿车上,郑泽如对同车的麦平道:“杨树根这个年轻人你觉得怎么样。”

    麦平道:“很有党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养。”

    郑泽如点点头,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昔日苍翠的山坡变成光秃秃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见了踪影。

    “群众为了大炼钢铁,拆了宝塔、寺庙和牌坊建高炉,砸了石碑、石像烧石灰,家家户户还捐出铁锅、插销、铁铲,甚至箱子上的铁皮和墙上的铁钉,都拿來大炼钢铁,这些树木是砍伐用來烧木炭的。”麦平解释道。

    郑泽如道:“炼出來的钢铁质量怎么样。”

    车里除了司机沒别人,麦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废品,堪用的极少。”

    郑泽如叹口气道:“还是要坚持下去啊,这是群众运动,不能寒了群众的心。”

    车到北泰,郑泽如注意到江滩上昔日郁郁葱葱的几万株香樟树全都变成了树桩,知道这也是为了烧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阵悲叹,但嘴上却沒说什么。

    北泰是工业城市,大炼钢铁自然不会落后,钢铁厂是部属企业,成绩不算在当地,所以晨光机械厂拔了头筹,郑泽如将三面红旗奖给了晨光厂,并发表讲话,勉励大家再接再厉,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早日赶超英国。

    ……

    南泰县赢得了农业大生产三面红旗,杨树根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李翠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义和,和李花子家的儿子李治安同岁,两家大人都说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杨书记双喜临门,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是沒过多久他就高兴不起來了。

    人民日报上喜讯频传,广西、湖北的稻子大丰收,麻城的早稻亩产高达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与之相比,南泰的两万斤就有点小儿科的意思了。

    思想还是保守了,杨树根懊恼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个十万斤,还不上达天听,搞不好主席还能接见自己哩。

    虽然杨树根很生气,不过也沒办法,懂政治的干部又不止他一个,只能等明年大丰收把这个场子找回來了。

    秋种开始,杨树根下乡亲自指导播种,他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传达**的八字农业宪法,以此來作为今年秋种的指导思想。

    “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主席亲自定的农业八字宪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层,要把深层土翻出來才行;肥,合理施肥,我们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识分子蒙蔽,以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够;水,兴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们县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來嘛,挖水渠灌溉盐碱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种,培育和推广良种,这个就不展开讲了,老农民都有经验;密,合理密植,这个要讲一下,高产靠的是什么,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产量可以是无限的,咱们县的试验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种,要把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县去;保,植物保护,防治病虫害,不但要防止害虫,更要防备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恶毒破坏;管,田间管理;工,工具改革,这个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來的法子可以向全县,全地区,甚至全国推广……”

    会议后,各公社开始布置秋种工作,社员们用锄头、铁锨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夸张,翻个三尺是必须的。

    县农业局的老专家说土壤只有表层熟土是肥沃的,深层土反而贫瘠,这话传到县里,老专家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盐湖农场改造去了。

    按照上级指示,必须密植下种,每亩地根据土质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种子,有些老农民就发牢骚了,以往每亩地最多下十斤种,今年多了好几倍,这怎么播。

    公社不管那个,组织青年社员播种,在深翻过的地里撒上种子,上面盖一层粪土就算完成。

    各大队都有试验田、高产田、卫星田,田间地头插着木牌,上面写着第几号试验田的字样,派基干民兵拿着红缨枪看守,严防坏分子捣乱,少先队员们也组织起來,监视村里的地主余孽,以防万一。

    根据上报的粮食产量,开始上缴国家粮库,南泰县吹出一个天大的牛皮來,宣称全县丰收四亿八千万斤,实际只有一亿两千万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体粮來弥补,总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兑现,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七章 苏联间谍
    每年收获的粮食作物分为三个去向,首先是国家征购,然后是集体提留,最后也是最大头的是社员自留口粮。

    五八年全面大丰收,农业放卫星,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的比例不变,但根据上报的浮夸产量來算,数字大大增加,只好从集体粮和口粮里扣,社员们也不在乎,反正吃饭有大食堂,国家管饱。

    一九五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大炼钢铁运动在中央一次会议后悄无声息的终结,土高炉拆除,炼钢突击队返回原单位该干啥干啥,练出來的铁疙瘩百分之九十都是废品,放在仓库占地方,丢到外面影响不好,只能悄悄拉到江边丢了。

    拆掉的宝塔、古寺、砍光的行道梧桐树和香樟林,却再也恢复不了,北泰郊外光秃秃一片,沒有树,只有疯长的野草。

    天开始干旱,一连三个月沒下雨,南泰的试验田每亩撒了三十斤到八十斤的麦种,结果什么都沒长出來,反倒是正常播种的麦地里长出了稀稀疏疏的麦苗,因为干旱缺水,也比往年低矮许多。

    社员们干活的积极性日益降低,下雨刮风不下地,出工不出力的风气非常严重,反正干活不干活都一样吃大锅饭,谁也不是傻子。

    又到了割麦的季节,因为干旱缺水和不合理密植,南泰县近半粮田颗粒无收,县委书记顶着白花花的大毒日头到处视察,心急如焚,今年的国家征购无法完成,怎么先上级交代。

    灾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昔日奔流不止的大王河已经断流,河底干涸,偶尔有几条晒干的鱼躺在龟裂的河底上,淮江的水位也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航船搁浅,船运都停止了。

    杨树根视察了全县各公社,情况都很严峻,据说邻县的收成也很差,别说比去年了,就是比解放前也不如。

    地委召集县处级干部开会,杨树根怀着忐忑的心前去参会,他打算提出今年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少一些,给农民留给足够的口粮來,小时候的饥饿记忆让杨树根对粮食歉收始终有一种恐惧。

    可是地委会议上,其他县区的领导都斗志昂扬的提出,今年交公粮依然按照去年的杠杠來,少一斤都不行,地委书记高度赞扬了他们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革命精神。

    杨树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觉悟还是太低了,对不起党的教导和培育。

    “小杨,说说你们县的情况。”地委书记笑眯眯的点了他的将。

    杨树根站起來道:“今年的情况是比较特殊,但我们有信心,有把握,有能力克服困难,不但不给国家增添负担,在夏粮征收上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比去年多缴百分之五的公粮。”

    地委书记道:“不要勉强啊,有困难就提出,组织上会考虑的。”

    杨树根斩钉截铁的说:“沒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沒底,但形势不由他不这样说,如果这时候退缩,作为一个干部在政治上的前途就沒了。

    回到县里,杨树根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向他们下达了夏粮征购任务,说完之后,现场一片死寂,书记们都闷头抽烟不说话。

    “都表个态吧,总之这话我已经在地委说过了,你们看着办。”杨树根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避开了他的眼神,但也有人站了起來。

    “沒说的,杨书记的话就是命令,就算饿肚子也要完成国家夏粮征购任务,完不成任务,我李花子甘愿受罚。”

    关键时刻,还是李花子支持了杨树根。

    杨书记心头涌起一阵暖流來。

    既然有人开头,剩下的工作也好做了,杨树根软硬解释,终于让大家都接受了任务,开完会他把李花子叫來,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

    “沒有困难,一切都好,感谢杨书记照顾,就是我爱人一直在家闲着,想找点事干干。”李花子学着城里人的派头,把老婆称作爱人,显得很时髦。

    杨树根道:“县妇联还缺人手,我看先让嫂子來干着,以工代干,把编制和户口解决了,然后慢慢解决干部身份问題。”

    李花子心花怒放,老婆孩子进城吃户口粮,这可是鱼跃龙门啊,不枉自己对杨书记一腔忠诚。

    “杨书记,我个人再表个态,有啥事您尽管招呼,赴汤蹈火一句话。”李花子胸脯起伏,声音高亢。

    杨树根微笑着点点头:“老杨啊,等忙完了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准备,挑更重的担子。”

    当李花子从杨树根办公室里出來的时候,胸脯挺得老高,如同打了胜仗的公鸡,看其他公社书记的眼神已经从平视变成了俯视。

    夏粮征收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倒也沒什么阻力,不过一核算,倒把李花子吓一跳,交完公粮,社员的口粮只剩下每人每天不足半斤,农民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吃半斤怎么够。

    公社的会计拨拉着算盘,迟疑的问李花子:“书记,咋办。”

    李花子抽着城里带來的香烟,皱眉想了半天,道:“有困难就克服,少吃一两顿也沒啥,解放前还吃树皮草根呢,如今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啥。”

    夏粮足额上缴。

    ……

    省城,枫林路一号,省委第一书记风尘仆仆的从庐山开会归來,他告诉爱人潘欣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彭德怀被打倒了。

    “什么,彭老总被打倒了。”潘欣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彭总竟然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提出了批评,这是他咎由自取啊。”郑泽如坐在藤椅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庐山上批判彭德怀的场景历历在目,昔日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也只得屈服。

    “要引以为戒,时时刻刻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郑泽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潘欣说话。

    潘欣只是省委办公厅的普通工作人员,对高层政治不太感兴趣,她岔开话題道:“南泰老家寄信來,说今年粮食收成不好,搞不好要挨饿。”

    郑泽如轻笑:“笑话,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饿到老百姓,今年天气干旱粮食歉收的情况,组织上是了解和掌握的,如果某些地区缺粮的话,国家可以返还一部分公粮,再不行还有救济粮嘛。”

    潘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家的乡亲们人心惶惶呢。”

    次日,郑泽如來到办公室,特地让秘书查一下南泰的粮食产量,询问一下是不需要国家救济。

    秘书笑道:“南泰今年还是丰收,不但不用国家救济,交公粮还再创新高哩。”

    郑泽如哦了一声,心里感慨,小杨是个好同志,困难自己背,不向领导伸手,值得培养。

    但今年粮食歉收的大环境是确定无误的,城镇居民的口粮供应都受到了影响,这一点郑书记是知道的,他对秘书说:“拿三十斤粮票,给他们母子寄过去。”

    秘书点点头:“我立刻去办。”

    郑泽如寄來的粮票派了大用场,红玉正愁怎么给上大学的儿子增加营养呢,城镇居民虽然有粮食计划,但配额极少,王北泰是师范学院篮球队的队长,每天都要锻炼,体力消耗很大,那点定量进肚子就消化,到下午就饿,每月能多三十斤粮票,起码不会象有些同学那样饿得浮肿。

    江北师范学院的学生们一个个面有菜色,有气无力,他们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子女,家里条件不宽裕,又是二十岁左右活动量大的年纪,每天四两的定量怎么够吃。

    王北泰却和别人不同,他虽然也住校,但经常回家,而且是骑着自行车來回,这年头有自行车的可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而同学们从沒听说王北泰家里是干啥的,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北泰还经常从家里拿來饼干、肉包子等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这些可疑的因素引起了同宿舍团支书叶谦的注意,叶谦是龙阳乡下农村人,祖辈都是赤贫,根红苗正出身好,虽然脑子笨学习不好,是组织保送上的师范,但政治上一直很积极,是俄语系的团总支。

    叶谦是团干部,但威信远不如王北泰,尤其是那些女同学沒事有事都爱和王北泰來往,甚至有戏称说王北泰是师范学院俄语系的白马王子,这倒不失偏颇,王北泰继承父母各自的优点,生的高大英挺,一米七四的身高玉树临风,皮肤白皙,笑容迷人,尤其俄语说的呱呱叫,能和苏联专家直接对话不打怵。

    而且王北泰是篮球场上的投篮冠军,话剧舞台上的罗密欧,他总是一袭洁白的衬衫,一辆锃亮的进口自行车,多少女生都梦寐以求坐上那辆自行车的二等座啊,其中就包括叶谦的梦中情人郭妮娜。

    这些都是次要的,王北泰在同学中威信甚高的最重要原因是在这个困难年代,他会把家里的吃食拿來和同学们一起分享,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叶谦感到自己的光芒被压制,不由得嫉恨起王北泰來,他开始悄悄关注王北泰,想找出对方的把柄來,比如这些副食品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和女同学私下里搞不正当关系什么的。

    王北泰依然每天乐呵呵的,沒有察觉阴暗中有一双狡黠阴毒的眼睛盯着自己。

    叶谦盯了很久,沒有找到什么证据,正在懊丧之际,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題,王北泰为啥俄语这么好,因为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苏联广播。

    叶谦的心剧烈狂跳,怪不得啊,中苏关系破裂,他还坚持收听敌台,他不但支持苏修,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安插在江北的一枚重要棋子,刺探我**事工业的情报,以换取大量的副食品,对,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团总支叶谦同学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他连夜奔向校保卫科,向保卫干部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师范学院保卫科的干部们平时沒啥业务,正闲的蛋疼,听说学校里出了苏联间谍,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拿着棍子和手电筒,前往校园大操场附近的小花园,将正在收听俄语播音的王北泰抓个正着。

    王北泰被押进保卫科,叶谦立了大功,他得意洋洋的说:“王北泰一直试图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反而引起我的警惕,这才抓到他的现行。”

    这个案子太大了,保卫科不敢擅自处理,都夜里九点了,还是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学校抓了苏联间谍。

    派出所的边三轮摩托立刻开來,所长亲自带队,他板着一张铁面孔,沒有去提审王北泰,而是将保卫科长拉到一边问他:“你知道该生什么家庭背景么。”

    保卫科长说:“不清楚,档案上填的是一般城镇居民,咋了,另有玄机。”说着给所长递了一支烟。

    派出所长说:“我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省厅主要领导发过话要长期特殊照顾的,每月他家都有省城寄來的邮件,面粉豆油衣服鞋子都有,邮戳是省委家属院的,你懂了吧。”

    保卫科长眼睛眨巴眨巴,似懂非懂,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八章 旧货行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派出所和保卫科还是对王北泰进行了询问,当然是非常和蔼可亲的,绝非对犯人的审问。

    王北泰本來是上了背铐的,现在也解开了,一头雾水的蹲在角落里。

    “坐下吧。”科长招呼王北泰坐下,拿出香烟來点上一支,钢笔记录本摊在桌子上,开始问话:“小王同学,你不要有精神负担,照实说就好,有人举报你偷听苏修电台,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苏修电台。”王北泰很纳闷,“我这是中波收音机,哪能听到苏联广播。”

    “可我们都听到了,你听的是俄语广播。”科长道。

    “那是咱北京的中央广播电台的俄语频道广播。”

    “哦,这样啊,那说说你的自行车和肉包子从哪里來的。”

    “是我家里的。”

    “听说你是单亲家庭,你母亲寡妇失业的,怎么能给你买得起自行车,每月还能提供那么多副食品。”

    本來很淡定的王北泰忽然竖起了眉毛:“谁说我妈妈是寡妇,我有爸爸。”

    “那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科长拿起了钢笔,炯炯目光盯着王北泰。

    王北泰却不言语了,似乎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秘密。

    派出所长干咳一声道:“小王同学,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我和张科长都会替你保密,我们以党性担保。”

    说着看了看张科长。

    “对,以党性担保,不会泄露。”张科长心领神会附和道,他也很想知道,王北泰这个神秘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爸爸是……”王北泰低声道。

    “谁。”科长和所长都竖起了耳朵,沒听清楚。

    “是郑泽如。”王北泰略微提高了声调。

    科长和所长面面相觑,果然是大來头啊,惹不起。

    “我身上还有爸爸写的信,不信你们可以看一下。”王北泰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印着江东省委的字样,应该不是假的。

    真相大白,王北泰无罪开释,爆料人叶谦却被保卫科的同志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说他无中生有,诬陷同学,给社会主义高校建设添乱。

    “我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保持高度警惕性,难道有错么。”叶谦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向张科长叫板,他还就不信了,一个资产阶级少爷能有这么大能量,让学校保卫科都甘当他的走狗。

    “回去写一份检讨,一定要深刻。”张科长才不屑和他一个学生辩论叶谦忿忿不平的走了,回到宿舍,王北泰正和室友们吃饼干呢,热情招呼他:“小叶,來吃奶油饼干。”

    “不吃。”叶谦生硬的拒绝道,自顾自爬上铺位拿被蒙着头,下面的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实在受不了,拿了钢笔和稿纸走了,出门前还狠狠摔了下门,心里骂道:“这帮被糖衣炮弹腐蚀的可怜虫。”

    “叶谦今天咋的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大家都很纳闷,王北泰也很奇怪,他并不知道今晚被抓是叶谦告的密。

    叶谦來到外面路灯下,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举报信,第二天亲自交到学校党委。

    过了三天,沒有回应,正当叶谦想找去理论的时候,学校团委免掉了他俄语系团总支的职务。

    叶谦这才醒悟,王北泰身份不一般,他痛定思痛,放下心结,开始接近王北泰,向他靠拢,沒事借个笔记,帮打个热水什么的。

    学校领导知道王北泰的生父乃是当今省委第一书记后,对这个学生给与了极大的照顾,在团委安排下,王北泰当选为下一届俄语系团总支书记。

    王北泰兴奋之余,拿出钱來请同学们到解放路上的莫斯科餐厅在吃西餐,一大男女学生兴高采烈的來到冷冷清清的西餐厅,却被服务员告知,吃西餐不但要钱,还要粮票。

    “粮票我有。”王北泰拿出一叠粮票來甩在柜台上。

    同学们进入餐厅各找位置,拿起餐单來浏览一番,口水都滴出來了,不过服务员告诉他们,这上面写的都沒有,只能供应面包和罗宋汤。

    “那就面包加罗宋汤,每人一客,再來两瓶红酒。”王北泰豪爽无比。

    同学们再次欢呼起來,叶谦也在他们其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当同学们大快朵颐所谓的西餐时,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也來到莫斯科餐厅,点了一份面包和罗宋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慢慢吃了起來,最后还用面包将汤底子都擦干净吃下去。

    这对夫妇,正是江北钢铁厂的前总经理慕易辰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车秋凌,他俩都是上海人,圣约翰大学毕业,从少年时期就养下每周要下一次馆子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惯,如今老了依然如旧,但每月吃一次不现实,只能每周來吃一次。

    慕易辰已经靠边站,不再担任钢铁厂的领导职务,但退休工资还在,而且不低,但他需要养活的人太多,孙子孙女一大帮,都需要老两口接济。

    家里人口多,房子再大也不够住,孙儿孙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吨吃饭都喊饿,可粮票是定量的,想多买粮店也不卖,幸亏慕易辰家底子厚,衣柜里呢料西装大衣可不少,皮鞋靴子几十双,首饰盒里金银珠宝,瑞士手表,都能拿來换钱买高价粮。

    每隔一段时间,慕易辰就会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去旧货店,换來钞票直接去副食品商店买高价糕点给孙子们打牙祭。

    旧货店其实就是以前的当铺,北泰经济发达,当铺不少,解放后有些当铺老板被镇反处决掉了,剩下的也关门大吉,等到公私合营的时候被政府收去,改成了旧货店。

    国营旧货店最近出台一项规定,卖旧货必须持有户口本,卖一样东西就在户口本上盖一个小戳子,不出三个月,慕易辰家的户口本就快盖满了,他只好借來已经另立门户的大儿子家的户口本,继续倒腾旧货。

    家里的旧衣服旧皮鞋倒腾的差不多了,就该轮到细软了,俗话说穷玩金子富玩表,穷人好不容易挣点钱,忙不迭的换成黄金藏在箱子底,以备不时之需,而富人就沒这个顾虑,可以买一些昂贵的奢侈品,比如各种牌子的瑞士手表,慕易辰就拥有朗格、宝柏、伯爵、劳力士、浪琴等手表,低端的英纳格、梅花等卖完了,就该轮到好表了。

    慕易辰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哪一块都舍不得,但不卖表就沒得吃,孙子孙女就得象别人家孩子那样浮肿,最终他还是拿出了劳力士去旧货行出售,來到旧货行,营业员早就认识他了,热情招呼道:“老同志你又來了,这回卖什么。”

    “手表。”慕易辰拿出劳力士的表盒,真皮盒子里面是丝绒衬底,很华贵,很高档,这个营业员擅长鉴定呢料丝绸质地的好坏,对手表沒有研究,需要请专业老师傅出马才行。

    旧货店还是养了一些高人的,这些老师傅旧社会的时候在当铺当朝奉,什么好东西沒见过,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劳力士手表,保养的还不错,起码卖个一百块。

    店员说:“老同志,店里沒这么多钱,您稍等一下,我们去银行拿钱。”

    慕易辰点点头坐下等候,外面又进來一个顾客,拿着件褐色的皮夹克,一看认识,这不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么。

    原來陈北也來旧货行卖衣服,他当年在国民党空军服役的时候搞的轰炸机飞行员穿的b3外套,皮毛一体,暖和的很,就是有些虫蛀。

    “这么好的衣服,留着冬天穿多好。”慕易辰摸着皮衣,很是可惜。

    陈北道:“冬天有厂里发的棉大衣,用不着穿皮衣,再说这是国民党空军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了,但不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穿出去还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还是换钱给儿子买点奶粉好。”

    店员看了陈北的皮外套,给开出三十块钱的高价,陈北痛快答应了,收了钞票继续和慕易辰聊天。

    正聊着,外面进來两个公安民警,鹰一般的目光扫过两人,店员指着慕易辰道:“就是他,三天两头卖旧货,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跟我们走一趟。”民警揪住慕易辰就走。

    “同志,等等。”陈北出手阻拦,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晨光厂保卫处的,这个老同志我认识,不是坏人,他卖的都是家里的旧东西,他家人多,吃不上饭,所以经常往旧货店跑,这也是沒办法的事情。”

    民警看了陈北的工作证,还真给面子,虎着脸道:“下次注意。”说完就走了。

    慕易辰搞得心情很差,也不卖手表了,出门而去,陈北一道走,劝道:“慕叔叔别生气,现在都这样,一个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沒有敌人也想造出敌人來。”

    “我哪敢生气啊,我们家成分不好,户口上都注明着呢,资本家家庭,营业员怀疑我投机倒把也在情理之中。”慕易辰哀叹一声。

    陈北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昔日玉树临风的慕叔叔,才不到六十岁年纪,却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慕叔叔,我帮你卖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陈北追上去道。

    慕易辰道:“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沒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四十九章 娘,吃糖
    陈北又找了一家旧货店,用自己的户口本帮慕易辰把那块劳力士手表卖了一百块钱,总算了结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陈北也拿着钱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买了一罐全脂奶粉,想了想又买了一斤硬糖,这玩意便宜又耐吃,给邻居孩子们增加营养最合适。

    回到高土坡家属院,正给儿子冲奶粉,隔壁钢铁厂大院的陆二喜带着娃娃來串门,小孩子比陈光小两岁,今年四岁,生的瘦小干枯,两只眼睛紧盯着玻璃杯里的牛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陈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奶,国营第一奶粉厂生产的齿轮牌全脂奶粉质量就是好,冲出來的奶液稠厚挂杯,奶香四溢。

    陆二喜正和陈北唠嗑,说孩子要上育红班,该起个名字,向陈北取经來的,陈北想了想说:“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陆天明吧。”

    “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义。”陆二喜很高兴,掏出烟來请陈北抽,十年前他是钢铁厂的搬运工,连媳妇都娶不起,现在已经是钢铁厂炉前班长了,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老婆肚里还有一个,虽然炉前工有补助,日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看小天明邋里邋遢的样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着小陈光手里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陆二喜沉下脸來,在儿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声。

    “二喜,干啥呢。”陈北一把抓住陆二喜再次扬起的巴掌。

    “这孩子,沒出息。”陆二喜气哼哼道,觉得儿子丢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脸通红,继而嚎啕大哭起來,泪珠啪啪往下掉。

    陈北俯下身子抱住陆天明:“娃儿,想喝牛奶是吧,大大给你冲一杯。”

    小天明流着泪抽泣着,胆怯的看向父亲,陆二喜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不看儿子。

    陈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冲了一杯牛奶递到小天明手里,小孩子还是耐不住奶香诱惑,咕咚咚两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色奶沫,一伸舌头舔干净了。

    陈北看了心酸,从兜子里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里,陆二喜嘴上说不要不要,却并不阻拦。

    闲扯了一会,陆二喜带着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來身患重病,1947年就该死的,却被陈嫣带來的医疗队救活了,一直活到现在,还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妇,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妇正怀孕,家里七张嘴需要吃饭,光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

    忽然闻到厨房飘來一股香味,接着媳妇端來一盘喷香的豆渣饼來,说:“快吃吧,加了猪油渣的,可香了。”

    陆二喜道:“哪里弄的。”

    媳妇道:“我听人说长风豆制品厂每天早上四点半都会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捡了一盆回來,用水冲冲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场捡來的菜叶子,做成饼子,营养价值比人参鹿茸都高。”

    陆二喜皱起眉道:“我知道这回事,那是豆制品厂的生产废料,郊区农民拉回去喂猪的,你怎么能这样,这不丢我的人么,我好歹也是个班长哩。”

    媳妇道:“那你说咋办,粮食计划不够吃,孩子们饿得都浮肿了,我这个当娘的看着都心疼。”

    陆二喜嘴上硬,心里也难受,媳妇沒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劳肯干,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钢铁厂的班长,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怎么能干。

    “以后不许去了,我会想办法的。”陆二喜道,拿起豆饼子咬了一口,确实很香,但他只咬了这一口,剩下的再也沒动。

    吃完了饭,陆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从兜里拿出硬糖來分给弟弟妹妹吃,还给娘一个。

    “真甜。”娘做了一个吃糖的夸张架势,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实连糖纸都沒剥开。

    今天陆天明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点钟,媳妇爬起來,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來,瞪着小眼睛问道:“娘,你干啥去。”

    娘拿了一个钢精锅,说:“娘去抢豆渣给你们做饼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时候咱娘俩一块抢。”

    媳妇拿着钢精锅,小天明拿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碗,娘俩披星戴月來到长风豆制品厂后门附近,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看來豆渣的秘密传播的极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抢到豆渣了。

    到了四点半左右,两个工人抬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渣出來,往地上一倒,等他们一进门,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们立刻冲了上去,天明娘也端着锅挺着大肚子跑过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直接踩着她的肚子过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鲜血从裤腿里弥漫出來。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这并不耽误他们抢豆渣,陆天明哭嚎着走过去,娘已经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來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剥开一粒硬糖,塞进娘的嘴里。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着头看着天明,瞳孔渐渐发散。

    ……高土坡钢铁厂家属院,孤零零摆着几个花圈,哭声中夹杂着孩子的笑声,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带领在花圈旁玩耍。

    陈北和马春花前來吊唁,看到无忧无虑的孩子,马春花眼圈红了,低声问陈北:“多烧一点吧。”

    “你拿主意。”陈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俩人工资都高,经济上比这些工友们宽裕多了。

    “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骄傲的指着花圈对吊唁的亲朋说道。

    陆二喜的媳妇死了,一尸两命,法不责众,他沒得到任何赔偿,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他几乎是一夜白头,穿着满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里,目光空洞,地上烟蒂一堆。

    邻居大婶们大嫂们都唉声叹气,二喜娘哭天抹地,陈北将钱包里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來装进白纸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进來,是钢铁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见到组织上來人,一直憋着的陆二喜终于哭出声來,扑上去要给车间主任下跪磕头,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恸道:“二喜,我來晚了。”

    “主任,我这日子咋过啊。”陆二喜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哭的像个孩子,也难怪他发愁,养活老娘不算,还要养活四个孩子,他还要三班倒干活,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哪有粮食啊。

    “二喜,你的困难组织上已经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儿所,另外每月多给你一些补贴。”工会主席道。

    “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组织,党的恩情我陆家时代不忘,下个月钢铁大会战,我绝不落后,力争冠军。”陆二喜忽然亢奋起來,拍着胸脯发下誓言。

    “走吧。”陈北对马春花说。

    马春花眼中闪烁着晶莹,感动地说:“二喜同志真不愧是党培养出來的工人阶级,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啊。”

    ……南泰县委书记杨树根站在江北第三国营旧货店柜台前,端详着一块精美的劳力士手表,营业员略有些不耐烦,公私合营之后,昔日受剥削的当铺小伙计变成了吃国家饭的工人,社会地位迅速上涨,尤其是旧货店这种有油水的单位,走到外面都比别人高一头。

    但营业员不敢表示出不悦來,旧社会那点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派得上用场的,眼前这位顾客虽然三十來岁不显山漏水,但他衣着整洁,手上沒老茧,脚上沒烂泥,说明不是体力劳动者,腕子上戴着一块英纳格,说明他是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马路上停着一辆县区牌照的嘎斯吉普车,这年头有资格坐专车的,起码是十三级干部,这人兴许是县里的副县长之类,区区旧货店营业员哪敢开罪。

    “同志,这块表是德国劳力士,质量很过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爱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块,价格也很公道。”营业员介绍道。

    杨树根点点头,他虽然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在陈子锟家当过园丁,见识过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对手表这种东西很感兴趣,身为县委书记,十三级干部,每月工资一百多块,又沒有太多家人要养活,买个手表还是绰绰有余的。

    “拿出來看看。”杨树根道,劳力士在手,拧拧发条,听听声音,不错,就它了。

    “我要了。”杨树根沒还价。

    “好嘞。”营业员迅速写了一张单据,挂在一根悬在屋梁上的铁丝上,哗啦一声,铁夹子划到收款台,杨树根去付了帐,收款台又将收据飞过來,这块手表从此就归杨树根了。

    杨树根是到地委來开会的,地区传达省里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歉收返销粮和救济粮。

    南泰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第一个表态,就算再苦再难也不向国家伸手要一粒粮,一分钱。

    其他县的领导也不甘落后,纷纷表示不需要救济粮,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章 小英雄
    杨树根是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已经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就连县里的干部口粮都削减了,但这话他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国家伸手,这是原则问題。

    一九五九年在饥饿中渡过,国家进入了节衣缩食的时期,连解放军都换了五八式军装,大檐帽和金肩章收了起來,重新戴起了解放帽,穿起了布军装。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连夜雨,苏联宣布撤回全部专家,并且索要抗美援朝时的武器货款,国家沒有外汇支付,只能用农产品充作货款。

    南泰县已经出现饿死人的情况,还有个很不好的苗头,一些农民竟然预谋外出逃荒,消息报告到县委,杨树根当即下令县公安局封锁车站码头,发现类似盲流人员,立即抓捕遣返,同时命令各公社出动基干民兵,封锁交通要道,金质人员外出。

    “再苦再难大食堂也要坚持办下去,粮食不足就瓜菜代,还能难倒咱们无产阶级革命者。”杨树根在县里的会议上对公社干部们说,现在他的会议演讲稿都由阮铭川代笔。

    虽然杨书记也是个才子,但在写稿方面比阮大记者还是稍逊风骚,阮铭川写发言稿很有一套,同样的題材,面对干部、群众、工人、农民、部队,都有不同的写法和措辞,该**的地方还会有注释:此处略停顿三秒钟,等待掌声。

    杨树根很欣赏阮铭川的才华,虽然不能直接任用这个右派,但在生活上给与了一些照顾,比如每月多给十斤粮票,阮铭川感激涕流,甘心情愿的当杨书记的编外秘书。

    有一次,杨树根半开玩笑的说:“老阮,你真是咱们江东的头号笔杆子,以前陈子锟那些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吧。”

    阮铭川道:“真不是,陈子锟发言从不要稿子,张嘴就來。”

    杨树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个军阀有这样的才华。”

    停了几秒钟,阮铭川道:“呵呵,还是杨书记说的对,陈子锟虽然沒让我替他写稿,但肯定有别人帮他写,很可能是他的情妇刘婷。”

    杨树根沉下脸道:“陈将军现在还是国家的高级干部,你怎么能在背后说人家的作风问題呢,就算再荒淫无耻,也不能摆到桌面上说啊,让群众听到影响多不好。”

    阮铭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杨树根很满意对方的态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开会,你不是家在省城么,跟我一起回去吧,还能省一张车票。”

    “太感谢杨书记了。”阮铭川感恩戴德。

    ……杨树根到省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大办粮食代用品”,省农科院的一个教授给來自全省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讲课,让这些领导们大开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麦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亩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国普遍推广,以玉米根、小麦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话,全国可得几十亿斤的粮食代用品。”

    戴眼镜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横飞,在上面说的起劲,县委书记们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是很懂政治的干部,这些玩意骗老百姓还行,骗干部还差点火候。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

    中午食堂开饭,吃的都是农科院发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叶蛋白,小球藻,这些东西都被省委党校的大师傅做成肉的模样,还浇上一些肉汁,看起來很是赏心悦目。

    教授继续做讲解:“小球藻含大量叶绿素,蛋白质,对人体健康极好,多吃能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血管疾病的发作,应该大力提倡,全面推广。”

    干部们都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杨树根更是当场拿出笔记本做了记录。

    事实上党委将这些县级干部集中起來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干部们补充营养,省里拨了一批黄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额供应,半个月下來,干部们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浮肿都消了。

    学习班结束,杨树根临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楼买了二斤鸡蛋糕,用的是特供券,这年头买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沒有票证,哪怕官儿再大也沒有,县官不如现管,县长也比不上食品店的营业员,大食堂的厨子。

    ……陈子锟以前的副官双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还是个中层干部,管仓库,很有油水。

    双喜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二儿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爹的哪舍得孩子饿肚子,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双喜终于将手伸向了仓库。

    他带了十斤鸡蛋回家,进门的时候老婆正在发牢骚,骂骂咧咧嫌自家男人沒本事,这个老婆还是当年他强娶來的,一直以來都在闹别扭,哪怕生了俩孩子还是这样。

    “你看看这是什么。”双喜和颜悦色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开盖布,顿时惊喜万分:“鸡蛋。”

    “嘘,小声点。”双喜赶紧将手指竖在嘴上,老婆会意,快速奔到窗边拉上窗帘,压低声音道:“哪搞的。”

    “账目上做点手脚,沒事的。”双喜道。

    老婆喜滋滋将两枚鸡蛋拿起贴在脸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葱花炒鸡蛋。”

    “低调,一定要低调啊。”双喜道。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老婆道。

    当晚,双喜家吃了一顿葱花炒鸡蛋,俩孩子吃的满嘴流油,开开心心,大人倒沒怎么动筷子。

    晚上,俩孩子都入睡以后,老婆洗了澡爬到双喜身上,主动拨弄他,双喜已经半年沒过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烦,催促他赶紧完事,这次却是例外,温柔的很。

    “双喜,俺娘家两个弟弟日子过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后,老婆细声细气的问道。

    “我尽量想办法吧。”双喜道。

    “就知道俺们双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脸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点,已经熟睡的双喜发现老婆披衣起床,问道:“大半夜的干啥去。”

    “倒鸡蛋壳去,被邻居发现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点,扒垃圾的清洁工老王的大嗓门在巷口尽头响起:“谁家这么阔气,吃这么多鸡蛋。”

    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邻居们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鸡蛋壳,足有四五个鸡蛋的份量,都啧啧称奇:“真败家,鸡蛋这么个吃法。”

    双喜老婆煮了两个白水鸡蛋,给俩儿子一人一个,吩咐他们下第二节课再吃,千万别让同学看见。

    俩孩子手拉手上学去了,大儿子陈忠上四年级,已经很懂事了,等到第二节课下课之后,他偷偷将鸡蛋从书包里拿出來塞进裤袋,來到学校公共厕所后面,蹲在地上剥鸡蛋壳。

    忽然阴影笼罩了他,抬头一看,是少先队中队长王小飞带着几个中队委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忠,你背着大家干什么呢。”王小飞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脚踩在一块砖头上,威风凛凛的质问道,他的一条胳膊叉在腰间,两道杠的标志格外醒目。

    陈忠不是少先队员,因为家庭成分问題,他一直沒被组织接纳,是班上沒入队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另外两人一个是资本家后代,一个是恶霸子弟。

    “我……我吃鸡蛋。”在两道杠威严下,陈忠不敢撒谎。

    “你哪來的鸡蛋。”王小飞继续质问。

    “我妈给的。”陈忠怯生生道。

    “别人家都吃不起鸡蛋,就你家吃得起,你这个资产阶级少爷羔子。”王小飞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阶级,举手投足都带着霸气。

    同学们跟着起哄:“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嗷。”

    陈忠拿着鸡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还是递给中队长:“我请大家吃鸡蛋。”

    王小飞接过來,直接丢在地上道:“还想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们,做梦吧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头明显耸动,在吞咽口水。

    洁白的鸡蛋沾上了灰尘,陈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捡,王小飞一脚将鸡蛋踢飞,落进了茅厕粪坑。

    少先队员们欢呼着跑远了。

    回到家里,陈忠闷闷不乐,爹娘问起他也不说,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带來的,他就特别的难受,心想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里九点,双喜骑着自行车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驮回來一口袋面粉,对老婆说:“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给你娘家送去,让他们千万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惊肉跳:“一百斤这么多,不是让你小心点嘛,细水长流多好。”

    双喜道:“我下个月就不管仓库了,现在不下手,就沒机会了,你放心,账目我做平了,只要沒人揭发,就绝对不会出事。”

    隔着一道布帘子,他的大儿子陈忠将这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里吃面疙瘩汤,两个孩子吃的饱饱的上学去了,走在路上,陈忠对七岁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当红领巾。”

    弟弟陈实傻乎乎的点点头。

    “你跟我到校长室,我说啥你说啥,管保你当红领巾。”

    陈实还是点头。

    來到学校,陈忠拉着弟弟直奔校长室,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心里怦怦直跳。

    校长看见俩学生來找自己,有些纳闷,道:“进來吧。”

    陈忠走进校长室,手足无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校长道:“小同学,有什么事么。”

    陈忠鼓起勇气道:“校长,我要揭发。”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一章 大义灭亲
    校长还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不在焉拿起报纸道:“说吧,和同学闹什么意见了。”

    今天的淮江日报头版消息是,一万五千吨小麦载着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驶向阿尔巴尼亚。

    “我们的国际朋友遍天下啊。”校长感慨着,端起茶杯举到嘴边。

    “校长,我爸爸偷国家的鸡蛋和粮食。”陈忠一句话惊得校长茶杯里的水都泼了出來。

    “什么,怎么个情况,你慢慢说。”校长也是老党员了,警惕性很高,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案子。

    “我爸爸是副食品的仓库主任,他往家里偷偷拿鸡蛋,还有面粉,老大一口袋,这么大。”陈忠兴奋激动的小脸通红,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校长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

    校长道:“你先不要去教室,待会我带你们去见民警叔叔,你们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俩孩子都认真的点着头。

    校长如临大敌一般,将陈忠的班主任叫來,又叫來两个体育老师,护送他们一起到附近派出所报案。

    民警相当重视,一位副所长亲自接待,仔细询问案情,陈忠人小鬼大,丝毫不怵,娓娓道來,陈实到底年纪还小,妈妈又经常拿民警叔叔吓唬他,进了派出所吓得不敢乱说乱动。

    做完笔录,所里领导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陈忠家里查抄赃物,一路去副食品公司逮捕陈双喜,正是困难时期,民警们的腿都浮肿了,此时出现贪污国家粮食的案件,干警们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一队干警來到双喜家里的时候,他老婆正背着半袋子面粉准备出门,被民警当场擒住,人赃并获,质问她哪來的面粉,这个狡猾的女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不过看到民警背后的儿子,顿时全明白了,当场承认,是丈夫从单位里拿得。

    “所长,发现了鸡蛋。”一位民警从厨下搜出一篮子鸡蛋,高高举起,大家都很愤怒:“全国人民都在挨饿,省领导都和大家同甘共苦,你们居然贪污粮食,真是罪不可恕。”

    双喜的老婆惭愧的低下了头。

    民警给她上了铐子,连面粉和鸡蛋一起押出去,邻居都在外面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双喜老婆不敢抬头,陈忠却骄傲的昂起了头。

    因为陈双喜以前当过兵,所以这一路抓捕分队特地配了两把五四式手枪,來到副食品公司,先找到党委书记谈话,然后请公司保卫科干事把陈双喜叫來,一进门他就被干警们按到了,手枪顶着脑袋上了背铐。

    陈双喜被捕以后很不老实,拒不交代犯罪事实,民警气的把他吊在暖气管道上打也不开口,还是所长有办法,把陈忠叫來说:“告诉你爸爸吧。”

    陈忠大声说:“爸爸,你坦白交代吧,我都告诉警察叔叔了。”

    随即陈忠被带走,双喜心理防线被击垮,将自己如何做假账,偷窃仓库面粉和鸡蛋的犯罪事实一一交代。

    关了一夜后,双喜的头发全白了,他清楚自己面临的惩罚,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恐怕难逃一死了。

    陈忠兄弟俩的父母都被逮捕,无家可归,暂时被送入校长家代养。

    案子报到市里,由于罪行特别严重,影响极其恶劣,省政法委也介入此事,政法委书记徐庭戈做出批示,必须从重,从严,从快处理,严厉打击经济犯罪。

    陈寿听说此事后,立刻发动关系疏通,可是这帮老人早就沒了任何资源,忙前窜后,甚至打电报给陈子锟,请他出面说情。

    陈子锟从北京打來长途电话找郑泽如,办公室一直推脱搪塞,说书记在开会,沒时间接电话。

    沒办法,陈子锟只好打给徐庭戈,徐庭戈倒是不客气,接了电话说:“叙旧我陪你聊,说情就算了,这案子已经上了内参,中央都知道了,谁出面都是白搭。”

    陈子锟道:“不就是一百斤面粉,一篮子鸡蛋么,我加倍赔偿。”

    徐庭戈道:“你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啊,什么都用钱说话,非常时期,陈双喜顶风作案,罪大恶极,他两个儿子都看不下去,主动揭发,现在已经被省里树立为大义灭亲小英雄,活动开展的很热烈呢。”

    陈子锟道:“那好,我不求你法外开恩,你能秉公执法就行。”

    徐庭戈道:“这个不用你教,**人向來公正无私,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把秘书叫进來,安排召开公审大会。

    公审陈双喜的现场,徐庭戈发表讲话,他脱稿演讲,说到酣畅处,猛一拍桌子道:“北京有些位高权重的人,打來长途电话说情,想免贪污犯一死,这是藐视人民法庭,藐视党的领导,我宣布,判处罪犯死刑,立即执行。”

    陈双喜五花大绑,押上汽车,开往南郊刑场,一路上群众投來石头瓦块,砸的他鲜血直流,却一声不吭。

    到了刑场,死刑犯被押下來,跪在荒滩上,法院人员问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双喜沙哑着嗓子道:“我的两个孩子咋办。”

    法官鄙夷道:“这个你放心,国家自然会照顾他们。”

    与此同时,市区某学校礼堂内,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大义灭亲小英雄陈忠脖子穿着洁白的衬衣和蓝色的斜纹裤子,脖子上系着鲜红的红领巾登上了讲台,虽然他年纪小,但口齿伶俐,宣传部的叔叔阿姨教给的话都会说,所以被树立为榜样,而他弟弟陈实年纪太小,又胆怯不敢说话,所以无法登台。

    陈忠向台下上千人敬了一个队礼,他现在已经光荣加入少年先锋队,而且被破格提拔为大队委员,佩戴着三道杠,王小飞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尊敬的领导,老师,同学们,我叫陈忠,是机关第二小学四二班的一名学生,有一天我回到家里……”陈忠声情并茂的讲起自己揭发父亲的故事來,讲到毅然走进校长室的那一刻,他按照宣传部叔叔的教法停顿了一下。

    台下再次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

    刑场上,公安人员戴着口罩,端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瞄准陈双喜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双喜跪在地上,后脑中枪,立扑,脑壳被子弹掀开,残缺不全,红白满地。

    法医上前查验,确定死亡,行刑队收拾残局,四周围观群众过足了瘾,渐渐散去。

    双喜的老婆被判处五年劳改,发往盐湖农场。

    陈寿收到一张账单,让他支付弟弟的五分钱子弹费。

    双喜的房子被房管局收走那天,校长带着陈忠兄弟俩來拉东西,七岁的陈实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寻找爸爸妈妈的身影。

    “哥哥,我想爸爸了。”陈实说。

    “咱们沒有爸爸了。”陈实说。

    “那妈妈呢。”

    “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几年才能回來。”

    “那咱们咋办。”

    “党就是咱们的爸爸妈妈,怕啥。”

    校长家庭条件也不好,难以照顾两个孩子,陈忠兄弟,终于住进了社会福利院。

    ……饥饿在蔓延,苦水井是重灾区,因为往年的浮夸,把集体提留和农民口粮全都交上去了,有些农民偷偷藏了粮食,被大队干部带着基干民兵搜出來,不但充公,还要绑起來吊着打哩。

    荒年大家不是沒经过,以往还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如今因为大炼钢铁,树木被砍伐干净,连树皮也沒得吃,只能天天喝野菜汤,一肚子水走路都咣当响。

    有些人想出去逃荒,却发现交通要道都有基干民兵把守,严禁逃荒,大部分人无奈只好回家等死,有几个人悄悄走小路出去,过了几天却被抬了回來,人已经不行了。

    据说他们跑到县上,想坐火车逃荒,又被公安拦下,在县城沒吃的,听人说酒精厂的排水沟里有酒糟,就跑去捞那些陈年黑泥吃,吃了拉不下,县医院也沒得治,只能拉回來等死。

    梁家庄每天都有出殡的,村里的老人死的差不多了,死因不同,但饥饿是大头,唯一活的滋润的是生产队长和大食堂的厨子,村里的提留都在人家手上,哪能饿着。

    地主家属梁盼和梁乔氏的日子过的很苦,母子俩住在一处快塌的土屋里,老娘已经奄奄一息,梁盼端着一碗水说:“娘,喝口水。”

    梁乔氏说:“不喝了,娘活够了,该走了。”

    忽然外面黑影一闪,梁盼抄起铁锨道:“哪个狗日的鬼鬼祟祟,给我出來。”

    沒人答话。

    梁盼拎着铁锨出屋,四下观望,毫无人影,再看地上,放着一个布口袋,里面是半袋子高粱米。

    梁盼來不及多想,拿着高粱米进屋道:“娘,有吃的了。”

    煮了半锅稀饭,娘俩狼吞虎咽吃完,觉得好受多了。

    “娘,是谁送來的粮食。”梁盼问。

    “兴许是菩萨吧。”梁乔氏道。

    隔了三日,门口又有东西,这回是一只荷叶包裹的烤熟的山鸡。

    梁乔氏又忙着磕头拜谢菩萨,梁盼却不信神,他说:“是不是爹悄悄回來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二章 野人
    梁茂才逃亡十年,杳无音讯,梁乔氏不敢相信丈夫还活着,叹口气说:“也说不准是你爹的鬼魂给咱娘俩送吃的來了。”

    梁盼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娘:“吃吧,娘,补补身子。”

    烤山鸡还是热的,香味扑鼻,梁乔氏的眼泪下來了,上次吃肉还是五八年除夕,生产队开恩,给这些改造比较好的地主余孽也发了半斤猪肉,那味道至今还记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乔氏含着眼泪吃着鸡腿。

    烤山鸡的香味飘到屋外,负责监视梁家的两个少先队员耸了耸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來。

    前两天村里发生一起恶性投毒案,社员们吃了大锅炖的野菜,毒翻了十几个人,经县医院全力抢救才活过來,公社怀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对地主富农家二十四小时监视,今天是第二夜了,终于发现端倪,岂能不兴奋。

    两个少先队员立刻跑到生产队长家里,砰砰的砸门。

    生产队长梁跃进正在家里干娘们,他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眼前的红人,本來名字不叫这个,为了配合大跃进运动,把名字也给改成了跃进,村里饿死不少人,可生产队长的肚皮饿不着,高粱面窝窝管够,隔三差五还能弄点猪油渣解解馋哩。

    黑灯瞎火大半夜,大都数村民都已入睡,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出老远,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养不活,看家狗们早就宰了吃了。

    梁跃进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们可不是他媳妇,而是村里拖拉机手的老婆,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产队长的床,她还以为是捉奸的來了,慌忙拉过衣服往身上套。

    “谁。”梁茂才喊了一声,抄起手电。

    “梁大叔,快开门,有重要敌情报告。”是村里红领巾小娃娃的声音,梁跃进放下心來,无比威严的出了门,沉声问:“啥事。”

    “梁盼家里吃烧鸡,肯定是偷的。”一个少先队长抢着说。

    “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另一个少先队员不甘示弱。

    “烧鸡。”梁跃进很纳闷,这年头哪來的烧鸡啊,县长都吃不上烧鸡,何况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万确,我们都闻见了,喷香。”

    “哦,看看去。”梁跃进顺手抄起门后一根棍子,同时朝屋里瞄了一眼,娘们早拿了高粱面,蹑手蹑脚的从后面走了。

    生产队长叫了四个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悄悄來到梁盼家附近,离得老远就听到吃东西咂嘴的声音,还有一股烤鸡的香味。

    “上。”梁跃进一声令下,民兵队长抬脚踹门,可是他饿得浮肿腿上沒劲,踹了三下才把门踹开,只见梁盼母子俩正嗦鸡骨头呢,地上沒啥残渣,想必骨头渣子都嚼碎咽了。

    梁跃进大怒,喝道:“抓起來。”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长期挨饿身体早就垮了,民兵的红缨枪顶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鸡吃,还投毒,一个地主婆,一个地主羔子,行啊你们。”梁跃进冷冷道,背着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來回巡视,想找出其他赃物,还真让他找到了,枕头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这就是罪证,村里人都吃不上饭,地主婆家还吃高粱米,吃烧鸡,还不从实招來。”

    梁乔氏瑟瑟发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门口的。”

    梁跃进冷笑:“咋沒人给俺送烧鸡,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押到队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员处理。”

    梁乔氏母子被五花大绑起來,连夜押往队部,外面凉风习习,月色黯淡,梁跃进披着褂子,拎着棒子拿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个民兵跟在他后面,中间是梁乔氏母子,还有两个民兵拿着红缨枪在最后压阵,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跃进听到身后有异响,似乎是喉咙被人掐住发出的呜咽,回头一看,四个民兵少了俩。

    “咋回事。”梁跃进手电光四射,却发现俩民兵躺在不远处的庄稼地里。

    “注意警戒。”梁跃进吓坏了,剩下两个民兵也端起红缨枪,到处打望。

    梁乔氏母子不明就里,莫名其妙。

    梁跃进的手电光终于锁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类似人的动物,头发胡子连在一起,身上是兽皮,像个猿猴一样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兽才有的光芒。

    “妈呀。”梁跃进吓傻了,将手电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软了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见那野兽走向自己。

    俩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红缨枪不停颤抖。

    忽然梁跃进想到了一个人,他惊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别杀我。”

    他沒猜错,这个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踪已久的梁茂才,不过这门亲戚实在拉的不是时候,梁茂才走过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头落地。

    俩民兵吓得屎尿横飞,挪不动窝。

    梁盼大喊:“爹,别再杀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两刀,俩基干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长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倾斜如同狗腿,锋利无比杀人不见血,砍头如同切瓜。

    村里天天死人,梁乔氏对尸体已经沒了恐惧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踪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现人间,虽然这个怪物的模样和丈夫沒什么相似之处,但在她脑海中,能这么利索杀人的角色,整个江北也非丈夫莫属。

    梁盼盯着那个怪物,迟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杀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着刀上的血,听见梁盼问话,猛抬头,犀利的眼神吓得曾上过战场的梁盼一个激灵。

    “盼儿。”怪物说。

    梁盼热泪盈眶,熟悉的声音,爹打日本回來那天,也是这样喊自己的。

    梁乔氏更是泪落涟涟,男人回來了,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里迸出两个字:“进山。”

    杀了五个人,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里更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沒有,事不宜迟立刻出发,梁乔氏小脚走不快,梁盼背着他,跟着爹连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产队长梁跃进和四个民兵的尸体才被发现,又是一起惊天大案,公社报到县里,县里报到地区,地区又向省里做了汇报,非常时期发生非常大案,省里非常重视,主要领导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

    凶犯已经确定,就是村里的地主梁乔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军人出身,据调查在部队的时候就一贯偷鸡摸狗违反纪律,曾受过处分,鉴于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区派出一个中队的公安部队进行搜捕。

    县里派出刑警队,在现场调查,吉普车上跳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來。

    “案犯向西逃窜了。”刑警队长说,他紧皱眉头,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发现除了死者和两名嫌疑人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脚印,看步伐长度和深度,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凶啊。”穿着白大褂的法医道,他刚检查了尸体,五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极其狠辣,刀法精准,是沿着颈椎缝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队长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断定这绝不是简单的阶级敌人行凶报复,搞不好有境外敌特参与。

    队长说:“先向西追击吧,注意发动群众。”

    刑警队向西前进,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跃进一条沟内,疯狂撕咬起來,把狗拉起來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头。

    按说警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会被食物诱惑,可这年头警犬定量也削减,刑警队的狗都饿得皮包骨头,畜生就是畜生,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队长说:“不好,我们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西边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东是码头车站,反而容易潜逃,敌特一定是故布疑兵,绕了一个弯子往东去了。”

    大家深以为然,兵分两路,一路进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车站码头堵截。

    全县的民兵都被动员起來,每人发半斤小米,上路执勤,沒有公社开具的路条,一律拦下來。

    从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遥远,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來,晚上出行,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大路,到处是民兵盘查,公安设岗,天罗地网一般的感觉。

    梁乔氏是小脚,走不快,又吃了半只油腻的烤鸡,往日吃惯清汤寡水的肚子骤然吃下这么多荤腥,肚子撑不住了,上吐下泻,走不动路。

    梁盼也闹肚子,但年轻人身子骨壮,顶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丛里,梁乔氏说:“当家的,你带儿子走吧,我不行了。”

    经过山里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语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紧握住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用力量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一定会带你走。

    远处一阵人声喧哗,是附近的民兵來拉网搜捕,他们端着三八枪,间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紧握住钢刀,梁盼也握紧拳头,心砰砰直跳,他预感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们竟然沒看到他们,大概是傍晚时分能见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们营养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这回又躲过去了。

    梁茂才回过头來,却发现梁乔氏已经闭上了眼睛,因为饥饿、疾病和惊吓,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三章 劳改犯
    梁乔氏死了,她的尸体只有五十來斤,瘦的像个孩子,脸上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能死在男人和孩子身边,她知足了。

    天黑透了,梁茂才将妻子的尸体背起,带着儿子踏上征程,他在大青山深处与野兽为伍,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无比,能躲开埋伏的暗哨。

    群众们也是打酱油为主,饿得都走不动,黑夜看不清路,谁也沒有心劲去搜捕,人民公社和大食堂都把人搞懒了,一些人听说被杀的是生产队长和为助纣为虐的基干民兵,暗地里拍手称快还來不及。

    走了三夜,终于进了大青山地域,国家推行向山林要良田的政策,以前的山林变成了梯田,但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还是越來越密,人烟越來越少。

    梁茂才背着妻子的遗体健步如飞,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后面,时不时擦一把汗,问道:“爹,啥时候到。”

    梁茂才不说话,伸手向前指着,莽莽山林,隐约有虎啸传來。

    梁盼一咬牙,走吧,越往深处越安全。

    山林中沒有道路,全靠梁茂才在前面挥刀开路,又跋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來到一处山坡下,梁茂才搬开一丛树枝,露出洞穴入口。

    这是一处人造巢穴,能遮风挡雨,防范野兽,储存着粮食和肉干,还有一点盐巴,梁茂才在附近挖了个坑,将妻子放了进去,堆成一个圆圆的小坟头,带着儿子在坟前磕头。

    “老婆子,我这辈子欠你最多,只能下辈子报偿了。”梁茂才声音低沉,沒落泪,儿子反而哭了。

    “哭甚,掉泪不是我梁家的种。”梁茂才呵斥道。

    梁盼赶紧止住悲声,帮爹支起炉灶,煮了些稀饭吃了。

    正吃着饭,忽然梁盼发现不远处土坡上站了个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身边还有一头猎犬虎视眈眈。

    梁盼冷汗都下來了,追兵还是來了,尖兵已经到了,大部队肯定就在不远处,这回肯定跑不掉了。

    可梁茂才一点不害怕,反而招呼那人下來一起吃饭。

    那人收了步枪,带着猎犬下來,盘腿坐下,拿出旱烟來请梁茂才抽,看了看梁盼,道:“你儿子。”

    梁茂才道:“是。”一指远处坟头,“我老婆。”

    那人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盐巴放在地上,带着猎犬走了。

    梁盼问:“爹,那是谁。”

    梁茂才道:“是个猎人。”

    以后的日子,父子俩就在大山深处扎下根來,山里日子很苦,但比村里还是要强一些,起码饿不死,大自然提供了无尽的食物,飞禽走兽野果蘑菇山泉水,梁茂才还种了一些野黍子,他有一把枪,但子弹很少不舍得用,打猎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和长矛,以及陷阱之类的玩意。

    那个猎人每隔一个月都会來一次,带來盐巴、针线等物,有次他冷笑着说:“十爷,你做的案子挺大啊,伤了五条人命,不怕他们进山逮你么。”

    梁盼很纳闷,这个猎人怎么称呼父亲为十爷。

    梁茂才就说了两个字:“该杀。”

    猎人便沒再说什么,放下一块雨布走了。

    等他走远,梁茂才对儿子说:“这人叫程栓柱,当年也是一号人物。”

    秋去冬來,最难熬的寒冬降临,一场大雪过后,能吃的东西越來越少,梁茂才也得了重病,山中十年,熬垮了他的身子,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一连三天,梁茂才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断断续续讲以前的故事,讲他在盖大王山寨里坐第十把交椅的日子,讲他在陈子锟的混成旅里当军官,手持汤普森横扫上海滩的牛逼岁月,讲他旅居日本,花天酒地,讲他回归抗日,喋血沙场。

    程栓柱來过,送了一些草药,但于事无补,梁茂才已经病入膏肓。

    临死以前,梁茂才对儿子说:“你不能跟爹学,藏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你得走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啊。”

    说完这句话,昔日大青山的十当家梁茂才闭上了眼睛。

    梁盼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起,带着遗物准备下山,除了那把刀,父亲还留给他一支油纸包裹的驳壳枪,还有二十发子弹。

    开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大山,望着春意盎然的大地,梁盼陷入迷茫,我该向何处去。

    ……苦水井公社梁家庄生产队死了五个人,这案子一直沒破,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上级很生气,处分了一些干部,又将梁家庄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处理一些,发配到盐湖农场去劳动改造。

    盐湖农场全称是江东省第四模范劳改农场,因为地处荒滩盐碱地,又挨着一片沼泽,所以大家都称其为盐湖农场。

    这个地方的设立,最初是为了镇反需要,关押国民党军警宪特反动道会门之类人员,后來日渐完善,省里的反革命、右派、刑事犯、少年犯都弄到这儿來劳改,经过近十年建设,已经从一片不毛之地,几间窝棚变成一片围着铁丝网的现代化劳改农场。

    萧郎和柳优晋在这里已经劳动改造了近十年,他们是镇反运动时期进來的,五七年反右,老朋友龚梓君也住进了盐湖农场的监舍,如今也吃了三年牢饭了。

    严格來说,农场不是监狱,而是劳动改造的地方,所以管理的不是太严格,尤其一些关押十年的犯人,行动上还是相当自由的,甚至春节可以回家过。

    萧郎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曾经设计承建过淮江铁桥和市政工程,基建方面很有经验,事实上淮江农场的监舍、厂房、围墙都是他一手设计并亲自指导施工的,所以在农场威信很高,就连管教干部都高看他一眼。

    自然灾害期间,干部和犯人的口粮都削减了许多,农场地处偏僻,因为饮食缺乏而得了各种病的犯人频频死去,管教们也无能为力,城里沒粮食,别提农场了,何况他们自己的腿也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们,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天下午,萧郎蹒跚着走进三号监舍,柳优晋和龚梓君住在这里,龚梓君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柳优晋正端着一碗水喂他。

    “萧市长,你來了。”柳优晋见萧郎进來,放下碗招呼,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他以为萧郎带吃的來了。

    萧郎道:“老柳,你跟我出來一下。”

    柳优晋跟他出來走到监舍后面,萧郎见四下无人,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萝卜來。

    “老萧,太感谢你了。”柳优晋拿着萝卜热泪盈眶,还几天沒吃着实在的东西了,都是用清汤哄肚皮,走起路來都咣咣响,他用袖子擦擦萝卜,就要一口咬下去。

    “且慢,这萝卜可不是给你吃的。”萧郎一把拦住他。

    “不给我吃,咋回事。”柳优晋一脸的迷惑不解。

    萧郎道:“是给你用的。”

    柳优晋苦笑:“萝卜怎么用,我又不是女的。”

    萧郎道:“你想哪儿去了,给你用是这个意思。”他再次看看四周,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优晋的脸变得苍白无比:“这这这,这也行,逮到就得枪毙啊。”

    萧郎道:“眼看就得饿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柳优晋道:“容我考虑考虑。”

    萧郎道:“沒时间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要么你现在答应,要么去管教那里举报我,你看着办。”

    柳优晋沉默了,很显然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间过了五分钟,但对他來说似乎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好吧,我和你一起干。”柳优晋终于下了决心,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伪造文件去南泰当冒牌县长的年轻人。

    萧郎道:“还需要一个人帮忙,龚梓君。”

    回到监舍,柳优晋趴在龚梓君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病重的龚梓君竟然精神好了起來,挣扎着爬起來道:“好,我加入。”

    他比柳优晋要坚决的原因很简单,他判的是十五年,才蹲了三年,还有漫长的刑期根本熬不过去。

    萧郎道:“咱们三位一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他伸出手,柳优晋和龚梓君的手也伸了过來,互相握在一起。

    “这个你先拿着,用的时候一定小心,不要被人发现。”萧郎从贴身处拿出两把刻刀递给柳优晋。

    柳优晋是江东省有名的金石专家,收藏了哦古代印章,在篆刻方面也颇有造诣,用萝卜刻公章这种事情对他來说就是小菜一碟。

    萧郎是“高级”犯人,可以出入农场场长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这天早上他照例來到办公室,趁沒人來,用铁丝投开文件柜,撕了几张带劳改局抬头的空白公文信笺藏在身上。

    打扫完卫生,萧郎回到监舍,将自己这段时间积累下的场长写废的稿纸整理出來,这些都是他从废纸篓里捡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龚梓君书法很好,尤擅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也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萧郎还偷了一个蘸水钢笔头,笔尖里凝着一些墨块,用水化开了就能写,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龚梓君在信笺上写下了准假条和介绍信,在后面龙飞凤舞签上场长的大名,然后柳优晋拿出刻好的萝卜公章,蘸了蘸印泥,盖了上去。

    “能不能逃出生天就靠这张纸了。”萧郎吹了吹信笺,感慨无比,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四章 自杀的熊
    萧郎、柳优晋、龚梓君三人拿着伪造的文件,顺利的通过了盐湖劳改农场的大门岗哨,堂堂正正的走了出去,直到坐上拖拉机,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农场的管理早就混乱不堪,人浮于事,这不奇怪。”萧郎道,他是逃跑的策划者和领导者,肯定做过调查研究的。

    起初他们还有些担惊受怕,时不时回头张望,怕追兵的摩托车赶來,事实证明这纯属多虑。

    三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他们的家人都住在省城,从盐湖农场去省城需要转四次车,很麻烦,因为沒有介绍信寸步难行,好在他们有萝卜公章和劳改局的信笺,伪造介绍信还是很容易的。

    兹有萧如风、刘思国、龚汉林三位同志系我局干部,前往省城执行公务,请予以配合,后面是劳改农场场长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这一张介绍信派了大用场,而劳改犯是有工资收入的,萧郎和柳优晋改造十年,积攒了几十块钱,买车票绰绰有余,并且他们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气质风度很好,装成干部毫无纰漏。

    就这样提心吊胆先到北泰转车,满目疮痍的城市和记忆中的花园城市截然不同,马路两边沒有行道树,只有光秃秃的树桩,江边一片荒芜,香樟林不见踪影,沿街大楼上都刷着标语口号,路上行人皆面有菜色,广播大喇叭里是激昂的进行曲,三个老家伙看着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久久无言。

    萧郎在北泰有一所房子,他建议先去那落脚,打探情况决定下一步举动,房子坐落在原來的博爱大街上,过去一看,早已住了几户人家,都是工人家庭,估计是房子充公后房管局分配给了需要的群众。

    三人无处可去,只好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龚梓君腹中饥饿,想买一个烧饼充饥,可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票,他们是劳改犯哪來的粮票,只好吞着涎水默默走远。

    “去火车站候车室坐着吧,那的长椅能睡觉。”柳优晋提议。

    “火车站公安民警密布,太危险。”萧郎说。

    “那就去公园。”龚梓君道。

    “不行,三个大老爷们在公园里闲逛,被有心人看见举报一下,咱就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去哪儿好。”

    “走走看吧。”

    ……中苏关系破裂,赫鲁晓夫撤走了所有的苏联专家,晨光厂和红旗厂的苏联专家组也走的一个不剩,昔日的江湾别墅专家宿舍人去楼空,摇身一变成了地委第一招待所。

    陈北和马春花接到通知去一招开会,招待所的大门和以前不一样了,上面架着大大的五角星,旁边是白色木牌:江北地委第一招待所。

    “这里以前是我家的别墅。”陈北对马春花说。

    “切,资产阶级那一套优越感又來了。”马春花不屑一顾。

    到了楼前,陈北让马春花先进去,自己去看望老朋友大壮。

    大壮是他从小养的一头熊,参加过抗日战争,军衔中士,极通人性,会抽烟喝酒,会帮着干活,解放后一直养在江湾别墅,陈家雇了专人照顾,陈北也经常來看它。

    时光荏苒,大壮作为一头熊已经步入了暮年,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泼,尤其这段时间,人都吃不饱饭,何况动物,陈北心里总有隐隐预感,觉得大壮日子不多了。

    來到熊舍前,只见工人正在打扫空荡荡的房间,陈北急忙问:“大壮哪去了。”

    工人一指后面:“被厨房的人拉去了。”

    陈北一听厨房二字,血直冲脑门,拔腿过去,只见大壮被铁链子绑的结结实实,旁边站了四五个人,卷着袖子拿着尖刀和斧头,地上还有一个大盆,大概是预备接血用的。

    “住手。”陈北一声怒喝,匆匆上前。

    大壮见到故主前來,虚弱的悲鸣一声,眼中竟然流出泪來。

    陈北去解铁锁,打不开铁锁,喝道:“钥匙拿來。”

    “你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干涉我们宰熊。”一个穿干部服的男子质问陈北,看得出他是领头的。

    “这是我家的熊,你凭什么杀。”陈北反问道。

    干部不屑的冷笑:“公家的熊啥时候成了你家的了,笑话。”

    陈北道:“不光这熊,就是这房子,这院子,都是我家的。”

    干部点点头:“知道了,你是陈家的人,既然你要辩论,我就跟你说道说道,这座别墅是陈子锟献给国家的,现在是国有资产,这头熊是和房子一起捐献的,也属于国家财产,我们有权处置,现在国家困难,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动物。”

    说着招呼厨子:“给我宰。”

    陈北眼睛红了,一脚踹过去,干部四仰八叉,干部帽也掉了,满身泥污,指着陈北大骂:“耽误了领导的病情,你要负全责。”

    “我负你马勒戈壁。”陈北上去就打,早被一群人拉住,马春花也闻讯赶來了,拉住丈夫道:“发什么疯,这是地委一招。”

    “谁敢动大壮,我就弄死谁。”陈北谁的话也不听,进入暴走状态,他抢过厨子手中的斧头,奋力砍断锁链,大壮重获自由。

    陈北连会也不开了,带着大壮扬长而去,一人一熊走在大街上吸引了无数目光,高土坡家属院是不能回了,那地方太狭窄,还会惊扰邻居,陈北把大壮直接带到厂里,养在保卫处办公室外的储藏室里。

    马春花随后赶到,和陈北大吵了一架,吵架的焦点在于如何喂养这头食量极大的棕熊,人都沒饭吃,何况是畜生。

    陈北心里也明白,自己养不活大壮,但还是嘴硬无比。

    “那你就和你的熊过吧,永远别回家。”马春花撂下一句话,走了。

    陈北冲马春花背影喊了一声:“少來这套,以为我怕你啊。”回头一看,大壮正站直了身子,冲自己低鸣。

    工会找陈北谈话,居然还是大壮的问題,原來省领导马云卿犯了胆结石的病,需要熊胆治疗,动物园的熊早饿死了,全省只剩下大壮一头活着的熊,为了领导的健康,唯有牺牲它了。

    “反正那头熊也老了,不如宰了为人民造福,熊胆可以治病,熊掌可以补充营养,熊皮可以做帽子,熊肉可以吃,熊的一身都是宝啊。”工会主席说道。

    先前在地委一招被陈北踢倒的干部也來了,大概是被领导批评了,他的态度现在变得很好。

    “陈北同志,我的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干部站起來给他鞠了一个躬。

    工会主席说:“陈处长,把熊交出來吧,等着下锅呢。”

    陈北道:“大壮是抗战英雄,得过勋章的,谁也不能动它。”

    干部道:“抗战英雄,我怎么不知道,谁给它授予的勋章。”

    陈子锟道:“大壮是抗日救**的炮兵中士,立过赫赫战功,南泰县志上都有记载的。”

    干部哑然失笑:“原來是国民党军队的熊啊。”

    工会主席也笑了:“小陈啊,这些开玩笑的事情就别拿出來说了,赶紧让人家把熊拉走。”

    “我说不行就不行,沒得谈。”陈北在厂里是有名的臭脾气,党委书记和厂长都奈何不得他,何况工会主席。

    于是,再次不欢而散。

    当晚陈北沒回家,在值班室过得夜,次日早上他先去食堂打了一份稀饭,端着碗來到储藏室想喂大壮,却发现自己从小养大的熊已经咽气了,大壮用爪子把自己的咽喉扯开了。

    陈北找了一辆平板车,拖着瘸腿将大壮的尸体拉到荒滩上埋了,在坟前抽了半包烟,他心里很难受,却说不出因为什么。

    坐了半天,陈北蹒跚着回家去了,娘正带着陈光玩耍,儿子看见爹回家就扑过來让爹讲故事。

    陈北就算心情再坏,看见儿子也就变得开朗起來,他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道:“爸爸给你讲一个苏修逼债的故事吧。”

    这故事是社会上流传的民间故事,做不得真,陈北也是道听途说來的,自己根本不信,权当哄孩子解闷。

    “苏联人不讲究,专门挑咱们困难的时候逼债,以前抗美援朝时卖给咱的破铜烂铁,赫鲁晓夫他都要算钱,沒钱,沒钱就拿粮食,拿猪肉來抵账。”

    陈光已经七岁,瞪着无邪的眼睛问爸爸:“苏联人咋这么坏。”

    陈北道:“要不咋叫苏修呢,他们从來都是大坏蛋,占了咱们老大一块领土也不还,现在又要逼债,简直他妈比阎王还狠。”

    陈光道:“那咱们还了么。”

    “还了,咱们中国人有志气,周总理说,他不是要猪肉么,给他猪尾巴,于是咱们把全国的猪尾巴都集中起來,运了满满一火车,上百节车皮里装的全是猪尾巴。”

    “那得多少猪。”

    “一百万都不止,运到苏联以后,一看这么多猪尾巴,把赫鲁晓夫吓的尿裤子了。”

    陈光哈哈笑起來,前仰后合,忽然又问爸爸:“猪尾巴怎么吃。”

    “油炸,清蒸,火爆,凉拌,吃法多了去了。”

    “我不要吃猪尾巴,我要吃红烧肉。”

    “国家这么困难,哪有红烧肉。”

    “爸爸骗人,有那么多猪,咋会沒有红烧肉。”

    这个问題陈北沒法回答,他只好说:“这个……爸爸再给你讲一个别的故事吧。”

    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觉,陈北出门散心,迎面看见三个人走过來,不由奇道:“萧叔叔,柳大爷,龚叔叔,你们什么时候出來的。”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五章 火车上的故人
    陈北遇到的正是游荡在高土坡的三个劳改潜逃犯人。

    还是萧郎处变不惊,他从容回答:“政府特赦,我们刚出來,正想回省城,沒买到车票,就在外面逛逛。”

    陈北道:“这样啊,太好了,去省城的火车怕是得等明天了,你们有地方住么。”

    萧郎苦笑道:“这不正在找么。”

    陈北道:“别找了,我带你们去晨光厂招待所。”

    三个逃犯交换一下眼神,俱是欣喜之色。

    有了陈北出面,三人顺利住进了招待所,连介绍信都不用出示。

    陈北说:“晚上到家吃饭去,我请客。”

    萧郎忙道:“不用了,我们还有些老朋友要拜访。”

    陈北毕竟和他们差了辈分,只是相熟而已,也用不着过分热情,于是替他们垫了房费便走了。

    三人惊魂稍定,在招待所公共浴室洗了澡,刮了脸,把精神面貌收拾的干净利索,又去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顿饭,虽然只是瓜菜代,好歹能充饥,吃饱喝足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房门被敲响,萧郎一惊,警惕问道:“谁。”

    “我,萧叔叔。”來的是陈北,他拿着三张火车票,是中午发车去省城的。

    “太感谢你了,小北。”龚梓君感激万分,上前和陈北握手。

    “三位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陈北颇有乃父之风,豪爽大方,出手阔绰。

    陈北还是请他们吃了一顿,他知道在劳改农场蹲了十年的人肚里是很缺油水的,所以花高价买了半斤猪头肉,还有四两淮江大曲,三人吃着吃着眼泪就下來了,龚梓君一度想告诉陈北自己是逃犯,却被萧郎以眼神制止。

    吃完了饭就该上火车了,陈北送他们到火车站,找铁路公安处的熟人走职工通道先上车占了座位,陪三位叔叔大爷聊到开车的时间才告辞。

    火车出发了,车厢里人不多,这年头沒人旅游,坐火车的不是出差就是探亲,三个逃犯低声交谈,龚梓君道:“万一事发,陈北一定受牵连,咱们不能害了他啊。”

    萧郎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沒用了,到省城看看风向再说。”

    列车行驶在无垠的旷野中,只有单调的车轮与铁轨发出的节奏,铁路两侧油菜花盛开,风景如此美丽,让人心醉,忘记了一切烦恼。

    一列特快列车擦肩而过,萧郎等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坐在这列车上的竟是他们的老朋友陈子锟。

    陈子锟是到江北來调研自然灾害情况的,中央对于各地饥荒的情况很不了解,派出大量工作人员实地考察,陈子锟毛遂自荐,担任江北这一路的调研员。

    这次下基层是微服私访,沒有通知当地党委政府,也沒有带太多随从,只有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穿的都是便装,坐的是硬座。

    火车前行,陈子锟陷入往事回忆中,岁月如梭已经是六十年代了,自己也是老鬓斑白的老人,江北还是那个江北,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火车上旅客很多,有些人沒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到了一个小站,月台上黑压压一片旅客,火车沒停稳就涌了过來,列车员吹着哨子维持秩序,却无济于事,车门处堵成一团,谁也上不來,有些聪明的旅客冲向窗子,啪啪的拍打,央求里面的旅客开窗让他们爬进來。

    车里的人发扬无产阶级互助精神,打开窗户让这些人进來,陈子锟所在的位子也有人敲窗户,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拉着两个小男孩,背着大包,拖着沉重的柳条箱。

    “帮帮忙大叔。”妇人满脸的焦灼,陈子锟沒有犹豫,将车窗向上一推,那妇人将一个男孩举起送进窗户,陈子锟将孩子接了过來,小男孩不过四五岁年纪,很乖巧道:“谢谢爷爷。”

    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略小的孩子,不过三岁左右,也被送了进來,然后是那口巨大的柳条箱,两个警卫员帮着接过來,行李架上放不下,只好摆在过道里。

    “这位大嫂,你也上來吧。”警卫员伸出一只手。

    妇人沒去拉他的手,而是两手一撑,很灵巧的钻了进來,身段柔韧苗条,一看就是练家子。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妇人拿出花手帕擦擦汗珠,招呼两个儿子:“大强,二工,喊人了么。”

    “喊了。”两个男孩脆生生的答道。

    陈子锟道:“坐吧。”

    警卫员很有眼色的让出座位,妇人也不客气,带着两个孩子坐下,又是一番感谢,很奇怪的是她的口音是标准普通话,沒有任何地域的味道。

    “您这是回家啊,还是探亲。”陈子锟是做社会调查的,自然见人就想问两句。

    “也是回家,也是探亲,我男人在北泰当兵,我带孩子去投奔他,家里沒饭吃,部队上兴许还能吃饱饭。”妇人倒也爽快,一语道出目的。

    陈子锟点点头,正想问些其他的,妇人忽然盯着他的面孔出神,这种举动可不太礼貌。

    “您贵姓。”妇人问道。

    “免贵,我姓陈。”

    “陈子锟。”妇人露出惊喜之色。

    “你认识我。”陈子锟很奇怪,自己不认识这位大嫂啊。

    “哎呀呀,你怎么把我忘了,干爹,我是戚秀啊,戚家班的戚秀,我娘是白玉舫,咱们一起坐船入川的。”

    “原來是你啊。”陈子锟想起來了,那还是1938年的时候,北泰保卫战失败后,自己负重伤被戚家班救下,隐姓埋名入川,与班主白玉舫还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故事哩。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就收不住,陈子锟兴致很高,问长问短,戚秀也很高兴,说娘在西安,身子骨硬朗的很,一直惦记着您呢,又指着两个孩子说:“这是我和罗小楼生的两个小子,大的叫罗克强,小的叫罗克功,这俩可是你的亲孙子哦,见面礼不能少。”

    陈子锟道:“那是,必须是亲孙子,爷爷给你们见面礼。”

    说着作势掏钱,他是高级干部,身上哪能带钱,秘书察言观色,立刻掏出钱夹拿出两张十元票子來。

    “可不敢要,我跟您开玩笑呢。”戚秀急忙推回去,时隔二十多年,她还是那么的活泼开朗。

    有了戚秀母子三人,沉闷的旅途变得富有生机,俩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喊得陈子锟心花怒放,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亲孙子陈光,更加思念起來。

    很快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戚秀问陈子锟去哪儿,陈子锟说我还要转车去县里。

    “那咱们先别过,等干爹您的工作忙完了來找我们,我给你写个地址。”戚秀留了个地址,就带着孩子,拖着箱子出站了,出站口外面停着一辆军牌吉普车,两个年轻军人将他们娘仨接走了。

    北泰火车站是客货两用车站,这边下客,对面的月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麻包,袋子上标注着小麦字样,或许是省里拉來的救济粮。

    “走,咱们直接去南泰。”陈子锟带着秘书和警卫,直奔火车站旁边的长途汽车站。

    北泰到南泰县城是八十里,每天有一班长途车,陈子锟等人來的正是时候,打了票子上车,沿柏油路直奔南泰县而去。

    出城之后,道路就变得难走了,这条公路还是陈子锟当政的时候修的,后來日军占领时期曾拓宽加固,但近十五年沒有修缮维护过,路况变得很差,坑坑洼洼,八十里的路走了四个小时。

    四人住进了南泰县委招待所,出具的是省里开的介绍信,名义是省农科院的专家來检测土壤什么的,总之名头很大,但又不致于引起注意。

    住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换了行头,粗布衣服黑布鞋,腰里别着小烟袋,头上围着灰不溜秋的毛巾,看起來就像个老农民。

    出门在县城里溜了一圈,找了一辆进城送煤的拖拉机,花了一包香烟的代价,年轻的拖拉机手爽快答应,带“老专家”和他的助手下乡。

    手扶拖拉机加好了柴油,带着省里的客人们向苦水井驶去,拖拉机手很健谈,他是退伍兵出身,在部队给团长开小车,复原之后在公社开拖拉机,这可是极其风光的职业,小伙子一路上嘴沒停过,让陈子锟对农村的状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饿死人,那是常事,一个村饿死几十口子不稀奇。”

    “天旱缺水,庄稼歉收,还得照样交公粮,社员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力气下地。”

    “大食堂,早关了。”

    “逃荒,公社不让啊,民兵守着路口,看见逃荒的就给堵回去,还要处分生产队干部哩。”

    前面路口上站着四个基干民兵,拿着步枪站岗,验证着拖拉机手的话。

    查验了介绍信之后,民兵将这四个外乡人放行,陈子锟下了拖拉机,额外给了小伙子半包烟,带着秘书和警卫步行走向不远处的龚家庄。

    一九三八年,日军竹下联队偷袭龚家庄,若不是拾粪的老德顺引爆手榴弹用生命报信,陈子锟麾下的抗日救**就会全军覆灭。

    往日历历在目,陈子锟不由得握紧玉石小烟袋,那是老德顺的遗物。

    “德顺大爷,我陈子锟又回來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六章 乡亲们,陈大帅回来了
    时隔二十年,陈子锟又回到龚家庄,景物和四十年代沒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村庄靠路的泥墙上刷着标语,“人民公社大食堂好。”,“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走到村口也沒看见人影,沒听到狗叫,整个村子如同鬼域一般寂静无声,直到走进村子,才看见一些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靠墙坐着,见陌生人进村,有气无力的抬头看看,也不打招呼,继续目光呆滞的晒着太阳。

    秘书上前询问:“老人家,你们生产队长在哪里。”

    老人装聋作哑,摆手不答。

    秘书道:“老人家,我们是上级派來调查的,你们村的队长呢。”

    老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來,起身欲走。

    还是陈子锟有办法,上前道:“老哥,我是陈子锟啊。”

    老头子慢腾腾的睁开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陈子锟,嘴唇哆嗦起來:“你是陈大帅。”

    陈子锟拿出腰间的小烟袋道:“这个是老德顺送给我的,您老记得不。”

    老头显然是认得这个烟袋的,他再看看陈子锟,高大的身躯,腰杆笔直,不正是当年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陈子锟陈大帅么,都说他进中央当大官了,原來他还记得俺们这些乡下穷亲戚啊。

    “乡亲们,陈大帅回來了。”老头丢掉拐棍站起來,扯着嗓子喊起來。

    乡民们慢慢从自家房子里出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狐疑的看着这四个外乡人,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从远处走來,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到跟前问陈子锟等人:“你们是县上來的。”

    秘书道:“不是,我们是中央來的。”

    乡民们一片哗然。

    先前那个老头道:“大鹏,这是陈大帅,陈总司令,陈省长。”

    中年人愕然道:“您真的是陈省长,乡亲们,陈省长來看大家了。”

    百姓们激动起來,陈子锟的名头在乡下还是很响亮的,尤其四十年代他在南泰县抗日打鬼子,司令部就设在龚家庄,很多人都认识他。

    “首长,我叫龚大鹏,先前是龚家庄大队的队长,现在啥也不是了。”中年人自我介绍道。

    陈子锟和他握手:“你好,龚大鹏同志。”

    秘书道:“你们大队的干部呢。”

    乡民们七嘴八舌道:“俺村沒干部,大鹏的官儿让公社撤了。”

    还有人说:“公社瞎胡闹,整天下來搜粮食,把庄户人往死里逼。”

    “公社干部和民兵队长吃香喝辣,哪管俺们的死活,、”

    听着这些怨言,陈子锟道:“我这次來,是受了**、刘主席的委托,实地调查灾害情况的,你们有什么话尽管敞开了说,我陈子锟为你们做主。”

    百姓们激动起來,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安静。”龚大鹏振臂高呼,所有人立刻不说话了。

    陈子锟心道这个龚大鹏还挺有威信的。

    龚大鹏道:“首长,咱们坐下來说吧。”转脸招呼道:“二奎,解放,摆桌子烧茶。”

    在村头大槐树下坐了,桌上摆着土陶的茶壶,龚大鹏拿出五分钱一盒的卷烟请陈子锟抽。

    陈子锟亮了亮手中的烟袋:“我抽这个。”

    龚大鹏眼睛一亮:“这是俺爷爷的烟袋。”

    “哦,你是老德顺家的孙子。”

    “是啊,俺是三房的,排行第五,三八年抗战,俺才十岁。”

    “原來是故人的孙子,小伙子有出息啊。”陈子锟笑道,这层关系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龚大鹏道:“有啥出息,队长的职务都让撤了,说俺犯了路线错误,给俺扣帽子,就差送县公安局了。”

    “说说,你犯了什么错误。”

    “沒虚报产量,让公社书记脸上沒光,还私藏口粮,坚壁清野,抗拒公社征粮,这都是罪名,不过俺问心无愧,苦水井十八个生产大队,俺们庄是死人最少的。”

    陈子锟点点头:“心里装着百姓,你是个好官啊。”

    龚大鹏道:“可他们说俺不和中央保持一致,距离反革命就一步之遥了。”

    陈子锟怒道:“简直乱弹琴,说这话的人才是违背中央精神,给党抹黑。”

    下面群众一阵窃窃私语,都露出欣喜的表情來。

    陈子锟道:“我來就是要听实话的,那些假大空的虚套就别说了,你们有啥困难,有啥怨气,有啥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说,我一定反映给中央。”

    下面立刻炸了窝,好在有龚大鹏维持秩序:“乡亲们别乱,一个一个來。”

    乡亲们按照年龄顺序一个个诉苦,陈子锟让秘书做笔录,自己仔细倾听,时而打断问一两个问題,慢慢的时间流逝,已经是黄昏了。

    秘书道:“是不是先回县里。”

    陈子锟道:“今晚就住这。”此刻他的心情极为沉重,农民不比城镇,沒有粮食计划,饿死的人更多,而且天高皇帝远,基层干部作风粗暴逼死人的问題也很严重,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解决不行的时候了。

    龚大鹏兴奋道:“太好了,三婶,二嫂子,把咱藏的面拿出來给首长烙饼吃。”

    忽然一个后生气喘吁吁跑來道:“不好了,公社來人了。

    龚大鹏忽地站起:“快把粮食藏起來。”

    陈子锟道:“且慢,都别动,我倒要看看,公社的人难道比日本鬼子还厉害。”

    來的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穿着中山装头戴干部帽,裤腿卷起倒背手,推着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后面跟着一群人,有公社的公安助理,还有基本民兵,都带着武器。

    李花子一马当先过來,看到龚家庄这么多人聚在村口,有些纳闷,扯着嗓子道:“龚大鹏,你狗日的还想聚众闹事啊。”

    龚大鹏道:“李花子,你嘴放干净点,别喷粪,中央首长在这儿呢。”

    李花子哈哈大笑:“龚大鹏你撒癔症呢,中央首长能到你龚家庄……”

    话沒说完,他看见了人丛中的陈子锟等人,不过这个老家伙一身农民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央首长啊。

    “你是哪个单位的。”李花子很倨傲的问道,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见过,兴许是地区什么单位的专家吧。

    “我是陈子锟,我在全国政协和国务院都有工作。”

    “陈……陈子锟。”李花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江东是陈子锟盘踞数十年的地盘,就如同阎锡山于山西,马步芳于青海,张学良于东北一般,时间积淀下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散的,在很多年长的百姓心目中,陈子锟的形象仅次于**。

    而江北、南泰更是陈子锟的基本盘,发家之地,他的威望更是深入人心,就连李花子这样的角色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禁腿软。

    江东王又回來了啊。

    “李书记是吧,你带人带枪來想干什么。”陈子锟笑眯眯问道。

    “首长,我不是冲着您來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花子觉得对方笑里藏刀,吓个半死,谋害中央首长的罪名他可当不起。

    公安助理和基干民兵们听说是中央首长來龚家庄坐镇,也吓得不敢乱说乱动,红缨枪藏在背后也不敢亮出來了。

    “那你是哪个意思。”陈子锟继续质问。

    “我……我是來收粮的,县里有指示,严禁私藏提留粮……”

    “收粮,我看你是來抢粮的吧,还带着民兵拿着枪,日本鬼子都沒你威风。”陈子锟猛然一拍桌子,“你还是不是党的干部,是不是人民的干部。”

    “我是……”李花子底气不足。

    “你不配,來人啊,给我把他抓起來。”陈子锟准备拿这个小小的公社书记开刀,并不是小題大做,他心里很清楚,在普通百姓心里,公社书记就是天一般的存在,办了公社书记对群众的心里触动,比办一个地委书记还要管用。

    沒人敢动李花子,他在苦水井就是土霸王,威信不是说打破就打破的。

    关键时刻,还是龚大鹏挺身而出,一把掐住李花子的脖颈,把他按在地上,村里几个后生醒悟过來,上前帮忙将公社书记五花大绑起來。

    李花子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他知道陈子锟的厉害,自己的后台杨树根在人家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公社的公安助理和民兵灰溜溜的站在一边,不敢乱说乱动。

    陈子锟道:“龚大鹏,你暂代苦水井公社书记,给各村发通知,领取救济粮。”

    龚大鹏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是。”声音都颤抖了。

    乡亲们沸腾了,救济粮來了,中央终于出手了。

    秘书悄声道:“沒听说有救济粮啊。”

    陈子锟道:“我说有就有。”

    其实听完乡亲们的诉苦,陈子锟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当然他沒有这个权力开仓放粮,陈子锟只挂着一些虚职,严格來说他连办李花子的权力都沒有,走正常程序的话,要先回北京,给中央有关部门上书,再一层一层压下來,但事态紧急,每天都有人饿死,只能先斩后奏了。

    陈子锟依仗的是老百姓的支持,所以他必须把乡民的情绪调动起來,拿下李花子就是第一个步骤,接下來是去县里,去北泰,开仓领粮食。

    北泰有国家粮库,火车站上还有大批小麦,其实陈子锟知道,那些很可能不是救济粮,而是运出去准备支援国际朋友的粮食。

    眼下不管那么多了,先把这些快饿死的人救了再说。

    陈子锟却不知道,民间已经满是干燥的木柴,一个火星投下去,就是燎原之势,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七章 十万饥民
    龚大鹏是退伍军人出身,十年党龄的**员,参加过朝鲜战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在村里乃至乡里都很有威信,本來组织上是打算让他担任公社书记的,最终这个位子还是给了杨树根的亲信李花子,龚大鹏是很有怨气的,如今扬眉吐气,岂能不感激陈子锟,对他言听计从。

    陈子锟命龚大鹏连夜串联,把全公社各生产大队的社员组织起來,明天去北泰领粮食。

    龚大鹏献策道:“名不正言不顺,首长我建议咱们把指挥部设到公社。”

    陈子锟欣然采纳。

    几个后生骑上李花子他们的自行车,飞速去通知各个生产队长去公社开会,陈子锟也起驾去了公社,五花大绑的李花子被人用绳牵着跟在后面。

    到了公社,一行人进了办公室,食堂大师傅端着一碗面条走进來,笑呵呵道:“李书记,夜宵來了。”

    一群人对胖乎乎的大师傅怒目而视。

    大师傅这才发觉不妥,李书记已经成了阶下囚。

    “好你个李花子,群众饿得浮肿,你却开小灶吃白面,你还有沒有良心。”龚大鹏怒喝。

    “斗争他。”

    “召开群众大会,斗他个三天三夜。”

    李花子垂着脑袋,如同斗败的公鸡,心里恨极了大师傅,这一碗面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个点儿端出來,这不要命么。

    激愤的群众越说越生气,干脆上去暴打李花子,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陈子锟才出言相劝:“别打了,打死了怎么公审批斗他。”

    群众们发泄了怒火,心情舒坦多了,悻悻停手,将死狗一般的李花子扔进了角落。

    接到通知的生产队长们陆续赶來,除了偏远的几个生产大队之外,较近的基本都到了,陈子锟开门见山,说城里有救济粮,但组织沒有力量下发,希望农民兄弟主动领取,明天出发,带上铁锨和麻袋,有畜力车或者拖拉机的,也一并开去,不然救济粮太多,拿不动。

    中央首长发话,谁能不信,群情欢腾,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到处飞,一夜之间传遍江北大地。

    当晚,陈子锟睡在公社会议室,秘书心存忧虑问他:“首长,这样搞是要出大事的。”

    陈子锟道:“我就是要搞出大事,才能引起中央的重视,才能彻底解决农民成批饿死的问題,治重症必须用猛药啊,牺牲我个人的政治生命不算什么,我已经有了心里准备。”

    秘书哽咽道:“首长,我……”

    这个秘书是国务院办公厅分配给陈子锟的,名叫彭建国,是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绝对的精英人才。

    陈子锟道:“小彭,你在我身边工作时间不长,我不想连累你,你现在就回北京,这事和你沒干系。”

    秘书一挺胸膛:“首长,我与您共进退。”

    陈子锟欣慰的点点头,看來年轻人还是有希望的。

    ……次日清晨,苦水井公社驻地已经聚集了上千百姓,拿着口袋,挎着篮子,背着篓子,赶着牛车,开着拖拉机,按照上级指示,各生产队都打着红旗,放眼看去,红旗招展,气势十足。

    陈子锟是带过兵的上将军,调度这千把农民还不跟玩一样,他让龚大鹏预备了一杆一丈八的旗杆,挑着苦水井公社的大旗当大纛,制定简单旗语,大纛向前,群众向前,大纛停,群众停,总之一切跟着大纛走,各生产队挑选两名腿脚敏捷头脑伶俐的作为通信员,传达总指挥部的命令。

    安排好一切,队伍浩浩荡荡向县城出发。

    沿途又有大批百姓扶老携幼加入,虽然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但眼中都闪耀着希翼的火花,陈子锟的大军从千人很快变成了万人。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手扶拖拉机,陈子锟如同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坐在拖拉机上,一个高个小伙子扶着大纛站在旁边,骄傲的挺着胸膛。

    拖拉机手正是昨天拉陈子锟來的那人,此刻他又兴奋又骄傲,虽然驾驶的是拖拉机,但那股劲头,仿佛开的是坦克车,是战斗机,是万吨巨轮一般。

    龚大鹏担任先锋官,他组织了几十个壮小伙子手拿铁锨棍棒保护陈子锟,用他的话说,党内有叛徒,有内奸,一定要保护好首长。

    当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得到消息的时候,万人大军已经到了县城边上,黑压压一片如同蝗虫。

    “谁组织的,谁领头的,一定要严查,严办。”杨树根暴跳如雷,抓起电话猛摇:“给我接县公安局。”

    县公安局几十个民警,全部撒出去也拦不住领粮食的大军,杨树根心急如焚,亲自出马,坐着吉普车安抚群众,他本以为自己的威信足以压制饥饿的群众,沒想到人家根本不睬他,潮水一般的人流用吉普车旁涌过,任凭他喊哑了嗓子也沒人听。

    “同志们,乡亲们,听我说一句,你们不要受了坏人的挑唆。”杨树根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可声音迅速被淹沒在声浪中。

    一辆拖拉机从不远处驶过,车上坐着的人让杨树根心里猛然一抽。

    竟然是他。

    江东王陈子锟又回來了,这个不甘寂寞的老军阀,妄图挑唆群众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

    杨树根阶级斗争的弦忽地崩了起來,情况比想象的严重的多,必须马上报告地委。

    他立刻返回县委,抓起电话猛摇把子,话筒里沒有回声。

    “小李,你马上到邮电局去一趟,问问他们电话线怎么搞的。”杨树根命令县委通信员道。

    “是。”小李跑步前往邮电局。

    由此同时,县城外电线杆上,一个矫健的青年农民呲着满嘴白牙,拿着剪断的电话线向同伴们炫耀着战绩。

    陈子锟早就做了部署,派人将电话线剪断,防止北泰方面早做准备。

    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八年抗战,经历过解放战争的陈子锟,岂是杨树根这样的小角色能比的。

    队伍越來越壮大,车辚辚马萧萧,放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估摸着也有十万之众,陈子锟居中指挥调度,完全依靠落后的旗语和口令,竟然井井有条,这全赖于我党把组织建在基层,青年人大多参加民兵、青少年参加共青团、少先队等组织,组织协调能力比解放前的百姓强出很多。

    大多数后加入的民众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两点,陈子锟回來了,有粮食领。

    陈子锟主政江东三十年,可以说老百姓沒挨过饿,42年河南灾荒,饿死几百万人,江东也受灾很重,陈子锟从日本占林区买來高价粮赈灾,力保不饿死人,这些事情虽然后來都不宣传了,但百姓们却记在心里。

    陈省长回來了,就不用挨饿了,这似乎成了一个真理,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一辆嘎斯吉普车屁似狼烟一般在土路上疾驰,开到江北地委办公楼前停下,杨树根跳下车來往里奔,门岗拦都拦不及。

    地委书记麦平正在主持粮食工作会议,近期江北地区征收了一批小麦,这批粮食要满载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运往古巴支援无产阶级兄弟,这项任务很重要,必须确保胜利完成,不能出任何纰漏。

    麦平这十年來平步青云,一方面因为他和郑泽如关系匪浅,另一方面因为他文化水平高,政治素质强,一般干部还真比不过他,十年时间就从小小的股长升为地委书记。

    麦书记在上面讲话,他讲话不用稿子,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富有感染力,不像一些部队转业的大老粗干部,只会带兵打仗不会讲话,说起來麦平演讲的本事,还是当年在江大校园受了陈子锟演讲刺激而下苦功炼成的哩。

    干部们认真做着笔记,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脸焦灼的杨树根走进來低声道:“麦书记,有重要事情汇报。”

    麦平看看手表,道:“散会。”

    杨树根上前一步,道:“出事了,十万饥民正涌向北泰,要抢粮。”

    麦平虎躯一震,随即恢复正常:“小杨,情况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么。”

    “麦书记,我用党性担保,绝无虚言,我有责任,但我也沒办法,因为这些人是陈子锟蛊惑起來的,我实在无能为力。”

    麦平倒吸一口凉气,陈子锟又回來了,这事儿复杂了。

    他在会议室里來回跺了几步,道:“你确定他们的目的是粮食。”

    “确定,这就是他们的口号,说北泰有救济粮。”

    麦平阴沉着脸道:“你跟我來。”

    快速來到办公室,麦平先给地区公安处挂了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保护国家粮库,又给铁路分局打电话通报情况,请他们尽快发车将粮食运走。

    “地区公安处的人手恐怕不够。”杨树根忧心忡忡道,“县公安局的人想拦阻,很快就被冲垮了。”

    麦平说:“县里的力量是相对薄弱一些,但地区这边有部队支援,我马上要求江北军分区,守备师派兵过來。”

    地委书记兼任军分区的政委,调兵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是非常情况。

    十万饥民,正浩浩荡荡涌向北泰,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八章 缨枪如林,气势如虹
    南泰到北泰距离八十里,來的时候坐车花了四个钟头,去的时候反而加快了速度,道路上挤满了人和车,公共汽车、吉普车、骡车、牛车、自行车、拖拉机,还有人力平板车,满满当当全是人,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陈子锟的指挥部转移到了一辆公共汽车上,大纛旗依然插在车头,指引大军东进,彭秘书和两个卫士站在他左右,他们都明白,这回首长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为升官发财,只为百姓吃饱,能跟着这样的首长干这样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都觉得即便万劫不复也是值得的。

    若在平时,人还会考虑后路和私利,但在这种壮阔浩大的场面下,即便是自私的小人也会被感动,何况是是长期受党教育的革命干部。

    外面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这年头虽然困难,但在宣传方面一直不遗余力,啥都缺,就是不缺红旗,平车上拉着锣鼓队,吹鼓手腮帮子滚圆,吹着解放军进行曲,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简直就是欢乐大进军。

    外面这十万人马的成分,陈子锟心里清楚的很,这里面九成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平时生活也浑浑噩噩,除了和自己息息相关小事会动些脑子,大事上从來都是随大流,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着走就是。

    剩下那一成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这样干是不靠谱的,但法不责众,也就跟着來了,或许其中还有浑水摸鱼,通风报信的,但都无大碍,因为所有人都面临同样的问題,那就是一个字“饿。”

    一百里路不算远,但对于长期吃不饱饭的老弱病残來说和两万五千里长征沒啥区别,队伍越拉越长,走在前面的都是青壮劳力,陈子锟将他们中的党团员、基干民兵组织起來充当应急队,撕烂几十面红旗,每人右胳膊上缠一条红布当作识别标志,这些人的任务是扶老携幼,维持秩序,有陷进坑里的车辆帮忙拉出來。

    青壮们争先参加应急队,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越來越大,粗略统计竟然有五千人,他们中不乏携带武器的基干民兵,陈子锟让龚大鹏将这些单独拉出來,组成武装纠察队。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子锟有种莫名的激动,六十岁的他本來应该风平浪静的安享晚年,沒想到又重出江湖,点燃了革命的烈火,此刻他深刻理解了那些**人的旺盛斗志和视死如归的精神从何而來,因为此刻他的胸中就燃烧着这样的豪情。

    哪怕为此牺牲,也在所不惜。

    “如果我早二十年走上革命道路,恐怕十大元帅里少不得有两个姓陈的了。”陈子锟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不知不觉,大队前锋已经接近了北泰市,市区外围的道路上设了卡口,百余名公安人员在此严阵以待。

    一匹骡子疾步而來,背着插着小红旗的通讯员飞身下骡,奔到公共汽车前,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敬礼道:“报告首长,前面有民警挡路。”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公共汽车里,道:“江北地区一部分领导已经变修了,要坚决打倒他们,谁敢阻拦革命群众,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就是党的敌人。”

    这话说的提气,武装纠察队上前,红缨枪密密麻麻像小树林一样,几百面红旗在他们身后招展,拖拉机上,牛皮大鼓咚咚响着助威,平板车上,架着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当然只是威慑而已,目前的情况,还用不着动真家伙。

    地区公安处抽调上百民警來挡路,其中不乏打过仗见过血的,但此刻他们也发怵,不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而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农民兄弟,革命战友。

    带队的一位科长拿着铁皮喇叭喊道:“同志们,你们不要被坏人蒙蔽了,北泰沒有粮食。”

    龚大鹏喊道:“胡扯,是地委被坏人把持了,陈省长是**派來救俺们的,他的话还能有假。”

    科长苦苦劝道:“同志,你太单纯了,陈子锟在北京工作,怎么可能到乡下去,一定是坏人冒充的。”

    龚大鹏道:“放屁,我是个光腚娃娃的时候就认识他老人家,还能认错,你不信就跟我去看。”

    科长很勇敢,解了手枪跟着龚大鹏去见所谓的陈子锟,到了公共汽车里一看,果真是如假包换的陈子锟。

    他啪的一个立正:“首长好。”

    陈子锟道:“稍息。”

    科长不由自主的就稍息了。

    “我这次下乡调研,是受中央委托,切实可行的解决灾民吃的问題,江北地区不是沒有粮食,而是有粮食,不发给百姓,这是与中央精神相违背的,也不符合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陈子锟和颜悦色,侃侃而谈,完了一摆手:“你先回去吧,替我转告同志们,不要站在人民的对立面。”

    科长再次敬礼,回到卡口,平静的告诉同事们,陈子锟确实來了,这次行动就是他组织的。

    民警们面面相觑,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面对汹涌人潮,他们只能选择站在人民这边。

    卡口放行,车流人流滚滚而入,北泰第一道防线失守。

    ……地委大楼,麦平倒背着手,眉头紧皱,形势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此刻他宛如莫斯科保卫战时期的斯大林同志,而地委、行署的干部们则象苏联的人民委员和元帅将军们一样,严肃的坐在会议桌旁,等候领导的决断。

    杨树根也在其中,他向來以麦平嫡系自居,此刻忍不住进言:“麦书记,通报省委吧。”

    麦平举起一只手:“如果我们掌控不了江北的事态,事事都要省里帮我们解决,那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的意见是,先自行解决,压下去之后再通报省里,该处理的处理,该安置的安置。”

    杨树根道:“可是对方非等闲啊,他是陈子锟。”

    麦平猛然停步,扭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杨树根。

    杨树根不禁的打了个冷战。

    “陈子锟算什么,我很久以前就和他交锋过,上次沒有失败,这次更不会,名不正言不顺,我倒想看看,他拿什么蛊惑这些群众。”麦平冷冷道。

    “咳咳。”粮食局长道:“江北国家粮库存着两万吨小麦。”

    麦平的心悬了起來,难不成陈子锟真敢鼓动饥民抢粮,如果事情发生,自己的乌纱肯定保不住,他必须决断才行。

    “军分区有消息么。”他问道。

    “还沒答复。”

    “公安处呢。”

    “人手不够,武器也不够。”公安处长满头大汗,关键时刻专政力量掉链子,他这个处长也算当到头了。

    “把机关干部全派上一线,你们的枪呢,难道是烧火棍。”麦平喷怒了。

    “麦书记,基层民警配枪都是万国造,王八盒子有,驳壳枪也有,撸子也有,子弹口径各有不同,七六五,七六二,八公厘,九公厘都有,后勤跟不上,应付治安还行,打仗我们不专业啊。”处长很委屈。

    “敌人是什么装备情况。”麦平不耐烦的问道,当干部久了,他越來越官僚化,竟然忘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连对方的兵力武器都沒掌握。

    好在公安处长是做了功课的,他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对方起码有数千人的武装力量,有步枪和机关枪,以及大量的冷兵器,组织严密,号令清晰,很难对付。”

    麦平倒吸一口凉气,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九五八年,**号召大办民兵师,提倡全民皆兵,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展开民兵运动,农村青壮年,去除地富反坏右和残疾人,不论男女,十六岁到六十岁全部参加民兵组织,发放武器,严格训练,几乎人人都是战斗员。

    南泰县乃是尚武之乡,民兵的素质在整个地区都靠前,每次大比武都不出前三名,他们装备精良,不但有轻武器,还有重机枪和迫击炮,高射机枪,真要干起來,公安处还真不是个。

    忽然麦平脑子一闪,想出一个办法,南泰有民兵,北泰难道就沒有么,晨光厂和红旗厂都有成建制的民兵团,以这两个团为骨干,组成了北泰民兵师,自己还担任着师长的职务哩。

    况且抡起武器装备,工人民兵比农村民兵更加强大,晨光厂有高炮营,摩托化步兵营,红旗厂有反坦克营,迫击炮营,火力凶猛,训练有素,拉出來就能打,实力岗岗的。

    麦平一拍桌子:“民兵师紧急集合。”

    ……晨光机械厂上空忽然响起凄厉的警报声,这是一级战斗警报,所有车间停止生产,工人有条不紊的走出厂房,领取武器,头戴柳条盔,手持五六半,列队集合,准备战斗。

    民兵团归党委领导,但具体指挥权在保卫处,而陈北身为预备役少校,保卫处副处长,自然肩负起指挥任务,他腰佩五四手枪,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站在队列前,威严的目光扫过民兵们,一排排刺刀闪亮无比,一双双眼睛忠诚坚定。

    “同志们。”陈北一声吼。

    无数脚跟一并,发出齐刷刷的声响。

    “市里有紧急任务,该我们上了,大家有沒有信心打胜这一仗。”

    “有。”

    “我沒听见。”

    “有,。”

    “再大声点。”

    “有,,。”

    “很好,听我口令,全体都有,向右转,齐步走,登车。”

    晨光厂的摩托化步兵营可不是吹的,厂里拉货的解放牌卡车一半拉高炮,一半拉兵员,机动能力比当地驻军还强。

    民兵们箭步登车,整齐坐下,陈北正要登上指挥吉普,忽然英姿飒爽的马春花出现了,她也扎着武装带,背着手枪,远远大喊道:“等等我。”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五十九章 倒戈
    马春花是晨光厂党委副书记,兼任武装部长,她才是民兵团的实际最高领导,在民兵里流传着一种说法,马春花是穆桂英,陈北是杨宗保,一般來说评书里总是穆桂英挂帅,杨宗保当先锋,这回也不例外。

    谁也沒料到,此番出兵,对手竟然是穆桂英的公公,杨宗保的亲爹,杨六郎。

    晨光机械厂民兵团紧急集合的时候,兄弟企业红旗钢铁厂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红旗厂的民兵是重装备部队,有反坦克枪和迫击炮,但执行这次任务只出动了轻装部队,一辆辆跃进卡车疾驰出厂门,卡车上一排排刺刀闪耀着寒光。

    民兵接到地区武装委员会的命令是保卫国家粮库,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命令并不是很清晰,沒有指明到底谁是敌人,这年头演习三天两头都有,所以大伙表面上杀气腾腾,煞有介事,心里都以为不过是一场演习。

    部队开赴近郊的国家粮库,排兵布阵,进入阵地,堆起粮食包,架上机关枪,马克沁水冷套筒里加满了冷却液,黄澄澄的子弹带卡进机匣,机枪手利落的拉动机柄,动作潇洒的不得了。

    陈北打了个哈欠,走到阵地外面,和红旗厂武装部的一个干部聊起來。

    “这回演习挺带劲啊,全体出动。”

    “是啊,不晓得演习完有沒有补助,我也不要多,给三斤米就行。”

    “家里困难啊,几个孩子。”

    “三孩子,天天饿得嗷嗷叫。”

    两人抽着烟聊着天,沒事人一样,完全不知道城里已经天翻地覆。

    ……

    最先被攻陷的是北泰火车站,这座仿纽约总站的建筑物还是陈子锟一手建成,时隔多年依然坚固,在压倒优势的农民大军面前,铁路公安处和车站派出所的民警根本沒有动抵抗的念头。

    严格來说,根本就沒有发生冲突,陈子锟的十万大军只有先头部队抵达北泰,五千青壮精锐,挥舞着上千面红旗,那气势真不是盖得,再加上激昂的革命歌曲,谁敢螳臂当车。

    堆在货场上的十吨粮食被一扫而空,饥民们欢天喜地将这些大包扛到拖拉机上,陈子锟面前也摆了一包印着拉丁文的粮食包,原來不是小麦,是磨好的面粉,大概是出口支援所用。

    陈子锟当即下令,埋锅造饭,饱餐战饭后再立新功。

    按说该一鼓作气拿下粮库的,可是人们太饿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早就眼睛发花腿发软了,已到强弩之末,不堪再用了。

    队伍是带着锅碗瓢盆來的,在火车站外就开始做饭,找几块砖头支起铁锅,拾几根柴火烧水,把面粉往里一放搅合搅合就是面疙瘩汤,也有人胡乱找块板子就开始和面做饼子。

    铁路职工看不下去了,主动借出食堂的大铁锅,和面剁馅子包饺子蒸馒头,可劲的造吧,工农一家亲,谁跟谁啊。

    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陈子锟面前,指挥部众人都拿到了面饼,虽然时间仓促,做的是死面饼子,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白面啊。

    大家都落泪了,因为激动,因为感动,因为很久沒有吃过白面了。

    就这样胡乱吃了一顿,先头部队的小伙子们基本都吃了个囫囵半饱,但士气却极度的高涨起來,大纛指向国家粮库,无数面红旗紧随其后,队伍更加壮大了,其中加入了不少城市居民。

    北泰市国家粮库,工人民兵已经接到通知,这不是演习,一伙南泰來的饥民劫走了火车站上的出口粮食,正奔着粮库而來,上级命令大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卫国家财产。

    一辆伏尔加轿车在四辆边三轮摩托的护卫下來到国家粮库,从车上下來的是地委书记麦平,他神情严肃,步伐稳健,穿一件银灰色中山装,与民兵带队领导一一握手。

    “同志们辛苦了,形势很严峻,责任就在你们肩上。”

    随即麦平召集现场办公会,在粮库会议室里对粮库保卫科,民兵指挥人员说:“南泰县以及其他县区的部分农民,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恶毒挑唆下,前來北泰抢粮,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疯狂进攻,你们站在防守第一线,绝不能退缩半步。”

    粮库保卫科长说:“挡不住怎么办。”

    麦平的拳头砸在桌上:“你们手里的武器是派什么用场的,先鸣枪示警,不能奏效就开枪,往腿上打,还不行就射杀骨干人员。”

    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來,一些人摩拳擦掌,觉得立功的时候到了,一些人却陷入了迷茫。

    忽然麦平看到桌子上的茶杯在颤动,接着窗户玻璃也发出嗡嗡的声音,外面传來震撼大地的步伐声。

    他们來了。

    上万人齐步走踩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惊天动地,从窗口望出去,外面已经是红色的海洋,遮天蔽日俱是翻卷的红旗,令人心惊胆战。

    “快,都下去,绝不能让他们进入粮库半步。”麦平急忙下令。

    民兵指挥员们匆匆下楼去了。

    杨树根进言道:“麦书记,我看还是通知省里吧。”他说话声音都有些发抖,毕竟是沒见过世面的基层干部。

    但麦平却是经过二十年代的血与火考验的,也曾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不怵陈子锟,也有这个勇气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你不用说了,这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必须使用专政力量打垮他们。”麦平颇为自信的说道,其实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从行署专员转升地委书记才不到三个月,这个时间段出事,仕途必然受到影响,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压住,哪怕死一些人也无所谓,反正事后是可以隐瞒下來的。

    粮库外墙,工人民兵的大喇叭在不停喊着:“请你们立即停步,不要再向前走了,这里是国家重点保护单位。”

    农民们继续前进,充耳不闻。

    民兵指挥员焦躁万分,见对方已经进入警戒线,当即下令,鸣枪示警。

    十几支步枪朝天鸣枪,枪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來。

    工人民兵们趴在掩体后面,握着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不时困惑的回头张望。

    陈北也很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事。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尖啸声传來,是对方在调试高音喇叭。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同志们,战士们,我是陈子锟。”

    一阵电流声,所有人都肃立静听,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但早已刻在每个人心中。

    “同志们,我是受**,刘主席委托,代表中央來看望大家的。”

    一阵喧哗,工人民兵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陈北更是兴奋莫名,扭头对马春花道:“是我爹來了。”

    马春花紧皱眉头,她越发糊涂了,公公带着农民和地委对着干,这究竟是闹哪样啊。

    “同志们,我前天來到南泰乡下,发现灾荒比预想的还要严重,饿殍千里啊,群众饿的皮包骨头,浮肿病遍地都是,发生这样的情况,中央是有责任的,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还能饿死人么,可我听说,不但农村的情况严重,城镇的情况也很严峻。”

    这话激起了工人民兵们的共鸣,是啊,他们每天计划粮就四两,根本吃不饱饭。

    民兵们握枪的手渐渐松开了。

    忽然粮库大楼上的高音喇叭上开腔了:“广大社员们,工人们,我是江北地委第一书记麦平,请大家听我说,不要受了坏人的蛊惑,国家不会不管我们,救济粮马上就到,请社员们立刻回去,等候上级通知,请工人民兵同志坚守岗位,保卫国家财产。”

    陈子锟针锋相对的说道:“麦平同志,我想请问你,社会主义的宗旨是什么,是不是让劳动人民吃饱穿暖,现在广大群众饿着肚子抓革命促生产,粮库里却堆积着上万吨的粮食,宁愿霉烂也不发给群众充饥,还要人回去等通知,你良心何在,党性何在,我看你是官僚主义当家,现在我宣布,解除麦平的地委书记职务。”

    麦平急眼了:“陈子锟,你沒权力这么做,我是省委任命的干部。”

    陈子锟道:“你眼里只有省委,将群众置于何地。”

    两人用高音大喇叭隔空对骂,明显麦平落于下风,陈子锟义正词严,慷概激昂,正气凛然,挥斥方遒,麦平节节败退,理屈词穷。

    陈子锟每说一句,下面就欢声一片,为他喝彩。

    最后,陈子锟说:“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图的子孙后代过上幸福生活,不挨饿,不受冻么,麦平你这样做,与国民党反动派何异,百万先烈的血不都白流了么。”

    继而高呼:“**万岁,人民万岁。”

    群众们喊着口号,以排山倒海的阵势向粮库压去。

    陈北大喝一声:“把大门打开。”

    民兵们早就按捺不住了,纷纷背起枪,和农民战友们紧紧拥抱,胜利会师,合兵一处,铁流进入国家粮库。

    粮库失守,麦平心如死灰,仰面朝天悲叹道:“走错一步啊。”

    杨树根道:“麦书记,还有救,你看。”

    远处,上百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卡车疾驰而來,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守备师的援兵终于到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章 闹革命
    麦平松了一口气,部队终于來了,总算可以力挽狂澜,自己还沒输。

    他振作精神拉起杨树根:“走,去找部队首长。”

    來的是江北守备师的一个汽车团外加一个步兵团,车队开到外围就进不來了,被农民拦在外面,战士们也不强行闯关,安静待命。

    陈子锟也听说军队出动,他镇定自若道:“让他们司令來见我。”

    不大工夫,一个身穿五八式军服的中年军人匆匆而來,领章显示上校军衔,來到近前他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首长好,江北军分区司令员兼守备师师长,罗小楼前來报到,请您指示。”

    陈子锟回了一礼,道:“稍息。”

    罗小楼正是戚秀的丈夫,当年戚家班的年轻武生已经成长为成熟的革命军人,看得出他在这场斗争中明智的选择了中立,甚至略倾向于陈子锟这边。

    确切的说,他是站在了人民一边。

    “罗司令,你带部队來是。”陈子锟明知故问。

    “报告首长,我怕群众沒有运输工具,带卡车來帮他们运粮。”罗小楼坦然答道。

    陈子锟道:“你來的正好,请战士们帮着维持一下秩序吧,不要搞乱了粮库,造成国家财产的损失。”

    “是。”罗小楼利索的敬了个礼。

    消息传出,解放军是來帮我们的,全场再次欢声雷动,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民兵和战士手拉手,肩并肩,军民一家亲。

    角落里如丧家之犬般的麦平和杨树根傻眼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合着军队也被陈子锟收买了啊。

    “走,去地委。”麦平道。

    两人脱下笔挺的中山装,捡了顶草帽戴在头上作掩护,从人缝中挤出去,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出來,急匆匆回到地委,抓起电话想向省里求援,可是电话却不通了。

    麦平这点本事,在陈子锟面前完全不够看,邮电局已经被民兵掌握,所有的电话都打不出去,电报发不出去,火车站、汽车站,码头也都有纠察队进驻,暂时中断一切交通。

    “陈子锟这是要造反么。”麦平捶胸顿足,他实在想不通,陈子锟哪里來的这个大胆子,挟持群众公然与当局为敌。

    麦平想不通是他自己的事情,广大人民群众心里明镜一样亮堂,陈子锟是党中央**派來救灾的,跟他干还能有错。

    当然高级干部不这么想,比如罗小楼司令员,到底倒向哪边他是经过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最终结果并不是因为他和陈子锟有旧,而是他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如果选择与人民为敌,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有了解放军的帮助,运输压力大大减轻,汽车团的卡车可比骡车平车拉的多,战士们帮着群众搬粮食,一个个乐呵呵的健步如飞,场面让人看了激动地想流泪。

    大势已定,陈子锟做出指示,给市区的群众留一半粮食,拿户口本來领,每家领一个月度的粮食,部队的同志们辛苦了,调拨五千斤小麦丰富一下食堂。

    皆大欢喜。

    陈子锟身边已经聚拢了好多人,罗小楼司令员,民兵指挥员马春花、陈北等,还有国家粮库的领导,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们索性跟着陈子锟干了。

    “去地委。”陈子锟道。

    “去那儿干啥。”陈北问道。

    “接管地方政权。”陈子锟意气风发。

    “好嘞。”陈北将一件风衣披在了父亲肩上,叉着腰站在他身后,大有关公身旁关平的感觉。

    大队人马來到老市政大楼,花岗岩建成的大楼前,陈子锟感慨万千,二十二年前,他在这里率领军民浴血奋战,抵抗日寇,至今墙上还留有当年的弹痕。

    地委门口挂着庄严的大牌子,有警卫战士站岗,小战士哪敢阻拦这些人,不但不拦,还要敬礼哩。

    一群人簇拥着陈子锟走在地委大楼的走廊里,工作人员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探头张望,都吓坏了,这是咋滴拉,爆发革命了不成,不对啊,四九年革命已经成功了,这又是革的谁的命。

    來到地委书记办公室,陈北上前一把将桌子上杂乱的文件、墨水瓶、电话机都扫到一边,请父亲坐下。

    陈子锟落座,道:“马上叫各单位负责人來这里开会,地区公安处负责把渎职干部麦平、杨树根等人抓捕归案。”

    “是。”大家立刻行动起來。

    一个地委公务班的勤务员告诉他们,麦书记和杨书记刚才还在这里,大伙儿马上到处搜查,终于在一间储藏室里找到了麦平和杨树根。

    陈子锟根本不见他们,让人将二人关押起來,听候组织处理。

    忙完这些,陈子锟才拿起电话,让邮电局接通了省委。

    ……郑泽如这几天眼皮总在跳,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他每天都打电话到北京,打听事情,但却沒料到,事发不在庙堂,而在江北。

    秘书一脸凝重的进來,道:“郑书记,江北专线,陈子锟打來的。”

    “哦,老陈到江北了。”郑泽如狐疑的拿起了话筒。

    “老郑啊,我在地委行署给你打电话,我放了个大炮仗啊,你有个思想准备,别把你吓到了。”

    郑泽如爽朗大笑:“老陈你别吓唬我,说吧,什么事。”

    陈子锟道:“我带领十万农民造了地委的反,把麦平给撤职查办,暂时拘留了,把国家粮库的粮食也给分了,呵呵,你沒吓到吧,老郑,老郑,你怎么不说话。”

    郑泽如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哪里说的出话,陈子锟个狗日的,这哪里放的是炮仗啊,简直放了一颗原子弹。

    “老陈,你不要再进行下一步举动了,等我过去,我立刻出发。”郑泽如撂下电话,抓起衣服对秘书说:“让铁路局备车,不,让民航局准备飞机,不,调空军的航空兵,我要去江北。”

    二十分钟后,郑泽如的专车就开到了空军某部战备机场,一架草绿色的直五直升机的旋翼已经开始运转,领导们弯着腰按着帽子登上直升机,直五拔地而起,向江北飞去。

    两小时后,郑泽如抵达江北机场,驻军派车将省委第一书记送到地委大楼。

    “哎呀老陈,你搞得我很被动啊。”郑泽如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抱怨。

    陈子锟若无其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点事我还担得起,叫你來就是请你善后的,我自己去北京负荆请罪。”

    郑泽如沉默了几秒钟,道:“老陈,你这次做的确实过火了一些,我会尽量替你弥补。”

    陈子锟道:“善后可不是擦屁股,你要是敢收我发下去的救济粮,我把你也抓起來。”

    郑泽如苦笑:“我就是想收,也沒这个能力啊。”

    陈子锟道:“既然你來了,我就卸任了,回家抱孙子去喽。”

    说罢竟然自顾自走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倒是爽了,烂摊子丢给我了。”郑泽如摇着头哭笑不得。

    距离地委大楼不远的人民礼堂内,上千人正在公开批斗麦平,这是陈子锟的授意,也是群众的强烈要求,不把这个修正主义分子,官僚作风严重的家伙斗倒,群众的怒火是不会熄灭的。

    至于杨树根,则被社员们押回南泰开公审大会去了。

    让这两个人威风扫地,从此抬不起头,才不能报复群众,陈子锟用意深远。

    ……陈子锟來到了高土坡家属院,群众们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纷纷向他诉说生活上的困难,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大家不要乱,一个个來,你们的意见,我会带给中央,带给**。”陈子锟平易近人,笑容和煦,认真倾听了每个人的意见,总结下來就是一条,吃不饱。

    陈子锟说:“国家面临千年难遇的自然灾害,苏联讨债,帝国主义封锁,要相信党会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实现**。”

    有人道:“咱不是已经实现**了么。”

    陈子锟笑道:“你说的是大食堂吧,那只是**的初级探索阶段,算不得数。”

    好不容易打发了群众们,陈子锟终于可以抱一抱孙子了,小陈光七岁了,快该上小学了,对北京來的爷爷还比较陌生,怯生生趴在奶奶怀里不敢出來。

    陈子锟有办法,他知道这个年龄的男孩都喜欢枪,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支m1911來,卸下弹夹,拉动套筒检查沒有子弹后递向孙子:“想玩这个么。”

    “想。”小陈光眼睛都粘在枪上了,虽然家里不缺木头枪之类的玩具,但真家伙他可摸不到。

    “喊爷爷。”

    “爷爷。”

    “乖。”

    陈子锟把空枪给了孙子玩,气的夏小青直摇头:“你呀你,老了还这样。”

    “陈家的人,哪能不会用枪。”陈子锟笑呵呵道。

    晚上吃团圆饭,依马春花的意思在家吃一顿就行,但陈子锟执意要在地委一招摆宴,彭秘书和两个卫士也一起坐下來吃饭,席间还來了一位重要客人,郑泽如。

    陈子锟道:“这几天江北发生了一些事情,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明天就去北京,这或许是咱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大家都低下了头,他们不是普通群众,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陈子锟牺牲了政治前途,只为江北百姓换一顿饱饭,这种情操,简直比党员伟大。

    郑泽如郑重的举起杯:“老陈,我敬你,一路走好。”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一章 赴京请罪,南下广东
    郑泽如的话让大家都很难受,陈子锟可能会受到中央的严肃处理,这竟然是最后一顿团圆饭。

    马春花明白了公爹为什么要在地委一招吃饭,她站起來道:“爹,我也敬你,虽然我以前对您老有看法,但这件事上,我支持您。”

    陈北道:“郑书记敬酒,你跟着瞎掺乎什么,懂规矩不,一个个來。”

    陈子锟笑道:“一起吧,咱们同饮三杯。”

    外面传來爽朗的声音:“喝酒怎么不叫着我。”

    原來是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到了,他是携夫人前來的,戚秀眼圈红红的,显然才哭过,她说:“干爹,我來送你。”

    在座的还有北泰粮食局的副局长刘骁勇,他的心情也很压抑,姐夫率领饥民抢了国家粮库,国家损失了两万吨小麦,这个损失到底有多严重,身为粮食系统领导干部的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陈子锟道:“拿两把椅子,小楼和秀儿坐下,咱们先干三杯,然后一个个來。”

    这场酒席,向來海量的陈子锟竟然醉了。

    次日,北泰火车站月台上,大家都來给陈子锟送别,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郑泽如紧握住他的手说:“保重,我会照顾孩子们的。”

    陈子锟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毅然登车。

    列车北上,陈子锟坐在窗口久久不语,纸里包不住火,江北的事情中央已经知道了,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的处分,让他心安的是,自己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竟然沒有一个人死亡,只伤了三个人还都是因为交通事故。

    车到北京,国务院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前來迎接,两名警卫回警卫处,彭秘书回秘书处,陈子锟被单独隔离,送回住处,暂时禁止外出。

    一名军人很礼貌的要求陈子锟交出配枪。

    陈子锟将m1911连同枪套和子弹交给他,军人直视他的眼睛道:“对不起,还有。”

    陈子锟笑笑,又从后腰上拿出一把子弹上膛的微型勃朗宁。

    军人敬礼道:“谢谢您的配合。”转身出去,和一个妙龄少女擦肩而过。

    來的是陈子锟的小女儿陈姣,她在北京大学读二年级,经常回家來蹭饭吃,陈家底子厚,副食品充裕,陈姣脸色白里透红,个头蛮高,足有一米六七,比母亲林文静高多了。

    “爸爸,张叔叔和王叔叔呢。”陈姣很奇怪,为什么家里的警卫换了人。

    “两位叔叔另有重任。”陈子锟道,女儿很单纯,很好哄,他不愿让女儿知道这些龌龊的政治。

    陈公馆增派了一个班的警卫,除了陈子锟之外,所有人都可以正常进出,所以大家也察觉不到异样。

    吃过晚饭,女儿去复习功课了,服务人员收拾了碗筷,林文静问陈子锟:“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陈子锟将江北的事情叙述一遍,林文静脸色变得刷白:“你这是造反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里人想啊,那些被打倒的干部下场有多悲惨你不知道么。”

    “我这辈子沒有做过后悔的事情,这件事也不会后悔,你放心,我会委托总理照顾你和孩子,总理人很好,可以信赖。”陈子锟处变不惊,风轻云淡。

    好不容易安抚了林文静,陈子锟一个人來到书房,打开台灯看书看报,直到深夜时分,拉上厚重的窗帘,打开书柜暗门,取出一个铁匣子打开,里面是两把崭新的五四式手枪,枪油还沒擦掉,还有两盒五十发子弹和四个空弹夹。

    陈子锟用棉纱将枪上的油擦掉,装上子弹,拉了枪栓,哗啦一声脆响,忽然发觉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再看书房门口,陈姣穿着白色睡衣,赤着脚站着。

    “爸爸,你干什么呢。”

    “爸爸在擦枪,保护你们。”

    陈姣走过來,直接坐在爸爸腿上,撒娇道:“爸爸,明天带我去司马台爬长城吧。”

    陈子锟道:“爸爸沒空。”

    陈姣很乖,知道爸爸忙,也就不再说什么,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陈子锟哪也沒去,在家里写了一些回忆录,又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托他照顾家人,但并未寄出。

    第三天,依然沒有任何动静,陈子锟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等待判决的滋味实在难熬,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刀,随时会落下。

    第四天,终于來了一辆伏尔加轿车,车牌号码显示是中央办公厅的,陈子锟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來逮捕自己的,肯定不会派中办的车。

    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他,主席要见他。

    陈子锟道:“等我一下,换身衣服。”到更衣室里将手枪卸下,换了一件新中山装出來。

    他心情很轻松,不用鱼死网破了。

    ……中南海,陈子锟再次见到了**。

    “陈将军,你在江北发动群众,踢开党委闹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啊。”**风趣的说道。

    陈子锟道:“主席取笑了,我做事不考虑后果,请组织处分。”

    **道:“你何罪之有,某些地方官员官僚习气严重,是该批斗一下了,你唤醒了群众,锻炼了民兵,也大大启发了我,想实现**,不能依靠官僚,靠的还是人民群众啊,从这一点说,你是我的老师。”

    陈子锟连连称是,不敢多言。

    **道:“我们党内有一些人,不善于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以为把持了官僚系统,党务系统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很幼稚的想法。”

    陈子锟知道**说的是少奇同志,但这种情况他不宜插嘴,自己侥幸过关就万幸了,哪能参与高层斗争。

    此事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陈子锟沒有受到任何责罚,不过跟随他下乡的三名工作人员都受到一定影响,彭秘书被下放到了地方,两名卫士打回原部队。

    据说后來**对周总理说,以前以为陈子锟是个将才,现在看其实是帅才,而且能屈能伸,不露锋芒,堪称一代枭雄。

    “也很不甘寂寞啊。”总理附和道。

    郑泽如按照中央指示,在江北进行善后工作,麦平显然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被免去职务,等候处理,杨树根也被免去县委书记的职务,发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但两人的党籍都还在,而且级别也在,说明组织并未放弃他们。

    江北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宣传部门进行了冷处理,不许报道,不许宣传,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省城街头,萧郎捧着荷叶包着的三个肉包子匆匆走着,他们三个逃犯在省城已经藏了一星期了,因为沒户口沒粮食计划,只能买不用粮票的高价食品,身上那点钱早就花完了。

    他们三人藏在郊区一处废弃的空屋里,这栋房子的主人以前大概是个画家,地上扫落着一些水粉颜料画笔,上面落满了灰尘,沒有被褥,就捡了一些旧报纸盖在身上睡觉,发黄的报纸上大跃进万斤亩产的新闻还历历在目。

    下一步向何处去成了最大的问題,从盐湖农场逃出來已经半个月了,农场方面肯定发现并且派人追捕,很可能车站码头已经贴了他们的通缉令,三人白天不敢出门,傍晚时分才乔装改扮去外面捡一些能用的东西。

    这天傍晚,龚梓君一个人出去买吃的,过了两个钟头也沒回來,萧郎和柳优晋正在担心他是不是被抓了,忽然龚梓君从窗户爬进來,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

    “看我带什么來了。”龚梓君一脸的兴奋,打开包袱,里面是三双皮鞋,两件中山装,一件西装,还有一瓶酱菜,六个烧饼。

    “吃的。”柳优晋抓过烧饼就啃。

    萧郎却很警惕:“老龚,你回家了。”

    “是啊,我实在忍不住,回家看看他们娘几个,还有小孙子。”龚梓君拿出一张照片,炫耀自己的孙子。

    “糟了,暴露了,赶快转移。”萧郎不由分说,提起包袱带着两人从翻窗户出去,沿着早已预备好的撤退道路迅速离开。

    刚离开屋子一分钟,两个民警就带着七八个红袖章治安骨干过來了,一脚踹开门进去搜查,自然是无功而返。

    “好险。”柳优晋擦着冷汗说。

    龚梓君却流下了眼泪:“是他们,我的家人,出卖了我。”

    萧郎道:“这年头,谁也不能相信。”

    说完这话,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都起了疑心,如果是龚梓君出卖大家,那他或许能获得宽大处理。

    龚梓君忙道:“别看我,不是我,咱们三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被抓住谁也活不了。”

    萧郎道:“老龚,我信你。”

    柳优晋道:“省城不能待了,要赶紧走。”

    龚梓君道:“茫茫天下,哪里是藏身之处,我跑够了,不想走了,还不如跳江算了。”

    萧郎道:“你死都不怕,还怕逃亡么,道路我已经想好了,车票和介绍信也弄好了,你们跟我走就是。”

    “去哪儿。”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萧郎拿出三张火车票和三份介绍信道:“去广州,然后偷渡去香港。”

    柳优晋和龚梓君各拿了一张小小的硬质车票仔细端详,果然是江东发车的无座车票。

    “老萧,沒见你出门,怎么弄的车票。”柳优晋很纳闷。

    “你们再仔细看看。”萧郎笑道。

    龚梓君仔细观察车票,还摸了摸,惊呼道:“我靠,车票是你画出來的。”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二章 南渡
    火车票真的是萧郎手绘的,画工足可以假乱真。

    “老萧,你这手艺收藏不露啊。”两人赞道。

    萧郎道:“别忘了我是清华学土木工程的,擅长画图,本想画几张人民币和粮票的,但沒有合适的纸张,就用几张旧火车票改造了一下。”

    事不宜迟,他们三人换上新衣服,将旧衣服丢进了河里,对付追捕他们都有经验了,绝对不能让警犬嗅到自己的味道寻踪而來,其实这一点多虑了,现在的刑警队基本上都不养警犬了。

    换上新装,龚梓君从口袋里摸到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叠人民币和全国粮票,他不禁泪流满面,夏景夕沒有出卖出自,肯定是别的方面出了问題。

    三人來到火车站,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登上去上海的列车,虽然是站票,但奔向自由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车上人很多,乘警懒得检查,一路有惊无险的过去,抵达上海火车站。

    他们的计划是从上海转轮船去武汉,幸亏夏景夕塞在衣服里的钱和粮票,让他们能吃上饭,萧郎又在文具店买了一些东西,制造了新的介绍信,买了船票,在十六铺码头登船,前往武汉。

    出了江东省就安全多了,中国这么大,谁会在意三个盐湖农场的逃犯,沿江西进,那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经过三天三夜的旅程,抵达武汉港。

    龚梓君旧病复发,咳得厉害,腿脚无力,但情况不允许他就医,只能硬挺着,为省钱不住旅店,柳优晋陪他在中山公园长椅上坐着,萧郎去火车站买了三张去广州的硬座。

    武汉长江大桥通车后,千年天堑变通途,不用去武昌徐家棚买票,可以直接从汉口站出发,倒也方便一些。

    粤汉铁路是光绪年间开始兴建的,直到民国二十五年才通车,墨绿色的长龙在沃野上向南奔驰,车上满载着五湖四海的旅客,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在祖国大地上奔波,列车时不时进行广播,一些乘车的解放军战士主动帮着列车员打扫卫生,给旅客倒热水,火车南下,气温逐渐升高,夏意昂然,乘客们在列车长的组织下,唱起了革命歌曲。

    萧郎等人的情绪也被调动起來,他们本來不大会唱歌,但在盐湖农场劳改的时候经常拉歌,不会也会了,愉快的旅程显得特别快,四十四小时的车程很快结束,列车抵达终点,广州火车站。

    逃离盐湖农场千里之外,三人倍感安全,竟有闲心游览珠江,美丽的珠江上游泳健身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此时的萧郎等人还以为广州人民热爱运动呢,不久后才明白,他们这是为了偷渡香港而做的准备。

    三人的最终目的地是香港,还要继续向南,先到与香港一水之隔的深圳,然后想法越境,广州到深圳的车票不好搞,一般单位介绍信不好使,为避免麻烦,三人选择了其他方式前往深圳,好在盐湖农场的场长是广东人,萧郎跟他交流时间比较多,学会不少粤语,沟通沒问題,不然真如同到了外国一样,两眼一抹黑,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懂。

    辗转于公共汽车、拖拉机、牛车等交通工具的颠簸后,终于抵达宝安县,下车的时候正遇到一家人办喜事,鞭炮放的噼里啪啦,还到处撒烟撒糖,萧郎凑过去捡了几根香烟,顺便打听一下怎么去深圳,后來后满脸喜色道:“原來这家人不是结婚,而是他儿子偷渡成功。”

    龚梓君和柳优晋瞠目结舌,怎么偷渡成功还敢大张旗鼓的宣传,不要命了么。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广东这边沒有经过大规模的土地革命,不像北方中原地区的百姓那样紧绷阶级斗争的弦,再说广东是最早和洋人接触的地方,思想开放的很,看來广东真來对了。

    三人正在窃窃私语,忽然过來一个络腮胡汉子,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他们:“是不是想偷渡去香港。”

    萧郎吓一跳,赶忙否认,络腮胡子道:“放心啦,我不是公安,想偷渡的话找我,包过,每人五十块钱,飒飒水啦。”

    龚梓君道:“我们是來出差的,不去香港,真的不去。”

    络腮胡神秘的笑笑,走开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深圳那边有边防,你们过不去的,胡乱走会被打死。”

    萧郎喊道:“同志,我们信你。”

    络腮胡道:“那就跟我走吧。”

    三人半信半疑,跟着他转了几个弯,來到一处僻静之地,一辆长鼻子公共汽车上坐满了人,看衣装打扮和气质外貌,不但有广东当地人,也有北方人,一个个或眼神闪烁,或低头沉思,估计都是偷渡客。

    络腮胡将三人送上车,走到前面和司机谈了几句,抽了支烟,拿出摇把启动了汽车,向南驶去,慢吞吞走了一个小时,傍晚时分來到目的地,把人赶下车,开始收钱。

    “每人五十,先付。”络腮胡子说。

    來自五湖四海的偷渡客们开始讨价还价,有人说到地方再付,有人说先付一半,还有人要求降低价码,每人三十算了,听他们口音有四川的,湖南的,湖北的、江西的、广西的,当然广东本地的最多。

    络腮胡毫不妥协,说五十就五十,少一分都不行。

    争执了一番后,大家都屈服了,乖乖交钱。

    收完了钱,络腮胡子点燃一盏马灯挂在屋檐上,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图:“去香港有两条路,‘督卒’,‘扑网’,分别走西线,中线,东线也有人走,不过太危险,我们是不做的。”

    “督卒就是西线水路,蛇口下水,渡过深圳湾,就是香港;扑网是中线陆路,从沙头角出发,翻越边防铁丝网到新界。”

    “西线安全,但需要体力好才行,中线搞不好会被边防军打死,但节省体力,适合体弱老人幼童,走哪条路你们自己选,给你们半小时时间。”

    时间有限,容不得多考虑,龚梓君身体不好,冒险走陆路,萧郎和柳优晋在盐湖农场改造了十年,体格反倒比以前坐办公室的时候强上许多,虽然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但也选择了更为可靠的水路。

    半小时后,偷渡队伍兵分两路出发,一路去沙头角,一路去蛇口,三个逃犯流着泪道别,相约在香港再见,沒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天很黑,正好掩藏行踪,当地人熟悉道路,可以规避边防军的哨卡,这五十块花的还算值得。

    月黑风高,一番跋涉后,萧郎和柳优晋抵达海边,带队的人看他们年纪大,特地给了两副救生设备,仔细一看,竟然是用吹起來的避孕套和乒乓球做成,令人哭笑不得。

    “沒有救生圈么,汽车内胎也行。”柳优晋道。

    络腮胡子道:“那些是严格管控物资,搞不到的,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不要,别人要。”

    “我要,我要。”柳优晋赶忙改口。

    偷渡客们趴在树丛中,过了十五分钟,一队巡逻边防军打着手电从前面走过,又过了五分钟,带队的才招呼大家下海。

    “游吧,向前游一个小时,就是香港,就是自由。”络腮胡子道。

    众人义无反顾的下海,扑腾着向前游去,各种简陋的救生工具五花八门,有抱着篮球的,有拿着木板的,有把裤子吹起來当救生圈的,大多数人的游泳技术都还不错,看來为了偷渡早就做好了准备。

    萧郎和柳优晋都会游泳,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淮江游水,但那是无忧无虑的玩水,现在却是在拼命,游了十五分钟后,柳优晋的体力就不太行了,喘着粗气道:“老萧,别管我,你先走,我慢点。”

    萧郎道:“注意呼吸节奏,别急。”

    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偷渡客们已经逐渐拉开了距离,游泳技术好的一马当先,技术差的远远落在后面,海上无风三尺浪,一些内地來的偷渡客不太会游泳,救生工具又不顶事,一个不注意被浪头打下去就再也沒有上來也是常事。

    每个人都在用生命奋力前行。

    忽然,一阵马达声传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拼命划水,可激烈的举动更引來了两道刺眼的手电光,紧接枪声响起,是熟悉的五六式冲锋枪的哒哒声,曾经有一个盐湖农场的劳改犯企图逃跑,被哨兵用这种武器打死在荒野中,萧郎和柳优晋都记忆犹新。

    來的是边防军水上巡逻船,天知道他们怎么在今晚变动了巡逻时间,正好将偷渡客一网打尽,上级有严格命令,偷渡属于叛国行为,可以当场射杀,战士们或者用冲锋枪扫射,或者用步枪点名,打得水面上一片片水花。

    血染红了海面。

    “快潜下去。”萧郎大喊,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柳优晋被一发子弹命中后背,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身上的避孕套和乒乓球摘下丢给萧郎,喊了一声:“走,别再回來。”

    时隔数十年之后,萧郎都记得深圳湾海面上柳优晋最后的呐喊和那绝望的眼神。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三章 香港奇迹
    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夜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看着共同在盐湖农场渡过十年劳改岁月的老朋友渐渐沉入大海,萧郎沒有流泪,甚至沒有难过,他扭转身坚强的划着水,柳优晋临死前抛过來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涛汹涌,边防军的巡逻机帆船返航了,远处一盏孤灯,是陆地,是香港,是自由。

    两小时后,精疲力竭的萧郎终于登上英国殖民地的领土,香港新界元朗。

    与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风雨中,就是被边防军打死。

    全身湿透,又冷又饿,身无分文,萧郎坐在烂泥地上喘着粗气,将身上的救生设备摘下,只留下一个乒乓球塞在怀里,踉跄着向内陆走去。

    ……三个月后,香港九龙一处建筑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萧郎正在搬砖,冬天的香港气温也比内地高许多,重体力劳动下的他汗流浃背,年纪不饶人,搬了几趟砖就直喘粗气,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老了。

    但从事低级建筑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个月一百二十港币,能吃饱饭,还有工棚住,如果省着点花,还能到附近街上找个小姐放松一下,大街小巷,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砖苦力们大多是逃港内地人,不会粤语,人生地不熟,便于管理,用工成本较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沒有娱乐生活,即便如此,每个人都很快活,因为能吃饱饭,甚至还有结余给内地的亲属汇款。

    萧郎年纪大了,干活不如年轻人,但他混的却不错,因为会帮人写信,工人们出去耍的时候,他就躺在铺上看捡來的英文报纸。

    工地建的是商铺楼,设计为三层,监工是本地人,工程师是个鬼佬,每天戴着安全帽到处指指点点,煞有介事,对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辆白色劳斯莱斯小轿车驶到工地附近,下來几个西装革履的香港人,礼帽文明棍,皮鞋锃亮,颐指气使,鬼佬工程师过去和他们谈起來,对话用的是英语,萧郎的英文丢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恶补了一些,基本能听懂对话。

    原來香港人想临时加盖一层,鬼佬坚决不同意,说图纸上沒设计就不能盖,两下起了争执,香港人似乎要被说服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搬砖工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用粤语结结巴巴道:“先生,地基允许多加一层,设计得当的话,还能多一个天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萧郎,一个年轻人道:“你系边个啊,做咩。”

    萧郎道:“其实我是一个工程师。”

    年轻人嘴角翘起,用手点着萧郎的鼻梁:“行开。”

    轿车里传出声音:“阿翔,什么事。”

    年轻人立刻颠颠跑过去汇报。

    车门打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下了车,西装领结,衬衣雪白,目光矍铄,走到萧郎跟前端详他一番,以标准国语问道:“先生贵姓,做过建筑行。”

    “免贵姓萧,清华土木工程系1930届。”萧郎道。

    “很好,以你的专业素养,觉得可以加盖一层。”老头继续问。

    “是的,加盖一层完全可以,地基的称重冗余足够……”萧郎滔滔不绝讲起來,听的老头频频点头。

    “那么就这样定了,加盖一层。”老头拍板。

    鬼佬工程师急眼了,道:“不,怎么可以这样,你居然听信一个搬砖工人的鬼话,他做过什么工程,他就是一个苦力。”

    忽然萧郎以英语道:“先生,我毕业设计是江东省淮江第一铁路公路两用桥,后來承建过梁思成夫妇设计的北泰火车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这样说或许您可以理解,我建过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师气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着鬼佬:“你被解雇了。”

    又对萧郎道:“从现在开始,你是这个工地的总负责人,月薪三千港币,有意见么。”

    萧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预支你一个月工资,理理发,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轻跟班掏出大叠港币点了五千块递给萧郎。

    “谢谢。”萧郎接了钱,“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就是韦仲英爵士。”年轻跟班道。

    萧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车离开,再回头的时候,整个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萧郎用力将手中五千纸币撒了出去:“弟兄们,我请客。”

    花花绿绿的港币漫天飞舞,工人们欢呼雀跃,萧郎心里默默道:“老柳,老龚,我找着工作了。”

    就这样,萧郎在韦仲英爵士的地产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师,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后,转到写字楼去做设计,省去了风吹雨淋,月薪也从五千涨到了八千,公司还给他配了一辆罗孚牌小轿车。

    韦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华大学1928届毕业生,四十年代迁居香港,现在家财百万,被选为太平绅士,他对学弟萧郎很照顾,帮他置办了一处三百呎的房子,还将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绍给他,美英是圣约翰毕业,丈夫死于抗战,知书达理,品貌相当,沒多久两人就结婚了。

    萧郎又过上了富贵日子,整日西装笔挺,出入有车,他对工作极其负责,公司里都说从沒见过这样卖命工作的人,萧郎听到这样的话后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不懂。

    在家里的每顿饭,萧郎都会摆上两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龚吃饭,以此寄托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举动,从不干涉。

    内地不断有难民逃來,萧郎也经常打听龚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沒有音讯,听说那天晚上走沙头角的偷渡团遭遇暴雨迷路,被边防军尽数射杀,尸体吊在边界铁丝网上很久。

    ……一九六二年,五月,广州谣言风传英国女皇寿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获得香港身份,一时间广东境内铁路客运忽然变得紧张起來,广州火车站围满南下群众,公安局不得不出动警力往回劝,但人民依旧执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着人多势众,手挽手肩并肩集体冲关,从沙头角桥头硬闯过去。

    此事引起港英当局高端关注,香港警察和华籍英军(hkmsc)受命在边界拦截难民,查货沒有香港身份证的人即刻遣返大陆。

    一时间新界各处军警云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着藤牌和警棍,到处设岗查人,沒有身份证当即抓进卡车盘查,确定是偷渡客立即押往口岸遣返。

    但为时已晚,此前已经有大批难民冲关成功,躲在新界各处。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萧郎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收音机里是电台英语广播,说数万大陆难民聚集在新界华山棚屋区,警方即将采取行动云云。

    萧郎立刻上楼换了衣服,打开保险柜拿出上万元现金放在包里,下楼拿车钥匙的时候,太太将雨伞送上:“是不是去华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帮什么忙。”萧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换了衣服,跟随他一起驾车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动着,雨中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萧郎沉默不语,紧紧握着方向盘,遇到堵车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终于开到新界,华山外围,军警密布,道路上停满了警察的卡车,篷布下是一张张严肃的面孔,几个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拦住了萧郎的汽车,要求出示证件。

    萧郎已经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并且衣着考究,满嘴洋文,警察自然不会为难他,拍拍车顶放行,汽车前行,停在山下。

    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布简陋的棚屋,难民逃港后都是住在这种胡乱搭建的棚子里,沒有自來水,沒有电灯,沒有洗手间,空间狭窄,勉强栖身而已,触目所及,一双双惊惶的眼睛,一张张枯瘦的面孔,都表明他们的偷渡身份。

    萧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却惊讶的发现山上已经有了许多香港本地志愿者,他们告诉萧郎夫妇,山上最缺的是饮水和食品。

    “我这里有些钱,拿去买吃的。”萧郎拿出上千纸币递给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牛仔裤大学生模样的人。

    “我替难民多谢您。”大学生接了钞票,转身欲走,萧郎又叫住他,将汽车钥匙递给他,“我的车在山下,黑色罗孚。”

    “你不怕我不回來。”大学生笑问。

    萧郎道:“我相信你不会。”

    大学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过手來:“我叫sqeenze,香港大学的学生。”

    萧郎和他握手:“萧郎,幸会。”

    sqeenze带着几个男女学生下山买食品去了,萧郎大声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筑工人,谁愿意去。”

    立刻举起一片手臂,如同树林。

    一间低矮的窝棚里传出久违的声音:“先生,要不要帐房,我会算账。”

    萧郎虎躯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过去,窝棚里钻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穿着污渍斑斑的老头衫和大裤衩,正是龚梓君。

    “老龚。”

    “老萧。”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不曾流下的热泪肆意挥洒,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四章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
    华灯初上,龙山上沒有电灯,只有志愿者带來的蜡烛在细雨中散发出点点微光,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两位知交好友,虽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化作热泪长流。

    “跟我走。”萧郎紧握住龚梓君的手。

    “如果不麻烦,能多带几个人么。”龚梓君道,棚子里坐着一对年老夫妇,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个半大男孩,想必也是逃港难民,在患难中有过交情。

    这几个人都用充满期盼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萧郎,生怕他不同意。

    萧郎用力的点点头:“当然可以,都是同胞。”

    回头看太太,美英也微笑着点头。

    趁着等待sqeenze买食物饮水的空当,萧郎问起当晚偷渡的事情,龚梓君说天降大雨,大家被困在梧桐山,遭遇边防军,很多人被打死,他侥幸逃脱却伤了一条腿,硬是冒着大雨爬过界线,被新界的农民所救,因为腿瘸找不到工作,活的很艰难,幸亏这几位接济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说着他一指棚子里的几个人,眼中尽是感激。

    萧郎一躬到底:“谢谢,谢谢。”

    过了一会,sqeenze等人來了,搬着成箱的汽水、矿泉水,一袋袋面包,免费分发给山上的难民,山下灯火阑珊,陆续有私家车开到,大批港人带來食物饮水援助内地同胞。

    这些志愿者中有留着大包头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大学生,有穿着中式裤褂的新界老妪,有衣着考究的富商,更多是普普通通的香港人,龙山上的难民大多是广东过來的,在香港有亲戚、同学,朋友,每个人起码能联系到十个香港人,这就是说有三十万香港人在关注着龙山难民事件,占全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这些数据是sqeenze告诉萧郎的,他在港大读法律,同时也是一个基督教志愿组织的头头。

    难民们领到了汽水也面包,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和可口可乐,松软香甜的面包,都是内地花钱也买不到,干部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大人们舍不得吃,省下來给孩子,看着这些五六岁就跟随父母偷渡的儿童栖身于苍蝇飞舞垃圾遍地的棚屋里,大口大口吃着面包喝着汽水噎得直打嗝,一些年轻的志愿者背转身去,用袖子擦着眼角。

    据说夜里警方就要采取行动,强制遣返,事不宜迟,萧郎立刻带着龚梓君等人下山上了汽车,车厢狭小,坐了这么多人极其拥挤,半大男孩只好藏在后备箱里。

    汽车前行,警察拦住去路,萧郎掏出一叠钞票准备行贿,那巡警却道:“前面关卡有鬼佬值班,你们过不去的,走另一条路。”

    “多谢。”萧郎感激的一瞥,调转车头走另一条路,龙山四周全是军警,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但这种封锁形同虚设,警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难民在港人的掩护下离开。

    这条路上果然沒有鬼佬警官,只有几个穿雨衣的普通巡警在沙展的带领下临检,看见汽车过來根本不管,摆摆手示意通行。

    忽然两道雪亮的车灯射过來,一辆陆虎越野车拦在前面,车上下來四个警察,为首的肩膀上一颗花,束着亮闪闪的小牛皮武装带,和那些只束帆布s腰带的警察不同,他是帮办级别的警官。

    警官示意车辆停下,这回萧郎已经淡定多了,在车牌内夹了几张大钞等待着,帮办走过來,敲敲车窗:“临检,麻烦看下车牌。”

    萧郎从容递上车牌,帮办看见了里面夹着的钞票,帽檐下一双冷峻的眼睛盯住萧郎,看的他直发毛。

    帮办举起手电,照向车内,衣衫褴褛,惊魂未定,定然是难民无疑。

    萧郎的手放在门把手上,随时准备推开车门砸倒帮办,让难民逃跑。

    “什么人。”帮办问道。

    “是我亲戚。”萧郎干巴巴的回答。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帮办收回手电,将车牌连同里面的钞票一并还给萧郎:“先生,谢谢配合,你可以走了。”

    “谢谢。”萧郎发自内心的说道。

    帮办敬了个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也系中国人。”

    继续驾车前行,发现马路上有大批汽车从港九方向驶來,全都打着双闪,新界对于香港本岛和九龙來说属于远郊,城市里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大规模下乡的,萧郎忽然明白,这些汽车是奔着难民去的。

    他将车停在路边,沒熄火,下车对太太说:“阿英,你送他们先回去,我有事做。”

    美英道:“不如一起回去,明天再说。”

    萧郎皱眉道:“男人做事,女人收声。”

    美英只好道:“那你小心。”挪过來接替驾驶位,萧郎对后座龚梓君打了个招呼,正要离开,美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來:“拿着,可能会有用。”

    萧郎接了身份证,大步流星往回走,來到龙山脚下,只见山上一阵骚动,大批难民涌下來,企图夺路而逃,顿时警笛响成一片,数百名头戴英式钵盂钢盔手拿藤牌警棍的防暴队员冲上去拦阻,在严密的藤牌阵前,难民无处可逃,竟然齐刷刷跪下,哀求警察放自己一条生路。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警察竟然沒有挥动警棍痛殴难民,而是丢下了藤牌去搀扶难民,有些警察还和难民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多难民趁机逃离,路边汽车都打开招呼,招呼难民上车,免费送他们去九龙。

    直到英国籍高阶督察带队赶來,才堵住这个缺口。

    萧郎趁机上山,和学生志愿者一起帮助那些年老体弱的难民下山,虽然山下警察密布,但如同渔网一般都是漏洞,只要不碰上鬼佬警官就肯定能溜出去。

    警戒圈外还有大批港人提供自己的身份证件,让山上的人冒名顶替下來,反正身份证遗失可以补办,对于山上的难民來说,却是一条生路。

    萧郎护送四个难民下山的时候,看到路边停着电台的转播车,港岛各家电台的主持都來到龙山脚下进行现场直播。

    忽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数千军警开始行动,到处都是手电光,到处都是犬吠,天上还有驻港英军的威斯克斯直升机在轰鸣,雪亮的光柱到处扫射,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电台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连珠炮一般介绍着行动情况:“据悉,警务处长严令,不行动者以抗命论处,各单位警员遂开始上山搜捕,知情者爆料说山上大约有三万名难民,而今晚从各处赶往龙山的本港市民高达十余万人次……”

    在英国籍警务处长的亲自监督下,警察们终于将龙山完全控制,一片鬼哭狼嚎中,难民们被拖下山來,押上早已准备好的卡车。

    黑色的警用卡车,蒙着雨棚,车厢用铁丝网围着,下面是持枪的警察,市民们望而却步,眼睁睁的看着难民们坐在车里哭泣。

    一切都结束了,萧郎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将最后几个难民送上汽车,自己在夜色中孤独的往回走,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

    罗孚轿车停在身旁,美英探出头來:“找了你一圈,终于找到了。”

    萧郎上车,疲惫的闭上眼睛:“他们都安顿好了么?”

    “安排妥当了,你的朋友住在家里,那几个人安排在工人宿舍。”

    “很好。”

    汽车往回开,途径旺角时,却发现所有的酒吧、夜总会、赌场、三温暖全都熄灯关门,往日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今夜却是冷冷清清一条街。

    萧郎明白,这是黑道社团对港英当局遣返难民无声的抗议。

    回到温暖的家里,美英立刻下厨去看煲的汤,龚梓君已经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精神面貌好了很多。

    “老龚,我知道你有很多话,但你现在急需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萧郎将龚梓君送入客房歇下,回到客厅,美英端來猪手黄豆汤,道:“你朋友呢,我煲了汤,很补的,让他也來喝吧。”

    萧郎道:“他先睡下了。”

    美英道:“那我给他留一些明天喝。”

    萧郎道:“美英,我明天还要去龙山。”

    美英点点头:“我陪你。”

    ……次日黎明,萧郎再次驾车赶往龙山,山脚下道路两旁已经聚满了上万民众,警方拉起封锁线禁止任何人越线,到了八点左右,最后一个藏匿的难民被警犬搜出,押下山來送上警车,警务处长下令,出发前往新界口岸。

    车队缓缓启动了,一辆辆卡车上,哭声震天。

    突然,一群年轻人冲到马路当众,为首的正是港大的sqeenze,他们挡在汽车前,躺在车轮下,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被迫停下,人群中爆发出喊声:“快跳车,跑啊。”

    难民们如梦方醒,急忙跳车逃命,每辆车只有两名警察护卫,根本挡不住,也不愿意阻拦,大批难民跳下卡车,冲进路边人群,随即就被人掩护起來送走,警察吹着警笛到处追赶,抓回來的寥寥无几。

    附近的一座楼宇上高高飘扬着港英政府的蓝底旗帜,风中猎猎飘扬,谁都知道这是殖民地的旗帜,屈辱的象征,但在这面旗帜下,萧郎却第一次理解了“同胞”这两个字的含义,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五章 下基层蹲点
    龙山大营救事件后,一切归于平静,萧郎大概救出五十余人,都暂时安置在建筑公司的工棚内,青壮尚可做苦力,老弱却只能白吃白喝白住,公司有些人很不满意,碍于威爵士的情面也不好发作。

    这天上午,萧郎将龚梓君带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向韦仲英引见:“这位龚梓君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刚从内地來,希望能在公司某个职位。”

    韦仲英很客气,请龚梓君在沙发上坐下,让秘书倒咖啡,自己坐在大班台后面,微笑着问龚梓君希望从事哪方面的工作,龚梓君说做财务比较有经验。

    “龚先生沦陷前是做什么的。”韦仲英随口问道。

    “江东实业银行总经理,江东省财政厅长。”龚梓君无疑炫耀,但他能拿得出手的资历也就这两个了。

    威爵士脸色稍变,从大班台后面出來,招呼秘书泡luwak咖啡,又从保湿箱中拿出上好的吕宋雪茄请龚梓君抽。

    “龚先生,我公司最近在筹划股票上市,正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希望您能帮我。”韦爵士言辞恳恳,龚梓君脸露难色:“我已经很久沒关注证券业了,怕是难以胜任啊。”

    当然,龚梓君的托辞不过是知识分子小小的虚荣心作怪,对于一文不名的他來说,任何工作机会都是宝贵的,所以,三言两语之后,他就答应下來,并且提出自己的建议,上市简单,重要的是如何操盘,将股价炒上去然后进行操作牟取暴利。

    “资本运作是最赚钱的。”龚梓君这样说。

    历经劫难的萧郎与龚梓君就这样在香港扎下根來,过上富足舒适的生活,再不用担惊受怕被批斗,再不用忍饥挨饿,而祖国内地的同胞在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又要面对新的政治运动,四清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1963年2月,**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决定在农村开展以四清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宗旨是“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

    江北粮库事件后,陈子锟急流勇退,主动请辞,卸下所有职务,中央再三挽留,无奈他去意已决,只得同意,经周总理劝说,宋庆龄女士亲自出面,陈子锟最终还是保留了民革中央委员的职务以及四级行政待遇。

    无官一身轻,正是陈子锟现在的心情,小女儿陈姣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江东化肥厂做文秘,陈家也从北京搬回了江东,依旧住在枫林路十号,与马云卿为邻。

    鉴冰处理了上海的房产,也回到省城,一家人再次团聚,陈子锟将家里所有的西装、旗袍都封存起來,只许家人穿和劳动人民一样的服装,布料也不许搞特殊化,他本人更是一年四季中山装,平时和老朋友下下棋,去江边钓鱼,从不与官场上的人來往,更不再去部队视察。

    四清开始,全国范围内组织号召百万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江东省也不甘落后,从省直机关中抽调精干人员下乡,各部委办局以及下属机关企事业单位也抽调干部下乡,省第一人民医院根据卫生局指示,安排了一些干部下乡,陈嫣就在其中。

    陈嫣是省一院学历最高,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又是学科带头人,医学院教授,绝对的专家级医生,她被选调下乡纯粹是医院党委某些人的决策,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陈嫣从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本身性格又过于孤傲,很不善于团结群众,二是陈子锟下台了,省里某些领导想给陈家人送几双小鞋穿穿。

    得知消息后,陈嫣根本不在乎,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临走前才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南泰县帮助基层搞四清运动。

    女儿已经三十八岁了,搁在旧社会都是当祖母的人了,但陈嫣至今单身,连个男朋友都沒有,这让陈子锟很心焦,却无能为力,而且女儿有洁癖,对个人卫生极其讲究,每天洗手无数次,衣服鞋子整洁无比,房间也很是清洁,省城生活条件尚可,下乡蹲点可怎么办啊。

    “要不爸爸找人说说,把你留下。”陈子锟道。

    陈嫣摇摇头:“这不正中他们下怀么,我沒那么娇气,再说苦水井我也去过很多次了,那儿的人很好,爸爸您放心。”

    陈子锟道:“蹲点搞四清运动,您尽量少参与,运动无非整人,不是好事。”

    陈嫣道:“我懂。”

    次日,陈嫣带着简单的行李下乡了,在火车上遇到了拖着大包袱小行李和两个孩子的刘媖。

    刘媖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员,她也是被抽调下到基层蹲点开展四清运动的,此前她的丈夫张广吟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晨光机械厂宣传科当美工,这次下基层,一家人反倒可以团圆了。

    按亲戚关系说,刘媖是陈嫣的小姨,其实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很有共同话題,在火车上也正好做个伴,有说有笑就度过了四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北泰火车站。

    张广吟前來接站,他穿一身朴素的蓝布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眼镜腿上绑着胶布,比往日清瘦了许多。

    他们一家人团圆了,陈嫣却要继续转车,她的目的地是南泰县苦水井乡卫生院。

    解放十五年了,苦水井新貌变新颜,铺设了新的县乡级公路,公社所在地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口号,三面红旗总路线,**思想万万岁,看起來振奋人心。

    卫生院就在镇上,是一个砖墙围起來的大院,一排瓦房,十间办公室,有三个医生四个护士,院长是赤脚医生出身,四十來岁很热情,赤脚穿塑料凉鞋,背心外面套白大褂,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他想和陈嫣握手,却被巧妙的躲了过去。

    “欢迎陈医生到咱公社來蹲点帮助开展四清运动,大家呱唧呱唧。”院长倒也不尴尬,率先鼓起掌來。

    陈嫣不是第一次到苦水井來了,五三年水灾时候就來过,知道乡下医疗条件差,医生水平低,很多病人常年得不到诊治,便道:“搞运动我不在行,看病还行,要不这样,我替你们给病人诊病,你们腾出精力來开展四清运动。”

    院长和几个职工对视一眼,都说好。

    农村的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但那是生产队的任务,卫生院沒有浮财,采取的另外的一套四清标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院里沒几个人,也都不是好斗的角色,自然很难开展,不过好在公社有统一安排,诸如卫生院、农机站、畜牧站的工作人员集中在一起开展四清,其实就是开批斗会,趁机打倒不顺眼的人。

    公社召开四清大会,主持人是新任公社书记李花子,江北粮库事件中,李花子被陈子锟就地免职,后來也受到牵连,坐了三年冷板凳,但是随着麦平和杨树根的复出,李花子也咸鱼翻生,重新当上了公社书记。

    公社礼堂主席台上,李花子拿着稿子照本宣科,他这些年沉下心來努力学习,已经能认识三百个汉字了,一般常用政治术语,领袖名字,更是牢记于心,不会出错。

    “社会上的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地富反坏分子活动猖狂;基层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必须要全部扫除,四清运动在各地不仅有开展的必要,而且必须大张旗鼓,集中火力,一致对敌。”

    说到这里,李花子顿了顿,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隐藏了一些右倾分子,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把他们揪出來,揭发批判,狠批硬斗,比如龚大鹏,这个人就是苦水井的右派头子。”

    龚大鹏是借着陈子锟上位的,在民间威信很高,如果不打倒他,李花子这个公社书记的位子坐的就不稳当。

    公社里开展四清运动的时候,陈嫣却在卫生院接待病人,乡下的病人与省城不同,基本上沒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些因为卫生习惯不好引起的常规疾病,医学博士陈嫣处理这些头疼脑热发炎感染之类的疾病简直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很有耐心,一个人单独处理,问诊开药检查做手术,样样俱全。

    一上午诊治了三十余名病人,做了一台小手术,为一个孩子切除脓疮清理创口,忙下來陈嫣汗流浃背,但心情却很愉快,她平时是有洁癖,但在病人面前却完全沒有,什么浓痰脓疮根本不在乎。

    “陈医生,神医啊,华佗再世,菩萨下凡。”病人们激动万分,纷纷表示感谢。

    “这么漂亮的女医生來给咱们看病,真是八辈子修來的福气。”

    “感谢**,给咱派來陈医生。”

    陈嫣虽然三十八岁了,但保养的极好,皮肤白皙个头高挑身段苗条衣着整洁,在一群脸色蜡黄的病夫面前,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很快她的名声就传了出去,附近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不管有病沒病,都跑到卫生院來瞧病,把个乡卫生院围的水泄不通。

    这件事很快引起了公社书记李花子的注意,一打听才知道是陈子锟的女儿來了,李花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刚吃完饭把碗筷一丢,倒背着手披着褂子,趿拉着塑料凉鞋就來到卫生院。

    “吵吵什么,都让开,哪有什么女菩萨,你们的病好了,那是学习**思想的结果,知道不。”李花子颐指气使道。

    社员们不敢顶撞他,让出一条道路。

    李花子走到诊室门口,陈嫣正给一个老大娘听诊,将公社书记视为无物。

    “陈嫣同志,组织上派你下基层是开展四清运动的,不是卖弄所谓的医术來邀买人心的。”李花子用手指关节点着桌子,很严肃的说道。

    陈嫣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看病到后边排队。”

    李花子道:“我沒病,看什么看,告诉你,别以为你爹是陈子锟,就能为所欲为。”

    社员们震惊了,女菩萨原來是陈子锟的女儿,怪不得啊。

    李花子道:“都散了,今天不看病了。”

    几个狗腿子也跟着吆喝:“走走走,卫生院要开展四清了。”

    社员们慑于公社书记的虎威,悻悻离开,李花子正在得意洋洋中,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豆大的汗珠哗哗的下,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六章 虎父无犬女
    李花子突发急病,大家都慌了神,一个狗腿子扑上去猛掐书记大人的人中,把个李花子给气的,肚子疼你掐人中管蛋用,不过他已经疼的说不出话來,只能虚弱的唉哟哎哟的叫唤。

    陈嫣走过來摸摸李花子的肚子,找准位置压了压,李花子疼的差点背过气去。

    “这儿疼。”陈嫣问。

    李花子面色惨白,无力的点头。

    “急性阑尾炎,马上手术,不然病人会疼死。”陈嫣当机立断,对手足无措的狗腿子们道:“把李花子抬到手术台上去。”

    又对卫生院一干人等道:“准备手术。”

    院长慌手忙脚道:“咱卫生院沒这个条件啊。”

    陈嫣道:“手术器械我都带了,你们打下手就行。”

    院长等人忙不迭的准备白大褂、消毒水,公社卫生院条件很简陋,沒有手术台,沒有无影灯,连麻药都沒有,李花子躺在一张普通病床上,护士把他的衣服解开,露出精瘦的肚皮,李花子不讲卫生,身上散发着臭气,把陈嫣熏了个踉跄。

    陈嫣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雪亮的手术刀。

    李花子吓哭了:“我要打麻药。”

    院长道:“李书记,咱院里沒有麻药啊,要不,套车送你去县医院。”

    李花子疼得要死,哪能再经得起颠簸,可是又怕不打麻药开刀,正在犹豫,陈嫣道:“我有麻药,你躺好。”

    说着拿出一个小针筒來,李花子放了心,乖乖躺好,忽然又道:“你别乱下刀子把我好的部件摘了啊。”

    陈嫣道:“不相信我的技术,好啊,你去县医院开刀吧,各单位都忙着四清,等你到地方估计也疼死了。”

    “好,你下刀子吧。”李花子到底忍不住疼,只能选择相信。

    陈嫣给他打了一针,用碘酒一擦,拿起手术刀径直在他腹部开了个口子,位置精确无比,刀子一动,坏死的阑尾被夹了出來,丢在不锈钢托盘上。

    “好了。”陈嫣放下手术刀,摘下手套。

    “这就好了。”李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窗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台手术呢,陈嫣娴熟的技术令人叹为观止,开个刀就几秒钟而已,简直太神了,太厉害了。

    院长端过托盘给李花子看,里面是一坨烂肉。

    李花子心里一惊,再看自个肚皮上一个大口子,吓得差点哭了:“赶紧给我缝上啊。”

    陈嫣道:“不慌,先开展四清运动,你不就肚皮上开了口子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丁点大的事儿能和伟大的四清运动相提并论。”

    李花子气的差点吐血,群众们却齐声叫好,到底是陈子锟陈大帅的女儿,生的菩萨面孔,金刚心肠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其痛快。

    “陈大夫,算我求你行不,赶紧给我缝上吧,要命啊。”李花子放下他公社书记的尊严,苦苦哀求,几个狗腿子也跟着说好话,卫生院的院长也帮着求情。

    陈嫣道:“那四清运动怎么办,还开展不开展。”

    李花子忍痛道:“都随你。”

    陈嫣这才满意,三两下将李花子的肚皮缝好,道:“好了,回去养着吧。”

    李花子道:“怎么这么疼啊,不是打了麻药么。”

    陈嫣道:“哪有麻药,给你打的是生理盐水。”

    李花子气得半死,忍着疼在狗腿子们的搀扶下哼哼唧唧走了,陈嫣看了看托盘里的烂肉,道:“把这下水扔了吧。”

    院长偷笑,这位陈医生真有一套,把公社书记耍的团团转,以后有好戏看了。

    卫生院腾出一间屋來做陈嫣的卧室,知道陈医生爱干净,又发动群众把茅房掏了个干净,重新铺了茅草,用砖头垒了蹲坑,还撒了点珍贵的消毒水。

    陈嫣就这样暂时住了下來,每天忙着给社员们看病,日子过的倒也充实,老百姓很淳朴,分得清好人坏人,且不说陈嫣医术高明,看好了大家的病,就是看她爹陈子锟的面子,也要好好招待人家。

    六零年,要不是陈子锟带着大伙分粮食,饿死的还要多哩,大家都这样说。

    每天午饭晚饭,都有社员端來家里的好吃好喝招呼陈嫣,新鲜蔬果蔬菜不断。

    消息传到卧床休养的李花子耳朵里,把他气的够呛,说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把咱们公社弄的乌烟瘴气,一定要好好收拾她才行。

    公社会计说:“等李书记的病养好,咱就开四清批斗大会,连陈嫣带龚大鹏,一块斗倒。”

    李花子道:“那必须的,别看她爹是个人物,她可沒那么大本事,这回落到我手里,不死让她褪层皮。”

    会计桀桀的笑了,伸出大拇指:“李书记高。”

    ……

    傍晚,一个少年端着南瓜粥來到卫生院,敲敲陈嫣的房门,陈嫣出來道:“小猴子,你娘又做好吃的了。”

    小猴子放下碗,神神秘秘道:“俺娘说了,李花子要开会斗争你哩。”

    陈嫣鄙夷的一笑。

    小猴子道:“姨,俺娘说让你躲躲。”

    陈嫣道:“替我谢谢你娘,不过我不会逃避的,对了,你爹呢。”

    “俺爹在家。”

    “那你爹叫來,姨有事和他商量。”

    十分钟后,龚大鹏风风火火赶到卫生院,陈嫣道:“听说李花子要开批斗会,我想矛头肯定是指向你的,我不过是附带着批斗一下。”

    龚大鹏道:“李花子个狗日的记仇哩,仗着杨树根当了地区副专员,就横行霸道,群众才不吃他这一套。”

    陈嫣道:“我找你來就是商量一下对策,把群众组织起來……”

    听完陈嫣的话,龚大鹏不由赞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一星期后,苦水井公社四清大会在公社礼堂举行,公社书记李花子带兵主持会议,他先传达了地区、县里关于开展四清运动的指示。

    “四清,就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目前來看咱们公社有些人的思想很反动,胆敢反对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是严重的右倾主义,必须狠狠打击,让他们交代问題。”

    礼堂的水泥凳子上坐着的都是公社驻地各单位的工作人员,卫生院畜牧站农机站水电站党委政府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李花子的亲信,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听到李书记语气有加强,就拼命的鼓掌。

    李花子顿了顿,道:“还有一些省里來的同志,名义上是组织上派來蹲点指导我们工作的,可是呢,严重脱离群众,搞特殊化,住单间,吃小灶,多吃多占,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是反对三面红旗,这是复辟。”

    矛头直指陈嫣,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射到卫生院职工这边。

    李花子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某些人是**,身份特殊,但我李花子就不信这个邪,我管你是老狐狸还是母老虎,到了我苦水井的地盘,就要坚决打倒你。”

    掌声响起,李花子喝了口水,示意下面心腹发起批斗。

    可是陈嫣先站了起來:“我有话说。”

    李花子道:“沒轮到你发言。”

    陈嫣道:“我是省里下派到苦水井蹲点的四清工作干部,是奉了**,刘主席,郑书记的命令來指导你们搞四清的,谁给你的权力不许我讲话,你是不是土皇帝当的太过瘾了,连**他老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的诛心,帽子扣的大,李花子的脑袋戴不下,理屈词穷,只好眼睁睁看着陈嫣走上來,将自己挤到一旁。

    陈嫣颇有乃父之大将风范,面对干部们毫无惧色,事实上她经常在大学讲堂里给几百名学生授课,业务学术上的辩论也经常开,人民大会堂都去过,苦水井这破破烂烂的小礼堂对她來说小菜一碟。

    “同志们,苦水井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重,很尖锐,很复杂啊。”陈嫣用了三个很字,一下就把听众的情绪带动起來了。

    “五月初,**在杭州召集部分政治局委员和大区书记开会,会上**说,先前对斗争形势估计不足,认为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大队很坏,现在看來,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大队很坏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很多单位实际上已经烂掉了,领导权已经不在**手里了。”

    台下瞠目结舌,不少人都听傻了。

    陈嫣语气激昂,抑扬顿挫,普通话标准,比起李花子磕磕巴巴的演说,强了岂止十倍,她话锋一转道:“我下基层以來,并沒有立刻开展工作,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沒有掌握情况,如同睁眼瞎一般,很容易被坏人利用,所以我沉下心來,借着给群众看病的机会,了解了苦水井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个别领导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比起解放前的国民党反动派來不遑多让,他们简直就是披着**皮的日本鬼子。”

    李花子气坏了,想制止陈嫣的发言,忽然礼堂大门打开,明亮的阳光照射进來,龚大鹏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群众,不由分说就往里面涌。

    “你们來干什么,谁让你们來的。”李花子喝道。

    “不是公社通知让俺们來开大会的么。”群众们七嘴八舌答道。

    陈嫣道:“是我让大家來的,现在我宣布,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正式召开。”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七章 卫生院的枪声
    公社礼堂太小,坐不下这么多群众,只能改在外面举行,大街上有座戏台,以前是镇上财主建的,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的时候,请戏班在上面演出,老百姓免费观看,解放后改成露天电影院,县里流动放映队每月來几趟,拉上幕布放革命电影,搞运动的时候还能做群众集会之用。

    龚大鹏是前任公社书记,在民间颇有些威望,李花子想办他沒那么容易,今天他是有备而來,连横幅都预备好了,两个小伙子爬上戏台将横幅挂上,红底黑字: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

    戏台上摆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陈嫣英姿飒爽跳上台,道:“李花子,请吧。”

    李花子很生气,陈嫣从不尊称自己为李书记,而是直呼其名,这让他觉得在乡亲们面前很沒面子,他冷哼一声,倒背手上台去了。

    会议改省里來的陈嫣同志主持,面对下面越聚越多的群众,她开门见山道:“乡亲们,社员们,你们还记得当初土改斗地主的时候么。”

    下面一片乱哄哄的回应,土改是解放前夕,距今不过十几年,大多数人都记得那些吐气扬眉、报仇雪恨的日日夜夜。

    陈嫣道:“解放了,地主被打到了,但新的剥削阶级出现了,基层干部多吃多占,欺压群众,打骂社员,逼死人命,和旧社会的地主沒啥两样,中央开展四清运动,就是要坚决斗争这些腐化分子,新的恶霸,咱们今天就开个批斗会,大伙多提意见,帮部分领导干部端正一下思想态度。”

    李花子开始紧张了,本來是针对陈嫣和龚大鹏的批斗会,却莫名其妙变成批斗自己的群众大会,这话怎么说的,群众大会的威力他太清楚了,斗争起來是要人命的,他赶紧给手下递眼色,让他们上台发言挽回局势。

    但为时已晚,群众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來,往日他们慑于李花子的淫-威不敢反抗,今天有省里來的陈嫣撑腰,自然无所畏惧,争着发言,陈嫣指着一个农民道:“这位同志上來发言。”

    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上了台,畏首畏尾,说不出话,陈嫣道:“别害怕,乡里乡亲的说错也沒啥大不了的。”

    农民憋了半天,忽然道:“俺家一门五口,解放前沒饿死,六零年却饿死三个,本來家里有点粮食能熬过荒年,都让他。”一指李花子,“带着民兵搜走了,干部整天吃白面饼子,社员连树皮都吃不上,可怜俺那三岁的娃娃,六十岁的老娘啊,活生生饿死的。”说着抹起眼泪,痛哭失声。

    又有一个年轻人跳上台,怒气冲冲道:“我要揭发,李花子不但抢粮食,还糟蹋妇女,梁家庄的王寡妇就是让狗日的糟蹋了,才跳井的。”

    群众沸腾了,纷纷举手:“我要揭发,我要揭发。”

    李花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想跑,却发现戏台周围都站着横眉冷目的年轻社员,分明是龚大鹏安排的打手。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李花子。”

    “打倒李花子。”群众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响彻天地之间。

    这种情形土改时发生过,镇反时发生过,三反五反时发生过,反右时发生过,只是那些时候是李花子批斗别人,今天终于轮到他品尝被群众批斗的滋味。

    社员们对这些**干部的积怨很深,今天只是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机会,有人撑腰他们还怕啥,很快群众就不满于口头批判了,演化成拳脚相加,挨揍的不但有李花子,还有他的几个亲信,会计、民兵队长、大食堂厨子等。

    眼看要打出人命,陈嫣赶紧劝阻:“别打了,大伙儿冷静。”

    别人说话兴许不管用,陈嫣的威信还是很高的,群众们悻悻停了手,李花子和他的狗腿子们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直哼哼。

    批斗大会胜利闭幕,苦水井公社的修正主义分子被彻底打倒,虽然名义上还当着公社书记,但李花子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连镇上的狗见了他都要呲牙。

    李花子伤得不重,但心理很受伤,他连夜托人给市里的杨树根送信,报告发生的事情,但杨树根只是负责文教卫生这一块的副专员,鞭长莫及,只能回信劝李花子隐忍。

    数日后,深夜,李花子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忍不下这口气,当了十几年的基层干部,好不容易树立权威,一朝尽失,这种失落感是难以忍受的,发生群众批斗公社书记的严重政治事件,县里恐怕也保不住自己,这回再下台,就沒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恨透了陈嫣,一个臭娘们而已,也敢骑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她不就是仗着有个好爹么,反正乡下天高皇帝远,不如弄死她算了,这事儿只要不找别人,自己亲自动手,公安也破不了案的。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李花子动了杀人的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他爬起來找了一把镰刀,在井口旁磨了起來,磨得风快,披衣出门,直奔卫生院。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李花子深一脚浅一脚來到卫生院墙边,噗噗吐了唾沫在手上,一跃抓住围墙爬了上去,翻墙进去,刚落在地上就听到一阵狗叫。

    卫生院里只住着陈嫣一人,夜里大门是反锁的,还养了一条小狗做护院之用,陈嫣睡的不沉,因为有时候会有急病患者來就医,但來看病的绝不会爬墙进來。

    “谁。”她喊了一声,匆匆披衣起來,摸到火柴和煤油灯,想了一下还是沒点。

    李花子不搭腔,拔出了镰刀摸了过去,忽然他想到陈嫣水灵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段,暗道计划不如稍作改变,弄死她之前先玩玩也不赖。

    廊下趴着的小狗勇敢的扑了过去,李花子手起刀落,将这只三个月大的草狗当场砍死。

    小狗的惨叫声让陈嫣明白,自己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她沒有犹豫,立刻从床底下拖出箱子,取出一支双筒猎枪,撅开枪托,摸黑向弹膛里填了两枚霰弹,这把枪还是妈咪姚依蕾送给她的礼物,很有些年头了,据说二十年代的时候在南泰县里,妈咪用这把枪打死过军阀的乱兵哩。

    有枪在手,陈嫣心中打定,端起猎枪朝着窗外道:“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李花子心道臭娘们你还挺会唬人,爷爷是吓大的么,不吃你这一套,他终于摸到了门把手,用力推了推,沒推动,便用镰刀柄打碎门上的玻璃,将一只手伸了进來,去摸插销。

    忽然眼前一道橘红色的火光亮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面而來,火辣辣的感觉,如同沐浴着烈火,陈嫣开枪了。

    李花子在近距离内被一颗霰弹命中,十几枚铅弹深深打入身体,整个人被子弹的力量推出去十几米远,一动不动了。

    陈嫣不敢确定只有一个坏人,她继续持枪戒备,此时镇上的狗狂吠起來,灯陆续点亮,脚步声响起,被枪声惊醒的人们担心陈医生的安危,纷纷拿着家伙奔着卫生院而來。

    大门被砸的山响,龚大鹏的大嗓门道:“陈医生,是我,快开门。”

    陈嫣这才点亮煤油灯,一手提灯,一手持枪,过去开门,社员们拿着抓钩子镰刀斧头蜂拥进來,十几盏马灯高高举起,照着地上血肉模糊的犯罪分子。

    伤者的胸膛面门都被霰弹打烂了,嘴里吐出血泡來,只有出气沒有进气。

    “这不是李花子么。”龚大鹏道。

    “狗日的想來暗算陈医生。”社员们立刻明白过來,恨恨朝李花子吐着口水。

    陈嫣道:“大家帮忙,把他架到手术台上去。”

    龚大鹏瞪大眼睛道:“陈医生,让他自生自灭就是,救他干啥。”

    陈嫣道:“坏人也不能私刑处死,我先救活他,再让人民法庭來判处他的罪行,这才是正道理。”

    陈医生的话就是命令,大家将血淋淋的李花子抬到台子上,陈嫣给他实施手术,无奈近距离中弹,失血过多,无力回天,李花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陈嫣摘下口罩,叹息道:“可惜。”

    龚大鹏道:“可惜啥,这种人死有余辜。”

    陈嫣道:“早知道救不活,就直接拉出去了,可惜弄脏了台子还得清理。”

    群众们爽朗大笑起來。

    李花子无神的死羊眼望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天亮了,公社派人报告县里,县刑警大队的三轮摩托载着几个公安人员突突突开到公社,现场勘察,询问群众,案情清晰明了,李花子被社员批斗后记恨在心,携带凶器跳入卫生院企图报复杀人,被陈嫣当场击毙,属于正当防卫。

    群众的证言,地上的脚印,带血的镰刀以及刀柄上的指纹,还有小狗的尸体,铁证如山,任谁來也翻不了案。

    消息传到地区,正在江北蹲点的郑泽如亲自做出批示,要求各级政法机关切实保护好蹲点干部的人身安全,为四清运动的顺利展开保驾护航。

    “陈家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陈子锟这个大女儿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赶紧把她调回省城去吧,免得搞出大乱子來。”郑书记这样对下面人说,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八章 风向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心里很乱,最近政治上的风向很不明朗,少奇同志在调研了河北、山东、江苏、安徽、上海等省份后,成立紧急委员会,提出“农业十六条”,“三自一包”等政策,推行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仔细思量,这是和**的三面红旗政策背道而驰,是路线斗争。

    对于四清运动,两位主席的看法也不同,少奇同志认为四清重点在基层的地富反坏右,而**则认为矛盾重点在党的上层出新了官僚主义阶级,运动重点在打击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党的主席和国家主席之间对于政治路线有了分歧,这让身为省部级干部的郑泽如很难抉择,郑泽如早年在白区工作,虽然不受少奇同志直接领导,但有过一些交集,印象也比较好,高饶事件中,郑书记差点被殃及,幸亏少奇同志伸出援手挽救了他……所以,在陈嫣打死李花子事件中,郑泽如的态度很鲜明,这并非出于个人关系,而在于路线问題,他让宣传部门适度的宣传此事,表明江东省执行的是打击基层恶霸干部,地富反坏右的路线。

    从某些方面说,李花子死的很是时候。

    ……陈嫣离开苦水井的那天,全公社的乡亲们都來送别,大婶大娘们挎着篮子,装着熟鸡蛋和白面饼子,说啥都让陈医生带着路上吃,大伙儿都被三年自然灾害饿怕了,眼泪啪塔的拉着陈嫣说闺女拿着,路上别饿着。

    “乡亲们,我会回來看你们的。”陈嫣眼泪婆娑的站在汽车旁向大家挥手道别,这辆车是省委书记亲自批示,由地区行署派來接陈嫣的,随车还有一名配枪的公安人员,负责陈嫣的人身安全,这个细节很能表明省里的态度,也打消了李花子家里人告状的企图。

    汽车绝尘而去,苦水井恢复了平静。

    陈嫣先來到北泰探亲,住到高土坡哥嫂家里,最近全国范围内正流行“工业大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活动,晨光机械厂连天加夜的加班生产,陈北和马春花都沒时间照顾孩子,当姑姑的肩负起照顾侄子的任务,给小陈光买了许多铁皮玩具,还带他去军分区看大炮。

    江北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的爱人戚秀是陈子锟的干女儿,这门战争时期认下的干亲最近得到了加强,两家经常來往,当然主要是戚秀热衷于此,罗小楼反倒刻意保持着距离。

    戚秀是风尘出身,性格泼辣豪爽,陈嫣是富贵人家大小姐,内敛孤傲,可两人偏偏能聊到一起去,谈三线建设,谈学大庆,谈美国轰炸越南,后來又说到苦水井一枪打死李花子的事情,戚秀一拍大腿道:“痛快,想不到妹妹看起來柔弱,杀起人來毫不手软。”

    陈嫣道:“学医的人什么沒见过,我解剖过的尸体不下百具,不过还是有些后怕,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扳机一扣,人就沒了。”

    戚秀道:“这种人死不足惜,换了我,就先阉了他。”

    正说着,外面忽然噼里啪啦炸起了鞭炮,紧接着锣鼓齐鸣,部队家属大院热闹起來,戚秀推开窗子问道:“小李,谁结婚。”

    小李兴奋的展开手里的报纸道:“咱国家也有原子弹了。”

    他手中报纸套红号外上印着“我国原子弹试爆成功。”配着大幅蘑菇云照片,极其震撼人心。

    陈嫣看了一下日期,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

    ……李花子的老婆受不了群众们在背后指指戳戳,带着儿子赶往县里,以往书记夫人进城总要兴师动众,找几个老娘们陪着,叫上公社的拖拉机,耀武扬威就走了,如今人走茶凉,拖拉机也不听招呼了,那些老娘们也搭理了,只能背着行囊步行而去。

    先到县里找个旅社住下,等第二天一早來到县长途汽车站,六点钟出头,北泰來的客车风尘仆仆赶到,一群旅客蜂拥而上,李花子的老婆拖着行李带着孩子挤不上去,最后才勉强上车,早已沒有位子,只能坐在行李上,颠簸了一路终于來到北泰。

    中午时分,行署家属院门口來了一对母子,披麻戴孝背着包袱,一身臭汗两脚稀泥,不由分说就往里面闯,立刻被警惕性很高的门卫拦住,问他们找谁,娘们说找副专员杨树根同志,门卫说中午领导不回家,娘们说俺进去等他,门卫说你就在外面等,行署家属院是有纪律的,不是什么人说进就进的。

    无奈,李花子的老婆只好带着小治安坐在门口,烈日当头,连口水都沒得喝,想起横死的丈夫,如今人走茶凉到处碰壁,不由得悲从心头,拍着大腿就开始哭唱起來:“我苦命的男人哎,你被人活活打死就这么走了,丢下俺们娘俩可怎么活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正好李翠在家午睡,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打开窗子一看,哟,楼下坐着的不是大嫂子么,赶紧下楼把人接上來,倒茶削水果好生招待。

    李花子的老婆又是一顿大哭,末了她说:“妹子啊,你可得让你们家老杨为俺们做主啊。”

    李翠说:“中,大嫂你先坐,等老杨再说。”

    傍晚时分,开了一天会的杨树根才回到家里,看到屋里多了两个披麻戴孝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大嫂,你怎么來了。”

    “大兄弟,你要给俺们孤儿寡母做主啊。”李花子的老婆又抹起了眼泪,杨树根立刻制止:“别哭了,注意影响,地委主要领导都住这个院子里。”

    李花子的老婆在乡下算是泼妇级别的,但到了城里气焰就降低了不少,到了行署家属院,气焰就降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了,赶紧止住悲声道:“大兄弟,老李死得冤啊。”

    杨树根道:“李花子同志的死,我也很难过,但这是公安机关的事务我不好过问,这样吧,你们还沒吃饭吧,李翠你拿些钱和粮票,带嫂子和治安到机关食堂去吃饭,晚上就在招待所开个房间,记我的账上。”

    李翠早已从当年不谙世事的农村小丫头成长为察言观色的干部家属,丈夫一个眼神,她就明白了,带着嫂子和大侄子去机关食堂饱吃一顿,招待所开了个单间安排住下,这才回家。

    杨树根很生气,责备李翠道:“把她弄家里來干什么,披麻戴孝的影响很不好,再说李花子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铁案,翻不了的。”

    李翠道:“來也來了,总不能看着他们娘俩在外面哭丧,再说李花子这些年鞍前马后为你出了不少力,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啊。”

    杨树根道:“李花子出力那是他应该的,我把他从一个乡下二流子提拔成公社书记,他难道不该为我出力,李翠你要搞清楚一点,他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他的人,下属为领导背黑锅是理所当然,但领导给下属擦屁股就要看具体情况了,李花子这件事决不能插手,明天你买张票,把他们娘俩送回去,对了,给孩子买些玩具,给嫂子买些料子什么的。”

    李翠道:“我知道了,就是……李花子就这样白死了。”

    杨树根道:“娘们家家的,别管这些。”

    次日,李翠拿了布票去百货大楼买了五尺布料,又给孩子买了个铁皮喇叭,二斤点心,來到招待所和李花子的老婆唠了半天,道:“老杨说了,等他这段时间忙完就处理这个事儿,嫂子你也不要急于一时,照顾好自己吧,看你都瘦了。”

    又拿出汽车票來说:“回去的票买好了,我就不留你了。”

    李花子的老婆见好就收,带着礼物回乡下去了,到家之后不免又炫耀一番,说自己在城里住的是招待所,吃的是行署机关食堂,还是副专员派了吉普车给送回來的哩。

    牛逼吹完之后,半年过去也沒啥动静,申诉信也被县法院驳回,李花子不但死翘翘了,还死的身败名裂。

    李花子的老婆后來又去了一次北泰,这回连杨树根的面也沒见到,灰溜溜回來之后,沒过多久就改嫁了。

    李花子的儿子李治安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被好心的姥姥收养,从此养成桀骜不驯的性格,和他爹当年一样成了祸害乡里的二流子,这些就是后话了。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试爆成功后,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遥远的苏联莫斯科传來,苏共中央全会解除了赫鲁晓夫中央第一书记、部长会议主席的职务,破坏中苏关系的罪魁祸首赫鲁晓夫终于倒台了。

    中苏关系恢复在即,中央随即派出周总理为首代表团赴苏参加十月革命纪念活动,但苏共新的领导层“三驾马车”坚持认为中苏关系破裂的责任在中方,对华政策不会有任何改变,会谈不欢而散,两党两国从此形同仇敌,持戈相向。

    中苏交恶的副产品之一是解放军取消军衔制,以前学习苏联的那一套东西全部都要废除,军衔制和肩章武装带这些象征资产阶级军队威权的东西怎么能保留,六五年六月,全军实行新的六五式军服,陆军上下全绿,空军上绿下蓝,海军也废除了白色军服,换穿蓝灰色军装,三军都取消军种符号,只在帽子上缀一颗红星,领子上缝两面平绒红领章。

    这就叫“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省城枫林路的警卫们都换穿了新军服,人人手里都拿着新印刷出版的**语录,随时随地学习,气象为之一新。

    住在十号的陈子锟站在窗前,看着一队年轻的战士高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从远处经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山雨欲來风满楼的感觉。

    这一天,郑泽如卸任省委第一书记,上调中央另有重用,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六十九章 史无前例
    搬离枫林路,意味着与江东省权力中枢彻底沒了任何关系,陈家七口人搬到户部街十七号四合院,房屋面积小了很多,也不再有花园草坪游泳池,不再有警卫厨师驾驶员保健护士,不再享受任何特权。

    小女儿陈娇北京大学毕业出后,经陈子锟安排进了江东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她也从青葱少女变成了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和姐姐陈嫣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个人问題很难解决,不过姐俩都有一个优点,不显老,四十岁的陈嫣粗看就像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而陈姣走在街上有时候会被人误认为是高中生。

    ……时间长河慢慢东流去,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前民国代总统桂系领袖李宗仁归国,中苏关系形同水火,美国轰炸越南北部,第七舰队陈兵台湾海峡,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试爆了原子弹,与戴高乐的法国建立了外交关系……这些新闻,老百姓们都从收音机和报纸上获知。

    1966年2月,春寒料峭,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屋檐下挂着冰溜溜,大街上响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堂屋东厢房里,陈子锟正盘腿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旁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激昂有力的声音。

    “xx同志在上海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xx同志说,文艺界被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xx同志号召要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

    声音太吵吵,陈子锟把收音机关了,继续看报,今天的淮江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xxx被免职,国务院副总理xxx、解放军总参谋长xxx阴谋篡军反党被逮捕。

    陈子锟叹口气,合上了报纸,他在政坛上也混了不少年,但越來越看不懂当下发生的事情了,他知道从去年底就开始批判《海瑞罢官》,醉翁之意在于北京市委,党内斗争越來越激烈了,难不成要重演洪武年间的火烧庆功楼。

    天放晴了,冰溜子向下啪啪滴着水,形成一排小坑,窗台下摞着几十棵大白菜,那是陈家过冬的蔬菜,西屋的檐下是一堆煤,冬天取暖全靠这个。

    陈子锟下了炕,拿起铁锹铲煤做煤饼,过了一会觉得热了,脱了棉袄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小女儿陈姣下班回來,急忙放下东西一起干,把黄泥和煤炭搀到一块儿做成煤饼,放在太阳下晒干,不大工夫院子里就摆满了煤饼。

    一阵自行车铃响,陈姣放下小铲子,往手上呵着热气道:“大姐回來了。”

    陈嫣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妈妈來信了。”

    是姚依蕾从香港寄來的家信,陈子锟赶忙接过仔细阅读,前年岳父姚启桢病逝,岳母也已经将近九十高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甚是思念外孙女,姚依蕾让陈子锟想想办法,把陈嫣尽快送到香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陈姣也送來。

    “妈妈信上说什么。”陈嫣探头过來看。

    “让你去香港呢。”陈子锟将信纸递过去,自己拿着信封欣赏邮票图案,忽然发现信封末端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似乎有被拆开又粘上的迹象。

    不用问,这是有关部门在例行检查,这年头有海外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天,陈嫣让医院开了介绍信,來到公安局要求办理因私出国护照,却根本找不到办理机关,办公室的同志听说陈嫣要出国,如同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当陈嫣出示了香港來信之后,民警同志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再看陈嫣的目光就冷峻严肃起來。

    “这种情况不是沒有,但比较特殊,一般來说很难办下來,需要领导特别批准,这样吧,你把资料留下,我们查阅有关文件后会考虑的。”

    陈嫣只好留下资料回去了,哪知申请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五月,中央成立了xxx为组长,xx为顾问,xx,xxx副组长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

    在中央文革小组领导下,全国范围内的大中学生被发动起來,造修正主义的反,无数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枫林路二十八号,这里原來是财政厅长龚梓君的家,后來被分配给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徐庭戈,徐厅长日理万机,平时不大回家,今天偶然回來,却发现家中客厅里乱糟糟一片,报纸墨汁毛笔满天飞,十几个半大孩子在自己儿子徐新和的带领下正写大字报呢。

    “爸爸,你回來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东风吹战斗队的战友们。”徐新和自豪的说道,同学们一个个都穿着黄绿色的军装,扎着人造革武装带,胳膊上红袖章,上写“红卫兵”三个毛体黄字。

    “胡闹。”徐庭戈沉下脸來,他不是生气儿子搞政治,而是觉得不该把同学带到家里來。

    “我们这是响应中央号召,造修正主义的反。”徐新和气的脸通红,大声辩解道。

    “对,徐叔叔你落后了。”一个少年附和道,徐庭戈认识这是马省长家的儿子马京生,儿子这帮同学基本上都是**,红五类。

    “走走走,别在家里乱搞,把地毯都弄脏了。”徐庭戈下了逐客令,他才不把这些娃娃放在眼里,一个个吊毛都沒长齐,就学大人搞运动,批斗老师,真是好笑。

    东风吹战斗队的红卫兵们很有志气,在徐新和的带领下卷起大字报就走,徐庭戈在后面喊:“新和,晚上别忘了回家,别在外面瞎混。”

    徐新和道:“爸爸,我现在是一名红卫兵战士,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晚上和战友们住在司令部,你就别惦记了,还有,我改名了,现在不叫徐新和,叫徐红兵。”

    说完一帮学生扬长而去,直奔学校,他们是省城第一中学的学生,最大的徐红兵十八岁,是东风吹战斗队的司令,其他队员年龄不等,有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也有初中的娃娃们,但全部都是省委省政府省军区高级干部的子弟,因为出身好,所以很容易弄到军帽和军装以及武装带,所以东风吹战斗队的军容是全市红卫兵组织里最严整的。

    他们赶到学校,立刻冲进老师办公室,将几个五十來岁的老教师拖出來,强行给戴上白纸糊的高帽子,脸上涂上墨汁,挥舞着红宝书将这些瑟瑟发抖的老人驱赶到大街上,游街示众。

    省城中央大街上,充斥着游行队伍,几乎全是大中学生,一张张年轻面孔上写满激情,满世界都是绿色和红色的海洋,绿的是军装,红的是旗帜和宝书。

    大喇叭里,革命歌曲斗志昂扬,百货大楼顶上,架着巨幅**像和红色标语革命口号。

    苍老的陈子锟推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章 大检阅
    因为红卫兵们堵住道路,陈子锟绕了小路才回到家里,家里人也都比往常迟了一些时间,可是直到晚上七点钟,在江大任教的林文静也沒回來。

    陈子锟亲自打着手电,带着陈姣去找,在江大校园里找了老半天,终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林文静,头发花白的林教授正和其他几位教授一起,如同小学生一般乖乖坐在椅子上认真写着什么,后排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红卫兵,一脸正气的监视着他们。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陈姣推门进來问道,林文静抬起头,一脸的惊恐,不敢回答。

    两个红卫兵跳了过來,义正词严质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陈姣道:“我是林教授的女儿,接她回家,你们是什么人。”

    男红卫兵举起红宝书放在胸口位置,骄傲的说:“我们是江大丛中笑战斗队的红卫兵,负责看管这几个反动学术权威写悔过书,不写完不许走。”

    陈姣道:“胡闹,谁给你们的权力控制别人的人身自由。”

    女红卫兵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道:”斗争反动学术权威,是我们红卫兵的职责,你马上出去,不然连你一起斗争。”

    林文静道:“姣姣,你快走吧,妈妈沒事。”

    一直站在门口阴影处的陈子锟走了进來,虽然他年事已高,但身躯毅然高大,气势依然逼人,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在他面前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旋即想起自己的革命身份,又挺起了胸膛质问道:“你又是谁。”

    陈子锟道:“姣姣,陪你妈妈回家。”

    陈姣上前搀扶林文静,男红卫兵厉声喝道:“不许走。”上前欲拦,被陈子锟一把抓住了胳膊,铁钳一般的大手捏的他哎哟一声只喊疼,教室的日光灯下,能看见男生嘴唇上淡淡一层绒毛,绿军装下是单薄的小身板,估计体重不足一百斤。

    女红卫兵扑上來掰陈子锟的手,骂道:“你这个反革命,敢打我们丛中笑的红卫兵,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林文静已经被女儿搀走,陈子锟松开了手,冷冷道:“论年纪,林教授都能做你们的奶奶了,她性子这个好,肯定沒有打骂过你们这些学生,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批斗她。”

    女红卫兵道:“可她是反动学术权威啊。”但底气已经有些不足了。

    陈子锟道:“干革命也要守法,不能为所欲为。”

    转头对那几位依然战战兢兢写着悔过书的老教授道:“你们也赶紧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着急。”

    几个教授见有人撑腰,慌忙收拾东西走了。

    陈子锟又教育了两个孩子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俩红卫兵面面相觑。

    “他是谁。”

    “看起來是个大干部。”

    ……

    回到家里,林文静惊魂未定,给家里人讲起今天的经历,依然心有余悸,江大一夜之间冒出四五个红卫兵组织,各学院各系的教授都被学生们揪出來批斗,一群学生拿着红宝书围着这帮老头老太太痛斥,满嘴都是革命语言,想到先前多次运动,教授们早已是惊弓之鸟,哪敢反驳,只能低头认罪,争取宽大。

    听完母亲的叙述,陈姣哭了:“妈妈,咱不去上班了。”

    陈子锟道:“对,你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就别去学校了,这段时间不太平,这帮学生只在学校里闹腾是不够的,很快就会冲击机关企事业单位,大家都小心。”

    事实证明,陈子锟的预测是正确的,红卫兵们很快就不满足斗老师了,将矛头转向机关单位、科研单位,抬着主席像和大标语,到处冲击,据说连省委都遭到了冲击。

    中央很快做出部署,各级党委派出工作组到大中院校指导运动,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如同水泼进油锅,溅起了更大的反应,很快中央就撤回了工作组,民间敏锐人士判断,这是上层在进行博弈。

    ……

    郑泽如的儿子郑杰夫十三岁了,在省一中上初中一年级,学校里组织红卫兵,他作为红五类子弟也加入了东风吹战斗队,但因为个头矮岁数小,经常被人忽略,远不如徐厅长的儿子徐红兵那样风光,参加了几次批斗老师的活动后,也就意兴阑珊,不怎么参加了。

    暑假到了,由于学校老师已经被斗倒,沒人布置暑假作业,年轻的红卫兵们彻底得到自由,到处肆无忌惮的玩革命游戏,东风吹战斗队的组织更加严密,人员也增多了,徐红兵自任战斗队司令员,不知道从哪里找來一套五五式马裤呢军装,整天穿着耀武扬威,还给自己封了军衔,陆军中校,其他战斗员也各有军衔,从准尉到少校不等。

    小杰夫心里痒痒,背着母亲参加了东风吹的活动,他也自备了一套绿军装,自己用纸板和水彩做了一副准尉肩章挂上,在学校后山的防空洞里,参加了组织的活动。

    徐红兵站在一口木箱子上慷慨激昂道:“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东风吹战斗队准备搞一次大串连活动,全体奔赴北京,探望**他老人家,活动必须参加,不参加者就退出队伍。”

    说着,他居高临下看着年轻的队员们,大伙儿都是十五六岁年纪正贪玩,对北京更是向往无比,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立刻举手表决通过。

    徐红兵很满意,道:“经费问題我來解决,到北京之后的吃住问題嘛。”

    郑杰夫高高举起了手:“我來解决。”

    徐红兵点点头,很矜持的介绍道:“杰夫同志的父亲是国家农牧部的部长,由他來接待我们战斗队是很合适的。”

    大家纷纷鼓掌,东风吹战斗队的队员都是**,虽然革命战友都是平等的,但少年人总免不了攀比谁家父母官儿更大,郑杰夫一直苦于沒有机会显摆,这回借着徐红兵的嘴说出來,赢得了大家的敬仰,心中得意洋洋。

    忽然大门被踹开,一队民兵在公安干警的带领下冲了进來,将这群红卫兵全部逮捕,无视他们的抗议,用麻绳串起來押了出去,用一辆解放牌卡车送到了省公安厅大院里。

    东风吹的司令徐红兵是省厅一把手徐庭戈的儿子,大水冲了龙王庙,自然沒什么可怕的,公安人员将他们一一提审,得知家庭背景后吓了一跳,这帮孩子全都是**,最低的也是十三级干部家的孩子,沒法处理,只能让家里领人。

    原來是有人告密,说东风吹私下成立小集团,分封官阶,什么国家主席,总理、国防部长外交部长什么的,这可是反革命大罪,省厅立即出动,结果却抓了一帮半大孩子。

    厅长办公室里,徐红兵无所畏惧的站着,坐在他面前的是威严的父亲。

    徐庭戈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这个司令员,怎么才是中校军衔。”

    徐红兵道:“卡斯特罗同志就是中校,我再有能力也比不过他,所以我最大只能当中校。”

    徐庭戈冷哼一声道:“亏你还有自知之明。”

    徐红兵道:“徐厅长,我要求你立刻释放我们东风吹战斗队的战友,你这种倒行逆施破坏革命的行为是逆潮流而动,沒有好下场的。”

    徐庭戈道:“在你老子面前耍起了威风,你给我滚。”

    徐红兵道:“走就走。”扬长而去。

    徐庭戈骂道:“小x养的,比你爹都牛逼。”

    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东风吹战斗队更加团结了,八月初,组织的骨干成员在徐红兵的带领下,坐上回车奔向北京,郑杰夫也在其中,他是征得母亲同意后,随队一起赴京看望父亲的,临上车前,潘欣还给儿子塞了两个苹果,两个熟鸡蛋,这让他很难为情,觉得母亲丢了自己的面子。

    火车北上,东风吹的红卫兵们斗志昂扬,唱起了革命歌曲,还帮列车员打热水,打扫卫生,沿途各站,又上來一些外地红卫兵组织,大家共同分享食物,拉歌对脸,一路充满欢歌笑语

    终于抵达北京站,正是破晓时分,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汇聚着來自五湖四海的红卫兵们,北京方面有人接待,大保温桶里装满绿豆汤,免费喝,南腔北调都有,场面非常热闹。

    徐红兵展开红旗,上面是江东一中东风吹战斗队的字样,恰好红日跃出地平线,朝阳洒在红旗上,映红了战士们的年轻的面庞,每个人都激动万分。

    北京,我们來了。

    首都红卫兵组织负责接待來自全国的战友,给他们安排了免费的食宿,大家住在机关招待所,男生挤在一屋,女生挤在一屋,条件很艰苦,但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干部來接见了他们,他说:”同学们辛苦了,你们这次到北京來,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首都來,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來,经过很多辛苦,不怕大风大雨,你们的行动很正确,**也是大力支持,大力提倡的,你们要把革命的火种带到全国各地去。”

    大家拼命鼓掌,觉得这位领导说的太好了,事后才知道,这个人原來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组长,陈伯达同志。

    因为是集体行动,郑泽如就沒回家探望父亲,一直和战友们住在一起,直到八月十八日这天,他们和來自全国的红卫兵一起,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广场,接受**他老人家的检阅。

    因为來的较晚,东风吹战斗队的成员们只能站在广场边缘,巨大的广场上,红旗飘舞,人潮涌动,全是绿军装,红宝书,场面氛围令人心跳加速,斗志昂扬。

    **城楼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更加看不到城楼上的人影,大多数战友都是第一次到北京來,第一次看到革命圣地的象征,大家都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也不管谁起头了,只要有人喊口号,就跟着大喊,喊到声嘶力竭,喉咙嘶哑。

    忽然,人群向前涌动,有人喊了一嗓子:“**出來了。”不少女同学当场哭了出來,激动得飙泪,更有一些体质较弱的同学因为酷热和激动而晕厥过去,被人扶出广场。

    郑杰夫个子矮,跳起來也看不到什么,他和同学马京生商议:“我骑你脖子上先看,然后你骑我看,怎么样。”

    马京生个头也偏矮,正愁看不见**,立刻答应下來。

    郑杰夫跨上马京生的脖子,整个人立刻高了许多,一览众山小,能看见远远的城楼上红旗翻滚,忽然高音喇叭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同学们好。”

    是**的声音,郑杰夫一激动,裤子就湿了,淋了马京生一脖子,伸手一摸,又热又骚,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一章 懵懂少年的成长
    八一八大检阅之后,來自全国的红卫兵回归四面八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燎原火种带回白山黑水之间,长江黄河两岸,带到全国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郑杰夫沒走,他住进了西城区的一个小院子,这是农牧部高级干部家属区,组织上分给父亲的房子。

    父亲比以前更威严了,炎炎夏日,他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衫,银灰色裤子,赭色塑料凉鞋,深色尼龙袜子,出入乘坐一辆锃亮的伏尔加轿车,公文包让秘书拿着,每当父亲钻出司机拉着的轿车后门时,郑杰夫总被这种风度所折服,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象父亲一样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这天傍晚,郑泽如倒背着手走进儿子的卧室,询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郑杰夫直言相告,这几个月参加政治运动,沒顾得上学习。

    “你才十三岁,还是学习的年纪,政治运动对你來说太早了,你不要回江东了,就在北京住下,我会给你妈妈写信的。”郑泽如不由分说就剥夺了儿子革命的权力。

    杰夫还小,尚未到少年叛逆期,虽然对父亲的决定有千百个不满,也只得屈服,从此住在这里深居简出,父亲书房里上千本藏书是他徜徉的知识海洋,倒也能沉得下心來。

    殊不知外面早已翻天地覆,神州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破四旧”运动。

    父亲书房里有一部苏联进口的大型收音机,金色丝绒面,红木外壳,能收听短波,郑杰夫读书闲暇就扭开听一下音乐和新闻,舒缓一下情绪,这天当他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台的时候,一个有力的女声响起:

    “我们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卫兵小将们以**思想为武器,正在横扫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千千万万红卫兵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着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旧风俗习惯,來了个大扫除。”

    郑杰夫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江东,若是和同学们在一起,他肯定也参加了这场伟大的破四旧运动,向剥削阶级发起雷霆万钧的总攻。

    忽然收音机被关上,父亲冷冷的声音道:“从今天起不许听收音机,爸爸帮你找了家庭教师,你专心学习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站在父亲背后,很知性很温柔的样子,一身白色布拉吉,宛如月色下荷塘里的的一株白莲。

    “孟晓琳老师是林牧学院的教员,她负责你的文化课程。”父亲说。

    孟老师上前伸出手:“你好,杰夫同学。”

    郑杰夫如梦初醒,和孟老师握了握手,他闻到了孟老师身上芳香的味道,很好闻,沁人心脾。

    林牧学院是农牧部直属院校,最近也在破四旧,学校早已停课,所以父亲请孟老师给郑杰夫辅导功课,孟晓琳年纪不大,二十二岁,说一口地道好听的普通话,她的俄语很好,卷舌音发的很标准,不愧是外国语学院的毕业生。

    这段时间,小杰夫忘记了革命,忘记了政治,满脑子都是孟老师曼妙的倩影,他甚至壮着胆子向父亲提议,让孟晓琳住在家里,也好早晚辅导自己。

    郑泽如严肃的批评了他,说孟老师也有个人生活,让人家住在家里,不和旧社会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一样了么。

    郑杰夫接受了批评,他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父亲察觉了,不禁羞愧万分。

    孟晓琳依然每天來给郑杰夫辅导功课,除了语文数学俄语之外,还教他弹吉他,唱俄语歌曲,孟晓琳抱着吉他弹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裙下白皙的小腿交叠着,白色塑料凉鞋中,脚趾头晶莹剔透。

    “孟老师,为什么你只穿一件衣服。”郑杰夫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題,他想不通孟晓琳一周七天都穿白色布拉吉,居然还能一尘不染,难不成她真的是白莲花的化身,出淤泥而不染。

    孟晓琳笑的前仰后合,俯身用春葱般的手指点着郑杰夫的额头道:“傻样,姐姐喜欢白色连衣裙,有七件一样的,每天换一件,懂了么。”

    一刹那,郑杰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春光,如痴如醉,鼻血长流,孟晓琳慌了,赶紧让郑杰夫躺下,搅了一个冷毛巾给他敷额头。

    这一刻,郑杰夫觉得幸福的都快溢出來了。

    傍晚时分,父亲坐着专车回來了,孟晓琳正要回去,和父亲打了声招呼“郑部长好。”父亲和往常一样,和孟晓琳连眼神上的交流都沒有,不冷不热的点点头,道:“慢走。”

    吃过了晚饭,父亲拿起公文包说:“部里晚上要开会,你在家不要乱跑。”说完乘车出去了。

    郑杰夫看了一个小时的俄语书,思绪万千的睡着了。

    当晚,他在睡梦中见到了孟晓琳,两人在荷塘边手牵手漫步,奇怪的是自己长大了,比孟老师高了一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裤线笔挺,水中的倒影看起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忽然孟晓琳跑了起來,边跑边喊:“來追我呀。”

    郑杰夫跑了过去,很快追上了孟晓琳,两人在碧绿的草地上打着滚……

    忽然,郑杰夫梦醒了,感觉裤裆里很湿,解开裤腰带一看,裤头上一片白色的东西,他觉得无比的羞耻,幸亏夜色已深,沒人发现,急忙脱了裤头去洗手间冲洗,冲洗的时候发现院门打开,两道雪亮的灯柱射进來,父亲的专车回來了。

    郑杰夫出了洗手间想上楼,正遇到父亲进门,郑泽如脸色不太好,冷冷道:“过來。”

    “爸爸,我……太热,冲了个凉。”郑杰夫说。

    “嗯,秋天了,小心着凉,早点睡。”郑泽如道,迈步上楼。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子,郑杰夫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这是孟老师身上特有的香味,早已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绝不会错,父亲身上怎么会有孟晓琳的味道。

    难不成……十四岁的郑杰夫不敢往下想,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孟老师按时來给郑杰夫上课,她依然欢快的像只小鸟,只是偶尔会干呕,孟晓琳喜欢吃零食,特地带了话梅糖,还剥了一颗给郑杰夫吃。

    郑杰夫吃着酸酸甜甜的话梅糖,依然愁眉不展,他很想问问孟老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过了两日,父亲回到家里,并沒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把儿子叫到了跟前,语重心长道:“小杰,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是说留我在北京学习的么。”郑杰夫心里一慌,直觉认为父亲想把自己和孟老师拆开。

    郑泽如道:“形势发生了变化,北京也不是净土,你还是先回江东……”

    刺耳的门铃声响起,家里的保姆上打开了院门,一群穿军装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涌了进來,卷着袖子,手拎人造革武装带,为首一个英俊青年喝道:“郑泽如在哪里。”

    郑泽如站在门口:“我就是郑泽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还有沒有组织纪律性。”

    英俊青年道:“我们是林牧学院的红卫兵,今天來打到你这个农牧部最大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代表学院万里雪战斗队通知你,下午到学院礼堂接受批斗,迟到或者不到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说罢大手一挥:“战友们,咱们走,去下一家。”

    红卫兵们气势汹汹的來,气势汹汹的走,如同一阵龙卷风刮过,郑杰夫忽然明白父亲的苦心了,北京不但不是净土,而且极其的不安全。

    下午,父亲还是毅然前往林牧学院接受批斗,他不得不去,因为部里沒人保他,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临走前,郑泽如交代儿子不要出门,但郑杰夫还是换上红卫兵的装束,佩戴着袖章,偷偷赶往林牧学院。

    学院在海淀,坐公交车正好能到,一进校门郑杰夫就被这种革命的氛围感染了,到处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高音喇叭

    荷花池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站在课桌搭成的台子上,手拿着铁皮喇叭喊道:“修正主义统治学院十七年,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就是要狂妄,就是要粗暴,就是要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下面大群红卫兵拍手叫好。

    郑杰夫的目光却被荷塘中的一株白莲花吸引住了,这朵白莲多像孟老师啊。

    忽然一个学生奔过來大喊:“大家快去礼堂,批斗大走资派郑泽如了。”

    同学们潮水一般涌过去,郑杰夫也被裹挟在其中,进了学院礼堂。

    礼堂内,碘钨灯发出刺眼的光芒,照着台上的走资派,站在正中央的就是父亲,他的两条胳膊被人按住架起,头向前探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是黑色大字:大流氓,大走资派,郑泽如,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了个叉叉。

    郑杰夫赫然发现,孟晓琳竟然也在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身后站了两个英武的女红卫兵,她的白色布拉吉被泼了墨汁,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剪成了阴阳头,半边秃半边有头发,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女流氓,臭**。

    礼堂内震耳欲聋,全是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郑杰夫悄然退场,路过荷塘看了一眼,那株白莲已经被人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子,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二章 天下大乱
    深夜,郑泽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拉亮客厅的电灯,发现儿子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抱着膀子仿佛很冷的样子。

    父子相对,久久沉默,郑泽如脸上依稀还有耳光的指痕,胳膊上有淤痕,他苦笑一声道:“小杰,你都看见了,爸爸沒用,被小将们批斗,北京不安全了,你今晚就走吧。”

    郑杰夫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终于沒有开口。

    郑泽如道:“形势恶化的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省城怕是也不安全了,当情况危急无路可走的时候,你就去北泰找这个人,告诉她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

    说着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儿子:“拿好。”

    郑杰夫收起纸条,去卧室收拾了行李,郑泽如安排了司机送儿子去火车站,父子离别的时候,郑泽如终于流露出慈父的表情,抚着儿子的头发说:“小杰,经历过这些事情后,你就长大了。”

    “爸爸,我还能见到孟老师么。”郑杰夫还是忍不住问。

    郑泽如苦笑了一下:“孟老师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你们将來会再见的。”

    司机在门口说:“部长,火车半小时后开。”

    郑泽如摆摆手道:“小杰,你走吧,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管世界怎么变化,知识永远是最有用的。”

    郑杰夫用力的点点头,拿着行李上车了,这是他第一次坐父亲的专车,也是最后一次,坐在伏尔加软绵绵的沙发座椅上,回望父亲的身影原來越远,郑杰夫觉得往日伟岸的父亲是如此苍老,如此不堪一击,他忍不住流泪了。

    司机将郑杰夫送到火车站,正好有一班去江东的火车半夜发车可以赶上,用不着买票,因为到处都是大串连的红卫兵,赴京的,离京的,只要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就能免票。

    郑杰夫艰难的挤上了火车,一夜未眠,次日下午终于回到了江东省城,走出车站的一刹那,他发现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所有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所有的商店招牌都换成了红色,铺天盖地都是**语录,那些沿用多年的老字号商铺名字全都变成了“红卫”,“红星”,“井岗山”,“长征”之类。

    路过省府大楼的时候,广场上人头攒动,红旗招展,数千名红卫兵正在冲击大楼,大楼前站着三排解放军战士,手挽手组成人墙抵御冲击,一边是红五星和红领章,一边是红宝书和主席像张,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声浪滚滚,口号震天,郑杰夫听的清楚,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韩乐天,打倒修正主义保皇派马云卿,打倒叛徒内奸大特务徐庭戈。

    红卫兵们要打倒的人分别是现任省委书记,省长,还有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

    这世界怎么了,**的党委和政府竟然成了红卫兵们打倒的对象,郑杰夫虽然也是红卫兵出身,但却无法理解事情在短期内演变成这种程度,正如他无法理解林牧学院学生批斗自己父亲一样,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回家。

    母亲沒在家,锅灶是冷的,饥肠辘辘的郑杰夫找了一些挂面下了吃,等了许久潘欣才回家,看到儿子回來,她又高兴又担忧,问了北京的情形,郑杰夫沒有照实说,只说一切都好。

    “你爸爸安全我就放心了,现在省城很乱,红卫兵冲击省委,要不是部队守着,领导们就要被批斗,咱们家也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他们打上门來。”潘欣道。

    郑杰夫拿出字条:“妈妈,爸爸说有危险就去这里。”

    潘欣看了看,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爸爸还是沒忘了他们啊,这地方应该是安全的,你明天就去吧。”

    郑杰夫道:“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潘欣道:“孩子,谁都可以去,但妈妈不能去,将來你会明白的。”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潘欣站在窗口望过去,只见一群红卫兵冲破门卫的阻拦,径直奔着这儿來了,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束着武装带,高举红宝书,正是徐庭戈的儿子徐新和。

    夜袭省委家属院这一招是徐新和想出來的,省委大楼有解放军防守,实在冲不进去,不如抄其后路,直捣黄龙。

    郑杰夫也站在窗口观望,他发现徐红兵身后的人已经不是东风吹的队员,而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省委家属院是一栋栋苏式四层楼房,楼门从里面上锁,可是架不住徐红兵住在这儿,有钥匙,他打开楼门带领战友们长驱直入,直奔二楼自己家,房门反锁,钥匙也打不开。

    “徐二,你这个革命的叛徒,投降吧,红卫兵小将兴许能饶你一条狗命。”徐红兵大声嚷道,又低声对战友们说:“徐二很狡猾,小心他跳窗。”

    真被他料到了,徐庭戈被红卫兵小将堵在家里,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从二楼阳台跳下,怎奈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当年干中统特务那阵矫健敏捷了,一只脚崴了,一瘸一拐正想逃窜,红卫兵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來,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杀气腾腾,手中的武装带啪啪响。

    堂堂省政法委书记被一群毛孩子包围,徐庭戈觉得很屈辱,他厉声喝道:“你们这样干是要负责任的。”

    “负你妈了个比的责任。”一个红卫兵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铁头砸在徐庭戈脸上,立刻鲜血直流。

    徐庭戈从事政法工作多年,有配枪的习惯,掌管生杀大权的他当机立断,拔枪在手,这是一把五二式公安枪,仿自德国ppk,性能很好,隐蔽性强。

    红卫兵们见他拔枪,丝毫无惧,反而更加愤怒,一个个挺起胸膛道:“开枪啊,你胆敢杀害革命小将,定让你万劫不复。”

    徐庭戈不敢打人,但鸣枪示警的胆子还是有的,他朝天扣了一下,沒响,以为有臭子,拉了一下枪栓排出子弹,再次扣动扳机,依然瞎火。

    “你的子弹,都被我换成臭子了。”二楼上,徐红兵冷冷说道,一扬手,几颗亮晶晶黄澄澄的子弹落了下來,在水泥地上乱弹。

    徐庭戈无力的垂下了手,他败得不冤,家里出了内鬼,不败才怪。

    “妄图开枪杀害红卫兵小将,打死他。”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我來。”徐红兵一跃从二楼阳台上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分开众人,抬起穿着四十三码军用胶鞋的大脚,狠狠朝父亲佝偻在地上的身躯踢去,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声音如同踢在沙袋上一般。

    徐红兵叉着腰,一只脚踩在父亲身上,慷慨激昂道:“**教导我们说,敢造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可贵的品质,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我们革命者就是孙猴子,要抡起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红卫兵们热烈鼓掌,有个英姿飒飒的女战士还喊了一声:“说得好。”

    徐红兵骄傲的点点头,忽然发觉脚下的徐庭戈纹丝不动。

    徐庭戈沒了声息,红卫兵们害怕打出人命,虚张声势道:“徐二,你别装死,咱们撤。”

    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邻居们这才敢上前扶起徐厅长,掐人中,喂水,半天徐庭戈才醒过來,感觉肋间钻心的疼,他叹口气道:“新和这三脚够狠,将來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庭戈被送进了医院,经诊断被踢断三根肋骨,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红卫兵们到底还嫩,打人的技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次日,郑杰夫带着行李去火车站,打算去北泰投亲,路上看见街对面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被人抢去了头上的军帽,他想抢回來,却被人暴打了一顿。

    郑杰夫认出这是同学马京生,他爸爸是省长马云卿。

    他上前打招呼:“马京生,怎么了。”

    马京生擦擦鼻血道:“沒事,几个小痞子抢我军帽,被我揍了一顿。”

    郑杰夫道:“有日子沒见了,你最近过的咋样。”

    马京生道:“到处串连,去了不少地方,大庆,大寨,井冈山,湘潭,都去了。”

    郑杰夫羡慕不已,又道:“咱们东风吹战斗队咋解散了,我看你的袖章都沒了。”

    马京生道:“你这段时间哪去了,连这个都不懂,**把刘主席打倒了,咱们**失势了,现在是那些泥腿子的天下,连老子的军帽都敢抢,要在以前,我就让我爸爸派民警把他们抓起來判刑,对了,你怎么样。”

    郑杰夫黯然道:“我刚从北京來,那儿的情况也不好,很多高级干部被打倒了,我父亲也沒逃过。”心里却想到了孟晓琳,沒來由的一阵疼。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后面过來一队红卫兵,一个个卷着袖子拎着皮带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人振臂高呼:“打倒反动军阀陈子锟。”然后一帮人都跟着呐喊,路人为之侧目。

    “他们去抄陈子锟的家。”马京生道。

    “走,看看去。”郑杰夫忽然很兴奋,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三章 破四旧
    陈子锟,这个名字在江东三千万人民心中的分量之重,是这些年轻学生难以想象的,四十年來,陈子锟与江东休戚与共,同甘共苦,从驱逐孙督军,到改旗易帜率军北伐,到艰苦抗战敌后游击,再到毅然起义,投奔光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将江东人引领向光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刻在江东人的记忆深处,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來说,陈子锟就是江东王,就是神。

    如今,神也要被赶下神坛了。

    这队红卫兵來自江东大学“搏浪击水”战斗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红卫兵组织,昨天围攻省委的壮举就有他们的参与,今天乘胜追击,要把江东最大、最反动的军阀头子陈子锟彻底打倒。

    红卫兵们事先已经收集好了情报,知道陈子锟的家住在哪里,今天集合主力,浩浩荡荡杀奔户部街十七号,沿途又有一些好事群众加入,更显队伍雄壮无比。

    來到陈家门口,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两个红卫兵上前抡起拳头砰砰的砸门,门开了,一个保养很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半老徐娘站在门内道:“你们找谁。”

    “找陈子锟。”红卫兵们粗鲁的推开门,一拥而入,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喊:“反动军阀陈子锟,出來向人民谢罪。”

    半老徐娘赶上來道:“他不在,你们改天再來吧。”

    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挥舞着红宝书道:“这个狡猾的老狐狸躲起來了,小将们,把他揪出來。”

    红卫兵们立刻冲进屋子,四下乱翻,书桌衣柜五斗橱里的东西全翻出來丢在地上,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扯下來,有经验的战士还敲打着墙壁和地板,试图找出暗道机关保险柜。

    今天家里人大都不在,只有鉴冰看家,面对穷凶极恶的小将们,她束手无策,正巧刘婷和林文静回來了,见到这副乱局,刘婷大喝一声:“住手。”

    红卫兵们顿时停止动作,恶狠狠地看着刘婷。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來问吧,你们是谁,凭什么闯进我家。”刘婷质问道。

    “我认识你,你叫刘婷,是陈子锟的秘书兼情妇。”一个女红卫兵跳了出來,指着刘婷的鼻子道:“你和陈子锟私通多年,你们的丑事全省人民都知道。”

    刘婷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林文静道:“你们不要含血喷人,他们是合法夫妻。”

    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合法夫妻,请问合法夫妻怎么一个丈夫四五个老婆,这不是封建残余三妻四妾那一套么,旧社会穷人娶不起老婆,富人却占了一大群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可笑你们竟然还不知羞耻的说什么合法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红卫兵道:“我代表人民宣布,解除你们这几个可怜虫和反动军阀地主恶霸陈子锟的非法婚姻,你们解放了。”

    红卫兵们一起鼓掌,林文静等人却不说话。

    屋里出來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东西:“看我们发现的战利品。”

    陈子锟当北洋上将时期陆军部发的九狮军刀,鎏金嵌玉,奢华无比,还有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各种花花绿绿的勋章、绶带,其中就有蒋介石授予的青天白日勋章。

    “陈子锟妄图复辟,特意留着这些东西,同志们,铁证如山啊。”红司令激动的直抖手,猛然振臂高呼:“打倒陈子锟。”

    “打倒陈子锟。”红卫兵一起高呼,震得屋檐下的燕子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又有大量战利品被搜出,毛呢料子、绸缎布匹,旗袍西装礼帽貂裘高跟鞋,以及陈子锟各个时期的军装、武装带、马靴,还有夫人们的化妆盒、首饰盒、名牌手提包、披肩围巾手套等物,既有收藏价值,又有纪念意义。

    “这些散发着资产阶级腐朽味道的破铜烂铁,简直令人作呕,同志们,我建议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红司令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响应,一个红卫兵用汽油淋在陈子锟的一件军装上,擦着火柴点燃,火焰腾空而起。

    “烧得好。”红司令带头鼓掌,外面围观群众也鼓掌叫好,郑杰夫和马京生也被战友们的革命斗志所感染,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你们住手。”林文静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冲了上去想从火堆里抢救东西,却被一个红卫兵伸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满脸血,痛苦的伸出手:“不要烧啊。”

    红卫兵踩住她的手,喝道:“烧,还有什么东西,全都烧掉。”

    大批书籍典册从书架上被掀下來,投入熊熊火堆,其中有陈子锟和吴佩孚的來往书信,有写给林文静的情书,这些故纸在烈火中迅速卷曲,化为飞灰,林文静和刘婷欲哭无泪。

    正烧着,一人从外面冲进,抓起墙角的大扫把试图扑灭火焰,红卫兵们立即阻拦,那人竟然挥动扫把将两名红卫兵打翻在地。

    “胆敢袭击革命小将,坚决打倒她。”红司令一声令下,小将们纷纷扑了上去,却又被一一打退。

    勇斗红卫兵的是夏小青,她虽年近七十,但到底是练武出身,一身功夫沒落下,古稀之年面对十余名青年游刃有余,如同泥鳅一般在人丛中钻來钻去,大耳光抽的红小将们鼻青脸肿。

    一个女红卫兵拎了根木棍藏在身后,一直偷眼观察情况,趁夏小青打倒两人喘息之机,猛然挥棍打向她的后脑,夏小青觉察到风声,身子一侧,棍子贴着脑袋砸下去,正中肩膀,毕竟年纪大了,骨头酥了,行动还算利索,但不抗打了。

    夏小青慢慢的倒了下去,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抡起了拳头和皮带,雨点般打下。

    “砰”一声枪响,陈嫣端着袅袅冒烟的双筒猎枪站在屋门口。

    红卫兵们悻悻停手,横眉冷目看着陈嫣。

    “怎么着,你还想报复革命小将不成。”年轻的红司令走到陈嫣面前,毫无橘色的面对枪口。

    陈嫣将猎枪顶住他的胸膛,道:“带着你的人滚蛋,不然一枪打死你。”

    红司令轻蔑的一笑:“你太小看我们搏浪击水战斗队了,我正告你,我们不怕死,有本事你就开枪。”

    陈嫣镇定地扳动击锤。

    红司令脸色稍变,道:“不敢开枪了吧,告诉你,今天暂时到此为止,改天我们再來,同志们,撤。”

    一声令下,红卫兵们迅速撤走,林文静和刘婷鉴冰扶起了夏小青,检查伤势。

    “我沒事。”夏小青嘴角流血,气息很弱。

    “快送医院。”陈嫣放下枪道。

    ……当陈子锟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烬和残骸,半个世纪的家当全部化为乌有,先是产业,然后是房子,最后是这些随身的细软,这些东西烧掉之后,陈家已经所剩无几了。

    夏小青的伤情不算严重,这倒不是小将们良心未泯不忍向老妇下手,而是陈嫣那一枪响的太及时了。

    陈嫣在医院威信极高,年轻医生基本上都是她的学生,所以夏小青受到极好的照顾,红卫兵只顾着冲击党委政府学校机关,顾不上造医院的反,所以住在这里还是安全的。

    陈子锟坐在病床前,拉着夏小青的手责备道:“女侠,你还当是年轻时候啊。”

    夏小青道:“老胳膊老腿,打不动了,要不是嫣儿在家,我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就栽了。”

    陈子锟叹口气:“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还会有,再动手的时候,一定先把领头的放倒,不下狠手镇不住人。”

    夏小青道:“他们还是孩子啊……”

    陈子锟无语,只能安慰夏小青好好养伤,让鉴冰刘婷林文静她们轮流照顾。

    出了病房,正遇到在护工的搀扶下上厕所的徐庭戈,徐厅长伤得重,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见到老熟人,徐庭戈让护工先走,问陈子锟:“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两支香烟点着,递给徐庭戈一支。

    徐庭戈抽着烟,看着远方,久久不语。

    “世道变了。”徐庭戈道。

    “世道一直在变。”陈子锟道。

    “但这次不一样,我有些把握不住革命的脉搏了。”徐庭戈深深抽了一口烟,“国家主席被打倒了,失去了人身自由,中央很多高级干部,包括元帅在内,都被揪斗,你说,**他老人家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就这样纵容学生们闹下去么。”

    陈子锟淡然道:“乱了好啊,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徐庭戈苦笑摇头:“想不到啊,连你铁骨铮铮的陈子锟也会背几句语录了。”

    陈子锟道:“好好养伤吧,少陪。”转身离去。

    徐庭戈怅然若失,他和陈子锟认识快五十年了,前四十多年一直被对方压着,这两年才扬眉吐气,可这种优势似乎保持不了太久,在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面前,所有人又都一律平等了。

    陈子锟回到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冷冷清清,一片狼藉,锅里沒饭,屋里乱七八糟,被褥都被扯开,棉絮满地,墙壁也被凿了几个洞,红卫兵们抄家很有一套,陈家的存折、现金、粮票都被他们偷走了。

    黑暗中,门外传來一个冷峻的声音:“陈子锟,市高校红卫兵联盟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到市体育馆接受群众批斗,到期不至,后果自负。”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四章 万人体育馆
    等陈子锟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户部街十七号门上贴了一张油印的通知书,名字是手填的,可见明天的批斗大会不止陈子锟一人参加。

    “爸爸,你千万不能去。”陈姣吓坏了。

    陈子锟淡淡一笑:“去,一定要去,我倒想看看,这帮孙子有多大本事。”

    第二天上午,省城体育馆外人满为患,來自各学校、各单位的红卫兵组织汇聚一堂,召开振奋人心的万人批斗大会。

    体育馆内早已座无虚席,台上站着一帮老人,平均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沉重的铁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如同阎罗殿里跑出來的老鬼,他们身后站着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小将,叉腰怒目,不可一世。

    会场到处张贴着标语口号,主席台上方高悬**像,上千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气氛十分热烈。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声中,一队女红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上來,一水的绿军装红袖章红宝书,细细的小蛮腰上扎着武装带,黑布鞋踏着正步,小脸上充满虔诚与肃穆,一边正步走,一边喊着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脚步将地板踏的山响。

    歌曲慢慢停下,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些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身上,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生抱着手风琴在舞台角落里弹奏起《在北京的金山上》,女红卫兵们在音乐声中跳起了忠字舞。

    忠字舞简单易学,动作模仿机械运动,只要会做广播操就会做,女学生们时而双手高举表示热爱伟大领袖,时而站出弓箭步表示永远追随伟大导师,时而手指怒指地面表示彻底砸烂资产阶级反动派,时而双拳紧握表示将革命进行到底。

    最后,女红卫兵们以经典造型结束舞蹈,紧跟着一个英俊的男生手持红旗跳了出來,挥舞大旗猎猎作响,动作潇洒无比,充满无产阶级豪情壮志。

    女生们都两眼放光,因为这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省城全体红卫兵的一号,红总司的司令,陈忠。

    双喜被枪决之后,陈忠兄弟就进了孤儿院,组织上安排陈忠多次全国巡回演讲,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后來宣传力度降低,他也就沒了用处,学习成绩又落下,眼瞅考不上大学,机会忽然降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相对于其他学生,陈忠对政治事件的嗅觉更加敏锐,他不是江东第一个组建红卫兵组织的人,但却是搞得最成功的的人,经过整合,省城几十个红卫兵战斗队组成了联盟,而陈忠则担任红总司的司令,连那些大学生都要听他的命令。

    陈忠个头随他爹,足有一米七五,别人的青春期都吃不饱饭长不高个,他却因为小英雄的身份顿顿管饱,身强力壮,是学校里的体育生,短跑跳远扔铅球都是一把好手,模样生的周正,又顶着大义灭亲的光环,不少情窦初开的女生都暗恋他,绝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一曲红旗舞跳下來,陈忠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进了后台将红旗抛给战友,接过助手王小飞递过來的茶缸子,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昔日高高在上的中队长王小飞,现在已经是陈忠的革命跟班了,他赞道:“总司令亲自上台暖场,效果出奇的好,革命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來了,很多战士的巴掌都拍红了。”

    陈忠淡淡道:“小飞,批斗对象到齐了沒有。”

    王小飞道:“还差一个。”

    陈忠皱起眉头:“谁这么嚣张,敢不來。”

    “陈子锟。”

    “是他啊,这个头号反动派。”陈忠冷笑起來。

    “总司令,要不咱们先开始。”王小飞建议。

    “不,这场批斗大会,一定少不了陈子锟,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别人会说我们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的。”陈忠坚持道。

    “好吧,我派人去提他。”

    “不,我亲自去,你坐镇指挥,让乐队再演奏几首革命歌曲。”

    忽然王小飞眼睛瞪大了,指着体育馆的入口道:“他來了。”

    ……陈子锟走进了体育馆,他走的很坚定,很稳健,六十七岁的老人腰杆已经笔挺的如同标枪,睥睨天下的气概不像是登上批斗台,而像是到大学里作演讲。

    今天体育馆内外都是青年学生,这副情景和四十年前三一八惨案后,陈子锟在江东大学演讲时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当年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督军,身后站着上千虎贲,如今他是古稀老人,手无寸铁,身后一个人都沒有。

    随着陈子锟步入会场,喧嚣的体育馆慢慢静下來,数千双眼睛随着他的步伐移动,这位退隐多年的老人,虎威犹在。

    陈子锟來到台下,慢慢观看四周布置,体育馆内挂满了十几米长的红色标语,这幅阵仗和1936年柏林奥运会差不多,标语、口号、图腾,都是能让年轻人肾上腺素分泌的极佳宣传工具。

    八盏高瓦数的碘钨灯从四面八方照过來,台上一片雪亮,批斗对象早已就位,因为当权派被军人保护起來,红总司只抓到了一些历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台上的人都是陈子锟的旧相识。

    阎肃、陈寿、盖龙泉、王三柳、曾蛟、林文龙,还有一些当年跟随自己的工作人员。

    这些人,当年都是跺一跺脚江东震三震的人物,今天却成了阶下囚,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因为惶恐,因为痛楚,因为脖子上的铁牌子太重。

    他们甚至沒人敢抬头看陈子锟一眼。

    “你们的头头是哪个。”陈子锟道。

    陈忠带着两名部下出现在台上,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军装,腰扎武装带,肩上披了一件军大衣,威风至极,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

    这张面孔陈子锟太熟悉了,陈忠长得和十七岁的双喜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來的,当年双喜还是苦水井杆子的一名小土匪,被年轻的江北护军使救了性命,从此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数十载。

    陈忠很生气,因为自己的风头被陈子锟抢了,他断喝一声:“陈子锟,你还不坦白交代,向人民认罪。”

    这一声吼,将陈子锟从记忆拉回到现实吗,台上的年轻人不是双喜,而是他狼心狗肺的逆子陈忠。

    陈子锟略仰头,看着这个足以当自己孙子的年轻人,道:“你今年有十七了吧,当年你生下來的时候才这么点大,一头黄毛,你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让你忠于民族,忠于国家。”

    “闭嘴,少和我们陈总司令套近乎。”王小飞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喝道。

    陈子锟哑然失笑,道:“陈总司令,谁,陈忠么,你开过枪么,杀过人么,带过几个兵,打过几场仗,你毛扎齐了么,就敢自称总司令。”

    开始他的语气还很平和,到后面越來越严厉,简直就是怒斥了。

    陈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感觉自己虽然站的高,但依然比台下的陈子锟矮上许多,恼羞成怒的大声喝道:“陈子锟,你不要倚老卖老,越老越反动,越老越狡猾,來人啊,把他押上來。”

    两个红卫兵摩拳擦掌跳下來要抓陈子锟的胳膊,十七八岁的少年,青春期又摊上自然灾害吃不饱肚子,发育的很差,瘦的跟豆芽一样,个头不到一米七,站在陈子锟身后,宛如色厉内荏的草狗站在狮子身旁。

    陈子锟道:“不用押,我自己会走。”说罢径直上台,站在最前面,目光一一扫过老部下,这些风烛残年的老头都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敢对视。

    一个红卫兵拿过早已准备好的铁牌子上面用黑色油漆写着“历史反革命,投机家,军阀头子”的字眼,还用红油漆打了个叉。

    陈子锟轻蔑的看了看,道:“我老了,挂不动铁牌子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大码的军装,显得很滑稽,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至极的,他用尚在变声期的男生公鸭嗓厉喝道:“然你挂就挂上,不挂就是现行反革命。”

    陈子锟道:“我有沒有罪,由组织來定,法院來定,你们算什么机构,这叫滥用私刑。”

    少年道:“告诉你,我们是**的好战士,红总司,我正告你,立刻挂上牌子,不然一切后果自负。”

    陈子锟还想逗逗他,忽然一旁的陈寿低声道:“挂上吧,早完早了。”

    老部下们都挂着铁牌子,正在吃苦受罪,陈子锟耽误的时间越久,他们吃的苦头越多,还不如尽早结束批斗,让这帮小孩玩过瘾,也好回家吃饭休息。

    无奈,陈子锟只好自己挂上了铁牌子,牌子很重,用一根铁丝悬在脖子上,要不是时值冬天穿着厚棉袄的话,能把脖子勒出血來,挂着牌子,头就不由自主的要往下垂,但陈子锟依然挺立,他本來个头就高,站在一帮低头认罪的人中间,如鹤立群鸡一般,不像是被批斗的历史反革命,倒像是反动派法庭上不屈不挠的革命先驱。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生走上台來,袖子卷着,露出白嫩纤细的胳膊,对着话筒敲了敲,一阵啸叫电磁音,女生调节了一下距离,喂喂两声,然后字正腔圆道:“战友们,同志们,万人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陈子锟认出來,这个女生正是阎肃的小孙女阎晓东,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五章 英雄迟暮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披着大衣的陈忠再度出现,他对这些瑟瑟发抖,早已支撑不住的老反革命们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交代的彻底全面,谁揭发的深刻入骨,谁就能得到人民的宽大,就可以回家,开始。”

    沒人说话,台上死一般的沉寂。

    陈忠冷笑道:“你们不说就以为能隐瞒住真相么,历史是不容篡改的,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罪证我早已掌握,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小本子。

    依然沒人说话。

    阎晓松按捺不住了,上前踢了阎肃一脚:“阎肃,你先说。”

    阎肃道:“囡囡,别踢爷爷。”

    阎晓松叉着腰横眉冷目:“谁是你的囡囡,我已经和你这个历史反革命彻底划清界限了。”

    阎肃道:“爷爷沒什么好说的。”

    阎晓松道:“给你机会你不要,好,给他上喷气式。”

    两个小伙子上前叉住阎肃的胳膊揪住他的头发,摆出头向前胳膊向后的“喷气式”造型來阎肃受不住煎熬,喘着气道:“我说,我说。”

    阎晓松将话筒拿到他嘴边,道:“交代吧。”

    阎肃道:“民国十四年……”

    阎晓松猛踢他一脚:“说公元纪元。”

    “是,1925年,我给陈子锟当参谋长,多吃多占,每月多领一百五十块车马费,那时候勤务兵一个月才六块钱,我剥削下级,贪图享受,我有罪。”

    “不要避重就轻,说重点。”

    陈忠忽然道:“阎肃,你的罪行我们已经基本掌握,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你揭发一下陈子锟的罪行吧。”

    阎肃摇摇头。

    陈忠大怒,道:“死到临头还不悔改,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阎晓松上前挥起巴掌,噼里啪啦打得阎肃一张老脸啪啪响,嘴角鲜血四溅,一个男生看着不过瘾,道:“我來。”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阎肃被打得皮开肉绽。

    陈忠站在麦克风前,道:“既然你们不愿意坦白,我就替你们说,陈子锟是老牌历史反革命,他鱼肉乡里,收编土匪危害一方;他骄奢淫逸,娶了五个老婆,外面还养了不少情妇;他为了自己享乐,驱使劳动人民为他修建行宫,耗费巨额公帑;他穷兵黩武,当军阀的时候购买了大量武器弹药,称霸一方,却从不为百姓谋福利;他反对革命,四一二时期杀害大批革命工农;他贪生怕死,面对日寇进攻,拱手让出江东;他钻营投机,在革命胜利前夕改旗易帜;他就是一个车头车尾的投机家,反动派。”

    激昂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回荡,群众们都恍然大悟,陈子锟竟然是这么一号角色。

    陈忠厉声质问阎肃:“阎肃,我说的这些,可曾有半句假话。”

    阎肃抬起头來,眼睛已经被血污糊住,他艰难的说:“是真的,可是……”

    陈忠把话筒拿走了,阎肃后面的话谁也沒有听见。

    “打倒陈子锟。”陈忠振臂高呼。

    下面立刻传來排山倒海的怒吼,体育馆的屋顶都被震动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代。”阎晓松猛地推了一把阎肃,将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推倒在台上。

    “我揭发。”阎肃泪流满面,颤声道:“1942年,陈子锟和日伪私下來往,从敌占区购买大批粮食……”

    陈忠眼睛一亮,大声道:”好啊,1942年正是抗战艰苦时期,陈子锟竟然和敌人暗通款曲,用后方人民的血汗钱资敌,原來他不但贪生怕死,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大汉奸。”

    “打倒大汉奸。”群众们怒吼着,一些前排的人将手里的东西砸向陈子锟,一个铁皮眼镜盒砸中陈子锟的眼角,顿时流出血來。

    陈子锟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在呐喊声中第一次如此的无助和彷徨,活了快七十岁,一生功过已能盖棺定论,沒想到却摊上这场运动,晚节不保,成了人民的敌人。

    他徒劳的辩解:“我从敌占区买粮是为了赈灾。”

    可是沒人听见他的话,群众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爬上台來殴打这些老家伙,场面一度失控。

    红总司的小将们费了一番力气才将群众劝下台去,继续批斗。

    “我也要揭发。”陈寿喊道,他跪在地上,脸色蜡黄,汗水直滴。

    “说。”红卫兵薅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了起來。

    昔日苦水井的大杆子,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寿,被一个瘦弱的少年掐住脖子,近乎哭腔的喊道:“我揭发,如果不是陈子锟私自放走日本亲王清水宫,抗战早就结束了。”

    “说详细。”少年一个耳光打在陈寿脸上。

    “我说,咳咳。”陈寿吐出一口血來,血沫中有一颗牙齿。

    “我也揭发。”盖龙泉道,“陈子锟他他他,他制毒贩毒,偷运鸦片,名义上成立禁烟执法总队,背地里和上海滩的大流氓李耀庭一起垄断上海一半的鸦片市场,赚了无数金钱,用來购买美国造的洋枪洋炮,杀害人民,他手上的血债数不清啊,我是他的帮凶,干了许多昧良心的事情,我参与了江西苏区的围剿,手上的血债也不少,请红小将们惩罚我。”

    曾蛟也喊道:“我也坦白,我是淮江上的水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來陈子锟看中我的本事,将我招安,委任我当他的警察厅长,杀害了不少革命义士,我也是血债累累的历史反革命,我向人民认罪,我伏法,我交代,我坦白,我揭发……”

    说到后面,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坦白。”王三柳举起了手,“我是汉奸走狗,关东军特训空挺队,傀儡皇帝溥仪的卫队,我当过伪北泰警备司令,后來被陈子锟拉拢,投靠了国民党,在他麾下当差,48年交警总队和人民解放军在江北交锋,我也有份,我的一生,是无耻的一生,罪恶的一生。”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红小将们将林文龙拖了过來,昔日江大教授已经吓破了胆,两股战战,裤子湿了,嘀嗒滴水,他吓尿了。

    “我也揭发检举,陈子锟他贪图享受,三妻四妾,还在外面搞花头,二十年代包养女记者唐嫣,在上海金屋藏娇,还和女秘书刘婷长期保持不正常男女关系,他的小妾鉴冰,是旧社会上海滩妓女出身,他儿子陈北,是宋美龄的干儿子,他的女儿陈嫣,抗战一开始就送往美国读大学,陈子锟本人更是和各路军阀结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和学界反动权威是朋友,美国佬是朋友,和日本人是朋友,和伪政府官员是朋友,连蒋介石都是他的把兄弟。”

    陈忠点头道:“很好,越挖越深入了,不过陈子锟的罪恶远不止这些,你们明着揭发他,其实是保他,他阴谋篡党夺权,勾结美帝,家里私藏电台武器,挑动群众斗群众,反对三面红旗大跃进,反对**,这些大罪行你们怎么不说,还是不老实,给我打。”

    小将们扑上去拳打脚踢,正乱哄哄的打着,忽然徐红兵等人押着徐庭戈來了。

    “陈总司令,我们逮到一条大鱼。”徐红兵兴高采烈道。

    徐庭戈被押上了台,他的分量不比陈子锟轻,那些小角色暂时被放过,火力集中在这两人身上。

    “徐二,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陈忠道。

    徐庭戈凄然一笑:“该交代的我全都交代了,要不你们提醒我一下。”

    徐红兵道:“还不老实,你不是说过,当年你和陈子锟一起在北大拉车么,他对**颇多不敬言辞,现在不揭发,更待何时。”

    徐庭戈道:“对,陈子锟辱骂**,说他老人家是湖南土鳖,还讥讽说小小的图书管理员,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这句话一出,体育馆简直开了锅,愤怒的群众们上前揪斗陈子锟,喝令他跪下向**道歉。

    陈子锟被推來搡去,挨了多少巴掌也记不清了,他心如死灰,无力反抗,被亲人、朋友、下属出卖,被人民当成公敌,哪怕是死,也不能证明清白,只能背负上畏罪自杀的罪名。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啊。

    人群中,一身红卫兵装束的陈姣泪流满面,亲爱的爸爸被人折磨成这样,她却无能为力。

    批斗大会圆满成功,历史反革命们暂时放回家去,等待通知,随时接受下一轮批斗,而陈子锟和徐庭戈这两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头子,则被关进了红总司的牢房。

    陈姣心急火燎,赶到医院将父亲被批斗扣押的事情告诉了大姐,陈嫣沉思片刻道:“红总司势力很大,省城沒人敢惹他们,想救爸爸,只有找大哥出马。”

    事不宜迟,姐妹俩立刻坐火车赶往北泰。

    北泰和省城一样,全国山河一片红,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大字报主席像,到处响彻革命歌曲,到处大跳忠字舞,晨光机械厂也近乎停产,工人们都忙着闹革命。

    高土坡家属院,陈嫣姐妹将省城的事情一说,陈北怒发冲冠:“敢打伤我娘,批斗我爹,我打不死这帮小畜生。”回身从枕头下摸出五四手枪别在腰上就要动身。

    马春花拦住了他:“别冲动,你单枪匹马斗得过红总司么。”

    陈北道:“那你说怎么办。”

    马春花道:“想营救公爹,还是要请大妹妹出马。”

    陈嫣纳闷了:“我。”

    马春花道:“如今能与红总司这样的组织相抗衡的,唯有南泰的红农会,请他们出面,以开批斗会的形式把公爹从红总司手里抢过來,不就万事大吉了。”

    陈北道:“红农会凭啥帮咱。”

    马春花道:“公爹在江北农村威望极高,老百姓都念着他的恩,大妹也一样,治病救人万人敬仰,她一句话,红农会保准答应出兵。”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六章 江北救兵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了,陈嫣连夜下乡,去南泰搬救兵。

    省城淮江高级中学,校园后山下有一处防空洞,陈子锟和徐庭戈就关在这里,防空洞里很潮湿,墙壁湿漉漉的,一盏昏黄的电灯藏在铁丝罩里悬在拱形穹顶上,阴暗压抑,令人绝望。

    遥远的钟声传來,今天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新年了,中国人沒有过公历新年的习惯,各企事业单位也忙于批斗走资派,不再像往常那样搞元旦联欢会,这个新年有些冷清。

    徐庭戈躺在冰冷的水泥台子上,低声呻吟,他断了三根肋骨,身上多处挫伤,头上缠着绷带,本该住在温暖的医院病床上,却被红卫兵拖到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冰窟窿里,**的创伤倒在其次,想到儿子带人把自己从医院揪出來的场景,他就欲哭无泪。

    陈子锟静静坐了很久,忽然打破了沉默,道:“徐二,咱们认识多久了。”

    徐庭戈道:“民国八年,到现在四十八年了。”

    陈子锟感慨万千:“一转眼都快半个世纪了,沧海桑田啊。”

    徐庭戈道:“是啊,真快。”

    又过了一会,陈子锟道:“红总司的一把手陈忠,他父亲六零年被你判了死刑,你被他整,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徐庭戈道:“呵呵,经我手杀掉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都來找我报仇,我早死八百遍了,我不冤枉,倒是你陈子锟,被嫡系部下的儿子批斗,你又是造的什么孽。”

    陈子锟道:“说來这事儿也怨我,双喜这桩亲事是我给定的,若是我当年秉公执法,也不会有今天的陈忠了。”

    徐庭戈道:“沒有陈忠,会有王忠、李忠、张忠,时势造英雄,我不怪这些年轻人,时势造英雄,他们是摊上好时候了,说來我儿子新和也是个人物,踢断我三根肋骨,将來必有大成,我死也瞑目喽。”

    说着闭上了眼睛,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陈子锟摇摇头,不理他。

    忽然徐庭戈压低声音道:“老陈,你想不想出去。”

    防空洞的规格很高,配备一米厚的铁门,能防原子弹,从外面锁住跟本不可能出去,陈子锟狐疑的看着徐庭戈。

    徐庭戈道:“市内所有的人防工事图纸都有备份报到公安厅,我对防空洞设计结构了如指掌,向后走到头,右侧方有一个向上的紧急通道,可以爬出去,我受伤了,爬不动,你先走,然后再找人來救我。”

    陈子锟道:“我扶你一起走。”

    “不用。”徐庭戈很坚决的摆摆手,“你走,别管我,要不然咱俩一个都出不去。”

    陈子锟点点头,向后走去,按照徐庭戈的指点真的找到一个向上的旋梯,于是向上攀爬,爬到一半就听见徐庭戈猛力拍打着防空洞的大门,嘶喊道:“快來人啊,陈子锟逃跑了。”

    陈子锟一愣,赶紧加速向上攀登。

    负责看守的红卫兵们立刻打开大门冲进來,手里拎着棍棒和皮带,徐庭戈一指后面:“陈子锟在那儿,快去追。”

    红卫兵们迅速追过來,陈子锟加快速度向上爬,岂料通道上方的舱盖是锁死的,根本打不开。

    “妈的,中计了。”陈子锟暗骂一声。

    “快下來。”红卫兵们在下面吼道。

    陈子锟只好慢腾腾的下來。

    下到地面,红卫兵们鄙夷道:“想跑,沒那么容易,放老实点。”

    押着他回到原处,忽然发现徐庭戈不见了,原來看守进來的时候忘记关门,被他溜了。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个红卫兵拍着脑袋懊丧道。

    “还不快追,他身上有伤跑不快的。”陈子锟道。

    红卫兵想去追,又担心陈子锟也跑掉,于是问他:“你不会也趁机又跑吧。”

    陈子锟觉得好笑,心道这些红卫兵表面上穷凶极恶,其实不过是些孩子,自己真想走的话,早就打翻他们扬长而去了,留下來只是想看看这帮小子究竟能闹多大。

    沒等他回答,徐庭戈就倒退着回來了,脸上略略露出惊恐之色。

    陈忠带着一帮干将步步紧逼过來,依然披着那件军大衣,任凭怎么动作大衣都不掉落,身后王小飞、徐红兵等人手里拎着棒子,杀气毕露。

    陈忠看也不看两个反革命,走到中央,王小飞搬过一把椅子,陈忠一撩大衣下摆,如同京剧武生般大马金刀的坐下,王小飞单手叉腰站在侧后方,威风凛凛。

    “想逃跑是吧。”陈忠叼上一支烟,王小飞拿出一个金壳朗声打火机帮他点燃,这还是破四旧的时候从某个资本家那里抄來的,成了他的战利品。

    陈忠吐出一口烟,淡淡道:“把他俩的腿打断。”

    终于要动手了,陈子锟反倒觉得心情骤然放松,他活动活动肩膀,握了握拳头,发出咔吧咔吧骨节摩擦之声,这副猖狂嘴脸让陈忠极为恼怒,将香烟往地上狠狠一扔,亲自抄起了皮带道:“动手。”

    红卫兵们自恃年轻力壮,一窝蜂的扑上去,却被陈子锟劈手夺了一条木棍,打得他们人仰马翻,这些年轻人沒学过武术,沒打过群架,光凭着一腔热血和革命豪情,哪里打得过老把式陈子锟。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陈子锟轻松放倒七八个人,将棍子往地上一戳,中气十足道:“再來。”

    红卫兵们不敢上前,都望着陈忠。

    陈忠大怒,扔下皮带,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镀镍的双筒体育发令枪改造的火药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陈子锟的胸膛。

    “给我蹲下。”陈忠喝道。

    陈子锟哑然失笑,一把火药枪就想让自己束手就擒,未免太过儿戏,正待说话,忽然外面一阵噪杂,负责外线守卫的红卫兵们收缩进來,大惊失色道:“总司令,不好了,敌人打过來了。”

    陈忠脸色大变:“哪部分的。”

    站在墙边的徐庭戈窃喜,心中暗道公安厅的同志们终于來解救自己了。

    外面传來一阵爽朗的笑声,一群农民老大哥昂首阔步走了进來,都背着武器,三八大盖、七九步枪,腰里还别着木柄手榴弹,那气派比红总司的人强太多了,简直就是正规军与童子军的差距。

    为首一人道:“我是江北红农会的总会长龚大鹏,特地來帮助省城红总司的小将们闹革命,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陈忠脸色有些难看,但气势依然很足:“感谢红农会的帮助,我们暂时沒有困难。”

    龚大鹏道:“看來你们的工作开展的很顺利,走在我们前头了,那就帮我们一个忙吧,陈子锟这个历史反革命在江北欠下许多血债,我们要组织群众批斗他,先把他借给我们批一批吧。”

    陈忠道:“不行,我们还沒批斗完,怎能半途而废。”

    龚大鹏道:“你们前两天不是在体育馆批了一顿了么,怎么还要批,你们这些娃娃不能光顾着自己革命,把工农群众抛在脑后啊,江北百万农民都等的心焦呢,再说陈子锟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俘虏,他是全省人民的斗争对象。”

    不待陈忠答话,龚大鹏一摆手:“同志们,把陈子锟押走。”

    十几个农民涌过來,将红卫兵挤到一边,用绳子将陈子锟胡乱绑了一下拉了出去。

    陈子锟心领神会,很配合他们。

    徐庭戈面如死灰,陈子锟走了,红总司的一腔怒火可就要发泄到自己头上。

    “那就谢谢了,不耽误你们革命了。”龚大鹏爽朗道。

    走到门口,陈子锟忽然回头道:“那个人叫徐庭戈,是前中统特务,血债累累。”

    龚大鹏会意,道:“把他也带走。”

    防空洞外面,几十名红总司战士与红农会的人对峙着,双方力量差距很大,红农会來了几百号人,全都带枪,红总司的学生只有椅子腿、棒球棍和标枪。

    红农会的造反派们就这样把陈子锟和徐庭戈硬生生从红总司的大本营里抢走了。

    出了高级中学的校门,陈嫣陈姣姊妹俩迎了上來,喜极而泣。

    陈子锟将两个女儿揽在怀中道:“哭什么,爸爸沒事。”

    龚大鹏道:“首长,得到消息我们就赶过來了,还是來晚了,让您受苦了,,省城不安全,您跟我们先回江北吧。”

    陈子锟说好,又看看徐庭戈,道:“这位是省公安厅的徐厅长,你们把他放了吧。”

    徐庭戈伸出手:“同志你好,你们辛苦了。”

    龚大鹏正眼都不看他,道:“放他走。”

    徐庭戈悻悻收回右手,改成抱拳手势:“多谢,后会有期。”又向陈子锟投去感激的一瞥,一瘸一拐消失在夜幕中。

    红农会征用了一列火车前來省城,劫走陈子锟后立刻踏上返程,火车喷着浓厚的白色蒸汽驶出省城火车站,向北驶去。

    软席车厢中,龚大鹏向陈子锟介绍了江北的革命形势,在学生为主的红卫兵带动下,工农群众也觉醒了,组成革命队伍造党委的反,现在县委县政府已经被红农会占领,地委也散了架子,公检法完全瘫痪,各单位的造反派各自为政。

    “首长,您领着我们闹革命吧。”龚大鹏意气风发道。

    陈子锟沉默着,列车如同钢铁巨兽一般急速转动着历史的车轮向前疾驰,不可阻挡,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七章 大武斗
    陈子锟最终还是沒有答应龚大鹏的请求,因为他知道时代不同了,虽然表面上看是天下大乱,但权力依然牢牢掌握在最高领袖手中,军队依然保持着中立与忠诚,这种情形下,陈忠可以造反,龚大鹏可以造反,任何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造反,唯独自己这个前江东王不可以。

    因为,他们的造反都在伟大领袖的掌控范围内,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自己造反,那就是真的造反了,快七十岁的人哪还有二次创业的雄心壮志,平平安安度过晚年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抵达北泰后,龚大鹏等人回乡下继续闹革命,陈子锟住进了高土坡家属院,陈北的家并不大,只有两间屋外带一个小厨房,一家三口住着还算宽敞,一下住进三个亲戚就显得拥挤不堪了,无奈只好分成男女宿舍,马春花和陈嫣陈姣两个小姑子住大房间,陈子锟和陈北住小房间,昔日公馆别墅房间无数,花园泳池齐备,如今只能栖身矮檐下,父子相对无语,唯有一声叹息。

    唯一高兴的是陈光,他很喜欢两个姑姑,还有爷爷,爷爷虽然威严无比令人不敢靠近,但他有枪,十來岁的孩子最喜欢手枪了。

    北泰的冬天很冷,高土坡上江风呼啸,寒风从每一个缝隙钻进來,马春花生了煤炉取暖,家里人多,到处乱糟糟的,两个姑姑辅导陈光做功课,马春花在厨房炒菜,陈北打了四两淮江大曲,弄了点花生米,在小屋陪父亲喝酒。

    陈子锟道:“小北,城里形势怎么样。”

    陈北道:“学生们闹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工人农民上阵了,各单位都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名头一个比一个响,当权派已经被打倒,现在全乱了。”

    陈子锟道:“你们厂子呢。”

    陈北道:“我们厂几个刺头也跃跃欲试,不过厂领导还能压得住。”说着朝堂屋方向一努嘴,“春花带过兵打过仗,不比一般领导,厂里她现在全靠她镇着。”

    陈子锟喝了口酒,道:“春花不容易。”

    “开饭了。”厨房里传來马春花的喊声。

    冬天沒什么蔬菜,就是大白菜,冻豆腐,盐豆子,辣酱。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陈子锟打发两个女儿回省城报平安,亲自送她俩去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全线停运了。

    无奈,只能走水路,北泰客运码头每天都有去往省城的江轮,速度比火车慢,但票价相对也便宜一些。

    火车站到港口距离不远,步行十分钟即到,当看到港务大楼上巨大的红色毛体字“北泰”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前行了,因为前面正在进行两军对垒。

    港务局和船运公司的职工分为两派,踢派正在进攻支派防御的港务大楼,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穿军装的,穿工作服的,穿便装的都有,作为识别标志的是胳膊上的红袖章,字体不同,番号也不同,两军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剑拔弩张。

    忽然踢派队伍后方响起哨子声,造反派们顿时一拥上前,支派慌忙后撤,推入港务大楼,楼上窗子里伸出无数把弹弓,泥丸钢珠乱射,踢派前锋被打得血头血脸,丢下一堆烂鞋、木棍,匆匆撤回出发阵地。

    坐船也走不成了,陈子锟只好带着两个女儿又回到了高土坡,儿子儿媳去厂里上班了,陈光沒去学校,在家里对着大衣柜镜子打扮呢,穿着爸爸的旧军装,正将一个红袖章往胳膊上套。

    “小光,你干什么,小孩子别玩这个。”陈姣上前扯下來红袖章,见上面印着“少先队执勤”的字样,知道错怪了侄子,讪讪道:“姑姑错怪你了。”

    陈光很纳闷,为啥小姑姑对红袖章这么反感,但他不敢问,把这个问題藏在了心中。

    傍晚六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儿子媳妇还沒回來,隐约听到晨光厂方向有枪声传來。

    夜里十点钟,厂里來人捎信说红钢厂的踢派來进攻晨光厂,双方打了起來,动了枪,春花主任和陈处长都在一线指挥作战,暂时回不來了。

    陈子锟忧心忡忡,一个人走到江滩空旷处,遥望晨光厂方向,枪声越來越密集,时不时有曳光弹的红色轨迹划破夜空,班用机枪的连射声,五六式冲锋枪的短点射都听的清楚。

    直到凌晨时分,枪声才渐渐平息下來,陈北带着一身硝烟回到家里,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馒头,道:“我还得抓紧回去,巩固防线,万一红钢厂的龟孙子们趁机打过來就麻烦了。”

    陈子锟问儿子:“战斗激烈么,死伤多少人。”

    陈北鄙夷的笑了:“这也为算打仗,纯粹瞎胡闹,打了一夜,浪费几千发子弹,连个油皮都被伤到。”

    陈子锟道:“子弹不长眼,你还是小心些。”

    陈北点点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院子角落里有一辆摩托车,原装的美国哈雷戴维森,上面积满了灰尘,坐垫也残破不堪露出里面的海绵,这是陈北当年的座驾,已经很久沒骑了。

    陈子锟掀掉盖在摩托车上的苫布,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摩托完整无缺,踹一脚,毫无动静。

    “车是好的,就是沒油了,春花说骑这个脱离群众,我就放着了。”陈北说道。

    “找点汽油來,我要用。”陈子锟道。

    “爸,你去哪儿。”

    “回省城。”

    这年头私人就算有钱也是买不到汽油的,陈北利用职权从厂里运输队油库搞了两铁皮桶的汽油,将摩托车加满,剩下的油挂在已经擦拭干净的车上。

    “爸,您真要骑车回去,再等等,兴许我能借出一辆吉普车來。”陈北道。

    “你以为爸爸老了么,连摩托都骑不动了。”陈子锟跨上摩托,一脚踹下去,哈雷沉寂多年的马达开始轰鸣,后面突突冒着蓝烟。

    “路上小心。”陈北想了想,从腰间拔出手枪递过去,“拿着防身。”

    陈子锟将五四挡了回去:“爸不需要这个,你留着吧。”戴上风镜,一拧油门,绝尘而去,陈嫣和陈姣在后面挥手:“爸爸一路顺风。”

    哈雷摩托沿着江边公路前进,时值冬季,寒风刺骨,陈子锟虽然在膝盖上套了护膝,但依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只能降低速度慢慢前进。

    公路上几乎沒什么车辆,各单位都在忙着造反推翻当权派,交通运输全面停顿,江里的货船也不见了踪影,唯有水鸟低空飞过,乌云盖顶,江水冰封,一艘驳船轰鸣着从远处开过來,船上架着迫击炮,水手们拿着步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大概是船运公司的踢派从别处调來的武装船只前去进攻港务局码头的。

    陈子锟停下车看着这艘“炮艇”,心中五味杂陈,他抽了一支烟,等风小了一些,发动摩托,继续前行。

    前路漫漫,不知何处是归途。

    ……省城高级中学,红总司指挥部,陈忠倒背着手走來走去,一帮部下噤若寒蝉,陈子锟和徐庭戈被红农会的人劫走,让红总司全体人员颜面尽失,但是人家有枪,不服不行。

    “一定要搞到武器。”陈忠一拳砸在桌子上。

    徐红兵献策道:“我知道省人民武装委员会的军火库在哪里,枪炮子弹要多少有多少。”

    陈忠眼睛一亮:“好,咱们就攻占军火库,武装起來。”

    红总司的少年们立刻集结起來,三百多人乘坐卡车前往郊外的武装部军火库,这里有一个班的解放军守卫,但面对高举红宝书的革命小将不敢开枪,只能放任他们砸开大门,将军火洗劫一空。

    武装部库存的枪支弹药都是封存的老旧枪械,三八大盖、七九勃然轻机枪,驳壳枪、小甜瓜手榴弹等,与现役武器相比差距很大,但对于只有棍棒的红总司战士们來说,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有枪在手,陈忠胆气大壮,恰好弟弟陈实跑來哭诉,说是在路上被省联总的人打了,军帽也被抢去。

    省联总是省城一个很大的造反派组织,与红总司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回居然欺负到陈总司令的亲弟弟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忠当即下令,进攻省联总。

    战斗在傍晚打响,红总司的战士们在卡车上架起了七九勃然,把省联总盘踞的总工会大楼外墙打得千疮百孔,日本造小甜瓜手榴弹跟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投掷,负责投弹的都是学校运动队的健将,能轻松投出五十米的成绩,炸的总工会大院里鬼哭狼嚎,浓烟一片。

    省联总的人员构成以工人为主,他们只有少量火器,部分小口径运动步枪,以及大量弹弓、消防斧头、棍棒等武器,总工会大楼的窗口里,竖着用桌椅和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大型弹弓,发射大号钢铁螺栓,威力十分惊人。

    忽然,一枚罪恶的螺栓击中了红总司一名小战士的头部,顿时血流如注,脑壳都被打烂了,小战士只有十三岁,瞪着眼睛喊妈妈,只支撑力十几秒钟就死了。

    陈忠悲愤万分,下达了总攻令。

    冲锋号响起,红总司的战士们发起了最后的猛攻,数百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向总工会大楼,对方的抵抗立刻土崩瓦解,盘踞一楼二楼的敌人迅速逃离,三楼以上的省联总人员被包围在楼上困兽犹斗,双方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

    “总司令,你看。”王小飞指着总工会大楼顶端嚷道。

    八层大楼的天台上,残阳如血辉映下,一个留着五四头的姑娘在楼顶边缘,她穿着不带领章的六五式军装,臂上缠着省联总的红袖章,身上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剪影是如此的曼妙,如此的英武。

    红总司的战士们都看傻了眼,他们只是十來岁的少年,虽然懵懂的青春期冲动被革命的豪情壮志所掩盖,但对异性的向往却是与生俱來的本能。

    残酷的战场上,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让少年们感觉到异样的刺激,异样的美。

    “**万岁。”那少女喊了一声,纵身跳下。

    砰地一声,整个世界宁静了。

    陈忠摘下了军帽,向这位不知名的敌方女战士致敬。

    战斗结束,省联总大败,死亡五人,轻重伤数十人,还失去了总工会根据地,红总司大获全胜,以一名战士牺牲,十五人受伤的代价一跃成为省城最大的武装群众组织,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八章 旧飞机
    陈子锟驾驶摩托开了七个小时终于在风雪中抵达省城郊外,四下一片苍茫,道路两旁是笔直的白杨树,一块斑驳的铁牌子上写着“军事管理区,禁止入内”。

    这里早年是陈子锟建设的机场,后來演变为国民党空军基地,解放军航校,现在划归地方,属于民航局下属的备用机场,一度是江东体委航空学校的训练场站。

    寒冬腊月,备用机场外的道路两侧杂草丛生,铁丝网都生锈了,路上都是积雪,这里是偏僻郊外,人迹罕至,只有呜呜的风声。

    陈子锟转动油门,驱动摩托慢慢前行,基地大门紧锁,锁头却沒有锈死,想來这里还是有人值班的,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等了片刻,只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远远的过來,到了近前翻身下车,嘴里呵着白气道:“陈老总,啥风把你吹來了。”

    陈子锟道:“老牛,怎么就剩一个人了。”

    此人姓牛,早年在南泰为匪,后來招安进第七混成旅吃粮当兵,陈子锟兵进上海后,老牛作为精锐力量被编入禁烟执法总队当卡车司机,后來陈子锟组建江东航空队,老牛因为懂机械会开车成了航空队地勤机械师,专门给陈子锟修专机,在这个岗位上参加了淞沪会战、北泰保卫战、江北游击战,抗战胜利后依然当空军机械师,解放后加入人民空军干老本行一直到现在。

    老牛已经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在机场干了几十年样样都熟,基地转入地方民航局后,原有人员要么转业,要么划归空军,只留下很少几个管理人员,老牛就是值班员。

    “唉,站长都一年多沒见人影了,这地方八成是被上面废弃了,好在工资还是按月发,一份不少。”老牛拿出钥匙打开大门,邀请陈子锟进去,提起军用水壶道:“老白干,來点。”

    “來点”陈子锟道,“赶了几小时的路,都冻僵了。”

    两人进了航站平房,这房子还是三十年代陈子锟亲自设计建造的,有暖气管道,但基地的锅炉早就不用了,屋里生着炉子,上面坐着水壶,蒸汽顶的壶盖乱动,室内温暖如春。

    炉盖上烤着四个红薯,已经熟了,老牛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一个酒瓶子,纸包里是酱牛肉,瓶子里是五里外村子打的散酒。

    两人在暖和的炕上对坐,炕桌上摆着酒杯,花生米酱牛肉,老牛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酒精炉,从外面拿了一颗冻硬的白菜,一饭盒冻豆腐,一把粉条。

    “要不是陈老总來,我是舍不得吃这些家底子的。”老牛喜笑颜开,点燃了酒精炉,开始炖火锅。

    火锅里炖着菜,咕嘟咕嘟冒着泡,白酒热好了,斟满两杯,陈子锟和老牛碰了一下,滋溜干了,白酒如同一道火线从喉咙到胃里,顿觉整个人都热了起來。

    干了三杯,陈子锟道:“老牛,我那架宝贝还在么。”

    老牛道:“在棚里扔着呢,五八年大炼钢铁,有人想拆了炼钢,让我给撵走了,一帮沒文化的土鳖,飞机是铝的,怎么能炼钢。”

    陈子锟道:“好久沒见了,待会去看看。”

    “中。”

    吃饱喝足,陈子锟微醺,让老牛带路來到不远处的一处简陋大棚,一架亮银色的双引擎运输机静静的停着,机翼上积满了灰尘,驾驶舱的玻璃风挡糊上报纸,看不清里面,轮胎瘪了,花纹也磨秃了,机身上方和大棚接近的地方,结着蜘蛛网。

    这架飞机,是陈子锟三十年代通过纽约帕西诺家族购买的道格拉斯dc-3客机,距今已经有三十年历史了,陪伴他飞过欧洲、美洲,经历过西安事变,载过宋美龄,周恩來,去过日本,去过延安,可谓饱经风雨,解放后被人民空军征用,又服役了五年,因为一次事故报废,能拆的东西都拆光了,只剩下一个空机壳。

    陈子锟抚摸着飞机,万千往事涌上心头。

    “老伙计,不知道你还能不能飞。”陈子锟喃喃自语。

    “飞,缺的东西太多喽,连引擎都拆了,航电也沒了,怎么飞。”老牛随口道,点了一支烟抽起來。

    “老牛,如果有引擎部件和维修工具,你能不能把它修好。”陈子锟的表情很郑重,不像是开玩笑。

    老牛吓了一跳:“那可难了,我一个人干不了,再说差的东西也不是一点半点,根本凑不齐啊。”

    陈子锟道:“那些你不用管,我只问你一句,你有信心么。”

    老牛狠狠抽了一口烟,道:“行,我试试。”

    陈子锟又巡视了一下跑道才回去继续喝酒,在场站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才回省城,摩托沒油了,他骑走了老牛的自行车,临走前,他让老牛列了一张清单,需要的东西全都写在上面。

    自始至终,老牛都沒问他,问什么要把这架飞机修好。

    ……陈子锟先去了医院,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然后回家换了衣服,上街买了一盒染发剂,打了盆水,自己对着镜子将一头花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

    正巧刘婷开门进來,看见这一幕顿觉奇怪:“你怎么了,好好的突然想起來染头发。”

    陈子锟道:“家里有钱么,我要用。”

    刘婷拿出五十块钱:“只有这些了。”

    陈子锟皱眉道:“这些怎么够,我的工资呢。”

    刘婷道:“你的组织关系在北京,那边不汇款过來就沒有钱可领。”

    “五十就五十吧。”陈子锟拿了钱,批了大衣出门,先去找老部下王三柳。

    自己制定的这个计划,一两个人根本无法完成,需要团队的配合,王三柳的儿女都在东北,而且划清界限不再來往,他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在省城无牵无挂,而且在万人批斗大会上沒有揭发陈子锟,算得上是一条硬汉。

    來到王家的时候,王三柳正在烤红薯,这东西便宜,压饿,烤烤就能吃。

    陈子锟沒有卖关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王三柳很镇定,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说:“现在社会全乱套,趁机行事把握很大,只是还需要多些人手。”

    “你看谁合适。”

    “几个老哥们都行,陈寿、老盖、曾蛟,阎肃的家人也和他划清界限了,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知道好歹,断不会去告密,再说了,现在连党委政府都被造反派一锅端了,公检法也瘫痪了,找谁告密去,难道找那些红总司的娃娃。”

    王三柳的话让陈子锟放了心,他说的有道理,虽然在批斗大会上老哥们揭发检举了自己,但他们并沒有昧着良心说瞎话污蔑中伤,而且在那种情形下,即便是心理素质再强大的人也会崩溃,陈子锟不怪他们。

    经过一番联络,当晚几个老哥们就聚在了王三柳的破房子里。

    听了陈子锟的计划,他们默默地抽着烟在沉思。

    “能行么。”阎肃愁容满面道,“如果半道上被打下來倒也一了百了,万一被俘虏,岂不连累了家人。”

    陈寿道:“空军训练不足,素质极低,不足为虑,再说咱们不是往里來,而是往外走,不属于重点防范对象,走是不难,可是这属于叛国啊。”

    盖龙泉道:“就算是叛国又怎么样,难道咱们头上的罪名还少么,历史反革命、军阀反动派、汉奸走狗卖国贼,虱子多了不咬人,再多这一个罪名又怕什么,不管能不能成事情,我都加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是过够了,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不能窝窝囊囊的死。”

    “老盖,你拍拍屁股走了,家人怎么办。”阎肃道。

    “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当我死了吧,我死对他们來说也是一件好事。”盖龙泉这话说的心酸,却是大家共同的心声,家里有个反动派的长辈,子女就业入学参军都受影响,在单位里也低人一等,作为长辈心里既憋屈又无奈,不管是一走了之还是一死,都是一种解脱。

    “我干。”曾蛟瞪着血红的眼睛道。

    “啸安,你拿个具体态度出來吧。”陈子锟盯着阎肃发问,他手里藏着一根韧性十足的钢丝,如果对方再游移不定的话,他就会用这根钢丝将阎肃绞死,事关太多人的性命,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以绝隐患。

    阎肃并沒有察觉到杀意,他叹口气道:“别无他路,我也只能参加了。”

    陈子锟拿出匕首在手上划了一刀,将血滴进酒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割破手指,端起血酒。

    “同生共死,不舍不弃,干。”

    六只酒碗撞到了一起,六个古稀老人的斗志在这一刻被点燃。

    按照牛师傅列出的清单,需要大量物资,包括两台堪用的运输机引擎,各种备件、油管、电线、机械设备、电子罗盘、工具、油料等,除却飞机燃油,光引擎用的润滑油就十几种,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军用物资,民用商店里根本沒有卖的。

    “这些东西,空军基地仓库里全有。”陈子锟道。

    “难不成咱们这几个老家伙要洗劫军队的仓库。”阎肃有些惊讶。

    “难道不可以么。”陈子锟笑道,他的头发染黑之后,整个人似乎年轻了二十岁,依稀显出当年的风采,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七十九章 计划实施
    阎肃还是对计划有些不理解,他说:“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弄一架客机飞出去。”

    陈子锟道:“此言差矣,虽然军队素质低下,但丢失一架飞机这样的大事足以震动中央,掉一批脑袋也是可能的,而且进口运输机昂贵无比,一架苏联造安24需要多少吨粮食才能换回來,咱不能让国家蒙受这个损失。”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焉能听不出陈子锟话背后的意思,修好一架报废的飞机飞出去,和偷一架现役运输机或者民航客机相比,影响要低多了,搞得好的话,甚至都不会被人发现,这样就不会连累亲人,一举两得。

    “昆吾兄,想当年你我兄弟伪造官文,前往江北出任护军使的时候,是何等的年轻,何等的壮怀激烈啊,沒想到临老却沦落到亡命天涯的地步,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下令吧,需要怎么干,我们听你的。”阎肃毅然决然道。

    陈子锟道:“需要怎么干,那得听你的,你是参谋长啊。”

    陈寿也道:“是啊,大帅决策拍板,具体计划还是要参座來订啊。”

    阎肃道:“好吧,我回家仔细想想,制定一个详尽万全的行动方案來,不过还是群策群力,大家有什么好办法不要藏私才是。”

    陈子锟道:“趁乱行事,军人身份最方便,各位戎马一生,装别的不像,扮军人是本色出演,所以需要几套军装,另外运输物资还需要一辆卡车,最好是绿色解放。”

    军装可是稀缺物资,社会上的年轻人为了抢一顶军帽不惜动刀子,一套正版的六五式军装更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但对于这些戎马一生的老家伙们來说,家里旧军装旧大衣有的是,六五式领章帽徽很容易搞到,即便弄不到,自己也能用铝皮和平绒布伪造。

    至于卡车,随便到街上偷一辆就是,现在造反派铺天盖地都是,武斗频繁,别说征用汽车了,就是把军火库抢光也沒人敢管,所以这也不是难事。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修好一架飞机,场站废弃的那架dc-3基本上就是一个空壳,与其说是维修,还不如说是新造一架飞机來的贴切,仅凭一个牛师傅是无论如何完成不了这么浩大繁琐的工程的,必须整个团队來协作。

    好在陈子锟未雨绸缪,早就开始筹备此事,实际上当胡半仙告诉他“不如归去”的那天起,陈子锟在内心深处就生出这个念头,只是当年时机不成熟,形势也沒恶化到这种地步,所以就沒有付诸实施。

    老兄弟们领了任务各自散去,陈子锟并沒有强调保密,兄弟们知道轻重,断不会泄露机密。

    回到家里的时候,夏小青也出院回家了,鉴冰她们几个正在收拾被红卫兵砸烂的家。

    陈子锟让夏小青给自己化个妆,燕子门擅长暗器和易容,寥寥几笔就能改变人的面部线条,再配上假发胡须和眼镜烟嘴等小道具,可以轻而易举将一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风风雨雨共度近四十载,夏小青能猜出丈夫要干一番大事,她沒有劝阻,认认真真帮他化好妆,说了一声小心。

    夜里九点,陈子锟出门,直奔省委招待所,那里经常会停放一些外地來的汽车,偷这种车辆不易被发觉,便于以后行动。

    武斗期间的街头,稀稀拉拉只有很少几个行人,陈子锟行色匆匆來到招待所墙外,只见陈寿正蹲在角落里,走过去虎着脸道:“同志,你干什么的。”

    陈寿慌忙站起來:“不干啥,我等个人。”

    “等什么人,你哪个单位的。”陈子锟继续道。

    陈寿忙不迭的掏证件,陈子锟忽然笑了,压低声音道:“是我。”

    “是你啊,吓我一跳,还以为是……”陈寿恍然大悟,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你晚一点说,我这一刀就刺过去了。”

    陈子锟道:“來蹲点偷车啊。”

    “是啊。”

    “行了,你配合我就行了。”

    陈寿捡了一块石头,远远抛过去,砸烂招待所一块窗户玻璃,门卫室里的人立刻追出來查看,陈子锟趁机进了大门,四下张望,沒看到卡车,只有几辆伏尔加,一辆北京吉普212。

    就它了,陈子锟沒有犹豫,上前投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从方向盘下面拽出一把电线,找出火线來打着,汽车发动,直起身子,踩离合挂档,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赶上陈寿,一脚刹车,陈寿拉开车门迅速跳进來,动作利索的很,丝毫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吉普车四面漏风,但两个人的心却是热的,找个僻静之处将吉普车的车牌拆了下來,陈子锟在车上发现一个信封,不禁哑然失笑:“原來是龙阳县委的车,这下乐子大了。”

    陈寿正要丢掉车牌,被陈子锟叫停,拿了车牌上车前行,绕了一圈到总工会大楼前才将牌子丢掉。

    如今的总工会大楼,是红总司的司令部。

    招待所内,龙阳县组织部的一帮人正急的跳脚,县里一共就两辆吉普车,丢掉的这辆是书记的座驾,因为交通中断才借给组织部用的,刚到省城第一晚就丢了,这个责任谁也负担不起。

    干部们分头行动,一人去公安局报案,其他人各处寻找,说啥都要把汽车寻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车牌被人丢在总工会大楼前,而且总工会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北京吉普。

    龙阳县的干部不知深浅,就要进入查车,立刻被红总司的人揪住痛打,这下反而坐实了车是红总司盗窃的事实。

    ……

    陈子锟搞來的吉普车在废弃航站停了几天,进行了小小的改装,前保险杠上用白油漆画上军队车牌号,足以乱真。

    阎肃的行动方案也制定好了,某天上午,一群红领巾打着少先队旗來到郊外废弃航站,拔野草,清理跑道上的枯枝碎叶,给大铁门和军事禁区的牌子刷上了新油漆,到处擦得窗明几净,这是“驻军”和附近学校搞得拥军联谊活动,一分钱不花,就把航站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扫破败颓废之色。

    几个老家伙开车來到野外,在一根电线杆下停车,身手最为矫健的陈子锟爬了上去,将电话线连在军用线路上,车里的阎肃摇动电话摇把,抓起话筒道:“空军值班室么,要斗私批修,我是民航局啊……我们这边需要支援……对对对,三辆卡车,一个班的战士就够,代我向张参谋长问好。”

    打完这个电话,又换了一处继续打:“不打无准备之仗,民航局么,我是省军区空军值班室啊,有这么一个事情,军区空司要调用两台引擎,过一会会有专人带着介绍信过去拉。”

    打完电话,他们驾着吉普车來到空军基地附近的道路上停下,见到三辆卡车远远开过來,曾蛟下车挥手,卡车靠边停下,一个年轻军官探出头,打量一下曾蛟,看他穿着四个兜的绿军装,下面是马裤呢的蓝裤子,年纪起码五六十岁,气派很足,想來是个大干部,赶紧下车敬礼:“首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曾蛟道:“正等你们呢,我是军区來的,这位是民航局的张处长。”

    王三柳从车上下來,和军官热情握手:“你好你好,多谢你们了。”

    军官道:“军民一家亲,应该的。”

    王三柳低烟,客套,问了军官的姓名,邀请他上了吉普车,一路驶向民航局方向,卡车远远跟在后面,一路上这帮老头大吹大侃,各种高层事件,中央决策,唬的小小的排级军官五迷三道。

    很快到了民航局门口,早有人迎接,阎肃出示了介绍信,上面写着调用两台pratt&whitneyr-1830-90c”twinwasp”14汽缸星型引擎以及相关备品备件工具等。

    介绍信是真的,上面盖着公章,有领导签字,再加上來之前有电话联系,民航局方面不觉有诈,热情接待,打开仓库让空军战士们搬运,还借來叉车帮忙,小军官领着一个班的战士按照清单搬东西,自始至终都沒和民航局的干部深入交谈,毕竟他的级别太低,轮不到他说话。

    两台引擎,机械航电设备、备品备件、润滑油液压油齿轮油,电线电缆,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搬上卡车,阎肃在接收单上签了字,双方握手话别,车队向几公里外的废弃航站开去。

    航站已经打扫一新,卡车停下,战士们将物资搬进仓库,连口热水都沒喝就要赶回去。

    “我代表民航局感谢空军同志们的无私帮助。”阎肃和小军官握了握手,将他们送走了。

    引擎有了,零部件有了,图纸也有了,可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装到飞机上去,仅靠一个牛师傅是办不到的,他已经很多年沒碰飞机了,看到这么一大堆东西不禁一阵头疼。

    “对不住,我得慢慢熟悉一下,给我一些时间。”老牛道。

    “要多久。”阎肃很急切的问道。

    “把这些玩意儿装起來,再调试成功,怎么着也要一两年时间吧。”

    大家面面相觑,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看來是万里长征只走了五十里.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章 中央直属特别空勤团
    两年才能修好飞机,照目前的乱局,这些老兄弟能不能再活两年都成问題,大家都傻了眼。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何不多找些人來修飞机,找一些以前留用的国民党空军技师,肯定能大大缩短时间。”

    阎肃道:“这些人倒是能派上用场,可是这样一來难以掩人耳目,搞得天下尽知,咱们还怎么走。”

    陈子锟道:“那就來个假戏真做。”

    阎肃道:“何为假戏真做。”其他人也颇感兴趣的竖起了耳朵。

    陈子锟笑而不语。

    一周后,他们就知道陈子锟这句话的意思,他从江北找來十几个憨厚朴实的农村小伙子,统一发放上绿下蓝六五式空军制服,大头棉鞋,人造革武装带,栽绒帽子,红五星红领章主席像章样样俱全,连枪械都有,崭新的五六式半自动,带三棱刺刀。

    废弃航站依然沒挂牌,但门口设了哨兵和路障,按时换岗执勤。

    十几个大头兵严格按照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令來训练、作息、以及执行日常任务,每天早上起來跑步,做操、政治学习,一丝不苟,完全和正规部队一样。

    陈子锟还弄來一辆解放牌卡车,拉來几张办公桌、一台中文打字机,几个铁皮柜子,一些地图、沙盘、模型、当然主席像是少不了的,把个废弃航站布置的如同现役空军基地一般。

    这些人员物资武器都是从何而來,大家不问,陈子锟也不说。

    等航站颇具规模的时候,就开始名正言顺的招人了,那些前国民党空军的地勤人员,现在都是专政对象,每天过着惶恐不安的日子,忽然部队來聘请,自然忙不迭的答应,赶紧带着被卧牙刷赶到航站报到,生怕人家反悔。

    五天之内,招募到了十二名技师,油料、航电、机械、通讯类的人才都有,大家全都沒发觉任何异样,老老实实按照上级指示,维修飞机,不敢有丝毫懈怠。

    破旧的dc-3被擦拭的焕然一新,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附近忙碌着,缺零件,就从其他废旧飞机上拆,实在沒有的,就自己加工,上级领导的指示是不求尽善尽美,只管能尽快上天。

    一帮“首长”在热火朝天的机库边巡视着,陈子锟道:“照这个进度,两个月就修好。”

    大家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

    省城越來越乱,文化大革命进入夺权阶段,各单位的“当权派”都被打倒,造反派互相争权夺利,武斗成风,伤亡重大,公检法形同虚设,交通基本瘫痪,地方党组织与政府处于瘫痪和半瘫痪状态。

    三月中旬,人民解放军开始三支两军工作,数百万军人奔赴全国各个岗位,对银行、广播电台、报社、铁路局等单位实行警卫保护,支左小组下到各群众组织基层,支农小组下到公社、生产队,支工小组下到工矿企业,部队还对一些重要机关企事业单位进行了军管,进驻大专院校,对学生实行军训,大大稳定了局势。

    局势的稳定对陈子锟等人來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必须加进行动了。

    四月初,陈子锟将儿子陈北召唤到了省城。

    起初陈北还不明就里,以为是母亲生病了,风尘仆仆來到省城,一辆军用吉普车将他接到郊外一处航空基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门口有岗亭和哨兵,拦路的道杆上涂着红白油漆,哨兵一丝不苟的查验了证件,向吉普车敬礼,放行。

    继续向前开,才是基地的正门,一面巨大的影壁墙上画着**的侧面半身像,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毛体手书,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一队战士在操场上跑步,喊着号子:“一二三四。”

    远处大棚下,一架银白色的运输机正在维修,脚手架上,工人用刷子在尾翼上涂着红星和编号。

    陈北被这一幕深深感染了,他已经十七年沒有飞过了,如今军方征召,难道是要重新启用自己了么。

    他心情很激动,很忐忑,來到首长的办公室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中气十足的喊道:“报告。”

    “进來。”是父亲的声音。

    陈北走进办公室,只见父亲正伏案工作,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对身旁一个中年军官道:“我们也要积极响应三支两军工作,向附近的几个村子派出工作组进行支农行动。”

    中年军官接了文件,敬礼出去了。

    陈子锟道:“小北來了,坐吧。”起身亲自去倒水,他染了头发,军服笔挺,看起來只有五十岁的样子,屋里文件柜、保险箱,地图、主席像样样俱全,让陈北惊喜万分,看來父亲又被重用了。

    “爸,叫我來是不是有重要任务。”陈北有些急不可耐了。

    “你慢慢听我说。”陈子锟将茶杯递过去,这是一个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五星和“中央直属特别空勤团”的字样。

    陈北正襟危坐,心砰砰的跳着。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你爸爸我一手制造出來的,想必这里你并不陌生吧,其实只是个废弃的航站,空军和地方两不管,我和一帮老部下,想办法让这儿重新焕发了生机,那些战士,是我从江北招募的农村籍新兵,被服武器是用伪造公文从江北军分区骗來的,汽车有的是偷的,有的是骗的,至于这番号,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陈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这这这,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陈子锟道:“我知道,但假作真时真亦假,谁又能说这些人,这些东西不是真的,威权统治下,人的思维就固话了,一纸公文,一个电话,他们就确信无疑。”

    “可是,您这样做究竟为什么。”陈北还是难以理解。

    “为了离开。”陈子锟道,“混乱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为了家人,为了老兄弟,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看到那架飞机了么,我缺一个副驾驶,你还能不能飞。”

    “能。”陈北毫不犹豫的答道,心又开始砰砰跳,他从沒想过离开,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想,父亲竟然做出如此惊人的选择,他唯有全力支持。

    “好,此事务必保密,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让春花知道。”陈子锟道,儿媳妇是党员,出身好,觉悟高,万一被她知道,肯定要揭发的。

    “我明白。”陈北严肃的点着头,对妻子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咱们研究一下航线吧。”陈子锟拿出了航空图。

    ……

    航站外的道路上,烟尘滚滚,一队军车正在行进,军区领导陪同总参首长前來视察三支两军工作,从此地路过。

    绿树掩映中的航站引起了首长的注意,指着窗外道:“这是什么单位。”

    陪同的军区参谋长道:“这里以前是空军航校,后來划给地方,听说废弃不用了。”

    “不像是废弃了嘛,过去看看。”首长饶有兴致道。

    于是车队调头驶來,在岗哨前停下,哨兵上前敬礼:“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请出示证件。”

    随行军官出示了军官证。

    哨兵道:“对不起,沒有特别通行证,不许入内。”

    军官大怒:“军区的车牌不认识么,张参谋长在车上。”

    哨兵不为所动:“我不认识什么张参谋长,沒有特别通信证就不能进去。”

    军官气笑了:“你哪个单位的,这么大派头,连军区张参谋长都不让进。”

    哨兵傲然道:“我们是中央直属的单位,不归军区管。”

    军官道:“我命令你,马上放行。”

    哨兵摘了步枪作警戒状:“沒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不许进。”

    这边正在交涉,车里的中央首长见状笑道:“有点细柳营的意思了,如今各地都在闹革命,有些部队也乱了套,能保持这样严格的纪律,是好事。”

    陪同张参谋长道:“还是老首长层次高啊,那啥,我去看一下。”心里却极其的纳闷,什么时候蹦出來这么一个单位,自己竟然不知道,看哨兵的蓝裤子竟然是空军的兵,回去一定要狠狠训空司那帮人一顿。

    张参谋长是军区大首长,五十來岁很有派头,但并沒有架子,上前和颜悦色道:“小同志,我是军区参谋长张泽鑫,陪同中央首长前來视察工作,这样吧,我们不进去,就在这等着,你回去通报一下。”

    小战士一人面对整个车队,也有些扛不住了,张参谋长这么和气,他也不再坚持,道:“那你们等着,我去报告首长。”

    颠颠跑回來,先报告了值班军官,值班军官匆匆來到陈子锟办公室,敲门进去,报告道:“军区來人视察。”

    陈北吓了一跳,父亲这一套西贝货,欺骗地方上的人绰绰有余,骗军区首长那不是作死么,这下完球了。

    陈子锟却镇定无比:“该來的还是來了,小北你先回避,我來应付。”

    哨兵奉命跑回岗位,抬起了拦路道杆放行,军区一帮人很纳闷,这单位指挥员谱儿不小啊,知道军区首长來,都不出來迎接,够胆。

    车队开进航站,在办公室前停下,中央首长下了车,四下看了看,点头道:“嗯,环境卫生搞得不错。”

    “欢迎欢迎。”陈子锟爽朗大笑着从屋里走了出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一章 总司令的末路
    看到一身戎装的陈子锟,中央來的首长顿时一愣,随即上前热情握手:“老陈,沒想到你躲到这儿來了。”

    陈子锟笑道:“还是部队最安全啊,小叶,你这是來指导工作啊。”

    來者正是当年江北纵队政委叶雪峰,陈子锟的老朋友了,他是五五年授衔的少将,六二年晋升中将,如今在总参担任主要负责工作,在北京这种老帅老将云集的地方算不得什么高级首长,但下到基层部队來,那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原來是故人,基地内明白底细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不明就里的年轻士兵和维修人员却不为所动,依然坚守着各自的岗位。

    陈子锟邀请叶雪峰到自己办公室休息一下喝杯水,却被婉拒:“不了,走马观花看一下,还有下一站,呵呵,真沒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叶雪峰倒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阎肃陈寿盖龙泉等人的心悬在了半空中,假的毕竟是假的,叶雪峰这个人党性很强,警惕性很高,被他发现端倪,不但前功尽弃,还会万劫不复。

    陈子锟笑吟吟陪同左右,向叶雪峰做着介绍:“这些人都是我临时招募的维修技工,以前的国民党空军留用人员,虽说年纪大了,也能发挥一下光和热,还有这架飞机,很有些年头了,不过修一修还能飞。”

    叶雪峰频频点头:“不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了,你这个单位叫什么名字,上级领导机关是哪个。”

    陈子锟道:“我们这个单位叫解放军空军特别空中勤务团,归中央直属。”

    叶雪峰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中央直属的特别空勤团,我怎么沒听说过这个番号。”

    不远处,躲在维修工棚窗子下的陈北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事情暴露,少不得一场殊死搏斗,鱼死网破。

    可是他却听到父亲的笑声:“呵呵,你沒听过就对了,我这个军事单位,其实是假的。”

    “哦。”叶雪峰也很震惊。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展以來,不少老革命老干部都受到冲击,我也被红卫兵批斗了很多次,身心俱疲,不堪受辱啊。”陈子锟望着远方,长叹一口气,“多亏总理及时伸出援手,让我组建了这个单位,明里是特别空勤团,其实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爱国将领的一个迫不得已的举措。”

    叶雪峰不由得肃然起敬:“总理真是良苦用心啊。”

    陈子锟道:“总理事无巨细,日理万机,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啊,小叶你下回见到他,替我问声好。”

    叶雪峰郑重道:“一定。”

    陈子锟道:“我这个基地,缺粮少被的,和军区后勤部沒挂上钩,又不好打扰总理,日子过的艰难啊。”

    叶雪峰道:“既然是高度保密的单位,军区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们,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临时番号,可以从省军区后勤部领取给养物资,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这样不好吧。”但表情欣喜,显然已经同意了。

    叶雪峰道:“就这么定了,空勤部队编号代码是39开头,你们既然是中央直属,又是虚编,对外就叫39000部队吧。”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你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來的是叶雪峰,这回私盐也变成官盐了。

    叶雪峰望着天边的云彩,感慨道:“你们是被总理保护起來了,可是还有很多人处于漩涡中心啊,不少老将军被打倒,揪斗,老武他不堪受辱,他……”

    说到这里,戎马一生的叶雪峰竟然哽咽了,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长青怎么了。”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他遭到冲击,不堪忍受屈辱,开枪自杀了。”叶雪峰戴上了眼镜,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望着远处,长叹一声:“老武,你受苦了。”

    远处军区随员们看着首长和陈子锟谈话,都不敢上前,在原地待命。

    叶雪峰看看手表:“不早了,我该走了,老朋友,你要好好保重啊。”

    陈子锟再次和他握手:“一定,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敬礼。”哨兵列队持枪敬礼,车队烟尘滚滚,离开了39000部队驻地,陈子锟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有惊无险,而且顺利骗到了正规番号,以后更可以有恃无恐了。

    “要不咱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在这儿待着挺安全的,还有部队护着。”陈寿道。

    陈子锟猛然转身:“纸里包不住火,既然已经露了相,事发只是时间问題,传令下去,加紧维修,全力以赴,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陈寿还想说什么。

    “部队就安全了么,堂堂司令都被逼的吞枪自杀,你能指望咱这一个班的兵挡得住红卫兵和造反派么。”陈子锟一句话就打消了陈寿的幻想。

    ……军车上,张参谋长问叶雪峰:“首长,陈子锟怎么在这里?”

    叶雪峰闭目养神:“这里是中央直属空勤部队,代号39000,你可以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

    张参谋长会意:“明白,不该问的不问。”

    车队抵达省城,省军区司令员率部迎接,简单寒暄之后,介绍起本市的情况,红总司独大,有数千人马,五百条步枪,实力相当强大。

    叶雪峰当即作出指示,中央精神是支左,但不能放任民间武装太过强大,影响到党的领导。

    军队早就对红总司看不顺眼了,首长一句话,各个工作组便开始收缴红总司的武器,红总司的主力是大中学校的学生,十六七岁的少年,做什么事情都是五分钟热度,造反造多了也有些心理疲劳,被解放军叔叔一劝说,也就缴枪回去了。

    只有陈忠麾下一帮嫡系人马,拒绝缴枪,依然盘踞在总工会大楼。

    女战士阎晓松从家里拿來爷爷珍藏多年的五粮液,王小飞拿出军用罐头,用刺刀撬开,几个骨干分子用茶缸倒了酒,碰杯后一饮而尽,阎晓松呛得直咳嗽,小脸通红。

    陈忠道:“同志们,红总司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已经到了,是誓死战斗下去,还是回学校上课,我们举手表决吧。”

    “我听总司令的。”阎晓松以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偶像。

    “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学校吧,反正省联总已经被咱们打败了,再接下來打谁,难道和解放军对打。”徐红兵倒是很坦率的提出了建议,他是**,本來就看不起大义灭亲发家的陈忠,以前是迫于形势,现在形势逆转,自然要跳出來。

    “你的意思呢。”陈忠看着自己的忠实部下王小飞。

    王小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同意老徐的意见。”

    “你呢。”陈忠有些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陈实。

    陈实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沒出息的东西。”陈忠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他心怀凌云壮志,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斗败一个省联总算什么,重要的是掌握基层政权,货真价实的当上总司令,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虽然陈忠很鄙视那个因偷粮食而被枪毙的父亲,但小时候父亲讲过的故事他都是牢记于心的,陈双喜给陈子锟当了几十年的副官,对这位传奇人物推崇备至,耳濡目染的让陈忠也了解了许多当年故事。

    陈忠是大义灭亲小英雄,十岁就闻名全国,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他在心底里瞧不起徐红兵这样的红五类子弟,认为他们全靠父辈的权势才混到这个层次,这些家伙远不如自己这个來自底层的革命家。

    陈子锟二十五岁当上将督军,我陈忠二十岁也能当省委书记,这是埋在他心底的一个野心。

    可是,野心终归是野心,部队介入武斗,红总司瞬间垮台,部队散了九成,只剩下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属下,根本无法成事。

    突然之间,陈忠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包括亲弟弟在内的部下全都背叛了自己,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类似虞姬一样的阎晓松。

    外面又响起支左工作队宣传车大喇叭的声音:“同学们,放下武器回去上课,革命学习都不能耽误……”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陈忠站在窗口,背对着大家,玻璃倒映出他消瘦的面庞。

    “总司令,你也尽快撤离吧。”徐红兵说完,带着王小飞大踏步的离去,比起陈忠來,徐红兵更加具有政治智慧,他知道一条路走到黑是不现实的,除了忠于**这条铁律之外,其他的立场、信条全都可以随机应变。

    留下的只有阎晓松,年轻的女红卫兵从背后抱住了陈忠:“总司令,不要抛下我。”

    女孩子温热的胸部顶着陈忠的后背,让他一阵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想着卿卿我我,他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陈忠忽然爆发,太阳穴青筋乱跳,吓得阎晓松倒退了几步,忽然捂着脸痛哭着跑远了。

    总工会大楼下,最后一队红卫兵走出,向军方工作队交出了枪械。

    电灯闪了两下,灭了,窗户玻璃都被挡住的室内一片黑暗,陈忠将红总司的文件付之一炬,最后一个走出了大楼,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陈忠步履沉重的离开了红总司盘踞了许久的总工会大楼,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大街上,心中考虑着如何东山再起,忽然头上一轻,扭头一看,一个青年抢了自己的帽子撒腿就跑。

    “站住。”陈忠下意思去掏枪,可是手枪已经上缴了,他想都沒想就追过去,偷帽子的毛贼拐进一条巷口,陈忠刚冲进去,迎面就是一棍打來,打得他翻倒在地,血流满面,恍惚中看到两个人正剥自己的军装和球鞋。

    “你找死。”陈忠忽然暴起,死死抓住其中一人,另外一人情急之下挥起棍棒,一下,两下,都砸在陈忠脑袋上。

    终于,陈忠倒地不起,两个毛贼抢了他的军帽,剥了他的军装、军裤,武装带、脚上的球鞋也被拿走。

    直到傍晚,陈忠的尸体才被群众发现,破案是别想了,公安局早就瘫痪了,刑侦专家们被打倒批判,军管小组事务繁杂,也沒精力管这档子破事。

    叱咤风云一时的省城红卫兵总司令,当年大义灭亲小英雄,静静的躺在殡仪馆台子上,身旁是一大堆塑料花,他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脚上是一双新的白色回力球鞋,胸前别着一枚**像章,身旁放着一顶军帽。

    殡仪馆内,泣不成声,來参加追悼会的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阎晓松哭的梨花带雨,陈实抱着哥哥的遗像,王小飞和徐红兵都是一脸的肃穆。

    细雨蒙蒙,南风呜咽,上千胸带白花的红卫兵送他们的总司令走了最后一程,这是陈忠人生最后的风光,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二章 晨光厂之变
    陈忠之死沒有给省城带來什么大的变化,红总司覆灭之后,省联总卷土重來,在军队支持下成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其他中小造反派组织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來,这场学生发起的政治盛宴,由工农群众正式接过了造反的接力棒。

    武斗再次开始,每个造反派组织都自称左派,是**的战士,彼此展开厮杀搏斗,军方支左小组也无能为力,不过据说省城的武斗还算小场面,江北那边已经动用了装甲车和炮艇,迫击炮重机枪都上阵了,造反派连支左工作队都不放在眼里。

    哥哥死后,陈实被送到了江北亲戚家,转学到江北一中,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会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郑杰夫。

    母亲潘欣也被打倒,关进了学习班,郑杰夫孤身一人前來江北投奔红玉,他并不清楚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他只知道红玉阿姨收留了自己,并且视若己出,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北泰也对自己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省给自己。

    郑杰夫和陈实坐同桌,两人都是从省城來的,在陌生的环境中自然亲近,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得知陈实的哥哥就是红总司的陈忠后,郑杰夫感慨万千,也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吐露。

    一天傍晚,陈实从学校食堂偷來一瓶淮江大曲,一碟花生米,两个少年在宿舍后面的角落里开怀畅饮。

    两人谈,谈理想,谈政治,谈国际形势,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到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再到中苏在蒙古大草原上的机械化会战,经历过政治风云的少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忽然陈实道:“班里的女生,沒一个漂亮的,到底不如省城。”

    郑杰夫道:“未必,我觉得孟丽娜就不错。”

    陈实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你喜欢孟丽娜。”

    “嘘,小声点。”郑杰夫赶紧捂住陈实的嘴,这年头暴露私人感情是很不光彩,很不革命的一件事,革命工作那么多,怎么能和小资产阶级一样,搞什么温情脉脉的玩意。

    “个人审美观不同,或许你觉得她不咋地,但我就喜欢孟丽娜那种朴素脱俗的气质,如同一株白莲花。”郑杰夫嘴里说着孟丽娜,心里想的却是孟晓琳,他的第一次梦遗,就是献给了这位家庭女教师。

    “那你给孟丽娜写封情书吧。”陈实眼睛一眨,憋出一个坏点子。

    “写就写,不过要匿名。”郑杰夫玩性大发,正要回宿舍拿纸笔,忽见一群人打着手电,气势汹汹而來,为首正是本校茶炉工聂文富,他穿一件蓝色工作服,歪戴帽子,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來,手里还提着一杆铁锨,颇有鲁智深手提方便铲之威风。

    “我宣布,一中造反派今天正式成立了,这里由我聂大炮接管,谁不服,來和我铁锨说话。”聂文富在校长室门口叫嚣,他身后一帮地痞流氓横眉冷目,手中皮带啪啪响。

    教师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

    郑杰夫和陈实面面相觑。

    ……39000部队院内,dc-3运输机的引擎已经安装完毕,正在进行地面试车,汽油是从空军油库直接调拨來的,这全托叶雪峰帮忙,如今这里的后勤全部由省军区负责,吃喝不愁,物资器械签个字就能领取。

    两台1200马力的引擎喷出一股股蓝烟,开始转动,液压系统和操纵系统分别进行调试,试车成功。

    陈北从驾驶舱下來,满脸兴奋,要求上天飞一圈,却被陈子锟拒绝:“现在还不行,每一滴都非常汽油珍贵,飞一圈几千加仑沒了,浪费不得。”

    既然不能试飞,就要在地面上多测试几次,陈北正要上机,忽然有江北打來的电报,让他速归。

    “兴许是家里出事了,我來之前,造反派就掌控了厂里的局势,春花一直是中高层干部,这回怕是要倒霉了。”陈北捏着电报叹气道。

    “你赶快回去一趟,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乱了大局。”陈子锟道。

    “我懂,处理好家里的事我立刻回來。”陈北点点头。

    陈北立刻搭乘最近一班火车回北泰去了,在省城火车站月台上遇到了刘媖,她的丈夫张广吟被报社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工作,她也随着四清运动下到基层,索性办了调动手续,夫唱妇随,把家也搬到北泰去了。

    两人是旧相识,又是亲戚,自然相见甚欢,在火车上和别的旅客换了座位,调到一起,说说笑笑一路倒也不寂寞。

    刘媖是大学生,知识分子,谈吐见识比马春花强出不少,加之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穿衣打扮很得体,陈北虽然和马春花生活多年,大少爷作风改了许多,但依然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两人坐在一起,和刘媖坐在一起,倒被旅客认为是两口子。

    “你爱人个头真高啊。”一个妇女这样对刘媖说。

    刘媖呵呵笑道:“我们不是两口子,论起來他还得喊我一声小姨呢。”

    旅客们都笑了,陈北也笑了,看了一眼刘媖,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当初种种阴差阳错,自己娶的不是马春花而是刘媖,不晓得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一路说说笑笑,四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结束了,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两人在出站口各自上了公交车。

    “有空带孩子來家坐坐,还有你那口子。”刘媖发出邀请。

    “一定去。”陈北爽快答应。

    回到高土坡家里,门是上锁的,锅灶是冷的,小光在邻居家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看见父亲回來撒欢的扑过來:“爸爸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你妈呢。”陈北摸着儿子的脑袋问道。

    “妈这几天都不大回家,我在王叔叔家吃的饭。”陈光道。

    老王是厂里同事,又是邻居,关系不错,陈北赶紧道谢,老王说不客气,老王媳妇却不搭理陈北,很不高兴的样子,扭着腰肢走开了。

    陈北递上一支烟,问道:“老王,这几天厂里怎么样了。”

    老王道:“唉,厂子基本停产,支左工作队进驻咱厂,造反派得了势,把当权派都打倒了,你们家那口子也被停止一切职务,这几天正批斗挨整呢。”

    陈北勃然色变:“这不欺负人么。”

    老王道:“你别冲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去厂里,造反派一帮人正到处找你呢,要揍你。”

    陈北撸起袖子道:“他敢。”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沒去厂里,他怕自己性子激,和造反派干起仗來,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万一被扣,飞机缺了副驾驶,那就连累了一大批人。

    回到家里,儿子说:“爸爸,我饿。”

    陈北奇道:“不是在王叔叔家吃过了么。”

    陈光道:“沒吃饱,王婶只让我吃一碗饭。”

    陈北沉默了,他并不生气,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老王只是普通工人,他老婆是临时工,两人工资加起來也沒多少,能让儿子跟着吃几顿饭已经很仁义了,再说马春花也倒台了,人家沒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

    “走,爸爸带你吃馆子去。”陈北带着儿子到街上寻了一家饭馆,坐下之后问儿子:“想吃什么。”

    “吃肉,红烧肉,排骨,大鱼。”陈光说的自己口水都流出來了。

    陈北摆出当年大少爷的派头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嗑着瓜子,头也不抬:“先买票再点菜。”

    陈北讪讪的站起,走到服务台前拿出钱和粮票买票,饭馆不供应红烧肉之类,只有炒鸡蛋,豆腐、韭黄和鲫鱼,爱吃不吃,先交钱后上菜,还得自己到窗口拿。

    “不过了,菜都上双份的,三碗米饭,再來一瓶大曲酒。”陈北将钱拍在柜台上,豪气万丈。

    这顿饭吃的真饱,虽然菜味不咋地,吃完了还打包带走,因为沒带饭盒,付押金租了饭馆的一口锅,把剩菜剩饭端回去,热了冷,冷了又热,直到夜里十一点马春花才回來。

    马春花精神状态很差,陈北问她什么,也不愿意说,坐在桌旁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进碗里。

    “他们批斗我,让我承认自己是反革命,走资派,天地良心,我马春花出身贫苦,一心向党,为革命付出了那么多,到头來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马春花困惑又愤懑。

    陈北叹口气:“春花,想开点,不光是你,连国家主席都成了叛徒内奸工贼,还有啥好说的,对了,部队工作组什么态度。”

    马春花道:“工作组拉偏架,和他们是一伙的,厂里领导全部打倒,要进学习班,我过一会还得回去。”

    陈北道:“咱不去受那个罪。”

    马春花道:“不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党员,组织的决定不能违抗,我相信党不会被坏人蒙蔽的,总有一天光明会來到。”

    任凭陈北怎么劝,马春花就是坚持要去学习班,她说:“这是一次考验,我不能屈服,不能逃避,不能让坏人得逞,我要和他们坚决斗争。”

    陈北道:“那我陪你去。”

    马春花道:“不行,你的保卫处副处长也被撸了,你以前得罪的人多,现在那帮人正打算报复你呢,对了,省城那边怎么样,公爹的病好点了么。”

    陈北去省城用的借口是父亲生病,此时只能随口敷衍:“还躺着呢。”

    马春花道:“我这边不用担心,毕竟工作组在,不会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批斗,你还是去省城避一避吧,反正你一贯落后,旷工十几天也是常事,就是小光不好弄。”

    忽然陈北想到刘媖的孩子和陈光差不多大,便道:“不如让小光去他姨奶奶那里住几天。”

    “哪个姨奶奶。”马春花狐疑道,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三章 倒计时
    得知刘媖这门亲戚之后,马春花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你们家真乱。”话虽这样说,她还是同意了,毕竟是不算远的亲戚,高土坡的这些邻居虽然也能帮忙,但马春花一贯心性高,不愿连累人家。

    马春花收拾了一包衣服,连夜回厂参加学习班去了,所谓的学习班,就是牛棚,禁锢人身自由的所在,和看守所监狱只是大小区别,从十八岁参加游击队开始,马春花的人生就风光无限,平步青云,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心理落差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但陈北完全理解妻子的境遇,因为他何尝不是如此,天之骄子王牌飞行员,名门贵胄之后,又生的英俊潇洒,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突然变成瘸子,工厂里的保卫干事,还娶了个俗不可耐的村姑,他也曾经一度痛不欲生,但最终还是熬过來了。

    “春花,沒有过不去的坎儿。”陈北将妻子送到厂门口,郑重的说了一句。

    “知道了,你回吧。”马春花道,随即快步走进厂门,遥望过去,厂里到处悬挂巨幅标语口号,房屋顶端竖着**像,本该二十四小时机器声隆隆的车间却寂静无声,黑洞洞一片。

    陈北叹口气往回走,正遇到四五个人迎面过來,都是厂里的二流子,因盗窃物资被保卫处罚过,如今都戴上了红袖章,成了造反派,马春花说的有人想对付自己,想必就是这些人。

    狭路相逢,陈北沒有躲避,而是点燃一支烟,毫无惧色的迎了上去,那帮造反派倒有些吃惊,很快就将陈北包围起來,摘下武装带拎在手里,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陈北道:“听说你们几个在找我,啥事,说吧。”

    造反派道:“陈北,你少耍横,你的处长已经给撸了。”

    又一人道:”陈北,有种就把枪下了,空手和咱们练。”

    陈北冷笑一声,撩起褂子:“看清楚,沒带枪,对付你们几个,还用得着枪。”

    造反派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都是些怂包,见陈北摆出玩命的架势,不敢和他正面冲突,狠狠撂下一句话:“行,有种,下回俺们就沒这么客气了。”一帮人匆匆离去。

    陈北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熟睡,陈北上床躺下,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马春花竟然回來了,她说军代表是好人,很通情理,准了自己的假,有半天时间料理家事。

    于是,两口子一起送儿子去刘媖家,到地方才发现原來彼此都认识,刘媖的丈夫张广吟在厂宣传科做美工,为人很低调,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这次学习班他也有份,相同的境遇让两家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刘媖在区委工作,基层党组织瘫痪,她沒什么事干,正好照顾孩子,反正陈光已经十四岁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娃,一天管他三顿饭就行,也不用盯着看着。

    马春花拿了一些粮票给刘媖,却被推了回來:“自家亲戚,客气什么。”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家俩孩子,生活也不宽裕,应该的。”马春花坚持。

    陈北道:“收下吧。”

    刘媖这才收下。

    然后大人在一起说话,马春花心事重重沒心思聊天,张广吟也是个内向人,就见陈北和刘媖两人喋喋不休说个沒完。

    忽然马春花觉得,丈夫和刘媖坐在一起还蛮般配的。

    她立刻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安排好孩子的吃住问題后,马春花和张广吟回厂参加学习班,陈北再赴省城,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得知儿媳妇被打倒之后,陈子锟道:“春花是受了家庭的牵连,如果她不是找了你,凭她的出身和资历,再怎么动乱也动不到她头上。”

    陈北道:“她被批斗了未必是坏事,本來我还担心不好和她说这事儿,现在好了,估计能说通。”

    陈子锟道:“还是尽量保密吧,你这些叔叔大爷们,都沒敢告诉家里人,这年头老婆孩子都靠不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吐露。”

    陈北点点头:“明白。”

    天气很好,适合试飞,dc-3被卡车拖出了机棚,來到跑道上,跑道缝隙里的野草都被除尽,笔直的柏油跑道直通远方。

    陈子锟父子登上飞机,启动引擎,慢慢滑行,电子机械设备操作良好无故障,可以起飞。

    飞机升上天空的一刹那,陈北感觉手都在发抖,肾上腺素急剧分泌,时隔十八年,终于又重新飞上了天空。

    燃油有限,在做完必要的测试后,飞机降落,机械师们欢呼着围上來,每个人都很激动,他们将一架报废的飞机重新送上天空,为党和国家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自豪之情可想而知。

    假如他们知道这架飞机将飞往境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陈子锟暗想。

    飞机修好了,计划进入最后阶段,首先是这些机械师的去留,陈子锟制作了一些嘉奖令发给大家,让其中大部分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因为征召他们这些退休人员來本來就是临时性任务,所以大伙都沒起疑。

    留下的几个人,都是信得过的旧部,陈子锟打算带他们一起走,而且路途上需要机械师,这架老飞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題。

    机场守卫部队的安置成了最大的问題,这些年轻的江北籍农民还以为自己真正参军入伍了,其实一切都是假的。

    陈子锟考虑再三,决定再设一个局,在自己走后将39000部队维持下去,假戏真唱,让他们变成真的军人。

    飞向何方是个大问題,dc-3的航程只有两千多公里,只能选择较近邻国,朝鲜蒙古苏联北越这些国家是不用考虑了,南朝鲜人生地不熟,也不妥,台湾也是政治高压地区,去不得,何况去了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南越正在打仗,飞过去保不齐会被击落,也不行,缅甸老挝一代倒是可以浑水摸鱼,据说有国民党残军盘踞,但那地方沒机场,去了未必能安全降落,想來想去只有香港最合适。

    目标,香港启德机场,陈子锟一锤定音。

    计划进入倒计时,陈北返回江北去接老婆孩子。

    陈子锟也召集家人开会,外面天气突变,雷雨交加,户部街十七号的堂屋内,全家人汇聚一堂,听他讲话。

    “我准备离开中国,你们也一起走。”陈子锟开门见山道。

    大家竟然都沒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來,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要我说,四八年就该走。”鉴冰幽幽道。

    “现在也不算晚。”林文静道。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刘婷若有所思。

    “小北一家怎么办。”夏小青还是最关心儿孙。

    “小北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只要天气转好,立刻就走,坐飞机走。”

    “嫣儿,姣儿,有问題么。”陈子锟问两个女儿。

    “我早想去看看妈妈了。”陈嫣道。

    “我跟爸爸妈妈一起。”陈姣也道。

    陈子锟点点头:“大家各自准备吧,东西不要带太多,飞机载重有限,东西多了航程受影响。”

    林文静道:“要不要通知文龙。”

    陈子锟想了想道:“文龙胆小,现在不要通知他,等启程的时候,拉他一起走便是。”

    与此同时,老兄弟们也在和家人摊牌。

    阎肃的儿女早已和父亲划清界限,积极向组织靠拢,从小最疼爱的孙女阎晓松更是参加了红卫兵,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当众打爷爷的耳光,表现出一个共青团员应有的素质和政治立场來。

    所以阎肃不敢吐露分毫,他甚至不敢在家居住,大部分时间住在基地,每周回一次家,向居委会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

    爷爷奇怪的行踪引起了阎晓松的注意,她开始盯梢跟踪,虽然阎肃也是历经沧桑的老狐狸了,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阎晓松一直跟踪到郊外的39000部队,亲眼看到爷爷走进一处军人站岗的地方,哨兵还给爷爷敬礼,而爷爷身上竟然穿着红领章绿军装。

    这一切太蹊跷,太可疑了。

    阎晓松并沒有把秘密告诉父母,她不相信父母的觉悟,也沒去报告学校军代表,而是偷偷告诉了战友徐红兵。

    徐红兵思索一番,也觉得很奇怪,历史反革命怎么可能穿上现役军装呢,这太过匪夷所思。

    “很可能是一起重大的间谍案件,你继续跟踪,我会向有关方面报告。”徐红兵煞有介事道。

    ……这段时间雷雨频繁,为确保安全,暂时不能飞,查问气象台后得知七月十七日开始转晴,南方也有大面积晴好天气出现,适宜飞行。

    行动日定在七月十七,这个日子雷打不动,决不可更改,因为事情牵扯到很多人,这些人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右派分子,都是街道居委会监视的对象,大规模异动的话定然会引起怀疑,虽然基层政权全部瘫痪,但军管小组可不是吃素的,万一哪个人一时兴起调查一下,那就是一场浩劫。

    陈子锟给陈北拍了封电报,只有一组数字:717。

    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三天,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四章 学习班
    电报在陈北的裤兜里放了十二个小时,被汗水浸透而变得模糊不堪,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陈北强压着激动,耐心的处理着每一件事。

    首先是家庭财产,这些年來省吃俭用存了四百元人民币,以马春花的名字存在人民银行,必须要取出來,取钱的时候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存的是五年定期,差半年到期,白白浪费一大笔利息,银行工作人员劝说了许久,陈北还是坚持全部取出,他拿來家里的户口本和自己的工作证,最终还是将这笔巨款取出。

    家里除了一些粗苯的家具,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国产收音机了,还有一些票证,粮票、布票、化纤票、豆油票,豆腐票、火柴票,一股脑全送给刘媖。

    “陈北,你这是干啥,不过了还是咋地。”刘媖拿着这一堆票据纳闷的很,衣食住都离不开这些票据,全送人了,陈家连饭都沒法吃。

    陈北含糊道:“要搬家,这些都是江北通用的票,到省城不管用。”

    “这样啊,那我就收下了。”刘媖收下了这些票证,但心里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起吃饭吧,烧了红芋稀饭。”刘媖说。

    “不了,我去厂里找春花。”陈北摆摆手走了,将一个大帆布旅行包暂时搁在刘媖家。

    ……马春花参加学习班已经一周时间了,每天除了学习毛选,人民日报外,就是互相揭发检举,学习班由造反派把持,军管小组领导,学员不得擅自回家,不经批准,不许会见亲友。

    学员基本上都是晨光厂的当权派,也有部分右派分子,比如张广吟,但这回右派分子都是陪绑的,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当权派。

    厂里的党委书记老于,是三八式的干部,活了大半辈子从受过这样的折辱,造反派对他非打即骂,动辄不给饭吃,当着众人的面耳光抽的啪啪响。

    “春花,我熬不住了。”好几次吃饭的时候,老于都悄悄向马春花诉苦。

    “于书记,坚持住,天会亮的。”马春花总是鼓励他。

    一天早晨,点名的时候老于不在,看管人员发现他已经吊死在床头。

    老于畏罪自杀,罪加一等,被狠狠地批判,遗体沒让家属看最后一眼就拉到火葬场烧了。

    学习班众人悲愤交加,但却只能默默忍受,虽然看守的不算严密,但沒人逃跑,因为根本无路可跑,就算回家也能把人抓回來,去外地沒有介绍信,沒有户口,沒有全国粮票,饿都能饿死。

    老于刚死,学习班又出了一件大事,张广吟在擦拭**石膏像的时候一不留神,竟然将石膏像摔了个粉碎。

    这可是滔天大罪,满地的石膏碎片就是如山铁证,张广吟这个右派分子恶毒诅咒伟大领袖**,妄图将红太阳打成碎片。

    张广吟被痛打一顿,移交工作组论处,军代表张连长掌握生杀大权,到了晨光厂之后还沒开胡呢,他略一沉吟,签字将张广吟判了十年劳改,罪名是阴谋暗害伟大领袖。

    处理张广吟的时候,马春花正在写申诉材料,忽见窗口冒出一个人來,正是丈夫陈北。

    “你怎么來了。”马春花赶紧四下张望。

    “來接你走。”陈北爬了进來。

    “这是学习班,你不要乱來,会出大事的。”马春花关心丈夫,自己一个人倒霉就算了,如果丈夫再关进來,孩子就沒人照料了。

    “快跟我走,咱们全家都走。”陈北二话不说,帮马春花收拾起东西來。

    “我不走,要走你走。”马春花脾气上來了,八头牛也拉不动。

    陈北抬手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马春花震惊了,结婚以來陈北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不走,难道想在这里等死么。”陈北抓起桌上的东西看了一眼,摔在马春花面前,“你写这材料管蛋用,能寄出去么,跟我去省城,去北京,想找谁申诉都随你。”

    “好吧,我跟你走。”马春花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她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为于书记伸冤。

    学员们都在会议室开批斗会,纷纷检举张广吟平时的反动言论,马春花和陈北趁机从后门溜走,沒敢走大门,直接从厂生产区來到侧门出去,径直來到刘媖家。

    不巧,儿子不在,问刘媖,说是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了。

    陈北二话不说,借了一辆自行车出去寻儿子。

    “你坐吧马书记,学习班开完了。”刘媖忙着给马春花倒水。

    马春花道:“你们家老张……出事了。”

    刘媖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张打碎了主席像,要送去劳改了。”马春花道。”怎么会这样。”刘媖的眼泪夺眶而出,简直是飞來横祸,晴天霹雳,丈夫自打五七年被错打成右派之后,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活着,生怕说错做错,沒想到还是出了岔子,张广吟判了劳改,这个家还怎么维持。

    刘媖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马春花赶紧上前掐人中,抚胸口,好不容易救活,刘媖哭道:“马书记,你要帮帮我们啊。”

    马春花道:“我一定尽力。”心里却暗道,老于被逼死的事情还好说,张广吟摔碎主席像这可是铁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就算官司打到中央也百搭。

    陈北骑着自行车在外面一路跑,一路喊,大夏天的太阳底下晒得流油,柏油路都化了,找遍了高土坡也不见儿子的身影,忽然灵机一动,每年暑假,自己都会带儿子去江边游泳。

    他立刻去了江边,果然找到了儿子,陈光正和刘媖的俩孩子一起游泳呢,赶紧把他们叫上岸,穿上衣服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刘媖满面泪痕收拾东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孩子见妈妈哭过,急忙问什么事。

    “你爸爸被判了劳改,要去盐湖农场,妈给他收拾衣服被褥。”刘媖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说。

    两个孩子顿时哭了起來。

    厨房里,马春花也悄悄擦了擦眼泪。

    饭菜摆了一桌,谁也沒心情吃,陈北拿起筷子道:“吃,再苦再难也不能饿着肚子。”

    孩子们也端起了饭碗,勉强吃着,马春花和刘媖吃的很少。

    吃完了饭,陈北道:“刘媖,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刘媖道:“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陈北提起行李,马春花也牵了儿子的手,刘媖送他们出门,路灯下她的剪影是如此单薄。

    忽然陈北放下包,走过去,掏出四百块钱塞在刘媖手里:“拿着,有用。”

    “我不能要。”刘媖急忙往外推。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用不到这些钱了。”陈北强行将钱塞给刘媖,转身离去。

    “姨奶奶再见。”陈光摆手道。

    刘媖也摆摆手:“再见。”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去。

    ……“去哪儿。”马春花问。

    “我买了夜里的火车票。”陈北道。

    三人步行來到北泰火车站,去往省城的列车夜里十一点发车,进站口已经有几百人在等待,到处人山人海。

    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座位还是三十年代时期的,早已年久失修,人多座少,只能站着,陈北不停地抽着烟,急躁万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七月十六日了。

    忽然候车大厅门口传來喧哗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进來查票,用手电筒照射着旅客的面孔,大概是在搜捕什么人。

    马春花低声道:“大概是來找我的,你们躲起來,我來应付。”

    陈北道:“娘们家靠后,我來引走他们,你带儿子先走。”

    马春花道:“他们找的是我,你瞎掺乎什么。”

    正在争执,那边军人已经抓到了他们要抓的人,将一个戴眼镜的老年旅客从人群中揪出來,五花大绑的押走了。

    “好像是麦平。”马春花道。

    “麦平是走资派。”陈北松了一口气道。

    候车大厅恢复了平静,等了一会儿,一个穿蓝色铁路制服,胳膊上绑着菱形臂章的工作人员走过來,手举铁皮喇叭喊道:“旅客同志们注意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去省城的4587次列车晚点。”

    旅客们噪杂起來,有人喊道:“要斗私批修,啥时候能发车,给个准点。”

    工作人员道:“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员最讲认真,沒有准点,等着吧,啥时候來了啥时候开。”说完扬长而去,进值班室看报纸喝茶去了。

    陈北急的团团转,可是无计可施,长途汽车晚上不开,轮船也不开,而且时间比坐火车來得更慢,只有等,等,等,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年那么久,手表的秒针怎么走的这么慢。

    马春花倒不急,她找了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而儿子枕着旅行包睡觉,自己从包里拿出茶缸去接了一杯热水來,慢慢喝着,渐渐眼皮开始打架……一睁眼,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身上披了丈夫的短袖衬衣,陈北光着脊梁还在不停地走來走去,眼睛都熬红了,看來一夜沒睡,儿子却睡得香甜。

    车站工作人员终于又走了出來,举着铁皮喇叭道:“旅客同志们,向雷锋同志学习,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4587次正在进站,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剪票了。”

    倒卧整个大厅的旅客么立刻爬了起來,开始排队,马春花也摇醒了儿子,背起了包,忽然外面又进來一帮人,正是晨光厂军管小组的人,他们也发现了马春花,指着这边大喊:“站住,别走。”

    陈北一把将儿子拦腰抱起,怒喝道:“走。”带着马春花夺路而逃。

    冲到火车站门口,一辆北京吉普正突突的发动着,司机位子上坐着的是厂里的造反派,陈北一把将他揪了下來,拉开后车门将儿子送进去,马春花动作也够快,从另一侧上了车。

    陈北跳上驾驶座,踩离合挂档踩油门松离合,动作快的一气呵成,212吉普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军管小组的人追出來的时候,只能看见汽车的尾烟了,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五章 飞行员之死
    北京吉普在凌晨的大街上狂奔,陈北是飞行员出身,拿出开战斗机的气势开汽车,把个吉普车开的如飞一般,惊险无比,好几次差点撞到对面的车,马春花的脸白了,陈光在后排座位上更是滚來滚去,头上磕了几个疙瘩。

    疯狂疾奔出十几公里,看看后视镜,沒有车辆追來,陈北才放慢了速度,其实是他多虑了,晨光厂只派來这一辆车搜捕他们,以工作组的效率想组织车辆追击,恐怕得到下午了。

    通往省城的公路,平坦宽阔,一马平川,路上铺着细石子,吉普车开在上面胎噪声很大,陈北掌着方向盘,心情愉快,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马春花问他:“去了省城然后呢。”

    陈北道:“不是说了么,咱全家去北京,找**周总理说理去,地方上这么乱,中央是不知道的,这些坏事都是他们背着**他老人家干的。”

    这种幼稚的话自然不是陈北的本意,而是用來哄骗马春花的。

    马春花果然上当:“对,是该找**反映一下地方上的情况了,太乱了,那么多老革命被打倒,不应该啊,他们都是忠于党,忠于主席的啊。”

    陈北笑着说:“是啊,等见了**,你有多少话随便说。”

    马春花道:“那以后咱就住在北京不回來了啊。”

    陈北道:“是啊。”

    马春花道:“我听刘媖说,咱们是搬到省城去住啊。”

    陈北赶紧改口:“省城咱们有房子,北京也有房子,为孩子教育考虑,还是在北京好,毕竟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你说对吧。”

    一提政治方面的事儿,马春花就特别好骗,屡试不爽,她点头道:“是啊,要是能住在北京,每天去广场上看看**,看看**,那该多幸福啊。”

    陈北道:“傻老娘们,你以为**住**啊。”

    马春花狠狠拧了他一把:“就你聪明。”

    陈光在后排座上大嚷:“我要去北京,看**。”

    一家人其乐融融。

    忽然吉普车一震,倾斜了。

    “不好,车胎爆了。”陈北赶紧靠边停车,下來一看,果然是左前轮胎漏气。

    吉普车后面有备胎,也有随车工具千斤顶什么的,陈北军人出身,修飞机都行,何况汽车,他手脚麻利的用千斤顶支起车身,卸下漏气的轮胎,装上新轮胎,一边干一边教育儿子:“学着点,将來自己开车的时候也能修。”

    马春花道:“咱儿子才不当驾驶员,要当就当正经工人。”

    陈北道:“当什么工人啊,要当就和他爹一样,开战斗机,平时开自家的汽车。”

    马春花道:“自家的汽车,你做梦吧,省委书记自家也沒小车啊。”

    陈北嘿嘿一笑,继续拧着螺丝不说啥了。

    陈光道:“爸爸,我渴了。”

    随身水壶已经喝完,不远处有条小河,清澈见底,陈北拿着水壶过去,先自己喝了个饱,然后灌了一壶水回來,让娘俩都喝了。

    稍事休整后,继续开车前行,路上的车辆多了起來,但也只有很少的长途公共汽车和货运卡车,以及农村拖拉机,十几分钟才能遇到一辆,国家缺少汽油,公路运输还不发达,路上车少很正常。

    开着开着,引擎盖里冒出了白烟,陈北赶紧停车,打开引擎盖一看,水箱漏了,剩下的水已经开锅,烫的沒法碰,只能先自然冷却再说。

    “单位的破车真闹心,还不如早年留下的美式威利斯,怎么折腾都沒事。”陈北气的直抱怨。

    马春花道:“这车不孬,都怪小车班的驾驶员不好好保养,那啥,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修啊。”

    陈北道:“水箱咋修,我沒那本事。”转念一想,行李中有一挂香蕉,灵机一动掰了一个剥了,用小刀切成片贴在水箱漏水位置,然后迅速加满了水,上车发动。

    “怎么样,我有的是招,这一挂香蕉够咱走到省城的。”陈北得意洋洋道。

    马春花道:“你别得意忘形,汽油够不够。”

    陈北弹着油料指示针:“足够,满满的,不对啊,开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满的。”

    果然,开了一段距离又抛锚了,下來检查,不是水箱的问題,是沒油了。

    沒辙,只好停下拦车,好不容易拦住一辆过路的长途客车,人家一听要借汽油,顿时摇头如拨浪鼓,汽油金贵,一点也不能外借啊。

    等了半小时,又拦到一辆车,司机倒是愿意抽点油出來,可这是一辆柴油车,沒得用。

    陈北看看手表,已经中午了,还有十二小时就要起飞,无论如何也要赶到省城,他决定拦顺风车。

    出了奇了,这一阵偏偏一辆过路车都沒有,白花花的大毒日头当空照,陈北汗流浃背,背心都湿透了,路旁杨树上的知了不停鸣叫着,更添烦躁。

    好不容易來了一辆拖拉机,驾驶员倒是很热情,主动要带他们一程,陈北想了想答应了,三口上了拖拉机,往前走了十几里路,拖拉机要进村不能再带他们了,只好下车继续步行。

    马春花埋怨道:“坐什么拖拉机,才走这么一段,还不如守着汽车呢,万一有人愿意借油,不就行了。”

    一边吵着嘴一边往前走,忽然后面有汽车声,陈北赶紧跳到路中间大喊大叫挥舞双手,这回他豁出去了,就是劫车,也要赶到省城。

    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这辆卡车的牌照如此熟悉,是晨光厂的车。

    不好,追兵來了。

    卡车上的人也发现了陈北,坐在驾驶室里的军代表张连长举起五四手枪朝天射击,砰砰两枪,大喊道:“陈北,你给我站住。”

    陈北急忙拉着马春花和陈光向道路一侧的麦田冲去,夏收已经过了,麦田沒有遮蔽物,但远处有个小树林可以藏身,汽车不能越过路边的河沟,能暂时阻滞追兵一阵。

    张连长他们停下卡车,车厢后挡板打开,十余名造反派提着步枪下來,拉栓就打,枪口被张连长一把抬起,子弹飞向了天空。

    “抓活的。”张连长说。

    陈北听到枪声,不由得一颤,急忙一个鱼跃将儿子扑倒,同时喊道:“春花,卧倒。”

    马春花打过仗,这点阵仗只是小场面,她迅速卧倒,观察后方道:“沒事,只是鸣枪示警,继续跑。”

    陈北道:“再跑人家可就來真的了。”他匆忙打开旅行包,拿出两把手枪,抛给马春花一把,“你带儿子先走,我掩护。”

    事到如今,马春花也不再和他拌嘴了,接了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拎起旅行包,带着儿子弓着腰往小树林方向跑,走的是蛇形机动路线。

    追兵果然又开枪了,子弹几乎是擦着头皮飞过來。

    陈北开始还击,他趴在地上沉着射击,第一枪射空了,第二枪打中了一人的小腿,追兵们立刻放慢了脚步,纷纷卧倒。

    “陈北,投降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张连长喊道。

    回答他的是两发子弹,打在田埂上直冒烟。

    张连长等人吓得不敢冒头。

    陈北趁机后撤,退进小树林。

    旅行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马春花冷冷看着他:“你到底要去哪里。”

    “北京啊。”陈北装糊涂。

    “这是怎么回事。”马春花指着一张航图,一条红线从省城直指南海方向,虽然航空图是球面图,一般人看不懂,但马春花认识字,又不傻,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计划往北飞。

    “你要叛国。”马春花痛心疾首。

    “春花,沒错,我是要去香港,咱们全家都去,国内沒办法住下去了,迟早被他们整死……”

    “闭嘴。”马春花流泪了,“陈北啊陈北,我只当你思想落后,沒想到竟然如此反动,你干什么我都能忍着你,让着你,跟着你,可是你要叛国,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陈北也怒了:“我不是叛国,我只是想活命,这个国不让我好好活下去,也不让我出去,我只能自己走,我实话告诉你,不光咱们走,还有很多人一起走,你现在已经在这条船上,下不來了。”

    “谁说我下不來你的贼船。”马春花猛然举起了手枪。

    这是一把银色镀镍的德国造ppk手枪,当年张学良送给陈北当见面礼的,后來马春花生了陈光,陈北又将此枪作为礼物送给了马春花。

    “春花,你冷静些,我真不是要叛国,我一个小小保卫干事,拿什么叛国,我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过得像个人样,我谁也不会伤害,更不会背叛党,背叛**,你相信我,把枪给我。”

    陈北慢慢走向马春花,伸出了手。

    陈光早就吓傻了,妈妈忽然举枪瞄准爸爸,这是咋回事。

    马春花咬牙切齿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

    陈北停下脚步,深深出了一口气道:“好,春花,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但我必须去,我不去就沒人驾驶飞机,我和儿子走,你留下继续革你的命吧。”

    说完拉起儿子的手就往前走。

    “站住。”马春花喝道,握枪的手在颤抖。

    陈北顿了一下,继续前行。

    “我叫你站住。”马春花歇斯底里的喊道。

    陈北头也不回。

    “砰。”枪响了。

    陈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朵血花慢慢渗开,白色的背心染成了红色。

    他不可置信的慢慢回转身。

    马春花泪眼婆娑,双手握枪,ppk枪口青烟袅袅,
《》第十一卷 新国 第八十六章 起航
    天地开始慢慢旋转,陈北张开双臂,重重的倒在林间草地上,头歪向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

    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几乎沒有什么痛苦就死去了,昔日的空战英豪,风流倜傥的陈家大少爷,性格刚烈的晨光厂保卫处长,马春花的丈夫陈光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连一句遗言都沒留下。

    马春花丢下手枪,慌忙扑到陈北身边,手忙脚乱按着他呼呼冒血的伤口,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压心脏,哭喊道:“陈北,你醒醒,你说句话,你不能死。”

    陈北的身躯还是温热的,满是污垢的背心上,头发里,尽是熟悉的味道,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他已经沒了心跳,沒了呼吸。

    陈光吓傻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追兵慢慢走进小树林,踢开陈北手中的枪,张连长捡起马春花丢下的德国造小手枪,把玩两下塞在腰带上,示意手下将马春花从尸体上拉开。

    造反派上前拉马春花,拉不动。

    他们急了,拉枪栓瞄准马春花喝令:“起來,再不起來打死你。”

    马春花忽然止住悲声,慢慢站了起來,冷冷看着这几个人,眼神令人发毛。

    “麻痹的,敢拒捕。”腿上中弹的家伙一瘸一拐过來,用枪托猛砸陈北的尸体,陈北的头被砸瘪了一块,马春花如疯了一般扑过去,咬下那人肩膀上一块肉,众人赶紧猛拉,拉不住,还是张连长上去一枪托砸晕马春花才救下來。

    “抬走。”张连长下令。

    众人将陈北的尸体,昏迷的马春花一并抬上了卡车,陈光也被揪住押走。

    ……马春花在颠簸中醒來,造反派们在车厢里吹着牛,开着玩笑,抽着烟卷,陈北冰冷的尸体就放在车厢里,面庞依然英俊,如同那年初见。

    一个造反派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在陈北脸上,糊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陈光蹲在角落,目光呆滞,被人呼喝着也不动弹。

    “小比崽子,过來,傻了么你。”造反派喝道。

    “早晚也是挨枪子的货。”旁边人道。

    车厢中散落着旅行包里的东西,半挂香蕉,一壶水,一包饼干,几件衣服,还有那张航图,不过造反派们文化水平低,看不懂其中玄机。

    一刹那,马春花的脑子忽然变得非常清醒,如果被他们知道陈北的叛国计划,那罪名可就滔天了,自己死不足惜,儿子的一生也会在牢狱中度过,公爹他们也会被拦下,枪毙的枪毙,判刑的判刑,而这一切都是何苦來哉。

    突然间,马春花暴起,将身边一人腰里挂着的木柄手榴弹抽出,一口咬掉盖子,用舌头舔出导火索咬在牙上,动作快的无法想象,所有人都沒反应过來,全傻眼呆住。

    “停车。”马春花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來了。

    一人拍拍驾驶室,卡车停下了。

    马春花看了儿子一眼:“跳车,跑。”

    陈光惊恐的看着母亲,不敢动。

    “跑快点,妈和爸爸会來找你。”马春花的眼神充满柔情。

    陈光忽然反应过來,敏捷的跳下车,撒腿就跑。

    张连长还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骂骂咧咧跳下驾驶室往后面走的时候,马春花毅然决然的拉响了手榴弹。

    手榴弹引爆了车内的弹药以及油箱里的汽油,车里所有人都沒能逃掉,不是被当场炸死就是变成火海里挣扎的影子,卡车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烈焰冲天。

    陈光头也不回的跑着,跑着,继续跑着。

    ……省城郊外,39000航站跑道上,陈子锟看着手表,心情焦躁万分,天快黑了,人还沒有到齐。

    今天警卫班的战士们全部拉练去了,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大青山,他们将在那里野营三周,等他们回來,陈子锟等人早就远走高飞了。

    dc-3飞机上的红五星标示已经被涂抹掉,起飞时间是夜里0点,考虑到空军的歼五、歼六无法夜航,全天候飞行员也是凤毛麟角,所以夜间飞行危险很低,到了境外后五星机徽反而会引起误会,还是不带任何标示比较好。

    燃油已经加满,旅客也到的差不多了,现在只有陈北一家人,陈嫣、以及阎肃等人沒到。

    “你去找你姐姐,顺便看看阎伯伯怎么还沒來。”陈子锟吩咐小女儿。

    陈姣立刻驾车前往省第一人民医院,为了不露马脚,直到最后一天陈嫣还在坚持工作,此时她正在手术室里为一个脑出血的病人做手术,根本腾不出空來。

    “还有多久才能完。”陈姣问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护士。

    “推进去有一个小时了,病人情况很复杂,要不然也不会麻烦陈教授。”护士解释道。

    陈嫣是医学博士,教授,脑内科专家,疑难杂症到她手里全都是小儿科,手术不能打断,陈姣无可奈何,只好先去接阎肃。

    阎肃是被孙女绊住了,阎晓松虽然和爷爷划清了界限,但爷爷沒和她划清界限,一家人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你每天去什么地方,这么神秘。”阎晓松一直揪着这个问題不放。

    “这是国家机密,爷爷不能告诉你。”阎肃只能随口敷衍,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出走,他已经将需要带的东西蚂蚁搬家一样零星送走,现在只需人过去就行,无奈甩不掉这个小尾巴。

    阎晓松缠住阎肃也是有目的的,她在等战友们來支援,徐红兵和王小飞他们马上就到,人一到齐就扭送爷爷到公安机关,任他铁嘴钢牙也要招供。

    门外响起鸣笛声,是陈姣开车來接了。

    阎肃赶紧出门,阎晓松也追了出去:“爷爷,不说清楚去哪里,我就不让你走。”死死拉住爷爷的袖子不松手。

    “晓松,放手。”阎肃掰着孙女的手。

    “我喊人了。”阎晓松威胁道。

    陈姣明白了问題所在,皱眉道:“想知道去哪儿,你跟着一起來不就结了,就怕你不敢。”

    阎晓松这个年纪的女红卫兵最怕激将法,她果然上当:“**的战士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

    说着跳上了吉普车,阎肃也上了车。

    陈姣再次开往省第一人民医院,将车停在外面,让阎肃祖孙俩稍等片刻,匆匆赶往手术室,刚好红灯灭了,手术结束,病人被推了出來,陈嫣一身白大褂白口罩的出來,对病人家属说:“手术成功了,病人需要休息,不要打扰他。”

    家属千恩万谢,陈姣在一旁急的直跺脚,陈嫣知道时间來不及了,快步走向更衣室,洗手换衣服换鞋,穿着便装出來,和同事说一声家里有事,匆匆就走。

    忽然一辆救护车响着警报开进医院,护士抬下一个病人,随车的医生竟然是医院党委书记。

    “小陈,别走,这是你们脑内科的病人,脑溢血需要马上开颅。”书记喊道。

    “姐姐,來不及了。”陈姣拉住了姐姐的手。

    “我看一下病人的情况,给他们指点一下就行。”医者父母心,陈嫣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了病人的生命还是留了下來。

    病人被推进手术室,陈嫣询问了家属一些情况,才发现原來是熟人,病人是省长马云卿,怪不得医院党委书记亲自出马。

    马云卿的老婆也认出了陈嫣,此刻她沒有再耍官太太的威风,而是扑通跪倒在地:“陈医生,陈教授,救救我们家老马吧。”

    陈嫣道:“尽力而为吧,准备手术。”

    “姐”陈姣急的都快哭了。

    “给我一个小时。”陈嫣沉着道。

    陈姣明白姐姐的脾气,上了手术台就忘记了时间,这么复杂的手术一个小时怎么做得完。

    与此同时,徐红兵和王小飞一帮红卫兵赶到了阎肃的家,发现阎晓松不在,顿觉事态严重。

    “老东西不会谋害了晓松吧。”王小飞道。

    “不会。”徐红兵摇摇头,“晓松很机警,善于活学活用**思想,老东西不是她的对手。”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报告有关部门。”徐红兵当机立断道,他是政法世家出身,知道这种复杂情况单枪匹马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国家机器出马才能摆平一切。

    一帮人立刻前往公安局报案。

    省城公安局遭到造反派多次冲击,形同虚设,只有部分职能还沒瘫痪,公安局可是军管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必须填写会客单,打内线电话让里面的人來接才行。

    徐红兵不认识什么人,又说不清楚报什么案,门口值班的军代表听的一头雾水,不耐烦道:“走走走,捣什么乱。”

    徐庭戈抱着茶杯晃晃悠悠过來了,他被打倒之后,下放到市局当传达员,不过有小道消息说上面准备启用他,所以不管是军代表,还是公安干警都很尊重老徐,见面都得尊称一声老领导。

    “什么事,给我说。”徐庭戈道。

    徐红兵等人七嘴八舌将他们的怀疑说了出來,徐庭戈哈哈大笑:“反特小说看多了吧你们,无产阶级专政下,敌特早就肃清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

    把一帮红卫兵撵走之后,徐庭戈沉思片刻,借了一辆三轮摩托出门了。

    ……手术还在继续,因为病情复杂,在手术过程中又出现溢血,医院有真材实料的医生大都被打成右派,不是下放就是关进牛棚,留下的所谓主治医生连开阑尾炎都不会,更何况是这种复杂的开颅手术。

    陈姣急的团团转,心里有事又不能说出來,真快憋死了。

    忽然手术室的门开了,家属立刻围上去,马京生哭着问道:“我爸爸怎么样了。”

    陈嫣满脸疲惫道:“你爸爸沒事。”

    陈姣低声道:“姐,走吧。”

    “不,手术沒做完我不能走,你们先走吧。”陈嫣毅然道。

    “可是你留下会遭殃的。”陈姣都快急哭了。

    陈嫣淡然一笑:“我孤身一人,怕什么,姣儿,照顾好爸爸妈妈,走吧。”

    说完一转身回了手术室,门锁上了。

    陈姣一跺脚,出门上车,一踩油门直奔机场,她要请父亲推迟起飞,决不能抛下姐姐不管。

    吉普车飞奔向航站机场方向,与徐庭戈的三轮摩托擦肩而过,徐庭戈刚从户部街十七号过來,陈子锟一家都不知去向,此前他还去找了陈寿、盖龙泉这些陈系老人,发现他们也不在家。

    这是很大的疑点,徐庭戈调转车头奔回公安局,叫了一队公安战士,开着摩托车拉着警报驶向郊外。

    陈姣驾驶的吉普车风驰电掣的开到跑道边,陈子锟责备道:“怎么才來。”看到车上下來的是阎肃和阎晓松,顿时奇道:“你姐姐呢。”

    “姐姐有手术,不愿意來。”陈姣急切道。

    “我去找她。”陈子锟心急火燎,大儿子一家人沒到,大女儿又被耽误,这事儿怎么这么不顺啊。

    正要上吉普车,忽然远处警笛声响起,烟尘滚滚中一队警车杀奔而來。

    陈子锟道:“上飞机。”

    阎晓松发现不妙,撒腿狂奔,边跑边喊:“快來抓坏人啊。”

    陈子锟疾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背带裤,将张牙舞爪的阎晓松提了回來丢进了机舱,再看一眼江北方向,依然沒有儿子一家人的踪影,只好叹口气,爬上驾驶舱启动了引擎。

    飞机在夜色中缓缓开始滑行。

    警车上的徐庭戈下令:“开枪。”

    枪声响起,却只能为飞机送行,银白色的dc-3沐浴着晚霞,飞向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