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作者:骁骑校
《》第一卷 旧京
《》第一卷 旧京 火红的新篇章
    全国巡回签售的时候,不止一次和记者解释过橙红年代这个书名的含义,这个名字取材于张爱玲散文《存稿》中的一句话,隋唐时代那个轰轰煌煌橙红色的年代,引申到我这本书上,就是大时代的意思。

    橙红年代今天完本了,肯定会有不少人骂烂尾,但我认为该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完了,继续狗尾续貂,一路yy下去才是真的烂尾,橙红不是简单的yy小说,

    而是以yy小说的形式来讲述大家身边的事情,记录这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时间仓促,水平和精力有限,从2010年1月6日到今天,20个月,277万字,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书也有不少不尽人意的地方,还请大家海涵。

    橙红作为铁器的续集,能在全方位超越前作,实在难得,更荣幸的是四月份经山东人民出版社简体出版,在全国签售过程中认识了很多朋友,是我一生的财富。

    北京首发,王星从海南飞来参加,南京签售,秋叶特地从上海坐动车来参加,上海签售,见到了卓力、叶清、上官谨、燕青羽、梁骁、刘曙光、鹿鹿、秋叶等热心读者;哈尔滨签售,有一位面临高考的高三学生从邻市赶来,只为请我写上一句祝福的话,令我非常感动,只是当时脑子很空,写的简短,甚是遗憾,哈站

    空心菜等一帮大学生出力甚多,从下午喝到晚上,畅快之至;徐州签售,更是在家乡父老面前挣了不少面子,在此感谢赵辉、刘志军、贝小帅等兄弟,不少读者是坐火车从几百公里外赶来捧场,由于时间仓促,当天下午就要赶赴临沂签售,没能一起聚聚,真是可惜。

    临沂签售,是山东第一站,读者热情之极,其中还有两位十三岁的小读者,让我小小得瑟了一把,说到橙红的读者覆盖群,上至七十老者,下至小学生,都是橙汁,而且基本上每一站都有一位长者出现,北京首发第一本就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家人,替在外地当兵的儿子买的,南京站,读者淮安府员外从外地赶赴南京,他也是一位经历颇为丰富的长者,给了我很多点拨和教诲,上海站,同样有一位老电台主持人来到现场,向我传授了一些经验,哈尔滨站,新华社老记者五岳先生全程陪同,春雨中的哈市美景,永世难忘。

    这些老读者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对我爱护有加,在他们的提点下,橙红才能安全的走到完本。

    在此还要感谢山东人民出版社的李岱岩编辑,他也是橙红的缔造者之一,还有社领导、发行部的同志们,巡回签售,全程陪同,你们辛苦了。

    有件事一直没向大家交代,橙红年代简体版只出了第一季便夭折了,原因是有关部门的一位处长给书定位为“三俗”,通报批评禁止出版,我们尽全力挽救,终究还是抵不过有关部门的权力,所以,大家手里的橙红已经是绝版了。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刘子光在书里呼风唤雨,但在现实中,一个小小的处长就能判橙红死刑,无奈至此,无话可说。

    幸运的是橙红网络版终于安全的走到了终点,书可以禁,网上内容可以删,但大家已经看过了,留在心中了,这就是橙红的胜利。

    橙红年代完本了,另一场大戏拉开了序幕,国士无双这本书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算作橙红年代的前传,请注意,是橙红前传,而铁器时代只能算刘子光一个人的前传,相信聪明的读者已经理解了。

    好吧,新书开始了,让我们开始另一段征程吧,把你们的鲜花和点击都毫不吝惜的投过来吧,国士无双的年代开始了。
《》第一卷 旧京 第一章 邂逅旧帝都
    民国八年冬(1919年元月),北京。

    天阴沉沉的,前门火车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坐在洋车水簸箕的脚垫上东拉西扯着。马路边残雪犹在,远处的正阳门箭楼巍峨耸立,呈现着旧帝都的气派与凋敝。

    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地摆动着,带动红色车轮缓缓前行,大团的蒸汽散发出来,月台上白雾朦朦。三等车厢的门打开,戴金箍帽的列车员拿着小旗子先跳下来,然后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穿着臃肿冬装的关外旅客。

    陈子锟扛着他的铺盖卷跳下了火车,没急着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车头旁边,认真端详着这个粗犷邪恶的钢铁庞然大物。

    “妈了个巴子的,这大铁疙瘩怎么这么大劲?”他摘下狗皮帽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发出由衷的惊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站在火车头旁用吴侬软语大呼小叫,绒线虎头帽下一张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喊着:“阿姐快来看,好白相啊!”他只顾着回头叫嚷,没注意已经到了月台边沿,突然脚下一空,胳膊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

    “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陈子锟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来。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阴丹士林蓝布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毛线围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含着笑。

    长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见过这种纤细灵巧的少女,陈子锟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谢谢。”少女声音又软又糯,余音袅袅。

    发花痴中的陈子锟傻乎乎的挠挠头,竟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拉着小男孩走远了,蓝色的身影苗条的象棵小柳树。

    “妈了个巴子的,人家和你说谢谢,都不知道客套两句,搭讪搭讪,真是废物!”陈子锟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远处姐弟俩的父母正在和车站搬行李的仆役讨价还价,地上堆着两个大藤条箱和几只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长袍眼镜,太太一身裘皮,高颧骨薄嘴唇,风韵犹存,还有一个粗手大脚的老妈子跟在后面。

    看见一双儿女回来,太太劈头骂那少女:“让侬看好阿弟,侬做啥去了,火车站人交关多,伊让人拐走哪能办?”

    少女低着头捻着衣角不说话。这时先生和仆役讲好了价格,温和的说道:“好了,好了,陈先生还在等我们,走吧。”

    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没人留意身后几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跟着一个背着铺盖卷戴狗皮帽子的家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时正被堵在门口,车站里人头攒动,少女紧拉着弟弟的手,太太小声和老妈子嘀咕着什么,脸上阴云密布的似乎很不高兴,先生热得眼镜上起了雾,正摘下来擦拭的时候,一个戴礼帽的白面汉子叫嚷着:“别挤别挤,”脚下却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后摘了礼帽客气道:“对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师口音。

    “不碍的。”先生的国语带着明显的南方味道。

    白面汉子扭头便走,朝暗处的同伙得意的笑了笑,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头又回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另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皮夹子抽了出来。

    那只手松开了,白面汉子扭头一看,居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关外汉子。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口气他咽不下,刚要生事,忽然看到后面走来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护路军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车站警察署向来不对付,于是赶紧偃旗息鼓,说了声“小子你有种”,赶紧转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车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来笑道:“之民兄,你终于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

    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别来无恙,我看你是风采依旧啊,这是贱内,还有我的一双儿女。”

    又给太太介绍:“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

    太太见来者是个体面教授,烦恼一扫而光,温婉笑道:“陈教授侬好,我们家老林经常提起你,都听成熟人了,文静,文龙,叫人。”

    “陈伯伯好。”一双儿女乖巧伶俐的喊道。

    陈独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开怀大笑起来,忽然看到帮他们搬行李的仆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着,赶忙道:“哦,忘了给你钱了。” 伸手去怀里掏,哪里还有钱包的影子。

    “哎呀糟了,皮夹子里有教育部的任命书,还有二百元钞票,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的汗都下来了。

    “侬哪能嘎不当心!”太太柳眉倒竖,当场发飙。

    “先生,你的皮夹子掉了。”后面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汉子,把钱包递了过来。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谢谢你。”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交通银行发行的一元票子递过去。

    汉子看也不看钞票,大义凛然道:“下次小心。”

    太太将林先生拿着钞票的手按了下去,换了笑容道:“谢谢侬啊。”

    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着说:“谢谢阿叔。”

    陈子锟本来还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么老么?他抚摸着自己一脸的胡子黯然神伤,本来预备好的搭讪词儿全忘了,只好板着脸一抱拳,故作豪爽的大步离去。

    林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赞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

    陈独秀道:“之民兄的国学底子如此深厚,不如来我们北大当个教授吧。”

    “有仲甫兄在,我岂敢班门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

    “别耽误了,我们回去吧,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陈独秀帮忙提起一只皮箱,招手喊了三辆人力车过来。

    不远处装着整理铺盖的陈子锟把这个地址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一卷 旧京 第二章 关外来的土匪
    前门火车站正对着正阳门的城门楼和箭楼,箭楼西侧是正阳门西站,京汉线的始发站,夹在两个火车站之间的正阳门广场热闹无比,车水马龙,洋车骡车和行人穿梭来往,夕阳给箭楼宏伟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锟呆呆的望着这栋壮丽无比的建筑,似乎被它的威严所压倒。

    “妈了个巴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啊。”陈子锟从老羊皮袄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这纸上的地址该怎么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边值班室里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步子,屋里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小勤务兵正在拆装手枪。

    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匣子,工艺精湛,全枪不用任何销子,全凭零部件啮合紧密,质量堪比德国毛瑟原厂货,在关外没有二百块大洋拿不下来,可是这个勤务兵把大镜面拆散擦拭干净重新装上之后,还有一个青铜柱状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

    勤务兵急的满头是汗,桌子上还摆着英式的双扣宽皮军官武装带和褐色的皮枪套,已经被鸡油擦得锃亮,看来是这个小兵在帮长官整理内务的时候顺便把枪给拆了却又装不上了。

    “我来!”早已按捺不住的陈子锟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枪抄在手里,勤务兵惊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见那不速之客双手翻飞,瞬间就把大镜面拆成了一堆零件, 把桌上的柱状零件塞进一根弹簧,然后又飞速把这堆零件组装成枪,连续扳起击锤扣动扳机,大镜面优质的金属部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兄弟,那是击锤簧顶头,下次别忘了。”陈子锟把大镜面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倒持枪管递过去。

    勤务兵傻乎乎的接过大镜面,刚想说话,那人已经大踏步的走了。

    “妈了个巴子的,说过多少次要低调低调,你就是忍不住要显摆啊。”陈子锟走的飞快,生怕那勤务兵追上来,能玩枪玩得这么利索的人,不是吃粮当兵的就是土匪,自己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这种军警云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哎,大个子,小心点,马三儿他们要找你麻烦。”回头一看,是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烟头,微微抬起的脸上挂着一行清鼻涕,手上满是冻疮,抱着的洋铁罐里已经有了半罐烟蒂。

    陈子锟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却并没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车站旁的一条胡同,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个家伙对视一眼,尾随了过去。

    胡同里僻静无人,陈子锟把铺盖卷和褡裢袋往地上一丢,褡裢袋落在冻得挺硬的地上,发出咣铛铛银洋撞击的声音,起码几十块。

    “哥儿几个亮相吧,别藏着掖着的,没意思。”陈子锟活动着手脚,在做热身运动。

    四个黑影晃悠悠的出现了,为首一个黑胖子,满脸横肉,一身江湖气。

    “小子,跟爷叫板不是,到了马三爷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天你坏了我弟兄的生意,说道说道吧。”黑胖子混迹前门火车站一带,见多识广,看这年轻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话试他。

    陈子锟一指地上的褡裢袋:“少废话,不服就练练,打赢老子,这里面五十块现洋都是你的,打不赢老子,趁早滚他妈的蛋。”

    此言一出,马三爷大怒,摆手道:“皮猴,你上。”

    皮猴就是刚才偷包的那个白面汉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气势汹汹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忽然又胆怯了,灰溜溜的回来对黑胖子说道:“三爷,借家伙使使。”

    三爷掏出牛耳尖刀丢过去,皮猴接了刀,胆气大盛,却见对面那小子从老羊皮袄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刃偏锋长刀来,足有一尺半,刀身狭长,血槽很深,水月灯下闪着寒光,长刀在手上灵巧的打了个转,看来是个用刀的行家。

    皮猴再次傻眼,马三爷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是混火车站的扒手,欺负老实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乡旅客还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绕着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个叫花子似的家伙手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正在骑虎难下之际,忽然远处响起喊声:“巡警来了!”

    马三爷等人就坡下驴,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别犯到爷的手上,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陈子锟捡起褡裢袋,鄙夷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刚才那个捡烟头的少年从暗处跑了出来,一挑大拇指:“大个,你真有种,一个对四个。”

    “巡警没来啊?”陈子锟看看少年的身后,恍然大悟,郑重道:“谢谢你,兄弟。”

    “我叫小顺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

    “我叫陈子锟。”

    正阳门东车站钟楼上的大自鸣钟敲响了,嗡嗡的一声连着一声,压过了小顺子说话的声音。

    “陈大个,你从哪儿来?”

    “什么?”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小顺子凑近陈子锟,大声问道。

    “我从奉天来北京投亲。”

    “你亲戚在哪儿,我带你去。”小顺子自告奋勇。

    陈子锟拿出一张字条,小顺子接过来,很幸运,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认识。

    “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南北货陈永仁掌柜,嗨,不巧,这个钟点东安市场关门了,去了也找不着,不如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吃顿饭,等明儿再去投亲。”小顺子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行。”陈子锟说。

    小顺子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好嘞,你想吃什么,老豆腐还是卤煮火烧?”

    陈子锟问:“哪个好吃?”

    “都好吃。”小顺子咽了一口馋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领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路边的煤气灯陆续亮了起来,两人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边溜达一边唠着嗑。

    “陈大个,你那把短剑什么来头?”

    “那不是短剑,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钩快枪上的刺刀,见过血的。”

    “啊,你杀过人?”

    “没有,我是做买卖的学徒,带这玩意防身用的。”陈子锟有点心虚,赶紧掩饰。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陈子锟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第一卷 旧京 第三章 双枪快腿小白龙
    “我还以为你是逃兵呢,让宪兵队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顺子随口道。

    陈子锟松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

    一个挑担的小贩吆喝着老豆腐走了过来,小顺子叫住他:“来两碗。”

    小贩放下担子,麻利的盛了两碗老豆腐递过去,雪白的豆腐还是热的,浇上陈醋、酱油、花椒油、辣椒油、葱末,喷香无比,两人都饿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贩点头哈腰:“谢谢您,两个大子儿。”

    “我来吧。”小顺子做慷慨状,可是手却不往怀里掏。

    “好吃是好吃,不压饿,再来两碗。”陈子锟掏出一角小洋递过去。

    两个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垫了肚子,继续前行,远远看见小肠陈的幌子,小顺子眼睛又亮了:“陈大个你还吃卤煮么?”

    “吃!”斩钉截铁的一声答。

    两人进了铺子,点了两碗卤煮火烧,前门外这家小肠陈铺子可是正宗小肠陈传人开的分号,味正汤浓,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浑身冒汗倍儿舒服。

    两人吃饱喝足,肚子溜圆,陈子锟抬头看见水牌子上写着价钱,一毛钱一碗,合五个大子儿,比老豆腐贵了整五倍。

    会帐的时候,陈子锟拿出两个银角子放在桌上,小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大个,你没找着亲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顺子的家在宣武门外一条臭水沟旁,是个住了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天已经黑透了,小顺子领着陈子锟走到西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影,传出一阵阵低沉的男女喘息声。

    “再出去转会儿。”小顺子扭头便走,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也跟着他出了院子,找了个避风的格旮旯蹲着。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嫣红我走了,你甭送。”这是个男人的破锣嗓子。

    “有空再来啊,死鬼。”女人的声音里透着风骚与放荡。

    “走了,咱回去。”小顺子站了起来,带着陈子锟回到自家门口,一个穿绿袄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白脸不知道抹了多少铅粉,远处一个粗壮的背影正慢慢远去。

    “这是我姐,这是我朋友陈大个子,今儿住咱家。”小顺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简单介绍完,拉着陈子锟进了门。

    “顺子你吃过饭了么,姐这儿还有几个窝窝。”绿棉袄的大姐端了一个筐头过来,里面有窝窝头、豆腐乳和两根大葱。

    “吃过了,小肠陈的卤煮火烧,还吃了两碗老豆腐,饱着呢。”小顺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红讪讪的站了一会儿,冲陈子锟客气的笑笑,进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俩盖一个被卧。”小顺子指着炕上一床蓝花棉被说,那被肮脏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还是凉的,窗户纸破了也没补,屋里冷飕飕的,小顺子盖灭了煤油灯,两人身下掂着陈子锟的铺盖,身上盖着小顺子家的蓝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来了,还正应了那句老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东安市场找亲戚。”小顺子是真累了,倒头就睡,不大工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陈子锟却睡不着,他瞪着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大瓢把子带着弟兄们在林海雪原中跃马扬鞭,砸响窑,打官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张作霖的奉军二十七师大力围剿,想必自己还过着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关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汉,报号关东大侠,绺子自从小日本和老毛子在关外开战那年拉起来起,到现在也有十几个年头了,长山好绺子人不算多,但百十号弟兄都是响当当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个顶个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领,自己的枪法武艺就是跟他们学的,在江湖上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那可是土匪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脱离险境了没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还有一直把自己当儿子看待的二柜,那个独眼跛脚的金发老毛子,人家都说他是正儿八经的俄国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尔滨没有……

    想着想着,火车站那个蓝色的纤细身影忽然跃入了脑海,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那些关外大车店、戏班子、窑子里的粗俗大娘们怎么能和这么秀丽、水灵、可爱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叹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挂着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昆吾。

    或许这两个字包含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陈子锟不能确定自己的来历,他的记忆因两年前一次坠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粮台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所有的谜团要等明天才能揭晓,那个叫陈永仁的南北货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车劳顿,疲惫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阵噪杂声将他惊醒,经年养成的习惯让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怀里的刺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右张望,炕上已经没人了,院子里有晃动的灯光,有嘤嘤的哭声。

    陈子锟披衣下炕,穿上毡靴出了屋门,大杂院的邻居们都起来了,围在一户人家门口议论纷纷,大冷的天邻居们都爬起来了,说明出了大事。他径直上挤进门,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里间床边坐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在给病榻上的中年妇女把脉。

    床边是病人的一双儿女,眼巴巴的看着山羊胡子老头,小顺子看到陈子锟进来,凑过去低声道:“他婶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宝庆去请了大夫来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没叫。”

    陈子锟点点头,没说话,他从邻居们的议论声中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大婶一家四口人,男人是个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钱,全靠大婶摆个烟摊贴补家用,所幸闺女杏儿和儿子果儿都挺孝顺,要不然这个家早撑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脉,拿腔作调道:“《杂病源流犀烛?痧胀源流》有云,绞肠痧,心腹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绳转,或如筋吊,或如锥刺,或如刀刮,痛极难忍。轻者亦微微绞痛,胀闷非常。”

    邻居们听不懂他咬文嚼字,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嗓门老头问道:“大夫,赶紧开方子救人吧,他婶子怕是顶不住了。”

    山羊胡子不慌不忙从匣子里拿出一支银针,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笔慢悠悠写了一张方子,慢悠悠道:“门诊贰角,出诊四角,夜诊加倍,开方子五角,看你们也不富裕,只收一块大洋吧。”

    杏儿和果儿姐弟俩面面相觑,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哪里拿得出一块现洋来。

    邻居们你一角我两角的凑起钱来,小顺子的姐姐嫣红也出了一毛钱,可是大伙儿似乎并不待见她,那个大嗓门老头不声不响那一毛钱退了回去:“嫣红,凑够了。”

    山羊胡子拿了钱走了,只留下一张药方,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需要抓的中药,散痧汤加山豆根、茜草、金银花、丹参、山楂、莱菔子,无根水煎服。

    这都是药铺子里能抓到的常用药,同仁堂、鹤年堂、常春堂这些老字号药铺都是昼夜营业的,大嗓门汉子把凑出的钱交给杏儿姐弟,嘱咐道:“赶紧去抓药治病,可不敢耽误了。”

    “这是暴病,等抓来药再熬好,人早没了,要赶紧找西医治才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陈子锟在说话。
《》第一卷 旧京 第四章 花旗诊所
    还有半拉月就要过年了,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人没了之类的晦气话,谁不窝火,再加上小顺子家里干的是半掩门的卖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们,连带着他们家的客人也跟着不待见了。

    一个牛犊子似的壮小子站出来,瓮声瓮气的质问道:“你谁啊,比大夫还会瞧病?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旧棉袄,肌肉将衣服撑的仿佛小了一号。

    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壮小子,向前迈了一步,壮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像斗鸡一样互相恶狠狠地对视着。

    壮小子卷着袖子,一双钵盂大的拳头捏的啪啪直响。小顺子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嚷道:“宝庆,你这是干啥?”

    “没你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他,大过年的在这儿胡咧咧个啥!”宝庆依旧气势汹汹,眼睛却瞟了杏儿一眼。

    陈子锟注视着宝庆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死在绞肠痧这病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后我把他肚腹剖开,肠子都烂得流脓了,你要想练我奉陪,可现在不行,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忽然里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几个街坊慌忙撩开帘子进去,顿时惊呼道:“杏儿娘,你别想不开啊!”

    屋里炕上,杏儿娘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正颤抖着手想去地上捡那锋利的碗茬子。

    “娘!”一双儿女扑了上去,可是当娘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微微的摇着头,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邻居们猛然醒悟过来,杏儿娘平日里那么能吃苦受累的一个人,竟然疼想寻死,可见这病得有多重,这外乡小子虽然说话讨人嫌,但话糙理不糙啊。

    邻居中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汉子说道:“我看这后生说的在理,他婶子疼的实在撑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医来看看?”

    大嗓门老头也点头:“抓药熬药的起码几个时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还是请西医看好。”

    “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西医啊,洋人的大夫都住东交民巷,进都进不去,再说了,西医出诊可比中医贵多了,看个小病小灾的都得十几个大银儿,这谁受得了。”人群中传来这样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语了。

    确实,西医的出诊费和药费都比中医贵老鼻子去了,洋人医院那是达官贵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小病小灾的通常都是硬捱,实在没辙才找医生,杏儿家穷的叮当响,又有个不管事只顾喝酒耍钱的混账老爹,别说凑不够看西医的钱,就是凑够了,这钱谁来还?

    忽然,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妈,叔叔婶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

    果儿也跟着跪下,拧着脖子不说话,一双眼睛都红了。

    邻居们都叹息不语,只有宝庆瞪着溜圆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儿又不好意思。

    “人命关天,管那么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陈子锟一声吼,把街坊邻居们心底的那点小自私全都赶的烟消云散了。

    “不能让杏儿娘就这么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门老头也跟着喊道,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事不宜迟,立刻行动,请西医是大事,必须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刚才那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出头,他是当巡警的,地面熟悉,认得洋人医生在哪儿住。

    “薛巡长,全靠你了。”大伙儿说。

    薛巡长说:“宝庆,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马灯拿来,麻溜的。”

    “好嘞,爹。”宝庆迅速回屋拿来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盏煤油马灯。

    “宝庆、小顺子,你俩跟我去。”薛巡长安排道。

    果儿说:“我也要去!”

    薛巡长说:“你别去,在家照顾娘。”

    陈子锟回小顺子家里拿了自己的褡裢袋出来,高声道:“同去!”

    “走!”薛巡长一招手,带着三个后生出了大杂院,径直往宣武门内去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马路上的车辙印冻的结结实实,坚硬无比,四个人空无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着,前面巡警阁子里有人喊道:“干什么的!”

    “老张,是我,邻居病了,去请大夫。”薛巡长从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过去吧。”巡警摆手让他们过去,可陈子锟却停下脚步,静静的站了几秒钟,回身几步把躲在墙角的果儿拽了出来。

    “唉,一块儿去吧。”薛巡长看到果儿倔强的眼神,心一软道。

    东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闯进去指不定让洋兵一枪崩了,万万去不得,幸亏薛巡长知道宣武门内有个美国人开的诊所,平日里美国大夫坐着四轮马车出诊看病,给洋人看,也给中国人看,要找西医的话,找他是最好的选择了。

    五个人很快来到诊所门口,打更的梆子声不紧不慢的传来,已经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宝庆瞧了瞧门上挂着的“花旗诊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门,北风嗖嗖的刮,家家户户的狗都缩着不吭声,诊所里更是一点生息都没有。

    “不会是回花旗老家过年了吧。”宝庆敲了半天没反应,纳闷道。

    “西洋人不过春节,只过圣诞,兴许是喝高了,听不见。”小顺子说。

    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长,他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这当口薛巡长也抓瞎,要是中国人开的诊所,他兴许有办法,但是和洋人沾边的事情他就打怵,这万一弄不好,可是丢饭碗的事情。

    “砸门!”果儿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里面招呼。

    陈子锟伸手制止了果儿,退后几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向前疾奔两步,蹬着围墙就上去了,他个子高,手臂长,一下抓住了墙头,紧跟着一个翻身就过去了。

    墙头不算高,比起在关外砸窑插千时候翻的墙差老鼻子了,他三步两步去把门闩下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花旗诊所租的是一个中式四合院,三进三开间,诊室设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门里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挂了棉窗帘,听不到声音也是有可能的。

    陈子锟一指宝庆:“你,托我一把。”

    宝庆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让陈子锟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门的墙,垂花门打开了,薛巡长心惊胆战:“这不跟做贼一样的么?”

    人命关天,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在陈子锟的带领下来到正房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喊:“医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间里亮起了灯,然后是响起一连串语速很快的洋文,大家虽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却听出语气里饱含的愤怒。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过来,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只有薛巡长和陈子锟听了出来,这是六轮手枪扳开击锤的声音。

    “先生们,把手举起来,要慢。”厢房门口传来声音,很地道的汉语,但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陈子锟先把手举了起来,大伙儿看看他,也慢慢举起了手。

    正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五个中国人,心里顿时一惊,改用汉语质问道:“你们这些窃贼真是无法无天!”

    “大夫,我们不是窃贼,我是京师警察厅前门巡警所的薛平顺,这孩子的母亲患了疾病,我们是来请您出诊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门了没人应,孩子们急了才爬进来的,回头该怎么罚我们都认,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紧啊。”关键时刻,薛巡长的口才还算不错,他一使眼色,果儿就跪下了,不顾地上冻得坚硬就猛磕头。

    “滚出去,你们这些义和团暴徒!”厢房门口拿左轮枪的洋人怒气冲冲的吼道,陈子锟眯着眼睛一眼,那人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四十来岁年纪,个头很高,象头发怒的狮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们不立刻出去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扣动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扳机。

    小顺子他们都吓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们发起脾气来连当年的太后老佛爷都降不住,真要开枪毙了这几个擅闯民宅的人,那还不是白死的。

    陈子锟却迎着枪口走过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两人身量差不多,就这样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枪口顶着胸膛。

    “治病救人,医生天职,现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话,你是去,还是不去!”陈子锟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薛巡长和小顺子他们暗暗叫苦,洋人脾气大,顺毛捋才行,这样顶牛只会把事情办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没生气,反而合上了手枪击锤,问道:“我出诊的费用很高,你出的起么?”

    陈子锟拍拍肩上的褡裢袋:“要多少给多少!”

    “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才是医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问道。

    “虽然你住厢房,但是电话线是扯进这间屋的,所以你才是诊所的主人。”陈子锟说。

    正房门口的另一个文质彬彬的洋人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的对话,耸耸肩膀用英语说:“肖恩,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长冬夜的无聊时光。”

    被称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纳德,如果你觉得无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愿意奉陪。”雷金纳德优雅的鞠了一个躬,回房换衣服去了。
《》第一卷 旧京 第五章 夜诊手术
    一场虚惊,洋人竟然答应出诊了。

    薛巡长觉得内衣都被冷汗塌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小子还真是有种,顶着枪口说话,眉头都不眨一下,要换了自己,早跪下求饶了。

    宝庆小顺对视一眼,也充满了钦佩之情,果儿更是眼泪都下来了。

    两个洋人换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来,肖恩简单问了病人的情况,准备了好了医药箱。雷金纳德摸出怀表看看说:“时间这么晚,叫汽车来不及了,你们谁去帮我们叫一辆人力车进来?”

    薛巡长暗暗叫苦,这钟点这天气就连拉晚儿的车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车去,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肖恩说:“我这里有一辆包车,就是没人拉。”

    “我来!”宝庆终于找到出头的机会,高高举起了手。

    把洋车从倒座房里拉出来,请两位洋大人上了车,一行人沿着空旷的马路狂奔起来,小顺子和果儿提着马灯跑在最前面,宝庆拉着洋车紧随其后,薛巡长和陈子锟殿后,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路上遇上两拨巡警,见是洋医生出诊,哪里还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杂院。

    两个洋人明显对大杂院的恶劣环境和中国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估计不足,他俩弓着身子,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掩着鼻子,钻进了病人的房间,把正在围观的邻居们统统赶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鲜空气!”

    看到两个高鼻子洋人进来,杏儿激动的泪花横流,趴在已经昏迷的母亲耳畔说:“娘,弟弟他们把洋人医生请来了,您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邻居们欣喜的窃窃私语起来。

    肖恩简单诊断后确定是急性阑尾炎。“病情很严重,一刻也不能耽误了,需要立刻手术。”肖恩打开了医药箱,里面满是手术器械和针筒药剂之类,他准备好了手术刀、止血钳,麻醉剂、碘酒和针线,几个邻居大婶烧好了热水端进来,

    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肖恩医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术用的橡胶围裙,给病人施用了哥罗芳麻醉剂,趁着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医生准备动刀了。

    “雷金纳德,我需要两个助手。”肖恩说。

    “愿意效劳,斯坦利博士。”雷金纳德答道。

    “还有你,留下来帮我。”肖恩一指陈子锟。

    “我?”陈子锟有些着慌,爬墙上房,骑马打枪他行,给外科医生当助手可没这经验。

    “我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能面对枪口看出弹巢里没装子弹的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肖恩说,见陈子锟还没动,他又说:“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陈子锟猛醒,除了自己还真没人合适,大杂院里那些邻居们就不用提了,薛巡长老眼昏花,宝庆莽撞,小顺子胆小,杏儿和果儿姐弟更不行,哪有让儿女看着医生给自己母亲开膛的道理,看来只有自己这个外人最合适。

    “好,我来。”他在热水里洗了手,托着手术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摆弄手术刀的技术远超过他摆弄左轮枪的本领,对付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更是不在话下。

    一个小时后,斯坦利博士从屋里出来,橡胶围裙上血迹斑斑,手里端着一个绿陶盆,顺手递给了守在门外的薛巡长:“诺,就是这个东西差点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

    绿陶盆里扔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肿涨肉条,薛巡长吓了一跳,差点把盆给丢下,杏儿冲上来拉着医生的围裙问道:“大夫,我娘好了么?”

    “暂时没事了,注意清洁不要让伤口感染,一周后刀口拆线,病人长期疲劳过度,需要营养和休息,这样才能恢复健康。”

    围在门口的邻居们一阵交头接耳,赞叹连连。

    杏儿姐弟进了屋,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虽然脸色比刚才刚苍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这条命是保住了。

    “谢谢医生!”杏儿领着弟弟要给洋人下跪,却被雷金纳德阻止:“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

    “你出来一下。”肖恩.斯坦利冲陈子锟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间屋来,拿出一张单据来写了几行字。

    “夜间急诊费五块钱,手术费三十块钱,药费十五块钱,一共是五十块钱,请问您是现金还是支票?”

    陈子锟把褡裢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当一声,里面银洋乱响,他把现大洋拿出来整整齐齐码成五摞,一摞十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闪的人眼睛发花,邻居们都惊呆了,看个病就要五十块大洋,这价钱简直都够小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对于一条性命来说,我想五十块钱是个公道的价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银洋装进了自己的手提箱。

    这五十块现洋是陈子锟所有的家当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块玉佩,但这钱他感觉花的值!

    “医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长客气地招呼道,这两杯茶还是他从家拿来的高末儿沏的,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个心意。

    “谢谢,不用了。”医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子锟说:“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迹象,可以拿这个来找我。”

    “宝庆,送两位先生。”薛巡长招呼道,宝庆早就等在门外了,那辆崭新的人力车简直让他爱不释手,锃亮的钢辐条,黄灿灿的细脖子铜喇叭,颤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帘,双电石灯,新脚垫,漆工铜活儿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辆这样的新式洋车,折五年阳寿都甘心啊。

    听见薛巡长招呼,宝庆赶紧跳起来,伺候两位洋大人上车,他一边拉着车一边心里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荐去诊所当车夫拉包月,可是车上两个洋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他也不敢随便插嘴。

    他却不知道,这俩洋人谈的正是自己,陈子锟,还有大杂院的那些贫苦邻居们,中国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给了他们深刻的感触。

    “肖恩,你的医术还是那么精湛,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进行手术。”雷金纳德赞道。

    “比起野战医院,这里的条件还算优越,至少没有炮弹的干扰,对了,那个男孩倒是有几分罗宾汉的味道,当他质问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时候,他看到他怀里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说半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钉在诊所的墙上。”肖恩.斯坦利兴致勃勃的说道,似乎对这段刺激的经历感到无比兴奋。

    “哦?看起来你似乎很欣赏他?肖恩。”

    “和你一样,我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很感兴趣,但是当我从旧金山来到北京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这些贫民的互助精神让我感到一些振奋,那个男孩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人。雷金纳德,或许多了解一下底层的人士,对你的研究会有帮助。”

    “肖恩,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我现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层人士,而是一位皇帝。”

    “哦,雷金纳德,你接受他们的任命了?”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从威海卫赶来呢,总统府聘请我为宣统皇帝的英语老师,内务府还给了我一个御书房行走的头衔,我对自己说,雷金纳德,为什么不干呢,或许这项工作会让你终生难忘的。”

    一直到最后,宝庆都没敢说话,到了诊所之后,他殷勤的扶两位洋大人下车,还帮着把车收起来,最后那位看起来比较斯文的先生递给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谢,宝庆高兴坏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儿从安定门拉到永定门也要不了这个数儿啊,他忙不迭的鞠躬:“谢谢洋大人。”

    “我不叫洋大人,我是庄士敦,你可以叫我庄先生。”那人这样说,不过宝庆没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么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宝庆兴奋异常,一辆新洋车要一百块大洋,自己已经有了五角,距离洋车梦想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锟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和小顺子一起去东安市场寻亲,开门就看见果儿袖着手蹲在门口,一张脸冻得通红,清水鼻涕拖的老长。

    “姐!恩公起来了。”果儿看见陈子锟出来,冲自家房门大声喊道。

    杏儿推门出来,含羞答答的上前道:“恩公,家里熬了粥,吃了再走吧。”

    陈子锟一点也不客气,和小顺子一起在杏儿家喝了两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来说:“婶子好点了么?”

    “吃了药,睡着了。”杏儿说着,脸上没来由的红了一下。

    “摁,那就好,我走了。”陈子锟拿起铺盖卷出门,杏儿追到门口,倚着门框欲言又止,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陈子锟和小顺子一起来到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可是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南北货铺子,而是一家卖锡器的店铺,老板也不姓陈,姓张。

    “你找陈掌柜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铺子盘给我了。”张老板这样说。

    “那您知道陈掌柜现在哪儿发财么?”小顺子替陈子锟问道。

    张老板摇摇头:“怕是发不了财了,陈掌柜三个月前得病死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不知道啥时候送回广东老家,唉,客死异乡啊……”
《》第一卷 旧京 第六章 北京大学
    陈永仁的死讯像是一盆冷水将陈子锟从头浇到脚底板,人海茫茫,何处寻觅自己的身世。

    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杂院,薛巡长见他又扛着铺盖卷折返了,刚想发问,看陈子锟一脸的沮丧,便又把话咽了回去,等了一会儿单独把小顺子叫了出来,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沉吟道:“是得想个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里,把老伴和儿子叫过来商议:“陈大个子投奔的亲戚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盘缠都花在给杏儿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义,我寻思着先把给宝庆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儿让他先干着,混份嚼谷再说。”

    老伴是个厚道人,答道:“当家的,你看着办吧。”

    这份拉包月的活儿,宝庆已经盼了小半年了,但是听爹这么一说,他毫不犹豫道:“行,我教他点拉车的规矩,省的到时候露怯。”

    薛巡长很欣慰,拍拍儿子的肩膀:“回头爹再帮你找个好活儿。”

    起身来到小顺子家,敲门进去,陈子锟正坐在炕上发呆,见薛巡长进来赶紧起身招呼。

    “你坐着吧,甭客气,我来是有这么档子事儿,碰巧有个拉包月的活儿,你要是不嫌弃呢,我就带你去见工,要是觉着不行,咱就再找。”

    陈子锟勃然变色,心说我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难道要沦落到拉洋车的地步么,刚要拒绝,又听薛巡长说:“那可是大户人家,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宅门,听说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儿呢。”

    “那行,我试试。”陈子锟脱口而道,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来。

    “这就是缘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嘴上却说:“谢谢薛巡长。”

    “这孩子,客气个啥,以后大杂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邻居们互相照应,那是应该的。”薛巡长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又说:“你这身行头可得换换了。”

    陈子锟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袄,高筒毡靴,一副关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气也没有关外那么苦寒,穿这一身显得有点过了。

    邻居们伸出了援手,大嗓门的赵老头把儿子的一套青布棉袄送给陈子锟穿,薛巡长送他一双结实的皮头布鞋,小顺子又赞助了一顶毡帽,杏儿打了一盆热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让陈子锟好好洗了把脸,他这张脸有日子没洗了,硬是洗出一盘黄汤来。

    “这胡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长领着陈子锟到胡同口剃头铺子里,花三个铜子把胡子给刮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也年轻多了。

    打扮停当,薛巡长拿出一张名片给陈子锟:“拿这个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就说是周先生介绍的车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张地图给他,“你识字吧?这张地图拿着,咱北京的路都是东西南北走向,好认。”

    “谢谢。”陈子锟给薛巡长鞠躬,这老头儿热情细心,真是个好人呐。

    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找街坊打听了一下,找到新搬来的林宅门口,如意大门新油了黑漆,两个铜门环锃亮,砰砰砰敲了一通,佣人来开门,上下打量他一番,“新来的车夫?”

    “对,我是周先生介绍来的。”

    “跟我来吧。”

    进了大门,佣人让他在倒座房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报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留胡子的中年人出来,林先生显然没认出陈子锟就是在火车站送钱包的那个人,简单问了他几句话后就说:“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学去,哦,今天反正没什么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陈子锟很不乐意,小姐没见着,先拉糟老头子,真晦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陈子锟把洋车从库房里拉出来,故作娴熟的抽出毛巾掸了掸,请那位李先生上车。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别,坐着陈子锟的洋车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还不闲着,问长问短的,哪儿人,多大了,一个月赚几个钱,够不够吃之类的废话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陈子锟才不愿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学位于紫禁城东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李先生就在这里工作。

    “小陈啊,你把车停在门口就行,丢不了,你进来暖和暖和。”李先生说。

    陈子锟跟着李先生进了大楼,迎面过来一些大学生,都尊敬的称呼李先生为“李主任。”

    李先生的办公室在东南角,一些学生正聚集在这里议论着什么,看到李先生进来,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钊先生来了,大家静一静。”

    他们坐在屋里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哲学、思想之类的玩意,陈子锟蹲在门口就觉得满脑子苍蝇在飞,站起来四下里游逛,大楼里学生们都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铜扣子锃亮,学生帽端正,教员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唯独陈子锟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见了都为之侧目,只有他不以为意。

    陈子锟溜达到一间教室门口,透过门缝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儒雅大方,毛哔叽双排扣西装笔挺,正对下面说道:“不是我不允你,实在是北京大学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请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头发向后背着,下巴上一颗痣,穿的是半旧的蓝布棉袍,和周围学生相比略显寒酸,他面带愧色,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质问之声:“北大就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只见一个穿旧棉袄的苦力站在那儿,忿忿不平的样子。

    “这位工友,你为何对北大有此成见?”双排扣西装先生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的问道。

    陈子锟一点也不怵,朗声道:“大学之大者,不在于名气大,校舍大,而在于人的心胸之大小,乡间私塾都允许读不起书的孩子听课,堂堂北京大学却容不下一个旁听生么?”

    教室里顿时炸了窝,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讲台上的双排扣西装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说的对,大学就要有大学的胸襟,毛同学,你可以坐下听讲了,这位工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一起上课。”

    陈子锟瞅瞅黑板上,五个粉笔字“中国史”,顿感无趣,正要拒绝,忽然看到教室角落里坐着一个蓝色的纤细的身影,顿时眼睛一亮,昂然进了教室。

    毛同学率先鼓起掌来,然后是全教室的同学一起鼓掌,最后连双排扣先生也微笑着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是为这位敢于走进大学课堂的工友所鼓,更是为北大的宽容,北大的胸襟和气魄而鼓。

    陈子锟洋洋得意,在毛同学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幸会,湖南一师毛润之。”毛同学向他伸出了手。

    陈子锟有些踌躇,对方报出字号,自己是不是也把双枪快腿小白龙的字号报一下?转念一想,这里可是北京大学,斯文所在,还是低调些吧。

    “久仰,边城浪子陈子锟。”陈子锟随口杜撰了一个比较拉风的字号,伸手和毛同学握了握,问道:“这老师是谁啊,他的课很好听么?”

    毛同学说:“这是胡适之教授,白话文革命的倡导者。”

    陈子锟点头道:“哦~~不认识。”

    旁边的同学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小声点。”

    两人赶紧不再说话,认真听讲。

    胡教授在台上引经据典,同学们听的津津有味,唯有陈子锟的心思不在听课上,装模作样的坐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

    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里暖和,白围巾就没围,一手捏着钢笔,一手托着腮,入神的盯着台上英俊潇洒的胡教授,浑然没有注意到一双贼眼正看着自己。

    不大工夫,下课铃响了,毛同学起身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告辞了。”

    “哦,告辞。”陈子锟心不在焉的一拱手,目光却黏在林小姐身上,那个纤细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和两个女同学一起出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尾随过去搭讪两句,今天的行动才算成功,陈子锟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后,穿过长长地走廊,却见那三个女学生进了一扇门,门上木牌子写了两个字“女厕”。

    陈子锟面红耳赤,急忙回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个校工。

    “大个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楼图书馆,赶紧过去吧。”

    “好嘞。”陈子锟恋恋不舍的回望女厕一眼,下楼来到图书室,却发现了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毛同学正在动作麻利的整理报纸。

    “毛同学,你也在这里啊。”陈子锟打了个招呼,眼睛四下里寻找着李主任。

    “其实我是图书室的助理员,有机会就去蹭课听。”毛同学的湖南口音颇重,但在陈子锟听来,却没有任何障碍。

    “我还想问你呢,湖南一师是什么字号?湖南陆军第一师么?”陈子锟问道。

    毛同学并未耻笑陈子锟的孤陋寡闻,认真的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湖南一师,我就是那里毕业的。”顿了顿,又感慨道:“一师是个好学校。”

    陈子锟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忽然远处传来爽朗的笑谈声:“蔡元培说过,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一个人力车夫竟然有和鹤卿同样的见解,怪不得让胡适哑口无言呢。”

    原来是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起走了过来,李大钊笑问道:“小陈啊,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识,不上学可惜了,对了,只知道你姓陈,你有名字么?”

    陈子锟说:“有,我叫陈子锟。”

    李大钊顿感兴趣,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陈子锟叫到一张桌子旁,拿出毛笔和宣纸说:“你能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陈子锟捏住了毛笔,鬼画符一般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钊却暗暗摇头,看他拿笔的姿势就知道,根本没受过教育。

    虽然陈子锟三个字趴在宣纸上像是三个屎壳螂,但陈独秀还是赞道:“不错,锟者,宝剑也,不如我送你个字吧,姓陈名子锟,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

    李大钊笑道:“仲甫兄取得字岂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贵重之石之意,又有宝剑之意,实乃好字,小陈,还不谢谢陈教授。”

    陈子锟心惊道,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当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谢:“谢谢陈教授赐字。”

    李大钊和陈独秀相视一笑,都觉得干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了,小陈,我这会儿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钊说道。

    陈子锟不由得虎躯一震。
《》第一卷 旧京 第七章 林家车夫
    盼什么来什么,陈子锟幸福的差点扑上去亲李先生一口,但多年从事土匪工作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里?”陈子锟淡定无比的问道。

    “就在门口,哦,你不认识林小姐吧,我让老张带你去。”李大钊找了个校工,让他领陈子锟到门口。

    林小姐和另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廊下,像个小女孩般戴着绒线帽子和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脚。

    “林小姐,您家的车夫来了。”校工把陈子锟领到跟前介绍了一句就离开了。

    “原来你是我们家的车夫啊。”林小姐轻轻的惊叹了一声,兴奋地晃着旁边眼镜女生的肩膀说:“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话赢得了胡适先生的掌声,还被邀请进课堂听课呢。”

    林小姐的南方国语嗲嗲的,糯糯的,陈子锟骨头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杆,单手叉腰,摆了个自以为很英伟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镜,一口北京话流利无比:“林文静,你爸爸哪里找来这么有文化的车夫?赶明儿我家也找一个。”

    林文静骄傲地说:“我爸爸当然厉害了,不过这样有文化有素养的车夫可不好找,兴许全北京就一个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车夫借给我用用。”

    陈子锟瞧着王月琪胖脸上的雀斑,心中暗骂:借你妹!不过二柜他老人家曾经讲过圣彼得堡贵族们泡妞的规矩,要想征服一个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闺蜜,看来对这个雀斑妹还要采取怀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车吧,我送您回家,还有这位王小姐,如果顺路的话,不妨一起。”陈子锟微笑着说,他向来对自己的笑容颇为自信,多少大车店戏双人转戏班子里的老娘们为此神魂颠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这样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两位小姐居然对自己迷人的笑容视而不见,自顾自的上了车,王月琪还没心没肺地笑道:“林文静,你家车夫真有意思,还会借花献佛呢,他怎么知道咱们是邻居。”

    陈子锟准备好的台词又没派上用场,在他的构想中,林小姐应该羞答答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然后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装逼的说,我叫陈子锟,字昆吾,是陈独秀教授帮我取的字。

    可惜这都成了泡影,两个女孩根本没兴趣知道一个车夫的名字,径直上了洋车吩咐道:“阿叔,回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陈子锟的心都碎了,心说我胡子都刮了怎么还阿叔啊,苍天啊,老子可是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让你们这俩小妞见识一下什么叫飞毛腿,陈子锟拉起洋车飞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着:“车夫,跑快点,追上前面那辆车。”

    陈子锟抬头一看,前面有一辆紫漆洋车,拉得飞快,车厢后面有块铜牌,上写“徐府自用”字样。

    哼,你个胖眼镜妹也敢对老子发号施令的,陈子锟心头火起,不但没有加速,反而脚步放慢下来,从飞奔变成了慢跑。

    “林文静,你家车夫是不是没吃饱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静轻声道:“阿叔,麻烦你快点,前面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有事情找他。”

    陈子锟这才加快了脚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辆洋车,和它齐头并进,车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哔叽的学生装,七粒铜扣锃亮,学生帽下是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徐庭戈,徐大学长,你怎么走的这么快?”王月琪尖声道。

    英俊少年扭头看了看她俩,眉头一皱:“有事么?”

    “我就是想问你,礼拜一有辜鸿铭先生的课,你去听么?”

    “哦,辜先生的课我是一定会去听的。”

    “太好了,我们也去。”

    “你们预科生也喜欢听辜先生的课么?”

    “学贯中西通九国外语拥十三博士学位的奇人传经授业,谁不喜欢。”

    徐庭戈和王月琪说着话,林文静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陈子锟心里一阵欣慰:还是我们家静儿有教养懂规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对话,成何体统,这王月琪当真不是好孩子。

    他却没注意到,徐大学长的车夫已经开始和自己较劲了,拉包月的车夫通常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尤其是给大宅门拉车的,更是人力车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长,爆发力和耐力俱佳,拉车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车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袄,扎着腿带,透着精神劲儿,他不屑的瞥着陈子锟,脚下加快,超出半个车位来。

    陈子锟大怒,真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个拉车的都敢和我双枪快腿小白龙叫板了,难道老子字号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虚名的么!他撒开两腿加快了脚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车,那边的车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两人你追我赶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车往东安门方向拐弯了,临走前那车夫还颇为矜持的冲陈子锟点点头,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学长再见。”王月琪恋恋不舍的挥舞着手帕,悄悄对林文静说:“怎么样,很帅吧,学长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嗯,好帅。”林文静点点头。

    “帅个屁,一看就知道是个草包。”陈子锟心中暗骂。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车自己走回去,陈子锟终于等到了和林文静单独享受二人世界的机会,他偷偷回头,刚想搭讪,却见林文静秀眉紧蹙,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

    “我媳妇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陈子锟的心隐隐作疼,怜惜不已,筹措好的台词又咽回了肚里。

    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林宅门口,小姐下车进门,陈子锟也把车搬进了院子里,佣人林妈过来说:“阿陈,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厅里坐着,手里捧着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势,陈子锟进门垂首肃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几眼,鼻翼翕动了两下,撇着上海味的国语说道:“小陈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还没说话就先让出去,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出去了,刚出门就听到太太说:“这个车夫不好,满身的臭味,咱们家不能用不讲卫生的仆人。”

    陈子锟大怒,低头嗅一嗅,虽然有些味道但并不过分啊,再说男人哪有不臭的,臭点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条斯理的说:“这样不好吧,他可是部里周树人介绍的车夫,不能驳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说:“这样的话……让他专门送文静上学算了,工钱也可以少给一些,还有,不能让他住在咱们家。”

    林先生还在游移不定,陈子锟却心花怒放,别说少给几个工钱了,就是每月倒贴几块大洋他都乐意。

    以后我就是媳妇儿的专职车夫了,陈子锟美滋滋的想着,开始自行脑补:

    细雨蒙蒙,自己拉着洋车经过一条悠长的雨巷,林文静撑着纸伞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结着愁怨的丁香花……

    “阿陈,太太让你进去。”林妈打断了陈子锟的美梦,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进入客厅。

    “阿陈,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车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学,送少爷上幼稚园就行,家里的活儿有林妈张伯他们照应着,也不用你帮忙,没事的时候你就扫扫地,浇浇花,擦擦桌子什么的,我们刚搬来不久,房屋还没打扫完毕,你还是回家住吧,也方便点。”太太看也不看他,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道。

    “成,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 陈子锟装作很憨厚的样子说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是礼拜天,不用过来,后天早上七点半再过来吧。”大约是看陈子锟好欺负,太太根本没提工钱的事儿。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见,先生回见。”陈子锟一鞠躬,转身走了。

    ……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陈子锟一路哼着小调走回了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大杂院。

    院子里喜气洋洋,一个汉子被街坊邻居们围在中央嘘寒问暖,他头戴制帽,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脚旁放着一只皮箱,脸刮得铁青,浑身上下干净整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头,小顺子、宝庆、果儿都围着他打转,兴奋异常,大叔大伯们手里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门香烟,一个个喜笑颜开。

    “你就是陈子锟吧?我听过你的事情,昨晚多亏你了。”那汉子发现了陈子锟,分开众人走上来向他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知道这是新派人的做法,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样的,他毫不犹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我叫赵大海,在铁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他们喊我一声大海哥吧。”

    “大海哥。”陈子锟喊道,他从第一眼就看出这汉子身上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洒脱与豪迈,同样的气质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发现过。

    “大海你个臭小子,一年到头不挨家,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连屋门都不进,娃儿都不认识你了。”昨天那个大嗓门老头笑呵呵的训斥道,看眉眼他们爷俩挺像,应该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赵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说话。”说罢笑笑进屋去了,院子里的邻居们闲扯了一会儿也都散了,从他们的交谈中陈子锟知道赵大海是京汉铁路郑州段的技术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张铁路上干过,在院子里算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第一卷 旧京 第八章 天桥
    虽然嫣红没在接客,但小顺子也不愿意回家待着,而是和陈子锟一起进了杏儿家,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小顺子耸耸鼻子问道:“杏儿姐,这是什么味?”

    杏儿说:“上午洋医生又来了,给娘打了一针,又给了两瓶药水,一瓶兑了水洒在屋里,一瓶擦洗伤口,味儿是怪了些,对俺娘的病有好处。”顿了顿又说:“锟哥儿,我娘找你有话说。”

    陈子锟挠挠头:“大婶找我能有啥事。”说着走进里间屋,杏儿娘手术过后还不能下床,面容苍白消瘦,半躺在炕上,头上缠着额带,身前放着一个针线筐,见陈子锟进来,便拿出鞋垫、袜子和手套说:“孩子,试试合适不?”

    鞋垫针脚密密匝匝,暖和厚实,袜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陈子锟拿着鞋垫,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涩。

    “锟哥儿,你咋哭了?”杏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顺子也莫名其妙,陈大个属什么的,说哭就哭连酝酿情绪都不用。

    “我……没娘。”陈子锟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儿娘也一阵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儿,给你锟哥儿倒茶。”

    杏儿手脚麻利的很,拿了两个粗瓷大碗,把炉子上炖着的洋铁壶提下来,沏了两碗茶给陈子锟和小顺子喝。

    陈子锟走了半天路已经渴了,端起碗来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纳闷道:“小顺儿,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样啊?”

    小顺子笑道:“好喝是吧,这可是杏儿姐拿雪水烧的茶,我们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钱人家用来洗衣服的水,当然不好喝。”

    陈子锟不由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脸红红的,捻着衣角,一甩大辫子出屋去了,这幕情景被刚进门的宝庆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却道:“陈大个儿,小顺子,大海哥请你们过去商量事。”

    两人不敢怠慢,给杏儿娘打了招呼,来到大海家的北屋,两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盛,赵大海盘腿坐在炕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看到小兄弟们进来,笑一笑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

    赵大海招呼他们坐在炕沿上,指着炕桌上的二锅头和炒豆腐、花生米说:“没吃就用点。”

    大家都推说吃过了,大海不依,拿了一个印着铁路标志的洋铁口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说:“杯子就一个,咱们轮流喝。”

    陈子锟第一个接过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说:“够劲,不过比烧刀子还是差点火候。”

    “兄弟是关外来的?”赵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他是从奉天到北京投亲的。”不用陈子锟开口,小顺子就眉飞色舞的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赵大海听罢,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亲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小顺子家里不方便,你们都住我这里,人多也热闹。”

    “那敢情好。”没等陈子锟答应,小顺子先同意了,陈子锟更是没理由拒绝,嫣红的客人不分时候的来光顾,住在那里确实尴尬。

    赵大海又说:“赶明儿都早起,跟我干活儿去,年关活儿多,一天弄个块把钱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说好,当天的晚饭是在赵家吃的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听大海哥讲铁路上的事情,讲汉口的花花世界,陈子锟也听的津津有味,对赵大海愈加的佩服起来。

    一直讲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赵大海才掏出一块银壳铁路怀表看看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儿早起。”

    夜里大家都没睡好,大海哥和媳妇在里屋闹腾的厉害,听的几个小兄弟面红耳热的。

    第二天清晨,陈子锟被院子里的风声惊醒,爬起来趴在窗边一看,赵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练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风。再看身畔宝庆和小顺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门口观看,看到精彩处不由叫了声好。

    赵大海并不回头,继续将这一套拳练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上升起一团团白雾,拿起毛巾擦着汗水,问陈子锟:“兄弟,你练过拳?”

    “没有。”陈子锟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当胡子靠的是胆子和枪法,真要贴身肉搏也不讲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话说,拳法都是花架子,骗人的玩意。

    赵大海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既然说没练过他也就不再追问,穿上铁路制服,从墙头上搓了两个雪蛋子径直走进屋去,塞到小顺子和宝庆的被窝里,嚷道:“古人闻鸡起舞,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被窝里。”

    两人不情愿的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脸,大海的媳妇已经预备了早饭,大伙儿就着咸菜吃窝头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门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们的心却是滚热的。

    “大海哥,我们是不是去山涧口那儿等活儿去?” 宝庆自以为聪明的问道。

    赵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儿不是等来的,要找才行,咱们直接去永定门火车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门火车站是客货混运车站,时值冬季,煤炭运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赵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场上班,一支大前门递过去,什么话都好说,朋友拿了四把铁锨说:“两人一个车皮,卸吧,亏待不了你们。”

    兄弟四个拿了铁锨爬上车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抡起大锨就开练,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卸了半个钟点身上就热了,把大棉袄脱了,棉帽子摘了,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头顶上白雾腾腾,就像是小火车头似的。

    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一点钟,两车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过来给了八块大洋,一人两块响当当的袁大头拿在手里,心里那个美啊,走路都带风。

    “去哪玩?”小顺子掂着手里的大洋问道。

    “天桥,洗澡吃饭听大戏。”赵大海伸手向南遥指,豪气云天,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天坛西边,桥北两侧茶馆澡堂饭铺估衣铺,桥西有鸟市,小食摊子、卖艺耍把式说相声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处。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门脸不大,名头不小,牌子上写三个字“华清池”。进去之后,把衣服脱了交给伙计,每人领一个小木牌,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就见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热水,池子边上飘着污浊的脏沫,看起来和煮沸的火锅似的

    “混汤养人,最好不过了。”赵大海伸手试了试大池子里的温度,觉得不过瘾,又试了试旁边小池子的水温,咂嘴道:“今儿澡堂子改汤锅了,这是要杀猪褪毛还是咋滴?”

    小顺子也过来试了一下水温,手飞速缩了回来直吹气:“烫死了!”

    宝庆一看这阵势,连摸都不敢摸了,陈子锟的好胜心却上来了,一只脚伸进了大池子,觉得也不是那么烫,于是在满澡堂惊讶的目光中坐进了小池子。

    小顺子的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宝庆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连一向沉稳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叹服,这小子非等闲之辈啊!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自从奉军半年前前围剿开始,他就没洗过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睡觉都不带脱衣服的,为了防冻,身上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牛油,时间久了结成硬壳,再加上新陈代谢下来的皮肤、角质层什么的,身上结了一层护甲,平时用手轻轻一撮就是一个大泥蛋子,有这层宝贝在,何惧滚水。

    烫了一会儿,身上的硬壳软了,陈子锟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阵,搓掉了起码二斤陈年老垢,皮肤都发红了,爬出来用瓢舀水往身上浇了浇,冲掉一条条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迈,脚刚进去就闪电般缩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烫死老子了!”陈子锟再看自己的脚,都红了。

    众人面面相觑,陈大个这是咋的了,刚才还皮糙肉厚的,现在却怕烫了。

    唯独赵大海看出了个中玄机,笑问道:“兄弟有日子没进澡堂子了吧。”

    陈子锟咧嘴一笑,原地跳了两下,经年老灰去掉之后,顿觉身轻如燕。

    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过来招呼道:“大海哥,啥时候回来的?”

    “啊,昨儿回的,那啥,帮我对面二荤铺要两毛钱莲花白,一个软溜肉片,一个京酱肉丝,要宽汁儿,再来二斤抻面,一大壶高碎。”大海躺在池子里享受着,随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郑州待了半年,饭量见涨啊。”伙计打趣道。

    “废话,没看见我带了三个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儿,累了。”

    “好嘞,我这就让学徒给您点菜去,要不我给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伙计说。

    “那敢情好。”大海眯着眼睛说。

    躺在不远处,脸上盖着毛巾的汉子忽然掀开了毛巾睁开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你丫不说今天手酸么,怎么给别人就能松骨,给爷就不行?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他站了起来,肥硕黝黑的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颈后的槽头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风。
《》第一卷 旧京 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汉摆明了来者不善,赵大海却丝毫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对伙计说:“小李子,你先给这位爷松骨吧,我还得泡一会。”

    伙计白净面皮上红了红,低下头对赵大海说了句话,赵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对那黑大汉说:“这位爷,您要是想泻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窑姐儿,或是找相公随您的意,你在这小澡堂子闹腾算哪门子事儿?”

    黑大汉顿时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 也敢跟爷叫板?”

    赵大海冷笑道:“少他妈爷长爷短的,你大海爷爷在天桥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玩泥巴呢。”

    陈子锟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五迷三道,小声问小顺子:“咋回事?这人想干啥?”

    小顺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陈子锟仔细看看那伙计,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四肢细长皮肤细嫩,端的是个美少年,不过再俊秀也是个男人啊,那黑大汉的趣味当真恶心。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顺子低声解释:“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我估摸着这孙子纠缠小李子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能上手。”

    “哦?你也认识他?”陈子锟道。

    “华清池的小李彦青谁不认识啊。”小顺子说。

    “小李彦青?李彦青又是谁?”陈子锟还想再问呢,那边已经剑拔弩张起来,澡堂子里赤膊相见,体格强弱一目了然,黑大汉虽然身躯庞大,但满身赘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赵大海相比立马相形见拙,再说这边还跟着三个后生呢,除了小顺子瘦点,陈子锟和薛宝庆也都是牛犊子似的壮小伙。

    “小子,有种别走。”黑大汉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爷爷不走,吃饱喝足等着你!”赵大海朗声道。

    小顺子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宝庆却有些胆怯:“他要是叫人来怎么办?”

    赵大海闻言将两只钵盂大的拳头握的咔吧咔吧直响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这一双拳头也有小半年没开荤了,今儿也过过瘾。”

    泡个热水澡,浑身舒泰,小李子又帮赵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陈子锟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惊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看来大海哥当年也是个滚刀肉级别的。

    对面二荤铺的酒菜送来了,四人赤条条的坐起来喝酒吃饭,两毛钱能买一斤莲花白,两个菜都是宽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汤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哗啦进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着饱嗝,拿着茶壶滋溜滋溜的喝着高碎,等着那黑大汉搬援兵来打架。

    赵大海浑然不把打架当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宝庆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顺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乱,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萝卜,陈子锟还没弄懂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李彦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彦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隶督军曹锟身边的大总管,据说就是个搓澡捏脚的出身,论起来小李子还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齐哪天也有个大官看中他,那可就发达了。”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讲着古,却没注意到陈子锟的表情,一副吃了苍蝇般的样子。

    男人要靠色相发达,比吃软饭还他妈恶心啊,陈子锟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还别说,这小子若是化了妆,真比女人还女人。

    等了一个钟头黑大汉还没来,赵大海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那孙子怂了,不敢来了,咱逛天桥去。”大海哥伸了个懒腰,宝庆终于松了口气,小顺子却意犹未尽,没看到大海哥发威揍人,很是遗憾。

    穿衣服会账,赵大海掏出一块银洋扔在柜上,小兄弟们都很自觉的不和他争着付钱,有大哥在这,哪有他们掏钱的道理。

    洗澡加吃饭,一共花了五毛钱带点零头,掌柜的主动把零头让了,看这几位的架势是要去逛天桥,便找了一大堆铜元铜子给他们,赵大海把零钱揣进兜里,带着三个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门,赵大海习惯性的掏出那块银壳铁路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漫是人声市声,到处是扎堆的人。

    兄弟四个抄着手,溜溜达达听相声,听大鼓,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喊:“大海叔!”赵大海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过来,身上穿着军装,领子上铜牌上刻着交通两个字。

    “小勇是你啊。”赵大海眉开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转头对众兄弟说:“这是我同事的儿子,赵家勇,早年在京张铁路工地上我们住一块,今后大家多亲近。”

    又问赵家勇:“你啥时候进护路军吃粮了,在哪儿当差?”

    赵家勇说:“我爹嫌我没有一技之长,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进护路军吃粮,现在前门站给张排长当勤务兵。”

    说着他看到了陈子锟,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个关外老客么,玩枪玩的特熟的那个。”

    陈子锟笑笑:“瞎玩。”

    大家都没当回事,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陈子锟这样身手利索的小伙儿,要是不玩刀枪才叫奇怪。

    赵大海笑道:“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拉洋片的大声吆喝着:“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顺子的眼睛斜过去,喉头咕哝一声,大伙儿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方向锣鼓齐鸣,有人高声叫好,人群围的一层层,赵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围观,只见人丛中有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翻跟头,腰带杀的紧紧地,小蛮腰不盈一握,胸前却山峦起伏,一张俏脸更是英气勃勃,一路跟头翻过去,稳稳落地,脸不红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爷们们,献丑了!”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般。

    一片叫好声响起,少女暂且回去歇着,敲锣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手持一把宝剑要表演吞宝剑的绝活,一番陈芝麻烂谷子的定场词之后,老爷子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艰难,看客们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剑尖从老爷子背后穿出来。

    几分钟后,宝剑终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在外面,汉子依旧仰面朝天,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顿鼓点,拿了个铜锣出来说:“老少爷们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铜子儿雨点般撒进来,把铜锣砸的咣咣响,赵大海也丢了一大枚进去,他是长混天桥的,岂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戏,但是行走江湖卖艺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说破砸了人家的饭碗。

    少女并不急着去捡地上的钱,拱手道谢,汉子也慢慢将宝剑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拽了出来,最后全部拔出,观众们再次叫好。

    陈子锟心里挺纳闷的,这么长这么锋利的宝剑,怎么就能从喉咙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难道这老头的喉咙是铁打的?不应该啊,他年轻性子直,把怀里藏着的刺刀拿了出来,高高举起:“爷们,吞这个试试?”

    那汉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场子的来了,赶忙抱拳道:“这位爷,咱们爷俩初到宝地,没来及拜会,还请您海涵。”

    他这样低声下气的一说,陈子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们却被挑动起来了,起着哄让卖艺汉子吞陈子锟拿出的刺刀。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金钩步枪刺刀,足有一尺五长,钢口极好,小树苗一刀下去都能斩断,要是真往喉咙里塞,那还不要了亲命,汉子下不来台,只是不停赔罪,看客们喝起了倒彩:

    “你丫是耍把式还是变戏法的啊。”

    “下三滥的功夫,还敢到天桥来?”

    “什么玩意啊,跟师娘学的吧。”

    “回去再练几年,再来献宝吧。”

    汉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那少女俏脸生寒,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仿佛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后面一声喊:“小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爷找你们半天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澡堂子里那位黑大汉,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地痞流氓。
《》第一卷 旧京 第十章 大酒缸
    黑大汉果然找来了,看他身后那十几个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几位腕子上还带着缀铜钉的护腕,敞着棉袄的前襟,露出硕大的铜头板带,浑身透着跋扈劲儿。

    陈子锟看看对方的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边的人,宝庆虽然壮实但是胆小,小顺子虽然机灵但是瘦弱,赵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进这场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和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几口子一拥而上啊。

    关外人性子野,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杀人,为了争一口气动了家伙伤了性命的事情陈子锟见过不少,既然今天这个事儿摆明了不能善罢甘休,陈子锟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还没等双方对上话,抽出怀里的刺刀一个饿虎扑食就把黑大汉给揪住了,锋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了个巴子的,谁敢动我先抹了他!”陈子锟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他这一手不但把黑大汉一帮人吓住了,也把赵大海吓住了,这话怎么说的,还没开场白呢就直接进行最后一步了,俺们北京爷们不是这么玩的啊,就算带了人来也不一定当场开打,要先报字号,再讲数,通常混天桥这一块的互相都认识,很容易就能找到双方都相熟的,到茶馆吃碗烂肉面说和说和,一场危机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兴许还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识相的,非要动手,那也不是上来就动家伙,对方更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要一对一单挑才能显出北京爷们的豪气来。

    看到有人打架,天桥上溜达的闲汉们迅速围拢过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还兴奋,一边看一边起哄叫好,场面乱成一片,哪还有人去看那父女俩的耍把式卖艺,爷俩收拾了家伙事,捡起了地上的铜钱,黯然离去,那少女临走前还恶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风头的陈子锟。

    陈子锟现在有点骑虎难下,那黑大汉的勇气远超他的想象,刀锋威胁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声道:“今天老少爷们都给做个见证,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马二爷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汉,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头养的!”

    “好!”闲汉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甚至还有人鼓掌,那黑大汉得意洋洋,宛如英雄。

    陈子锟就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爷们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刺刀往回一撤,照着黑大汉的胸膛就捅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谁能反应过来,黑大汉万没料到对方真敢捅,愣在当场居然一动不动。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早就严密关注事态动向的赵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陈子锟的胳膊一下,陈子锟就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刀锋偏了偏,沿着黑大汉的侧腰捅了进去,没有那种利刃插入皮肉的阻尼感,只是穿透了棉袄。

    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汉吓得三魂出窍,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绝对是要了亲命的,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楞啊。

    横的怕愣的,马二爷就属于横行霸道惯了的,而陈子锟正是愣头青的典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马二爷这回是真栽了,一个踉跄坐到地上,牙齿都在打颤。

    闲汉们又叫起好来,不过这次是为陈子锟叫好,天桥的爷们最欣赏敢作敢为的好汉子,陈子锟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们的意,至于马二爷死不死,他们才不管。

    马二爷恼羞成怒,指着陈子锟大骂:“孙子,你真敢捅啊!兄弟们,给我打!”

    十几个汉子一拥而上,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看客们不但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喝彩,已经挑着刀枪锣鼓走远的卖艺父女回头遥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桥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闲汉们兴奋的宛如过年,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十几个人打作一团,别看马二爷带来的这帮人打扮的挺吓人,又是护腕又是板带的,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怂。

    打得精彩的那是赵大海和陈子锟,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刚猛有力,硬打快攻,陈子锟使得是没套路的散手,头、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虽然简单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无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开花就是牙齿飞溅,看的闲汉们心花怒放,高声喝彩。

    宝庆、小顺子,还有赵家勇三个人也没闲着,他们仨虽然没那么能打,但也是从小在胡同里打惯了群架的,战斗力和这帮地痞持平,你来我往的也没怎么吃亏。

    不大工夫,马二爷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呻吟着,二爷的门牙被陈子锟打掉了一枚,说话都漏风。

    “孙子,你丫等着。”马二爷丢下一句话,在手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们发出一阵嘘声。

    陈子锟他们以少胜多,打赢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汉模样。

    “老少爷们,献丑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赵大海脸一沉:“不好,巡警来了,快跑!”

    看客们让出一条路来,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远,才停下来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个个衣襟扯烂,脸上带血,但精气神却格外的高。

    “走,喝酒去,我请!”

    五人抖擞精神,奔着不远处山西人开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车卖酱驴肉的,赵大海掏钱买了一大块,让卖肉的切成薄片用旧报纸包了揣怀里,进了大酒缸,墙根埋着一排三尺见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子,五个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过来招呼:“几位爷,用点什么?”

    “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鸭蛋、炒豆腐、再到对面切面铺给我拿二斤半烩饼,先来这些,不够再叫你。”

    因为刚才同仇敌忾打了一场群架,大家对陈子锟愈加的敬佩,对新加入的赵家勇也熟络起来,赵大海说:“趁今天咱们几个正式认识一下,你们谁先自我介绍?”

    宝庆先说道:“我叫薛宝庆,光绪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门外柳树胡同,我爹是前门警所的薛平顺,家里就我一个独苗。”

    赵家勇说:“我叫赵家勇,十六岁,家住雍和宫炮局胡同,现在交通部护路军当勤务兵。”虽然刚见面时已经介绍过一次,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我叫陈子锟,关外来的,家里没什么人了。”陈子锟干巴巴的说道,眼神有些黯然,因为他连自己的具体年龄都不清楚。

    小顺子眨眨眼,最后说道:“我叫李耀庭,十七岁,也住柳树胡同儿。”

    赵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们虚长了七八岁,就是你们的老大哥了,今儿高兴,以后咱哥几个要好好处,别的不多说,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独陈子锟面带愁容,赵大海开解他道:“兄弟,别当回事,马二那样的货我见多了,打了就打了,没事。”

    陈子锟心道别说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档子事。

    “大海哥,你说那卖艺的父女俩,会不会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赵大海哑然失笑:“我以为你想啥呢,原来是惦记他们,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却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这个,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卖艺,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桥一个地方啊。”

    这样一说,陈子锟才放下心来。

    大酒缸就是个喝酒闲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没关系,兄弟五个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见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烩饼拿进来,连汤一起吃了,浑身冒汗,赵大海又点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盘熟牛肉,兄弟们细细聊天。

    “宝庆,小顺儿,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个正经营生干干了。”赵大海略带醉意,苦口婆心。

    “大海哥,我爹都帮我筹划好了,先给有钱人家拉包月去,一个月怎么也能余下几块钱,年把就能买新车了。”宝庆略带自豪地说道。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开春儿我就去六国饭店当服务生,穿西装打领结,有时候光小费一天就好几块呢。”

    赵大海点头道:“不错。”

    陈子锟有些茫然,每个人都有出路,自己却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子锟,你身手不错,打架虽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关键是够狠,我看你这一身功夫要不吃粮都可惜了,要不这样,等保定的陆军第三师招兵的时候,你去试试,兴许几年下来就扛上金肩章了。”

    赵家勇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没错,陈大哥吃粮当兵再合适不过了,干别的都是屈才。”

    一场酒喝的天昏地暗,赵家勇扶着墙狂吐一气,陈子锟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着不想丢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说:“吐出来好受点。”他这才哇的一口喷了出来。

    宝庆最能撑得住,一口没吐,趴在缸盖上人事不省,赵大海出门叫了辆洋车,给车夫一毛钱,兄弟几个把赵家勇架到车上,吩咐车夫拉到炮局胡同,这才挥手离去。

    宝庆鼾声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没辙,只好让陈子锟背着他回去。

    回大杂院的路上,赵大海看到粮铺正在上门板,这才想起没给家里买嚼谷,赶紧买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顺道又买了颗大白菜抱着,一路唱着戏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妇好一顿骂。

    刚进大杂院就听到杏儿家传来男人的喝骂声和女人的抽泣声,赵大海眉头一皱:“他叔又发酒疯了。”

    忽然一声脆响,是陶盆摔碎的声音,女人的抽泣也变成惊恐的大哭,陈子锟怒从心头起:“妈了个巴子!”把宝庆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杏儿家的门。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一章 干娘
    杏儿家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屋里油灯昏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醉醺醺的站着,手里拎着一条皮带,地上是绿陶盆的碎片,杏儿姐弟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里屋炕上传来大婶的哀求:“给你钱,别打孩子。”

    那汉子瞪着醉眼,歪着头看了门口的陈子锟一会,喝道:“你谁呀?有你什么事儿!”说着又挥起了皮带,杏儿大叫一声,扑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果儿。

    皮带没有抡下来,那只手被陈子锟牢牢抓住了。

    “小子,叫板是吧,让你尝尝陈大爷的厉害!” 汉子正待发飙,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抓住衣领子提了起来,然后随着耳畔的一声“走你!”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两瓣。

    幸亏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厚实,要不然这一个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过去,那汉子咝咝吸着凉气,爬起来骂道:“你他妈谁啊,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

    陈子锟从屋里钻出来,油灯的光芒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边,杏儿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说着他向前迈了两步,吓得杏儿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强硬:“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踹我们家门,还敢打我,街坊们都看看啊,土匪进城了!”

    陈子锟喝道:“打你算轻的,谁敢欺负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

    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杏儿娘的干儿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

    “你他妈的也配!”陈子锟上前揪住那汉子的棉袄前襟,单手把他提起来拉进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在自家门口默默看热闹的邻居们兴奋起来,纷纷走过来蹲在墙角下偷听,杏儿爹叫陈白皮,是个出名的酒鬼,喝上二两黄汤就要发酒疯,打老婆,打孩子,砸东西,好好一个家就败在他手里,起初邻居们还劝劝,后来这家伙连邻居都骂,大家便都不敢管了。

    “陈子锟的性子比我还烈啊。”赵大海感慨着,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宝庆,进屋安置去了,小顺子却跟着大伙儿一块去听墙角了。

    屋里,陈子锟把陈白皮提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地上,没说话,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锋利的刺刀扎进去一寸多深,刀柄还在晃动,吓得杏儿爹肝儿都颤抖了。

    “给我干娘跪下,磕头赔礼!”炸雷一般的吼声传出,邻居们不禁窃笑,白皮这回有人治了。

    陈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给杏儿娘磕了个头,低三下四说:“孩她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杏儿娘哭笑不得,叹气道:“算了,起来吧。”

    陈子锟问杏儿:“他为什么要打人闹事?”

    杏儿说:“还不是喝酒闹得,年关快到了,酒馆收账,他就回家要钱,非逼着娘把买药的钱给他还账,果儿说了两句,就挨了一嘴巴。”

    看看果儿,脸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还挂着泪珠。

    “欠多少酒钱?”陈子锟问。

    “不多,五毛钱。”陈白皮有些扭捏起来,他平时喝的都是最劣质的地瓜烧,五毛钱能喝两个月。

    陈子锟掏出两枚银元丢在桌子上,陈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这可是两块钱啊,能喝上几坛子好酒!

    “杏儿,这钱你拿着,给你爹还帐,给我干娘再买几只鸡炖汤喝,开了刀伤了元气,得补补。”

    杏儿迟疑着不敢拿,陈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着。”伸手想去拿钱,却瞥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手又缩回去了。

    “杏儿,拿着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儿娘说,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陈子锟认的干亲了。

    “男人不赚钱养家就够丢人的了,还向家里伸手要钱,下回让我看见,照死里打!”陈子锟拔出钉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陈白皮一眼。

    陈白皮打了个冷战,目送这个凶巴巴的小子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杏儿娘说:“你哪里认得干儿子,连干爹都打?”

    果儿忍不住说:“人家陈大哥可没认你。”

    陈白皮瞪了儿子一眼,向女儿伸出了手:“钱拿来。”

    “不给!”杏儿把手藏在了身后。

    陈白皮刚要动手抢,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干咳,赶紧偃旗息鼓,找个旮旯猫着去了。

    ……

    今夜陈子锟又搬回小顺子家住,因为昨夜实在是太闹腾了,根本睡不好。

    进了屋,小顺子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铁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时候认了陈大婶当干娘啊,我咋不知道。”

    陈子锟说:“不那么说,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杏儿爹怎么那个德性?”

    小顺子说:“陈大叔以前挺好的,后来有次干活被人诬陷偷钱,打了个半死,后来就这样了,整天喝酒耍钱打老婆孩子。”

    陈子锟说:“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小顺子说:“你真狠,还没娶亲就把老丈人弄死。”

    陈子锟一楞:“谁是我老丈人?”

    “你没看出杏儿对你有意思么,啧啧,你真有福,宝庆喜欢杏儿可有年头了,一心想讨杏儿当媳妇,看来没戏了。”小顺子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把洋铁桶里的烟蒂全倒在炕桌上,又从炕头拿出一包卷烟纸来,把烟蒂一一拆开,烟丝聚成一堆,用卷烟纸重新卷成一根根纸烟,他双手灵巧无比,卷出的香烟笔直浑圆,简直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杏儿看上老子了?陈子锟眨眨眼睛,杏儿长的是不错,鹅蛋脸大眼睛,大辫子长长的,平时总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比起林小姐来,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嗯,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说的气质吧。

    见陈子锟发傻,小顺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儿跟了你也不吃亏。”

    “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子锟正色道,他心里有数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没有林小姐,也不能抢宝庆兄弟的媳妇啊,挖墙脚的事情咱双枪快腿小白龙可不干。

    “哦,许是家里给订了亲吧。”小顺子道,刚出口就后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可是孤儿啊,哪来的家里人。

    好在陈子锟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烟说:“你捡烟头就是干这个?”

    “是啊,我的大顺牌卷烟啊。价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还过瘾呢。”小顺子大大咧咧的说道。

    “这才能赚几个大子儿。”陈子锟打了个酒嗝,忽然奇道:“小顺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没醉?”

    小顺子得意地说:“我们李家以前可是开酒坊的,我从小就喝酒,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觉。”

    说罢倒头便睡,陈子锟见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当年的事情,也不便追问,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心说糟了,七点半要赶到林府上工的,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没有,要是耽误了媳妇儿上学迟到,那就罪过大了。

    穿衣下炕来到院子里,赵大海已经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运动,陈子锟嚷道:“大海哥,几点了?”

    赵大海说:“怀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

    陈子锟过去掏出了赵大海的银壳怀表,看到时针指在六点上,才松了口气,银壳怀表精致无比,表盖上雕着火车头图样,还刻着几个字: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

    “大海哥,你这表不赖啊。”陈子锟掂了掂怀表,心想我要是有块表能掌握时间就好了。

    赵大海从地上爬起来,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说:“那可是,正经美国货,汉米尔顿铁路怀表,詹总工送给我的。”

    陈子锟把怀表还给赵大海,问道:“大海哥,你刚才做的什么运动。”

    赵大海说:“那是俯卧撑,洋派的锻炼方式,比举石锁耍关刀什么的科学又文明,我教你做吧。”

    陈子锟说:“我以前练过这个,不过和你不一样。”说着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两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撑,迅速在头上击掌一次,在身体还未落下之际,复而撑在了地上。

    赵大海笑道:“谁教你的,这一手很高,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说着也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撑身体做了起来。

    墙头上的大公鸡引吭高歌,赵老头披衣出来,看到他们一起一伏的做着俯卧撑,开口骂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还不爬起来劈柴烧水喂孩子去。”

    赵大海被爹骂了一顿,赶紧爬起来干活去了,陈子锟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早饭也没吃就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来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会儿,小姐和少爷便出来了,少爷穿一身崭新的花格呢子西装,外面罩着人字呢大衣,打扮的像个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袍,姐弟俩上了洋车,陈子锟先把少爷送到了一条街外的幼儿园,然后拉着林文静往北大方向去了。

    终于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拉着洋车屁颠屁颠的跑着,正准备把酝酿许久的搭讪词儿说出来,忽然旁边胡同里钻出一辆洋车,王月琪坐在车上嚷道:“林文静,这么巧啊。”

    “巧你妹啊!”陈子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声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学,目送两个姑娘蹦蹦跳跳进了红楼,陈子锟正要拉着洋车回去,忽然旁边有人招呼他:“伙计。”

    扭头一看,正是徐大学长家的车夫。

    “刚才进去的是你们家小姐?”那人搭讪道。

    “是啊。”陈子锟说,心中暗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妇了。

    “我叫徐二,你叫什么?”那车夫似乎攀谈的兴致。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陈子锟终于有了一次显摆的机会,颇为骄傲的卖弄道。

    徐二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吃瘪的样子,随即不服气的问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你会么?”陈子锟反问道。

    徐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徐二”两个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北京大学”,“图书馆” ,“东安市场”等字。

    徐二不服气,道:“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会么?”

    陈子锟说:“我不但会,还会写。”说着在地上写出了这些字。

    徐二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忿道:“我们家老爷是陆军部徐次长,你们家老爷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说:“比写字就比写字,比老爷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爷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

    徐二正要反驳,忽然后面传来喝彩声:“这位工友说得好啊。”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毛凹眼的老头站在那里,枣红色宁绸大袖方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着一根旱烟袋,胸前别着北大的校徽,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位比学问的车夫。

    “小子,你以前上过私塾?”老头拿旱烟袋戳了戳陈子锟。

    “没有,我就是把他背出来的写出来而已。”陈子锟道。

    “我正缺一个教具,就是你了,跟我进来吧。”老头说。

    陈子锟略有迟疑,老头掏出一个大洋丢过去:“不白干,给钱的。”

    “好嘞。”陈子锟一把抄住大洋,跟着老头就进了红楼。

    徐二咽了口唾沫,羡慕的盯着他们的背影,老头脑后垂着一根黄毛小辫,在北大校园里分外扎眼。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二章 辜鸿铭打赌
    当陈子锟跟着老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已等候许久的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北大历来是进步文化的摇篮,讲台上出现一位长袍马褂、猪尾小辫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教室里人满为患,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学子们颇具绅士风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让给了女学生们,林文静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车夫跟着教授进来,林文静满脸的诧异,陈子锟朝她挤挤眼睛,心中得意万分。

    老头指示陈子锟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讲台,慢条斯理的说:“外国人说,来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鸿铭,诸位北大学子,想必也是来看我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国却还留着辫子的怪老头吧?”

    台下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辜鸿铭摘下瓜皮帽,原地转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笑声戛然而止,北大学子们到底都是人中翘楚,辜教授的话让他们猛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怪老头。

    辜鸿铭说:“承蒙蔡校长看得起,聘辜某来北大教授拉丁语,学西学必学拉丁文,正如学汉学必学文言文一般无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声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话。”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静耳畔说:“徐大学长好胆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辩论,我真佩服他。”

    “嗯,学长很有胆略。”林文静也一脸崇拜地看着徐庭戈,陈子锟瞅见,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励,侃侃而谈

    道:“当今世界,乃是列强的世界,列强之中,又以英法美德为先,我辈中华学子若想学以致用,富国强民,必然要摒弃一些陈腐的落后的东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类晦涩难懂的语言文字,欧战过后,百废待兴,我中华学子更应奋起直追,哪有闲工夫学这些欧洲贵族用来附庸风雅的文字,我认为,学校里应该废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课程,国文提倡白话文,外语提倡英法语,我记得胡适先生说过一句话……”

    “胡适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谈文字么?”辜鸿铭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断了徐庭戈的发言,“我以为你有什么新意,原来还是胡适之的那一套玩意。”

    徐庭戈还想辩驳,辜鸿铭根本不给他机会,“放着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兑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学文言文和学拉丁文一样,是民族精华的传承,外国人尚且知道学拉丁文,胡适之他们却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抛弃文言文,实乃贻害百年之大祸患。”

    徐庭戈大声疾呼:“辜教授,请容我一言,胡适之先生提倡白话文,是为四万万同胞着想,文言文晦涩难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国诗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记,感叹“要是罗马人得先学好拉丁文,他们大概没剩多少时间征服世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为目的,大学还是以学习英法语为重要课程。”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同学们看着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连林文静也不住点头,想必她对文言文也有着切肤之痛。

    辜鸿铭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当成范例来说,文言文乃是国学的底子,学好之后,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诸语言的鼻祖和雏形,学会拉丁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天下没有学不会的课程,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位同学,我敢和你打一个赌,只要愿意学,就算是没文化的苦力也能学会拉丁文。”

    说着他一指陈子锟:“小子,你上来。”

    陈子锟走上讲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台下哗然,不知道辜鸿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找的车夫,此前并不认识,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准备用过年这段时间,教他学会拉丁文,至少达到不亚于诸位的水准,谁敢和我打赌?”

    教室里一片嗡嗡之声,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来听辜鸿铭讲课的有北大预科和本科的学生,还有旁听生和试读生,男男女女,欢聚一堂,年轻人性子冲动,这种场合焉有退缩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块,赌他学不会?”

    辜鸿铭捻着山羊胡子笑了:“还有跟的么,买定离手啊。”

    一片胳膊举起,

    “我押十块!”

    “我押两块!”

    “五毛!”

    教室变成了赌场,学生老师乐此不疲,辜鸿铭还特地找了个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赌注都记录下来。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输得啊。”辜鸿铭拿着清单啧啧连声,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叫道:“哟,居然有个女娃娃押老朽赢,林文静,两角钱,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

    林文静应声站了起来,羞答答的低着头,手捏着衣角。

    “林同学,可以说说你为何相信老朽能赢么?”辜鸿铭笑问道。

    林文静羞红了脸,声音低的像是蚊子,王月琪帮她说道:“她说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赢,只是因为那是她们家车夫,所以才押您这边。”

    一片哄堂大笑,辜鸿铭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个真性情,哈哈,那么你为何只押两角钱呢?”

    “因为她每月零花钱只有两角!”王月琪大声做着解释。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心说媳妇有你的支持,别说是拉丁文了,就是天书我都要学会。

    辜鸿铭说:“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块赌老朽输,两角赌老朽赢,这赔率可真够大的,如若输了,老朽照单全赔,若是赢了,这些钱老朽不留,全部都给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

    这是陈子锟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铭记。

    这节课真叫热闹,老师学生辩论,下注赌博,同学们玩的不亦乐乎,下课后,辜鸿铭拿出名片给陈子锟:“想赚钱的话,就来东华门椿树胡同找老朽。”

    “先生放心,这钱我一定赚到。”陈子锟信誓旦旦。

    “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鸿铭飘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陈独秀先生在校园里演讲抨击时局,大家都去听啊!”

    同学们立刻一拥而出,顷刻间教室里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

    “那个……阿叔,我押了两角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一定要赢哦。”林文静瞪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不辜负小姐您的厚望。”说着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

    林文静歪着头看了看陈子锟,觉得这个大老粗挺可爱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都不变。”陈子锟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感情,青春校园,海誓山盟,这一幕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啊。

    林文静可没陈子锟想的这么复杂,外面演讲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有点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红色赛璐珞的钢笔说:“现在就开始吧,我写几个字,你照着临摹就行了,不许偷懒哦。”

    说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写完脸有点红,“其实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础的文化,好了,你照着写吧,钢笔给你,你知道怎么拿笔么,和拿毛笔是不一样的,我给你做一遍示范,对了,就是这么握笔的。”

    陈子锟定睛一看,纸上写了几行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远处传来激昂的演讲声:“无耻!当局无耻至极,愧对四万万同胞!”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林文静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校园一隅振奋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兴中华的责任,就在我辈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陈先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写字,回头我要检查功课的哦。”说完一溜烟跑了,走廊里只传来青春无敌的急促脚步声。

    虽然很想去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喊个口号啥的,但陈子锟还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课,他先把那支红色钢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着少女的体香,陈子锟不由得精神一震,奋笔疾书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陈子锟起身起关窗户,哪知道风把桌上的字纸吹了起来,从另一侧窗户飘了出去。

    “老子的作业!”陈子锟奋力去抓,那纸已经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飞走了。

    校园里,群情激奋,林文静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问道:“林文静,你说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个赌?”

    林文静叹气说:“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时间教一个车夫学拉丁文,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逼同学们主动去学拉丁文,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们不能辜负啊。”

    校园一隅,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字纸,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学子亦做小儿女状,这分明是幼稚园习字之内容,却被一对男女写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观。”

    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过纸看了看说:“上为女子字迹,清秀婉约,想必是家教极严的私塾里练出来的,下面的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颇有风骨,定是一位世间奇男子。”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三章 六国饭店.大忽悠
    “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妇误会我偷懒了。”陈子锟站在阳台上叹息道,回身一跳,只听脚下卡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慢慢抬起脚,那支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已经变成了碎片。

    “风真他妈的大。” 陈子锟把自来水笔碎片慢慢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试图拼装起来,钢笔头和墨水囊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笔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来了,正在头疼,忽听一阵脚步声,一帮女学生兴冲冲的走进了教室,林文静正在其中。

    “阿叔,作业做好了么?”林文静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子锟手里的自来水笔残骸了,顿时呆住了,眼泪噗噗的往下掉。

    “那个,你别哭,我买支新的赔你。”陈子锟笨嘴拙舌地说道。

    “你太不像话了,你们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写字,你却把她的笔弄坏,你赔得起么?这可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王月琪气势汹汹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静低声道,从陈子锟手里拿了残骸,一声不响的去了。

    “哼”王月琪冲陈子锟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陈子锟直挠头,“前功尽弃啊!”

    这事儿耽误不得,陈子锟赶忙来到图书馆,毛助理正在给报纸杂志整理分类,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兄是来找李主任的么,他刚出去了。”

    陈子锟说:“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卖自来水笔的,那种红色笔杆的很秀气的自来水笔。”

    毛助理想了想说:“东安市场卖狼毫羊毫的很多,却鲜有卖自来水笔的,想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应该有。”

    “谢谢毛兄。”陈子锟扭头便走,拉着他的洋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由各国士兵轮流执勤守卫,一月间是英国兵当值,铁栅门旁边,身穿黄呢子军装头戴钵盂钢盔的英兵来回巡逻,肩上的刺刀闪亮,陈子锟拉着洋车径直而入,来到六国饭店门口停下,却看到小顺子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大褂,脸也洗的很白净。

    “小顺子,你怎么在这儿?”陈子锟问道。

    “哎,别提了,今儿早上听说六国饭店招西崽,我就颠颠的来了,结果第一轮就让刷下来了。”小顺子愁眉苦脸,丧气不已。

    “为啥被刷下来?你不是准备很久了么。”陈子锟诧异道。

    小顺子说:“我算是弄懂了,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费就能赚十几块,还不抢疯了啊,饭店里那些华籍的协理,襄理们都把亲戚朋友往里塞,我这种没门路的纯属凑热闹,一点戏都没有。”

    “把你的报名表给我。”陈子锟说。

    “陈大个,你想干啥?”小顺子迟疑着递上了自己的报名表,上面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他们走门路,就不许咱们走门路了么?”陈子锟一手拿了报名表,一手拉着小顺子,径直进了六国饭店的大门。

    这六国饭店乃是各国公使、官员、北京上流社会人士聚集的地方,装潢的富丽堂皇,来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之辈,门童穿着红色的欧式制服,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服务着,忽见两个衣着寒酸的中国人大摇大摆进来,门童都惊呆了,竟然忘记阻拦。

    陈子锟来到前台,按了按铃,一个穿西装的侍者鄙夷的看着他,用讥讽的口气说:“我们这里不用苦力。”

    陈子锟个子高,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叫你们经理来。”

    小顺子吓坏了,胆怯的拉了拉陈子锟的衣角:“这地方可不敢乱来的,咱们走吧。”

    陈子锟屹立不动,盯着那侍者道:“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叫你们经理来。”

    侍者扭头喊道:“警卫!”

    “什么事?”一个头油锃亮的西装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

    “这俩人捣乱。”侍者一指陈子锟道。

    大堂副理刚要让警卫撵人,陈子锟刷的一下拿出张名片来:“我家老爷有事找你们经理。”

    大堂副理狐疑着接过名片,一张刻板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哎呀,二位快请坐,来人,端两杯咖啡来。”

    侍者们慌忙上前,招呼陈子锟和小顺子坐在沙发上,又奉上香浓的咖啡和糕点,大堂副理拿着名片急匆匆的上楼去了。

    “陈大个,你搞什么名堂?”小顺子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咖啡也不敢喝。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帮你把工作定了。”

    正说着,楼上下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经理,中国话说的还挺好:“你好,请问辜教授有什么吩咐?”

    陈子锟说:“我们家老爷让我拿他的片子来,保举这个人在你们这儿工作。”说着一指小顺子。

    洋人经理打量一下小顺子,小伙子干干净净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来的人,我们当然欢迎,吉米,去带他办手续。”

    小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陈大个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让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都俯首帖耳。

    那洋人经理继续对陈子锟说:“请转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国饭店的演讲《春秋大义》真是精彩极了,我们期待着辜教授的再次光临。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好说,我自然会转告我们家老爷,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

    洋人对他的粗鲁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请吩咐。”

    陈子锟捏了捏腰间的一枚银元,道:“我想买一支自来水笔,不知道哪里有卖。”

    洋人暗暗震惊,心道辜鸿铭果然不愧为“怪杰”,连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样,打扮的像个下层社会的苦力,语言举止粗鲁不堪,其实却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国人连毛笔都不会用,更何谈自来水笔呢。

    经理立刻安排一个侍者带陈子锟去选购钢笔,那边小顺子也被人领去登记名字办手续去了,事到如今小顺子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不明所以。

    陈子锟朝他挤挤眼睛,跟着侍者来到饭店附属的商店,来自欧美的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少不了自来水笔,有德国的万宝龙,美国的派克,还有一些英国和日本的牌子,唯独没有林文静那种红色笔杆的纤细女式自来水笔。

    “真他妈的贵,就算有,老子也买不起啊。”陈子锟捏着口袋里的仅有的一枚银元,自尊心大受打击,这些自来水笔价格昂贵,标价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以上。

    悻悻地从六国饭店出来,刚走到洋车旁,一老头招手道:“洋车!

    陈子锟一愣,心说我这可是宅门自用车,不对外拉生意的,不过趁着空当干点外快攒钱给媳妇买自来水笔也不错,于是学着别的车夫的样子热情招呼道:“老爷子,您吉祥,去哪儿?”

    老头身穿长衫,留着白胡子,一派仙风道骨,在陈子锟的搀扶下上了车,道:“去法源寺多少钱?”

    “随便您给。”陈子锟倒是个爽快人,这趟生意真是来的巧,若是别的地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不一定认识,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头,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陈子锟拉起车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长,跑起来如同追风赶月,老头在车上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等到了法源寺门口,陈子锟把车放下道:“老爷子,到了。”

    老头下车,一摸兜里,面带愧色:“真对不起,没带钱。”

    “没事,权当我溜腿了。”陈子锟大手一挥,豪气云天。

    “那不行。”老头很执拗,“小哥儿,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说罢急匆匆进了法源寺。

    陈子锟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大工夫,老头拿着一张宣纸出来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画,几只虾子跃然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好的,旁边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个篆字“白石山人”。

    “小哥儿,这幅画权当车资,还请笑纳。”老头把画递了过来。

    陈子锟有点不乐意了,在门口蹲了半天还以为老头回去拿钱了,哪知道拿了幅画出来充数,一张破画,三钱不值两钱的,不过看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权且收下别让人家为难就是。

    “那行,我就收下了。”陈子锟接了画随手往车上一丢,冲老头儿一拱手,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十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拉洋车的,留步。”

    扭头一看,是个戴墨镜的瞎子坐在路边,身边一个幌子,上写三个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陈子锟停下问道。

    “你过来。”瞎子冲他招手。

    “啥事?”陈子锟走到瞎子面前蹲下。

    “你最近要大难临头。”瞎子说。

    陈子锟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运当头,就快娶媳妇了,哪来的难?”

    瞎子说:“非也,非也,你最近虽有贵人相助,但带来的都是小的运道,抵不过这场大难。”

    陈子锟哈哈大笑:“半仙,你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瞎子说:“这个简单,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陈子锟纳闷道:“你不是瞎子么,怎么看?”

    瞎子摘下墨镜道:“戴墨镜的一定是瞎子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

    “哎哟,对不住您了。”陈子锟赶紧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着胡子说:“你虽然说话带关外口音,但属南人北相,眉目间刚毅果决,应该是湖湘人士,少小离家,恐怕父母已经不能双全了,你身上戾气很重,曾经在行伍里干过,兵者,凶器也,你的名字里应该带兵器名,但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应该是一柄宝剑!”
《》第一卷 旧京 第十四章 国学大师
    陈子锟大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胡半仙,破旧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三绺长髯,不像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半仙,你能测出我的身世么?”陈子锟摸出身上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银元咣铛铛地响着,胡半仙说:“姑且一试,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

    陈子锟说:“不记得了。”

    胡半仙沉吟片刻道:“那可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测一下。”

    陈子锟拿起墨水笔,挠头想了想,首先映入脑海的居然是林文静的身影,于是他提笔在白瓷片上写了一个“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寻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树林。”

    陈子锟道:“西北方的树林,这也太大了吧,等于白说。”

    胡半仙道:“我还没说完呢,是西北方树林里的一座庙。”

    “西北方的庙宇……是卧佛寺还是碧云寺啊?”随即猛然醒悟,陈永仁的灵柩不就是停在碧云寺的么!

    “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寻找,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场大难,看你出手这么豪爽,我就帮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

    “怎么讲?”

    “你印堂发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这人绝非善类,定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徒。”

    陈子锟眉毛一扬:“最近是教训了一帮狗东西。”

    胡半仙道:“那就是了,这帮人鱼肉乡里,与畜生无异,六畜之首为马,你命里犯得这个小人姓马。”

    陈子锟心念一动,莫非是马二爷要找我的麻烦?

    “那么怎样破解才好?”

    “这个简单,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

    陈子锟暗骂这不是废话么,叫我一躲了之,那大杂院的兄弟们怎么办,不过这半仙算的还挺准,不妨问问他关于媳妇的事情。

    “半仙,我还想算算姻缘。”陈子锟说。

    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缘上看,今日有些财物损伤之类的小波折,不过不碍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桥就能解决,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归,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才行。”

    有所成……陈子锟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校园里振臂高呼:“打倒列强!”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围着白围巾的女学生崇敬的看着自己。

    转而又是一袭藏青学生装,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探讨各种哲学问题,林文静瞪着大眼睛托着腮帮,坐在细雨霏霏的窗前仔细聆听自己的高谈阔论。

    “半仙,我明白了。”陈子锟一拱手,拉起洋车飞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车往楼门口一丢,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奔去,他要找毛助理咨询一下,怎么才能进北大当学生,路过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人叫住了他:“这位工友,请留步。”

    陈子锟停下脚步,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两人都是长衫眼镜打扮,气质不凡,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室内不通风,烟雾缭绕,其中一个面色枯黄者,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却显得乐在其中。

    “教授们有何吩咐?”陈子锟问道。

    “你就是辜鸿铭先生新收的高足陈子锟吧?”那个面带病容者问道。

    “您怎么知道?”陈子锟反问道。

    “能在红楼里本来奔去不亦乐乎的恐怕只有兄台一人也。”另一个面带桀骜之色的教授笑道,并用烟嘴一指屋门。“把门关上。”

    陈子锟关上了门,那人道:“我叫黄侃,这位是刘师培。”然后静静地看着陈子锟,期待着他的反应。

    “黄教授好,刘教授好。”陈子锟不卑不亢,并无异状。

    两位教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辜老和胡适的学生打赌,说能在寒假内教你学会拉丁文,你有信心么?”刘师培问道。

    “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学,没信心也要学。”陈子锟朗声答道,这是实话,对于拉丁文他是闻所未闻,心里根本没底。

    “很好。”刘师培说,“这件事已经在北大人尽皆知了,我和黄季刚准备再开一个赌局,和胡适之对赌,双方各找一个人,分别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教授之,赌期一个寒假,看谁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烦二主,我们索性也找你了,这个赌局可比辜老那个局还要大,赌注有五百多块钱,你敢赌么?”

    陈子锟说:“这个容我想想,一个寒假没几天,我既要学拉丁文,又要学国文,还要拉车,我怕时间不够,两个都耽误,我输了没关系,影响到教授们输钱就不美了。”

    黄侃和刘师培爽朗的大笑,黄侃道:“辜鸿铭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赌局是公平对等的,胡适之他们找的也是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车夫,在寒假期限内学习白话文和英语,到时候我们各出试卷,让你俩考试,输赢都不必放在心上。”

    陈子锟暗喜,心说这倒是一条进入北大的捷径,当即道:“我答应,请问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师?”

    刘师培笑道:“我们二人都做你的老师。”

    陈子锟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拜一个老师。”

    黄侃道:“刘教授乃国学大师,让他来做你的老师,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个,老师稍等,我去去便会。”说完匆匆而去。

    黄侃和刘师培对视而笑,黄侃说:“这个车夫当真有趣,多少北大学子梦寐以求拜你我为师,他却只愿择其一人,却是为何?”

    刘师培说:“这个车夫很聪明,他知道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师多了反而无所适从,我看他倒是个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陈子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纸,站在刘师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这是我的拜师礼。”

    刘师培狐疑地接过那卷纸,展开一看,几只虾子生动淋漓,仿佛活的一般。

    “此乃大师手笔,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拉了个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这幅画抵了车资,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幅画,所以只能拜一位师父,所以黄教授对不住您了。”陈子锟冲黄侃一鞠躬。

    黄侃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叹道:“你这个年轻人倒懂得礼仪,比那些提倡白话文的离经叛道之徒要强得多了。”

    ……

    与此同时,北大另一间办公室内,徐庭戈家的车夫徐二正手足无措的站在胡适教授和众多学生们之中。

    “少爷,我……我……我”徐二满头大汗,他经常拉少爷出入北大校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头,名震北大的胡适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爷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学,什么傅斯年、罗家伦,个顶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们面前,徐二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徐庭戈鼓励他道:“徐二,你不用紧张,我们只当是做一个游戏,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钱照给,你只要跟我们学习白话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负担,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学的好,我不但奖励你一百块大洋,还请老爷把厨房的翠莲介绍给你当媳妇。”

    听到大洋和媳妇,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爷,我徐二赴汤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语学好。”

    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话文,徐二,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

    徐二颠颠地出去了,出了门冲里面点头哈腰,轻轻地把门关上。

    胡适教授发言道:“这个赌局,看似戏谑,其实意义深远,白话文教育的普及,关系到我国的未来,中国要振兴,就必须和旧势力、旧传统、旧思想做坚决的斗争,而我们的这个赌局,就是斗争的一部分。”

    学生们凝神听着,徐庭戈说:“我们新潮社成立以来,通过杂志向社会发表言论,宣传主张,但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提倡白话文,普及白话文,就要从最基本,最底层的民众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车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来负责,但我还需要同学们的配合。”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同学说:“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请罗家伦出马吧。”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道:“责无旁贷。”

    ……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陈子锟回到门口洋车旁,等着林文静出来,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去,只见徐二眼睛望天,抱着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陈子锟纳闷道。

    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旧眼睛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肚油肚、围殴康姆……”

    一群学生从楼门里涌出来,林文静和王月琪上了陈子锟的车,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车,两辆车并驾齐驱离开了北大。

    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的向徐庭戈请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静依然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回到林府,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林文静下车进了大门,林妈过来一边接过小姐的书包一边说:“大老爷和堂小姐来了,老爷说小姐回来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厅。”

    “嗯。”林文静拢拢头发,进二门了,林妈看见陈子锟正盯着外面的汽车乱看,斥责道:“今天府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勤快点,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

    陈子锟一瞪眼,把林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眼归瞪眼,他还是拎了把大扫帚进了垂花门,故意凑到正房旁偷听里面的说话。

    只听林先生说:“文静,快来见过大伯父,还有你徽因妹妹。”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五章 万能胶
    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的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的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

    “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

    “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华女中读书。”

    “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那所大学?”

    “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谁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

    “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

    林妈摇头:“没看见。”

    “有谁进过我屋子?”

    “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

    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

    “没有?”小男孩头摇得象拨浪鼓。

    “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

    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

    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

    “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

    “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说道。

    “那好,给我来点。”

    “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的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

    “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

    “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

    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

    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

    “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

    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

    “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

    “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

    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陈子锟被她笑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飕飕的,棉裤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层单布。

    “你你你!”陈子锟语无伦次、痛心疾首,这妞儿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胶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这妞儿手里。

    “我我我,我怎么了,谁叫你砸我爹的场子?活该。”大姑娘居然一甩辫子,转身便走。

    “不许走!”陈子锟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这腿踢得真叫高,陈子锟那个高的个头,居然差点被她踢到脑袋。

    不过陈子锟还是技高一筹,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蛮靴,大姑娘一条腿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搁在陈子锟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来,对他怒目而视:“放手!”

    “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陈子锟紧紧捏着那只小靴子,隔着柔软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细嫩圆润的脚踝,眼睛瞄过去,这两条腿真叫一个长,这小腰真叫一个细,这脸蛋真叫一个嫩,都能掐出水来。

    陈子锟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说:“我砸了你爹的场子,你摆了我一道,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你还没给我万能胶呢。”陈子锟喊了一嗓子。

    大姑娘回头抛了一枚蜡丸过来:“小心点用,别把手指粘住了。”

    陈子锟接了蜡丸,一路用手捂着屁股,匆匆回到大杂院,小顺子正在院子里显摆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装,黑色洋服裤子,都是六国饭店发的。

    “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间帮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绝对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国饭店进进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个人都要从我这儿过,就算给一角小洋吧,一天下来也不得了。”小顺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

    宝庆羡慕的眼睛喷火:“小顺子,这下你可发达了,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啊。”

    小顺子说:“那是自然,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堂堂六国饭店的侍者了,整天在东交民巷进进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体面人,你要么喊我大号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汤姆。”

    正吹着牛,忽然看见陈子锟,小顺子眼睛一亮:“陈大个儿,你回来了,今天多亏你了,对了,那个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给他们家拉包月的么?”

    陈子锟也不说破,略一点头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

    小顺子脸红了:“我和宝庆逗闷子呢。”

    嫣红在屋里喊:“小顺儿,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进来吧。”

    小顺子应一声,拿着衣服进了屋,陈子锟也跟着进来,嫣红一脸喜色,把衣服接过来摊在炕桌上,垫上一层细布,拿起一个铁熨斗来沿着裤缝按压着,熨斗里盛着火红的煤块,一路熨下去,笔直的裤线就出来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红今天格外的开心,脸上也没扑那么多的铅粉,显出本来面貌来,年龄似乎不小了。

    小顺子说:“你养活我十几年,也该我养活你了,等我赚了钱,咱买个四合院,天天吃白面,听大戏。”

    “那敢情好。”嫣红笑嘻嘻的熨着衣服,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

    “多亏陈大个帮忙,要不然我八辈子也进不了六国饭店。”小顺子看向陈子锟,惊讶道:“你棉裤怎么烂了?”

    “没事,没事,布糟了。”陈子锟掩饰道。

    嫣红放了熨斗说:“快脱下来补补。”

    陈子锟扭捏着,但还是被嫣红逼着脱了棉裤拿去补,他用被子盖着腿,挑亮了煤油灯,拿出了那枚蜡丸和自来水笔,聚精会神的开始拼装粘贴。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
《》第一卷 旧京 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的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友啊。

    进了门房,问张伯:“府上又来客人了?”

    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上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

    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

    府里用上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

    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书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子般上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

    “没去过,那里好么?”

    “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

    “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

    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啊。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的跑着,轻快的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

    “对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上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上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

    得到心上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

    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的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

    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上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

    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

    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

    “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

    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

    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

    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的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上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上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

    “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上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

    徐庭戈气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上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上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友,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

    “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上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

    陈子锟站住:“有事么?”

    “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

    “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

    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上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

    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

    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

    “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

    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

    “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

    “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的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到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

    一个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

    “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上号。

    ……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

    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的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狗日的,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

    陈子锟血直往头上涌:“我宰了他!”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七章 孤胆豪杰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

    “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话。

    “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的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

    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

    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上忙。

    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

    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的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儿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啊。”杏儿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

    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工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上开了一家车厂,百十辆洋车不是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

    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

    “是啊,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

    “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还有一条黄呢子马裤来,问小顺子:“有洋火么?”

    “有。”小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火柴递过去。

    陈子锟换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上,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

    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上,说道:“我要去救杏儿。”

    “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

    “锟子,你说怎么办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

    小顺子也咬牙启齿道:“和他们拼了!”

    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

    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上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幅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次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

    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

    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

    三人都点头。

    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装上。”

    “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上带在身上,腰带杀的紧紧地,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

    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上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宗室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啊……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几声。

    “老爷,进去等着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上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

    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啊,把我的贺礼拿来。”

    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上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今天到场的朋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书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上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

    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

    李警正读过几本书,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啊。”

    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

    马老二反驳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吧,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

    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

    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头上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

    “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

    “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

    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两个帐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友。”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帐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啊。”

    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 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鱼龙混杂,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的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

    “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第一卷 旧京 第十八章 单刀赴会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上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的紧紧地,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靸鞋,看的屋里人心头一震!

    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上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上来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上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

    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上,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像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

    “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吧,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

    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吧。

    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上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上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的问道:“英雄,抽烟么?”

    “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

    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上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上。”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

    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

    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的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上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

    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上,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啊。”

    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卡啪卡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烫的火辣辣的疼,但脸上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上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啊,给英雄拿份盘缠来。”

    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上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的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上擦了擦,平静的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他妈的是男人么!”

    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

    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啊,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个大土匪。

    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上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上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上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

    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啊。”

    马世海满意的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上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书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

    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动,知道援兵到了,底气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第一卷 旧京 第十九章 正义的牛仔
    陈子锟从进马家起,就没想过和平解决这件事,马家是地方一霸,绝非善类,要拿得住他们,就得比他们还狠,还光棍才行!

    马老太爷刚把狠话抖出来,陈子锟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砰!”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掼,描着寿桃图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无数碎片。

    他这是摔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镖帮闲们立刻一拥而入。

    陈子锟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他不抓别人,一把揪住了马家的贵客李警正,马老五迅速掏枪,陈子锟手中的银头乌木筷子飞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的他哎哟一声。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后来大清朝办新式巡警,调他去了内外城巡警总厅,民国以后,巡警总厅改成京师警察厅,人还是那些人,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李警正从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却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

    被陈子锟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识的想去掏枪,他武装带上别着一把比利时进口的花口撸子,红褐色的牛皮枪套,上面还插着六颗黄橙橙的子弹,平时吓唬人挺好使,没成想今天成了吓唬自己的玩意。

    陈子锟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将花口撸子从枪套里抽了出来,顺手在腰带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嘡嘡两枪,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再看厅堂之上两支大红蜡烛的火苗已经被打灭了!

    这是何等的神枪!谁也不敢靠前。

    陈子锟拿枪的手绕过李警正的脖子,瞄着众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玻璃瓶来,一口咬掉瓶口塞着的破布,哗啦啦把里面的液体浇在了李警正的头上、身上。

    一股强烈的煤油味!

    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疯了不是!

    陈子锟可没疯,他早就看准了屋里的形势,马家老太爷是个老青皮,见多识广,怕是唬不住他,马家五个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这位领子上带星星的高级警官适合下手,他是当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乱来。

    浇完了煤油,陈子锟丢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来,松木杆的日本造红头洋火,随便找个地方一擦就着啊,李警正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好端端的来贺寿,怎么就被人绑了呢。

    “英雄,有话好说,好说啊!”他努力镇定着情绪,可是煤油从头发上滴下来,让他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这要是一点着,自己可就变火人了,就算把人丢进水缸里都救不活,草他妈的,马家这是办的什么事,纳妾就纳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妈的还要激怒他,最后摊着老子我倒霉,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骂,马老太爷何尝不在骂,六十八的大寿,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啊,被一个活土匪搅得乱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给绑了,还他妈浇了煤油,这是要点天灯啊。

    老实说,马世海长这么大被怕过谁,四九城里再横的主儿,到了马爷这里也得和和气气的,混江湖图的什么,一个是脸面,一个是实惠,可眼前这位小爷,完全颠覆了马世海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单枪匹马,就带着一瓶子煤油,就敢闯进城南一霸马家的寿堂指名道姓的讨要主人新纳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师警察厅的高级警官给绑了,还淋了煤油,抢了手枪,这不是混江湖,这是造反!

    可马世海硬是一点招都没有,人家李警正是来给自己拜寿的,又是警察厅的红人,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马家以后就别混了,这可比被人当众打脸抢走小妾还要严重。

    混了一辈子的马老太爷,此时竟然没招了。

    陈子锟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大大咧咧的说:“这位大人,对不住您了,咱是讲道理的人,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您给评评理,马家抢了我的媳妇,还设下鸿门宴埋伏我,我没辙,只好请您当个挡箭牌了,要不这样,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登门向您谢罪,或者您给马老太爷说个情,把我媳妇放了?”

    李警正气的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歪理啊,他强忍着惊恐和愤怒,对马世海说:“老爷子,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马世海脸上阴云密布,手里一对铁胆转动的极快,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贼人砍成肉泥,可是这个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着枪呢,枪法更是要命的准,真开打了肯定先拿马家老少开刀,难道真为了一个小妾,就闹到寿宴上横死几口人才罢休么。

    罢罢罢,权且忍了这一回,马世海一挥手:“来人,去把那个小贱人领来!”

    几个手下应声去了,可到了后宅,却发现后宅里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满身满脸都是血,发疯一般挥舞着剪刀,一群老妈子拉都拉不住。

    “这事闹的,老爷子今天犯灾星啊。”几个手下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感慨。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放鞭放炮的,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两枪也没人注意,一个颀长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马家的后墙,蹭蹭两下就上了墙,动作利落的像只猫,在墙上看了几眼,掏出两个肉包子丢下去,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扑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顾墙上的黑影飘然而下。

    ……

    陈子锟在马宅大闹天宫之时,赵大海他们也在紧急行动着,宝庆先跑到前门警所找到了父亲,向他求救。

    薛巡长虽然被人称作巡长,但那是客气话,其实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还要听人调遣,又怎么能帮上忙。

    “马老五是警佐,他家门口平日里都有两个三等巡警守门,爹不是不帮,是实在帮不了啊。”薛巡长叹气道,他何尝不心疼杏儿这丫头,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喜欢杏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当巡警的,事情见得多,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见爹帮不上忙,宝庆一跺脚出了门,正遇到小顺子和果儿。

    “到处都找过了,烟馆、赌坊、酒缸,哪儿都见不到陈三皮的影子。”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说。

    宝庆一拳砸在树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钱藏起来了。”

    正说着,赵大海急匆匆过来了,众人问他:“大海哥,您师父来了么?”

    谁都知道,赵大海自幼学拳,师从鹰爪功传人,京城名镖师赵僻尘,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库伦的镖,十几年从未失过手,后来随着电报铁路邮政的兴起,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赵镖师就歇业在家带起了徒弟,他的字号在北京城也算响当当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给一份面子。

    众人殷切的望着赵大海,可是他却摇摇头说:“不巧,师父去保定走亲戚了。”

    “这怎么办!”宝庆急的团团转,忽然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我和他们拼了!”

    “我有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果儿忽然说道。

    果儿今年十四岁,是他姐姐带大的,和杏儿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聪明,连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才送去杂货铺当了个小力笨,又因为不够勤快被退了回来。

    “咋办,你说。”宝庆眼巴巴的问道。

    “跟我走!”果儿拔腿便走,众人在后面紧随,一路来到宣武门内的花旗诊所,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诊所尚未关门,果儿推门就进,在诊室地上跪下,冲穿着白大褂的洋人医生砰砰的磕头。

    “你妈妈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认识果儿,知道他是自己一个病人的儿子,难道说那个手术患者的病况有了突变?

    “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儿继续磕头如捣蒜,他可不是来虚的,每一下都磕的极响,坚硬的地砖上血迹斑斑。

    “你姐姐?她怎么了!”斯坦利医生一把抓住果儿,不让他继续磕头,这个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儿,斯坦利医生很有印象,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大辫子姑娘,透着东方女孩的羞涩与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您才能救她!”

    斯坦利医生顿时恼怒起来:“二十世纪还有人买卖人口,太荒唐了,走,带我去看看。”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打开转轮检查了一下,六颗子弹一发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兜里,把手枪插在了腰带上,回身从墙上摘下一顶牛仔帽卡在头上。

    “老肖恩,这里虽然不是德克萨斯,但每一个正义的牛仔都不会容忍邪恶存在。”斯坦利医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章 僵局
    见洋人医生答应出面帮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凭马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洋人,杏儿有救了!

    众人随着斯坦利医生来到大门口,却发现雪下的更大了,马路上,屋檐上都积了一层雪,行人车马稀少,想找辆车都难。

    “洋大人,您府上不是有一辆洋车么,我拉您去!”宝庆自告奋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马家大院而去,宝庆惦记着杏儿的安危,脚底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般,拉着洋车飞一般狂奔,赵大海、小顺子和果儿在后面紧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诧异的看着他们,能在大雪天把洋车拉的如此飞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车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又硬又滑,宝庆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车把卡啪一声折断了,紧随其后的赵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点甩出车厢的斯坦利医生。

    宝庆懊丧的爬起来,看着洋车把白森森的断茬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一跺脚,蹲下来说:“洋大人,我背您!”

    斯坦利医生也不矫情,真就趴在了宝庆宽厚的后背上,赵大海和小顺子在后面托着,继续冒雪疾奔。

    ……

    马家大院,对峙还在继续,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专拣猪头肉、鸡大腿猛吃,李警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头发上还在往下滴着煤油。

    “大家都动筷子啊,一会儿就凉了。”陈子锟还挥舞着筷子招呼别人,打手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大圆桌旁坐的依然是马家老少们。

    手枪就搁在圆桌上,但没人敢动。

    马老二已经认出这家伙就是在天桥差点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个愣头青,马老三也认出这小子在火车站跟自己叫过板,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他妈的就是命!

    马世海半闭着眼睛,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是自己大寿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灾,对方不就是要人么,给他就是,北京城就这么大,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朝六儿子使了个眼色,老六是洋学生,六个兄弟中最聪明,最能随机应变的就是他,父子连心,不用当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

    “英雄,我告个假,上茅房。” 老六站起来,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

    “请便。”陈子锟头也不抬的说。

    老六起身出去了,没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备车,去警察厅!”

    对付这号土匪,必须请武装巡警出马才行。

    杏儿终于被带来了,身上的大红袄撕的一条条的,脸上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直划到脖子上,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厅上来的。

    看到陈子锟坐在酒桌上,犹自挣扎的杏儿忽然停止了动作,她知道,陈大个来救自己了。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说,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马世海也跟着问道。

    两个老妈子吓得赶紧跪下:“老爷,不关我们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们刚给她松了绑,她就抢了个剪刀要寻短见,脸也划伤了。”

    马世海心中暗惊,这丫头倒是个烈性女子,老二办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划伤的,那就罢了。”马世海道。

    “放屁!”陈子锟把筷子重重一放,怒骂道:“不是你们抢人,能寻短见么!姓马的,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谁也别想好!”

    马世海心说你小子蹬鼻子上脸啊,但嘴上却道:“是是是,是咱们的不对,来人啊,给姑娘拿点看伤的钱。”

    又是一个托盘送上来,里面是二百块大洋,码的整整齐齐,银光闪闪。

    陈子锟暗道你个老狐狸,二百块银洋足有十四五斤,虽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响闪转腾挪,马老爷子心机真重啊。

    “谁要你的臭钱!”杏儿怒喝道。

    “对,这点钱你打发要饭的呢!这笔帐咱们留着慢慢算。”陈子锟抓起手枪,拉着李警正起来:“大人,麻烦你送我们一程。”

    又对杏儿说:“待会跟紧我。”

    杏儿咬着嘴唇一点头。

    出了屋门,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十几支灯笼,照的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泼皮们站的满满当当,看到有人出来,顿时聒噪起来。

    “都让开,让开。”马老二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呵斥着,暗里却朝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递了个眼色。

    二爷经常在天桥一带厮混,也认识几个手上带点工夫的伙计,有一个号称铁弹强七的家伙,从小就玩弹弓,三十步以内的飞鸟,百发百中,他用的弹弓很讲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树杈子加洋车的胶皮内胆做成,弹丸并非真的铁弹,而是用一种陶土捏成,在太阳下暴晒七天,硬的和铁弹一般,打人效果极佳。

    强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马老爷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爷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弹弓,装入一枚泥丸,把弹弓拉满了,瞄准了贼人拿枪的手。

    因为是躲在暗处,陈子锟并没有注意到强七,但是趴在屋檐上的一个黑影却将下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强七刚要发射之时,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脱手而出,强七发出一声惨呼,捂着手腕乱蹦不已。

    众人急忙相救,发现强七手腕上嵌着一枚边缘打磨的极其锋利的铜钱。

    “金钱镖!”有识货的人失声喊道。

    他们慌忙抬头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

    马老太爷是又气又惊,他气的是居然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惊的是土匪还有同伙。

    金钱镖是暗器的一种,和飞蝗石、袖箭、飞刀一样,以手掷出伤人,江湖上擅长玩这个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这土匪如此镇定,原来有高人压阵。

    陈子锟也是一惊,看情况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却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杂院那些兄弟可没这个本事,难道说今夜还有别人也来闯马家?

    “哈哈哈,想玩阴的,瞎了你的狗眼,谁敢再动,我兄弟就不客气了,直接取他性命!”陈子锟顺水推舟,把神秘人认作自己的同伙,恐吓马家人道。

    屋檐上那个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哼,谁是你的兄弟。”

    这回马家人彻底没招了,在马老太爷的呵斥声中,乖乖让出一条路来,陈子锟挟持着李警正,慢慢向大门走去,杏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飞舞,马家大院里人满为患,却是鸦雀无声,能清楚的听见脚踩在积雪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终于来到马宅门口,马世海一摆手,下人上前把两扇红漆大门打开,忽然外面几十道手电光照进来,紧接着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数十名武装警察端着步枪,已经把马宅团团围住。

    “妈了个巴子的,今天这排场整大了。”陈子锟用花口撸子的枪管顶了顶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该说句话了。”

    李警正有气无力的喊道:“弟兄们,别开枪,是我。”

    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老李,你这是咋回事?枪也让人给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绝对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这叫一个寸劲,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许国栋,两人官衔一样,资历也差不多,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大仇小恨不计其数,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

    “老许,让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们有啥话以后慢慢说。”李警正喊道,心中却道,赶明我找个机会,一定弄死你丫的。

    许国栋阴阳怪气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盗安民是咱们当巡警的职责所在,放走了贼人,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世海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心说你们俩斗法,别牵扯我们马家啊,忽然瞅见站在许国栋旁边的老六,不禁骂道平时就数你小子最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傻了呢,找谁也不能找许国栋啊。

    局势一时间僵持住,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人死鸟朝天,不就是一条命么,大不了拼了,等会先把身边这个大官点了天灯,再弄死马家几口人当垫背的,怕个球啊!

    “贼人,你速速缴械投降,要不然我就开枪了。”许国栋喊道。

    “有种你就开枪!”陈子锟把李警正拉到身前当挡箭牌,扭头看了一眼杏儿,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吼:“都住手!”

    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几人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居然是个洋鬼子。

    斯坦利医生没料到场面会如此火爆,不过几十条枪在经历过凡尔登绞肉机大战的他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他旁若无人的走过来,站在陈子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

    “我信。”陈子锟答道,他从这个洋人老头眼里看到一种让人放心的东西。

    “很好,现在把枪给我。”斯坦利医生说。

    陈子锟将花口撸子在手指上转了个圈,交到了医生手里。

    斯坦利医生转身对巡警们大声道:“他是美国人,你们无权逮捕他。”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一章 他是美国人
    洋大人一句话,现场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厮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一副典型关外老客打扮,八竿子也和美国人打不过一起去啊。

    许国栋心知肚明,洋人老头是故意找借口给这小子脱罪呢,是不是美国人他才不关心,他上心的是今天这个事情怎么才能最大限度的让李警正丢面子。

    “这位先生,您说他是美国人,可有什么凭据么?”许国栋一摆手,让手下们收了枪,和和气气的问道。

    “当然有,我就是凭据,他是我的儿子。”洋大人这句话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李警正鼻子都气歪了,心说你把俺们都当三岁小孩哄啊,这土匪分明是正宗的中国人,哪里有混血的影子。

    陈子锟心中也暗骂,老洋鬼子你这是趁机占老子的便宜啊,不过嘴上却装作气急败坏的嚷道:“爹,这事儿能告诉他们么!”

    斯坦利医生暗赞这小子随机应变的能力真强,他一耸肩膀解释道:“他是我的养子维克托.斯坦利,庚子之乱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托付给,所以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不管他是否真的触犯了法律,你们中国警察都无权逮捕他。”

    这下总算给了大家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庚子之乱确实死了不少信教的二毛子,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洋人收养也是可行的。

    许国栋说:“既然是美国人,咱们确实管不了,不过您儿子今天这事儿闹得够大,回去之后您还得严加管教才行。”

    斯坦利医生道:“那是一定。”

    正在此时,李警正手下的一帮人也赶到了,看到自己人到场,李警正胆气上来了,大吼道:“谁他妈也不许走,都给我带到警所去!”

    他没法咽下这口气,被浇了煤油,下了手枪,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了一路,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这张脸往哪里搁,洋人分明是故意为那土匪脱罪,什么狗屁美国人,他要是能拿出美国护照来,老子李字倒过来写!

    听到长官下令,李警正手底下的巡警们立刻将步枪的枪栓拉的哗啦啦响,斯坦利医生见状大怒,一把将李警正拽了过来,拔出腰间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顶住他的脑袋说:“先生,你真的要和美利坚合众国为敌么!”

    李警正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信了,他确实是您的儿子,一点都假不了。”

    众警察也都纷纷点头,心说这爷俩的作派如出一辙,一言不合就掏枪,还真有可能是父子俩。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斯坦利医生这才收了左轮,从容问道。

    “可以,您请便。”李警正点头哈腰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洋人医生的诊所就在宣武门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他愿意出这个头,那马家小妾被劫走的案子找他要人就行。

    可是陈子锟却出乎意料的说道:“不行,事儿没说清楚不能走!”

    所有人再度大跌眼镜,赵大海、宝庆等人都急的暗暗跺脚,心说你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今天这个事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么?

    只听陈子锟道:“既然巡警都来了,那咱们就说道说道,马家强抢民女,这个事儿怎么算?”

    马世海一听就怒了,沉声道:“我马家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这个女子,那是犬子花了二百大洋从她爹那里买来的,白纸黑字红手印,何来强抢民女之说。”

    陈子锟冷笑道:“那怎么把大院砸了个乱七八糟,把人家姑娘的母亲、弟弟都打伤,这不是强抢又是什么!”

    马老二凑怀里摸出契约嚷道:“大伙儿看清楚,她爹陈三皮按了手印的,这怎么能是强抢,我们马家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马世海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强抢就强抢啊,谁能证明?”

    忽然远处一声喊:“我能证明!”

    众人闪开一条路来,只见一个老巡警拖着一个中年人过来,正是薛巡长和陈三皮。

    来到人群中,陈三皮袖着手往地上一蹲,不敢抬头。

    薛巡长道:“这个人是苦主的父亲,契约是真的,手印也是真的,不过二百块钱根本就没给!”

    一片哗然,不给钱那不就是抢么,这马家办事也忒不厚道了。

    马老太爷脸上挂不住了,儿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弄个契约逼人家按了手印,钱却先欠着,这种事儿他不是第一回干了。

    马老二强词夺理道:“你说没给钱就没给钱啊,老子分明给了的。”

    薛巡长针锋相对道:“这契约上可有中人作保?”

    马老二不响了,人口买卖是大事,必须要有中间人作保,他欺负陈三皮不懂,就省了这个手续,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事到如今,已经基本分明,马家强抢民女,陈子锟擅闯民宅,不过人家维克托陈是美国人,巡警不能抓,就只能先把马老二请到警所里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巡警们收队回去,马老二被李警正的人带走审问,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但能逼得他们做做样子,也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斯坦利医生借着马宅门口的灯光,用纱布和药棉帮杏儿包扎了脸上的伤口,陈子锟冲马世海一抱拳:“马老爷,今天打扰了寿宴,改日再登门拜访。”

    马世海这个憋屈啊,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小家巧啄了眼,本来是好端端的六十八大寿外加洞房花烛夜,高朋满座,瑞雪添彩,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可是硬生生被搅得一团糟,看吧,赶明儿马家丢人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北京城。

    但是此刻不能塌了面子,他也一拱手:“马某等着尊驾。”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去了,马老三凑上来问道:“爹,要不要派人跟过去把他们做了?”

    马世海一脚踢在三儿子屁股上:“还嫌不够乱么!洋人也是你能惹的?动了洋人,东交民巷发兵过来,是你挡还是我挡?”

    ……

    终于回到了大杂院,邻居们都没睡,看到陈子锟他们带着杏儿安全回来,赵大海的爹高声叫了一声好,然后自发的掌声响了起来,杏儿娘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看到女儿脸上缠着纱布,顿时一愣,然后扑上去,娘俩抱头痛哭。

    哭声凄惨无比,邻居大婶大姐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陈子锟对斯坦利医生说:“我先办一件要紧的事情,然后咱们再谈。”

    斯坦利医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就听陈子锟吩咐道:“果儿,把你爹搀起来,架着他的胳膊。”

    陈三皮从进院子起就蹲在角落里,此时被果儿搀扶起来,满脸的惊恐和惭愧,很是不知所措。

    “小顺子,你在另一边架着陈大叔。”陈子锟微笑着说道。

    小顺子和果儿一左一右把陈三皮架了起来,陈子锟找了块破布缠在拳头上,试试松紧度,走过来问道:“大叔,我说过什么话你忘了?”

    “那啥,都是大叔的不是,看在杏儿的面子上……”陈三皮话还没说完,陈子锟重重一击勾拳已经掏在他的胃部。

    陈三皮的身子佝偻的像个大虾,疼的他面色都变了,果儿和小顺子松开手,陈三皮慢慢蹲在了地上,大口呕吐着。

    “这一拳让你长点记性,你是人,不是畜生,要有下次,我就不用拳头了,用这个。”陈子锟掏出刺刀来,嗖的一声扎在陈三皮身旁,“这是专杀畜生的刀!”

    教训完了陈三皮,陈子锟走到斯坦利医生面前,单腿跪地道:“大夫高义,陈某钦佩之极,请受我一拜。”

    斯坦利医生道:“除暴安良,是每一个正义的牛仔的分内之事。”

    陈子锟纳闷道:“牛仔是什么?”

    “牛仔是正义的使者,挎着柯尔特手枪在美国西部广阔的大地上纵情驰骋,遇见不平之事就拔枪相向,左轮枪就是审判官,六颗子弹是陪审员,我这样说,你能理解么?”

    “明白,牛仔就是美国的侠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宝庆走过来,双膝跪地道:“锟哥,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杏儿,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洋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我薛宝庆啥也没有,就剩两膀子力气,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拉一辈子车,分文不取!”

    斯坦利医生说:“我正缺一个车夫,你明天就诊所上班吧。”

    又对陈子锟说:“你明天也来一下诊所,我们去东交民巷办一些手续。”

    陈子锟问道:“什么手续?”

    斯坦利医生道:“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调查你的身份,我虽然无法帮你办美国护照,但是可以在使馆登记备案,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你是我的养子,作为绅士是不可以撒谎的,怎么,难道你不愿意成为斯坦利家族的一员么?”

    陈子锟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辈子是改不了啦,咱爷俩要是有缘,下辈子再当一家人吧。”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二章 冰上芭蕾
    这年头能和洋人攀上亲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婉言谢绝了斯坦利医生,更让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如果他们继续找你的麻烦,就到诊所来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们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请不要叫我洋大人,因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淳朴的笑声。

    斯坦利医生告辞离开,薛巡长父子护送他回诊所,院子里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睡觉,正当陈子锟走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天而降,哗啦啦一阵乱响。

    “谁!”陈子锟抬眼望去,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瓦片动静,好像是野猫在屋顶上经过。

    捡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顿时想到马世海让人端给自己的那个托盘了。

    “谢了,朋友!”陈子锟冲天空一抱拳朗声道。

    进屋一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现大洋,陈子锟点了二十块钱揣怀里,剩下的拿到杏儿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些钱留着过年用。”

    杏儿娘说啥也不愿意收,陈子锟道:“干娘,您就别客气了,权当我存在您这儿的伙食费行不?”

    这样一说,杏儿娘才高高兴兴的收下,而且并没有问这钱的来路,因为她相信陈子锟,绝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子锟走了,杏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无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缓过来。

    杏儿娘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娘看过了,脸上划的不深,留疤也不会太显眼的。”

    哪知道这样一说,杏儿哭的更伤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谁也猜不透,杏儿娘只能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陈子锟送来的钱藏进了墙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这些的时候,果儿很有眼色的走到门口,监视着一个人住在外间屋的陈三皮。

    挨了一顿揍的陈三皮格外的老实,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估计闹腾这一场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

    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让马世海再次爆发雷霆之怒,老妈子、佣人们跪了一地,谁也说不出钱是怎么丢的。

    其实马世海心中明白,这钱应该是那个使金钱镖的飞贼趁屋里没人偷的,但他还是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借机发泄胸中恶气。

    院子里,厅堂上,依旧是杯盘狼藉,好端端的寿宴搅了不说,还让北京四九城的爷们都看了笑话,马家的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用不着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风靡全北京。

    发了一通脾气,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来了,快步走进客厅,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发狠道:“这事儿不算完,他以为找了美国人当靠山就刀枪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说了,明天找内务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说啥都得把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对,那小子要真是美国人,咱也就认了,一个假洋鬼子也跟这儿闹腾,这口气谁能咽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着摩拳擦掌的起哄,说要是查出来不是真美国人,说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来剥皮挖眼,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几个儿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奋,马世海却一言不发,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儿子们面面相觑:“爹这是咋的了?”

    ……

    天桥北面有条臭水沟叫龙须沟,沟边有些破砖烂瓦搭建的大杂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卖力气的穷汉,还有外地来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这儿。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顶上、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连最嚣张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气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墙根疾奔着,如果留意她的身后,会发现积雪上的足迹很轻浅,一阵雪花飘过就掩盖住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轻功。

    黑影来到大杂院,蹑手蹑脚进了一扇门,刚来到床边准备躺下,听到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声问道,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

    “你去哪儿了?”当爹的问道。

    “没啥,出去转转,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码揣了百十块钱,你当爹真老了么,这都看不出来?”

    女儿不说话,捏着夜行衣的衣角,悄悄冲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当爹的忽然发怒道。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

    女儿一拧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却撅了起来。

    “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都忘了么?”

    “没忘,饿死也不偷东西,可我这不叫偷,我这是劫富济贫,爹你是不知道,马家可坏了,昨天还想抢我来着,我……”

    “还狡辩!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什么劫富济贫!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女儿不敢争辩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当爹的走过来,看到女儿嘴角挂着一丝清亮的口水,不禁怜惜的摇摇头,拿了一床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

    天亮了,雪也停了,陈子锟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驸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孩子们兴奋的堆着雪人,打着雪仗,古都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北大已经放寒假了,而且洋车还放在学校,于是他先去了红楼,把洋车的车胎补好,这才拉着空车去了林宅。

    看到陈子锟来到,张伯很是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小姐呢?没出门吧。”

    张伯道:“宅门的小姐当然是在家里,哪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在家就好。”陈子锟拔腿就往垂花门走,根本不顾张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进,没这个规矩。”

    张伯眼睁睁看着陈子锟进了二门,不由得感慨道:“拉车的没事就去找小姐,民国了也不能这样啊,真是世风日下。”

    昨天林文静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为不是被自家车夫送回来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顿骂,张伯和林妈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陈子锟这小子不老实,整天贼眉鼠眼的,家里用这样的人迟早要出事。

    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车夫,听了下人的汇报,更决定辞退这个车夫,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马上就要过年了,太太要趁这段时间和京城权贵圈子拉上关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着汽车出门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里只剩下姐弟俩和林妈张伯。

    陈子锟进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静在扫雪,赶忙抢了扫帚道:“我来。”一边扫着雪一边随口问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门了,米姨去东安市场买皮货了。”林文静答道。

    陈子锟把扫帚一丢道:“咱们堆雪人吧。”

    林文静眼睛一亮:“好啊。”

    她冲屋里喊道:“文龙,出来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个小皮球一般走到门口,迟疑道:“太冷了,姆妈不让我出门。”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你这么胆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没有小**啊?”

    “你才没有小**呢。”林文龙不服气了,也跑到院子里来,三个人一起铲雪、扫雪,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林妈和张伯气的七窍生烟,但是无计可施。

    “等太太回来,一定要把这个姓陈的赶走。”林妈气呼呼地说。

    院子里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堆起了两个雪人,林文静拿来水桶和脸盆给雪人当帽子,脸上插了萝卜当鼻子,姐弟俩长期生活在南方,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玩过雪,这回是过了瘾了。

    听到胡同后面的吵闹声,陈子锟灵机一动,“咱们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静还有些迟疑,林文龙却欢呼雀跃起来:“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虽然以寡敌众,但是这边有陈子锟这员大将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竟然占不到上风,林文静姐弟俩躲在陈子锟后面捏雪团,为他提供弹药,陈子锟身高臂长,砸的又准,野孩子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打赢了,打赢了!”林文龙兴奋的直蹦,脸上红扑扑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林文静却知道,娇生惯养的弟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陈大哥,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吧。”林文龙显然是意犹未尽。

    陈子锟也不含糊:“走,去什刹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妈不在家,林文静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弟弟上了陈子锟的洋车,直奔什刹海去了。

    什刹海的冰已经很厚了,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在冰上行走玩耍,陈子锟找了块木板,让林文龙坐在上面拉着他飞跑,跑了一圈后回来,手里多了两串冰糖葫芦。

    姐弟俩吃着冰糖葫芦,欣赏着雪景,早把爹妈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我拉你滑一圈。”陈子锟向林文静伸出了手。

    “好!”林文静欣然答应,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交给弟弟,牵着陈子锟的手在冰上滑了起来。

    陈子锟身材高大,脚步扎实,林文静小巧玲珑的身子犹如燕子般翩翩飞舞,什刹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玩累了,陈子锟带着姐弟俩去找了个摊子,吃糖火烧,喝油面茶,林文龙看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馋涎欲滴道:“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陈子锟叫住卖冰糖葫芦的,掏了一块大洋给他,把整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全买了下来。

    林文龙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妈妈很娇惯他,但也到不了这种夸张的地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爱死自家这个车夫了。

    就这样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陈子锟还准备请姐弟俩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静已经隐隐有些担心了,说:“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发脾气的。”

    于是陈子锟拉着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宅,刚进胡同口,林文静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米姨回来了。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静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胆进了二门,陈子锟还没把车收进门房,就听到内院里太太的怒吼声:“侬做啥事体去了!”

    难怪太太发怒,天都黑了一双儿女还不回家,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看到儿子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像个卖零食的小贩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把抢过儿子扛着的草把子,连同上面的冰糖葫芦全都扔到了地上,顺手把儿子嘴里的那一根也抢过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碎。

    林文龙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横抱起来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几下,其实抬得高,落得轻,打得并不是很重,但林文龙拿见过姆妈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芦,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急,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是我带文龙出去了,您不要责罚他了。”林文静心疼弟弟,壮着胆子劝道。

    太太冷哼了一声:“侬长本事了是吧,都能带弟弟满城白相了,侬晓不晓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静辩解道:“有陈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气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和卖苦力的搅在一起,成何体统,侬给我跪下!”

    林文静直挺挺的在客厅里跪下,太太把儿子抱进了卧室锁起来,拿了五角小洋给林妈说:“打发拉车的滚蛋。”

    林妈颐指气使的出来,把钱往陈子锟面前一丢:“太太说了,明天你不用来了。”

    陈子锟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妈也不含糊,把五角钱揣进自己兜里回去了。

    张伯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啊。

    过了半个钟头,先生回来了,看到大女儿跪在地上,便问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来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驳,忽然卧室里传来呕欧的声音,慌忙进去一看,是儿子趴在床边呕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芦吃坏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女儿说:“你也太不注意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都拿给阿弟吃,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吃了,回房思过去。”

    林文静低着头回到了西厢房,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死去的亲妈,不禁泪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开门一看,地上摆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半只黄灿灿的烤鸭,一碟白面饼。

    这是谁送来的?林文静狐疑的左顾右盼,正房的窗户里倒映着父亲和米姨的影子,林妈也在大门口和张伯聊着天。

    不管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饥肠辘辘的林文静把托盘拿进屋,摆在书桌上吃了起来,烤鸭皮酥柔嫩,肥而不腻,她吃的满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来。

    ……

    给心上人送完烤鸭,陈子锟在石驸马大街上百无聊赖的溜达着,差事丢了他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后再没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个大麻烦。

    以后想见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门口蹲着等才行啊,不过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当成贼就不好了,咋办?陈子锟灵机一动,干脆买辆洋车,当个自由车夫,爱上哪儿蹲着都没人能管,还能拉着心上人到处跑,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买车的钱从哪儿出?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包大洋应该是属于杏儿家的,自己不好再动用,坑蒙拐骗自己不会,靠卖力气赚钱又太慢,对了,不是还有两个赌局么,赌注总共有七百多块钱呢,自己若是赢了赌局,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按照辜鸿铭给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树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门进去,一个垂着辫子的粗壮男仆让他在门口稍等,通禀了老爷之后,让陈子锟进去了。

    客厅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辜鸿铭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见陈子锟来到,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道:“坐。”

    陈子锟坐下,静静等着辜鸿铭授课,半天不见动静,便问道:“教授,你不会把前几天说的事情忘了吧?”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不敢来呢,看来你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陈子锟道:“我不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对那二百一十三块大洋志在必得,麻烦你赶紧开始教吧,我赶时间。”

    辜鸿铭道:“你莫不是还要赶着去拉车?”

    陈子锟道:“我下半场还要去刘师培先生那里学国文。”

    辜鸿铭再次爽朗大笑,问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可知道这拉丁文有多难?”

    陈子锟道:“拉丁文再难,也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中国字有几千上万,精通汉语的外国人还不是比比皆是。”

    “说得好!”辜鸿铭抚掌笑道,拿了一张纸,一杆笔,也不用教材,就这样开始教授这个洋车夫学习欧洲贵族们才学的拉丁文。

    本来辜鸿铭只是想简单培训一下陈子锟,起码能默写字母,拼写十几个单词,说上一两个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钟下来,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经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这个车夫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有教他的东西过目不忘,而且听力极佳,发音纯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细,辜鸿铭简直怀疑这小子前十几年是在欧洲宫廷里渡过的,在名师教导下系统的学过拉丁文。

    “老朽常以为自己是天才,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鸿铭抚须长叹。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语言学习能力超强,在二柜的教导和熏陶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俄语,来北京不过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当地道了,学点初级的拉丁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陈子锟已经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诵拉丁文谚语,拼写一百多个单词了,这已经超出了辜鸿铭的预想了,老头儿兴致上来,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词典》给他。

    “这个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获就看你的天赋了。”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接过词典揣怀里,问清楚了刘师培的住处,辞别辜鸿铭直奔那厢去了。

    刘师培对陈子锟的到来同样惊讶,他们都以为这个车夫已经放弃了赌局呢,刘家烟雾缭绕,刘教授虽然咳嗽的很厉害,依然是烟不离手,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级小学课本,让陈子锟好好看看。

    “教授,这是多大孩子读的书?”陈子锟问道。

    “哦,你底子薄,这是七岁儿童读的书。”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岁的。”陈子锟傲然道。

    刘师培哑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课本给他,陈子锟快速翻完一遍,道:“学完了,出题吧。”

    见这车夫如此有自信,刘师培索性出了一张高小毕业生才能答得出的国文试卷,陈子锟拿了钢笔,上下翻飞,笔走龙蛇,刘师培接过试卷一看,大惊失色:“你上过学!”

    试卷上的字迹隽秀硬朗,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没有受过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

    陈子锟挠挠头:“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书。”

    刘师培继续追问,陈子锟便告诉他自己两年前曾经坠马失忆,但却隐去了当土匪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许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刘师培扼腕叹息,又拿来毛笔和砚台宣纸,让陈子锟写毛笔字来看。

    结果却大失所望,虽然陈子锟的硬笔书法很是规整,但毛笔字却是一塌糊涂。

    “看来你是在新式家庭长大的,真是可惜啊。”刘师培再度叹息。

    但这个可惜和前面一句里的可惜完全是两个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广东一带的洋行买办家庭,会让儿女全盘西化,信基督教,学英文,吃西餐,写字都用自来水笔,陈子锟很可能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这些年战乱频繁,导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间,而他的这种身份背景,其实更适合学习胡适那一套东西,而不是师从刘师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东西吧,刘师培把那些课本都收了起来,重新拿了一本《中国中古史讲义》递给陈子锟,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正式给这位学生讲课。

    从刘教授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大雪初霁,天气格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陈子锟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来,忽然前面路边站起两个黑影来,身材魁梧,声若洪钟:

    “尊驾可是纵横关外的双枪快腿小白龙?”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俩不速之客,陈子锟立刻警觉起来,先往墙角一站,确保自己身后无虞,这才问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么指教?”

    两条汉子腰间板带杀的紧紧地,泡裤、腿带、鱼鳞洒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我们师父听闻尊驾大名,想会会您。”

    说着一张帖子双手递过来,陈子锟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写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无非是久闻大名,想以武会友的江湖客套话,地点设在天桥西边的陶然亭,时间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齐天武馆于占魁。

    陈子锟根本没听说过于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出来,这家伙肯定是马家请来找回场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两个汉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矫健,分明是走着查拳门的连跳步,不过陈子锟没正规拜师练过武,只能看出来这俩人是练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杂院,陈子锟把帖子给赵大海看了,赵大海当即大惊失色:“你答应了?”

    陈子锟纳闷道:“我当然答应了,不就是打架么。”

    赵大海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于占魁分明就是马世海请来对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着比武的机会取你性命,马家碍着洋人医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对付你,就想出这一招来,真是狠毒。”

    陈子锟道:“那个于占魁很厉害么?”

    赵大海道:“何止是很厉害,他是沧州人,自幼好武,拜师无数,各种拳法都精通,来北京后踢遍各处武馆无人能敌,从此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开了一家武馆叫齐天,取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想会会他。”

    赵大海见劝不住他,只好说:“既然这样,躲是躲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马,到时候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照应。”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杏儿端着饭菜进来,一海碗小米稀饭,稠的能插进筷子,两个大窝窝,一根葱,一碟大酱,两个煮鸡蛋,都是热的。

    “哟,咋还给我留了饭呢。” 陈子锟早已饥肠辘辘,招呼杏儿道,“一起吃吧。”

    “不了,吃过了。”杏儿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来收拾碗筷。”

    ……

    马家,客厅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位客人,脑袋锃亮,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塌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阴鸷无比,身上穿的是考究的黑缎子马褂,丫鬟上前奉茶,被他一眼扫过,竟然吓得哆嗦起来,茶碗坠地,被他轻轻一脚就挑了起来,放到桌上,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马世海赞道。

    “不敢当!”秃头客人一抱拳,声音冷硬的像是铁皮筒里挤出来的一般。

    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于馆主已经听说了,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遭此奇耻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过来,上面是红纸封好的银洋,五十块包成一个圆柱形,足有五百块之多。

    于占魁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接茬,不屑的掸了掸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世海多么老于世故的人,顿时笑道:“这是给弟兄们喝茶的小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于占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沙哑着嗓子道:“其实不用马老板给钱,我也想会会这位关东大侠门下弟子。”

    马世海道:“此人年纪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负我泱泱中华无人,欺负我北京国术界无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败类,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称快。”

    于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别说是汉奸败类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样教训。”

    另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了客厅,向于占魁报告说:“师父,帖子已经给他了。我们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树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刘教授府上,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于占魁顿时惊讶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拜会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会奇怪,可是来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这可真是蹊跷。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于占魁的兴趣来,他扭头对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赖马老板操心。”

    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上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友都请去做个见证。”

    于占魁起身告辞,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声送客,马家老少毕恭毕敬的将贵客送到了大门口。

    “留步。”于占魁一抱拳。

    “恕不远送。”马家老少也都豪气云天的一拱手,目送于占魁和他的两个徒弟远去。

    “爹,于占魁能对付得了那小子么?”马老四问道。

    “行与不行,和咱们家有关系么?”马世海阴恻恻的一笑,显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来。

    昨晚的事情,丢人的可不止他马世海一个,这口恶气李警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一个在外交部办过十几年洋务的小官员打听宣武门内花旗诊所斯坦利医生的底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洋人老头的背景可不简单,庚子之乱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和义和团打过巷战,使馆区那些外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还是美国陆军的上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连公使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既然如此,惊官动府解决问题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上洋人,谁也不敢接这个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阴了那小子,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江湖就这么大点,事发了,谁都知道是老马家干的,那小子可是在帮的胡子,他死了不要紧,给马家惹下灾祸就麻烦了,马家虽然是地方上的一霸,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土匪惦记上,隔三差五来闹腾一回,谁也受不了。

    于是,马世海想到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于占魁这个人骄狂贪财,武功高强,请他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找陈子锟比武,到时候大家用言语一激,当场签个生死文书什么的,打死不论,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弄死陈子锟了么,因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别人的嘴,就算有寻仇的,也是找于占魁,而不是找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上的朋友都叫去,让大伙儿看个热闹。”马世海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大门。

    ……

    次日上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汇聚到了陶然亭,这里本是文人雅集之处,忽然来了大批扎板带,穿泡裤的武行中人,让原先在亭子里赏雪饮酒的几个文人墨客颇感兴趣,也跟着观看起来。

    前日晚上马家闹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传遍了,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个事儿,当天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个人都在竭力传播着各种版本的故事,什么劫富济贫、夺妻之恨、挟持警官、飞镖伤人,京城的爷们天生都有说书的潜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昨晚又传出消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于占魁约战大闹马府的少侠,要京城的爷们就喜欢凑热闹,一听说这事儿,那还不早早的赶来占了位置。

    天桥的小摊小贩们闻风而动,挎着篮子穿梭于此,花生瓜子香烟茶叶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时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热闹的像是庙会。

    看客们彼此热情的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时局,天气不错,大太阳高高挂,陶然亭三面临湖,湖水结冰如镜面般光滑,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正主儿终于到了,齐天武馆的于馆主在徒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陶然亭,看客们纷纷叫道:“魁爷到了!”

    于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来到亭子里,早有人摆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定,先沏上一壶茶,慢慢的等着。

    那个劳什子的小白龙居然还没到,于占魁心里有些不舒坦,有心回头狠狠教训他一番。

    忽然北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对手到了,陈子锟在大杂院一帮人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陶然亭。

    双方在亭子里见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后,陈子锟道:“承蒙于馆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艺,我深感荣幸,不过按照我们关东的规矩,接受挑战的一方有权选择比试的方式。”

    于占魁眉毛一皱,随即又展开了,他称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不精,无所不会,查拳、弹腿、八极拳、八卦掌、铁砂掌、、鹰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柺子流星、软鞭硬锏,别管是手上脚上,还是器械上的,全都拿得出手。

    “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于占魁道。

    “比枪法。”陈子锟道。

    于占魁一惊,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这年轻人不简单啊。

    “不知道于馆主擅长手枪还是长枪?盒子炮还是水连珠?”陈子锟接下来这句话差点没把于占魁的嘴气歪。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五章 练家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于占魁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纵横江湖几十年还从未怕过谁,又怎么会轻易栽在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

    于占魁手底下人才济济,有个徒弟以前跟白朗造过反,善使快枪,正好能派上用场。

    “好,让我徒弟和你比。”于占魁一努嘴,身后跳出一个健硕汉子来,冲陈子锟一抱拳:“我叫闫志勇!请赐教。”

    声音炸雷一般响,好一条威猛的汉子。

    陈子锟也一抱拳:“闫兄请了,咱比长的还是短的?”

    闫志勇说:“早年我吃粮的时候跟管带当过马弁,挎过短枪,咱就比短枪吧。”

    陈子锟道:“好,咱就比短枪,枪呢?”

    闫志勇懵了:“枪呢?我还想问你呢。”

    于占魁这个气啊,没枪比个锤子!你小子诚心来捣乱的啊。

    不过这样更好,可以名正言顺的换点别的玩意比比。

    “大家都是良民,自然拿不出枪来,我看这样,就换弹弓吧,也是比准头的兵器。”于占魁道。

    忽然围观人群中爆出一声喊:“不就是枪么,有!”

    人群闪出一条路来,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呢子警服,褐色牛皮武装带,锃亮的马靴,手指上转着大檐帽,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腰间围着牛皮子弹转带,挎着盒子炮,枪柄上还悬着一条耀眼的红绸子。

    许国栋一伸手,两个马弁把盒子炮拿出来放在他手上,他拿着两把枪走到陈子锟和闫志勇面前道:“二位不是愁没枪么,许某这里有,你们尽管拿起比试,不过有一条,不能伤了性命,要不然我可要捕人的。”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喧哗,连警察都来凑热闹,这戏有的看了。

    马世海和他的几个儿子们暗道不妙,姓许的来凑什么热闹,不过怎么看他也不可能和陈子锟是一头的。

    马老太爷朝几个儿子递了个眼色:静观其变。

    闫志勇朝师父看了一眼,于占魁略一点头,他这才从许国栋手上接了一把枪别在了板带上,单手叉腰,斜了陈子锟一眼。

    陈子锟也拿了一把枪,大拇指掰开击锤,一拉枪机,黄橙橙的子弹跳了出来,手一松,枪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弹回去,撞击着纯钢打造的机匣,发出铿锵之声,连续拉动了十次,十枚子弹全跳了出来,撒了一地。

    “再拿一板子弹来。”陈子锟冲马弁一伸手。

    “给他!”许国栋道。

    刚才这些动作或许在围观者眼中不算什么,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玄机,但是在会使枪的人眼中,立刻就能辨出高下来,闫志勇拿了枪连检查都不检查就别在了腰里,而陈子锟则是细致无比的检查了手枪的性能和保养程度,还要求换了新的子弹,这一切都说明,他绝对是玩枪的行家里手。

    枪这玩意,必须自己经手才能放心,陈子锟和许国栋又不是朋友,自然信不过他,所以检查的很是仔细,不过这把枪看起来成色还算不赖。

    马弁又拿了一个桥夹的子弹给陈子锟,他拉开枪机哗啦一声把子弹从枪膛上方压了进去,上膛,开保险,枪提在手里,问闫志勇:“您先请?”

    “先来就先来。”闫志勇四下里踅摸着,周围人山人海,想找个靶子都难,忽然一只麻雀从天上飞过,他灵机一动,拔枪就射,砰的一声,麻雀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好!”闲汉们高声喝彩,天桥上卖艺的把式他们成天价见,早不稀罕了,可是耍洋枪的大戏可不多见,闫志勇瞄都不用瞄就打掉了一只麻雀,这手上的工夫着实不差。

    “该你了。”闫志勇骄傲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有些犯难,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想找个靶子太难了,被闫志勇打死了一只麻雀,剩下的鸟雀们全都藏起来了,天上空荡荡的,飘着几朵孤零零的云彩,要说打活物倒是有不少,四下里全是人,可那个能打么?

    左右瞥了瞥,看见于占魁手上戴的一串佛珠,便道:“于馆主,可否借佛珠一用。”

    “可以。”于占魁摘下佛珠丢过去,陈子锟接到就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可不是一般檀香木的佛珠,而是铁制的弹子用皮条串起来的,关键时刻可以拆散了当暗器用,是于占魁的秘密武器之一。

    陈子锟可不管那么多,将佛珠用力往天上一丢,迅疾举枪怒射,枪声响处,佛珠四分五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是砰砰砰连珠爆响,盒子炮打成了机关枪,每一颗佛珠都被子弹击中,天上火星四溅,瞬间一片铁雨落下。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话来,陶然亭外风萧萧一片,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许国栋率先高声叫好,同时猛拍巴掌,然后四下一片掌声,京城的老少爷们见到此等绝技,无不兴高采烈,由衷的敬佩。

    赵大海和宝庆、小顺子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都露出了笑容,特地请了假赶来的赵家勇更是眉飞色舞。

    马家父子面面相觑,暗道当日幸亏没有玩硬的,要不然马家那天夜里就灭门了。

    闫志勇虽然枪法过人,但比起陈子锟来还是稍逊一筹,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倒也不耍赖,把枪还给马弁,一抱拳道:“我输了!”

    陈子锟也把枪抛给马弁,抱拳道:“承让。”

    又对许国栋抱拳:“长官,谢了。”

    许国栋春风满面:“甭客气。”

    于占魁阴沉着脸,紧紧盯着陈子锟,忽然伸手四下里压了压。

    这里不是他的武馆,没人看他的脸色行事,看热闹的人们依然嚷嚷个不停,尤其是那些个于占魁的手下败将们,更是扬眉吐气,大声笑谈着。

    于占魁很生气,开局不利啊,自打他进北京那天起,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这小子太精明了,挑的是自己最不擅长的玩意,他怒火越烧越旺,四周噪杂的人群更是火上浇油一般。

    “都他妈住嘴!”于占魁一声大吼,震得方圆几十步内的人耳朵都生疼,武行里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少林的狮子吼工夫,当真了得。

    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于占魁站起来走了几步,声音沙哑低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玩洋枪算什么本事,我于占魁扬名立万,靠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玩意,不是洋人那一套东西,有种的话,就和我较量一下拳脚上的工夫。”

    “说得好!”马老二率先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闲人们也跟着起哄叫好,怂恿双方比试拳脚工夫。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耍洋枪算什么真好汉。”有人故意拿话激陈子锟他们。

    “白长那么大个子,比个拳脚也怕,怕是功夫跟师娘学的吧。”

    一阵哄笑。

    到底是年轻人,陈子锟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正要跳出来应战,却被赵大海按住了肩头:“别上当。”

    “那怎么办?当众认怂么!”陈子锟怒道。

    “不比试拳脚是过不去的,我来。”赵大海紧了紧腰间的大带,昂然站了出来。

    四下里顿时安静起来,有人认识,这位是赵僻尘的关门弟子。

    于占魁打量着赵大海,似乎在估摸他的分量,看了半天才道:“巩超,你上。”

    巩超也是于占魁的徒弟,二十六七岁年纪,满脸横肉、头皮剃得铁青,大冬天就穿了件白洋布的单褂,泡裤下面腿带扎的紧紧地,一双青缎子抓地虎靴子,浑身透着利落和威猛。

    两人站出来,互相见了礼,在亭子外面找了块空地,这就开始交手,赵大海使得是少林拳和鹰爪功,巩超使得是查拳和弹腿,打得乒乒乓乓不亦乐乎,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两人的工夫都不咋地。

    不过显然还是赵大海的实战经验更足一些,十几个回合后,一招黑虎掏心将巩超放倒,这一回合又赢了。

    于占魁脸上挂不住了,连输两阵,奇耻大辱啊。

    他身子一拧,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跃到了场地中,连马褂都不脱,傲然道:“赵僻尘的弟子是吧,我来会会你。”

    赵大海正要接话,陈子锟跳了出来,“且慢。”

    于占魁道:“怎么,你要上场?”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上场,我就是想说几句话。”

    大伙儿知道他是比武的正主儿,都凝神听他说话。

    “赵大哥和我都不是武行中人,赵大哥虽然拜赵老前辈为师,但学拳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就更别提了,根本就没学过拳,胡乱会两下散手,也是打群架打出来的,您老人家是京城武林成名的人物,就是靠欺负小辈混出的名堂?”

    “说得好!”小顺子和宝庆拍巴掌叫好,看客们也交头接耳,不得不说陈子锟的话有几分道理,武行中人才流行挑战踢馆,你堂堂一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馆主,非要逼着和两个江湖上毫无名气的小辈比武,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于占魁眼珠一转,抬手道:“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徒弟端上来一个托盘,里面装满了银元。

    “有彩头的,你比不比?”

    “比!”赵大海不等陈子锟说话,就站了出来。

    周围一片喝彩声,赵大海拉了个架势,冲于占魁道:“放马过来!”

    于占魁勃然色变,拔地而起,谁都没看见他的身形,就听到砰砰砰一阵响,赵大海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陈子锟眼中精芒一闪,这暴风骤雨般的连环腿唤起了他沉睡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六章 铁马硬桥
    薛宝庆、小顺子和赵家勇飞速奔到赵大海身边,想把他搀扶起来。

    赵大海嘴角流血,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道:“别乱动,我肋骨可能断了几根。”

    一片哗然,交手仅一合就把人踢飞,这功夫当真了得!

    而于占魁此时连外套都没脱,似乎是对付赵大海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当一回事,他若无其事的掸了掸缎子马褂上的灰尘,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

    “好!”马世海第一个叫起好来,马家的帮闲们顿时醒悟过来,也跟着大声聒噪着,喝着彩。

    北京武行里的同仁们却默不作声,于占魁是他们的公敌,自打这个黑鱼精前年来了北京,国术界就没太平过,这家伙整天就是踢馆、比武、切磋,全北京的镖局、武馆都被他踩了一个遍。

    于占魁身上有真功夫,十路弹腿出神入化,快如闪电,再加上年富力强,体魄过人,在年轻一代学武之人中算是翘楚人物,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遇到功夫比自己强的人也虚心求教,北营教头“大枪刘”刘昆刘老爷子曾经在查拳上赢过他一招半式,他当天就磕头拜师,非要学人家的绝招,当然这事最后还是没成,刘老爷子也不收品行不好的徒弟。

    这几年间,于占魁打败了十几家武馆的坐馆师父,也学了不少新本事,也学人家开了武馆收徒弟,每个徒弟每月两块大洋的学费,别管三教九流,交钱就能上。

    齐天武馆聚集了一帮武术界的败类,整天乌烟瘴气,横行一方,可是于占魁功夫高,谁也奈何不了他,本以为今天能有个横空出世的黑马教训一下这家伙,那知道还是敌不过他。

    正在大失所望之际,一个老者站了出来,冲于占魁一抱拳:“老夫来领教一下真功夫。”

    众人再次喧闹起来,不少人认出这位老爷子就是赵大海的师父赵僻尘,早年库伦走过镖,从没出过岔子,鹰爪功上更是有着几十年的道行,他一出手,保准有的看。

    有那好事之徒,当即就设了赌局,有押于占魁的,有押赵僻尘的,陶然亭闹哄哄的简直成了赌坊。

    于占魁冷眼瞧了瞧赵僻尘,老头儿一身短打,精神矍铄,但到底年岁不饶人了,眉眼间有一丝疲态。

    “好,那我就用鹰爪功来和赵前辈切磋一下。”于占魁依然不脱马褂,做了个鹰爪功的起势,架子端的挺地道。

    赵僻尘不禁大怒,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今天这个场合,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人老了,就不喜欢参与江湖上的争斗,怎奈赵大海是自己的小徒弟,又是远亲,磨不开面子所以来凑个热闹,没成想赵大海在人家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这当师父的再不出面,未免说不过去。

    有点变天了,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但看客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愈加的高涨起来,后来听人说,当日天桥上的买卖都比平时差了五成,那些耍把式卖大力丸的摊子更是没人光顾。

    笑话,有真把式看,谁还花钱去看假把式。

    于占魁和赵僻尘站在场子中央,互相打量着,彼此都凝神不动,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不动则以,动则必杀。

    忽然,两人的身形同时一晃,转瞬间就打到一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场恶斗,别管是内行外行,都看的瞠目结舌。

    这才是高手过招。

    两人动作快的令人应接不暇,只能听见衣襟带起来的风声和拳脚相接之声,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南,看官们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亭子里,窖台围墙上、光秃秃的树杈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陈子锟聚精会神的盯着这两个人的一招一式,但是眼前却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面金色牌匾下,自己正在跟着满头白发的师父有板有眼的练着拳脚。

    忽然,赵僻尘身形一收,拱手道:“我输了。”说罢扭头便走,步履间略有蹒跚。

    于占魁也收了拳脚,气不喘心不跳,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狞笑,拱手道:“承让。”

    大家伙面面相觑,还没看过瘾呢,这怎么就输了呢。

    赵僻尘的几个徒子徒孙围上来,递上手巾把,关切的问道:“师父,咋样?”

    “不碍的。”赵僻尘接了手巾把,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悄悄将手巾藏了,眼尖的徒弟看见,手巾上血红一片。

    赵师父是带病来的,多年咳嗽的毛病,每逢寒冬腊月就犯,刚才一番激烈打斗更是激发了旧病,这要是再打下去,老命都得交代在陶然亭。

    “老了啊。”赵僻尘仰天长叹。

    名震库伦的赵僻尘都败了,京城武行的老少们无不震惊莫名,难道就这样让于占魁嚣张跋扈下去么!

    但他们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的,这些年来于占魁已经把他们打怕了,光是比武死在于占魁手下的,一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于占魁依然穿着他的黑缎子马褂,似乎长袍大褂并不会影响他的动作似的,击败了赵僻尘,齐天武馆和他于占魁的名头又响了一些,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不过马世海就有些不高兴了,今天这场比武似乎有些南辕北辙了,本来是想借机弄死陈子锟了,怎么就成了于占魁的表演秀了,那五百块现大洋岂不是白给了。

    于占魁显然没有忘记和马世海的约定,他冲一直旁观着的陈子锟勾了勾手指:“小子,给爷磕三个响头,可以饶了你。”

    陈子锟托着腮帮,似乎没听到于占魁的说话。

    于占魁的两个徒弟怒了,闫志勇和巩超异口同声的喝道:“小子,师父和你说话呢!”

    陈子锟冲他俩一笑,扭头走到了赵大海身边,掏出腰里的十几个银洋给小顺子道:“我去会会他,待会押我赢。”

    “你?行么!赵师父都不行,你哪能打的过他,大海哥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伤了,咱就完了。”小顺子急了,一把抓住陈子锟的胳膊。

    陈子锟笑笑,冲他们挤了挤眼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等着发财吧哥们。”

    “锟子,你小心,于占魁下手狠着呢。”赵大海嘴角流血,抓着陈子锟的手叮嘱道。

    “没事,我心里有数,大海哥,看我怎么给你报仇。”陈子锟说罢,一转身回了比武场,冲于占魁一抱拳:“我来了。”

    于占魁狞笑了一下,道:“听说你散手功夫不错,我想领教一下,不过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欺负晚辈,就让你一只手两只脚吧,如果你能接我十招,就算你赢,五百块钱归你,我再加上这个。”

    说着从大拇指上退下一个翡翠扳指来,晃了晃丢进装银元的托盘里。

    “行!”陈子锟就一个字。

    “我加了赌注,你也加点吧,我看不如这样,比武难免有损伤,咱们签个生死文书,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也免得官司麻烦,你看如何?”

    “行!”陈子锟还是一个字。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却让于占魁有点一拳落空的感觉,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赵大海和赵僻尘都输了,他能赢?

    围观众人也都吃惊不已,都觉得陈子锟这小心疯了。

    “许是没见过这么多钱,痰迷心窍,失心疯了。”有人说。

    “他哪是魁爷的对手,瞧好吧,五招之内就要他性命。”有人附和道。

    “哪用的了五招啊,三招之内必定见输赢。”更有人这样说。

    有个高个小伙子,肩膀窄窄的,腰细细的,穿上大棉袄戴着棉帽子,不声不响的站在人堆里,见陈子锟答应签生死文书,顿时皱起眉毛嘀咕道:“你找死啊。”

    暗暗将手伸进怀里,捏住了一枚金钱镖。

    马世海和马家几个小子倒是频频点头,得意不已,仿佛已经看到陈子锟横死当场。

    许国栋踌躇了一番,还是没说话,身为外城警署的头头,他本应制止这种私斗的事情,不过他今天来也是怀了私心的,如果陈子锟有勇无谋的话,那保他也没啥用,只有智勇双全的好汉子,才配做我许国栋的贴身护兵。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光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些。

    “许是要下雪。”一些年纪大的人这样说。

    陈子锟已经站到了场地中央,他不像于占魁那样托大,早把外面的棉袄脱了,上面一件单布小褂,下面是黄呢子马裤,皮头洒鞋,他个高腿长,内行人一看就说:“这小子腿上功夫绝对不赖。”

    武术界有句话,南拳北腿。

    北方拳法,脚法上的套路比较多,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占魁的功夫就以查拳、弹腿见长,而这个年轻人听口音看身材,分明也是个北方人,个头又那么高,学武的时候肯定师父要刻意加强腿上的功夫。

    再看场地里,两个人已经拉好了架势。

    “请!”

    “请!”

    话音刚落,于占魁已经欺身上前,他可没因为对方是晚辈而放松警惕,虽说让了一只手,只用左手过招,但依然凶猛无比,只听砰砰砰一阵响,陈子锟已经连中数招,被打得节节败退,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魁爷好功夫!”马老二带头猛拍起巴掌来,一帮闲汉也跟着叫好。

    武行的朋友们却暗暗吃惊,这小子虽然被打得倒退十几步,但步伐丝毫不乱,分明是走的南拳里铁马硬桥的路子。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七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于占魁一阵猛打,看似大占上风,其实他心里明白,今天遇上硬茬子了。

    虽说那几招拳拳到肉,但是从拳尖传来的感觉却如同打在钢板上一般,于占魁经验多老道了,立刻判断出这小子曾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护体硬功。

    武谚说,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就是说只有蛮力的大不过精通拳术之人,而精通拳术之人在金钟罩铁布衫之类护体硬功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步法上的门道,他自然更加清楚,这小子下盘相当扎实,腿力沉厚,步伐稳健无比,很像南拳硬马风格。

    这货分明是扮猪吃老虎啊,没有十几年的苦练,绝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于占魁心中大怒,拳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陈子锟确实是被于占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招数抵挡、还击,至于旁人眼中的脚下功夫扎实,其实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

    被连续击中,陈子锟也急眼了,硬生生刹住后退的脚步,双拳齐上,见招拆招,和于占魁打到了一处。

    两人一交手,内行们立刻又看出了门道。

    “魁爷使得是查拳的路子,那小子用的是……不像是南拳,倒像是迷踪拳的架势。”

    会使迷踪拳的人很多,沧州一带至少上千人练这种拳法,所以陈子锟使出迷踪拳来倒也不是很令人吃惊。

    人群中倒是有个干瘦的老头嘀咕了一句:“像是霍家的迷踪啊。”

    人声噪杂,谁也没听见他的低语,只有站在旁边的秀气青年听见了,扭头问道:“那个霍家?”

    “精武门的霍元甲。”干瘦老头说。

    “哦。”秀气青年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不知不觉间,十招早就过了,陈子锟忽地跳出圈外,道:“十招过了,给钱!”

    于占魁咬牙切齿道:“少不了你一个子儿,有本事咱就接着练!”

    陈子锟道:“好!不过这里不够敞亮,我施展不开。”

    “哪里敞亮?”

    “那里!”陈子锟一指小湖,湖面早已结冰,光滑如镜,再开阔不过了。

    “好,就依你。”于占魁身子一拧,燕子般飘落在湖面冰封上,身姿俊朗飘逸,轻功了得。

    陈子锟也上了湖面,看客们沿着湖岸站满了,四下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小顺子见陈子锟居然能和于占魁分庭抗礼,不禁懊恼道:“亏大了!”

    宝庆问:“怎么,你没押锟哥赢?”

    “押了,押了一半,剩下的都押于占魁赢了。”小顺子垂头丧气。

    “你还想两头通吃啊。”宝庆鄙夷的白了他一眼。

    赵家勇倒是自信满满:“我把这个月的饷钱全押锟哥赢了,这回肯定赚大发了。”

    赵大海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于占魁又岂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请!”湖面上的于占魁冲陈子锟做了个请进招的手势。

    陈子锟毫不含糊,贴身上前就是一阵凌厉无比的快攻,于占魁见他来势汹汹,急忙后退避其锋芒,怎奈冰面奇滑无比,脚下不稳,被陈子锟追上贴身猛打,拳法精悍紧凑,短打快攻,分明是南拳套路。

    “这回用的是广东的咏春拳,嗯,还有点铁线拳的招数。”干瘦老头轻声讲解着,秀气小伙似懂非懂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咏春很厉害么?”

    老头看了看她,说:“姑娘,任何一种拳法都不简单,但能不能发挥出威力来,要看使用者的功力。”

    “噢。”

    ……

    于占魁是一步错、步步错,脚下一乱,全身都乱,居然门户大开,被陈子锟抢上来贴身攻击,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粘着对手贴身靠打,于占魁是直隶人,研习的多是北方拳法,不太适应南拳风格,这回吃了大亏。

    陈子锟抓住机会,在于占魁胸前一顿猛锤,手脚膝肘并用,出招绵密无比,拳拳到肉,结结实实。

    “奇怪,这又不像是南拳了,好像是暹罗拳法。”干瘦老头捋着胡子,眼中充满了疑惑。

    一阵狂风起,湖岸上风沙大作,看客们不禁都眯起了眼睛,只见朦胧中两个人贴在一起,传来咚咚咚打鼓的声音,鼓点密集无比,然后就看见于占魁竟然一个踉跄摔倒了。

    于占魁竟然倒了!

    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的于占魁竟然被人一通乱拳打趴下了。

    岸上一阵喝彩声和嘘声,喝彩是献给陈子锟的,嘘声自然是送给于占魁的。

    于占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然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等等!” 他大喝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颗解开了黑缎子马褂的连袢扣子,脱了马褂丢在冰上,又解了大褂,露出里面的紧身十三太保练功服来。

    能逼得他于占魁以短打出战,这个陈子锟果然不简单。

    “你小子,行。”于占魁阴着脸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骂,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于占魁自己明白,挨了那一顿快拳之后,胸中气血翻涌,一口热血硬是被憋回去的,这小子,是真的有功夫!

    “怎么样,怕了吧?”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

    “哼哼,有点意思了。”于占魁居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活动着脖颈和拳脚,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齐天武馆的徒子徒孙们兴奋起来,互相说道:

    “这回师父动真功夫了。”

    “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等着给他收尸就行,咱师父一生气,哪还有他的好。”

    于占魁将手中的大褂撕了两条布下来, 慢慢缠在了靴子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用腿法来拒敌千里之外,抵消陈子锟贴身近战的优势。

    靴子上缠了布条,可以增加摩擦力,防止滑倒。

    陈子锟见他如此,哪里会不明白,刚才一通暴打,已经彻底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格斗模块,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武功,但是已经可以熟练自由的运用这些招式。

    两人再次开打,令于占魁惊讶的是,对方这回居然用的也是腿法,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这是哪家的功夫。

    于占魁个头不矮,即使是在北方也算是高个子,但是在陈子锟面前还是低了那么几寸,而且陈子锟的腿比一般人要长,一寸长一寸强,这就更增加了优势。

    两人腿脚上下翻飞,看客们眼花缭乱,只知道不停地叫好。

    大姑娘问干瘦老头:“这又是什么功夫?”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几双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老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于占魁隐隐觉得有些吃力了,以往精准的判断力多次出现失误,对方好像是螃蟹一般有八只脚,他不知道应该防哪一个了。

    忽然面门前出现一只脚,于占魁急忙伸手去拍,哪知道那是一记虚招,实招从侧方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于占魁只觉得面颊被火车撞了一般,不疼,但是对心灵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

    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陈子锟的右脚正抽在自己脸上,然后自己就慢慢的飞了出去,同时嘴里的牙齿也和血一起溅了出来,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一般。

    “咣!”耳畔传来巨响,于占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面上,嘴里又咸又甜,一摸,全是血。

    “你这叫什么腿?”他强忍着**的痛楚和失败的耻辱问道。

    陶然亭外,风乍起,日破云涛,金光漫洒,给那个打败自己的人身上镶上一层金边。

    “佛 山 无 影 脚。”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响起,武行里的朋友们精神抖擞,终于有人为他们出气了,于占魁再也得瑟不起来了,他们觉得今天比过年还开心。

    赵大海露出欣慰的笑容:“锟子,真行!”

    赵僻尘摇头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那个干瘦老头听到佛山无影脚五个字之后,也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这就是了,原来他是宝芝林的弟子。”

    “宝芝林是谁?”大姑娘问道。

    “宝芝林是一家药店。”

    “哦,您老知道的挺多,贵姓啊?”

    “呵呵,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免贵,我姓杜。”

    “哦,杜老头,你住哪里,我有空找你玩去。”

    “这个……就免了吧,时候不早了,热闹看的也差不多了,告辞。”

    干瘦老头走了,大姑娘耸耸肩膀,“怪老头。”

    于占魁愿赌服输,把五百银元和那个翡翠扳指都留下了,带着徒弟们走了,走时也没和马世海打一声招呼。

    马世海可气坏了,本想设局打死陈子锟,没想到却成就了他一番威名,爷几个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小顺子可发了财,虽说今天到场的赌客们大都是花一两铜子儿小赌怡情一下,但是架不住赔率大啊,他到手足足三四十块大洋,赵家勇也发了笔小财,赚的满盆满钵。

    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带着马弁来到被武行中人众星捧月在当中的陈子锟面前,递上了一张名片:“陈少侠,交个朋友,遇到麻烦事就提我的名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陈子锟打心眼里不喜欢任何穿军装警服的人,还是接下了这张名片。

    “哦,是许署长,久仰。”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八章 紫光车厂
    在陈子锟打败于占魁之前,许国栋还存了收他当护兵的心思,算盘打得很仔细,准备在于占魁痛下杀手之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拔枪示警,把陈子锟从于占魁拳下救出,让他承自己的恩,接下来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大跌眼镜,这小子居然打败了京城无敌手于占魁,这样的人物,岂是能屈尊给一个警察署长当护兵的?

    所以许国栋没有冒然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而是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日子长着呢,慢慢处就是。

    警察署长走了,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一帮练武的年轻人簇拥在陈子锟身旁,争着和他说一句话,如今他可是北京武行的英雄!

    那些年长的武学前辈们,不好意思来和一个小年轻套近乎,但也不阻拦自己门下的后生们凑热闹,还是那句话,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处。

    陈子锟也不含糊,大嗓门今天格外的洪亮:“有一个算一个啊,正阳楼饭庄,我请!”

    宝庆、小顺子、赵家勇他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陈子锟,凯旋英雄一般去了,赵大海被送进了花旗诊所救治,经诊断,确实断了一根肋骨,内脏也受到程度不等的震伤,但伤者体质极佳,休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

    庆功宴真就在正阳楼饭庄摆的,十个桌子,好酒好菜招呼着,这可是北京数的着的好饭庄,味儿地道,价钱也不低,席面两块大洋起,要搁以前,小顺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来这么贵的地儿吃饭,今天沾陈子锟的光,享了一回口福。

    请的都是武行里的朋友,大伙儿纷纷向陈子锟敬酒,顺便打听他的家门和师承,陈子锟一概打马虎眼应付了过去,一通大吃大喝,醉倒了一片,去柜台结账的时候,伙计告诉陈子锟,已经有人会过帐了。

    “谁会的帐?咋不和我说一声。”陈子锟很纳闷。

    伙计笑道:“想替您会帐的人可不少,刚才差点在柜上打起来。”

    “还有这稀罕事?”

    “可不,您今儿可为北京武行里的朋友扬眉吐气了,别说替您会帐了,我估摸着找您拜师学艺的人更多,保不齐得从前门排到天坛去。”伙计嘴挺贫,不过说的都是实话。

    “嘿嘿,出名就是好啊。”陈子锟一边剔着牙一边溜达着回去了。

    回到大杂院,果然有一帮年轻后生聚在门口,看到陈子锟过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口称师父收了徒儿吧,把陈子锟吓了一跳。

    “都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实话给你们说吧,我只会打架,不会教人。”

    小伙子们锲而不舍:“没事,俺们不跟您学本事都行,只求拜您老人家为师。”

    合着是拉大旗当虎皮啊,这个风气可要不得,陈子锟佯怒道:“都他妈滚蛋,老子不收徒弟。”

    小伙子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嬉皮笑脸的跑了,仿佛师父发脾气骂人是天经地义,没脾气才叫奇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大冷的天,杏儿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见陈子锟进来赶紧回屋打了一盆热水,搅了一个毛巾把来给他擦脸。

    陈子锟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杏儿的心思,不过自己一颗心都在林文静身上,又怎么会染指宝庆的意中人呢,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含含糊糊的说:“喝多了,我回去歇着了。”

    可是去哪儿歇着,小顺子在六国饭店值夜班,嫣红那不能睡,宝庆拉车去香山接斯坦利医生了,也不在家,赵大海受了伤,自己再去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总是寄居在大杂院不是个事,得买自己的房子。

    当晚是跟果儿挤着睡的,凑合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把昨天使过的拳术脚法温习了一遍,他隐约记得自己跟师父学过武功,但具体的场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一招一式却还都能记得,唯一能想起的那一记出神入化的脚法名字叫:佛山无影脚。

    八点来钟,小顺子、宝庆他们都回来了,大伙儿聚在一块商议那五百块银洋该怎么花。

    “照我说,先买个宅子,再买个铺面收租,娶一房媳妇,剩下的存到花旗银行吃利息,比什么都强。”宝庆瓮声瓮气的说。

    小顺子不屑道:“五百块钱你还想买宅子,买铺面,保定府也没这个价啊,照我说,先去六国饭店开个房间,然后弄一身像样的行头,马聚源的帽子、瑞蚨祥的缎子马褂、内联升的鞋,到八大胡同开开眼。”

    “打住!”宝庆打断了小顺子的口若悬河,质问道:“六国饭店,八大胡同,你这是想把锟子往火坑里带啊,那是咱平头老百姓去的地方么,金山银山也架不住那种花法啊。”

    小顺子说:“宝庆你不懂,六国饭店那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没的地方,以咱锟子的身手胆识,还愁不能结识几个贵人?有贵人相助,还愁没钱花。”

    宝庆说不过他,郁闷道:“要是大海哥在这儿就好了,他保准知道该怎么花这个钱。”

    陈子锟道:“其实你俩说的都有道理,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当钱引子最好,我想买几部洋车,开个车厂,慢慢把生意做起来,你俩没事的时候也能帮我一把。”

    听到洋车,宝庆的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五百块钱能买五辆洋车,这生意小了点,不过也有赚头,我看行。”

    小顺子也说:“这买卖能干,买东福星的车,要全新的,六国饭店门口一字排开,有我给照应着,生意绝对好,锟子,还是你有远见。”

    陈子锟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他自己知道,开车厂主要的目的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拉着洋车接近林文静的机会,不过这个小心思可不能让弟兄们知道,要不还不得笑话死他。

    “话又说回来,开车厂得有地方啊,咱这大杂院可不行,起码一个小四合院,这花费可不老少。”宝庆又皱起了眉头。

    小顺子头脑挺灵光:“想办法就是,如今北京城空宅子多得是,三五百就能在外城买个不赖的三合院,咱买不起可以先租。”

    陈子锟道:“房子的事不急,车得先买上,小顺子你刚才说什么东福星,他们家的车是最好的么?”

    宝庆接口说:“这个我熟,要说最好,那得数虎坊桥西福星家的洋车,那叫一个地道,钢活儿好,拉到车厢散架都不兴发软的,铜活儿漆活儿更是没话说,他们家的车和别家不同,车厢有方的圆的两种式样,颜色有紫漆,黑漆两种,车厢和扶手上都雕花,当然价钱也贵,比东福星、起顺、双和顺他们都贵上起码三成。”

    这样一说,陈子锟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辆车,就是紫色的车厢。

    “西福星的车,宅门用的多吧?”他问道。

    宝庆一拍大腿:“对啊,那么好的车,车厂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买来自用的,后面钉一市政厅发的铜牌,那叫一个气派。”

    陈子锟道:“那就买西福星的车,买紫色的,车灯要多配两盏,夜里亮堂。”

    宝庆说:“那就配两盏电石灯,保管亮堂。”

    “两盏不够,四盏!”陈子锟一锤定音。

    陈子锟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说买就买,把五百大洋交给宝庆去置办车辆,自己一个人去了法源寺门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来找去都见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问旁边摆摊子的人,人家告诉他,那个算命的就在这儿摆了一天的卦摊,从此就没出现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难不成胡半仙专门在法源寺门口等自己?

    陈子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鸿铭家上课,赶紧跑去椿树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数落,为了惩罚他,今天的功课特特别重,要背二百个单词,外加繁琐到令人眼晕的拉丁语法。

    陈子锟照单全收,依然是过目不忘,辜鸿铭对他大感兴趣,问长问短,老头儿是世外高人,陈子锟也就无所隐瞒了。

    “辜教授,实不相瞒,我有底子,学这个不难。”

    “哦?此话怎讲。”

    “我以前跟一个老毛子男爵学过法国话和俄国话,洋文功底扎实着呢。”

    辜鸿铭大感兴趣,立刻用法语和他对话,陈子锟对答如流。

    “嗯,有点意思,不过发音不是很地道,有点红菜汤味道。”辜鸿铭捋着胡子笑道。

    法语是俄罗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用法语书信联系是一种时尚,既然陈子锟的法语教师是俄国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带点俄国味儿也在情理之中。

    辜鸿铭耐心的给陈子锟纠正着发音,教他说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陈子锟进步极快,令人惊喜不已。

    任何一个做老师的遇到这种天才学生都会象捡到宝贝一样开心,甚至当家仆来禀告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辜鸿铭毫不犹豫的托病挡驾,小老头完全沉浸在教书育人的乐趣之中。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辜鸿铭道:“不如你留下用饭吧,饭后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俄语。”

    陈子锟推辞道:“吃饭啥时候不行啊,我还得上刘教授家上课呢。”

    辜鸿铭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别人求着自己一同吃饭的道理,没成想今天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来,不见不散。”辜鸿铭说。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刘师培家,在刘教授的咳嗽声中学习了半个时辰的国语,告辞出来,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

    赶紧一路跑回家,刚进大杂院就惊呆了,院子里摆着四辆崭新锃亮的洋车,钢辐条闪闪发光,细脖子铜喇叭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一水的紫色圆形车厢,雕花车把,和街上那些洋车一比,简直就是鸭群中的天鹅。

    宝庆和小顺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怎么样,气派吧,场面吧,一百二一辆,宝庆口水都说干了,人家给降了十块钱。”小顺子说。

    陈子锟说:“好,功劳簿上给宝庆记一笔。”

    宝庆问:“咱车厂叫啥名字?”

    陈子锟看到夕阳照在紫色的雕花车厢上,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车厂吧。”
《》第一卷 旧京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车厂,这名字响亮,小顺子和宝庆对视一眼,赞同的点了点头。

    “锟子,你就是咱们紫光车厂的大掌柜。”

    陈子锟赶紧摆手:“我干不了那个,当老板的得官私两面都得的开,站得住,我初来乍到的,人头都不熟,哪能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掌柜让薛大叔来当比较靠谱。”

    “我爹?”宝庆纳闷道。

    “对,薛巡长最合适。”陈子锟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宝庆挠着头,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微笑道:“你只管转告,答不答应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门警所的薛平顺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馆坐了一天,啥事没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旧皮鞋,装着上差的样子出门,其实他的巡警差使已经被革职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陈三皮带到了马宅门口,让李警正和马警佐丢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办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顺已经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开革就开革了,同僚们替他求情,可上面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顺年老体弱,已经不适合当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顺一个月七块钱的维持,眼瞅着年关到了,欠下的账还没还,差使却没了,年过不去了不说,连一家人的嚼谷都没了着落,薛平顺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岁,步履比以前更蹒跚了。

    回到大杂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墙上一挂,回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菜,一壶酒,宝庆喜滋滋的说:“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锟子买了四辆洋车,开了个紫光车厂,想请您当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边的差使推不掉,毕竟干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薛平顺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个小买卖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来的,打个杂还行。”

    宝庆惊喜道:“爹,你答应了?”

    薛平顺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感慨,陈子锟比自家儿子要细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丢了差使,才请自己来车厂管事的。

    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在大杂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宣告紫光车厂开张,老少爷们都穿着出客的衣服簇拥在那四辆洋车旁边。

    北京内外城的车厂不计其数,多的像崇外上头条的“五福堂”,朝阳门外的“马六”,“繁华”,起码都有二三百辆车,少的也有一二十辆,但是象紫光车厂这样,才四辆车就敢开张的微型车厂还真没见过。

    这四辆车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车把上有保暖棉套,车帘子上镶着玻璃,最显眼的是脚踏板左右外帮上挂着四盏电石灯,那叫一个气派,北京城里挂四盏灯的可是头一份,这么漂亮的车,不找几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壮小伙拉着,都对不起它。

    本来说让宝庆负责拉一辆车的,但是他答应过给斯坦利医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小顺子看着车也眼馋,但再漂亮的洋车也比不过六国饭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这也没关系,北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饭的闲汉最多,薛巡长人头又熟,很快就找了三个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轻人,把车交给他们也放心,还剩一辆车,由车厂老板陈子锟亲自拉。

    薛平顺当车厂的掌柜,收车租、检查车辆损耗,虽说现在才四辆车,根本用不到专人来管,但陈子锟未雨绸缪,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车行做到全北京数的着的大车厂,所以甭管规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来。

    紫光车厂开业,薛平顺也去市政公所办理车厂执照,他是北京当地人,车厂得用他的名字登记,临行前陈子锟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拿着这个,兴许好使。”

    薛平顺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的片子,顿时笑道:“那绝对好使。”

    四辆车全放了出去,陈子锟拉着洋车直奔石驸马大街去了,在林宅门口把车一支,开始等人。

    此时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个头发刚硬,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和林之民夫妇谈笑风生。

    “周先生,谢谢您给我们家介绍的车夫,那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不过我们家现在用汽车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气的用上海腔的国语说道。

    中年人把象牙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烟道:“没关系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托一个认识的老巡警介绍的车夫。”

    “那就好,树人兄,内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剥削阶级的存在,她觉得坐人力车就是剥削,而坐汽车就不是剥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车夫驾驶汽车,也是一种劳动啊,只能说,坐汽车是换了一种性质的剥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辞:“给你们拜年了,我还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东安市场,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辕北辙,不顺路啊,我叫一辆洋车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妇告辞,中年人瞅见胡同口蹲着的陈子锟,一招手道:“胶皮!”

    陈子锟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别着一杆自来水笔,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本来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去哪儿啊您?”

    “西直门,多少钱?”中年人迈步上了车。

    “两个大子儿。”陈子锟拉起车便走。

    年关临近,街上的人稀少起来,前几天的雪化完了,一条大路笔直,北风呼啸,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叉子在风中颤抖着,这天真冷。

    陈子锟撒开两条腿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奔着,忽然路边一个老妇人横穿过来, 陈子锟急忙减速让行,但车把还是兜住了老妇人敞开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横卧在车前。

    “没什么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说道。

    陈子锟却蹲下去,搀扶老妇人起来,这个老妇人让他想到了杏儿娘,大冷的天还在街上走,肯定是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摔着了。”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子锟四下打望,看到一处巡警所,便扶着老妇人过去了,来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热水慢慢给她喝下去,问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来城里找我儿子的。”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儿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当学徒。”

    “在哪个铺子当学徒?”

    “找不着了……起先说是在大栅栏一家铺子当学徒,可人家说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儿啊。”老妇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陈子锟傻眼了,这可怎么办,看老人家这样子,怕是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丢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冻死啊。

    巡警跟着劝:“老人家,别伤心了,我劝您赶紧回高碑店吧。”

    “家里没人了,我才来找儿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让我回哪儿去啊。”老人家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谢谢您二位,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陈子锟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没地儿去,您先歇歇,待会上我那去。”

    老妇人愣住了,陈子锟对巡警说:“哥们,麻烦你给外面把先生说一声,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陈子锟又仔细问了老妇人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事情,还是找不着头绪。

    过了一会儿,巡警拿着一大把铜元回来,“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让我把这钱给你。”

    “谢了。”陈子锟接了钱,先跑出去买了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荷叶包了拿回来,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垫点肚子。”

    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您吃就吃,这儿有开水,别噎着。”年轻的巡警又给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妇人的精气神稍微提起来一些,陈子锟让她上车,一路拉回了大杂院。

    见陈子锟拉回来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众人都惊呆了,合着大锟子不但开车厂,还办善堂啊,不过大杂院实在没地方再住人了,连陈子锟都是到处凑合,哪有空安置这个老太太。

    陈子锟却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后关头。”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传话说,赵僻尘老爷子准备搬回保定老家居住,这边的小四合院空着也是空着,准备租出去,问陈子锟陈少侠有没有兴趣。

    “看看,运气来了不是。”陈子锟高兴坏了,当即答应下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赵僻尘老爷子的这所宅子就在宣武门内,距离花旗诊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离。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章 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
    其实赵僻尘早就动了归隐的念头,现在是电报铁路加快枪的时代,镖局早就成了过时的玩意,教几个徒弟也只是为了怀念当初的风光岁月而已。

    这回败给了于占魁,归隐的念头更盛,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赵家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个宅子,院子不算大,三进,空着也是空着,听说陈子锟在找房子,索性托人带话过去,便宜点租给他,租金没多要,一个月才五块钱,其实这里面也含着感谢的意思,毕竟是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好歹替老爷子挽回一点面子。

    赵老镖师说走就走,没和他们打照面,自己打了个包袱当天就雇了驴车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来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门上的油漆都剥落了,铜制的门环暗淡无光,屋檐上几根枯黄的蒿草随风舞动,墙缝里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长满苔藓。

    拿出钥匙投开铜锁,进去溜达了一圈,宅子虽然破败不堪,但是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街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三开间的正房,厢房,两边的月亮门,佣人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样样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彰显着镖局全盛时期的辉煌。

    房子不错,陈子锟当即就带着自己的家当搬了进来,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十块钱,一身衣服,一把刀,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四辆洋车、一所宅院,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当车厂,倒座房存车,还能给车夫当宿舍,后宅住人,正房厢房一共九间屋,打着滚住都富裕,陈子锟让小顺子和宝庆都搬来一块儿住,省的住在外城来来回回的也麻烦,遇到关城门就得耽误事。

    小顺子在六国饭店上班,宝庆在花旗诊所拉包月,住两个地方都在内城,住头发胡同再合适不过了,小顺子乐颠颠的也搬了进来,

    陈子锟在大街上捡的那个老妇人也跟着住了进来,老妇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妈,她在北京举目无亲,陈子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陈子锟的说法,让她住正房东屋,可她打死都不答应,说那是家里长辈住的地方,自己住后罩房就行,这里挨着厨房,平时照顾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锟子真厉害,不花一分钱,找了个勤快的老妈子。”小顺子私下里这样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陈子锟孤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是年都要过的,他一个单身汉哪会办年货,里里外外都是杏儿帮着张罗的。

    自打紫光车厂开张以来,大杂院的邻居就经常过来帮衬,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都是他们在操持,其中杏儿来的最勤,她脸上的伤疤本来就浅,用斯坦利医生的外国药敷过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车厂里忙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板的媳妇呢。

    宝庆听说这事儿,心里酸酸的,抽空就跑过来一趟,帮着杏儿干活,顺便唠嗑,可杏儿最爱唠的就是大锟子怎么怎么着,把个宝庆伤心的不行。

    陈子锟可不知道这些,他每天拉着车在城里乱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门口蹲守,遗憾的是从来没遇到过林文静。

    没几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陈子锟逛遍了,兴许有个别偏僻的小胡同不认识,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车的时候不再需要让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点钟,陈子锟拉着车回到了车厂交班,杏儿告诉他:“有个老头等你半天,刚走。留下这个。”

    说着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就三个字:杜心武。

    陈子锟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名片,嘀咕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不留住他。”

    “我们留他吃饭,他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杏儿说。

    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白菜炒肉丝,贴饼子,棒子面粥,饥肠辘辘的陈子锟坐在桌旁大吃起来,杏儿缝补着衣服,柔声细语的说道:“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杏儿,你也吃啊。”陈子锟咬着贴饼子说道。

    “我吃过了。”杏儿用牙咬断线头,脸红了红,问道:“大锟子,你啥时候成家啊?”

    “成啥家,我这不有家么。”

    “傻样,不是那个家,是问你啥时候娶媳妇。”

    “媳妇~~”陈子锟放下碗,脑海中浮现出林文静圆圆的脸蛋来。

    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杏儿的脸更红了,烛光摇曳,陈子锟这个笨家伙竟然没注意到。

    “我想娶一个……”陈子锟拿着筷子望着天。

    杏儿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娶一个女学生。”陈子锟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来。

    “我走了。”杏儿把还没缝补好的衣服一丢,起身就走。

    “这是咋的了?”陈子锟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

    杏儿匆匆走出二门,正遇到宝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杏儿,你咋了?”宝庆问道。

    “没事。”杏儿低着头走了。

    宝庆有心想跟过去问问,但是还有重要的事情和陈子锟说,只能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杏儿苗条的背影,快步进了正房,看到陈子锟还在吃饭,急道:“你还有心思吃饭,咱的车让人家砸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砸我的车。”陈子锟把饭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门。

    发生冲突的地方就在车厂不远处,路边围着一堆人,紫色的洋车翻倒在地,铜喇叭瘪了,电石灯烂了,车帘子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的,自家的伙计王栋梁抱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鼻子里还往下滴着血。

    路上横着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车前灯的罩子碎了,引擎盖里冒着白烟,一个穿黑制服戴制帽的汽车夫打扮的汉子正骂骂咧咧的检查着汽车,车里隐隐还坐着一个人。

    陈子锟快步走来,搭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揪住汽车夫的领子质问道:“车是你砸的?”

    汽车夫一瞪眼,毫无惧色:“撒手!”

    “啪!”一个大嘴巴先上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陈子锟这才走到路边,问王栋梁:“伙计,你咋样?”

    “老板,我没事,就是车坏了,我对不住您。”王栋梁嗫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要拐弯,汽车就撞过来了,把咱的车半边轮子都撞坏了,那人下来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么不打他?”

    “我不敢。”

    王栋梁当然不敢和开汽车的人叫板,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除了东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里的总长次长们和他们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对打。

    “你拐弯的时候打手势了么,汽车在你后面鸣笛了么?”陈子锟问。

    “怎么没打,我右转弯伸了手的,还按了铃铛,我没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

    陈子锟冷笑一声,跑车这几天他可学了不少交通上的规矩,这起车祸分明是汽车有责任,撞坏了自家的洋车还打人,这笔帐得好好和他们算。

    一转身,却发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谁!敢打我家的汽车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然是在发飙,但是声音奶声奶气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陈子锟忍不住笑了,双手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女,讥讽道:“叫你家大人来和我说话。”

    少女更加恼怒,鼓着腮帮子吹着气,额头上的刘海都被吹得飘拂起来,她个子矮,在陈子锟面前完全没有威势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车里坐着了。

    警笛声响起,街面上执勤的巡警终于来处理纠纷了,看到警察来到,少女又得瑟起来,跳出汽车喊道:“巡警,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耽误我舞会迟到,还打我家的车夫!”

    巡警看了看汽车牌照,顿时堆起了笑脸:“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头,骄傲的不搭理他。

    这边薛平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看到这幅场面不禁一惊,他在北京地面上当巡警十几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车牌照就知道是内阁高官用的。

    见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为难,凑过来低声道:“老薛,这事儿不好办,交通部姚次长家的车,惹不起啊,赔个礼赶紧把事儿平了,省得麻烦。”

    薛平顺心里一沉,交通部次长,那可是手握着大权的高官,他赶紧劝道:“大锟子,你忒莽撞了,咱们惹不起她啊,赶紧赔礼道歉。”

    陈子锟道:“应该是他们给咱赔礼道歉,赶舞会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撞坏了别人的车,不但不赔礼,还打人,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我陈子锟见一次打一次。”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败于占魁的锟爷?”

    “没错,我就是陈子锟。”

    “哎呀久仰。”巡警激动地不能自已。

    少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并无太多社会上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对自家汽车夫招呼了一声:“阿福,咱们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把少女吓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先,撞坏我的车,打了我的人,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已经教训了他,打人的事儿就算扯平了,赔我的车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钱?”

    见少女被自己吓得都有点结巴了,陈子锟也不好继续发飙,看看损坏的洋车,估算了一下,道:“赔五块钱。”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十元面值的交通银行票子递给巡警:“你给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着笑脸,把钞票转给了陈子锟。

    “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陈子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直接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不接,陈子锟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进她柔荑里。

    “咱们走。”陈子锟带着薛平顺父子和王栋梁,拉着破车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阳中格外高大。

    “简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齿着,等陈子锟走了,才敢把钞票丢到了地上,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钱包。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一章 大过年
    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薛平顺可吓得不轻,陈子锟却没当一回事:“次长家的小姐怎么了,难道就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撞了车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薛平顺叹口气:“道理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谁和你讲道理啊,大锟子你是年轻气盛啊,大叔劝你一句,在这世道上想活的长点,就得学会一个字啊。”

    “哪个字?”

    “忍。”

    回到屋里,宝庆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名片,拿起来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杜心武,南北大侠!”

    薛平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拿过名片一看,惊讶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侠,真没想到下午来的客人竟然是他!”

    陈子锟道:“南北大侠这个名头很响,他很厉害么?”

    薛平顺道:“杜大侠曾拜武林异人为师,武功相当了得,曾当过宋教仁宋总长的保镖,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陈子锟问:“比于占魁如何?”

    薛平顺一脸的不屑:“跟杜大侠比,于占魁那就是个菜。”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车厂里的年货备的很齐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干的、鲜的、样样齐全。

    寻常的猪肉羊肉牛肉就不说了,杏儿为了照顾陈子锟的口味,还特地办了一些关东货,鹿肉、野鸡、冻鱼;还有水磨年糕、冷笋、玉兰片等南货。

    穿戴也置办了一身,一顶缎面瓜皮帽,一件蓝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来夏天单穿,还有一件黑马褂,两双白底单脸儿布鞋,贴身穿的小褂、袜子、都是崭新的,尺寸正合适。

    另外还有线香、锡箔、门神、灶王爷、供佛的蜡烛、纸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脚、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儿的操持,车厂也有点年味了,除夕白天,陈子锟给车厂几个伙计都放了假,让他们早早回家过年去,薛大叔也让他撵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陈子锟和王大妈两个人。

    虽然还是白天,爆竹声已经此起彼伏了,陈子锟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门被敲响,王大妈赶紧去开门,来的竟然是杏儿一家人和小顺子姐弟俩,六个人都穿着出客的衣服,除了陈三皮之外,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大锟子,俺们陪你过年,高兴不?”嫣红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红袄,喜气洋洋的,自从小顺子去了六国饭店当西崽,她也就不当暗门子了,在邻居们面前也能抬起头了。

    “高兴,高兴。”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他是个人来疯,就喜欢人多。

    来了这么多人,家里一下热闹起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下厨做饭,果儿拿了一把二踢脚,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顺子陪着陈子锟坐在正房里聊天,陈三皮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想凑过来,似乎有不太敢。

    “大锟子,尝尝这个。”小顺子递过来一支烟。

    陈子锟接过来闻闻,“什么烟?”

    “三炮台,六国饭店里最近流行这个。”小顺子拿了个绿色金字的烟盒,娴熟的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支香烟跳进了嘴里,随手拿了跟红头火柴,在鞋底上点燃,先给陈子锟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翘起穿着黑皮鞋的二郎腿,吐着眼圈得意洋洋。

    陈子锟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烟盒,招呼陈三皮:“大叔,你也来一支。”

    陈三皮赶紧屁颠屁颠过来,双手接过烟架在耳朵上,谄媚的笑着。

    没等他搭讪,陈子锟就掏出一块大洋来说:“麻烦大叔帮我买些鞭炮二踢脚来,顺便买点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这就去。”陈三皮转身出去了。

    小顺子撇撇嘴:“一块钱,他能黑五毛下去。”

    陈子锟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块钱,我是看他别扭,故意打发他出去的。”

    “这样啊。”小顺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讲起六国饭店的轶事来,什么某总长家的少爷看中哪个交际花了,什么某督军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类的花边新闻。

    “昨天晚上六国饭店开舞会,姚次长家的小姐大发雷霆,把徐次长家的公子臭骂了一顿……”小顺子说的眉飞色舞,乐在其中。

    陈子锟打断他问道:“交通部的姚次长?”

    “咦,你怎么知道?”小顺子很纳闷。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学图书馆助理员那是我朋友,报纸随便看,内阁里有几个姓姚的次长我还不清楚么。”

    陈子锟这话有点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友不假,但报纸可不是那么容易借阅的。

    “呵呵,对,就是交通部姚次长,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气真是厉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么受的,啧啧。”小顺子摇头叹息,似乎对达官贵人家的八卦很感兴趣。

    “徐次长是那个部的?”陈子锟问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来,听徐二说,他家不就是什么次长么。

    “那来头就大了,陆军部的徐树诤徐次长,陆军上将,都是次长,他这个次长可比姚次长厉害,不过徐公子是侄公子,关系稍远一层,这样又旗鼓相当了。”

    “哦”陈子锟吐出一个烟圈,忽然理解了徐二为什么那么嚣张,原来是上将家的车夫啊。

    正说着,陈三皮抱着一大堆爆竹进来了,还有满满一大包旧报纸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几上说道:“办齐了,胡同口那个老头真可怜,我把他的花生都买了,让他也回家过个好年。”

    “陈大叔有心了。”陈子锟赞道,一块钱能买这么多东西,看来他确实没黑钱。

    “那啥,我去把地扫扫。”陈三皮受到鼓励,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卖力的扫起地来。

    “杏儿爹也不是坏到骨子里啊。”陈子锟感慨道。

    “那是,都是穷人家出身,能有多坏,要不是染上酒瘾和赌瘾,杏儿家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惨,对了,过两天六国饭店有烟花晚会,放的全是西洋烟花,和咱们的二踢脚可不一样,绝对好看,到时候你来啊。”

    “吃花生。”陈子锟招呼道,打开报纸包,里面的花生又香又脆,个个饱满,他随手摊开旧报纸瞧了瞧,这是一张去年十一月份的《时报》上面的头条消息是国府外交代表团赴巴黎参加战胜国和会,下面还有一条小新闻是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宣布放假三天,学生上街欢呼游行。

    “啧啧,咱国家也成了战胜国了。”陈子锟弹着报纸说。

    “可不是,现在和前清那时候不一样了,让人家骑在头上打,现在咱是民国,堂堂的战胜国,你知道么,欧洲大战把男人都打光了,现在要从咱中国运男人过去帮他们传宗接代呢。”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说。

    陈子锟一怔:“这事儿新鲜,难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绝了?”

    “死绝了不至于,反正是不够用了,我在六国饭店听他们说,这回大战英国死了一百万,法国死了二百万,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你想啊,那得多少寡妇,不够用啊,必须进口咱中国的男人。”

    说着这里他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听说到欧洲那边就有大宅子住,四五个女人伺候着,我要不是走不开,也想去。”

    陈子锟哑然失笑:“得了吧,谁信啊。”

    小顺子急眼了:“骗你是小狗,这都是我在六国饭店听人说的,绝对错不了,咱国家已经派了六十万壮丁过去了,还嫌不够,段执政又编练了十万参战军准备打到欧洲去,德国和奥国听说这个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赢了,咱中国也是战胜国了。”

    陈子锟看的报纸不多,更没在六国饭店混过,说不过他,只好埋头吃花生,小顺子讪笑两下,道:“六国饭店准备庆祝中国新年和欧战胜利,弄一个大型的烟花晚会,到时候全北京的名流都来,我能搞到票,大锟子,你来玩吧,见识一下六国饭店的气派。”

    “你自个留着吧。”陈子锟说。

    饭菜的香味飘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碗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着,不大工夫就把大圆桌摆的满满的,鸡鸭鱼肉样样全,更诱人是那一盘盘的猪肉陷饺子,即当饭又当菜,蘸点高醋香油,就着蒜瓣,再来点二锅头,那个美啊,给个神仙都不换。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王大妈还想躲到厨下去吃,被陈子锟劝住,硬是留在桌上,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大伙儿竟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后居然是杏儿最大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多亏了大锟子,咱们今年也能过一个像样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饺子……”

    才起了个头,她就有些哽咽,杏儿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红低头不说话,王大妈也黯然神伤,陈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将头埋在裤裆里。

    倒是果儿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盘子里油光光的鸡腿,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小顺子也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赶紧开席。

    陈子锟接过话头说:“以后咱年年都这样,有酒有菜有饺子,可劲的造,管饱!”

    杏儿噗哧一声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年味愈来愈足,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众人都举起酒杯,男人们一仰脖下了肚,女眷们都是浅浅抿了一口,脸上就浮起了红晕。

    终于开吃了,小顺子和果儿象两条恶狼一般扑上去,抓了一条鸡腿就猛啃,被嫣红和杏儿娘好一顿数落,再看陈子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捧着猪肘子撕咬着,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没差两样。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来,说大锟子吃相霸气,威风。

    小顺子假装生气,说啥事鸽搁大锟子身上就好,搁我身上就不好,上哪儿说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败于占魁啊。”果儿顶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

    除夕夜在鞭炮声中结束,当夜大伙儿都没走,年长的聚在一起唠嗑守夜,年纪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觉。

    大年初一,薛平顺一家人早早的来了,给大伙儿拜年,顺带着上工,大过年的各行各业都歇业,但胶皮团可不能歇,新年期间是大伙儿走亲戚最频繁的时候,出门就是买卖,一天下来能赚大几块,谁也舍不得歇。

    陪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说了一会话,陈子锟看看屋里的大座钟说:“我该拉活儿去了。”

    薛大叔说:“今天就歇一天吧,你要是舍不得车份,就让宝庆帮你拉,他诊所也歇业了。”

    陈子锟说:“我这个活儿,别人替不得。”

    说完就拉着洋车出门了。

    “这孩子,真是个劳碌命啊。”年长的都这样叹道。

    谁也不知道,陈子锟拉着空车出门,遇见叫车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着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开始眼巴巴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林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钻出门来,一身素蓝淡雅无比,正是陈子锟的梦中情人林文静。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二章 灰姑娘
    看到林文静出来,陈子锟赶紧抖擞精神招呼道:“林小姐,要车么?”

    “嘘”林文静见是陈子锟,眉眼间顿露喜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碎步跑过来,往车上一跳说:“快走快走。”

    陈子锟二话不说,撒开两条长腿拉着车嗖嗖就出了胡同,林文静这才捂着心口心有余悸道:“真惊险,差点被张伯看到。”

    “小姐,您这是离家出走还是咋滴?”陈子锟边跑边问。

    “嘻嘻,阿叔你真会说笑,米姨带着阿弟去赴牌局了,爹爹有饭局,家里就剩我了,我和王月琪约好的,今天去看踩高跷,对了阿叔,你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吃穿不愁,小姐你咋想起问这个了?”

    “因为带我们出去玩,连累你被米姨辞退,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呢。”

    “哈哈,没事。”

    王月琪的家就在两条街外,很快到了王宅,林文静下车道:“阿叔,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

    “谢谢啊。”林文静蹦蹦跳跳进王宅去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和王月琪一起出来了,王月琪看到陈子锟到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疑惑了一下:“你家换新车了啊。”

    林文静也不说破,和她同上了车,奔着大钟寺就去了,每年正月初一都是大钟寺庙会开幕的日子,唱戏的、玩杂耍的、踩高跷的,还有各种廉价而美味的小吃,简直应有尽有。

    到了地方之后,王月琪给了陈子锟两个大子儿,拉着林文静玩去了,陈子锟把这两个大子儿给了路边摆茶摊的老头:“老者,帮我看着车子,谢谢您。”

    把车子安顿好,他就跟在了两个女孩后面,庙会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痞流氓小混混更是少不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自然很快被人盯上了,两个无赖色迷迷的瞧着林文静纤细的背影,擦一擦嘴边的口水就跟了上去。

    无赖的行动哪里瞒得过陈子锟的火眼金睛,他快步上前,抓住一个无赖的胳膊向下猛拽,登时脱臼,疼的他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同伙手足无措,哪还顾得上跟踪美女。

    听到后面的惨叫声,林文静回头张望,王月琪见惯不惊的说:“没事,许是踩着谁的脚了,对了,明天六国饭店开焰火派对,你去么?”

    “什么,我不知道啊。”林文静一愣。

    “一定要去啊,全北京的名流都会到场的,这将是1919年最盛大的焰火晚会,为了庆祝欧战胜利和中国的旧历新年,每个客人都穿着盛装在焰火盛开的夜幕下翩翩起舞,简直就像是童话一样。”王月琪眯起了眼睛,做陶醉状。

    “噢”林文静只能乖乖应了一声,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反省,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打听过了,次长以上官员都会收到请柬的,不过段内阁这些官员亲日派比较多,宁愿留在府里打麻将也不去凑热闹,所以请柬很容易搞到,我已经让徐学长帮我搞了”

    “帮我也搞一张好么?”林文静眼巴巴的说。

    王月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吧,我想想办法,不过不能保证哦。”

    陈子锟躲在不远处,将她俩的对话偷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女孩在庙会上逛了一会,玩的尽兴之极,正想回家的时候,陈子锟拉着洋车及时出现了。

    “两位小姐,回去啊。”

    “你来的正好,先送我去顺承郡王府,再送你们小姐回家。”王月琪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骄傲。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车马稀少,陈子锟甩开两条腿猛跑,一路来到郡王府,这门脸真叫气派。三开间的大门,左右各有三开间掖门,形成毗连九间的正门,气势宏伟,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面目狰狞,威风凛凛,不过最牛气的还是站在大门两边的八个卫兵,一水的蓝灰色军装,皮子弹转带盒子炮,腰杆挺得笔直。

    王府门前一大块空地,停满了汽车、马车、洋车,墙根太阳地里蹲着一排车夫,不用问,这些车的主人都是来给住在这儿的大官拜年的。

    顺承郡王府里住的不是前清的王爷,而是北洋政府炙手可热的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徐庭戈是他的侄子,王月琪就是来找徐学长的。

    “我在这下就行了,林文静,你先回去吧。”王月琪下了车,向林文静再见。

    “嗯,再见,有好消息赶紧通知我啊。”林文静坐着洋车远去了,王月琪这才来到徐府门口,让人通传说要找徐少爷。

    徐府的管家一看是女大学生来找侄少爷,不敢怠慢赶紧通禀,不大工夫徐庭戈出来迎接,把王月琪请了进去,边走边问:“咦,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同学呢?”

    “你说林文静啊,她有事。”王月琪说。

    “哦,你来有什么事么?王月琪。”徐庭戈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学长,六国饭店要开焰火派对,我……我和林文静都想去,你能帮我们找两张请柬么?”王月琪道。

    “这个难办了,我叔父的几个姨太太都想去,请柬根本不够,不过观看焰火的入场券是有一些。”徐庭戈说着掏出两张票子来。

    “有这个,才能进东交民巷,除了不能进六国饭店的餐厅和舞厅之外,和请柬差不多的。”

    王月琪接了入场券,说:“谢谢学长,我走了。”

    “没喝茶就走啊,等等,现在不好叫车,我让徐二送你。”

    徐庭戈叫住一个佣人,让他把徐二喊过来,出车送王月琪回家。

    徐二正在门房用工苦读一本初级小学课本,听到少爷招呼赶紧拉着车送王小姐走了,王月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林宅。

    此时林文静已经回到了家里,很幸运的是米姨和爹爹都没回来,没人发现她偷跑出去玩了,见到王月琪这么快就来了,她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这么快请柬就弄到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达官贵人们抢都抢不来,就连看焰火的入场券都搞不到。”王月琪叹气道。

    “哦,没什么的。”林文静反而安抚起王月琪来。

    又聊了一会,王月琪告辞走了,林文静坐在桌旁,打开项链上的鸡心盒子,望着母亲的照片喃喃道:“妈妈,我好想去看焰火哦。”

    ……

    晚上,小顺子下班回到了紫光车厂,正要回屋睡觉,却看到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冲自己招手。

    “大锟子,啥事?”小顺子赶紧过去问道。

    “把门关上。”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小顺子赶紧把门关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大锟子,你干啥,别吓我。”

    “耀庭,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小顺子也严肃起来:“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那好,我现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帮忙,你帮是不帮?”

    小顺子心里翻江倒海,大锟子这么正经,难不成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需要找人定罪?

    “大锟子,我愿意帮你,我姐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小顺子沉痛的说。

    陈子锟倒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说啥呢,我就是想找你弄两张六国饭店焰火晚会的请柬。”

    小顺子长出了一口气:“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是……”

    不过转念一想,脸又拉长了:“大锟子,我的好哥哥嘞,你这比要我的命还难啊,这次宴会是各国使节借六国饭店的场子摆的,请的不是外交使节就是达官贵人,我一个饭店衣帽间的小听差,你活剥了我也搞不来请柬啊。”

    陈子锟沉吟片刻,觉得小顺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有点难为人了。

    小顺子眼睛转了一转,说:“你是不是搞混了,我昨天说的是看焰火的票子,不是请柬,你要票子的话,我倒是能搞一两张。”

    陈子锟道:“票也行,我现在就要。”

    小顺子果真从怀里摸出一张入场券来,“这个先给你,其实不用票也行,把门的是我哥们,到时候能把你带进去。

    “你混的不赖啊。”陈子锟随口夸了一句。

    小顺子却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我眼头活,嘴又甜,谁不买我的面子,把门的那是我小兄弟,洗衣房的大姐整天给我抛媚眼,厨房里弄点剩菜剩酒更是小意思。”

    “呵呵,不错。”陈子锟意味深长的又夸了他一句。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在桌子旁梳头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拿起来一看,六国饭店焰火晚会入场券!

    “妈妈,是你听见女儿的祈祷了么。”林文静又打开了项链上鸡心盒子,对着母亲的相片幸福的垂泪。

    有了票,还得向父亲请假,梳妆完毕,小心翼翼的来到正房,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饭,太太说晚上有牌局,要和张太太李太太她们打足八圈,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饭,随口道:“不要回来的太晚,我晚上也有个应酬,林妈你烧饭的时候只要做小姐一个人的就行了。”

    又对女儿说:“晚上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书,到时候考不上北大唯你是问。”

    这下林文静不敢提了,埋头吃饭,吃完了回去悄悄整理衣服,她冬天的外套只有两件,一件蓝的一件白的,想想还是准备穿那件阴丹士林蓝的,再围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效果最好。

    把皮鞋从床底下拿出来,用细布仔细的擦拭着,又倒了一杯水,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理了一遍,最后拿出钱包来,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每月两角钱零花,已经积攒了半年,有一块多钱之巨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太太带着文龙赴牌局去了,先生也和同僚喝酒去了,林文静打扮整齐,拿着入场券悄悄从家里溜出去,看到胡同口熟悉的身影,顿时喜道:“阿叔,赶快,六国饭店。”

    “好嘞。”陈子锟拉起车就走,今天他依然是一副干练的短打,青布棉袄,冕裆裤子,扎着腿带,头上一顶旧棉帽,脚下一双皮头洒鞋,拉着车快步走在大街上,人人见了都赞,这车夫真利索。

    来到东交民巷,今天使馆区格外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外国人入乡随俗,按照中国人的规矩过新年,巡逻的洋兵们也穿了威武的礼服,皮靴和刺刀锃亮,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宾客,欢声笑语一片。

    林文静下了车,给了陈子锟一个子儿,拿着入场券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把洋车放好,从侧门进了六国饭店,一个华籍警卫拦住了他:“干什么的?”

    “哥们,我是李耀庭的大哥。”陈子锟笑着说,顺手递过一支烟卷,三炮台。

    “哥们你等等,我叫他过来。”警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不大工夫把小顺子找来了。

    陈子锟把小顺子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小顺子脸色都变了:“哥哥嘞,你净给我出难题。”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三章 青蛙王子
    见小顺子一脸苦相,陈子锟佯怒道:“昨天还吹牛说混的好,人头熟,找你借一身行头都推三拖四,小顺子你学坏了。”

    “哥哥,我帮你找还不行。”小顺子愁眉苦脸,把陈子锟领进了侧门,这是服务人员进出的通道,走廊里灯火昏暗,隐约能听到远处萨克斯的奏鸣和女人的娇笑声。

    小顺子上白下黑,一身侍者打扮,鬓角剃得光溜溜的,头发像个茶壶盖,还抹了不少发蜡,遇见同事就亲热的打声招呼,等走廊里没人了,他迅速打开储藏室的门,压低声音说:“在这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陈子锟闪身进去,在储藏室里呆了将近十分钟,小顺子终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满头是汗,脸上还有两个口红印子。

    “哥哥嘞,为了你,我可是连色相都牺牲了。”小顺子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黑色夜礼服,丝绸衬衣,羊毛质地的礼服上衣和裤子,都是刚浆洗好的,衬衣领子挺括无比,裤线更是熨烫的如同刀锋一般笔直尖锐。

    “还差一双皮鞋。”陈子锟说。

    “算我怕了你。”小顺子低头把自己那双皮鞋脱了下来,双手奉上,他天生大脚板,码子正好和陈子锟能对上。

    陈子锟飞快的将身上苦力装扮脱了下来,换上衬衣和礼服,蹬上皮鞋,打了个响指道:“发蜡。”

    “得,我就这点存货,全给你吧。”小顺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凝固的蜡状物,陈子锟用手指全抠出来,抹在头发上向后捋了两下,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就出来了。

    他意犹未尽,从旧衣服里摸出一撮毛来蘸点口水贴在了唇上,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又出来了。

    “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小顺子退了一步,由衷赞道道。

    陈子锟本来长的就不差,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高腿长,细腰乍背,再穿上衬托体形的西式服装,更显英俊帅气。

    小顺子左右端详着陈子锟,仿佛是在欣赏一个自己制造出来的艺术品,“还差一个领结,你等等,我去找。”

    “不用了。”陈子锟这就要开门出去。

    “哥哥,我的亲哥哥,你随便逛逛也就算了,千万别和人家乱说话,这身衣服是一个法国客人拿下来洗的,要是露了馅,我的差使就砸了,你切记切记啊。”小顺子喋喋不休的在后面叮嘱着。

    “知道了,我有数。”陈子锟开了门,大步流星朝前厅去了,小顺子在后面胆战心惊,放心不下,远远的跟着。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走在厨房通往餐厅的通道上,一双眼睛四下踅摸,忽然看到墙边垂着的绣金白绸窗帘,瞅瞅四下无人,拔出刺刀裁下来一块,往脖子上一缠,俨然就是个别致的领巾。

    远处悄悄跟踪他的小顺子差点背过气去。

    正好一个侍者端着冷盘过来,盘子里盛着切片的哈尔滨俄式红肠。

    “啪”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停下。

    陈子锟拈起一片吃了,呵斥道:“这么咸怎么吃,全倒了喂狗。”

    侍者愕然,呆呆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go啊。”陈子锟一瞪眼。

    “哦”侍者赶紧回头。

    “等等。”

    侍者又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自己别掖在腰间的白餐巾拿了下去。

    “去吧。”陈子锟打发了侍者,将餐巾叠了叠,别在了胸前,干咳一声,大模大样的进了餐厅。

    迎面过来一个北洋将领,笔挺的蓝灰色呢子制服,金色肩章上三颗星星,白手套、指挥刀,英武之极。

    “上将阁下,很久没见了,最近还好么?”陈子锟竟然主动向这位陌生的将军打起了招呼。

    跟在后面的小顺子这会儿连死的心都有了,咬着自己的指甲祈祷着:“老天啊,保佑这个惹祸精今天消停点。”

    那上将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搜集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资料,不过能来这种场合的都是上流人士,既然人家这么客气,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托您的福,还好。”上将道。

    “那太好了,我有几个老朋友也在,失陪。”陈子锟优雅的一点头,装作去找自己的熟人,快步过去了,守在门口的侍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向他要什么请柬。

    六国饭店的餐厅极其宽敞,平时也做舞池使用,今天摆的是冷餐自助餐,大厅内放眼望去,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男人们都穿着质地考究的晚礼服,有些人还在衣襟上佩带着勋章,女士们则个个艳光四照、争奇斗艳,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多用的是英语法语来交谈。

    陈子锟从桌上端了一杯马提尼,靠在墙角注视着宾客们,嘴角露出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帮闲极无聊的贵妇人们的注意,交头接耳的对他抛着媚眼。

    陈子锟也注意到了这帮色迷迷的无聊娘们,举起举杯对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顺便挤了挤眼睛,把那帮娘们立刻搞得神魂颠倒,手里的小扇子急速的摇动起来,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急不可待的站了起来,准备上前搭讪,而此时陈子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较面善,陈子锟故意上前撞了他一下,马提尼泼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先生。”陈子锟抽出别在胸前冒充手帕的餐巾帮那位先生擦拭着泼湿的衣服,两只手指悄悄将对方放在内兜里的请柬夹了出来。

    侍者们也过来帮忙,陈子锟趁机抽身,溜出了舞厅。

    ……

    焰火是准备在六国饭店门口的空地上燃放的,为了避免拥堵,所以临时发放入场券以限制闲杂人等出现,这些拿入场券的都是资格不够的华籍人士,大冷的天为了看西洋景,聚在东交民巷的街道上,彼此还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林文静在人群中穿梭着,兴奋的像只自由的小鸟,背着父亲和继母出来玩,让她有一种特别刺激的感觉,忽然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月琪么。

    “王月琪,你也来了。”林文静从天而降,把王月琪吓了一跳,想到票子的事情,立刻心虚起来,期期艾艾的说:“我……我家亲戚后来找到一张票,只有一张我就自己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林文静说,显然没把这个当回事,王月琪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她的票莫非是徐学长给的,有心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强忍着。

    北京冬天的气温很低,等着看焰火的人们都冷的直跺脚,羡慕的看着六国饭店的玻璃窗内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们,里面有充足的暖气,有美酒,有音乐,还有露着光膀子的外国娘们,可是门口的印度警卫如同铁塔一般分立两旁,还有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洋人领班,任何没有请柬的人都会被拒之门外,哪怕他是内阁总长或者是北洋将军。

    王月琪喃喃道:“要是徐学长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领进去。”

    林文静眨眨眼睛,她根本没想进六国饭店里面玩,能偷跑出来看看焰火,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忽然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不是教育部林先生家的小姐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您一道参加舞会?”

    林文静和王月琪同时转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黑缎子枪驳领的夜礼服,两撇神气的小胡子,一双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星,璀璨无比。

    王月琪顿时傻了,林文静也不知所措,嗫嚅道:“你……你认识我爸爸么?”

    其实她想说是,你怎么和我家车夫这么像,但是这句话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被人认为脑子出了问题,这位绅士明显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和拉车的陈阿叔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大概只是个巧合吧,林文静并没太往心里去,眼前她面临的重大问题是,该不该接受这个陌生男子的邀请。

    王月琪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代替林文静答应。

    “林文静,机会难得啊。”她小声劝道。

    “好吧……叔叔您贵姓啊?”林文静爱玩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但还没傻到忘记问人家姓氏的地步。

    陈子锟心里一阵懊丧,怎么我千变万化还是叔叔啊。

    “哦,我叫维克多。”陈子锟伸出一只胳膊,正好一辆汽车驶来,侍者拉开车门,一对身穿夜礼服的上流社会夫妇互相挽着手下车进门,林文静有样学样,也挽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这丫头,太好骗了,这可不是好兆头。”陈子锟暗想。

    来到门口,洋人领班用法语问道:“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

    “哦,当然可以,在这里。”陈子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法语对答如流,同时拿出一张印刷精美的请柬来。

    领班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抬头,他不疑有诈,将请柬还回,用生硬的汉语道:“祝你们玩的愉快。”

    顺利混进了餐厅,陈子锟看到角落里的小顺子,得意的冲他眨眨眼,小顺子看到陈子锟居然带了个漂亮的女孩子进来,差点当场吐血。

    “哥哥嘞,你究竟要闹哪样啊。”小顺子心底发出一声哀鸣。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四章 老子是中国人
    餐厅里杯觥交错,欢声笑语,温度比室外起码高了二十度,林文静的脸蛋一下变得红扑扑的,赶紧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围巾摘了下来。

    来回穿梭的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人,一个个穿着晚礼服袒胸露背,惊得林文静不时伸出小舌头,她头上戴了一顶绒线帽子忘了摘下,上面一颗红色的小绒球晃来晃去的,分外可爱。

    陈子锟端了一杯饮料来递给林文静:“林小姐,尝尝这个。”

    “这是酒么?辣不辣?”林文静歪着头看着这杯黑乎乎泛着气泡的液体 。

    “不辣,是甜的。”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尝了一口,果然甜甜麻麻的很可口。

    “嘻嘻,好喝。”林文静一仰脖子把饮料喝光了,把空杯子递给陈子锟:“叔叔,我还要。”

    说话间,一丝头发掉下来,她抬手掠了一下,葱白般的手指,通红的鹅蛋脸,不经意间的少女娇羞和那一声叔叔我还要,让陈子锟觉得鼻血都快涌出来了。

    “哦,叔叔再给你拿。”陈子锟伸手去拿汽水瓶,心神不定的他却碰倒了一瓶杜松子酒,眼瞅酒瓶子就要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他脚尖一勾,把瓶子踢了上来,一颗心犹自砰砰的跳。

    “淡定,一定要淡定。”陈子锟告诫自己道。

    “叔叔,这叫什么啊?”林文静问道,忽然打了一个嗝,倒把她自己吓坏了,赶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左右看,像只受惊的小鹿般。

    “这个叫coca-cola,喝了就要打嗝的。”陈子锟笑道,话刚出口自己心里就是一愣,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的名字?

    “噢”林文静乖乖的点点头,她自己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男子面前会如此放松和随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姐姐。”

    林文静一转身,顿时喜上眉梢:“徽因妹妹。”

    一个垂着双辫的小姑娘兴奋的拉着林文静的手,扭头喊道:“爹爹,姐姐也在这儿。”

    她爹爹闻声而来,正是被陈子锟偷了请柬的那个中年人,看到林文静便道:“哦,文静也来了,你爹呢?”

    林文静暗道不好,这么巧居然遇到了伯父和堂妹,这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去,自己以后就别想自由了,她赶紧掩饰:“我……我和同学一起来的。”

    她这样一说,林长民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子锟,暗想这人怎么一点不像学生,看气度倒像是哪位大员家的少爷。

    “兄弟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未请教阁下?”林长民问道。

    “林先生您好,我是维克多陈,从巴黎来。”陈子锟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礼的向林长民鞠躬致意。

    林长民听到巴黎二字,立刻眼睛一亮。

    “陈先生从巴黎来,想必对和会的进展有所了解吧,听说顾维钧在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发言,让诸国代表为之叹服,扬我中华国威于海外啊。”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顾维钧,什么山东问题,他一丁点都不知道啊,不过还是装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淡道:“顾先生出面,那是一定马到功成的。”

    这边大人在说话,那边林文静也拉着林徽因的小手叽叽喳喳说着,大概是让她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来过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徽因不住的点头,还强忍着笑,林文静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严肃,看到两个女孩如此表情,林长民也不禁哑然失笑,问陈子锟道:“您和舍弟认识?”

    陈子锟道:“前日去教育部公干之时,和林之民先生有过一面之交。”

    林长民点点头,此时林徽因跑过来和父亲咬了咬耳朵,他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看来自己没猜错,侄女是偷跑出来玩的,和眼前这位海外归来的年轻人并无瓜葛。

    正要再聊点巴黎的话题,忽然有人高声提议:“我建议,为我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的精彩发言干杯。”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只见一人高举酒杯道:“顾维钧的发言,获得了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何乔治,还有贝尔福、蓝新等人的祝贺,威尔逊说,这一发言是对中国观点的卓越论述,所以,我们有理由为此干杯。”

    下面一片掌声,就连欧美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林长民更是热情的拍着手,他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首脑,对于巴黎和会上的一举一动,掌握的非常清楚,这次顾维钧的发言,确实为代表团,为中华民国增色不少。

    下面又有人高声道:“反观之日本代表牧野的发言,口音很重,含混不清,估计与会者根本就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一阵哈哈大笑,欧美人对于日本人的外语水平早有领教,而且从巴黎传来的消息证实,牧野的发言比之顾维钧的发言,确实有天壤之别。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们支那人就靠这个来安慰自己么。”

    餐厅里一下安静了,只见一个健硕的男子站了出来,身穿藏青色立领肋骨短上衣,领口和袖口绣着黑色的涡卷军衔标志,腰际垂着一柄欧式指挥刀,他用生硬的汉语讥讽道:“支那参战,寸功未立,就以战胜国自居,难道尔等连丝毫的羞耻之心都没有了么,青岛和胶济铁路,是我们大日本帝**人用鲜血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难道凭着几句流利的英语,你们就妄想拿回去么!”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小声笑话这人的汉语不标准,但是说到回来,餐厅里已经鸦雀无声,在场的每个中国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嘴巴。

    欧洲大战已经结束,中国在参战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黎大总统和段总理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搭上了协约国的末班车,瞎猫撞上死耗子当了一回战胜国,这可是清末以来罕有的胜利,全国上下精神为之一振,不少学界中人都认为中国自此可以走上富强之路了。

    但这个日本人的一席话,却将他们从自我陶醉的美梦中一巴掌抽醒了,顾维钧的演讲再精彩,英语再流利,能把已经占据了青岛和胶济铁路的日本军队撵走么,显然是不可能。

    窗外的焰火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大家都涌到窗口,欣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这些烟花都是欧洲进口的,和中国的爆竹不可同日而语,往往能发出四五种颜色,在空中组成几何形状的图案,漫天流光溢彩,宛如童话世界。

    “就是搞这些奇技淫巧,中国都落后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中,陈子锟听到一声叹息,扭头看去,林长民清瘦的脸庞被焰火的光芒映照出了奇异的光彩,而林文静和林徽因两个小姐妹,则完全被这一幕奇景所惊呆,仰头看着天空,沉醉在这绚烂的世界中。

    酒会继续,但大家的兴致已经被那个不识趣的日本人搞坏,没人再提国际政治方面的话题,只是交头接耳谈着一些最近流行的时髦货,几个日本军官倒是兴致盎然的灌了不少洋酒,不时大声喧哗着,有几个家伙还唱起了军歌。

    酒酣耳热之时,音乐响起,男士们纷纷走向心仪的女士,舞会开始了。

    林文静已经看完了焰火,瞅瞅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刚要去和伯父、妹妹告辞,忽听角落里一声尖叫。

    几十道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怒气冲冲的从座位上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刚才那个发言的日本军官。

    “你拒绝我,就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你要对此负责!”日本人高声喝道,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乐师们只是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拉琴,男欢女爱,争风吃醋,风月场交际圈里的常见事,不稀奇。

    “我凭什么要和你跳舞,你个小日本矮子,本小姐就是讨厌你,怎么了!”那个中国女孩伶牙俐齿,凶的很,旁人早已认出,这位泼辣小妞正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姚依蕾。

    “巴嘎雅鹿!”日本军官一声吼,竟然扬起了巴掌,姚依蕾虽然刁蛮任性惯了,但那都是在懂得怜香惜玉的中国人或者有骑士风度的欧美人面前,哪见过这种稍微不顺他的意,抬手就打人的野蛮家伙。

    所以她一时间竟然吓呆了,忘记了躲避,不过那只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姚依蕾张大了嘴,看着那位横空出世的英雄,哇,好高的个子,比那日本人足足高出两个头来,夜礼服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似曾相识的面容,最迷人的是他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明星。

    日本军官也呆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敢阻拦自己,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吃惊。

    “巴嘎雅鹿!”那人的吼声比他还要响上几分,再加上居高临下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个立正,紧接着两个大耳帖子就抽上来了,打得他一个踉跄。

    “哈伊!”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是并拢了脚跟站直,因为他根本就是借酒装疯,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陆军中尉,而眼前这位很可能是外交部的前辈,打自己那是理所当然的。

    姚依蕾却一阵失望,原来见义勇为的英雄也是日本人啊,真没劲。

    “我是天津驻屯军中尉藤田亨,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藤田中尉毕恭毕敬的问道。

    “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是中国人!”陈子锟傲然道。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五章 斗剑
    藤田中尉勃然大怒,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支那人,竟然扮猪吃老虎抽了自己两巴掌,低贱的支那人在公共场合侮辱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八格雅鹿@#¥%&*”藤田中尉破口大骂,但是日语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八格雅鹿等几个词,无非是比谁的声音更大一些而已,可就是比嗓门,他也比不过那个可恶的支那人。

    陈子锟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叉腰,满口地道的关西腔,唾沫星子横飞,骂的藤田亨张口结舌,无法还嘴。

    舞厅内众人无不掩嘴偷笑,一个日本军官,却被一个中国人用日语骂的无法开口,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啊,再联系上巴黎和会上日本人的丢丑,更让人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讲不好英语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国家的语言也讲不好了。” 林长民淡淡的说,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林徽因小声问道:“爸爸,这个人的日语说的很好么?”

    还是女儿了解自己,林长民微微点头:“他的日语相当地道,如果只是听说话,一定会被认为是日本人。”

    林长民曾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七年,日语水平呱呱叫,他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林徽因和林文静望着那个正在呵斥日本军官的中国青年,不禁肃然起敬。

    现场有很多留日的官员和学者,都暗暗点头,认为这个青年一定也有着留日的经历。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青年一口流利的日语竟然是在关东马贼窝里跟一个日本逃兵学的,一定会大跌眼镜。

    藤田中尉的几个同伴醉眼迷离的围了上来,他们都穿着军礼服,佩带着军刀,本来这种场合是要将军刀寄存在衣帽间的,但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刀不离身,所以就都带在了身上,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通红,手按刀柄,大有一刀劈了这个冒失之徒的意思。

    没人上前劝解,交际圈里的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欧美人对于日人和华人的争执,向来都是和稀泥,所以在场的欧美外交人员也都是静观其变,饭店的经理倒是着急坏了,试图上前劝阻,但被日本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吓了回来。

    小顺子现在已经彻底疯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冒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前景不抱希望了,反正饭碗是肯定要砸了的,他唯一希望的是大锟子的祸不要惹太大,血溅六国饭店就不好了。

    现场倒是有几个日本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懒得管这个闲事,几天前中国的外交官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出尽了风头,而他们日本的外交官牧野男爵则因为蹩脚的发言丢尽了脸,所以这些外交官也乐的军人们替自己报复一把。

    “混蛋,我要和你决斗!”藤田中尉趁着陈子锟骂累了喝水的空当,猛然大吼一声。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陈子锟把酒杯一扔,顺手脱掉了礼服上衣,扯下了权当领巾的窗帘布。

    舞厅内一阵窃窃私语,懂日语的人把他俩的对话翻译成各国语言传播开来,绅士们瞪大了眼睛,贵妇们捂着胸口大呼我的上帝,小扇子摇得飞快。

    二十世纪的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决斗的场面,真是一件幸事,所有人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但一些中国人却暗道不好,中华乃是积弱之国,不但国力弱,就连国民的素质也远逊于人,而日本军人的体魄和野蛮精神,则是全球皆知的,这帮半开化的家伙,冬天用冷水洗澡,喜欢吃生鱼,受了挫折就拿刀子把自己的肚皮剖开,我中华之谦谦君子,又怎么能敌得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人呢。

    但是一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欧美人已经把地方腾了出来,舞厅中央闪开一个大空地,留给他俩决斗用,乐师们也自发的演奏起西班牙斗牛曲来。

    “如果你现在道歉的话, 我可以考虑饶恕你。”藤田中尉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姚依蕾,觉得还是展现一些绅士风度比较好。

    陈子锟还没说话,姚依蕾已经跳了起来:“坚决不道歉,打死他!打死这个小日本。”

    藤田亨大怒,一瞪眼。

    姚依蕾赶忙躲到了陈子锟背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来冲藤田亨做了个鄙视你的鬼脸。

    “女士发话了,不能道歉,所以你就别给自己找退路了。”陈子锟也抱着膀子讥笑道。

    藤田亨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迅速脱下了短上衣,摘下军刀连鞘握在手里,一指陈子锟:“你可以选择武器。”

    陈子锟冲舞厅内诸人道:“谁借兄弟一把剑使使。”

    “我!”和陈子锟打过招呼的那位北洋上将应声而起,快步走到衣帽间将自己的佩剑取了来。

    众人认得,这位正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段督办的首席智囊兼大将。

    徐树诤取了剑,凌空抛给陈子锟:“接剑!”

    陈子锟一把接住,拉出一截剑身,不禁赞道:“好剑!”

    上将的佩剑,自然非同凡物,金丝缠绕的剑柄,蚀刻精美花纹的剑身,剑鞘为精钢打造,外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黄牛皮。

    藤田亨缓缓抽刀出鞘,虽然他的佩刀在外形上看也是西式指挥刀,但本质上截然不同,是日本刀的刀条配上西式刀装而已,藤田家族虽然算不上什么世家,但也是正儿八经武士出身,这把刀是他的太爷爷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名字,叫菊人丸。

    同伴拿了一杯烈酒过来,藤田亨紧绷着一张酷脸,将烈酒浇在刀锋上,清冽的酒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流下,给人一种华丽而残忍的感觉。

    “这把刀准备见血了。”一些人窃窃私语道。

    林文静不由得抓紧了林徽因的手,她很替这位刚认识的叔叔捏了一把汗。

    “没关系的,咱们一定能赢。”林徽因虽然年纪比林文静还小上几岁,但却沉着多了,反而轻轻拍着姐姐的手心安慰她。

    见这帮日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姚依蕾也不禁有些害怕了,翘起脚尖对陈子锟咬着耳朵:“打不过咱们就跑吧,我的汽车就在外面。”

    陈子锟没说话,冲她挤了挤眼睛。

    姚依蕾只觉得心口一阵狂跳。

    藤田亨已经拉好了架势,双手握刀,两脚前后叉开,标准的日本剑道起势。

    陈子锟也抽出佩剑,很随意的耍了几个剑花,现场有些对中华武术略有研究的人士不禁大惊,这不是武当派的太乙玄门剑法么!

    “进招吧。”陈子锟冲藤田亨勾勾手。

    “啊~~~~~~~~~”藤田亨将日本刀高举过头,怪叫着冲了过来,现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瞪大了眼睛盯着场内,而一些意志力比较薄弱的女士、小姐则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不要发生流血事件。

    林文静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林徽因却瞪大了眼睛踮起了脚尖,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小顺子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不停地念叨着,佛祖上帝太上老君观世音,保佑大锟子千万别出事。

    眼见藤田亨猛冲过来,陈子锟本想一剑封喉划了他,但转念一想,因为这狗日的一条贱命影响到小顺子的工作就不好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轻轻一闪,脚下一绊,藤田中尉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这也难怪,现如今的日本军人,对剑道的学习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枪炮射击和参谋业务上,冷兵器方面最多练些刺杀术而已,藤田亨虽然没喝醉,但不代表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人喝了酒,反应能力肯定要比平时差很多,所以不出意外的中了陈子锟的招。

    陈子锟哪会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一脚踢飞了藤田手中的刀,然后狠狠踩在他的后背上。

    “八嘎,剑道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挑战我,你觉悟吧!”

    藤田亨被他骂的说不出话来,真是输人又输阵。

    舞厅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虽然没有出现精彩的斗剑场面,但一招制敌的结局也符合大家的预期,中国人、欧美人都鼓起掌来,几个日本外交官的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

    “嗨,你真行。”姚依蕾兴奋的直跳,看着陈子锟的眼光里就差冒小星星了。

    “小意思。”陈子锟又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其实是嘲笑她没认出自己来,但却让姚小姐有另外一种暧昧的感觉。

    祸闯的不小了,再闹下去自己的身份就要曝光了,陈子锟拿起外套准备逃离现场,当他潇洒地展开礼服上衣往身上穿的时候,姚依蕾简直就要为之疯狂了,这个风一般的男子,实在是超乎想像的帅气,他的腰是那么柔韧有力,他的腿是那么长而结实,他的眼神是那么闪亮而玩世不恭。

    从来只有迷得别人神魂颠倒的姚大小姐,如今也被别人迷得晕头转向了。

    陈子锟穿上外套,将佩剑抛还给徐树诤:“谢了,上将阁下。”

    这就准备离开了,忽然饭店经理在几个日本外交官和印度警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英国籍的经理彬彬有礼的说道。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六章 二柜出马
    怕什么来什么,陈子锟搭眼一看,就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此出类拔萃,而且敢于出手教训日本人的青年才俊,肯定不属于北京的社交圈。

    陈子锟猜的没错,在场有位叫荒木俊雄的日本使馆参赞是个中国通,对北京上流社会的人员调查的相当清楚,基本上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横空出世的青年让他警觉起来,他必须迅速获知这人的真实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请六国饭店的外籍经理出面,查看他的请柬。

    六国饭店的英籍总经理威廉.约翰逊同样对这个神秘的中国小伙子颇感兴趣,六国饭店是北京上流社会的集散地,作为饭店经理人员,他对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叫得出每个官员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晦涩的“字”,但这个人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约翰逊总经理再一次问道。

    陈子锟不搭理他,冷冷的从桌子上拿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寻找着脱身的路径。

    约翰逊从事饭店行业多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一搭眼就看到陈子锟裤腰上别着一个不太醒目的小标签,那是洗衣房的标签,但是在交付客人之前是会拆下来的,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悄悄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手按在了警棍上。

    “先生,需要我重复一遍么?”约翰逊再次发问。

    荒木俊雄幸灾乐祸的看着陈子锟,凭他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一定是混进来捣乱的反日分子,对这种人绝对不能放过,待会等他被赶出去之后,再找几个中国的流氓把他干掉才行。

    陈子锟依旧不回答,他身上虽然有一张请柬,但那是偷来的,糊弄门卫还行,糊弄经理可没门,真的林长民就站在不远处,拿出来当场就得露馅。

    此时小顺子已经彻底灰心丧气,开始打算被开除以后的安排了,自己倒霉倒也罢了,连累了洗衣房的石榴姐就过意不去了。

    冰雪聪明的姚依蕾也注意到了陈子锟的不自然,她站出来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我带他进来的,约翰逊经理,有问题么?”

    约翰逊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当然没有问题,亲爱的姚小姐,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朋友身上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手真狠,姚依蕾也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子锟,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正当陈子锟打算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跑路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利安.所罗门先生穿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位欧洲绅士,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手里提着文明棍,脸上戴着夹鼻眼镜,一口流利的法语稍带点斯拉夫味道。

    陈子锟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这不是二柜他老人家么!他啥时候也流窜到北京来了。

    “怎么,约翰逊先生,您对我的同伴有什么怀疑么,好像饭店的客人参加舞会是不需要请柬的吧。”二柜风度翩翩的走下来,站在了陈子锟旁边。

    大家惊异的发现,这两人的体形很接近,同样的身高腿长,同样的宽肩阔背,英俊潇洒,只不过一个是亚洲人一个是欧洲人,一个年少一个年长罢了。

    “安德烈.所罗门伯爵,请原谅我的冒失,我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约翰逊经理多老于世故的一个人,既然有人肯为这个中国小子背书,他就没必要纠缠下去,反正只有日本人才关心这件事,自己何苦跟着凑热闹。

    “祝您玩得开心。”约翰逊经理一鞠躬,带着警卫走了。

    荒木俊雄讨了个没趣,但也无计可施,毕竟这里是六国饭店,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刚想和这位“朱利安”搭讪两句,却见他和那洋人勾肩搭背的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气的她一跺脚。

    “二柜,怎么在这儿碰码?您到流水窑是插千还是接财神?”陈子锟低声问道。

    二柜一边笑吟吟的和相熟的客人打着招呼,一边答道:“屁,这儿狗子跳子海了去,我就是趴窑,你小子换叶子也不长点招子,要不是我在就漏水了。”

    陈子锟问:“家里咋样?”

    “家里支不开局子了,并肩子们不是踏条子就是靠窑。”

    他俩说的是关东黑话,陈子锟问二柜怎么在这儿遇上,你到六国饭店来侦查还是来绑票的。二柜回答他说这里警察士兵那么多,我就是单纯来住店的,你换衣服的时候也不留点神,要不是我给你圆场就露馅了。

    然后陈子锟又问绺子情况如何,二柜说绺子混不下去了,兄弟们有的躲起来有的投了别的绺子。

    聊了一会,陈子锟四下瞄了瞄,没发现林文静的身影,心里有些着急,对二柜说:“我得先走,这身叶子还没还呢。”

    二柜笑道:“不用还了,这身叶子是我的,我看你穿着挺合适的。”

    陈子锟道:“不是一回事,我先走,我住宣武门内紫光车厂,有空来找我。”

    说着急匆匆走了,刚来到储藏室门口,小顺子后脚就到了,泪汪汪的抱怨道:“哥哥,你可折腾完了,下回再玩玄的,千万提前知会一声,我经不起你吓啊。”

    陈子锟飞快将衣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苦力装扮,又把小胡子撕下来,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戴上棉帽子从佣人专门通道出去,机警的看看没人跟踪,这才跑到自己藏洋车的地方,把车拉了出来。

    ……

    林文静虽然很想留下来继续看热闹,但是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钟,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她向伯父和妹妹说声再见,又匆匆瞥了一眼场中的焦点人物,那位带自己进场的神秘叔叔,便走出了舞厅。

    焰火放完之后,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渐渐散去,林文静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王月琪,四下里张望,也没看到拉车的阿叔,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东交民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不会吧,要这样走回家,林文静暗暗叫苦,用围巾把鼻子和嘴捂得严严实实,正要赶路,忽然暗处传来一声喊:“小姐。”

    林文静望过去,只见陈子锟蹲在墙角,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阿叔……”

    “呵呵,散场了,洋人的炮仗怪好看的,我也看见了。”陈子锟憨厚的笑笑,拿脖子上的毛巾掸了掸座位,请林文静坐上车,又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她膝盖上,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林文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小时候她总是这样为自己掖被角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了起来,路边的水月灯发出黯淡的光芒,这个冬夜清冷无比,但紫光车厂的洋车保暖设施完善,林文静坐在车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所有的寒风都被那个宽厚的脊背遮挡住了。

    “阿叔,今天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人,长的和你好像好像哦。”林文静不安分的摆动着小腿,兴奋的的说道。

    “哦,啥样人啊?”陈子锟明知故问。

    “嗯,留了两撇小胡子,个头和你一样高,”

    “那你和他说话了么,没告诉他说有个拉洋车的和他很像么?”

    “没有……我不敢,和人家又不熟,对了,后来他还和一个日本人打架了呢……”林文静绘声绘色的向陈子锟讲着舞厅里发生的故事,陈子锟也很配合的问东问西,寒夜里的这段旅途,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一直到了家门口,林文静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到门口没有汽车,她知道父亲和米姨还没回来,心中稍定,问陈子锟:“阿叔,你以后都在胡同口等活儿么?”

    陈子锟说:“对,我就在这一片跑动。”

    “哦,太好了,回见。”林文静进家门了,关门前留给陈子锟一个笑脸。

    这一笑让陈子锟精神百倍,哼着小曲拉着空车就回去了。

    ……

    六国饭店,姚依蕾发了疯般的寻找着“朱利安”先生,可是这个人却如同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了,到饭店前台查找那位安德烈.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只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客人,具体国籍都不甚清楚。

    查到了房间号,姚依蕾匆匆上楼,不顾大家闺秀的矜持,竟然去敲所罗门伯爵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服务生过来说:“小姐,住在这里的先生刚才出去了。”

    “哦,谢谢。”姚依蕾只得离去,此时自家汽车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再不回家肯定要被爹爹一顿痛骂,她恋恋不舍的来到门厅,衣帽间的小厮汤姆将裘皮大衣和帽子递了过来,姚小姐打开钱包,刚想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却又收了起来,换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过去。

    汤姆,也就是小顺子,见到这张大钞,两只眼睛简直要喷火了。

    “谢谢姚小姐。” 他伸出双手去接,钞票却又缩了回去。

    “帮我办一件事情。”姚小姐粉脸上写满了严肃。

    “您只管吩咐。”小顺子也变得一脸严肃。

    “朱利安先生出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打电话你会吧。”

    “我会打电话,姚小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绝跑不了他。”小顺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机灵点,要是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哼,决不轻饶。”姚小姐丢下钞票,高跟鞋一串响,出门上车,福特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小顺子捡起钞票,嘿嘿笑道:“大锟子,你别怪兄弟我啊,你现在成了我的摇钱树了。”

    拉着洋车刚进院门的陈子锟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念叨道:“妈了个巴子,难道是媳妇想我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墙头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黑影。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七章 西伯利亚来的秘密代表
    陈子锟没事人一般向前走着,那个黑影悄没声息的跟在后面,突然间,陈子锟拔刀回刺,动作快如闪电,那人急忙闪避,两人打作一团,片刻后各自收手,哈哈大笑。

    “你小子退步了,我跟了你半天都没发觉。”二柜说。

    “早注意到你了,一身的古龙水味,想闻不到都难,你老人家是越老越风骚啊。”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揽着二柜的肩膀,进了垂花门。

    走进正房坐落,陈子锟道:“整点儿?”

    “必须的,有白的么?”二柜答道。

    “那当然,正宗二锅头,绝对合你的口味。”陈子锟搬来一个小坛子往桌上一放,二柜打开泥封嗅了一下,做陶醉状:“虽然不如我家乡的伏特加,但也聊胜于无了。”

    抱起来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大口,衣领都湿了,二柜拿袖子一抹嘴:“过瘾,整天在六国饭店喝温吞水一样的白兰地威士忌,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单听这话,绝想不到会是从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嘴里说出来的。

    “二柜你老到北京来,打算做什么大买卖?”陈子锟也拿了一个海碗,倒上二锅头准备陪点。

    “叫我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别二柜长二柜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是土匪么?对了,整天下酒菜来,麻溜的。”二柜说话间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真丢老毛子的脸啊,还是个菜酒。”陈子锟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去给他安排下酒菜,正好王大妈还没睡,正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过来,影影绰绰看到屋里有人,就问陈子锟:“老板,来客人了?”

    陈子锟接过洗脸水说:“大妈,说了多少次了,您怎么老把自己当下人啊。”

    王大妈笑道:“大妈闲不住,干点活浑身上下才舒坦。”说着耸耸鼻子:“喝酒呢?”

    “是啊,来了个朋友,正想去厨房找点下酒菜。”

    “你坐着,我就就行。”王大妈颠颠的去了,陈子锟又回来陪二柜聊天。

    “安德烈大哥……这称呼真别扭,能喊点别的不?”

    “我此番来北京,化名为安德烈.所罗门伯爵,你可以叫我伯爵,或者所罗门先生,我来这儿是有一桩大事情要做。”安德烈神神秘秘的说道。

    “不会是想绑架哪个总长家里的小姐或者公子吧?”陈子锟打趣道。

    “如果经费紧张的话,不排除这样做的可能性。”安德烈正色道。

    “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下手,这个我在行。”陈子锟也不禁手痒起来,想到六国饭店里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小姐们,胡乱绑一个过来,勒索十万八万现洋估计不是难事。

    安德烈忽然哈哈大笑:“和你逗闷子呢,老子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岂是为了绑票赚钱,咱们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带着特殊使命来的。”

    “什么特殊使命?”陈子锟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安德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俄国临时政府最高执政官严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任命的全权密使,前来北京和中国当局进行接洽的。”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不懂。”

    安德烈脸色严肃,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大印,有着花体字签名的牛皮纸来,向陈子锟展示道:“很好笑是么,一个彼得堡的纨绔子弟,一个日俄战争的逃兵,一个中国的马贼,竟然变成了俄国临时政府的特派员,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是真的。”

    陈子锟收了笑容,正色问道:“此行有何使命?”

    安德烈动容道:“我的祖国俄罗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军官和贵族成群结队的被造反的士兵和工人拉到河边枪毙,尼古拉二世一家人被他们像狗一样杀掉,上帝啊,几个可怜的公主只有十来岁,赤色分子不但要毁掉沙皇政权,更要毁掉俄罗斯人的精神,他们是疯子,是魔鬼,高尔察克上将阁下命令我,和北洋政府的高层取得联系,以合适的条件换取他们出兵协助。”

    陈子锟问道:“那你开始行动了么?”

    安德烈说:“临时政府的官员们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其实我只是汉语说的好,比较了解中国人的性格而已,可事实上我对北洋政府的一切都不了解,你们的总统是徐世昌,总理是钱能训,但是据说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参战军督办段祺瑞,而段祺瑞只听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叫徐树诤,是陆军部次长。”

    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二锅头:“你明白了么?”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

    安德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中国的形势错综复杂,此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事实上你们不光有一个北京政府,还有另一个南方政权,孙中山,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然精通外语,但毕竟是个外国人,所以需要一个副手,你来当好了,当然不白干,我代表临时政府军事部,授予你俄国海军少尉的军衔。”安德烈不由分说就把陈子锟拉上了自己的战车。

    陈子锟咂嘴道:“才少尉,二柜你太吝啬了吧,还是海军的,我连船都没见过,怎么就成海军了。”

    安德烈解释道:“军衔是神圣的,不能随便授予,我在圣彼得堡海军学校上了整整六年,也不过是个海军少尉而已,你一天军校都没上就当上了少尉,还不够你显摆的啊。”

    乘着酒性,他掏出一叠空白委任状,拿了一张铺在桌子上,摘下自来水笔在舌头上蘸湿了,刷刷写下陈子锟的名字递过去:“恭喜你,军官阁下。”

    陈子锟才不稀罕什么少尉军衔,接过委任状胡乱塞进怀里,沉吟了一会,恶狠狠道:“肯定还有更多的好处,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没钱你能千里遥远的跑来?”

    “呵呵,事情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临时政府的黄金储备是很充足的。”被揭穿了老底的安德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脚步声传来,王大妈送下酒菜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酸黄瓜,一碟干切卤牛肉,半只酱鸡,一盆白水面条。

    “您老人家用点夜宵吧。”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安德烈却摇摇头:“你们中国人的食物实在是太清淡了,如果能来点鱼子酱、酸奶油樱桃馅甜饺子和热乎乎的红菜汤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风卷残云一般将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坛二锅头更是喝的一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找了个地方躺下,大模大样的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前帝俄海军少尉从美梦中醒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练起了他的招牌式俯卧撑,不但自己练,还怪叫着把陈子锟也叫起来陪着自己一起练。

    王大妈来收拾夜宴残局,看到酒坛子放在墙角,以为只喝了一半呢,伸出两只手去搬,却被空坛子闪了一下 ,乖乖,十斤装的酒坛子啊,俩人喝干了,这还是人么。

    收拾停当,摆上早餐,安德烈说:“吃完饭你随我去拜访一个人,从他那里了解北洋政府的底细。”

    陈子锟问道:“什么人?”

    “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宪法研究会成员,林长民先生。”安德烈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等着陈子锟的追问。

    陈子锟果然上钩:“为什么?”

    “因为他和他的女儿都被你昨晚大战日本军官的英姿迷住了,正巴不得想结识你这位神秘的客人呢,当然,徐树诤将军也在现场,不过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军人,我不想这么快把底牌亮给他,所以还是先找林长民比较好。”

    想了想,安德烈又补充了一句:“林先生的女儿很有气质,和你带去的那个女孩各有千秋,如果我是你,就脚踩两只船。”

    被戳穿了心事的陈子锟大窘,道:“我可是很专一的,再说人家是堂姊妹。”

    “姊妹花通吃,更好啊。”安德烈邪恶地挤了挤眼睛。

    正聊着,下了夜班的小顺子回来了,看到安德烈也在,顿时大惊:“大锟子,你们这是?”

    陈子锟赶忙介绍了一下,只说安德烈是自己在关东认识的朋友,并不提一起当过土匪的事情。

    小顺子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大锟子赚钱,也不顾安德烈在场,就急不可耐的把姚依蕾关照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锟子,你是不知道姚小姐家多有钱,打赏从来都是五块十块起,一块钱根本不好意思出手,要是攀上这个高枝,这辈子都不愁了。”小顺子啧啧赞叹着。

    陈子锟还没说话,安德烈就说了:“这个计划不错,值得考虑。”

    他一开口,把小顺子吓了一跳:“妈呀,你会说中国话啊。”

    安德烈嘿嘿的笑了:“我不但会说中国话,还知道你是衣帽间的汤姆,昨晚就是你把我放在洗衣房的夜礼服偷出来给这位先生穿的,对不对。”

    小顺子魂不附体,求助的望着陈子锟。

    “好了,别吓他了。”陈子锟笑道。

    安德烈掏出一个羊皮封面的记事本,拿出自来水笔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小顺子道:“汤姆,麻烦你跑一趟,去六国饭店把这个交给大堂经理。”

    小顺子拿着写着花体法语的纸条不肯动,安德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摸出一枚铜板丢过去:“拿着。”

    “穷鬼,人家姚小姐拔根汗毛都比你丫大腿还粗。”小顺子一边腹诽着一边走了。

    回到六国饭店,把便条给了大堂经理,经理立刻让人去所罗门伯爵的房间去了一个衣箱交给小顺子,让他带走。

    又提着衣箱回到紫光车厂,安德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洋服,上衣裤子腰带皮鞋衬衣袜子领带,连袖扣手帕怀表都是配齐的。

    陈子锟把行头穿了起来,宛如量身打造一般合体。

    “这一身衣服是我在巴黎找名裁缝订做的,便宜你小子了。”安德烈说。

    小顺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德烈叮嘱他道:“你过两个小时给姚小姐打电话,就说得到消息,所罗门先生去林长民先生府上拜访了,怎么,不打算谢谢我么。”

    小顺子惊喜的点头如捣蒜:“谢谢所爵爷!”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八章 交锋
    安德烈又让小顺子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乘车前往林公馆,这是陈子锟第一次坐汽车,兴奋的不得了,两眼紧盯着汽车夫的操作,安德烈见他这副样子便道:“如果事情办妥了,我就买辆福特车送你。”

    来到林府外,两人下车向门房递了名片,趁下人通禀的时间打量着林府,到底是当过一任司法总长的人,宅门比林文静家气派多了,不大工夫,林长民竟然亲自迎出门来,面带喜色,口称维欧康姆。

    让进外宅客厅,分宾主落座,双方寒暄几句,林长民大赞了陈子锟昨夜力敌日本军官的壮举,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了许多,然后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道:“兄弟在巴黎的时候曾经遇到梁启超先生,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信。”

    林长民接了信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放下信道:“多谢所罗门先生千里传书。”

    “哪里哪里,叨扰了,我们还有个约会,就此告辞。”安德烈起身告辞,林长民热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来拜年,便不再强留,亲自送二人出门上了汽车。

    乘车离开了林府,陈子锟问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说要打探政局问题么?”

    安德烈笑道:“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来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会回访的,等混熟了就知无不言了。”

    陈子锟继续问:“那你让小顺子给姚小姐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不都离开林府了么?”

    安德烈挤挤眼睛:“这叫欲擒故纵,吊她胃口。”

    ……

    果然,两小时后姚依蕾乘着自家的汽车风风火火赶到了林府,林长民还以为姚次长家的千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毕竟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同学,可是两家平素里没什么来往啊。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里心不在焉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林长民让仆人把女儿叫来问道:“姚次长家的女公子来访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际花能有什么事呢,她听说所罗门先生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一路追踪而来。”

    林长民哈哈大笑,父女连心,他自然知道女儿素来清高,对交际花一类的人物看不上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

    汽车回到六国饭店,安德烈和陈子锟回到了位于三楼的306房间,让服务生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安德烈皱起眉头道:“有人进来过。”

    陈子锟道:“早上你不是让小顺子回来取衣服的么。”

    安德烈道:“不是服务生,他们不会开我的抽屉。”

    原来安德烈出门前在抽屉把手上栓了根头发,现在已经断开了,说明房间曾被人秘密搜查过。

    “辛亏我把重要资料都带在身上了,你立刻拿上这个,到秘密接头地点交给联络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陈子锟,同时挤了挤眼睛。

    “好的,我马上就办。”陈子锟拿了文件匆匆下楼,安德烈也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隔壁308房间内,一个瘦小的家伙趴在壁橱里,用类似听诊器的东西按在薄薄的墙上倾听着306的响动,听到安德烈的吩咐后立刻回头低语了几句,另外两个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礼帽出门去了。

    陈子锟匆匆下楼,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两个西装礼帽打扮的男子出门跳上脚踏车,一路尾随而去,他们这边刚走,姚次长家的汽车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进来,到前台一拍铃铛,侍者笑着就过来了:“姚小姐,今天这么早。”

    “所罗门先生回来么?”

    “哟,不巧,他刚出去,还没一分钟呢。”

    姚依蕾这才想起刚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扭头就走,上了自家汽车吩咐道:“往南开,快快快!”

    汽车夫慌忙拿着曲轴摇动了引擎,跳上汽车开了就走,只听到姚小姐坐在后面咬牙切齿:“让我连着扑空两回,找到你一定让你好看。”

    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爱死了那个神秘的所罗门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长民家里,姚小姐不禁担忧起来,所罗门先生不会和林小姐有什么吧,林徽因这丫头在培华女中可是一号人物,幸亏自己毕业的早,不然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

    汽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忽然姚依蕾瞥见一个人影拐进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罗门先生。

    “停车!”她大喊一声,汽车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车追了过去,跑到胡同口却又放缓了脚步,心说这家伙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细。

    这条胡同正好位于两家宅子之间,两边都是高墙,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陈子锟不紧不慢的走着,忽然一辆脚踏车从对面骑了过来,骑车人把车一横挡住了去路。

    回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二位,有什么见教?”陈子锟不慌不忙的问道。

    “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骑脚踏车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这是劫道还是怎么的?”陈子锟冷笑。

    “对,就是劫道,少他妈废话!”后面把手拿出来了,正握着一把枪牌撸子。

    陈子锟伸手往怀里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点,你要是乱动,我手里的枪子不认人。”

    远处的姚依蕾看见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来,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劫!

    陈子锟慢慢将放在西装里的文件包拿了出来丢过去,拿枪的人低头去捡的时候,他猛然一脚飞出,正中那人下巴,当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枪也飞了。

    骑脚踏车的刚要掏枪,墙头上跃下来一个人,正落在他背后,双手捏住他的脑袋一掰,卡啪一声颈椎就断了,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箭步上前如法炮制,扭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在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残酷的一幕。

    墙上跳下来的正是安德烈,两人配合默契,秒杀了跟踪者,又动作娴熟的搜索了对方的身上,除了手枪和钱夹之外,还有一张派司。

    “妈的,是日本公使馆的人。”安德烈骂道。

    “小日本盯上咱们了,和他们拼了。”陈子锟将那支枪牌撸子插在腰间,咬牙切齿。

    “这里是北京,不能乱来,把枪给我。”安德烈将那支枪接过,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丢在了路边。

    “闪。”。安德烈一声令下,两人分头而走。

    姚依蕾惊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车上,冷汗还在不停的淌着,汽车夫看到小姐脸色很难看,关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吧……不,去六国饭店。”虽然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场景,但姚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相当兴奋。

    ……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回六国饭店, 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灵敏的,他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掏出一个小圆镜子向后面一照,果然有两辆脚踏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骑车人依然是礼帽西装打扮。

    “不好,被盯上了,腰里还没有硬家伙,怎么和他们拼。”陈子锟正嘀咕着,忽然一声警笛长鸣,洋车被拦住了。

    “先生,请你下车。”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巡警。

    “什么事?”陈子锟跳下车,警惕的盯着这个巡警,他身后是一个巡警分驻所,起码有七八个巡警在里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说你偷了她的东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吧。”巡警大大咧咧的说道,陈子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踪的那两人,远远的停下车子观望,虎视眈眈的样子。

    “好,我跟你走。”陈子锟掏出零钱打发了车夫,跟着巡警进了分驻所。

    巡警并没有为难他,而是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分驻所的警目屁颠屁颠跑出去,来到一辆汽车跟前,毕恭毕敬问道:“姚小姐,人抓来了,怎么处置?”

    汽车窗户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警目,傲然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职先教训他一顿,再拉去蹲几天大牢。”

    “等等,不许打他,嗯……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出岔子,明白么。”姚依蕾说着,拿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给弟兄们买烟抽。”

    警目点头哈腰:“姚小姐,这事儿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回到分驻所,巡警们依旧喝茶抽烟聊天,没人审问陈子锟,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烟好茶伺候着。

    那两个骑脚踏车的家伙并未离开,而是守在马路对面,十几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和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人气势汹汹过来,直接推开了巡警分驻所的门。

    巡警们齐刷刷扭头过去,只见五个西装礼帽打扮的东洋人站在门外,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抓了我的人,请立刻交出来。”

    警目不卑不亢道:“对不住了,这人是我们先抓的,不能交给你。”

    仁丹胡轻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后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让交人,你们就交,扯那么多废话干吗。”

    警目一看,正是顶头上司李定邦李警正,赶忙立正敬礼道:“李警正,不是卑职不交人,犯人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去了。”

    ……

    这几天单更,特此通知。
《》第一卷 旧京 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陈子锟真的是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给带走的,被巡警带进分驻所的时候他还胸有成竹,从这群只装备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凉水还容易。

    坐在分驻所里,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巡警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马路这边,是两个跟踪自己的日本人,马路那边则停着一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几分钟后,三个便装汉子从后门进了巡警分驻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样子,搭讪了几句互相敬烟,可是摸了摸身上没有火柴,其中一人问陈子锟道:“朋友,借个火。”

    陈子锟摸出火柴递过去,那汉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刚要暴起,一支长苗子驳壳枪顶在了腰眼。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一趟。”那精瘦汉子狞笑了一下。

    陈子锟无计可施,暗骂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枪顶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来人上了铐子从后门押走,三个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们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门口的老前辈。

    直到被押上一辆汽车,陈子锟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个精瘦汉子摘了他的手铐,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给您带来了,是杀是剐都由您,我们还有事,告辞。”

    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吃了哑巴亏的陈子锟揉着手腕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那个羞怒啊,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被人象捉小鸡一般逮住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上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上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上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上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上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上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8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上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上,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章 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书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上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上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上,还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上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上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书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吧嗒吧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上,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啊。”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上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上,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话。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啊!”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话。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 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上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上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将二人载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里灯火通明,安德烈和陈子锟从侧门进入,直奔后宅,来到一间房内,只见一个戎装军人背对他们而立,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喜形于色道:“欢迎二位光临。”

    此人正是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上将,他亲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着陈子锟的肩膀赞道:“后生可畏啊, 回头我送你一柄宝剑。”

    房间里已经摆下酒宴恭候两位特使,精致的八个菜肴,一壶温热的花雕,房间里暖气十足,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环境优雅,安静祥和。

    “二位,请。”徐树铮笑容可掬,亲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正题,徐树铮道:“兄弟是军人,不是政客,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尔察克上将签名的密信道:“我来北京,是代表临时政府和贵国接洽,希望徐将军能为我们引路,找一个能拍板定夺的人。”

    徐树铮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务,我均可定夺。”

    安德烈疑惑道:“阁下不过是一陆军上将,为何能越俎代庖,定夺所有事务?”

    徐树铮道:“你可知身处何处?”

    安德烈摇头。

    徐树铮道:“这里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成员都是国会议员,而兄弟正是安福俱乐部的创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状,站起来将密信正式呈交徐树铮。

    徐次长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说:“既然是秘密会谈,咱们就放轻松一些,信上写的什么内容,阁下口述即可。”

    于是安德烈便将信上内容陈述了一遍,无非是高尔察克上将恳请中国当局出兵干涉,将赤色政权扼杀于萌芽状态。

    徐树铮详细的询问了一下俄国现在的局势,低头沉思一阵道:“我国积弱已久,南方尚未统一,山东又被日人强占,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贵国事务?”

    安德烈道:“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内忧外患形势严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国威,我听说您手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参战军,现在欧战已经结束,这些精锐的部队难道要马放南山么?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话,恐怕关东蒙古就和山东一样,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了。”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安德烈道:“俄日战争的爆发,正是为了争夺中国的东北地区,现在俄罗斯衰落,日本岂能坐失良机,我听说他们的干涉军规模已经扩充到五万人以上了,远超其他国家军队的数量,徐将军,以您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吧。”

    徐树铮缓慢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神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他端起酒杯说:“高尔察克将军的密使,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其他人么?”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们二人。”

    徐树铮道:“那你们可要好生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们。

    安德烈和陈子锟目瞪口呆,动也不动。

    “处决之后,把尸体移交给日本方面。”徐树铮言毕,起身离开。

    ……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刚才还是座上客,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八个全副武装的北洋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手里的驳壳枪大张着机头,虎视眈眈。

    徐树铮下了处决令后就这样走了,连头都不回,陈子锟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冲着徐次长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宝剑的么?”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

    陈子锟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祸,非要来见他,现在好了,连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住口,有什么话黄泉路上再说吧。”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大声吼道,吓得陈子锟和安德烈赶紧把手高高举起。

    显然这些大兵并不打算在如此华美的房间里枪毙两个人,因为那样不但会有难闻的硝烟味,血迹和脑浆还会把昂贵的波斯地毯弄脏。

    “长官,你给评评理,我说不来的,他非要来,结果让人家毙了,这上哪儿说理去。”陈子锟大呼小叫着,揪住了安德烈的领子,脸红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陈子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好了,都给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烦的嚷道,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盒子炮,与此同时,安德烈一脚将圆桌踢翻,硕大的桌面连同上面的酒菜和烛台全都砸向桌子对面的几个大兵。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随即又被橘红色的盒子炮膛口焰所笼罩。

    这些大兵都是从萧县老家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担任徐树铮的贴身卫队,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斗得过积年的关东老匪。

    就听见屋里爆豆般的一阵枪响,子弹横飞,血溅当场,房间里的花瓶、镜子、古玩陈设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墙壁也变成了马蜂窝。

    枪声骤停,陈子锟满脸是血爬起来,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枪口犹自冒着青烟。

    “二柜,你死了么?”他压低声音问道,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我还没活够呢。”安德烈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整?”陈子锟恶狠狠的问道。

    “砸了这个响窑。”安德烈愤然道,从死人手里抄了两把盒子炮,机头大张,杀气腾腾。

    此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从后门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构造都是雷同的,两人很轻松的窜到了后院,仰头看围墙,乖乖,这么高。

    “剪刀石头布!”两人同时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陈子锟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陈子锟把两把盒子枪插在腰带上,踩着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墙,骑在墙上身子向下一探,将安德烈一把拉了上来,两人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徐树铮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刚才饮宴的房间,四下一片狼藉,副官连同七个护兵全都中弹而死,连天花板上喷的都是血,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是被子弹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废了。

    而那两位自己下令要处决的密使则不见了踪影,气的徐次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卫队长跑进来一并脚跟喊道:“报告!歹人已经从后墙逃窜,我部正在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树铮从牙缝里迸出八个字,匆匆离去。

    卫队牵着狼狗追出去几百米远,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随身带着胡椒面,破坏了狼狗的嗅觉后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陈子锟和安德烈狼狈潜回了老巢紫光车厂,他们没敢从正门走,翻墙进的后院,偷偷摸摸进了屋。

    “妈的,胸口怎么这么疼。”陈子锟伸手一摸,二柜给自己的金壳怀表上面嵌了一枚弹头,好悬,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块怀表,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树铮,笑面虎啊。”陈子锟一边骂着一边继续检查浑身上下,还好,除了那一处中弹之外,全须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还是不够啊,我教过你多少次,这种场合先趴下再说,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你直挺挺的站着当枪靶子啊。”

    陈子锟没好气的说:“你老人家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见徐树铮,也出不了这档子事,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认我看错人了,徐树铮不是一位将军,他是一个政客,彻头彻尾的政客。”

    见二柜如此消沉,陈子锟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会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枪毙我们?还要把尸体移交给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们中国人的谋略太深奥,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说动心了,他会出兵的,我相信这一点。”

    陈子锟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着两支缴获的盒子炮,乐不可支,徐树铮卫队用的枪都是德国毛瑟原厂货,拿在手里感觉极好,虽然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来两把好枪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里有萝卜么?”

    陈子锟被他的跳跃思维搞糊涂了:“二柜,你哪根筋不对,大半夜的要吃萝卜?”

    “是啊,帮我拿几根胡萝卜来,要圆一点的,再来一碗稀饭,要稀一点的。”安德烈狡黠的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到后院厨房拿了三根胡萝卜交给他,又让王大妈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碗送进去,安德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陈子锟拿着枪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官兵来敲门,看来徐树铮的耳目并非无孔不入,陈子锟略微放心,敲响安德烈的房门,见他两眼红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汤姆在哪里,我需要他帮忙。”安德烈说。他身后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胡萝卜残渣,裁掉的道林纸边条,墨水瓶,自来水笔,饭碗、毛笔,乱七八糟一片。

    陈子锟又去厢房把小顺子叫了过来,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说:“把这个交到六国饭店的前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让你送的信,明白么?”说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顺子见钱眼开:“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等小顺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陈子锟:“东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树,上面有个树洞,你把这封信藏到树洞里去,记住不要被人发现,现在就去。

    虽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小顺子拿着信来到六国饭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员瞄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用英文写着请转交306房安德烈.所罗门伯爵收,便冲坐在沙发上的日本特务使了个眼色。

    特务左顾右盼,凑到前台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他不敢擅作主张,拿着这封信上楼找到了正在308房间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着这张白纸翻来覆去的看,忽然灵机一动,让人去药房买了一瓶碘酒来,用棉签蘸着碘酒仔细涂在白纸上,几行淡淡的蓝色文字便显现出来了。

    “哟西!”山本武夫喜形于色,不过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赶紧让手下找个俄语翻译过来,幸亏日本公使馆人才济济,不到半个钟头就找来一个懂俄语的,将纸上的内容翻译出来,山本武夫精神一阵,亲自带着手下出动了。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西侧,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个日本人穿着大衣,打着手电,站在树下乱照,终于发现了上面的树洞。

    一个干练的特务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树洞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兴奋的扬了扬,压低声音道:“山本前辈,找到了!”

    山本武夫终于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用手电光照着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俄文,末尾还有盖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间是镰刀斧头徽记。

    “所噶。”山本武夫极为满意,带着手下们回去了。

    ……

    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山本武夫向外务省参事官芳泽谦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一封淀粉水写的迷信,一份盖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末尾鲜红的镰刀斧头触目惊心。

    “是赤俄的特务啊。”芳泽谦吉阴沉着脸说道。

    山本武夫一点头:“哈伊,田中君和铃木君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勾结中国人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

    芳泽谦吉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乐部发生了一场枪战,打死了几个人,我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或许有联系,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脚尖一并。

    “调查中国人阴谋的大事,就拜托你了。”芳泽参事官鞠躬道。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壮志
    新生的赤俄政权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强无不为之颤抖,纷纷组成干涉军绞杀赤色俄国,谍报战线上亦是如此,芳泽参事官曾经接到过外务省的密令,让他密切关注俄国人在远东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对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远东,风起云涌,错综复杂,沙俄帝国的崩溃给大日本帝国带来无尽的机会,海参崴、哈尔滨、蒙古,中东铁路,这些原先属于俄国的领土、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资产,都成了日本觊觎的目标,如今赤俄间谍突然出现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为了帝国的宏大目标,不管是文官还是军人,都要竭尽全力进行调查。

    最近大批白俄难民涌进中国,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间谍,芳泽和山本一番讨论后,准备从北京的白俄难民开始调查,同时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们不要瞒着日本搞什么小动作。

    “明天我就去拜访段祺瑞阁下,请他解释此事的原委。”芳泽君这样说。

    ……

    参战军训练处,大门口挺立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黄色军装,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枪,绑腿皮鞋、水壶子弹盒,他们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军装的布料和扣子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而这笔巨大的开支,也是来源于日本的西园借款。

    这些士兵和原来的北洋军不同,士兵都是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新招募来的身体健康的农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训练,可谓精锐中的精锐,军饷比普通的北洋军要高,伙食不但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弄点荤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门的士兵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溜达着过来了,立刻喝止他:“站住,军机重地,不得入内!”

    老头一愣,随即和蔼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谁也不行,走远点!”大头兵一脸的不耐烦。

    老头并不生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警戒线以外,此时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军官,马靴锃亮,佩刀铿锵,肩膀上的法式竖肩章上三颗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上校。

    “敬礼!”守门士兵立刻行持枪礼,腰杆挺得笔直,枪刺闪着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们,冲老头毕恭毕敬道:“督办,您请。”

    老头笑笑,对敬礼的士兵们略一点头权作回礼,昂然进了参战军训练处的大门,看他步伐矫健,分明是位戎马倥偬的老将。

    “督办……段祺瑞。”大兵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他老人家就是前国务总理,现参战军督办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办的虎威,几个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参战军参谋长办公室,一身戎装的徐树铮迎出门外,笑道:“督办来了,您的屋子没打扫,先到我这里边坐坐吧。”

    段祺瑞进了办公室,先谈了一些训练上的事情,转而问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来拜会我,提到苏俄密使在京出现一事,不知道又铮可了解此事?”

    徐树铮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完全错了,来北京的不是苏俄的密使,而是俄国临时政府的密使,他们的最高执政想让我们出兵襄助,共灭苏俄。”

    说着,他便将昨天和安德烈会面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当说到两人从枪口下逃脱之时,段祺瑞叹道:“又铮,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对方究竟是临时政府还是苏俄,我们都应虚以为蛇,静观其变。”

    徐树铮走到墙边,拉开帘布露出大幅战略地图道:“督办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国内讧,正是我出兵收复失地之良机,俄国人素来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苏俄还是沙俄,万变不离其宗,所以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此事机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国出兵,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

    段祺瑞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树铮指着地图说:“督办,偌大一个中国,可曾有我们直接掌控的地区。”

    说到这个,段祺瑞不禁黯然,虽然他身为北洋政府的幕后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没有直接掌握的地盘,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各省的督军形同土皇帝,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更别说广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势同水火。

    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项,崇文门的关税,庚子赔款的余额,几条铁路的收入,满打满算只够政府公务员开销,养兵根本不够。

    民国六年,张勋带兵进京,以调停府院冲突为名,扶持清帝复辟,身为国务总理的自己,竟然无兵调遣,最后还是请亲日的曹汝霖出马,从日本三菱财团借了一百万日元,又搞了五十万的盐余款,收买了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请李长泰出兵,再花了大笔的开拔费请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马,这才平了张勋的五千辫子兵。

    此役之后,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时他也意识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须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日本商人西园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借款数千万,借了数千万日元过来,练就了三个师的精锐参战军,从编制到服装,几乎就是日本军队的翻版,连拉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这支军队在手,段祺瑞才觉得自己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又铮的意思,可是收复外蒙?”

    徐树铮雄心万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趁势把海参崴也收复了,收复故土,军人本职,此举可以大壮我中华士气民心,统一全国指日可待,其实卑职早就在筹划此事,兹事体大,不可泄漏,所以卑职才痛下杀手。”

    段祺瑞道:“又铮辛苦了,此事你尽管去做,日本人那里,我来替你掩饰,走脱的俄国密使,要全力缉拿才是。”

    ……

    不知不觉间,北京城的汽车站、火车站、各处城门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侦探,墙上也贴了通缉令,由于没有照片,通缉令上是两幅石板印的画像,显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笔,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绘的相当传神。

    陈子锟拉着洋车出门侦查,特地在城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甚至站在通缉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边的巡警和侦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画像上英俊潇洒、留着时髦头和八字胡的西装青年,实在和这个邋遢不堪的车夫差距太远。

    自个儿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安德烈怎么办,北京城的洋人虽然多,但大都在东交民巷一带活动,大街上出现一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围观起来。

    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和安德烈商议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陈子锟又想到一个熟人来。

    ……

    六国饭店,姚依蕾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前台问道:“所罗门先生回来没有?”

    服务生道:“姚小姐,所罗门先生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姚依蕾脸色变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枪战的事情已经在北京权贵圈子里传开了,那些对安福系不满的人幸灾乐祸,有说徐树铮遇到刺客的,有说内部火并的,但姚依蕾却知道,这场枪战肯定和朱利安有关。

    她不敢直接去问徐树铮,只好跑到六国饭店来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经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场上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徐叔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手狠着呢,北洋上将陆建章,就是因为总是给段祺瑞捣乱,被徐树铮以饮宴为名,请到小花园里一枪就被崩了,堂堂上将军都能如此处置,何况是所罗门先生呢。

    心神不宁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长民和林徽因父女俩,因为同是培华女中的学生,林徽因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们这是?”姚依蕾问道。

    “哦,来拜会一个朋友。”林长民礼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亲虽然也算同僚,但一个属于研究系,一个属于新交通系,素无来往,所以不愿和姚依蕾多谈什么。

    但姚依蕾却追问道:“是不是找所罗门先生?他们昨晚……被徐次长请去就没回来。”

    林长民惊愕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树铮的狠辣手段,林长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觉的扫视着饭店的大厅,沙发上坐着两个戴礼帽的家伙,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大厅一隅的公共电话机旁,一个男子手拿着话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盯着这边。

    “谢谢,我们不是来找所罗门先生的。”林长民说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致礼,带着女儿走进了饭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些闺蜜只喜欢巴黎的香水,关外的皮草,南非的钻石,还有头油锃亮面如敷粉,会写白话文的男人,想到这些,她就一阵扫兴,意兴阑珊出了六国饭店,上了自家汽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开车。”

    忽然一个穿饭店制服的小厮快步上前,低声道:“姚小姐,我看见所罗门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饭店门口,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他在哪儿?”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三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看着那张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挠着脑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误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板着脸问:“少废话,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阳门火车站。”小顺子两眼放光,伸手去接钞票,心中暗暗赞道,大锟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钱,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许告诉别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饭店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林长民父女上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这才把钞票递过去,吩咐司机开车。

    东交民巷距离正阳门火车站很近,但姚依蕾还是特地让阿福绕了几个圈子,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才驶到了正阳门火车站。

    站前广场熙熙攘攘,停满了汽车和洋车,车站外墙的角落里躺着乞丐,小商小贩到处乱窜,拎着警棍的巡警来回穿梭,进站口旁边的墙上,张贴着通缉令,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家伙,紧紧盯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可是到处都没有朱利安的影子,正当她咬牙切齿,准备回六国饭店找那个西崽算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长衫墨镜客人带着一股冷风坐了进来。

    汽车夫阿福扭头刚要斥责,却发现那人长衫下面隆起的驳壳枪形状,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过小小胡子剃掉了,换上了中式服装,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她惊喜道:“终于见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陈子锟微微抬了一下礼帽,朝进站口那边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么对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

    陈子锟道:“徐树铮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现在北京城到处军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脱身。”

    姚依蕾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嘴上却道:“为什么徐次长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坏人的话,我帮了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子锟道:“我发现了徐树铮卖国的证据,兹事体大,必须立刻返回广州向孙文先生报告,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的话,大可不帮我,告辞。”

    说着作势欲走,却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绵软温热,一双热切的大眼睛瞪着他:“你……你是革命党?”

    “妈了个巴子的,二柜编的台词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陈子锟心中暗赞,嘴上却凛然道:“不错,我就是革命党。”

    “好吧,我帮你!”姚依蕾咬着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时耳濡目染的政治新闻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孙文的革命党控制之下,革命党人年轻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来,传说果然都是真的。

    “谢谢。”陈子锟捏着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勇敢的对视着,说道:“火车站不好走,我带你直接去天津,进了租界徐树铮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国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孙文先生,代表革命党,再次感谢你。”陈子锟用力摇动着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对汽车夫道:“阿福,开车,去天津。”

    阿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带枪的通缉犯,南方革命党,这两样就够受的了,还要送他们去天津,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吧。”他哭丧着脸道。

    “姚小姐,不要难为他。”陈子锟假惺惺的劝道,手却按在了腰间驳壳枪上。

    “阿福,你敢不听我的话,回头就让管家辞退你。”姚小姐大发雌威,阿福愁眉苦脸,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车驶离了正阳门火车站,沿着前门大街向南驶去,在陈子锟的指挥下绕了几个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个大胡子拎着皮箱上了车,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可怜的姚小姐愣了几秒钟才发觉他是所罗门伯爵。

    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永定门是北京城的南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天津卫,城门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把守,七八个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门口,城墙上贴着通缉令,看到带枪的大兵,陈子锟悄悄将两支驳壳枪的击锤都扳了起来。

    汽车到了城门口,执勤军官挥手拦下,手扶着枪套走了过来,陈子锟紧紧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长衫下的手枪隔着车门瞄准了那军官,安德烈却气定神闲的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姚依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些口干舌燥,正当她紧张的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城外正在修路,请小心慢行。

    有惊无险,众人的心都落回了原处,阿福颤抖着手开动汽车,出了永定门就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腊月的,土路被冻得挺硬,农村人大多还猫在家里过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姚公馆的汽车开足了马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陈子锟用法语进行交谈,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不教法语,所以姚依蕾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听他们谈话插不上嘴。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直接开到了码头,安德烈拎着包袱下了车,陈子锟刚想下车,手却被姚依蕾紧紧拉住,双眼隐隐含泪看着他。

    “可以不走么?我们可以在天津租个房子躲起来。”姚依蕾哽咽着说道。

    这是要私奔还是咋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开放,陈子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二柜教给自己的台词,便故意压低声音,无限伤感的说道:“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说罢,毅然下车,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喊,陈子锟刚回头,姚依蕾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陈子锟用力的拥了一下姚依蕾,仔细的帮她拭去泪水,由于二柜没有传授这个场合用的台词,所以他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钞票塞给了陈子锟,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镯和项链、戒指、耳环,统统塞给了陈子锟。

    “革命需要经费,这些你一定拿着!”

    陈子锟觉得喉头有些发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颗痴心,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深吸一口气,揽住了姚依蕾的小蛮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脚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久久才结束,陈子锟转身毅然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风中呜咽。

    陈子锟追到轮船舷梯旁,安德烈从暗处走出,“怎么样,财色双收,爽吧。”

    陈子锟叹道:“我觉得有点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汽笛声长鸣,一艘英国客轮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视着夜色中轮船庞大的轮廓,海风吹来,一阵萧瑟。

    “我会等你回来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开了车门,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还回北京么,汽油不够了。”

    “去天津姨妈家住一晚再说。”姚依蕾返身上车离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发阿福开车回去,自己买了头等票坐火车回北京,从浦口来的蓝钢快车在天津北站停车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妈亲自来送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不在焉只是想着昨天的惊心动魄。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高高的个子,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闪即逝,这一刻姚依蕾差点惊呼出来,但随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经乘船南下了,那不过是个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罢了。

    ……

    陈子锟终于安全的将二柜送上了去上海的轮船,两人并没有像娘们那样依依惜别,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东西了,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鸡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了张三等车票,搭车返回北京。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地找了个剃头铺子把头发给剃光了,把剃头匠搞得很纳闷,正月里来不剃头是老规矩,这个小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剃了头,把长衫礼帽找个当铺当了,再去估衣铺买一身短打棉袄,这才上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正阳门火车站,陈子锟大模大样的出了站,门口游荡的巡警和特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来了。”陈子锟望着正阳门城楼说。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四章 记忆恢复了?
    陈子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朱利安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头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天津码头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轮,姚小姐梨花带雨的娇颜,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吻。

    每当这时,陈子锟就会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有一次咂嘴的时候被杏儿看见,好奇的问他,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是咂嘴呢?当场把陈子锟搞了个大红脸。

    姚小姐给的钞票花花绿绿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还有英镑和美元,一英镑能换七块半大洋,一美元能换三块大洋,这些钱折合起来起码有三四百块钱,陈子锟托小顺子去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把外币都兑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辆洋车和一些家当,紫光车厂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饰,他却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听小顺子说,姚小姐这几天都在六国饭店出现过,陈子锟不禁有些替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长的千金,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用的着自己一个苦力操心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陈子锟都会去石驸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静,可是从没有等到过她,自从焰火晚会后,林小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家温习功课,陈子锟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妈告密事发,林先生狠狠骂了女儿一顿,罚她整个寒假不许出门。

    尽管如此,陈子锟还是点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静候一段时间,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应酬各种饭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但看门的张伯却是每天严阵以待,手握着大扫帚时刻准备把这个心怀不轨的车夫打将出去。

    又白等了一个上午,陈子锟悻悻拉着车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洋车。”

    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李主任。

    李大钊也认出了陈子锟,和蔼的笑道:“是小陈啊,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陈子锟道:“李先生,我已经不在林府拉车了。”

    “哦,那现在?”

    “在车厂拉车。”

    李大钊似乎颇感兴趣,抬腿上车,继续和陈子锟闲聊,问他一个月要向车厂交多少份子钱,自己能余下多少,够不够吃饭什么的,陈子锟这些日子来在街头巷尾和拉车的伙计们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车就是混个嚼谷,趁年轻还能多挣两个,别看现在拉着车子跑得快,将来指不定一头栽在路上就没了。”

    李大钊感慨道:“拉洋车不需要本钱,不需要技术,失去土地的农民和破产的城市平民都去从事这个行业,僧多粥少,哪里能赚到什么钱,不如这样,每天上班时间你到胡同口来拉我,下班时间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给你结算,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按时接送你,要是来不及,就让朋友来替我。”

    李大钊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宅子外,李大钊下车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嘞,我等着您。”陈子锟把洋车放在照壁旁避风处,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辆洋车驶来,车上一位西装客人,付了车资匆匆进门,陈子锟认得他,来人正是北大文科长陈独秀。

    “这儿是谁的府邸?”陈子锟抬头看看大门,上面有个木牌,上写二字:蔡宅。

    半个时辰后,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脸愤然的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

    陈子锟赶紧站起身来,用毛巾掸了掸车座,等着李先生上车,蔡元培和李陈二人低声交代道:“这是梁启超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林长民亲自转呈给我的,你们要尽快传播开来,让学生们都知道和会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见陈子锟,便展颜笑道:“这位工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大钊道:“蔡校长认识他?”

    蔡元培道:“当然认识,刘师培和辜鸿铭的弟子么,不过两位老师很有意见哦,说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情况严重。”

    陈子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钊替他答道:“每天少拉两个小时的活儿,对一个车夫来说,损失是极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学几个字能弥补过来的。”

    蔡元培深以为然,叹道:“守常对劳工阶层的生计问题研究的很透彻啊。”

    一阵寒风吹来,蔡元培笑道:“有事我们明天再说,恕不远送。”

    陈独秀和李大钊上了车,陈子锟拉起洋车迈开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看着陈子锟弯腰拉车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来到北大红楼,陈李二人下了车,李大钊道:“进来歇歇脚再走吧。”

    陈子锟欣然同意,随着二人进了红楼,虽是寒假时期,依然有不少学生滞留在学校里看书学习,走廊里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学生看到陈独秀和李大钊进来,顿时高呼起来:“同学们,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陈李二人快步进了图书馆,学生们迅速将二人围起来,热切的讨论着时局问题,陈子锟蹲在暖气边,从怀里拿出两个窝头在暖气片上烤着,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声明”之类的字眼,大学生们一个个亢奋不已,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毛助理员正站在梯子上,拿鸡毛掸子清扫着书架上的灰尘,长衫上有几个补丁,针脚很粗,看来是自己缝补的。

    等毛助理员下了梯子,陈子锟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却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他顿时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这会儿又饿了。”

    陈子锟递了一个窝头给他:“拿着。”

    毛助理迟疑了一下,接过窝头说声谢谢,端过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满了热水递给陈子锟:“喝点开水。”

    两人就这样蹲在暖气边吃着窝头,喝着白开水,陈子锟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们一起讨论时局?”

    毛助理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问:“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们在讨论巴黎和会的事情,小陈啊,我问你一个问题,森林里有一群狼虫虎豹,专门以弱小动物为食,有一天新来了一头狮子,说我不吃小动物,还要帮你们这些小动物撑腰。”

    话没说完,陈子锟就撇嘴道:“狮子忽悠他们呢,他不吃小动物咋活?难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对,连你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北大学子却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头新来的狮子身上,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人,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伸出大拇指赞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着摇摇头,低头吃窝头。

    “我说,你也该找个媳妇了,瞧你这手艺差的。”陈子锟岔开了话题,指着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补丁说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着补丁,脸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红晕,是啊,陈工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补丁出自开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北京了。”毛助理道。

    “为啥,工作不如意?”陈子锟问道。

    “虽然每月只有八块钱,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觉得北京已经不适合我的发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边开创属于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闪着深邃的光芒,轻轻握紧了拳头。

    “快吃,都凉了。”陈子锟喝着开水咬着窝头,没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壮志。

    小憩片刻,陈子锟抖擞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别,出门拉车正要离去,看到徐二蹲在墙角正拿着钢笔头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脸上还卡了一副眼镜,不过仔细一看,只是个没镜片的眼睛架子。

    陈子锟悄悄走过去,一把抢过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声念着上面的字:“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我想和翠莲困觉,……哈哈哈,徐二,翠莲是哪个?”

    徐二满脸通红,扑过来抢陈子锟手里的小本子,他个子矮,跳起来都抢不到,急的大叫:“姓陈的,把本子还我!”

    陈子锟哈哈大笑,把他戏弄够了才将本子丢回去,拉着洋车扬长而去,不过心里却暗暗吃惊,徐二这小子居然能认识这么多字,看来自己要奋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当即他就跑到刘师培家,刘教授见他隔了这么久才登门,微有不悦,问他道:“我给你的《中国中古史讲义》看完了?”

    陈子锟这些天根本没摸书本,却撒谎道:“看完了。”

    刘师培任教多年,岂能看不出他在撒谎,咳嗽了几声,冷笑道:“那好,我给你一张试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试题,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来了。”

    说完拿了一张试卷考他,陈子锟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上面的汉字他倒是都认识,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挠腮半天,忽然灵光一闪,眼前这些试题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脑海里预存着一般,他下笔如有神,刷刷刷将试卷填完,连带着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刘师培拿过试卷一看,暗暗称奇,说道:“这是上海私立中学国文毕业试题,你竟然全都答了出来,还做出这么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五章 粪阀
    陈子锟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啥, 他老老实实的答道:“刘教授,我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刘师培拿着试卷翻来覆去的看着,扼腕叹息道:“谁家的孩子流落异乡,一定心疼如刀绞啊,对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说不定可以帮你探寻身世。”

    陈子锟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光复会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这两个东西,不知道刘教授可以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刘师培一见光复会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镜看了看玉佩,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刘教授,难道您知道这玉佩的来历?”陈子锟也有些激动。

    刘师培摇摇头:“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么线索,不过这枚光复会的徽章则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长和我都是光复会出身,虽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旧遍布天下,请蔡校长手书一封,你去江浙一带寻访光复会旧人,定能寻得你的父母。”

    陈子锟大喜,给刘师培鞠躬致谢,又道:“我的国文成绩可以过关了么?”

    刘师培笑道:“何止可以过关,简直可以轻而易举的考取任何大学了,你不必再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谢谢老师,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去麻烦蔡校长,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就是。”陈子锟道。

    刘师培却摇摇头:“我不行,你如果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我替你去求蔡校长好了。”

    陈子锟自然欢天喜地的走了,刘师培将身子陷在藤椅里,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烟蒂掐灭,猛然咳嗽了几声,拿开手帕,上面赫然嫣红一片。

    ……

    陈子锟从刘师培家里出来,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该交班了,便拉着洋车回车厂,路上下意识的就溜达到了石驸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运气。

    刚把洋车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门开了,一人悻悻的出来,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要几个酒钱怎么了,这是规矩,懂不?不给,那就瞧好吧。”

    张伯从里面出来,气的满脸通红,“给我滚!”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个棺材瓤子!”那人撸起袖子,抄起一个长柄勺子状的东西虚张声势,张伯往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了,一个倒栽葱跌了进去,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笑完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记飞脚踹到了墙根。

    陈子锟收脚骂道:“欺负老者,算什么本事。”

    这一脚踢得够重,那人疼的爬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把自己提起来,扫脸就是四个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打够了之后,陈子锟才走进大门,一看吓一跳,赶紧把张伯扶起来:“张伯你怎么了,你头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嗓门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妈也招来了,一看张伯头上血淋淋的,顿时吓得尖叫,妇道人家遇到紧急事情没了主张,只能任凭陈子锟把张伯抬上洋车,奔着诊所方向去了。

    熟门熟路,直奔花旗诊所,碰巧斯坦利医生没有出诊,帮张伯清洗包扎,还给开了几片药,诊疗费一块半大洋,也是陈子锟给垫的。

    张伯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躺在诊所的病床上,陈子锟忙里忙外,缴了费用拿了药,又讨了一杯送到张伯手上,关切的说道:“张伯,喝水。”

    张伯抱着搪瓷缸子老泪纵横,他感动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从未受到过这样体贴的照顾,二来是因为照顾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陈子锟。

    “张伯,您这是咋地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问道。

    “小陈啊,张伯对不起你。”张伯抓住陈子锟的手,用力的摇晃着。

    陈子锟憨厚的笑了:“张伯,您这是哪里话,咱爷们处的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我最见不得欺负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码三天爬不起来,对了,那小子是干嘛的?”

    张伯道:“是个挑粪的,从年前就没来过,家里粪坑马桶都满了,臭气熏天的,他今儿个来了,张嘴就要酒钱,要红包,我气不过就挤兑了他几句,这小子反倒要挟起我来了。”

    陈子锟道:“这样啊。”

    张伯的伤势不算严重,观察了半小时之后就离开了诊所,陈子锟依旧用洋车把他送了回去。

    “小陈,坐一会喝杯茶吧,大爷这里好茶没有,高碎管够。” 张伯热情的挽留他,要搁以往,陈子锟肯定死皮赖脸的留下来,可是今天的他却变得极其腼腆:“不了,张伯,我该回去交班了,回见了您。”

    望着陈子锟的身影远去,张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

    林先生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吩咐张伯说:“换一家挑粪的吧,哪怕多给几个钱也行。”

    ……

    陈子锟回到车厂之后,先去后院瞄了瞄,和他猜测的一样,自家院子的粪坑也满了,幸亏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这苍蝇不得成千上万,就是这样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进院子了。

    找到薛平顺打听,他听了原委之后笑道:“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北京城的粪业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们,别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做买卖的,都别想有个好。”

    陈子锟奇道:“一帮挑大粪的,有这么牛逼?”

    薛平顺道:“我当巡警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别小瞧这个行当,这可是康熙年间就形成的行业,咱北京城几十万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个大数字,家家户户的马桶、粪坑,街头巷尾路边的马拉狗屙的野屎,谁来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这伙人管,掏了大粪挑到城外卖给农民从中渔利,以前叫粪夫,后来做大了,开了粪厂,雇了工人,就成了粪阀了。”

    陈子锟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挑个粪都能挑成门阀。”

    薛平顺笑了笑,说:“可不是,大的粪阀,手底下几百个工人,十几条粪道,一条粪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开车厂拉洋车还赚钱,这里面门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着篓子拿着粪勺子刮粪,水道就是帮人家清洗马桶,赚点小费,除此之外还有跟挑道,专门收集刷马桶的粪水卖给城外的农民,干好了也能够一家人的嚼谷。”

    陈子锟听得目瞪口呆:“赚钱一条龙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粪吧。”

    薛平顺道:“北京城的粪道早就划分好了,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填出来的,谁也插不进去,就连巡警说话都不好使,早先掏粪都是免费的,现在不但收钱,还要给人脸色看,得罪了他们,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家掏粪,你找别人,谁也不敢来,最后还得求他们。”

    陈子锟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这种不讲究的粪阀。

    “咱家的粪坑也满了,是不是没给他们红包,也不来掏了?”陈子锟问道。

    薛平顺道:“他们按年结算,咱们宅子去年的费用赵镖师结清了,今年还没人上门来谈。”

    陈子锟明白,这帮掏粪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行旱涝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门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刚走出大门就滑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地上一层污浊的冰,隐约还有粪便痕迹,不知道是谁趁深夜浇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门口,硬是冻成了冰。

    林先生感觉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门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递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说,巡官啪的一个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严办此事。

    回来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张伯,换一家掏大粪的来,务必把卫生问题解决。

    可是当他从衙门回来后,却发现家门口又有一滩屎尿,而且是新鲜的,臭气熏天不说,连走路都要 。

    林先生彻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诉,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巡警,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林先生,挑粪的从你家门口过,洒一些粪尿也是在所难免的,掏粪的和户主之间是雇佣关系,人家不乐意帮你家掏粪,巡警也管不着。

    林先生虽然读了不少书,但也不是书呆子,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张伯报告说,没人愿意来府上掏粪,说后宅胡同是孙老板的粪道,旁人不好过界。

    “这帮苦力,当真没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愤怒又无奈,家里的粪坑问题必须解决,难道还能自己亲自出马掏粪不成,就算亲自掏粪,那掏出来的粪如何处理,如何运输,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解决。

    家门口臭气熏天,后院茅房粪满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张伯头上还缠着绷带,林先生哀叹一声,准备再次前往警所,请巡警出面说和,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自己认了。

    正要出门,却见有粪夫上门,高高的个子,背着篓子拎着粪勺,脸上遮着一块布。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六章 为粪而战
    林先生正在着急上火,忽然看到粪夫上门,自然满心欢喜,掏出两块钱吩咐张伯道:“好好招呼,该给多少别吝啬,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伯道:“先生,一准给您办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张伯才问那粪夫:“小陈,你怎么来了?”

    粪夫打扮的人正是陈子锟,他换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旧棉帽,背着荆条篓子,和平日里干练整洁的车夫模样大相径庭,怪不得林先生没认出来,不过可瞒不过张伯。

    陈子锟说:“咱们街上的粪夫实在不像话,我气不过,就自己动手了,听说您老到处找掏粪的,我寻思掏一家也是掏,两家也是掏,就过来帮忙了。”

    张伯大受感动,把他拉进门房说:“天冷,先别忙干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子锟掏出两个纸包说:“给你带了两包茶叶,也不是啥好的,您凑乎着喝吧。”

    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叶,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过比起张伯平常喝的高碎来还是高了一个档次,当时张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简单提过自己喜欢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记在心上,买了两包茶叶来孝敬自己,茶叶贵贱不说,难得的是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联想起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张伯就更是越看陈子锟越觉得喜欢,恨不得能有一个女儿,好把这小伙子招了当姑爷。

    喝饱了茶叶,张伯领着陈子锟去后宅掏粪,经过厢房的时候,陈子锟还特意朝林文静的房间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后面读书,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咦,你不是那个车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粪的了?”林妈迎面走来,发出质疑,陈子锟的乔装打扮并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

    张伯赶紧把林妈拉到一边低声解释,说现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粪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儿,就人家小陈古道热肠来帮忙,你要是把他撵走了,我可再也找不来第二个。

    林妈虽然素来讨厌陈子锟,但也是个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气熏天,太太早就叫苦连天了,再这样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赶紧换上笑脸:“要我搭把手么?”

    两个大老爷们在,自然用不着她帮手,但林妈还是热心的拿来扫帚和铁锨,闲扯了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设茅房的,住户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来的,又是衙门里上班的斯文体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挤茅房呢,所以林家在东厢房南面设了一个茅房,这个位置在风水上说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秽之气可以镇住。

    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上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上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上,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话。

    “说。”**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上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上。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啊,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吧,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啊,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上,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上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上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上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上打架占了上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啊。”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上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吧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

    这姓陈的绝非是想霸占于记一两条粪道而已,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孙兴贵,这俩孙子惦记于记的粪道可有年头了,早年为了争夺粪道也闹出过人命,难道说消停了几十年,又要再起烽烟?

    于德顺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还是认为不能让祖宗的产业败在自己手里,既然于占魁都打不过陈子锟,那他只好请一位世外高人出马了。

    事不宜迟,于德顺赶紧去果子铺买了二斤茯苓饼桂花糕,提着就去了龙须沟南面的某处大杂院,一进院子,大家伙都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于爷,吃了么。”

    于德顺很矜持的点点头,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中气十足一声喊。

    于德顺进了屋门,这是两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放着刀枪剑戟等卖艺的家伙,墙上贴着关公像,饭桌上摆着吃剩下的面饼和大酱,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坐在炕上正缝补着衣服。

    “夏师傅,歇着呢。”于德顺把糕点放到饭桌上,恭恭敬敬的站着。

    “是于大爷啊,快请坐。”那中年汉子赶紧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乐乎。

    于德顺客气道:“夏师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万别客气,您要是客气,我下回不敢来了。”

    两人客套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于德顺道:“不瞒您说,粪厂遇到难题了,有人要抢我们的粪道,此人武艺高强,非夏师傅出面不可。”

    夏师傅笑道:“于大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卖野药的,哪有什么真功夫。”

    于德顺道:“夏师傅,您的工夫我是见识过的,那一手本事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下不来,您放心,我不白让您出面,三百块现大洋,赶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师傅淡淡的说:“于大爷,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没这个本事,对不住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从外面进来,张嘴就说:“爹,为什么不去,三百块大洋啊!”

    “小青!”夏师傅严厉的斥责了一声,大姑娘一跺脚,扭头又出去了。

    “于大爷,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这事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夏师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于德顺没办法,只好告辞出来,刚出了大杂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三百块大洋可是当真的?”

    一回头,原来是夏师傅的女儿,于德顺心里一亮,这事儿有门,于是道:“于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句句当真!”

    夏小青道:“好,这三百块钱你明天送过来吧。”

    于德顺喜道:“夏师傅愿意出马?”

    “我替我爹出马。”夏小青一脸傲然。

    于德顺迟疑道:“大姑娘……您……”

    “怎么,不相信我的身手?实话告诉你,就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好吧。”于德顺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马,那和夏师傅出马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闺女要是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打输了,当爹的还不得出头,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你的对头是哪个?”夏小青现在才想起来问。

    “就是打败过京城无敌手于占魁的陈子锟。”于德顺答道,他满以为对方会露出惊诧或者胆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几枚金钱镖一扬手:“着!”

    于德顺回头一看,背后的大柳树上,七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姑娘,高手啊!”于德顺激动起来,挑起两手大拇指赞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别忘了那三百大洋。”

    于德顺号称粪王,眼力价自然不差,当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有十几块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买点头绳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气的接了大洋揣进兜里,约好了时间,冲于德顺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银元叮当作响。

    于德顺望着她的飒爽英姿,不禁赞道:“大鼓书里说的穆桂英,兴许就是样子啊。”

    夏小青来到家门口,速度放慢下来,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就听到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爹,你都看见了?”夏小青看到父亲一脸怒容,顿时明白过来,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帮人出头打架么,多大事啊,再说那个陈子锟的本事我也见识过,就那么回事,我自有办法赢他。”

    夏师傅气的直抖手:“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灭顶之灾。”

    “爹,我心里有数,不会惹麻烦的,再说咱家里连隔夜的粮都没有,您又病着,再不弄点钱,不等仇人来追杀,自己先饿死了。”夏小青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毫不客气的顶撞道。

    夏师傅气归气,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桥耍把式卖万能胶谋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让女儿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儿夜里出去劫富济贫倒是弄了不少钱,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钱偷偷散给了龙须沟附近的贫民,家里依然还是揭不开锅。

    “罢罢罢,你已经答应别人了,爹爹也不能让你为难,到时候爹爹给你压阵吧。”

    夏小青高兴了,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师傅在后面喊:“干啥去。”

    “买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间,声音已经远去。

    夏小青并没有去米铺,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房见是她来了,笑呵呵打声招呼:“夏大姐来了。”

    “来了,老师在家么?”夏小青说着,直入后宅,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鱼缸旁悠闲地撒着鱼食。

    “杜老师,我来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两招厉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谁比武?”

    “就是那个陈子锟,老师,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细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帮我掠阵。”夏小青一副兴高采烈,跃跃欲试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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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头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里讨教新招数的时候,于德顺也没闲着,他寻思一个夏大姑娘撑不住场面,还得找几个厉害角色帮衬一下,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人,内城警署的巡官马老五。

    干掏大粪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于德顺和马老五就是这么认识的,谈不上交情有多深,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好烟好酒伺候着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于德顺还真不想求他,可如今还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马老五的爹是开车厂的,四个兄弟都混的不错,算得上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摆平,更重要的是,听说马家和陈子锟有些过节,有了这层原因,那就更应该请他出马了。

    于德顺亲自拿了请帖,跑去警察署请马五爷赴宴,别看他平时是人五人六的粪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个孙子似的,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等走廊里溜溜站了一个多小时,马老五才召见了他。

    一进办公室,于德顺就摘了帽子鞠躬:“给五爷请安。”

    马老五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后面,没戴警帽,大油头上擦满发蜡,锃亮无比,桌上摆着三炮台香烟,自己叼了一支,并不点燃,悠悠问道:“这不是粪王么,有什么事找我?”

    于德顺赶紧上前帮马老五点燃香烟,笑道:“也没啥大事,好长时间没和五爷一起聚聚了,想找个机会表表心意,今天晚上正阳楼,位子都订好了。”

    马老五一听是正阳楼,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楼了,于德顺这小子平时吝啬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请客,肯定是有求于自己。

    “好,我晚上一定过去。”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务兵喊进来说:“把晚上那几个局都给我推了。”

    “谢谢五爷,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于德顺又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马巡官愿意帮忙,这事儿八成就赢定了。

    于德顺回家换了出客的长袍马褂,认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脸,把身上的大粪味去的干干净净,这才带着帐房和两个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车直奔正阳门饭庄,要了一个雅座包房,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又买了几盒三炮台香烟摆在桌子上,静候马五爷大驾。

    到了六点钟,马五爷果然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八个手下一起赴宴,这八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号称八大金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饭庄跑堂的见这么多巡警老爷来吃饭,自然也是仔细招呼着,不敢丝毫怠慢。

    酒过三巡之后,于德顺就把陈子锟霸占自家粪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马老五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陈子锟狼子野心,不讲江湖道义,拍了胸脯说这事儿自己管定了。

    “多谢五爷仗义出手!”于德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这顿酒喝的天昏地暗,结账的时候,于德顺也不免暗皱眉头,幸亏未雨绸缪,带了足够的钱出来,要不然还得回家取去,那多尴尬啊。

    这还不算完,酒后自然是要来点小节目的,五爷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当即于德顺的脸就变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阳楼饭庄,吃什么喝什么都是明码标价,那里就是个无底洞,别看自己顶着粪王的名头,其实手上真没几个钱,八大胡同更没去过。

    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没去逛了,老于,一起去吧,我请。”

    于德顺只好舍命陪君子,叫了几辆洋车送巡警老爷们去八大胡同,打发粪厂伙计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烟花之地,遍布青楼妓院,马老五是常客了,熟门熟路找了一家进去,老鸨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九个巡警,一个小老板,谁掏钱再清楚不过了,那还不好烟好茶好烟土可劲的上,花朵一般的姑娘们任由巡警老爷随便挑。

    于德顺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开了,自己也叫了一个姑娘陪着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个人,三个巡警对一个粪王,他不输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来,硬生生输了五百多块钱,输的白毛汗都下来了,再输下去就得当裤子了。

    见赚的差不多了,马老五懒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事,歇了吧。”

    巡警们一人一个姑娘搂着睡觉去了,于德顺去柜上结账,陪酒陪打牌,一个姑娘是一块钱,陪夜是两块钱,一共十个姑娘,这就是三十块钱,另有烟酒茶钱和给老鸨龟公的小费,一共是四十块带点零头。

    花销不算多,但粪王的心里在滴血,他的钱不是坑来的骗来的,是靠粪夫们一勺一勺刮来的,这么大手大脚的糟践钱,他还是头一遭。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保住粪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了,媳妇给他打了洗脚水,帮他捏着肩膀,轻声说:“晚上闫大哥来了,武馆的于师父听说这个事儿了,他老人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明天会派人过来帮忙。”

    于德顺心中一喜,于占魁和陈子锟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马,胜算又多了几分,不过头疼的事也来了,武馆那帮人不比马老五好打发,几百块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着心事,媳妇说话了:“当家的,你调兵遣将的,把动静闹得那么大,怎么就不先去那边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抢咱的生意,按说这拉洋车的和掏粪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虽然承认媳妇说的有道理,于德顺还是嘴硬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礼后兵,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实在谈不拢再动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练功服,腰带扎的紧紧地,脚上一双抓地虎小蛮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索劲,夏师傅倒是穿了件长袍,看起来不像个卖艺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过了一会,武馆的人在闫志勇的带领下也来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剃着光头,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别着趁手的家伙,什么三节棍九节鞭之类的,两帮人在粪厂门口碰面,于德顺上前招呼,问于占魁于师父怎么没来。

    闫志勇说于师父等会过去,让咱们先去,于德顺心里明白,于占魁牌大,和五爷一个级别的,要最后才出场,他便带着武馆的师兄弟们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馆,一人一碗烂肉面先吃着,吃饱喝足了,粪厂那边的精干伙计也预备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馆吃饭的时候,还出了点小岔子,武馆的一个兄弟调戏了夏大姑娘两句,当场就被她赏了两个脆的,要说这小娘们出手真够狠的,门牙都差点打掉,要不是于德顺苦劝,闫志勇弹压,还没出师就得先内讧。

    一帮人浩浩荡荡冲紫光车厂来了,此时车厂的伙计们还正在洗漱吃饭,陈子锟厚道,把厢房腾出来给车夫们住宿,一早一晚还管饭,棒子面窝头,稀饭辣咸菜管够,这儿正吃着呢,一个伙计跑进来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帮掏粪的又来了,还带着家伙。”

    陈子锟大怒:“昨天的账还没给他们算清楚呢,还敢上门找打,弟兄们,抄家伙!”

    昨天那场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栋梁出门就让人揍了,然后两下里互殴了一场,到最后也不知道为啥打起来的,陈子锟一口气憋到今天,还没去粪厂找麻烦,倒被他们先找上门来了,岂能善罢甘休。

    于德顺一帮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把紫光车厂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车夫们拿着木棍和他们针锋相对,不过力量对比悬殊,车厂总共才七辆车,双班倒才十四个车夫,还有一大半是不住车厂的,就算加上薛平顺、陈子锟,也不过十个人,处于一对三的劣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粪厂的伙计们是为了生计而战,武馆的师兄弟们是为了报师父被打败的一箭之仇而战,群情激奋之下,哪还顾得上讲什么道理,嗷嗷叫着就往前冲,于德顺拉都拉不住。

    可是这帮急先锋们冲的快,败的也快,刚冲到门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陈子锟笑吟吟的从大门里出来,一手拎一把盒子炮,击锤杀气腾腾的大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众人。

    “一大早的就带人过来,这是打算拆了紫光车厂啊?”陈子锟好整以暇的问道。

    于德顺刚要说话,一个武馆徒弟嚷道:“有种你别掏枪,咱们拳脚上见个真章。”

    陈子锟嗤之以鼻:“凭什么,你们拿着家伙打上门来,还要求我不能用枪,这是谁家的规矩?”

    众人语塞,无言以对。

    陈子锟更加嚣张,挥舞着两把盒子炮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忽然破空之声激响,陈子锟就觉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发麻,盒子炮差点脱手。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颀长苗条的大姑娘从人群后面走出,冲自己说道:“刚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对招子就瞎了。”

    这位大姑娘,正是用万能胶把陈子锟粘在石凳子上,又一人力敌三名流氓的那位卖艺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这位大姑娘发出的暗器,两枚边缘锋利无比的金钱镖,和在马家宅子里出现过的金钱镖一模一样。
《》第一卷 旧京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侠
    人眼熟,镖更眼熟,再前后联想一下,陈子锟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大姑娘就是在马家宅子里飞镖搭救自己的那个神秘飞贼,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说来自己欠她老大一个人情,不过这个当口可不是论交情的时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划比划还是怎么着?”陈子锟把两把枪抛给薛平顺,卷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视眈眈,两人四目相接,脚下开始走位,互相寻找着破绽,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走了两圈,还没动手,有人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看对眼了,还打不打?”

    说话的是闫志勇带来的师弟,本来他们就心里不平,觉得于德顺不讲究,既然劳动了齐天武馆的兄弟们,何必再请两个野路子过来,请了也就算了,还拽的二五八万,兄弟们和她开句玩笑,动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罢了,到了地方她居然还第一个出头露脸,完全不把齐天武馆的人放在眼里啊。

    夏小青一扭头,厉声喝道:“叫什么叫,姑奶奶出手,都睁大招子学着点!”

    话音刚落,整个人如同疾风般扑向陈子锟,两人顿时打作一团,就听一阵拳脚衣襟之声,动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从大门口直打到院子里,一帮人都跟着进来,沿着墙根站着,腾出一大块空地让两人交手过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陈子锟心中暗暗吃惊,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当真漂亮,没有十年以上的苦练绝对出不来,不过女人就是女人,灵巧速度有余,力量还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惊叹,陈子锟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于占魁败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从小跟着爹爹练武,功底扎实,最近又拜了杜心武为师,得高人指点精进许多,要不然还真打不过这小子。

    两人惺惺相惜,拳脚上的力度就减轻了不少,从招招致命变成了切磋武艺,一招一式点到为止,拳来脚往打得花团锦簇,眼花缭乱,在于德顺、薛平顺这些没练过武的人眼里,那真叫一个漂亮,但是在齐天武馆这些人眼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练武的,谁的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合着这大姑娘是吃里扒外,跑这儿假打来了,当时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声:“小婊子,你吊汉子呢!”

    这句话骂的有点狠了,夏小青当即停了手,狠狠盯着武馆这帮人,“哪个说的,站出来!”

    一条大汉抱着膀子横眉冷目道:“爷爷说的,怎么着,你咬我啊。”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声,大汉脸上就挨了一记狠的,满嘴的血啊,门牙都崩掉了半颗,幸亏这是一枚飞蝗石,要是换了金钱镖,怕是以后喝水都得从腮帮子漏出来了。

    这还了得,都见了血了,齐天武馆一帮人张牙舞爪要扑上去,把个于德顺急的差点哭出来,这闹得什么事啊,正事没摆平,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闫大哥,您说句话啊。”他苦苦哀求闫志勇,可闫志勇心里也窝火,冷着脸子不理他。

    正要开打,就听一声喝:“都给老子住手!”

    大伙儿回头一看,是师父于占魁到了。

    撑腰的来了,徒弟们自然偃旗息鼓,不过依然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腰里的九节鞭什么的都亮了出来。

    于占魁扫视一圈,向于德顺微微点头示意,看到自己的爱徒嘴上流血,他心里就有了计较,淡淡问道:“谁打的?”

    声音不大,但是充满霸气。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声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训了一下而已。”

    于占魁打量着夏小青,把她当成了陈子锟这边的人,勃然色变道:“敢打我齐天武馆的人,你真够胆子!”

    “齐天武馆怎么了,嘴里不干净就要教训。”夏小青眼皮一翻,没好气的说道,显然不把于占魁放在眼里。

    于占魁今天就是来报一箭之仇的,上次稀里糊涂被陈子锟打败,回去之后他琢磨了很久,认为败在轻敌上,输的憋屈,所以当闫志勇把粪王求助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当即决定出手相助。

    几天没见,陈子锟这边就添了人手,看这姑娘的身手和胆色,应该和陈子锟是一对儿。

    “好,你们两口子一起上吧。”于占魁说罢,一拧身子就冲着夏小青上去了,攻其必守,他这是有策略的,攻击老婆,当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阵脚就乱,阵脚一乱就得输,所以虽然扑向夏小青,其实防备的还是陈子锟那边。

    可于占魁猜错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媳妇,她也是来帮于德顺助拳的,于情于理,陈子锟都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纹丝未动,反而抱着膀子饶有兴趣的看起了热闹。

    夏小青却慌了,虽然她练功多年,但是实战经验却不多,尤其是和高手过招的机会很少,于占魁久经沙场,气魄夺人,一个大鹏展翅跃过来,当时她就乱了阵脚。

    于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阵营里跳出一人来,伸手就把于占魁的拳头攥住了,这人看起来面带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上根本不显山露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齐天武馆的馆主,曾经打遍北京无敌手的于占魁给按住了。

    “这人是谁!” 于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陈子锟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头啊,此人武艺不浅啊。

    “爹。”夏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于馆主,小女无礼,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夏师傅客客气气的说道,但依然攥着于占魁的拳头,女儿的爹的命根子,调皮归调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训。

    于占魁脸上有些挂不住,被陈子锟打败也被罢了,现在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子制住,还拿这种话挤兑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发力,千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过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师傅面色不改,风轻云淡。

    邪行了!齐天武馆的徒弟们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今天是来找陈子锟的晦气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不对,是两个程咬金来,于德顺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着诚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咋滴?

    两人较劲,谁也插不上手,慢慢的,于占魁头上升起一层雾气,夏师傅额头上也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愈,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于占魁能感觉到,对方气力渐渐不支了,他不由得狞笑了一下,内劲源源不断的施加过去,今儿个必须把面子找回来,不把这汉子打死起码也得打残喽。

    夏师傅撑不住了,无奈骑虎难下,忽然一人飘然而至,在两人手腕上轻弹一下,于占魁和夏师傅缠在一起的四只手顿时分开了。

    “给老朽一个面子,别打了。”来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貌不惊人,口气不小。

    于占魁心中暗惊,怎么高手一个接一个出啊,当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时候,这些人怎么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谁啊!”一个武馆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头刚要说话,外面一阵嘈杂,马老五带着一队巡警及时杀到了,老马家和陈子锟的仇可深着呢,一直想找个机会雪恨,可巧遇上粪王这档子事儿,正好用来办紫光车厂,直接治他们一个聚众斗殴的罪名,把车夫全拘了,让你喝西北风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们耀武扬威,拿警棍指着现场所有人,嘴里吆喝着:“都站好,别乱动。”

    马巡官一身制服笔挺,腰里挂着盒子炮,神气活现来到现场,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聚众械斗,成何体统,全给我带走!”

    于占魁不吱声,他知道马老五不是冲自己来的,就算把武馆弟子抓了去也是做个样子,前脚抓后脚就放,不过紫光车厂这些伙计就没这么幸运了,肯定要拘押个十天半月的,最后弄到车厂倒闭,马家才能小出一口恶气。

    巡警们正要抓人,那个干瘦老头说话了:“这位巡官,我们在这儿以武会友,你凭什么抓人,难道吴炳湘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

    马老五一愣,这谁啊,张口就提警察总监的名字,不简单啊。

    “您是哪位?”马老五说话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龙卧虎,指不定就碰上个惹不起的主儿。

    “我叫杜心武。”老头说。

    全场人都变了脸色,杜心武,南北大侠!

    马老五脸色变得最快,立刻笑语盈盈,春风拂面:“杜大侠,卑职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驾到,对不住,您包涵,打扰,打扰,弟兄们,撤!”

    巡警们呼啦一下全走了,马巡官点头哈腰倒退着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练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强,还是革命先驱,当过孙中山、宋教仁的保镖,在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都担任过职务,如今虽然已经退出政坛,但威名远在,就算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杜先生。

    于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杜心武到了,他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辈分还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侠差了一大截,既然对方连杜心武都请来了,这场架也没啥好打的了。

    “杜大侠,久仰了,改日再来拜会,告辞。”于占魁一拱手,带着齐天武馆的人也撤了。

    院子里只剩下紫光车厂的车夫们和粪厂的伙计们,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帮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陈子锟问道:“粪王,还打不打?”

    打个毛啊,夏家父女临阵倒戈,又来了个杜心武,把于占魁和马巡官都给吓走了,于德顺是有苦说不出,哭丧着脸说:“各位爷们,叨扰了,回见。”

    一帮粪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场风波结束,车夫们也各自拉着洋车干活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拱手道:“咱们是不大不相识,都进来坐吧,杜大侠,上次您来拜会,我还没来得及回拜,真是对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无妨,咱们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陈子锟纳闷了。

    “十年前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杜心武道。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章 你掏与不掏,粪就在那里
    杜心武此言一出,陈子锟就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有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出现了,他赶紧道:“怠慢各位了,咱们屋里说话,杜大侠,请,还有这位大叔和这位……女侠,请。”

    一声女侠把夏小青喊得半边骨头都酥了,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刚要迈步,夏师傅说话了:“今日之事多有冒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见女儿赖着不挪窝,夏师傅沉下脸道:“小青!”

    父命难违,夏小青只好撅起了嘴,求助的目光看向杜心武。

    薛平顺虽然不是武行中人,但好歹是紫光车厂的掌柜,人情世故比陈子锟练达多了,他打圆场道:“不打不相识,都是自家人,客气啥,大老远的来了,进来喝杯茶的交情都没有么。”

    杜心武也笑道:“请留步,正好我有件事和夏师傅说,不如借小陈的地方谈了。”

    南北大侠发话了,夏师傅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请。”

    几个人往正房里走,陈子锟故意落在后面,悄悄问道:“你叫夏小青啊?”

    “怎么,你有意见?”夏小青一瞪他。

    “没有没有,这名字怪好听的。”陈子锟嬉皮笑脸的说。

    到了屋里,分宾主落座,王大妈端上茶水,一番寒暄之后,杜心武先对夏师傅说:“老夏,我想收你女儿为徒,你意下如何?”

    夏师傅当场就呆了,愣了片刻之后摇头道:“谢谢杜大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爹!”夏小青急的直跺脚。

    莫说她了,别人也都跟着着急,杜心武是什么人啊,海内闻名的南北大侠,一等一的国术高手,又是革命先驱,据说他老人家可不轻易收徒弟,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夏师傅竟然一口拒绝了,他要是个不懂武术的乡村匹夫也就罢了,可他分明也是个高手,如此这般,大家就看不明白了。

    被拒绝了,杜心武倒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揭过此事,对陈子锟道:“十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被大人带着去找我拜师,你还有印象么?”

    陈子锟摇头道:“不瞒杜大侠说,我脑子受过伤,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我还想请杜大侠仔细说说,当时我是被谁领去的,是我的父母么?地点又是在何处?”

    杜心武道:“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几个人到我日本东京的寓所拜访,同行的有一个男孩,眉眼和你相似,名字不晓得,想必就是你了,当时陶成章请我教授你武功,我因为另有要事情就婉拒了。”

    “然后呢?”陈子锟一脸的迫切。

    杜心武一摊手:“没有然后了。”

    “那……陶成章现在哪里?”陈子锟继续追问。

    “七年前,在上海遇刺身亡了。”

    一阵沉默。

    良久,陈子锟终于说道:“杜大侠,十年前你没有收我为徒,大概不是因为另有要事吧。”

    杜心武笑道:“不错,那只是一个托辞,当时光复会和我们同盟会关系不睦,再加上我当时觉得你根基不是很好,就没收你为徒,不过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确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陈子锟道:“谢谢杜大侠夸赞,我是野路子出身,瞎练的。”

    杜心武道:“你也不是瞎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陶成章他们带你寻遍天下名师,你的功夫里汇集了少林童子功、宝芝林黄家的腿法,还有精武门的迷踪拳,或许你还有其他功夫在身,这些不同门派的武功被你融会贯通,随心而发,近十年来,我一直在留意学武的苗子,呵呵,终于被我发现了两个。”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了一眼,表情怪异,合着杜大侠收徒弟收上瘾了啊,刚被拒绝了一个,又要收第二个。

    “杜大侠,我想请问,您收徒的目的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你问的很好,我收徒弟,是为了发扬国术,发扬国术,是为了振兴中华,使我国民强身健体,体魄强了,国家也就强了。”杜心武说的慷慨激昂,陈子锟却并未响应,只是摇头:“我不愿拜您为师。”

    这回更是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就连夏师傅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仔细端详了陈子锟两眼,这小子真是看不透啊。

    陈子锟从后腰上拽出两把沉甸甸的盒子炮拍在桌子上说:“如果杜大侠是抱着这个目的收徒的话,恕难从命,因为我们理念不同,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而是二十世纪,机关枪巡洋舰的时代,武功再好,也挡不住这个,国术只能强壮身体,不能充实头脑,强国最终还是要靠教育,靠科技。”

    杜心武完全没有料到对方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但他又不得不为之叹服,思索一阵后,他起身呵呵笑道:“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颇有见地,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好吧,我也不强求收你为徒,这是我的地址,有空来咱们爷俩切磋两下,你看如何?”

    陈子锟抱拳鞠躬:“敢不从命。”

    杜心武起身告辞,薛平顺和陈子锟挽留不下,送他出门,夏师傅父女俩也趁机告辞,陈子锟道:“夏大叔,你们家的万能胶挺好使的,还有么,我想买几百瓶修补车胎用。”

    夏师傅狐疑的看了看女儿,夏小青低头不语,当爹的明白是女儿背着自己上街卖过万能胶,便道:“实在惭愧,这东西是家里祖传秘方,用一种虫胶熬制而成,数量有限,怕是不够您用的。”

    话说的客气,其实心里却在暗骂,自家独门配置的万能胶那是用来粘高档瓷器玉器的,你小子买来修补车胎,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样啊,那就可惜了。”陈子锟一脸的惋惜,夏小青却暗暗啐了一口:“呸,想和本姑娘套近乎,也不找点靠谱的理由。”

    夏家父女俩也告辞走了,紫光车厂恢复了平静,薛平顺道:“大锟子,真没看出来你懂得那么多,有空多教教宝庆他们几个,咱中国就缺你这样明理的人啊。”

    陈子锟道:“其实我啥也不懂,这些话都是在北大听他们说的,我鹦鹉学舌而已。”

    薛平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换了话题道:“今天这个事儿,我寻思着有点不对劲啊,我们两家往日无怨近日的仇也不深,粪厂的人犯不上动这么大阵仗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陈子锟道:“可能他们觉得我要抢掏粪的买卖吧,所以才大动干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这就是了,惊动了齐天武馆,还有警察署的人,看来粪厂花了大力气,这个误会要是再闹下去,咱们俩家都没有好,这样吧,我托熟人递话过去,问问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行,薛大叔,就按您的意思办。”

    ……

    紫光车厂这边在反思,粪厂里同样也在反思,于德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莽撞了,没有沟通就大动干戈,打上门去,结果一败涂地,花了钱,丢了人,一点好处没落下。

    正打算托个朋友过去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图,马老五马巡官登门了,一身的警服,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进门把帽子甩在桌子上,骂骂咧咧道:“姓陈这小子还真是通了天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他,老于,我有一个办法,绝对能搞死他。”

    于德顺赔着笑脸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五爷,我寻思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于啊,不是我说你,粪王就要拿出粪王的霸气来,丫挺的不是想抢你的粪道么,让他抢,把那一条街的生意都让给他,看他怎么收场。”

    马老五的意思,于德顺很清楚,掏粪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一条龙产业,掏粪,运输,晾晒,出售,各个环节紧密相扣,只霸占粪道,而没有自己的粪夫,粪厂,以及销售肥料的渠道和下家,那粪道就是个累赘,几天下来积攒千斤粪便,难道往家里堆不成。

    其实马老五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那就是借着住户的不满来打压陈子锟,你丫不是请杜心武来助阵么,杜心武再厉害,也抗不住万人唾骂,一条街半个月不掏粪,谁也受不了,到时候几百上千口人涌到紫光车厂去骂,谁能受得了。

    于德顺考虑了一会,说:“这主意好是好,我就怕老李和老孙那边拆台。”

    马老五拍了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谁要敢帮姓陈的出货,我和他没完,街坊上的人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是紫光车厂的人不让你们去掏粪了,闹大之后报官处置,少不了拘他几个人。”

    有了这句话,于德顺才放下心来,既然马巡官愿意帮忙,自己不妨一试,反正掏粪的活儿不比其他,你掏与不掏,粪都在那儿,既不能长腿跑了,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所以他根本不着急。

    “成,那就按马巡官的意思办,真谢谢您了。”于德顺一脸的感激,其实他心里有数,马老五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报私仇而已,根本不是为自己着想。

    “呵呵,应该的,咱哥俩谁跟谁啊,你忙着,我回去了。”马巡官嘴上说的漂亮,却没有挪窝的意思,于德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钱呢,昨天妓院赌桌上输掉的五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呢。

    “五爷,最近手头不宽裕,您容我几天,一准给您送府上去。”于德顺点头哈腰道,他也不傻,事情没办成,哪有钱哗哗往外花的道理。

    马老五也不和他计较,打个哈哈,起身走了。

    傍晚时分,一个相熟的街坊来找于德顺,婉转的告诉他,紫光车厂并没有抢生意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

    于德顺冷冷的说:“没有这个意思,那打我的人,砸我的粪车,是什么意思,送客。”

    街坊摇头叹气的走了,于德顺的媳妇出来说:“当家的,好不容易有个和解的机会,你咋一点余地都不留。”

    于德顺说:“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要是不找回这个面子,以后哪还有威信。”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一章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街坊回到紫光车厂,把事情一说,陈子锟当场就怒了:“这个于德顺,给脸不要脸!”

    薛平顺却发起愁来:“软的硬的咱都不怕,就怕他撂粪勺不干啊,半个月下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街坊也说:“是啊,街头的公茅房这些天没人打扫,粪便堆积如山,茅房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陈子锟道:“不过就是一点小误会而已,本来我也不想闹大,姓于的不想罢手,我只好奉陪,也请街坊父老做个见证,这事儿可不赖我。”

    那街坊有五十来岁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对粪阀的作派早有不满,听陈子锟这样一说,便道:“那是自然,不过没人掏粪终究不是事儿,老薛,不如我们街坊联名上书巡警署,让他们派员出面管一管。”

    薛平顺叹口气道:“我干了十几年巡警,这事儿还不清楚么,根本就没人愿意管这一摊子事,再说于德顺和马巡官有来往,联名上书啥的根本没用。”

    街坊也跟着叹气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啊,光绪年间,这些掏粪的知道饮水思源,不但不收月钱,逢年过节还拿来家乡的土特产馈赠乡里,现在民国了,却越变越差,收了月钱还不干活,隔三差五就讨酒钱,下雪下雨刮风就歇工,街坊住户稍有不满,要么故意搞得你家里粪水四溢,要么怠工不干,这哪是掏粪的啊,分明是一帮爷爷。”

    听了这话,陈子锟不禁义愤填膺,一拍桌子道:“反了他们了,不好好干活,以后就干脆别干了,不就是掏大粪么,还以为能拿我一把,做梦。”

    薛平顺一惊:“大锟子,你不是要改行吧?”

    陈子锟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当然不是要改行,只不过我有办法治他而已。”

    送走了街坊,薛平顺又问他:“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陈子锟神秘的一笑,说:“叫王栋梁来。”

    王栋梁是京郊长辛店的农民,家里没啥人了,光棍汉一个,晚上就住在紫光车厂,他为人老实巴交,勤快肯干,没事的时候就扫地擦车,薛平顺看他憨厚朴实,一些零碎采买活儿都交给他干,他除了拉车之外,还是车厂的碎催。

    听说大老板召唤,王栋梁赶紧屁颠屁颠的来了,陈子锟招呼他坐下,聊了一些家常,了解了长辛店农民的生活状态,王栋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乡下无地农民的苦楚都详细的描述出来。

    “栋梁,如果我想招几个人来掏粪,管吃管住但是不发钱,掏出来的粪让他们自己卖,你觉得行么?”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栋梁考虑再三,才说:“我觉得靠谱,穷苦人能在城里找和不靠天吃饭的营生,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陈子锟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你回乡下去招人,不用多,五六个就行,奸懒谗滑的不要,要忠厚老实、身体健康的。”

    “啥时候办?”

    “现在就去。”

    打发王栋梁回长辛店招兵买马,陈子锟又让薛平顺去定做掏粪的工具,长柄粪勺,扫帚,荆条编的粪筐,这些都是杂货摊子上常见的东西,价格便宜的很,不过陈子锟觉得这种粪筐没有盖子,运输途中很容易撒漏污染街道,决定改装一下,请木匠打造盖子,再弄几块雨布垫着,这样粪水就不会溢出了。

    拉粪的大车他也安排好了,雇了两辆骡车,木板箍着铁皮的车厢,上面有盖子插销,即使翻车了都可以保证不会撒漏。

    过了一天,王栋梁带着十二个汉子从乡下回来了,院子里呼啦啦站了十几个皮肤黝黑,面目朴实的庄稼汉,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和薛平顺。

    王栋梁不好意思的说:“我一说招工,他们就都来了,老板,你看着挑吧,不好的就打发回去。”

    陈子锟道:“既然来了还回去干啥,让伙房开火,炖猪头肉,给兄弟们接风!”

    一个小时后,庄稼汉们就都拘谨的坐在饭桌旁了,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油光光的猪头肉,在乡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饭啊,大伙儿馋虫都快从喉咙里钻出来了,可是老板不发话,就都端着架子,吞着口水等待着。

    “兄弟们,我也是种地的出身,啥也不说了,吃好喝好!”陈子锟一声令下,十二个汉子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满屋子都是咂嘴的声音,不知道的从门口过,兴许会以为里面养了一群猪。

    陈子锟把王栋梁叫过来说:“吃完饭带他们去估衣铺,一人弄一身衣服穿,不用多新,但是要干净,颜色要统一,然后带去华清池洗澡,听明白么。”

    “老板,您真是好人啊。”王栋梁感动的眼泪哗哗的。

    陈子锟微笑着拍拍王栋梁的肩膀:“跟我干,好日子长着呢。”

    新来的伙计们吃饱喝足,换了新衣服洗了澡,回到紫光车厂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薛平顺招呼他们住下,却不安排活儿,搞得大家伙心里都有些不安。

    到了第二天,依然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帮人,大家就更心焦了,都去问王栋梁:“老板啥意思啊,天天白吃白喝,俺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王栋梁跑去问陈子锟,陈子锟却只是一笑:“没事,先歇着。”

    几天时间过去了,各方面都很能沉得住气,可是石驸马大街一带的住户们可撑不住了,街头巷尾的公茅房里都堆满了,别说蹲下方便了,就连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好就地解决,几天下来,胡同里就臭气熏天,不成个样子,大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茅房里沟满壁平,幸亏现在还不到夏天,如若不然,蚊蝇滋生更是可怖。

    住户们熬不下去,委托街坊中德高望重之人,一方面去市政公署反映情况,一方面凑了些钱来于记粪厂,苦苦哀求于德顺开工。

    于德顺得瑟了,坐在藤椅上,捧着新买的紫砂壶滋溜滋溜的喝茶,两眼望天,摇头叹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开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有人连南北大侠都请来了,非要霸占我的粪道,我没办法,只好让贤。”

    街坊们平日里受粪阀的窝囊气已经不少了,此时看到于德顺这副嘴脸更加恼怒,不过想到满大街的粪水横流,只能忍气吞声,强作笑颜:“于爷,您说笑呢,我们都问过了,车厂那帮小伙子,真没想抢您的生意,都是误会。”

    “误会也不行。”于德顺重重把茶壶王桌上一放,旋即又想到马巡官的叮嘱,装模作样道:“又脏又累我图个啥,不就是混碗饭吃么,老少爷们这么看得起我,我再矫情也不合适,这样吧,你们要是觉得看不过眼了,不妨去警察署告姓陈的,只要是他进去了,我立马派人开工。”

    街坊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为难,这是什么事啊,人家车厂开的好好的,不扰民不滋事,我们去告他,没这个道理啊。

    话说不通,街坊们只好回来,另一路去市政公署的人也回来了,说顺天府没有章程管掏粪这种小事,还是请街坊里正自行解决为宜。

    石驸马大街位于宣武门内,住户都是老北京,虽然以平头百姓居多,但也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几天下来,街上屎尿横流,身为贤达士绅,焉有不管之理,可是区区一个掏粪的,你还真没招对付他,人家就是不愿意干,你还能把他关进监狱不成,法律上也没有这一条啊。

    没办法,只好去找紫光车厂,好言好语相劝,希望说和两家。

    薛平顺出面对这些人说:“因为我们的缘故,给街坊邻居们添了麻烦,是我们的不对,我给大家伙鞠躬赔礼,我们紫光车厂个顶个都是爷们,绝不连累大家,此事绝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话说的诚恳,比起于德顺来简直天壤之别,街坊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怨不得人家,只好唉声叹气的去了。

    ……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于德顺得意洋洋,对他媳妇说:“看见没有,对这帮人就得这么治。”

    媳妇却说:“当家的,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德顺道:“有五爷撑腰,我怕个球,五爷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正当石驸马大街附近的住户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面目崭新的掏粪工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和以往的粪夫截然不同的是,他们穿的都是统一的黑布棉袍,胸前缀了块蓝布,上绣俩字“保洁”,头上戴毡帽,脸上捂棉纱口罩,统一的粪勺和粪篓子,令人耳目一新。

    这些掏粪工干活特别卖力,不怕脏不怕累,一拨人专掏胡同里的官茅房,一拨人去住户家里掏粪,以往粪夫干活,吃拿卡要,稍有不顺他们的意,就故意洒落粪尿,把人家里弄得污秽不堪,可这帮新来的不光手脚麻利,掏完了粪坑撒石灰,喷洒药水,据说是外国人诊所里用的消毒药水,能杀灭病菌呢。

    最稀奇的是,他们居然不收钱。

    不收钱啊不收钱!所有街坊都傻了,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是紫光车厂雇来的。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挑起大拇指:“仗义!讲究!厚道!”

    不到一上午的光景,被于德顺抛弃的这几条粪道就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等粪厂的人听说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胡同所有官茅房都掏空了,连带街头巷尾的边角旮旯也打扫的一干二净,到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回轮到于德顺傻眼了。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二章 前国务总理
    陈子锟这一手太歹毒了,他从长辛店找来这十二个汉子,都是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天天拿白面馒头猪头肉好吃好喝伺候着,吃饱喝足还给新衣服穿,带着逛北京城,三天下来,汉子们都感动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要说这掏粪,其实真没啥技术性可言,不过是北京城的爷们嫌埋汰,才让一些河北、山东籍的逃荒难民把粪业给垄断了,而长辛店这十二个好汉,都是正经庄户人出身,和粪便肥料打交道惯了的,城里人觉得脏,在他们眼中,那却是上好的农家肥。

    大锟子一声令下,王栋梁就带着十二个兄弟挎着粪篓子,拎着粪勺,精神百倍的奔赴战场,三天的养精蓄锐,汉子们早憋着一股狠劲了,见着大粪跟见着宝贝似的,嗷嗷的扑上去可劲的搂,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他们这股热情的工作态度,让石驸马大街的住户们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群众们奔走相告,光绪爷年间的掏粪队伍又回来了。

    有些年长的老爷子,老太太,从家里拿了茶壶茶碗出来,招呼粪夫们喝茶休息,汉子们只是憨厚的摇摇头:“不渴,不累。”然后接着猛掏,大爷大妈们啧啧称赞,拿出铜子儿来犒赏,汉子们勃然色变:“爷们,您这是骂我呢!”坚决不要。

    人比人,气死人,有这批活雷锋一样的掏粪工,就显出于德顺他们简直不是人了,耍滑偷懒,吃拿卡要,尽干恶心人的事儿,说到他们,老少爷们都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这帮人打交道。

    就是这个当口上,于德顺带着人匆匆赶来,他最大的仰仗就是垄断了粪便的运输和销售渠道,其实这个所谓的垄断极其脆弱,只要肯下工夫,瞬间就能打破,陈子锟就是这样做的,并且做的很成功。

    不光于德顺傻眼了,于记粪厂的伙计们全都跟着傻眼,不得不承认,人家的活儿干的漂亮,地道,让人无话可说。

    于德顺心里这个懊悔啊,早知道就不卖味了,街坊们来求自己的时候就坡下驴多好,搞到现在这个局面,粪道是彻底丢了,都没地方说理。

    他不甘心失败,要知道宣武门内人口密集,产量很高,这附近几条胡同,一年下来可赚不少钱呢,人一慌心就乱,更何况于德顺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恶霸,论胆识,论手段,都不入流,眼见白花花的大洋就要付之东流,他立马急了,带着手下蹭蹭蹭上前挡住了粪车的去路,二话不说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照自己脑袋“啪” 的一声就砸下去,当场血流满面,人就躺在车轮下了。

    合着这是耍无赖了,长辛店的质朴农民哪见过这个,顿时慌了手脚,于记的粪夫们得理不饶人,高声喝骂,他们本来也是本份农民,在城里掏了几年粪,渐渐沾染上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习性,掏粪不行,伶牙俐齿耍青皮无赖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再朴实的农民也不是泥捏的,一来二去两边就动起了手,都是没练过武的粗笨苦力,胡乱扭打在一处,热闹是热闹了,一点可看性都没有。

    这回巡警们来的倒挺及时,一声凄厉的警笛,几十个巡警从天而降,把所有人都拘起来押往警署。

    尘埃落定,现场只剩下两辆粪车和一地的粪勺,拉车的骡子打着响鼻,安静的站着。

    在城里拉过洋车的王栋梁相对机灵点,见到巡警出现溜进了一旁的小胡同,等巡警们走了才逃回紫光车厂,向陈子锟报告:“老板,大事不好了,兄弟们都被巡警抓去了。”

    陈子锟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中国史》,风轻云淡,处变不惊,放下书本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

    薛平顺道:“这帮巡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是拉偏架呢,唉,官字两个口,这回咱们算是落到圈套里去了。”

    陈子锟笑道:“薛大叔,您怎么也跟着急,咱们不用急,有人比咱们还急。”

    ……

    果不其然,石驸马大街一带的街坊们急眼了,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谁还看不懂其中的猫腻啊,肯定是于德顺和警察署狼狈为奸,合伙坑人。

    他们对付不了于德顺,那是不想放下身架和掏粪的一般见识,但是警察署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招,一群街坊呼啦啦全涌到石驸马大街西头的一所大宅子前,这里可不一般,当年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府,现在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府邸。

    这场风波中,熊府也是深受其害,府里三个茅房堆得满谷满坑,刚才来了几个勤快的粪夫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临走还撒了石灰喷了消毒水,给小费也不要,甚至连口水都不喝,这会儿,管家正给熊希龄熊老先生汇报呢。

    听到门房报告说一群街坊来拜,熊老先生不敢怠慢,亲自接见,能登门拜访的也都是公务员、教师、医生之类的社会贤达,宾主双方落座寒暄,然后就提到了最近的卫生问题,希望熊老能出来主持公道。

    熊希龄听了,思忖片刻道:“来人啊,拿我的帖子去警察署,让他们署长来给我汇报,到底怎么办的案子。”

    又对街坊们说:“诸位放心,关于北京市政卫生问题,我早有考量,粪阀垄断行业,污秽淋漓过市,以及怠工敲诈等弊端,严重影响民生,改革已迫在眉睫,这次定然给大家,给北京市民一个交代。”

    众人这才散了。

    送走了街坊,熊希龄又对管家说:“今天来的这波粪夫干的不错,他们的东家是谁。”

    管家道:“听说是附近一家车厂的老板,年轻有为,白手起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熊希龄颇感兴趣:“哦,我倒想会会他。”

    ……

    紫光车厂,大门敞开着,薛平顺坐在门内抽着烟袋,王大妈坐在对面阳光下缝补着衣服,忽见外面进来一人,衣着得体,举止大方,客客气气问道:“请问是陈子锟陈老板府上么?”

    “您是?”薛平顺起身问道。

    “我是熊公馆的管家熊贵,我们老爷想请陈老板过府一叙。”来人掏出一张帖子递过来,薛平顺接过一看,差点没坐地上。

    堂堂前国务总理熊希龄老先生竟然递帖子来请大锟子!

    “在在在,快请进。”薛平顺忙不迭的招呼着。

    熊管家笑笑:“我就不进去了,您代为转交即可。”

    “成。”薛平顺客客气气送走了熊管家,飞也似的跑进了正房,手举着帖子喊道:“大锟子,你猜谁来请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猜应该是咱们的邻居,克勤郡王府的熊希龄老先生。”

    薛平顺大惊:“大锟子,你未卜先知啊。”

    “呵呵,石驸马大街左近胡同的住家里,唯有熊老最有威望,再加上薛大叔您如此激动,我要是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

    “也是啊,大锟子你真是料事如神,熊老出面,这事儿肯定圆满,那啥,你别坐着了,赶紧换衣服过去吧,熊总理在府上侯着你呢。”

    薛平顺一通猛催,陈子锟却四平八稳:“急啥啊,又不是我求着见他。”

    话虽这样说,也还是换了出客的衣服,来到熊宅,到底是以前的王府,五开间的大门脸,那叫一个气派,相府门前七品官,连门房都趾高气扬的,不拿正眼瞧人。

    陈子锟大步上前,递上名帖,顺手赏了一块大洋,门房笑的脸像菊花,飞也似的进去通报,不大工夫出来了,“陈老板您里边请。”领着陈子锟进了门。

    侯门深似海这句话一点也不假,熊府只是个前清郡王府,就大的让人眼花缭乱了,门房带着陈子锟进了好几道门,转了好几个弯,才来到熊老爷会客的小客厅。

    刚进院子,迎面看到一个高阶警官走过来,正是和陈子锟在马宅打过交道的李定邦警正,警正是警衔,他的职务是内城警察署的署长,今天手下逮了一帮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粪夫,本来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没成想惊动了熊老,把李定邦叫来好一顿呵斥。

    李定邦这个气啊,熊希龄虽然已经卸任,好歹也是当过一任国务总理的,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这个警察署长高多了,所以他只能乖乖低头挨训,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加倍骂马老五一顿,都是这小子,办事不长眼,为了个粪头儿得罪了熊老爷。

    没想到在熊府遇到了老对头陈子锟,李定邦顿时想到这事儿肯定和姓陈的脱不开干系,心里更加愤恨,表面上却客客气气,还打了声招呼:“陈老板,您也来了,我还有事,咱们回见。”

    陈子锟也客气道:“李警正,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得空好好喝一杯。”

    两人假惺惺的互相打过招呼,陈子锟进了小客厅,熊希龄五十岁上下,一身长袍大褂,头发花白,笑容可掬,毫无架子,招呼陈子锟坐下,让佣人上茶,寒暄之后说道:“有件事我很纳闷,不知道小陈老板可否解惑答疑。”

    “请讲?”

    “你一个开车厂的,为何会介入京城粪业?”

    陈子锟笑了,侃侃而谈道:“我并不打算介入粪业,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罢了。”

    “哦?此话怎讲。”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我辈民国青年,连自己家里,胡同里的卫生都不能解决,连区区一群粗蠢粪夫都奈何不得,又怎么能奋发图强,扬我五千年之中华国威于世界呢。”

    “说得好!”熊希龄击掌赞道,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个有点生意经和正义感的年轻商人而已,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颇有思想的知识青年,顿时让他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小伙子,你师从何人?”熊希龄问道。

    “晚生国文师从刘师培先生,英文师从辜鸿铭先生。”陈子锟从容答道。

    熊希龄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二位国学大师的弟子。”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三章 谭嗣同转世?
    陈子锟心里这个美啊,这俩老师真没白认,不管是洋人还是名流,听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变态度,看来以后还得好好巴结两位老师才是。

    既然对方是名师高足,熊希龄自然不能象对待人力车厂老板那样随意了,一番谈论之后,他发现陈子锟谈吐不俗,不过隐隐有些草莽之气,而且此前并未听说他是北大学生,于是便问起个中缘由。

    陈子锟坦诚相告,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人力车夫,只因机缘巧合才拜两位教授为师,熊希龄听了不禁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子锟啊,依你之见,粪业应该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龄道。

    “很简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整顿改革,就要制定规则,让法规来保护住户,约束粪夫,如有违规,有司亦有法可依,或处罚,或取缔粪夫的经营权,以保证北京的环境卫生。”陈子锟说的有条有理,熊希龄捻着胡子不断的点头。

    “粪业规则,你可有手稿?”熊希龄问道。

    “没有,不过都在我脑子里。”

    “不妨现在就写出来,随我来。”熊希龄起身,带着陈子锟前往内宅书房。

    这可是超规格的招待了,把佣人们都惊呆了,能进熊希龄书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启超、张謇、朱启钤这样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连段祺瑞这样的角色,也只是客厅看茶的份儿。

    熊希龄的书房位于内宅西侧,幽静典雅,进门就是一股扑鼻的墨香,靠窗摆着湘妃榻,到处都是书架和博古架,珍奇异宝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书更是浩如烟海。

    进得门来,忽然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发出铮铮鸣响,陈子锟有些好奇,上前摘下宝剑,拔剑出鞘,宝剑一声长啸,寒光满屋,剑身上七颗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灯光照射下发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剑!”陈子锟随手耍了一个剑花,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赶紧道歉:“熊老,晚生一时兴起……”

    再看熊希龄,整个人已经傻掉了,呆呆的望着陈子锟,手指微微颤抖。

    “你你你……”熊老总理的声音也在发颤。

    “抱歉,我太无礼了,这就给您放回去。”陈子锟吓了一跳,赶紧把宝剑插回剑鞘,要往墙上挂。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刚才的动作。”熊希龄赶紧阻止他,满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献丑了!”陈子锟将长衫下摆撩起来塞在腰带上,手持七星宝剑舞动起来,书房里剑影闪烁,满屋都是寒光。

    陈子锟舞的兴起,索性跳到院子里,耍开了太乙玄门剑法,他很久没有练过这套剑法了,起初有些生涩,但是动作越来越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此时天上竟纷纷扬扬下起了春雪,陈子锟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剑,浑然天成,竟然满院子都是剑影。

    熊希龄站在廊下,看的唏嘘不已,老泪纵横,雪中那个矫健的英姿,让他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不禁低声吟诵道:

    书剑情怀家国,经纶抱负河山。

    纵马风尘磨侠骨,对策朝堂砺铁肩。兴亡谈笑间。

    碧血染红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随星火传。

    随着这首气壮山河的词颂毕,陈子锟的太乙玄门剑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后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满院子的剑影都归于一身。

    “好!”熊希龄击掌赞道,陈子锟亦赞道:“好剑,此剑在手,宛如神助,这套剑法我本来已经忘了的,没想到竟然一口气使了出来。”

    熊希龄一凛,道:“你可知此剑的主人是谁?”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这柄七星宝剑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

    陈子锟大惊:“可是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千古绝句”的谭嗣同。”

    熊希龄捻须微笑:“正是,这柄七星剑伴随复生十余载春秋,他英勇就义那天,据说此剑曾发出铮铮悲鸣,这剑,有灵性啊。”

    “今日有幸能与谭公之剑共舞,幸甚,谭公在天之灵,请受我一拜。”陈子锟将七星宝剑高高举起,朝着宣武门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龄满意的点点头,道:“此剑和你有缘,宝剑铮鸣,不是遇到险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剑的神韵,依稀间似有当年谭公的影子,子锟,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陈子锟道:“不瞒熊公,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这样啊。”熊希龄若有所思,此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佣人送来了铜制的暖炉,又说道:“老爷,夫人问您几点开饭?”

    熊希龄道:“叫他们先吃,你让厨房预备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端过来。”

    然后对陈子锟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其实一点也不容陈子锟推辞,拉着他就进屋了,在暖榻上相对盘腿坐下,当中一个小桌,旁边小暖炉里木炭哔哔剥剥的响着,窗外是纷纷扬扬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没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佣人提着食盒过来了,在小桌上摆了四碟小菜,两双象牙箸,锡酒壶套在盛着温水的壶套里,熊希龄呵呵一笑,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陈子锟接口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熊希龄大为高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陈子锟道:“就是划拳吧,这个我擅长,八匹马五魁首哥俩好啥的。”

    熊希龄摇头道:“非也,我说的是联句,以诗词歌赋为酒令。”

    陈子锟道:“晚生出身关东绿林,不会诗词歌赋,让熊老失望了。”

    熊希龄哈哈大笑:“英雄不问出处,你胸襟坦荡,正是大英雄所为,来,咱爷俩划两拳,哥俩好啊,四季财啊。”

    一番畅饮,熊希龄谈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谭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谭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变法,熊希龄在湖南创办《湘报》,推行维新,一南一北,同为开启民智之先驱人物。

    “后来湖南守旧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进京,襄助复生,哪知道一场痢疾,耽误了半月行程,痊愈之际,变法已经失败,复生等人慷慨就义,我却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龄谈起往事,依然唏嘘。

    陈子锟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误,恐怕历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过国家多了一个烈士,却少了一位总理。”

    这马屁拍的不显山露水,却极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龄大为高兴,亲自为陈子锟斟酒,嘘寒问暖,宛如师长。

    “如果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拿着这个,不用通禀就能进府。”熊希龄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递给陈子锟道。

    “多谢熊公。”陈子锟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觉间,自鸣钟敲响了晚八点的钟声,酒也喝完了,佣人来传话,说太太嘱咐,该休息了。

    陈子锟起身告辞,熊希龄道:“光顾着谈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头你把粪业章程写出来送给我,我来呈交市政公署。”

    “我连夜写好,明天就送过来。”陈子锟道。

    “好,你去吧,让管家送送你。”熊希龄打发佣人把陈子锟送了出去,自己走到墙边,双手捧起那柄七星宝剑,深情的摩挲着道:“剑啊剑,你告诉我,真的是复生兄转世回来了么?”

    宝剑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却都化成了水,陈子锟回到车厂,薛平顺一直在门房里等他,看他回来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让人家扣了呢。”

    陈子锟道:“熊老爷扣我作什么,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顺一脸的不可置信:“大锟子,你没发烧吧,人家堂堂前国务总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么,我们还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陈年玉泉贡酒,不信你闻闻。”陈子锟一脸认真的说道,还呵出一口酒气来。

    薛平顺半信半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们都放回来了,罚款也不用交了,街坊们说,要送一个牌匾给咱们呢,这下于德顺那个龟孙算完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大锟子,你还真是赛过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脸喜形于色,陈子锟却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计而已,算不上什么,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于记粪厂。”

    薛平顺一愣:“去那干什么?”

    “拜会于德顺。”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陈子锟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粪业章程》编出来了,写了三张毛边纸,洋洋洒洒上千字,写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门口,他又要给门房打赏,吓得那位差点跪下:“陈爷,您饶了小的吧,昨儿收您一块大洋,差点没让管家把我打死。”

    陈子锟故作惊讶:“为啥打你?”

    门房道:“别人的门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交啊,陈爷,您里边请,老爷交代过了,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书房看茶。”

    陈子锟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带领,熟门熟路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熊希龄来了,一番客套后,陈子锟拿出连夜书写的粪业章程呈给熊老观看。

    熊希龄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毕之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着茶杯吹茶叶泡沫的陈子锟吓了一跳。

    “写得好!”熊希龄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时期的大儒,又是做过一任国务总理的人,熊希龄的学问和见识都非同凡响,焉能看不出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陈子锟写出的这份粪业章程,面面俱到,条理清楚,大到粪业的管理,公共卫生的职责,小到掏粪工具的改进和统一,粪车运输的时间和路线,全都有具体方针,对于北京城到处可见,严重影响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储粪坑也建议取缔,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将粪业的管理权交给了市民。

    以往粪阀将街头巷尾的公厕和住户家的茅房都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别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垄断,粪夫反客为主,经常怠工、勒索住户,在陈子锟的计划里,住户按照胡同组成粪业管理委员会,每户出资交给管委会,由管委会择优雇佣粪厂,按时发放薪酬给粪夫,如住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可以向管委会投诉,由管委员扣发粪夫薪酬以示惩罚,严重者将粪厂开革,另换一家服务,这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从粪阀那里抢了回来。

    “小陈,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熊希龄面带赞赏之色,能让他如此激动的,并非是严谨细致的条款,更非粪业制度的革新和掏粪工具的改进,而是字里行间中体现出来的——民主精神。

    陈子锟谦虚道:“我拉车的经常满城跑,看到满北京都是粪厂挖的大坑,粪车进出城门,淋漓满地,六国饭店的外国人也说,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里总是洋溢着夜来香和大粪的味道,我觉得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有义务把她变得更美,所以没事的时候经常思考此类问题。”

    熊希龄赞道:“年轻人能够身体力行,而不是夸夸其谈,这才是真豪杰,小陈,你做的很好,应该继续做下去。”

    陈子锟却道:“熊老说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个粪夫么,我可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昨日之事不过是我做的一个社会实验,真要砸破北京城几千个粪夫的饭碗,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熊希龄点点头,这个年轻人考虑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远大,他考虑的并非自己的财路,也非一条街,几个胡同的卫生问题,而是全北京的粪业弊端和卫生大计,甚至连那些好逸恶劳的粪夫们的生计都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过后续工作,你可要帮忙撒。”熊希龄在京多年,口音里依然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愿效犬马之劳。”陈子锟道。

    熊希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找萧龙友帮你看病,他是京城名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陈子锟感激万分:“多谢熊老。”

    ……

    从熊府出来,回紫光车厂吃了晌午饭,和薛平顺一起,奔着于记粪厂就去了。

    北京城的粪厂大多设在外城或者城外,因为空地多,随便挖个坑,拉道墙就能开粪厂,从住户家里和官茅房里掏来的大粪并不急着出售,而是在粪厂经过加工才卖到京城附近的农村里去。

    这道工序虽然简单,可苦了粪厂周围的老百姓,冬天兴许还好点,味儿不重,一到夏天,铺天盖地都是苍蝇,粪臭能把人熏一个跟头,所以开粪厂的其实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头,赚不了几个钱。

    于德顺昨天用砖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他惯用的一招,青皮无赖们都喜欢用自残来威胁对方,不过这次却失了手。

    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和熊希龄搭上了关系,熊老总理出面干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势完全掉了个,紫光车厂的人当晚就全放了,于记的人却还蹲在警察署里啃窝头。

    这是马老五告诉于德顺的,他还说了,这次有重量级人物插手,实在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自为之。

    于德顺这个气啊,几百块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着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啊,他急的团团转,却一点辙都没有,说到底,掏大粪的毕竟上不了台面,哪怕是粪厂老板也是如此,不管是来软的硬的,自己都斗不过人家。

    想来想去,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于德顺长长叹气,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忽然手下小力笨气喘吁吁的跑来:“叔,来了,他们来了。”

    “慌什么,谁来了,看你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车厂的老板来了。”

    “哦!”于德顺一慌神,差点把小茶壶摔了。

    这个姓陈的到底想干啥,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于德顺跑进锅屋,把菜刀拎了出来,正巧媳妇进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奇道:“当家的,你干啥呀?”

    “陈子锟打上门来了,我和他拼了。”

    “许你打上人家的门,就不许人家上你的门啊,我看这姓陈的倒是个讲理的人,当家的,你也拿点粪王的气度出来,别让人家笑话。”

    媳妇一通教训,让于德顺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亲自到粪厂门口迎接。

    “这不是于老板么,又见面了,你好你好。”陈子锟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样子,而且他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如果是砸场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口子啊,这让于德顺心里稍定,故作镇定道:“陈老板驾到,有失远迎,里面请。”

    于德顺一边走一边考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陈子锟笑呵呵的,肯定没憋着好心眼。

    于记粪厂的规模不小,紧挨着龙须沟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占了,这里本来也是有房子的,后来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户都死于战乱,空地就被于家给占了。

    粪厂到处都是挖的深坑,里面储藏着农家肥,地上也是摊开的大粪,昨天一场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到了粪厂里面就屎尿横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门口的垫脚砖才能通行。

    厂里还停着几十辆独轮粪车,以及五辆大车,因为粪夫都被抓进去了,这些本该出门拉粪的车辆都停在了院子里,粪车都有年头了,木制的车轮上箍着铁皮,每个角落里都有陈年粪垢,看起来污秽不堪,陈子锟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不住的点头。

    于德顺心里一凉,他真的想夺我的产业啊。

    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媳妇上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么傻事来。

    “孩他娘,你进去,我和陈先生有话说。”于德顺呵斥道。

    媳妇只得躲进了里屋。

    不等陈子锟发话,于德顺离开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话说的。”薛平顺赶紧上来搀扶,却扶不动他。

    “陈大侠,我服了,于记的粪道从今往后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于德顺斩钉截铁道。

    “说。”陈子锟就一个字。

    “跟我吃饭的有百十个兄弟,求您照应这着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于德顺说着,眼圈隐隐有些发红。

    陈子锟仰天大笑。

    于德顺有些心惊,不知道他笑的什么。

    “于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你这是诚心堵我的嘴是吧?”陈子锟笑道。

    “您……您的话我咋听不懂呢?”于德顺一脸的懵懂。

    “我这次来,是想把手下的兄弟托付给于老板照顾,您怎么没等我开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你是说……我还是糊涂了?”

    薛平顺说话了:“于老板,我看你是真糊涂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能干出您这种事儿啊,我们紫光车厂啥时候说要霸占于记的粪道了,您不派人打扫茅房,合着我们连自己打扫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样活在粪堆里?”

    这话一说,于德顺豁然开朗,拍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对。”

    薛平顺接着说:“我们自己打扫了,您就看不过眼,带着三朋四友打上门来,还有巡警帮衬,您是诚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啊,后来街坊们凑了份子来求情,请您派人打扫,该多少钱我们都认了,谁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是不?您一口回绝,那叫一个干脆,合着住在石驸马大街的那些个斯文体面人,全给您低头认错,您都不满足啊,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啊,没人逼您,最后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找来几个长辛店的农民掏粪,您又带着人过去,拦车、打人、闹事。”

    薛平顺一点没给他留面子,这通挤兑啊,于德顺脸红的都快赶上关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尘之后才能清醒的考虑问题,他现在回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失心疯一般。

    “啪啪”于德顺朝自己脸上抽了几个嘴巴子。

    “您教训的对,我是猪油蒙了心,不对,是大粪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于德顺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好了,薛大叔,于老板也是受奸人蒙蔽。”陈子锟打起了圆场,将于德顺扶了起来,又道:“于老板,从开始我就没想过抢您的生意,我只想让住户们过得舒坦些,街头巷尾干净些,你说这个想法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于德顺赶紧附和道。

    陈子锟道:“最近这个事闹得有些大,已经惊动了熊总理,他老人家要上书内阁,彻底清理北京粪业积弊,我寻思着,您是粪业的老前辈,改革北京粪业,还要靠您出马啊。”

    于德顺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赶尽杀绝,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啊。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五章 名医看病
    于德顺虽然号称粪王,但本质上还是个青皮混混,混混们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赖耍横,但遇到强手的时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就认输,没啥丢人的。

    陈子锟是打败过于占魁的豪杰,又认识杜心武、熊希龄这样的名人朋友,岂是自己可以对抗的,所以于德顺是真服了,认输了,他情愿把粪道甚至粪厂拱手相让,现在人家不但不吞并自己的产业,还要请自己出马清理“弊端”,虽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么玩意,但听话里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这个粪王呢。

    “上刀山下油锅,您一句话,我姓于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养的!”于德顺赌咒发誓,陈子锟笑呵呵道:“果然爽快,于老板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欢!”

    于德顺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预备酒菜,我和两个爷们喝一盅。”

    媳妇一挑门帘出来了,白了他一眼:“家里这么臭,你让人家怎么坐下来喝酒。”

    要在往常,于德顺受了这样的抢白,那是要发脾气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妇计较,还连声说道:“对对对,我怠慢了,二位,咱们正阳楼饭庄吃去,我请!”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陈子锟和薛平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出门叫车,直奔正阳楼饭庄,要了雅间,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就在这酒桌上谈起了改革粪业的大事。

    对于德顺这种人,陈子锟自然不会谈的很深刻,他只是讲了如何改进运输工具,以防撒漏,取缔粪坑,保持卫生之类表面上的问题。

    “于老板,不是我说你,家里住在大粪堆里,那也不舒服啊,这粪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体,那是要得大病的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子孙考虑啊。”薛平顺从另一个方面进行了规劝。

    于德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们老于家自从干了这一行,男丁从没活过六十岁,都是生恶疾暴亡,看来是这个原因。”

    陈子锟道:“那于老板更要带头改革粪业了,这不光关系到城市卫生的问题,还关系到我们中华民国千秋万代体魄健康的大事,马虎不得啊。”

    以前可没人给于德顺讲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一时间他忽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国家大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头。

    “二位,我于德顺在此发誓,坚决支持改革粪业,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于德顺在酒桌上信誓旦旦,陈子锟和薛平顺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于老板,我们车厂本小利薄,养不下那么多人,前几天为了清扫茅房从乡下招来十二个伙计,我看他们干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给老兄你管带了,你看如何?”陈子锟道。

    于德顺满口答应:“管带不敢当,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的。”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粪业不比其他行当,一个萝卜一个坑,粪道就那么多,忽然多了十二个人,那就势必挤掉另外十二个人,一边是陈子锟介绍的新人,一边是自家的老乡,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德顺有些难做,但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陈子锟笑道:“于老板,是不是有些为难啊?”

    “没有没有。”于德顺赶忙摆手。

    “呵呵,咱们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了,我都替你想好了,这次京城粪业改革,可不是你于记一家的事情,势必席卷全城,原有的粪道必然会大乱重新分配,守旧不思进取的粪阀,必将被淘汰,嘿嘿,如果于老板够机灵,够魄力的话,到时候可就是真正的粪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德顺壮怀激烈,满怀憧憬,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壮美的画面,全北京城的大粪都归了于记,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粪堆上数着钞票……

    “恩人,受我一拜!”于德顺纳头便拜。

    “于兄折杀我了。”陈子锟慌忙来扶。

    虽然席间总是在讨论大粪的问题,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饭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去准备。

    路上,薛平顺说:“大锟子,其实咱们不必和姓于的合作,靠熊总理帮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粪业包下来。”

    陈子锟道:“道理上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京城几千个靠此为生的粪夫,打破他们的饭碗,谁来养活,全部收编的话,我们一来没这个威信,二来没这个精力,说到底,粪业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于德顺合作?其实找别人也一样的, 兴许还更好点,比如于记的对头,李记和孙记,他们也是京城有名的粪阀。”薛平顺似乎对陈子锟选择和于德顺合作颇为不理解。

    “不会的。”陈子锟摇摇头,“咱们没和李孙打过交道,说不上话,虽然和于德顺这边略有冲突,但算不上深仇大恨,反而能让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并施,效果最佳。”

    薛平顺笑道:“大锟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陈子锟亦笑道:“薛大叔,您抬举我了,这些事儿您心里都有数,故意逗我说出来罢了。”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熊府,熊希龄带着他前往萧龙友医寓看病,来到兵马司胡同二十二号门前,这里已经门庭若市,胡同里停满了马车、轿车、洋车,排队的人 院子里排到外面,医寓门脸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门前一排苍老遒劲的大槐树,大门上挂一木牌,一尺见方,三寸来宽,红底绿字,上写五字“萧龙友医寓”。

    陈子锟感慨道:“这么多人来求医问药,看来萧大夫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熊希龄道:“息翁的医术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当年袁世凯病危之际,就是请他前去诊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医,耽误了病情,说不定当今之天下,仍是洪宪朝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也证实了萧龙友医术之高明,陈子锟不禁对恢复记忆充满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队挂号,熊希龄却道:“子锟,我们不用排队的,直接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医寓里就出来一人,笑容可掬对熊希龄道:“萧大夫正在诊病,不能亲自迎接,请熊总理见谅,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堂而皇之就进了院子,那些排队的无不侧目,虽然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坐汽车来的达官贵人,加个塞很正常。

    进了院子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萧宅是由前后四座四合院组合而成,分为东西两个大跨院,西院前宅用来当医寓,后院才是住宅,陈子锟和熊希龄就被带进了后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萧龙友来了,一番寒暄,熊希龄告诉了他陈子锟的病况,说是坠马失忆,看萧大夫有没有办法治愈。

    萧龙友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让他伸出手掌和舌头看看,又问他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症状,最后把了把脉搏。

    “这位小友的病况非常特别,我看他脉象平稳有力,身上并无隐疾,问题应该出在脑子里。”萧龙友道。

    熊希龄道:“那有没有办法医好。”

    萧龙友道:“我医术浅薄,怕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倒有一个建议。”

    “请讲。”

    “心病还要心药医,回到幼时生活过的环境,接触当年故旧发小,或许会有奇效。”

    “多谢萧大夫。”陈子锟鞠躬致谢。

    “我再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补脑的中药。”萧龙友拿起毛笔刷刷写了药方,熊希龄接了,起身告辞:“外面病人甚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恕不远送。”萧龙友拱手告辞,看得出他和熊希龄私交不错,两人都没提诊金之事。

    出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上人林文静的父亲林之民先生,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憔悴,还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林先生并没有认出这个跟在熊希龄身后的年轻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辞退的车夫,他依然用手帕掩着嘴,强忍着咳嗽随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

    离开医寓,回去的车上,熊希龄说道:“子锟,既然你曾经师从黄飞鸿和霍元甲,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现在你随我去照相馆,拍摄两张小照,我寄给广东和上海的朋友,请他们登门询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谢熊老。”陈子锟真心感谢道,结交了那么多名人,还是熊希龄最给力,别人都是最多关心几句,指点两招,熊老却直接参与进来,和自己一道追寻身世,说来两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他却不知道,熊希龄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义的故交谭嗣同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六章 囤积不居奇
    这是陈子锟第一次照相,熊希龄让管家带着他在前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馆,站在楼台亭阁布景之中,面对一台巨大的照相机,陈子锟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师傅的指导下戴上假西装领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师傅把头埋进黑布里,一按快门,“噗”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起一团白烟,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据交给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陈子锟径自回车厂,来到后院,只见半个院子里都堆满了成卷的铁丝纱网,进了正房,赵大海两口子正坐着喝茶呢。

    “大海哥来了,您坐着别起来,你伤没好利索。”陈子锟招呼道。

    赵大海还是站了起来:“大锟子,你小看大海哥了,这点伤算什么,早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扎了个马步打了两拳,果然是依旧虎虎生风。

    陈子锟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结实,跟火车头似的,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两口子最近要是得闲,帮我个忙。”

    “客气个啥,有话就说。”大海媳妇也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东西都看见了吧,那是我让他们从东安市场里收来的,过两天这些东西就得涨价,到时候咱们就出手赚他一笔。”

    赵大海纳闷道:“不就是些铁纱网么,这东西市面上常见的很,难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陈子锟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们帮我继续收购就是,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大海道:“铁纱网是夏天防蚊蝇常用,现在市面上虽然常见,但季节不对,商家肯定不会压太多的货物,但是想买光全城的铁纱网,我估摸着也得大几百,上千块钱。大锟子,你能拿出这么多?”

    陈子锟道:“我是拿不出来,所以让薛大叔把洋车都拉到当铺了当了。”

    “当了?”赵大海两口子不约而同的喊道,大锟子做事总是让人震惊,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妇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时她觉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够没谱的了,这回总算是有个人比他还没谱了。

    赵大海也是这么想的,把洋车当给当铺,虽然能周转一些现钱,但赎回的时候贴水可不少,大锟子既然有胆子这么多,证明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好,我帮你。”赵大海两口子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

    这两天,陈子锟一直在忙于收购铁纱网的事情,他发动了紫光车厂所有的车夫和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将北京市面上的铁纱网一扫而空,正如赵大海预测的那样,由于季节原因,铁纱网的存货并不多,不过也费了陈子锟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车全当了都不够,为了给他凑钱,赵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银壳怀表也送进了当铺。

    经过一番收购,紫光车厂前后院都堆满了铁纱网,陈子锟又买了一大堆木料和几筐子铁钉,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纱窗框子,分门框和窗框两种,木头框子绷上铁纱网,工艺虽然简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车夫动员了之外,陈子锟把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拉来了。

    往日寂静的院子变成了喧闹的工厂,锯木声,砸钉声汇成一首劳动交响乐,在陈子锟的协调组织下,大伙儿分成不同的班组,有的裁剪铁纱网,有的锯木头条,有的砸钉,形成生产线之后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还有强大的后勤组给大家做饭烧茶,每顿不是肉馅饺子就是白面馒头炖肉,杏儿拎着茶壶到处招呼,渴了喝水啊,别累着。

    陈子锟从外面回来,刚踏进院子,忽然一个小男孩拎着小锤从面前经过,差点绊倒,被陈子锟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赵大海六岁半的儿子,嘻嘻笑道:“我帮爹干活呢。”

    “儿子,你又调皮了。”赵大海走过来将儿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积如山的纱窗框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大锟子,你下的本钱可不小啊,万一……”

    “呵呵,没有万一,你看。”陈子锟将手中的《晨报》递给赵大海,上面黑色标题非常醒目“京师卫生局公用厕所暂行规则出台”

    “哎呀,大锟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赵大海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惊叹起来,报纸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师卫生当局对全市官茅房展开强制性的卫生维护,包括增设铁纱网门窗防止蚊蝇滋生,喷洒消毒药水,定期清理、专人维护等,为方便起见,维护责任人的划分按照粪业旧例处置,也就是说,这笔钱的开支要算在那些粪阀头上。

    陈子锟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这个规则就是我制定的,虽然卫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体条款基本都没变,我寻思着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捞点实惠的,就自作主张了,为防消息走漏,所以瞒着大伙儿,您可别见怪。”

    “你小子,有一套。”赵大海兴奋的在陈子锟肩膀上锤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纱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这回可以大赚一票了。

    报纸刊登了暂行规则之后,除了于德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别的粪业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过报纸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各阶层纷纷表示强烈支持,有大学教授还在报纸上刊登诗文,声称街头巷尾的官茅房是“美丽北京身上的一颗毒瘤”。据说徐世昌大总统也发了话,指示一定要办好卫生。

    卫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这时,粪业老板们才醒悟过来,慌忙置办各种卫生器材,什么铁纱网,蝇拍子、石灰粉、消毒药水,可这些东西全部一夜之间涨了价,尤其是防蚊蝇的铁纱网,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绝迹了,拿着白花花的大洋都买不到。

    这可要了亲命了,虽说铁纱网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可北京城内外都没有生产这个的工厂,要订货只有去汉口和上海的工厂,那还怎么来得及,人家卫生局可发了话的,你干不好就别干,自有大把的人等着来承包粪道呢,比如于记就干的不赖……

    危机感来了,粪老板们到处求购这些救命的货物,还真被他们找着了,宣武门内一家车厂专卖铁纱窗,铁纱门,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门窗规格,一律硬木条子钉铁纱网,质量过硬的很,铁纱门上还附带一条弹力十足的旧洋车胶皮内胎,可以自动关门。

    几乎是一夜之间,紫光车厂制作的所有纱门纱窗全都销售一空,连带着囤积的铁纱网的边角料都卖的精光,不仅本钱收回来了,还大大赚了一笔,当铺里的洋车和怀表都赎回了,陈子锟还给每个参与帮忙的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连狗剩都没拉下。

    车夫们领了钱,欢天喜地的去找个小饭铺喝酒去了,杏儿一家人平时都没个正经营生,这回靠给陈子锟帮忙赚了不少钱,每人都领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陈三皮的酒钱有了,果儿的书本费也有着落了,杏儿娘俩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大锟子,房子也有了,家业也有了,该成个家了。”杏儿娘说道。

    一旁的杏儿脸偷偷的红了。

    “我还年轻,不急。” 陈子锟没心没肺的说道。

    杏儿一跺脚,走了,杏儿娘叹口气,母女连心,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说实话大锟子这小伙确实不错,除了没爹没娘之外,样样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会赚钱,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锟子对杏儿并没有那种意思。

    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吧,女追男隔层纱,将来有的是机会,杏儿娘满怀信心。

    ……

    第二天,熊希龄忽然派管家请陈子锟过去,陈子锟回屋拿了一个包袱就跟着管家过去了。

    来到熊府客厅,熊希龄今天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说:“坐吧。”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双目炯炯:“熊老叫我来,可是为了粪业改革之事?”

    “那件事,暂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厅的电话,说是有人囤积居奇,打着我的名义做投机生意。”熊希龄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惋惜,一丝愤怒。

    陈子锟笑了:“此乃无稽之谈,我早就料到会有宵小之辈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龄道:“你这几天扫尽北京铁纱网,又招了一批工人连夜赶制纱窗纱门,借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机牟取暴利,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陈子锟镇定无比:“都是真的。”

    “唉……你让老夫很是失望啊。”熊希龄端起了茶碗,不愿多说什么了。

    管家在门口高喊一声:“送客~~~”

    陈子锟却并未识趣的离开,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熊希龄奇道:“你因何发笑?”

    陈子锟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却被宵小蒙蔽了双眼。”

    熊希龄更加奇怪了:“此话怎讲?”

    陈子锟道:“我是囤积了,但并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京的环境卫生和底层百姓的生计着想。”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七章 入股车厂
    听了陈子锟的话,熊希龄心念一动,道:“囤积却未居奇,你细细说来。”

    陈子锟拿过包袱解开,里面是两个账本,道:“我不懂记账之法,只简略记录了进出两项,熊老一观便知,”

    熊希龄接过账本仔细浏览,第一本是记录花销的,购买铁纱网的每一笔费用都列的清清楚楚,包括价格、数量,经办人,花销,以及购买木材、锯子、斧头、刨子等工具的开支,最后是人工费用,每个人员领取了多少薪水,一笔笔全都在上面。

    第二本是记录进账的,熊希龄注意到,卖出去的铁纱窗纱门的价格非常低廉,他是兼任过财政总长的人,对经济也算熟悉,按照这个价格出售,基本上是赔本的买卖,哪里谈得上牟取暴利呢。

    慢慢的,熊希龄眉头舒展开来,本来警察厅告状,他就不太相信,现在终于明白了,陈子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益,而绝非私利。

    “好吧,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买卖。”虽然心里已经谅解了陈子锟,但熊希龄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陈子锟道:“粪业改革,任重道远,关系到数千从业者乃至百万北京市民的生计和卫生问题,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当局必先从简单的入手,这就是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日,就是铁纱网、石灰、消毒药水等各种物资涨价之时,无商不奸,这也是难免的,但多出来的钱粪阀肯定不会乐意承担,卫生局也不会愿意承担,最后还是落在市民身上,我收购铁纱网,就是为市民省下这笔钱。”

    熊希龄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接着说。”

    陈子锟道:“我大肆收购市面上的铁纱网,商家为了清空库存,自然给我低价,我怕粪阀自己制作纱窗时偷工减料,就自行组织人手加工,因为公厕进出频繁,纱门必须用料扎实才能耐久,我做的纱窗纱门,纱网都是双层,木料也是硬木,钉子也比一般家用门窗耗用的多,即便如此,卖价依然比市价要低两成,当然薄利也是有些的,我都发给工人了,他们是我刚来北京时住在大杂院的邻居,给他们找点活干赚点小钱,我想并不为过吧。”

    熊希龄叹道:“你一片良苦用心,可恨还有人污蔑歪曲,这两本账册可否放在我处,我明日去警察厅帮你讨个公道。”

    陈子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诋毁。”

    熊希龄暗暗点头,这小子的心胸气度,和自己记忆中的谭嗣同还真是如出一辙。

    其实陈子锟心中却在痛骂,幸亏老子留着后手,要不然这回真被他们给阴了,暗中下绊子的人不用猜就知道马老五,将来落到老子手里,有你好看的。

    熊希龄差点冤枉了陈子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听说你身为车厂老板,却身先士卒,亲自拉车,这是为何?”

    陈子锟道:不自己拉车怎知车夫疾苦,我办车厂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不过是为给生活无着的贫苦人民一条活路罢了。

    熊希龄道:“说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兴办香山慈幼院是为了流离失所的孤儿,你办车厂是为了生活无着的劳苦大众,我们是殊途同归啊,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凤毛麟角,这样吧,我赞助你十辆洋车。”

    陈子锟立刻拒绝:“熊老,万万不可。”

    熊希龄并不感到意外,相反,如果陈子锟一口答应,他才会纳闷,虽然被拒绝,他却更高兴了,“这样吧,我入股十辆洋车,按年给我分红,这样总行了吧。”

    这下陈子锟才起身致谢:“谢谢熊老,有您的十辆车入股我们紫光车厂,起码能解决二十个贫苦百姓的生计,进而有二十个家庭不再受穷挨饿,我替他们感谢您。”

    说完深深一躬。

    熊希龄更加感慨万千,此子侠骨丹心,心系社稷,绝非凡夫俗子啊。

    ……

    陈子锟从熊府拿了一张支票回来,跑到交通银行提了一千三百块现大洋,带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去东福星车行买车。

    东福星车行在北京也算独一号了,他家制造的洋车用料扎实,工艺精湛,木梁带雕花,当然价钱也贵,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买来私用的,陈子锟他们到了地方,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您几位,买车?”

    宝庆道:“对,买车,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伙计说:“对不住,掌柜的谈生意呢,那啥,我还有事,要不您几位先看看,我们这儿的车可都贵啊。”

    这话有点狗眼看人低了,东福星的车虽然贵,也不过是比普通洋车贵出三四十块钱去,伙计是看陈子锟他们打扮的既不像是车厂老板,又不像有钱人家的管家,以为他们就是一般想买车自己拉活儿的车夫,这种人最难缠,手里钱不多,要求却不少,最难伺候。

    宝庆气的鼻子都歪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把装着银元和钞票的褡裢袋往柜台上重重一放:“爷买十辆新车。”

    伙计傻眼了,正在店堂另一处和客人谈话的掌柜闻声过来,他可比伙计有眼力价多了:“哎哟,这不是薛掌柜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二位是?”

    宝庆道:“这是我爹,这是我们紫光车厂的陈老板。”

    掌柜的立刻抱拳作揖:“久仰久仰,快坐,来人,泡茶。”

    紫光车厂可是洋车界的新秀,虽然车不多,全是东福星出产的紫色圆厢雕花车,而且一律配四盏电石灯,这么排场的洋车,在全北京也是独一号,以前都是宝庆经办的,所以掌柜对他印象特别深,而且认定紫光车厂日后定然一飞冲天。

    掌柜的掏出大前门来给他们上烟,赔罪道:“您几位先坐,我把那边的生意谈完立马过来。”

    正说着,那边的客人径自走过来了,一看还是老熟人,竟然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长袍大褂的打扮,还戴了个瓜皮帽,活像个体面人。

    “老于,你也来买车啊,自用?”陈子锟问道。

    于德顺道:“我哪有那个谱啊,这不是想给您凑几辆车么,那啥,我今天又拿了两条胡同的官茅房,全托您的福。”说着还神秘的一笑,仿佛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陈子锟明白他的意思,和熊希龄一样,也是想借着入股的名义感谢自己,既然人家有这个意思,自己也不好拒绝,便道:“那太好了,一起吧,还能便宜点。”

    车行掌柜的也明白过来,合着人家是团购啊,这下不打折都不行了。

    一共是十三辆车,全部要紫漆车厢配四盏电石灯,总计是一千六百块钱的价款,即使对于东福星这样的老字号来说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掌柜的非常重视,车行里没这么多现货,不过车轮、车厢、喇叭、电灯这些大部件都是现成的,他向陈子锟表示,马上安排人手连夜赶工,明天过来就能提车。

    陈子锟付了定金,和于德顺一起离开了东福星,找了家茶楼坐下,和他商量入股如何分红的事宜。

    “我还不相信你么,你怎么说就怎么分。” 于德顺豪气万丈,因为他心里清楚,人家陈子锟光明磊落,那么值钱的粪道都不要,又怎么会占自己这点蝇头小利呢。

    ……

    第二天,陈子锟带了十几个人来到东福星车行,十三辆崭新的洋车披红挂彩,装饰一新,陈子锟付了余款,拉起了第一辆车,带着兄弟们浩浩荡荡出发,十三辆新车光彩夺目,车把上拴着两面小旗,上写四个大字“紫光车厂”。

    十三个车夫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一身的蓝布裤褂,白袜子黑鞋,透着利索劲,跑起来更是忽忽带风,不拉人,就拉着空车沿着紫禁城一圈最繁华的所在溜溜转了三圈,用陈子锟的话说,这叫活广告。

    回到紫光车厂,一众人等早就等在门口了,全都穿着出客的体面衣服,院门口大槐树上挂着五百响的大地红,远远看见车队过来就点着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通猛炸,地面上全是红色的纸屑,透着喜庆。

    紫光车厂一口气添了十三辆新车,加上以前的七辆车,总数已经达到了二十辆之多,虽然还赶不上那些动辄一二百辆的大车厂,但也够得上一家小车厂的规模了。

    于德顺也带了几个随从前来道贺,上次他是来找茬打架的,这次却是以股东身份前来,感觉自然不同,薛平顺等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于爷长于爷短的招呼着,于德顺心里挺高兴,不自觉的就挺起了胸膛,把“粪王”的气派拿了出来。

    十三辆车在胡同里一字排开,街坊邻居过路的闲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北京城里用东福星的车拉活儿的独此一家,装四盏电石灯的更是别无分号,听着路人的夸赞,车厂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带了个随从远远的过来,陈子锟看到赶忙上前招呼,于德顺见这老者气度非凡,便问薛平顺:“那人是谁?”

    薛平顺淡淡的说:“这位爷您都不认识啊,是我们陈老板的知交,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先生,哦,他也是紫光车厂的大股东。”

    “哎呀!是他老人家。”于德顺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对陈子锟的敬仰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熊希龄正在和陈子锟聊着天,忽见自家管家气喘吁吁的跑来,附耳对自己说了几句。

    “备车,我这就过去。”熊希龄道。

    管家道:“今儿早上,太太坐家里汽车去香山那边了,还没回来,要不我给你叫辆洋车吧。”

    陈子锟道:“守着车厂叫什么洋车啊,我来。”

    说罢径直拉了一辆新车出来道:“熊老,您上车。”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八章 徐少爷失恋引发的连锁反应
    熊希龄也不矫情,上了洋车用手杖向东北方向一指:“去六国饭店。”

    陈子锟头大了,六国饭店那可是姚小姐经常出没的地方啊,不过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遇上,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来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楼下,果然遇到了一个熟人,不过不是姚小姐,而是徐二,这家伙捧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完全没注意到陈子锟的到来。

    “熊老,到了,我在这等您吧。”陈子锟停车道。

    熊希龄却道:“不用,随我一起进去。”

    “这……不好吧。”陈子锟有些犹豫,万一那些日本特务还在饭店里守株待兔等着抓“朱利安”,再看到自己,那就不妙了。

    “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不妥的。”熊希龄坚持道,陈子锟不好拒绝,冲徐二喊了一声:“徐二,帮我看着车。”

    徐二一抬头,见是陈子锟,吓得一哆嗦,忙道:“好,好。”

    陈子锟跟随熊希龄进了六国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只零散坐着几个白人,并没有日本人的特务,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堂经理见熊希龄驾到,赶忙上前招呼:“熊总理,林先生他们已经在等您了,这边请。”

    来到楼上咖啡厅,一间靠窗的包房内,已经坐了四个人,俱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陈子锟的老相识,林文静的大伯父林长民。

    见到熊希龄带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进来,这四个人都有些诧异,林长民更是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前段时间被通缉的赤俄间谍朱利安么,怎么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六国饭店了。

    熊希龄道:“子锟,我来引见,这位是汪大燮先生,和我一样,代理过国务总理的;这位是刘崇佑先生,众议院议员;这位是林长民先生,做过一任司法总长的,现在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最后这位叶景莘先生和林先生是同事,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

    又向四人道:“这位年轻人是我的忘年交,最近出台的京师公厕管理规则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子锟不卑不亢,拱手道:“陈子锟,字昆吾,宣武门内紫光车厂一个拉车的。”

    熊希龄见他从容得体,心中暗喜。

    四人也暗暗称奇,这小伙子虽然出身卑微,但风度翩翩,怪不得熊希龄这样看重。

    林长民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和朱利安完全是两个人啊,不过世间居然能有两个人长的如此相似,也是一桩奇闻,当然此事较为敏感,他也不便多说,只能藏在心里。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小银匙和方糖,陈子锟一边听他们谈天说地,一边很自然的拿起方糖放入咖啡杯,用小银匙搅了搅,左手端起托碟,右手拿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咖啡不错,香浓幼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林长民眼中,却又令其生疑,这位“车夫”喝起咖啡来有板有眼,可不像是粗俗的下等阶层的苦力啊,在林长民印象中,拉车的喝水总是像牲口那样端着瓢咕咚咕咚狂饮,这位却如此斯文雅致,就像是哪个大宅门的少爷一样,就算他是熊希龄的忘年交也不应该啊,因为熊希龄老爷子平时在府上根本不喝咖啡的。

    正在心猿意马,叶景莘说道:“宗孟兄,巴黎方面的最新消息,你还没讲给熊老听呢。”

    林长民忙道:“是这样,梁启超昨天又打电报来,言英法对我索回山东主权皆不支持,五强之中唯有美国威尔逊总统再三强调公理正义,呼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无奈孤掌难鸣啊。”

    熊希龄叹气道:“欧洲列强虽然和日本素有矛盾,但断不会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借巴黎和会讨回山东主权已然渺茫了,对了,湖南方面有什么消息?”

    汪大燮道:“吴佩孚依旧在衡阳按兵不动,隔三差五通电全国呼吁和平,暗里和南边的赵恒惕眉来眼去,据说两人已经结为八拜之交了呢。”

    刘崇佑冷笑道:“这是故意让段合肥添堵呢,吴子玉骁勇善战,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可段祺瑞却把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这个酒囊饭袋,而张敬尧又是吴佩孚最瞧不起的人,段祺瑞这么一搞,生生把自己武力统一全国的大计给破坏了,两广就在眼前,吴佩孚却按兵不动,诸位看吧,保不齐哪天吴佩孚会带着人马杀回来。”

    他们在这儿谈的热火朝天,陈子锟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什么段祺瑞吴佩孚什么的,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也插不上话,当真没趣。

    熊希龄注意到他的不耐烦,便道:“子锟,你有事先回去,待会我自己叫车,这边很方便的。”

    “那怎么成啊……”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还是告辞出来了,回到饭店门口,刚想调侃徐二两句,忽听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的急促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呼喊:“密斯姚,等等我。”

    然后是熟悉的女声:“徐公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而那个人不是你。”

    陈子锟一惊,这不是姚依蕾的声音么。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脚步声冲自己这边过来了,陈子锟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徐二好奇的看着他,心说这小子怎么回事啊。

    那边徐庭戈依旧死死纠缠:“姚小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和他决斗!”

    姚依蕾不搭理他,蹭蹭走到陈子锟的洋车旁,抬腿就上了车:“车夫,快走。”

    陈子锟不敢回头,拉着车就跑,徐庭戈也跳上了徐二的车,吩咐道:“快追!”

    两辆洋车你追我赶,不过还是陈子锟技高一筹,在十字路口甩掉了追兵,徐庭戈望洋兴叹,抱怨徐二:“你怎么跑得这么慢?”

    徐二委屈道:“我昨晚看书看到半夜,精神不足,请少爷原谅。”

    徐庭戈一跺脚,不说什么了。

    ……

    “车夫,你跑的蛮快的,停下吧。”姚依蕾道。

    陈子锟将车停在路边,姚依蕾从钱包里拿了五角小洋递过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四目相对,姚依蕾差点惊呆。

    “朱利安”让她刻骨铭心,永世难忘,而眼前这个车夫和朱利安竟然如此相似,简直让人怀疑就是一个人。

    “你……认识我?”姚依蕾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交际圈里混过的,她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看车夫的神情,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认识,你家汽车曾经撞过我们车厂的车子。”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她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那个跑出来质问自己的车夫个头很高,相貌也挺英俊,脸型和朱利安很像,当然气质上差距就大了。

    “哦,是你啊。”姚依蕾毫无顾忌的盯着陈子锟的面孔,寻思着如果给他贴上小胡子,简直就是另一个朱利安啊。

    “小姐,您没事吧。”陈子锟问道。

    “没事,这是你的钱。”姚依蕾把小银币抛给陈子锟,看了看洋车上钉着的“紫光”铜牌,若有所思。

    ……

    徐二拉着洋车过了马路,徐庭戈站在车上四下观望,难寻姚小姐的芳踪,不禁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少爷,回府么?”徐二问道。

    “回去吧。”徐庭戈颓然坐下。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去陕西巷!”

    “好嘞,陕西巷。”徐二调转车头,心里却有些惊讶,少爷竟然去八大胡同玩,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还不打断他的腿。

    不过这就不是下人考虑的问题了,徐二拉着车直奔陕西巷而去,这里是京师妓院云集之地,民国之后,不许官员狎妓的规定被取消,京城烟花行业迅速发展,名妓层出不穷,什么赛金花、小凤仙之类脍炙人口,就连徐二这样的货色都能说出一两个赛金花智斗瓦德西,蔡松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段子来。

    到了陕西巷附近,徐庭戈下了车,打发徐二在胡同口等着,自己随便找了一家妓院上去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姚依蕾拒绝了,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势必要憋出病来。

    老鸨看到一位眉头紧锁,衣着华贵的公子爷登门,顿时笑脸相印,请他楼上雅座伺候,好酒好菜招呼着,又叫了一帮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过来供公子挑选。

    “都不行,换!”徐庭戈一挥手,这些庸脂俗粉,焉能和姚小姐相比。

    陆续换了几批都不满意,酒倒是喝了不少,老鸨眼珠一转,问道:“少爷可曾有相熟的姑娘?”

    “没有。”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帮您找。”

    徐庭戈想了想,一脸神往的说道:“她一定要美丽妖娆,又要活泼可爱,还要有情趣,懂得英文诗歌和巴黎最流行的时装。”

    老鸨瞪大了眼睛,心说这位少爷的要求还真是过分,她讪笑着说:“少爷,你说的这样的姑娘,我们不是没有,最近来了一位上海红倌人,就喜欢穿洋服,说洋文,不过……价钱可不低。”

    徐庭戈本来心情就不佳,又喝了一点酒,当场就怒了,一拍桌子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叔父是陆军次长徐树铮,你说我有没有钱!”

    老鸨立刻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徐少爷,我有眼无珠,该死,该死!”

    说着还照自己脸上虚晃了几下。

    徐庭戈烦躁道:“还不快把人叫来。”

    老鸨道:“马上就来。”颠颠的下楼,过了一会果然领了一个身段苗条,皮肤白皙的女郎上来,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摩登感觉,徐庭戈眼睛都直了。

    “徐公子,这位是上海来的曼莉小姐,你们慢慢聊。”老鸨嘻嘻笑着,倒退出去,帮着把门关上了。

    曼莉姑娘到底是上海滩混过的,搭眼一看就知道徐庭戈是个失恋的大学生,再加上老鸨叮嘱过,对方是陆军次长家的少爷,不可怠慢,自然尽心伺候,她帮着徐庭戈斟上酒,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国语问道:“可否和我分享你的忧伤呢?”

    如此温柔体贴,徐庭戈几乎迷醉了,含着眼泪将自己的失恋故事徐徐到来……

    ……

    妓院楼下,又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客人光临,进门就问:“曼莉小姐在不在?”

    老鸨挥舞着手绢迎上去:“哎哟,是陈教授,您可有日子没来了,那啥,曼莉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帮您再找一个漂亮的。”

    陈教授道:“胡说,我和曼莉约好的,怎么可能突然不舒服。”说着自顾登楼,慌得老鸨在后面紧追:“陈教授,曼莉真的不在。”
《》第一卷 旧京 第五十九章 教授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老鸨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或许能骗得了像徐庭戈这样的初哥,但是在陈教授这种风月场老手面前毫无用处,徒增笑尔。

    陈教授健步如飞,上了二楼,推门一看,不禁怒火中烧,曼莉正和一个年轻男子依偎在一起,那男子脸上还有几个口红印子,两人十指紧扣,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曼莉,他是谁?”陈教授怒气冲冲上前,伸手分开两人,曼莉是他的老相好了,在她身上花了大洋上千,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

    虽说风月场上嫖客和妓女都是逢场作戏,但总有那太过入戏之人,陈教授如此,徐庭戈也是如此,这才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已经和这位上海来的曼莉小姐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了,此时忽然来了一个搅局的,又岂能善罢甘休。

    “你又是谁!”徐大少爷挺身而出,护在曼莉身前。

    曼莉吓得双眼含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其实这种情况她见的多了,从九岁被继母卖给上海四马路的长三书寓那年起,她就过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中的生活,她以前的花名不叫曼莉,叫是叫崔小红,当年在上海会乐里也是响当当的头牌,只因某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开为她吞生鸦片自杀,在上海滩混不下去才辗转北京的。

    本来妓女吊嫖客,总是欲擒故纵,吊着他的胃口,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便宜却很难占到,但这次有些例外,只因这位徐公子长的实在象那位自杀的小开,所以曼莉一时心软,第一次打茶围就让这个冤家占了不少便宜,恰巧被老相好陈教授看见,那还不大发醋意。

    陈教授是曼莉的老主顾了,一个月总要叫三四回局,因为是大学教授,不但出手阔绰,人也颇有才情,据说是个什么杂志的主编,妓女都喜欢和这样的文化人来往,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曼丽也不例外,不过在她这么多恩客里,陈教授怎么都排不到第一位。

    眼瞅着要打起来,老鸨带着两个龟公进来好言相劝,陈教授上下打量着徐庭戈,觉得有些眼熟,进而一想,这不是北大的学生么,心中有了计较,对老鸨道:“不妨事,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要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你再拿一副杯箸来。”

    老鸨见他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便使眼色让龟公下去了,亲自拿了骨碟筷子酒杯进来,又送了一壶好酒,满脸堆笑劝解了几句才出去。

    虽然出去了,但老鸨还是不放心,安排了一个小厮蹲在门口偷听,过了一刻钟,小厮溜回去报告说:“他们正在一起探讨学问呢,看样子是没事了。”

    “老娘就知道,读书人打不起来的。”老鸨一撇嘴,扭着肥壮的屁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传来巨响和女人的尖叫,老鸨慌忙赶去,只见曼莉的房间里桌椅都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徐公子额头上冒血,狼狈不堪,陈教授手里拎着凳子,凶神恶煞一般,曼莉惊慌失措,双手捂着脸连声尖叫。

    妓院里一片大乱,客人们都探头探脑的张望,陈教授酒气熏天,高举凳子道:“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尊师长的顽劣学生!”说着一凳子砸下去,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教授紧随其后,怒发冲冠,威风不可一世。

    老鸨慌得赶忙去拉,却被气头上的陈教授推在楼梯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小厮丫鬟们赶紧来扶,几个龟公摩拳擦掌要去打陈教授,被老鸨一把拽住。

    “万万打不得啊,陈教授是文曲星下凡,咱们招惹不起的。”

    龟公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位爷哪是文曲星下凡啊,说武曲星下凡还有人信。

    陕西巷的妓院可不比外面那些下等窑子,在这儿消费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界名流,所以妓院里根本没有配备打手,实际上也用不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嫖客们争风吃醋,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再加上这只是嫖客之间的战斗,妓院也不方便插手,不过真要打下去,把徐公子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妓院也不好交代。

    所以老鸨还是撒开两腿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道:“陈教授,收了神通吧。”

    徐庭戈头上的血口子是被陈教授用一只景德镇花瓶砸出来的,伤口很深,血呼呼的冒,他年纪轻,从小没打过架,更没想到为人师表的教授会如此凶残,所以一上来就被打懵了,哪还有还手的念头,捂着脑袋仓皇跑出了妓院,徐二正蹲在门口啃烧饼,看见少爷血头血脸的出来,吓了一大跳。

    “少爷,咋的了?”

    “别废话,快走!”徐庭戈跳上洋车,徐二看到后面一员猛将舞着凳子追过来,赶紧将烧饼一扔,拉起洋车撒腿就跑。

    陈教授见追不上了,这才鄙夷的啐了一口,甩甩额头上散开的油光光头发,拎着凳子得胜还朝。

    ……

    徐庭戈那点酒劲早就变成冷汗冒出来了,坐在洋车上脑子转的飞快,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万一被叔父徐树铮知道,还不活活打死自己。

    “徐二,去协和医院。”徐庭戈道。

    协和医院是外国人办的,有洋人医生和女护士,徐庭戈花了两块大洋,包扎了伤口,买了一瓶红药水,又找了个水龙头把西装领子上的血迹仔细清洗了一番,虽然不能完全洗掉,但好歹看起来不是那么刺眼了。

    做完这些,他才壮着胆子回府,没敢走正门,从侧门进去的,还恶狠狠地叮嘱徐二,绝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徐二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徐庭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跨院,没想到管家正在院子里等他,见了进来便道:“侄少爷,老爷让您过去。”

    这下完了,徐庭戈万念俱灰,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但是陆军部次长,还是安福俱乐部的当家人,国务院秘书,军政一把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大总统都没他的权势大,叔父耳目众多,今天的事情肯定被他知道。

    走进叔父的书房,徐庭戈就很自觉地跪在了地上,垂着头如同斗败的公鸡。

    徐树铮戎装打扮,坐在书桌前看着一本线状古书,根本不搭理侄子,过了良久才说道:“戈儿,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是让你好好读书,光耀门庭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徐家的祖宗,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我么?”

    徐庭戈不敢狡辩,低声道:“侄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徐树铮道:“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徐庭戈道:“我不该流连于烟花柳巷,沉迷于声色犬马,更不该和陈教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实在是有辱斯文,愧对祖先。”

    徐树铮略一迟疑,显然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陈教授”这个人物。

    “是哪个陈教授?”他问道。

    “是我们北大的文科长,陈独秀教授……”徐庭戈嗫嚅道,这事儿实在是难以启齿,和普通人发生冲突倒也罢了,当事双方都是北大的人,这事儿就有点可笑了,学生和老师争抢妓女动手打架,传出去绝对是轰动性的丑闻。

    徐树铮道:“可是《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创始人陈独秀?”

    徐庭戈点头道:“就是他。”

    徐树铮忽然站了起来,佩刀铿锵作响,吓得徐庭戈面色一变,没想到叔父并没有打他,而是走过来端详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和衣领子上没洗干净的血迹,看了看竟然笑起来了:“文人出没于烟花之间,本是一件风雅之事,不过把头打破就不美了,回头去管家那里支五十块钱,好好养病,你去吧。”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来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最后竟然不但没处罚自己,还给了五十块钱安慰。

    等侄子走远了,徐树铮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拿起电话机摇了几圈,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然后对着听筒说:“我要求明天北京的报纸全都要报道一桩丑闻……”

    ……

    陈子锟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车厂,现在紫光车厂已经有二十辆洋车了,白班晚班一共雇佣四十个车夫,也算小有规模的车厂了,薛平顺见他回来,便道:“大锟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薛大叔您说就是。”

    “是这么回事,咱们车厂的洋车如今在北京也算独一号,生意兴旺的很,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红,我寻思着,得有个人坐镇着,大锟子你要是没啥事,还是多在厂子里坐着。”

    陈子锟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着一辆车到处跑,还不拉活,白占一辆车的份子,影响收入是小,关键是多一辆车,就能多两个人就业。

    “行,我心里有数了。”陈子锟道。

    “还有个事儿,有几户人家来联系生意,说要包咱们的车,你看怎么收费合适?”

    “薛大叔您看着办吧。”

    “那怎么能行,你是老板啊。”

    正说着,王栋梁从外面进来了:“老板,薛掌柜,有人来谈生意。”

    “快请。”薛平顺忙道。

    来的是个长袍马褂打扮的体面人,开门见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管家,听说你们车厂的活儿不错,想包辆车,你们开个价吧。”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章 十七岁的单车
    说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买卖,非得陈子锟亲自拍板才行,况且来的又是交通部次长府上这样的大客户,谈成了对紫光车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说别的,光凭这个广告效应,不给钱都愿意接啊。

    陈子锟却考虑的更加复杂,交通部姚次长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着铁路命脉,家里金山银海,光汽车就好几辆,哪还用的着到外面租洋车,肯定是姚依蕾那丫头的鬼点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别管怎么说,既然生意到了门口,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见这位姚府管家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们的价钱可不便宜。”

    “笑话。”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门来,自顾自的点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说吧,我接着。”

    “每月这个数?”陈子锟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哟,你小子穷疯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气乐了,一辆新车才不过一百来块钱,车夫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块钱以内,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开出六十块钱的天价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顺也懵了,心说大锟子这是钱迷心窍还是咋滴,张口就是六十,把人当傻子也不能这样开价啊,明摆着宰人,谁还愿意租你家的车。

    陈子锟一点也不含糊:“对,六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别家问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压你的价,四十块钱,多一个子儿都不给。”

    陈子锟直接道:“送客!”

    管家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过咱也事先说好了,除了拉车,府里的杂活也得帮着干,管吃管住,不许随便乱跑,不合适就得给我换人,得嘞,就这样吧,明儿派车过去候着,这是定金。”说完拿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薛平顺赶紧去送,送完了客人回来抱怨道:“大锟子,你真敢开价,万一把人气跑了咋办,这不是到手的钱往外推么。”

    陈子锟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这个价不算高,他肯定会同意。”

    薛平顺问:“明儿派谁过去?”

    陈子锟道:“让王栋梁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实,准行。”

    ……

    管家回到姚公馆,向小姐报告说:“办妥了,他们可真够黑的,一个月就要一百块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对金钱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给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管家,“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管家一脸堆笑,接了钞票下楼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说二百块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

    第二天,王栋梁打扮一新,拉着同样崭新的洋车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的新活儿是到姚公馆拉包月,这可是个又清闲又来钱的好活儿,王栋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丢车厂的面子。

    陈子锟换了一身装扮也出门了,他和于德顺说好的,粪道还给于记,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却单独留下,由自己亲自处理,大伙儿对陈子锟这个举动都极其的不解,唯独相交不深的于德顺却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曾经悄悄问过陈子锟:“兄弟,是不是这家有你称心的小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搞得陈子锟很不还意思,搪塞道:“哪的话。”

    于德顺也不点破,嘻嘻一笑:“我懂,回头我派一个人和你同去,他掏粪,你窃玉偷香,两不耽误。”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陈子锟都会换上掏粪的装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许多,陈子锟正背着粪篓子匆匆走着,忽然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报啊,看报啊,北大教授陕西巷大发淫威,争风吃醋抓破妓女下体!”

    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纷纷掏出铜子儿买上一份报纸,这年头教授逛窑子并不是奇闻,但为人师表者为了争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鲜了。

    陈子锟也买了一份报纸看,报道虽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陈独秀。

    “啧啧,没想到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啊。”陈子锟赞道,将报纸往粪篓子里一丢,来到石驸马大街,另一个掏粪工已经等在这儿了,见陈子锟过来,立刻点头哈腰:“陈大爷,您吉祥。”

    “走吧,咱掏粪去。”陈子锟带着掏粪工来到林宅,张伯见他来了,抱怨道:“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纳闷道:“咋的了?张大爷。”

    张伯道:“没啥大事,有日子没见,怪想的,咱爷们好好唠唠嗑。”一边说着,一边忙乎着倒茶。

    陈子锟打发粪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门房里陪张伯聊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张伯叹道:“太太喜欢讲排场,没那么大的脚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学人家租汽车,一个月上百块钱啊开销啊,够穷人家吃一年的,还整天出去打牌,输赢起码几十块,结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陈子锟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这点钱也拿不出么?”

    张伯道:“清水衙门大归大,钱可没多少,我听林妈说,先生一个月关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其实能拿到二百就不错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这回得的是痨病,花钱多还不一定能看好……”

    陈子锟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

    他们爷俩在门房里絮叨林府家长里短的时候,正房卧室里,一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听着林之民肺部的锣音,听了听,又拿出体温计给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脸色焦黄,不时咳嗽两声,他本来就有病根,这次来北京就职,不小心染上风寒,旧病复发,病来如山倒,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几天去找北京名医萧龙友看过病,开了一大堆中药煎服,病况未见好转,太太说中医落后,非要找西医来看,德国英国的医生出诊费都太贵,就找了个日本大夫来。

    仁丹胡检查完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日语,林先生曾经留学东洋,懂得日语,知道他说的是病况不算严重,打几针便好,心里也就踏实了。

    太太送医生出门。

    两个孩子在卧室外面探头探脑。

    “文静,文龙,都过来。”林之民微笑着招招手,两个孩子赶忙进来,一左一右依偎在父亲身旁。

    “文龙,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姆妈说我可乖了,爹爹,要奖励?”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说道。

    “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芦。”小儿子眨眨眼睛,一脸憧憬的说道。

    “哈哈哈,好,爹爹给你买。”林先生开心的大笑,转而问女儿:“文静,你想要点什么?”

    “我?”林文静有些拘束,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就买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自从父亲续弦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就被米姨把持了,别说新衣服了,就连零用钱也都是父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月只有两角。

    “尽管说,爹爹欠你太多,应该补偿一下了。”林先生温情脉脉的说道,眼神里尽是怜惜。

    “我想要一辆脚踏车。”林文静鼓足勇气说道。

    脚踏车可是时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林先生也只是在东交民巷见过洋人骑,据说这东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国进口的三枪牌脚踏车,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块,顶的上一辆人力车的价钱了。

    林先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教育部的薪水总是拖欠,太太开销大,又是租汽车又是买皮草,家里积蓄早就见底了,自己又病着,这脚踏车到底是买还不买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当真可怜,十岁上没了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疏于照顾,女儿十七岁了,正是要面子爱漂亮的时候,买辆脚踏车又何妨呢。

    “好,爹爹给你买。”他柔声说道。

    其实林文静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提这么非分的要求,不过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辆脚踏车,王月琪就有一辆,可以骑着上学,来去如风,车铃更是清脆悦耳,想想都觉得心痒痒。

    爹爹竟然答应了,林文静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帮女儿擦拭着眼泪,同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门口传来呵斥声:“买什么买,看医生的钱都没着落呢,哪有闲钱拿去白相,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是太太回来了,父女俩立刻缄口不言。

    太太心情极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这是肺病,会传染的,还离儿子这么近!”

    说着把林文龙一把拖开,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脚踏车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数。”

    ……

    陈子锟和张伯聊了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大爷,我进去看看活儿干的怎么样了,您歇着,甭陪我。”

    “行,你去吧。”张伯满口答应,陈子锟在林府当过车夫,熟门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陈子锟溜进了后院,先装模作样去茅房看看情况,那粪夫被于德顺关照过,果然干的是尽心尽力,不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喷洒消毒药水,撒石灰粉,连一旁监督的林妈都相当满意。

    陈子锟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凑到了西厢房,贼眼瞄过去,透过格子窗,果然见林文静正坐在桌子后面,两眼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妈了个巴子的,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陈子锟凑到窗户下面,偷听起来。

    只听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妈妈,这次是我错了,米姨教训的对,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该要什么脚踏车……”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一章 拉狗
    林文静正在闺房里对着鸡心项链里的母亲小照絮絮叨叨说着心事,忽然听到米姨的呵斥:“侬是做啥的?”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粪的。”

    这不是许久未见的拉车阿叔在说话么,林文静出门一看,果然见陈子锟手拿扫帚站在院子里,正冲米姨点头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道:“侬不是拉车的么,怎么又变成掏粪的了,侬到我家来做啥子?有什么居心?”

    陈子锟笑道:“太太,您这话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车就掏粪,都是混碗饭吃,有区别么?”

    林妈听到动静出来解释道:“太太,他真是掏粪的,上回来过一次了。”

    太太这才放心,不过依旧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对林妈说:“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妈催促道:“打扫完了就赶紧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干活拿着扫帚到处乱窜什么。”

    陈子锟扭头冲林文静做了个鬼脸,搭讪道:“啥时候开学啊?”

    “还有一个礼拜就开学了。”林文静乖乖的回答道,没来由的脸有点红。

    陈子锟笑笑,放下扫帚背起粪篓子出去了。

    林文静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么神出鬼没的,一会儿车夫,一会儿粪夫,总在自家附近出现。

    ……

    王栋梁拉着洋车来到了姚公馆,交通部次长的公馆和一般达官贵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样,这是一栋北京城里还不多见的西洋式小楼,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铁门,洋灰围墙上面还插满了锋利的碗茬子。

    敲门通禀,说是新来的车夫,自有人来接待,带到后院小花园,报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楼上睡懒觉,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跑下来,结果一看是王栋梁,顿时大失所望。

    “怎么是你?”姚小姐问道。

    “掌柜的安排我来的。”王栋梁老老实实的答道。

    “为什么派你来,不派别人!”姚小姐生气了,厉声质问。

    王栋梁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掌柜的让我来的啊。”

    “算了,我问你,你们车厂那个大个子呢,有这么老高的,笑起来坏坏的那个,怎么不派他来?”姚小姐继续喝问。

    王栋梁明白了:“哦,那个人是我们老板,他叫陈子锟,我们都喊他大锟子。”

    “你回去,叫他亲自来。”姚小姐气哼哼的说,扭头上楼去了。

    王栋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车,跟着呵斥道:“让你回去就回去,卖什么呆!”

    王栋梁看到那汽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啊,合着这位小姐诚心来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陈老板挡着呢,心念一动,他挺起腰杆说:“小姐,我们掌柜的让我来的,我要是回去没个正当的说法,那可不行,我是咱们紫光车厂最好的车夫,您一句话就打发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脚步,道:“行,那我就给你个活儿证明自己,你现在到西山我家的别墅去,把阿扁接来,阿福,你告诉他地址。”

    于是王栋梁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拉着空车出发了,直奔遥远的西山而去。

    ……

    陈子锟在东交民巷溜达着,这里不但是使馆区,还有一些专营进口货的商店,脚踏车这种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过价钱很贵,最好的一种牌子是英国三枪,要价三百块钱不打折。

    崭新的脚踏车放在玻璃橱窗里,不锈钢的辐条闪着银光,细细的胶皮轮胎,褐色的牛皮车座,黑漆车身,银色的铃铛,涂着黄油的车链,还有车头上的三枪标志,通体透着一股工业设计的优美之感,陈子锟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痒难耐,自行脑补出一幅画面,自己骑着脚踏车,后座上带着林文静,在飘满黄叶的大街上徜徉着……

    “看什么看,走开!”穿着西装的售货员出来呵斥道,商店的顾客基本上以欧美人和日本人为主,中国人都是光看不买的。

    “你他妈放什么屁呢,假洋鬼子。”陈子锟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货员高了一头,两只铁拳握的啪啪响,吓得他赶紧躲了进去,小声咕哝道:“不和你一般见识。”

    “操行!有钱也不买你家的。”陈子锟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元扬长而去。

    走了几步,忽然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

    “这么巧,来逛街,这位是……”陈子锟注意到毛助理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的女孩子,清纯可人,和林文静有的一比,两人本是拉着手的,见到陈子锟后就悄悄松开了。

    “哦,是小陈啊,我来买些礼物,带给湖南的同学,这位是杨开慧,杨昌济教授的千金。”

    “你好。”陈子锟彬彬有礼和杨开慧打了个招呼,又问毛助理:“怎么,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个月就回湖南了,北京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说。

    “走的时候说一声,我去送你。不打扰了,你们继续逛,再会。”陈子锟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几步回头张望,不禁艳羡不已,啥时候自己也能像他们这样,和林文静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车厂,陈子锟问薛平顺:“薛大叔,账上有多少钱能用?”

    薛平顺拿出账本,拨拉几下算盘说:“刚买了新车,账上没有余钱,硬凑也能凑出三四十块来。”

    陈子锟傻了眼,没办法了。

    ……

    今天是礼拜天,毛助理忙里偷闲,带开慧妹子上街游逛了一圈,用节省下来的工资给湖南的亲戚同学买了一些小礼物,他的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了,不过要等新人来了之后才能离开。

    逛完了大街,把开慧送回家,毛助理又来到了北大图书馆,虽然有李大钊坐镇,但整理报刊的工作非常繁琐,还得自己亲自来做才行。

    进了图书馆,就听到陈独秀愤恨的声音:“无耻,下作,这一定是那帮守旧的文人所为!”

    然后是李大钊的声音:“依我看,守旧派未必有这么大的能量,一夜之间北京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同样的消息,而且极尽污蔑之能事,我想背后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层的人物。”

    “守常兄说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树铮此人堪比周瑜,虽然有才,但气量狭小,做事缺乏全盘考虑,往往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他组建安福俱乐部,把本来的盟友研究系排挤出了国会,引起梁启超林长民等人的愤恨;又擅杀陆军上将陆建章,坏了北洋的规矩;表面看起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其实埋下不少祸根,这次安排北京报章刊登你的丑闻,也是同样道理,为了打击民间进步思潮,小徐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陈独秀恨道:“军阀!武夫!”

    李大钊道:“仲甫不必动怒,也不必担心,北大学风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鸿铭,复辟的刘师培,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的陈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会心的微笑起来,随手整理今天刚到的报纸,看到上面关于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与人大打出手的报道,浏览一番,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

    晚上,陈子锟正倒挂在院子里大树上锻炼着,忽见薛平顺进来冲他招手:“大锟子,出事了。”

    赶紧跳下来到了前院,只见王栋梁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气,嘴里念叨着:“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周围坐着一帮换班的车夫,也都跟着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说。”陈子锟帮他倒了碗水。

    王栋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们不把人当人看,今天上午我过去,小姐让我去西山拉一个叫阿扁的,我跑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结果怎么着,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条狗!一条癞皮狗!”

    “真他妈不是东西!”车夫们都感同身受,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栋梁接着道:“我寻思着,既然来了就拉吧,没有绳子,没有笼子,坐在车上还不老实,冲我不停嘴的叫,最后我没办法,找了根草绳把狗东西捆起来才拉回来的,一路上觉得后背跟针扎似的,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负人了,明摆着不把我们当人看嘛!”车夫们七嘴八舌道。

    陈子锟却浮起了微笑:“后来呢。”

    “后来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馆,他们都吃过饭了,小姐让佣人给我弄了点窝头咸菜,给狗弄的是烧鸡和肘子,让我和狗坐一桌吃饭,这不故意寒碜人么,合着我连狗都不如啊。”王栋梁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车夫们也都义愤填膺,骂声一片。

    “所以你就回来了?”陈子锟问。

    “老板,他们管家说了,让我明天接着拉那条狗上街,我实在受不了,求您推了这活儿吧。”王栋梁道。

    “就是,咱们饿死也不能接这种活儿。”车夫们也都跟着附和。

    薛平顺却暗暗摇头,心说这帮乡下新来的车夫还是没经过风雨啊,说句不好听的,穷拉车的还真就不如达官贵人家的一条狗,大锟子可千万别象他们这样意气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馆的活儿,我亲自去。”陈子锟满口答应,嘴角浮起了邪恶的笑容。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二章 找人揍陈子锟
    岂料,陈子锟这话说出来之后,车夫们都不答应了,一个个吵嚷道:“那怎么能行,你是我们老板,哪能让你去受这个气。”

    薛平顺说道:“收钱干活,天公地道,你们嫌拉狗丢了身份,大锟子身为老板,自然要出马了,要不然违约可是要负双倍定金的。”

    他是看不惯这帮新来的车夫缺乏服务意识才这么说的,但陈子锟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的是因为自己才招来的祸事,那就得由自己去平息,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推诿别人。

    车夫们沉思一阵,也都回过味来,拉车的和在乡下当佃户是一样的,都是当牛做马,也就是在紫光车厂待遇这么好,老板跟自家兄弟似的,换了别家,你不愿意干,就一个字“滚”。

    “老板,我去!”

    “我去!不就是拉条狗么,在乡下我还背过猪呢!”

    他们此刻又争着抢着要去姚家当差了,陈子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主意已定,你们都洗洗睡吧。”

    ……

    第二天,陈子锟一身短打,溜达着就去了姚公馆,管家一大早找不到王栋梁正生气呢,见紫光车厂又来一个人,便埋怨了几句,陈子锟也不争辩,只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管家说:“我们公馆有三辆汽车,老爷太太小姐各一辆,用不着你拉,买菜也有专门的人力车,也用不着你帮忙,这样吧,你带小姐的狗出去溜溜,跑几步,歇一歇,再把它拉回来。”

    陈子锟满口答应,管家把阿扁抱了过来,这是一头肥壮的杂种狗,西施犬和京巴的串种,大概是吃的太好运动不足的缘故,一身的肥膘,伸着舌头喘着气,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瞪着陈子锟。

    不知咋地,陈子锟从这狗的眼神中看到一丝鄙视,不由得心头火起。

    “去吧,记得中午回来吃饭。”管家道,说着把阿扁放了下来。

    阿扁不耐烦的往门口走,先翘起腿在洋车轮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冲陈子锟叫了几声,撒欢似的跑了。

    “狗杂种,调戏老子!”陈子锟暗骂一声,紧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管家等姚小姐起床,上楼禀告,说紫光车厂换了一个车夫过来。

    “哦,什么样人?”姚依蕾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管家站在门外,大声答道:“是个高个子,跟电线杆子似的,人还算机灵,比昨天那个榆木脑袋强多了。”

    姚依蕾心中一动,忙道:“人呢?”

    “回小姐,带阿扁出去散步了。”

    “哦,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

    ……

    陈子锟带着阿扁在附近溜达了几圈,这头狗别看胖,跑的还挺快,一不留神就溜远了,陈子锟在后面紧追不舍,好不容易才逮到它,直接按翻在地,从腰里掏出家里带来的绳子,栓住狗脖子想牵着走。

    阿扁大怒,耍赖不走,还呲牙咧嘴的打算咬人,被陈子锟一顿巴掌扇下去就老实了,呜咽着被牵走了。

    陈子锟带着阿扁来到一家朝鲜人开的狗肉汤锅附近,只见笼子里关着无数癞皮野狗,架子上吊着赤条条剥了皮的狗身子,地上血流成河,狗皮堆积如山,巨大的铁锅里,狰狞的狗头骨若隐若现。

    陈子锟问狗肉汤锅的伙计:“收狗么?”

    伙计搭眼看看阿扁,讥笑道:“收是收,这种狗只能卖几毛钱。”

    阿扁吓得瑟瑟发抖,两只前爪紧紧抱着陈子锟的大腿。

    ……

    快到午饭的时间,陈子锟终于回来了,管家见他来了,赶紧去通报小姐,姚依蕾此时正在餐厅用餐,故作镇静道:“知道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拿餐巾胡乱擦擦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来到后院佣人房附近,瞥见陈子锟正在屋里吃饭,仔细端详,这家伙活脱脱就是朱利安嘛!不但长得像,神态表情也象极了!

    姚小姐走进来,刚要搭话,忽然注意到陈子锟正捧着一条烧的赤红的动物的腿撕咬着。

    “你吃的什么?”姚依蕾问道。

    “狗肉,狗腿肉。”陈子锟大大咧咧道。

    姚依蕾脸色大变,尖叫一声:“你把阿扁吃了!”

    管家和阿福闻声赶到,见小姐一脸怒容和惊愕,陈子锟却满不在乎,立刻抄起家伙喝道:“小子,招惹我家小姐,找死不是!”

    陈子锟慢悠悠道:“你们大户人家也不能欺负人啊,我怎么就招惹你们家小姐了?”

    姚依蕾道:“你把我的阿扁吃了,你还我的阿扁!”

    陈子锟冷笑一声:“小姐,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家阿扁在这儿呢。”

    说着踢了踢脚底下,阿扁探出猥琐的狗头,朝姚小姐哼哼了两声,但依然乖乖趴在陈子锟脚下不敢乱动,还献媚的舔着他的鞋子,两只前爪做作揖状。

    姚小姐松了一口气,然后大怒,要是一般人和她开这种恶作剧似的玩笑,早让人打出去了,可是面对的可是朱利安啊,她想生气都气不起来,板着脸道:“我家不许吃狗肉。”

    陈子锟道:“拉车可是体力活,不吃点荤腥没劲服务小姐。”

    这话有点胡搅蛮缠了,北京城成千上万的车夫,哪个不是啃窝窝头当午饭的,怎么就你陈子锟非得吃肉不可?

    当时管家和阿福就气的撸袖子准备揍人了,只等小姐一句话了。

    可是姚依蕾却道:“管家,以后每顿饭给他弄二斤熟牛肉。”

    二斤熟牛肉,就是家里的狼狗也没这个待遇啊。管家大跌眼镜,却不得不遵命。

    “吃完饭上楼,我有话问你。”姚依蕾丢下一句话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喊道:“阿扁,过来!”

    阿扁不敢动,抬头用哀怨的眼神瞅着陈子锟,摇着尾巴祈求他的首肯。

    “去吧。”陈子锟道。

    阿扁这才一溜小跑过来,屁颠屁颠跟着姚依蕾上楼去了。

    ……

    陈子锟吃完了饭,在管家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在姚小姐的闺房门口站定,管家喊道:“小姐,人带来了。”

    门开了,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仆,打发管家下去,把陈子锟领进了闺房,自己也出去了,仔细的带上了门。

    姚依蕾眼神火辣,在陈子锟身上游走:“啧啧,穿上苦力的衣服也象那么回事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陈子锟装傻道:“小姐说什么,我不懂。”

    “还装,你就是朱利安,你骗我说去了南方,其实留在北京潜伏,你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我看的侦探小说可多了,你们特务这一套,我懂。”

    “小姐,我不姓朱,我姓陈。”陈子锟继续装糊涂。

    “好,你不说是吧,我总会有办法让你说的,你下去吧。”

    等陈子锟走了,姚小姐狡黠的笑道:“我知道你们革命党上瞒父母,下瞒妻儿,不过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对吧,阿扁。”

    阿扁附和道:“汪,汪。”

    “来人啊。”姚小姐把小女仆叫来,吩咐她请自己护院上来。

    达官贵人家里通常都养着一些身怀绝技的保镖护院,姚次长家财万贯,自然也不能免俗,公馆里除了四个配枪的交通部卫士外,还有一个身手很不赖的武师,他来到小姐闺房门口,规规矩矩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姚依蕾道:“你帮我找几个人,一定要武功高强的生面孔,教训一下新来的车夫。”

    武师有些为难:“这……恐怕……”

    姚小姐冷笑一声,对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拿了一封银洋递过去,武师立刻改口:“包在小的身上,小的认识几个好手,都是京城里数的着的好汉子,小姐您是要卸他的腿,还是要他的命?”

    “打他个鼻青脸肿就行,别伤筋动骨了。”姚小姐轻描淡写道,其中心中暗骂,打坏我家的朱利安,你赔得起么!

    武师这才放心,刚才他不过吹个牛皮而已,真打死打伤了,警察厅追究起来他也担不起责任。

    “你先去安排,具体时间地点让管家告诉你,事成之后,我再赏你一百块钱。”

    “嗻。”这位武师还是个旗人,打个千就下去了。

    姚依蕾脸上漾起微笑:让你装,这就把你打回原形。

    ……

    姚公馆的武师邀了朋友,找了家小酒馆坐下,点了一坛二锅头,六个荤菜,推杯换盏喝了几盅,把事情一说,朋友拍了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把事儿办的妥妥的。

    武师的朋友也是练武的,腰间扎着牛皮铜头的板带,脚下青缎子抓地虎步靴,身上还揣着九节鞭啥的利器,骨节突出,两眼闪着精光,说话声如洪钟,浑身透着干练劲。

    “大哥发话,敢不从命,绝对把那小子修理一顿狠的。”朋友端起了酒碗。

    “走着!”武师也端起酒碗,两人干了,相对亮出碗底,会心的笑了。

    “这个活儿办成了,少不了这个数。”武师伸出三个手指。

    “啧啧,揍个人就给三十块钱,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敞亮,大哥,谢谢你,再走一个。”

    “好说,咱兄弟谁跟谁啊。”武师也豪爽的举起了酒碗。

    ……

    第二天,管家安排陈子锟到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去送封信,陈子锟不疑有诈,拿着信就去了,来到地方,对了对门牌号码,上前敲门,一个男子开了门,接了信却并不看,对陈子锟道:“你进来,有回信让你捎回去。”

    陈子锟进了院子,只见院子里摆着一张条凳,凳子上大马金刀坐着一条好汉,身穿十三太保短打的练功服,干练的步靴,护腕,大带,秃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似乎要吃人。

    “哟,这不是齐天武馆的大师兄闫志勇么。”陈子锟笑道。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三章 寒假作业还没做
    闫志勇张大嘴差点合不上,心说老子和姓陈的犯冲啊,上次于德顺喊打架也是遇上他,这回朋友帮忙找个教训人的活儿,没成想还是遇到他。

    陈子锟是什么人,打败于占魁的大高手,南北大侠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自己又是什么货色,虽然挂着齐天武馆授业大师兄的名头,其实真没啥硬货,欺负一般人还行,在陈子锟这种真正的高手面前就只有挨宰的份儿。

    “陈大侠,是您啊,小的们,赶紧到胡同口二荤铺给我炒四个菜,打一壶酒去。”闫志勇随机应变的到快,站起来拿袖子擦擦板凳,请陈子锟坐。

    陈子锟也不客气,坐下问道:“闫师兄刚才横眉冷目的,是不是准备和谁动手啊?”

    “呵呵,您真会说笑,我哪儿横眉冷目了,您瞅我,一脸的喜庆。”闫志勇搓着一双大手傻笑,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自从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之后,齐天武馆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再没有人拜师学艺了,武馆的收入全靠徒弟交的学费,没有徒弟就没钱花,所以他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区区三十块钱就帮人出头。

    陈子锟笑道:“别瞒我,我心里有数,那封信呢,拿来我看。”

    闫志勇只得将陈子锟拿来的信奉上,抽出信纸一看,上面一个字没有,就是一张白纸。

    “陈大侠,您是高人,我也不敢有所欺瞒,有个朋友出了三十块钱,让我教训一个人,嘿嘿,您老放心,回头我就抽他,敢和您过不去,活腻歪了他。”

    闫志勇摩拳擦掌,恨得牙根痒痒,他这副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交友不慎,害人不浅啊。

    陈子锟道:“别介,你这个朋友想必也是受人之托,这样吧,回头你告诉他,就说我被你教训了一顿,不就结了?”

    闫志勇赔笑:“您说笑了,这怎么行,您是大侠,又怎么能被我这个小角色教训,这传出去那能行。”

    陈子锟道:“闫师兄抬举我了,我就是一开车厂的生意人,又不是你们武林中人,我一不开武馆,二不收徒弟,我在乎那个虚名干嘛,刚才你说,那位朋友出了多少钱来着?”

    闫志勇伸出仨手指:“三十块现大洋。”

    “得,我也不占你便宜,咱俩二一添作五,给我一半就行,要现钱啊。”陈子锟道。

    闫志勇再次傻眼,合着这位爷钻钱眼里了,不过这样最好,他赶紧回屋拿了三十块大洋出来:“陈大侠,我哪敢和你对分,都是您的。”

    陈子锟道:“我这个人最讲江湖道义,从不多吃多占,就拿十五块。”

    说着,拿了十五块钱揣在兜里扬长而去。

    闫志勇直擦汗:“妈呀,这叫什么事啊,江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过了半个小时,在姚公馆当护院的武师朋友登门来了,笑嘻嘻问道:“志勇,练拳练得舒坦吧?”

    闫志勇一拱手:“托您的福,差点没把我吓死。”

    武师奇道:“此话怎讲?”

    闫志勇道:“你可知道,你安排我打的人是哪个?正是在陶然亭打败了我师父于占魁的江湖新秀陈子锟陈大侠!”

    武师一伸舌头:“竟然是他,他怎么成了拉车的了。”

    闫志勇道:“人家本来就是开车厂的,大隐隐于市,你懂不?”

    武师道:“那你和他过招了么?”

    闫志勇冷笑:“我要是和他动起手来,就不能站着和你说话了,人家说了,要找幕后人算账,幸亏我和他有一点交情,苦苦求了半天才说通,还搭上了我五十块钱。”

    武师猛擦额头上的冷汗,拿出五十块钱钞票来:“这钱该我出,你拿着。”硬塞到闫志勇手里。

    “咱兄弟俩谁跟谁啊,替老哥哥出钱消灾,那是我当弟弟的应该做的。”闫志勇嘴上说的漂亮,手心里攥着钞票却紧紧不放。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说辞,武师回去复命,向姚小姐报告说,已经教训了陈子锟一顿。

    姚小姐问道:“那他会不会武功。”

    武师抓瞎了,随机应变道:“也不能说一点不会。”

    “那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也可能练过,我那朋友可费了大劲才把他制服,两人足足过了三百多招呢。”武师信口开河道。

    姚依蕾愁眉紧锁,看来确定是朱利安无疑了,把他打坏了可就麻烦了,挥手让武师下去。

    “小姐……”武师惦记着那一百块钱,又不好意思明说。

    小女仆毫不客气,一把将武师推了出去。

    武师悻悻下楼,心疼不已,合着五十块钱最后让自己出了。

    ……

    姚依蕾放心不下,又让女仆把陈子锟叫上来,看到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放心,装模作样的问道:“这份工作还满意吧,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本小姐,我替你做主。”

    陈子锟道:“不满意,我们紫光车厂立志要做全北京最好的车厂,可贵府都是一些什么活儿,遛狗、送信,您随便找个碎催不就行了,何必花一个月六十块请我们专业车夫,还有,管家安排我送信,结果到地方有人要打我,幸亏我有练过才没吃亏,您说这算不算欺负我?”

    姚依蕾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精明的很,一百块变六十块很正常,下人贪墨揩油这种事属于家常便饭,没啥可说的,她并不当回事,她关心的是,这位陈子锟到底是不是朱利安。

    “嘻嘻,你连日本军官都能轻松降服,想必是不会吃亏的,或许管家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吧。”姚依蕾故意下了个套。

    陈子锟道:“姚小姐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我没和日本人交过手,倒是和京城有名的练家子于占魁比过武,侥幸赢了他一招半式,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姚依蕾皱起了眉头,算一下时间,显然是这位陈子锟在先,而朱利安在后,而且据他的说法,农历年之前就来北京了,一直混迹于下层社会,开过车厂,和于占魁比过武,一个人是绝对无法分身饰演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朱利安和他是孪生兄弟!

    “你比于占魁还厉害,太好了,干脆你当我家的护院好了,每月给你开一百块钱,好不好?”姚依蕾眼巴巴的说道,横竖就是不放陈子锟走。

    一百块钱啊,陈子锟吞了口涎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他依然嘴硬:“不行,我事情多,不能天天替你家守院子。”

    姚依蕾道:“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开了个破车厂么,每月才能有多少收入,我加倍给你。”

    陈子锟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谢谢姚小姐的厚爱,我堂堂七尺男儿……”

    “一个月二百块。”姚依蕾打断了他的话,直接抛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我……”陈子锟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姚依蕾接着说:“而且不用你整天守在这里,平时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边有事情才打电话叫你来,你现在不用急着回答,回去考虑好了再说,对了,你家里没有电话吧,回头我让人给你装一部电话,咱们方便联系。就这些,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小女仆过会意,立马过来赶人,根本不给陈子锟说话的机会。

    听着陈子锟下楼的脚步声,姚依蕾露出了小狐狸似的奸笑,调戏撩拨男人的感情,她可是个中高手,北京城多少名门公子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的,这个陈子锟却和朱利安一样,对自己的美貌和可爱视若无物,不由得让姚小姐生出争强好胜之心,就算他不是朱利安,也要将其拿下,然后再狠狠地抛弃。

    哼,让你装深沉,早晚是我裙下之臣。姚依蕾趴在床上洋洋自得的想到。

    ……

    陈子锟拉着空洋车回到了紫光车厂,薛平顺见状急忙问道:“真把姚公馆的活推了?”

    “没有,换活儿了,不用拉车,有事再过去,一个月二百块钱。”陈子锟说。

    薛平顺差点没背过气去,啥事不用干,一个月开二百块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交通部次长家金山银海,也架不住这种糟蹋法啊。

    “那啥,姚公馆还要人么?我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了。”薛平顺道。

    陈子锟道:“薛大叔你真会开玩笑,姚小姐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薛平顺道:“大锟子你可得当心啊,有钱人家的小姐和咱们终归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些话,大叔不好说,唉,杏儿给你留了饭,还在灶上热着呢。”

    正说着,王大妈端着托盘进来了,一碗白米稀饭,一盘白菜炒肉丝,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葱花炒鸡蛋,四个大馒头,还有大葱和黄酱,小锡壶里温的二锅头。

    陈子锟狼吞虎咽吃着饭,王大妈在一旁唠叨着:“杏儿这丫头真贤惠,干活麻利又孝顺,谁家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那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

    薛平顺也说道:“杏儿快十八了,也该出门了,闺女大了留不住啊,要是嫁的远了,杏儿娘还不得哭死,要我说啊,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

    两人一唱一和的,可陈子锟根本没往耳朵里面进,脑子里一会是白花花的大洋,一会是锃亮的脚踏车,一会又是林文静纤细的背影,姚小姐欲滴的红唇,乱哄哄一片,忽然瞥见桌子一角摆着的拉丁文书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整个寒假光顾着玩了,把功课都耽误了。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四章 马老二被骟
    还有一天寒假就要结束了,按照赌约,开学之日就要进行比试,国文、拉丁文两门考试,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这笔钱到手立刻就能买一辆最新款的脚踏车,陈子锟也不敢马虎。

    虽然辜鸿铭和刘师培两位老师对他赞不绝口,但谁能确定到时候不出点幺蛾子,陈子锟在北大耳濡目染,也知道这场比试关系到新旧两派的学术争端,万一有人故意使坏,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难为自己,损失了守旧派的面子是小,几百块大洋拿不到可就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想到这儿,陈子锟连饭也没心思吃了,拿了馒头夹了大葱,捧起书本看了起来,见他用功学习,薛平顺和王大妈也不好继续唠叨,收拾了剩菜出去了。

    走廊里,王大妈道:“他大叔啊,我看大锟子对杏儿是真没那意思,要不咱们就别乱点这个鸳鸯谱了。”

    薛平顺道:“话是这个理,可杏儿就认准了非他不嫁,杏儿一家人也都瞧着大锟子合适,咱们把话带到就行,实在成不了,那是月老压根没牵这条线。”

    两人絮絮叨叨的出了后院,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四下打量一番,悄然落地,守夜的两条狗见状扑了上去,前腿搭在那人身上狂舔不已,热情的不得了。

    卧室内正秉烛夜读的陈子锟听见响动,立刻吹灭了蜡烛,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了两把盒子炮,扳开击锤往地上一蹲,蓄势待发。

    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大锟子,是我。”

    是赵大海的声音,陈子锟将枪藏在身后,过去开了门,果然见赵大海站在门口,一脸的焦灼。

    “大海哥,啥事?”

    “出事了,小李子把马老二杀了!”

    “什么!咋回事?”陈子锟一愣,这可是命案啊。

    “说来话长,现在小李子就在后墙外面。”赵大海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生怕有人闯入。

    “快让他进来。”陈子锟帮忙搬了一架木梯搭在墙头,赵大海爬上去,将墙外的小李子拉上来,一起进了院子,小李子就是华清池那个长的象娘们的搓澡工,此时惊慌失措,一脸的茫然,身上还股血腥味。

    两条狗闻到血腥,呲牙咧嘴又凑了过来,被陈子锟斥退,领着赵大海和小李子进了屋,点了蜡烛,依旧将枪塞在枕头下面,倒了杯热水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马老二到澡堂子来,趁着人少……”小李子情绪有些激动,说不话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黑色的棉袄在烛光照映下显出深色的一块污迹,想必是血污所染。

    赵大海替他说道:“马老二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小李子怎么说是条汉子,哪能受得了这份折辱。”

    “我到剃头铺子弄了把剃刀,趁马老二再来的时候,一刀割了他的命根子!”小李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干得好!纯爷们。”陈子锟赞道,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小李子倒了一杯,“喝点,压压惊。”

    小李子咕咚一口吞了这杯酒,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他面皮本来又细又白,红霞扑面,艳若桃花,比娘们还娘们。

    “人死了么?”陈子锟问道。

    “不知道,那一刀下去够狠,整个儿全割下来了,就是前清敬事房的小刀刘都没这个手艺啊,我估摸着要是止不住血的话,马老二小命保不住。”赵大海豪爽的笑道。

    若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懵了,可赵大海和陈子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镇定自若,谈笑如常,让小李子也稳定了心神。

    “赵大哥,陈大哥,我这回捅了马蜂窝了,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连累你们,告辞。”说着就要起身走,被陈子锟一把按下:“这个当口,出门就是死,马家黑白两道通吃,肯定到处搜你呢。”

    赵大海冲陈子锟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屋子悄声商谈。

    “傍晚我在路上遇见他的,身上有血,精神恍惚,一问才知道出事了,本来不想躲到你这儿来的,偏巧遇见几个巡警,就绕到这边来了,也没敢惊动前院的车夫,大锟子,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别插手,我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大海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再说了,我早看马家那帮孙子不顺眼了,这事儿我管定了。”

    赵大海赞道:“大锟子,够哥们!”

    两人回了屋,对小李子道:“已经过了九点,城门也关了,今晚指定出不去,明天一早吧,想办法出城,要么去关东,要么去南方,总之躲得越远越好。”

    小李子含泪点了点头。

    这么一闹腾,陈子锟也没法看书学习了,把房间腾出来给两人住,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小李子换上,沾了血迹的旧衣服直接扔进了粪坑。

    ……

    第二天一早,紫光车厂的大门就被人砸响了,陈子锟在后院都听得见,他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赵大海和小李子也被惊动了,本来就是和衣而卧,此时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陈子锟抄起盒子炮塞在腰带上,说:“巡警不会来这么快,这帮酒囊饭袋没这个神通,我去瞧瞧,兴许是别的事。”

    来到大门口,薛平顺已经开门交涉了,原来是电话局的工人来装电话,陈子锟松了一口气,带着工人进了前院,在墙上钉瓷壶,从胡同电线杆子上扯了一根线进来,一直扯到屋里,连在一台黑色的手摇电话机上。

    工人给了陈子锟一个电话簿,上面是北京全部电话号码,并且给他做了演示,按着电话,摇动手柄,然后摘下话筒,对接线员说了一个号码,接通之后试音若干次,放下话筒,又摇了一遍手柄。

    “打电话之前一定要摇手柄,告诉接线员你要接通的号码,通完话后放下话筒,再摇一遍手柄,记清楚了么?”

    “记住了。”陈子锟有些兴奋,这东西看起来挺好玩的。

    工人们背起工具包走了,薛平顺笑呵呵的把他们送出大门,回来问道:“安个电话,得大几百块吧?”

    陈子锟道:“姚小姐出钱,我一个大子儿不用花。”

    “这样啊……现在不花钱,只怕将来骨头都不剩啊。”薛平顺心里嘀咕开了。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把薛平顺吓了一跳,陈子锟拿起话筒,拿腔作调:“喂,哪里?”

    “嘻嘻,是我,电话好玩么,我家的号码是88,没事打电话来哦。”听筒里传来的是姚依蕾的声音。

    “哦,那我这边的号码是多少?”陈子锟忽然想到,工人没告诉自己本机号码。

    “是172,不错吧,我帮你选的。”姚依蕾笑道。

    “一起二,这号码真不是一般的二,好了,我还有正事,挂了。”陈子锟想起赵大海还在后院等着呢,赶紧撂了电话。

    “臭小子,全北京敢挂我电话的,你是第一个!”那边姚依蕾也愤愤的挂上了电话。

    ……

    此时,马家大院西厢房,丫鬟小厮们捧着热水、棉纱进进出出,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马老爷已经放出话来,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头,一律活活打死,但下人们之间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着马老二离奇的伤势。

    “知道不,二爷被人骟了,下面碗口大一个血口子,吓死人了。”

    “谁干的,这么有种。”

    “兴许是仇家吧,二爷这几年糟蹋的小媳妇大闺女可不老少。”

    “嗯,该!”

    难怪马家的下人们幸灾乐祸,这位二爷作恶多端,不但在外面欺男霸女,在家里也是恶行累累,基本上府里有姿色的丫鬟仆妇都被他染指过,就连清秀一点的小厮也难逃魔爪,听说二爷下面的玩意被人割了,府里下人们比过年还开心。

    马老二躺在炕上哼哼唧唧,下面伤口钻心的疼,疼的他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一个礼拜前,马老二带着两个打手傍晚到华清池泡澡,趁着没有其他客人,把垂涎已久的小李子按在了床上,两个打手按着胳膊,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老话说的没错,三扁不如一圆,小李子皮滑肉嫩,比玩大姑娘还过瘾,尤其是上完之后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叫人稀罕,二爷豪爽的丢下两块大洋让他养好屁股,也算对得起他了。

    昨天,尝到了腥味的马老二再度光临华清池,想来个梅开二度,没成想小李子竟然一副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让二爷心猿意马,放松了警惕,把打手打发了出去想共度二人世界,哪知道下面那玩意正威武雄壮之际,小李子手中寒光一闪,就啥也没有了。

    据说现场遗留下一把锋利的剃刀,还有硕大一陀二爷的宝贝疙瘩,俩打手经常打群架,倒也有些处理外伤的经验,撒了一把香灰在伤口上,用拿布捂住,叫了一辆车紧急把二爷送回府里,正巧三爷四爷都在家,赶紧叫医生上门疗伤,中医西医全来了,止血敷药,包扎伤口,但是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割掉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了。

    天桥一带响当当的马二爷竟然让人给骟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马家的脸面往哪里放,马老太爷气的当场就吐了血,开出一千块现大洋的悬赏,捉拿凶犯,华清池的李俊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悬赏令一出,全北京的巡警、侦探、地痞流氓小混混,全都惊动了,一千块,那可是大数目啊,而且被缉拿的人犯只是个搓澡工,这买卖,绝对值得干。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五章 犯案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句话可不是白给的,皇帝住的地方,哪能容得盗匪横行,自古以来,京城的治安力量都是最强的。

    前清的时候有顺天府的捕快,有九门提督衙门的步军,现在有京师警察厅,有卫戍司令部,步军统领衙门,养了不知道多少巡警、侦探、他们可不全是酒囊饭袋,侦破高手多了去了,只不过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合适的买卖就懒得动而已。

    如今马家放出这道悬赏令来,顷刻之间就传遍了北京,黑白两道的兄弟全都出动,连夜追捕小李子,动静那叫一个大,排场比当年抓革命党还气势。

    有人就说了,大总统亲自下令要抓什么人,恐怕这帮伙计都没这么上心,这话对了,政府悬赏缉拿的赏格,层层克扣下来就剩不了几个了,但马家的赏格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说一千就一千,到时候把人逮来,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偌大一个北京城,其实没多少人口,自打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京城人口锐减,到现在有将近二十年也没恢复过来,内城还好些,外城很多胡同白天都看不见人影,到处都是空地,空房子,所有说,抓人容易,藏人也容易。

    说抓人容易,是因为北京外来户很少,都是知根知底的京城老户,一般不敢窝藏罪犯,小李子也不是本地人,在北京没啥亲戚,基本上没处可躲。

    说藏人容易,是因为北京还是太大了,这小子要是往哪个破庙空屋里一藏,十天半月不出来,光凭黑道和警方的力量,还真逮不到他。

    不过这难不倒巡警界的爷们,他们请京城丐帮出马,协助搜捕小李子,说是丐帮,其实就是一帮组织松散的叫花子,随便给领头的几个钱,他们就能帮着干些掏老鼠洞的脏活。

    总之,重赏之下,全北京有能耐的人都行动起来,当天晚上,华清池连续被巡警署,侦缉队、京畿卫戍司令部的人抄了三遍,小李子住的地方更是被搜了个底朝天,和小李子有过来往的人全都被调查问话连带搜查,可李俊卿这小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澡堂子老板被马老五派警察抓到局子里连夜拷问,终于得到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李俊卿和一个叫赵大海的人关系不错,而这个赵大海和陈子锟又是铁哥们,曾经在天桥一带和自家二哥发生过冲突。

    这几条凑到一块,李俊卿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一大早上,马老五就带了一队巡警赶到宣武门外大杂院,这里住的都是穷老百姓,用不着和他们客气,马警官一声令下,巡警们冲进去翻箱倒柜查户口,按照户口本对人头,结果还是没找到李俊卿。

    把全院人集中起来,翻看着各家各户的户口本,马老五泛起了嘀咕,一个个的问道:“薛平顺和薛宝庆哪去了?”

    “他爹在车厂看夜,孩子在花旗诊所拉包月,晚上不回来。”薛平顺的老伴小心翼翼的答道。

    “李耀廷呢?”马老五又问道。

    “回官爷,我弟弟在六国饭店当差,上夜班。”嫣红赔着笑脸说道。

    “赵大海呢!”马老五当真恼了,合着院子里的青壮都不在家,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我爹不在家!”赵大海的儿子喊了一声,随即被大海媳妇紧紧拉住,捂住了嘴巴。

    马老五狞笑一声:“小孩,你爹到哪里去了?”

    “你爹在这儿呢。”门口传来一声喊,大家扭头一看,赵大海拎着几根油条回来了。

    马老五怒道:“赵大海,你把李俊卿藏到哪儿去了?”

    “长官,你说啥呢,我听不懂。”赵大海刚从紫光车厂回来,顺路买了点早饭,正遇到警察查户口,他心里明镜似的,偏偏要装糊涂。

    “哼,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华清池的搓澡工李俊卿,他犯事了,谁敢窝藏,同罪处理,你们都听明白了,别他妈装蒜!”马老五是真怒了,要是一般的案子他可不会这么上心,二哥被人骟了,马家的脸面都丢到天津卫去了,由不得他不急。

    赵大海和马老五也是老相识了,早年马老五还没披上这身巡警皮的时候,也是天桥附近的混混,和赵大海打过架,结过仇,后来赵大海到外地当铁路工人,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马老五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呢,哪还能容得赵大海在面前耍嘴皮子。

    赵大海冷笑一声:“您搜也搜完了,不是没找着人么。”

    “我是搜完了,可我还没问完呢。”马老五一把将赵大海的儿子狗剩从大海媳妇怀里拽了出来,喝问道:“你爹晚上在家睡了么?”

    狗剩年龄虽小,胆子却不小,怒目圆睁道:“呸,你是坏警察,我才不告诉你。”

    马老五大怒,屁大点的孩子也敢猖狂,顿时抡起了巴掌,赵大海哪能容他打自己的儿子,迅疾出手捏住了马老五的手腕。

    “你敢袭警!”马老五大喊一声,一个警察挥起枪托砸在赵大海后脑勺上,当时就软绵绵的躺下了。

    “大海!”媳妇尖叫着扑了上来,被警察们拖住不让上前,马老五掏出手枪,耀武扬威的指点着大杂院的住户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了,赵大海窝藏要犯,现在拿他回去问案,你们谁要是知道华清池搓澡工李俊卿的下落,就到警察署找我报告,重重有赏。”

    说完拿手枪顶了顶帽檐,喝道:“弟兄们,撤!”

    巡警们拖着昏迷不醒的赵大海走了。

    大海一家人手足无措,有人支招,赶紧去找薛巡长,他当过巡警,路子熟,准有办法。

    于是,大海媳妇在杏儿的陪伴下跑到紫光车厂,找到薛平顺把事情一说,薛平顺也慌了神,自古以来衙门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尤其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褪层皮,就算是牵扯到别人的案子被抓去,没有几十上百块大洋的疏通,肯定出不来。

    别说薛平顺已经不当巡警了,就是在任,也不过是个三等巡警,根本插不上话的,所以他也没辙,只好去找陈子锟商量。

    来到后院敲门进来,把赵大海被捕的事情一说,陈子锟还没说话,里屋就出来一人,唇红齿白,清秀过人,愤然道:“我去投案,把大海哥换出来。”

    “你就是李俊卿?”薛大叔到底是当过巡警的,顿时明白过来,道:“你投案也没用,反而坐实了大海的罪名。”

    陈子锟道:“是这个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送走,我们就安全了。”

    薛平顺道:“这事儿闹的有点大,既然马老五能到大杂院去搜捕,肯定也能到咱这儿来,得赶紧躲起来,要不然一锅端。”

    陈子锟心里一动,薛大叔说的有道理,警察既然能去找赵大海,就肯定也能来找自己,紫光车厂不过是个小四合院,藏不住大活人,也挡不住警察的搜查,况且自己和马家还有宿仇,只要巡警上门,那就是一个鱼死网破啊。

    只有另想办法了,陈子锟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刚安装好的电话,灵机一动道:“有办法了!杏儿在不在?”

    薛大叔道:“来了,在外面呢。”

    “让她进来。”

    薛大叔把杏儿喊了进来,陈子锟对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杏儿满口答应,拿了自己一身旧衣服让李俊卿换上,又帮他梳洗打扮起来。

    ……

    巡警们果然冲着紫光车厂来了,一队人马拎着警棍和警刀开进了胡同,迎面两个大姑娘走了过来,见到这么多警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低着头匆匆而过,警察们瞥了一眼,心说这俩闺女一个比一个俊啊,要不是赶着办案子,说啥都得调戏一番。

    他们光顾着看脸蛋和身材了,却没注意到其中一个“姑娘”的脚特别大。

    转过胡同口,杏儿和李俊卿吓得后背都被汗水塌透了,心也砰砰乱跳,回头看看没人跟过来,赶紧叫了一辆洋车,吩咐车夫道:“去克勤郡王府。”

    巡警们砸开了紫光车厂的大门,扣押了所有的车夫,搜遍了全厂也找不到李俊卿,而且车厂的老板陈子锟也不见了踪影。

    马老五随后赶来,亲自搜索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气的他暴跳如雷,询问手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手下嗫嚅道:“来的时候,胡同里有俩小妞,我寻思着咱们要抓的是男的,就没盘问。”

    “啪”马老五抬手赏了他一个脆的,“废物,李俊卿那小子长的就像娘们,给我追,还有那个陈子锟,见到也给我抓起来!”

    ……

    马家的势力虽然不算大,但是有赏格在那儿摆着,各路人马无不尽心,火车站、北京各个交通要道、城门口的守兵和巡警,都瞪大了眼睛搜寻着目标。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到了西直门,守卫城门的大兵认识这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府上的汽车,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香山慈幼院的,他们哪里敢拦车检查,一个个站的笔直敬礼,汽车一溜烟就出了城门。

    出城十余里,汽车停下,换回了男人装束的李俊卿冲陈子锟道:“陈大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

    这就一个头磕下去,早被陈子锟搀住,“兄弟,别客气,这点钱你拿着,走的越远越好。”说着掏出十五块大洋塞到李俊卿口袋里。

    李俊卿眼中含泪,拿着还带着体温的银元,用力的点点头:“陈大哥,后会有期。”说完大踏步的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目送他背影远去,陈子锟才上了汽车,对汽车夫道:“兄弟,回北京,我还有事情没做。”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六章 讹人
    熊府的汽车掉头回了北京,直接开到姚公馆附近,陈子锟下了车,从佣人进出的后门进了公馆,姚依蕾听说陈子锟来了,故意晾了他半个钟头,打扮停当才施施然下了楼,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让小女仆去把陈子锟叫来。

    陈子锟一身干净利索的蓝布裤褂,进门打千:“小姐,给您请安。”

    姚小姐懒洋洋的说:“别介,我当不起,你电话里怎么说的?两个小时前就该来的,到现在才来,我一月二百块钱就雇你这样的货色?”

    陈子锟道:“小姐,你这话就太伤人了,为了来服侍您,我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万马军中杀出来的。”

    姚依蕾奇道:“北京啥时候打仗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子锟道:“不是打仗,是警察厅要抓我……”然后将李俊卿受辱、阉割马老二,被警察追捕,赵大海被捕,自己也被牵连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将自己已经护送李俊卿出逃之事隐瞒了,姚小姐听得津津有味,大感兴趣。

    “那个李俊卿,真有那么俊?”姚小姐问道。

    陈子锟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女人就是女人啊,光关心这个了。

    “是啊,这小子长的挺俊的,就是这幅容貌给他惹来的祸患啊,现在连我也遭了牵连,马家放话说,见我就抓。”陈子锟叹气道。

    姚小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去备车,拉我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姚公馆的车夫。”

    正中陈子锟下怀,他颠颠出去准备了,姚小姐拿起了电话,狡黠的笑了。

    ……

    正阳门广场是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之一,广场中央是宏伟壮丽的前门楼子,东侧是京奉铁路正阳门东站,西侧是京汉铁路西站,客流量巨大,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在这里混碗饭吃。

    马老三从少年时代就在火车站一带厮混,结识了不少泼皮无赖,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慢慢聚了一帮小偷扒手在自己身旁,因为有老五这层关系,和车站警察署的几位爷们处的也不错,他手下偷来的钱财,向来是和警察署分账的,所以警察们对小偷毛贼碰瓷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火车站是逃离北京的最佳渠道,火车一响,转眼几十里地出去了,追都追不上,所以马老三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马都给老子死死盯着售票厅、进站口、候车室,特别留意男扮女装的家伙,以及一个叫陈子锟的大个子。

    火车站一带的混混和别处的混混有所不同,长期混迹于万千旅客之间,养成了一双火眼金睛。寻常人等一搭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别看每天进出车站的旅客众多,真想从这儿溜出去,还得掂量掂量。

    皮猴在正阳门火车站混了七八年了,专干欺负外地人的勾当,掏包、碰瓷样样精通,是三爷手下得力干将,此时他正蹲在售票厅附近,压低的帽檐下一双贼眼踅摸着来往旅客,忽然一个大个子映入眼帘,皮猴的心跳顿时加快。

    这不是陈子锟么!

    皮猴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倒不是怕这小子,工夫再高也怕子弹,前门一带军警云集,一嗓子就能喊来一群巡警,他担心的是被别人抢了先机,一千块现大洋可就飞了。

    一千块钱可不少,能在北京买个四合院外带一房小妾了,皮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此时还欠了一百多块的赌债呢,正愁没钱还债,这老天爷就把巨款送眼前来了。

    陈子锟一身短打,戴了顶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进了售票厅买了一张去天津卫的火车票又出来了,皮猴远远尾随着他,不时借助墙角、车辆掩护自己的踪迹,而陈子锟亦是非常机警,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踪。

    “这小子,肯定有猫腻。”皮猴更加兴奋,果不其然,陈子锟来到广场上,停着的洋车旁站着一个女人,身材窈窕,不过戴着帽子,脸上挂着面纱,还举了把小阳伞,看不清面容。

    丫挺的肯定是骟了二爷的凶犯李俊卿,都说他身段赛过梅兰芳,看这架势一点也不假,皮猴仿佛已经看见一大堆银洋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关键时刻他可一点不含糊,也不管有没有后援,二话不说箭步上前,亮出了自己的绝活。

    皮猴不但是个扒手,还擅长碰瓷,他有个破眼镜,镜片一碰就掉,一摔就碎,平时专门找那些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第一次进北京的外地旅客下手,讹人家三瓜俩枣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他装模作样走过去就要往那女子身上撞,却被陈子锟一把拦住:“干什么!”

    “哎呀我的眼镜!你赔我的眼镜。”皮猴的演技真不是盖得,脑袋一抖,眼镜就落在地上碎了,他大呼小叫,引来不少人驻足。

    陈子锟暗暗冷笑,问姚小姐道:“小姐,您看怎么办?”

    姚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故意捏着嗓子道:“赶紧给他俩钱打发了,别耽误了火车。”

    一听这话,皮猴心里更加有数了,这小子肯定是男扮女装!

    陈子锟故意问他:“你眼镜多少钱啊?”

    “我家祖辈传下来的水晶眼镜,可值大钱了,你不拿个千儿八百的,别想利索。”皮猴摆明了想激怒对方,把事情闹大。

    陈子锟也挺配合,一听这话就怒了,单手揪着皮猴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喝道:“你丫的穷疯了吧,跑大爷我这儿碰瓷来了。”

    皮猴大呼小叫:“来人啊,叫巡警啊,碰坏了东西不赔钱啊。”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伙都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骗子讹人,纷纷指责皮猴,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在广场上巡逻的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

    四个巡警来到现场,掂着手里的警棍拿腔作调的问道:“怎么回事?”

    陈子锟把皮猴放开了,指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说:“长官,这小子碰瓷,想讹我们。”

    皮猴和这几位巡警是老熟人了,他冷笑一声,趴在为首胖警巡长耳畔道:“那女的,就是李俊卿假扮的,拿住他们,赏金就是咱哥们的。”

    胖巡长一个激灵,马二爷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为了这个案子,北京城黑白两道全都惊动了,没想到竟然犯到自己手上,天可怜见啊,自己手头正紧呢,就送大洋来了。

    他沉声问道:“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拿人头担保。”皮猴信誓旦旦道。

    胖警官心里有数了,冷笑道:“几位,跟我局子里说话。”

    陈子锟怒道:“长官,我们急着赶火车呢,这小子分明就是个骗子,你还信他?”

    胖警官道:“他是不是骗子,问了才知道,带走!”

    另外三个警察也都是老油条了,和胖巡长默契的很,知道这一男一女绝对有问题,便举起警棍喝道:“走!”

    陈子锟道:“长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家小姐你可惹不起!”

    “操!小丫挺的你还唬我,给我锁了!”胖巡长掏出手枪顶住陈子锟的胸膛,另一个警察过去直接掀掉了姚依蕾的帽子,露出娇美的容颜,看的几个警察都是一愣,皮猴也有点傻眼,这货到底是男是女啊。

    姚依蕾声音冷若冰霜:“你们想干什么?”

    胖巡长道:“这个你自己清楚,别以为换了身衣服就能瞒得过爷的火眼金睛,有话咱们警署里说去。”

    姚依蕾冷笑:“好,我就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走吧。”

    警察们拿出手铐,姚依蕾很配合的伸出双手让他们铐上,和陈子锟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到了车站警察署。

    胖巡长先摇了一通电话,通知马老五来认人,然后亲自审问姚依蕾,他拿了纸笔,淫-邪的眼睛在姚小姐脸蛋和胸脯上直打转,贪婪的看了半天才问道:“姓名,籍贯,住哪儿。”

    “姚依蕾,本地人,家住长安街姚公馆,对了,我爹是交通部次长,他叫姚启帧。”姚小姐有恃无恐道。

    警察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胖巡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小样儿,在爷面前还耍这一套,你当爷是三岁小孩么,次长家小姐就你这德性?”胖巡长望着姚依蕾脚上的男式黑布鞋,自以为是的笑道。

    皮猴也跟着笑:“丫挺的还真能唬,伸手摸摸他底下就知道,是个带把的。”

    胖巡长还当真要过来摸,这下姚依蕾可吓坏了,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哼哼,不干什么,就是摸摸。”胖巡长搓着双手走了过来,望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姚依蕾嘿嘿淫笑,在广场上他还有所忌惮,进了警署可就无所顾忌了,别管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娘们,还是男扮女装的相公,他都颇有兴趣,趁着马老五来之前,揩一把油先。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陈子锟突然发难,一脚踢在胖巡长跨间,疼的他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捂着裤裆倒吸凉气。

    “巡长!”巡警们急忙上前救驾,抡起警棍猛抽陈子锟,陈子锟也不抵抗,只是挡在姚依蕾身前任由他们棍打脚踢。

    姚依蕾尖叫不止,却丝毫制止不了巡警们的暴行,望着面前铁塔一般守护着自己的陈子锟,两行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忽然警署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队人马开到。

    “立定!”

    “稍息!”

    “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

    警察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殴打,回望大门外,全是穿蓝灰色军装的大兵,面孔也都眼熟,正是担任警卫火车站任务的交通部护路军的人马。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七章 同台飙戏
    交通部护路军向来和警察厅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这帮丘八就是交通部养的一帮家丁,装备精良,眼高于顶,别说不买警察的账了,就是陆军部都管不了他们。

    民国政府一穷二白,唯有财政部、外交部、交通部有点油水,财政部自不用说,就算各省督军不往中央解款 ,手头总有些关余、盐余之类的小钱,外交部本来应该是个清水衙门,可是庚子赔款从他们手头过,好歹也能留几个大子儿下来,交通部比这两个部都肥,因为他们掌握着津浦路、京汉路、京张路等几条铁路命脉,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可是来钱的买卖。

    手里有钱,花起来就大方,作为交通部直辖的武装,护路军连军装都和别人不一样,地方军阀的部队就不说了,不稀罕和他们相提并论,就算是段祺瑞新编练的全套日系装备的参战军,都比护路军差上一截。

    护路军的兵,一水的蓝呢子军装,呢子绑腿,大头皮鞋,德国造七九快枪,军官佩的是全部是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盒子炮,质量不比毛瑟原厂货差,武器装备好也就算了,军饷也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大头兵每月关十二块钱,排长一个月上百块,都快赶上大学教授了。

    这样一帮骄兵悍将,岂是巡警们惹得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护路军再横,那也是在站里面,火车站外面,是警察厅的地盘,他们管不着。

    当胖巡长看到护路军出现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这帮孙子一定是想截和,劫走人犯去马家领赏,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事关一千块大洋,说啥不能撒手啊。

    “李队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胖巡长笑脸相迎,企图拖延时间,让手下去叫援兵,哪知道对方根本不和他客气,上来就是一记大嘴巴,抽的他原地转了三圈,伸手一摸嘴,满脸的血,还有一颗碎牙。

    真够狠的!巡警们都动了气,伸手不打笑脸人,护路军欺人太甚,这帮孙子军饷那么足,还来抢俺们的外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帮人当即就抄了家伙,不过巡警们的武器比护路军差远了,基本上以警棍和警刀为主,枪械都不多见。

    李队长一摆手,手下十二个大头兵齐刷刷把步枪都举了起来,德国进口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幽光,胡桃木的枪托还是抛过光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众警察,枪栓拨弄的哗啦哗啦直响。

    巡警们顿时孬种了,胖巡长捂着脸带着哭腔:“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我还要毙了你呢。”李队长拽出了盒子炮,枪口顶在胖巡长脑袋上,厉声喝道:“敢绑架姚次长的千金,敢情你吃了豹子胆了!”

    胖巡长顿时回过味来,合着这位小姐真是姚次长家的啊,这份冤枉啊,他的目光搜寻着谎报军情的皮猴。

    皮猴也傻眼了,悄悄向门口挪动,赔笑着:“军爷,这里没我啥事,我是过路的。”

    话音刚落,一枪托就砸在背上,把他打趴在地上。

    “在事情没查清之前,只许进,不许出!”李队长喝道。

    同时箭步上前,敬礼道:“小姐,您受惊了,卑职这就派人护送您去医院检查。”

    姚小姐还真的受了惊吓,两眼红通通的,分明是哭过,手上还戴了铐子,不过说出来的话可不像是受惊的人。

    “我哪儿也不去,今儿个警察厅长不来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李队长暗挑大拇指,心说姚小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这帮缺心眼的巡警遇上她,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不过这帮货色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们在火车站前和小偷混混狼狈为奸,坏事可没少干。

    警署外,几个人正匆匆赶来,正是马老三、马老五和他们的随从,老五刚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在火车站附近又遇到三哥,两人一起奔车站警署而来。

    “老五,听说抓着李俊卿那小子了?”马老三边走边问。

    “是啊,那小子男扮女装想坐火车逃命,被车站这边的弟兄给截下了。”马老五道。

    “这回非活剥了他不可,替老二报仇。”马老三咬牙切齿道,心里却在嘀咕,我怎么刚才听小兄弟说,人是被我手下皮猴先发现的啊。

    两人带着手下来到警署门前,只见四下里站满了护路军的兵,马老三就笑了:“咱爹一句话,连护路军都惊动了。”

    老五也以为这些大兵是来协助抓捕李俊卿的,顿时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算啥。”

    长官下过命令,只许进不许出,所以护路军的士兵并不阻拦他们进入警署,不过进去之后,马家兄弟就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

    合着护路军是来抢人的啊。

    马老五还以为是两边为了争赏金火并呢,赶紧相劝:“都是自己人,别动家伙,我是内城警署的马武,给个面子吧。”说着掏烟递过去。

    李队长才不给他面子,冷冷看着他:“人是你让扣的?”

    “是我,咋的了?”马老五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给我拿了!”李队长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兵扑了过来将马老五和马老三按翻在地,五花大绑起来,任由他喊破嗓子也没人搭理。

    “你没事吧。”姚小姐关切的问陈子锟。

    “多谢小姐关心,我没事。”陈子锟眉头都不皱一下,刚才那一顿乱棍要是打在别人身上,兴许能打死,可陈子锟这体格,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年轻英俊的李队长瞧瞧陈子锟,又看看姚小姐,心中不免泛起了醋意。

    趴在地上的马老五抬头看见了陈子锟,心中顿时明白了,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啊,姓陈的,老马家和你没完!

    门口传来急刹车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警署门口,站在踏板上的卫士敏捷的跳下来,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炮,一手拉开了车门。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从车上下来,这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考究的黑呢子西装,前襟上挂着一根低调而精美的白金怀表链。

    “立正!”门外的护路军士兵在姚次长下车的一瞬间,全都并起了脚跟,挺直了腰杆。

    姚次长举手还礼,匆匆走进警察署,他是接到火车站方面的电话赶来的,电话里说自家女儿被警察抓走了,深知女儿脾气的姚次长不敢怠慢,立刻赶来,进屋一看,女儿安然无恙,墙角却蹲了一排警察,一个个双手抱头,老实的如同抱窝的母鸡。

    李队长一个立正:“报告姚次长,这帮警察企图绑架小姐,被卑职扣了,请您指示。”

    姚次长微微点头,问道:“蕾蕾,这是怎么回事?”

    姚依蕾小嘴一扁,眼泪啪啪就掉下来了,呜咽着就是不说话,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外面又传来汽车鸣响,原来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这位爷可是全北京警察的总头目,早年干过山东巡警道,被袁世凯提拔到北京来负责巡警治安事务的,练达世故,是个滑不留手的老鲇鱼。

    护路军把车站警察署端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吴炳湘迅速赶来处置纠纷,进门就看见了姚次长,顿时笑道:“姚次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

    姚次长心说还没问清楚是非曲直,你怎么就知道是误会,冷冷道:“吴总监来的正好,你的部下把我女儿抓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炳湘过来一看,姚依蕾手上戴了一副铜铐,顿时怒道:“谁这么大胆子,敢铐我侄女!”亲自要给姚依蕾开手铐,姚依蕾却吓得直往后缩,连声道:“不要靠近,我害怕。”

    就连陈子锟也忍不住腹诽道:这丫头真能装啊。

    姚次长道:“蕾蕾,吴总监是管全北京警察的好警察,有什么冤屈你尽管说。”

    姚依蕾这才说:“我想坐火车去天津看姨妈,哪知道刚到火车站就有一个人来撞我,说我碰坏了他的眼镜,要赔偿一千块大洋,我不答应,立刻冒出一帮巡警,把我抓到这里,还要扒我的衣服,幸亏车夫救我,可怜的小陈,都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说着还让陈子锟脱掉衣服给大家看,见姚小姐演的这么逼真,陈子锟也只得被迫同台飙戏,扒下小褂亮出棍痕累累的后背给大家看,用低沉而憨厚的声音说:“他们想对小姐动手动脚,俺就上来阻拦,就是把俺打死,俺也要护着小姐。”

    马老五在一边恨得牙根痒痒,心说就你这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货色,别说是几根警棍了,就是拿红缨枪扎,拿大刀片剁,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还在这儿装憨厚!

    人证物证俱在,想抵赖都没办法,这回警察们是被彻彻底底的阴了一把。

    吴炳湘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谁给我说说。”

    胖巡长带着哭腔道:“我们哪儿知道是姚小姐啊,我们还以为是男扮女装的逃犯呢,误会,绝对是误会。”

    警察们也都附和:“是误会,是误会。”

    姚依蕾才不打算放过他们,怯生生的说道:“可是,我告诉你们我是谁了,还让你们给我爹打电话,你们就是不听。”

    警察们无言以对,这话是事实,人家确实说了是姚次长家的千金,可他们全被大洋迷了心窍,哪里听得进去,在他们的固有思维里,次长家的千金小姐是断断不会一个人坐着洋车来火车站的。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吴炳湘看了看这帮不争气的手下,重重哼了一声,忽然又看到马老五,立刻问道:“马武,你怎么在这?”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八章 马家又倒霉了
    马老五多精明的人,哪能看不出眼下的形势,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大了这么多级,不管是吴炳湘还是姚启祯,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当口可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得赶紧撇清才是。

    “总监,卑职接到车站警署的电话,说是缉拿了逃犯,特地过来提人的,卑职进来的时候,护路军的弟兄们就已经来了,还把我绑了起来,总监,你要卑职做主啊。”

    马老五一脸苦相,演技也是极佳,可惜吴炳湘根本不买账,一脚把他踢到旁边,赔笑着道:“姚老兄,看兄弟的面子,叫护路军的弟兄撤了吧,让外人看见多不好。”

    姚次长是什么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逻辑分析能力那是超强的,他对自家女儿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肯定憋着坏点子想坑这帮蠢警察来着,这一点从她今天的装扮上就能看出来。

    姚依蕾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教会学校里上英文课,吃饭用刀叉,衣服也全部是西式的,可今天却穿的是中式衣裙,依稀还有些眼熟,大概是家里女仆的衣服,更可疑的是脚下一双男式黑布鞋,就这身打扮,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还有,火车站驻扎的这一队护路军的队长小李,也是女儿的追求者之一,这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军官,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蕾蕾迷得晕头转向,为她做出任何傻事都是有可能的。

    再就是那位车夫,姚次长虽然不大管家里的杂事,但佣人仆妇还是认识的,而这位车夫却从未见过,况且自己家根本就不用人力车。

    综上几个要素,真相虽然还未大白,但也差不离了,自家女儿用计讹这帮警察呢,不过说起来这帮警察也不值得同情,抓人就抓人,动手动脚做什么,还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戴了手铐,要是换了平头百姓的女儿,这回岂不是遭殃了。

    所以,姚次长还是很爽快的给了吴炳湘这个面子,他先下令让护路军撤走,李队长一摆手,士兵们潮水一般退走了,然后姚次长又把球踢给了对方:“老吴,这个事儿你看怎么办?我女儿还戴着手铐呢。”

    吴炳湘怎么说也是巡警总监,这么点猫腻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白吃这么多年干饭了,可是当官当到他这个层次,考虑的就不是单一层面的问题了,到底是不会误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他在乎的是姚次长的感受,虽说交通部次长在级别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姚启祯毕竟是交通系的大将,和曹汝霖他们一帮亲日派的关系特别好,和段祺瑞、徐树铮他们也是过从甚密,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姚次长可能要兼任交通银行的行长,这位爷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啊。

    所以,吴炳湘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车站警署自署长以降,全部革职查办,如有违法乱纪之实,交大理院处置,马武停职等候处置,涉案之流氓恶棍,一律严办不怠,本总监代表警察厅,向姚小姐表示歉意。”

    说完,竟然向姚依蕾深深鞠躬,倒把她吓了一跳,赶紧道:“好了好了,你这个总监秉公执法,我很满意,不过,把我家车夫打伤了也要有个说法吧。”

    要是换了谁家的公子这么大谱,吴炳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结下仇怨,不过姚依蕾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这么娇滴滴的惹人爱,天生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本,所以吴炳湘也不当回事,笑着说:“我这就派人送他去医院看伤,所有费用警察厅全包。”说着亲自把姚依蕾的手铐打开,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吴炳湘亲自将姚次长父女俩送出警署,陈子锟也跟着沾光,被警察厅的汽车送到协和医院去挂急诊。

    送走了瘟神,吴炳湘再回到警署里,一帮下属围了过来:“总监,您看是不是……”

    “火车站这么乱,也该整顿整顿了,尤其是这些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尽给我添乱!”吴炳湘撂下一句**的狠话,转头走了。

    可怜马老三,半小时前还在火车站一带耀武扬威的,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比他更惨的是皮猴,都是他谎报军情惹来的灾祸,一帮警察扑上去拳打脚踢,一会儿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

    马家大院,二爷的病情忽然严重起来,发高烧冒冷汗说胡话,眼看就要不行。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老子操你们十八代祖宗!”马老太爷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佣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马世海骂了一通,稍微减轻一点心头恶气,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二儿子又半死不活,当爹的能不难过么,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医西医,光拿钱不干事,老二的病情就是被他们耽误的。

    好在自己回过味来,这胯下的伤情和别处不同,得请专业人士来看才行,所以他派人请了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小刀刘的传人来给老二诊治。

    小刀刘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在敬事房当过差,同光朝进宫的公公们,都是他经手的,骟人那绝对有一套,如今老小刀刘已经作古,他儿子继承了衣钵,亦称小刀刘,虽说宣统朝宫里不再收人了,但手艺还在。

    套车把人请到府里,小刀刘真不是一般人,进门就说:“不行,这样不行,先用窗户纸把所有门窗都封上,一丝风都不许见。”

    马老太爷赶忙安排下人去做,陪着小刀刘检查了老二的伤口,解开西医包扎的伤口一看,小刀刘立刻眉头紧锁:“荒唐!”

    “怎么了?”马世海忙问道。

    “这下面的刀伤不比其他地方,万一长严实了,尿在里面出不去人就得活活憋死。”小刀刘说着,拿出一根蜡签放入伤口,又用带来的草纸轻轻覆盖在上面。

    “三天之后拿出蜡签,尿出来,人就好了。”小刀刘说。

    忽然他的鼻翼耸动,问道:“病人解手了?”

    佣人答道:“我们服侍二爷解的。”

    小刀刘眉头更深:“病人吃过饭了?”

    “是啊,医生交代,营养要跟上,二爷昨天喝的牛奶,吃的牛肉,今儿早上吃的豆汁儿和肉包子……”

    佣人还没说完,小刀刘就摆摆手让他住嘴了。

    “马老爷子,这病我看不好,您自求多福吧。”小刀刘一拱手就往外走。

    马世海忙道:“师傅,这话怎么说的?”

    小刀刘道:“净身之人,严禁饮食,否则屎尿污染伤口,神仙也难救,您家二爷已经吃了这么多了,我也没辙,回见吧您。”说罢匆匆而去。

    马世海暴跳如雷,拿着藤条追打佣人,家里鸡飞狗跳,忽然老五的马弁跑来报告说,三爷和五爷都折进去了!

    马世海一时没明白过来,“折进去,折哪里去了?”

    “三爷直接下狱了,五爷领章肩牌都摘了,押在警署里呢。”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老二生死未卜,老三和老五又相继出事,马老太爷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翻涌,硬生生压住,沉声问道:“得罪了什么人?”

    马弁道:“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警察厅吴总监亲自下令查办的。”

    “行了,我知道了。”马老太爷无力的挥挥手,步履有些蹒跚,儿子们不争气,看来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行了。

    马世海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要肯花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不过这回麻烦稍微有点大,恐怕开销不小。他先让人准备了一千块钱,去钱庄兑成二十元面值的票子,装在匣子里预备晚上去拜会儿子的顶头上司李定邦,请李警正出面说和,看看到底这事儿花多少钱能摆平。

    ……

    马家忙着疏通关系的时候,姚依蕾正在家里接受父亲的质问。

    “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姚次长叼着烟斗坐在躺椅上问道。

    “爹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姚依蕾换回了自己的洋服,站在躺椅后面帮父亲捏着肩膀,故意装傻。

    “哼,家里的车夫哪来的?你姨妈上礼拜去了上海,你到天津找谁去?还有,护路军怎么那么及时,你一进警察署他们就过来了,你要是不给爸爸解释清楚,就别吃晚饭了。”

    其实姚次长也是色厉内荏,女儿的荒唐事干的多了,今天这事儿实在不算啥,不过问总是要问的。

    姚依蕾才不怕呢,撅嘴道:“不吃就不吃,我正想减肥呢,坏爹地,不给你捏了。”

    姚次长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桌上的电话响了,姚依蕾过去接了,将话筒递过来:“爹地,曹伯伯找你。”

    是曹汝霖的电话,姚次长赶忙接了,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对女儿道:“我出去一下,你要乖哦。”

    父亲这边刚走,姚依蕾就坐不住了,安排阿福备车,去协和医院。

    到了协和医院,问当值的护士,今天警车送来的伤员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说:“什么伤员,那人就背上有些红印子,根本没受伤,早回家了。”
《》第一卷 旧京 第六十九章 差点耽误考试
    陈子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当面向熊希龄致谢,借车的时候,他并未有一丝隐瞒,直说有个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缉,需要借助熊老的名望做掩护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龄也是个性情中人,问都不问一句就答允了。

    见陈子锟前来道谢,熊希龄笑问:“贵友安然无恙乎?”

    陈子锟道:“托熊老的福,已经安全离开北京。”

    熊希龄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陈子锟起身告辞,管家送他出去,回来之后问道:“老爷,你怎么不问问他帮他的是什么人,万一是江洋大盗,那咱们岂不是被连累了。”

    熊希龄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尔等凡夫俗子又岂能理解。”

    ……

    从熊府出来,陈子锟直奔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所有人都聚在这儿商量搭救赵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妇躲在屋里哭个不停,小儿子倒是一滴眼泪不掉,像个小男子汉。

    一问才知道,今天大伙儿去看守所探监,警察说赵大海是要犯,不许探视,也不许送铺盖被卧,薛平顺当过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规矩和内幕,用阎王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里当差的是一帮前清留下来的狱卒,欺压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连死刑犯都逃不过他们的盘剥,如果不送点好处的话,他们会串通刽子手多砍几刀,让死刑犯临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一般犯人,那盘剥的手段就更多了,随身物品全部是要没收的,等你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全没了,在押期间,伙食被褥都要家里提供,当然不一定会到犯人手里,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这帮老爷才会考虑给犯人换一个朝阳、或者干燥点的牢房,总之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的掏钱。

    这回居然不让探监,说明马老五事先打过招呼,要让赵大海在里面受罪,所以赵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担忧,看守所这种魔窟,再强壮的汉子进去也会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这回落难,不死也要托脱层皮了。

    陈子锟带来了好消息,马老五已经被撤职查办,大院里顿时一阵骚动,薛大叔拿烟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监去。”

    探监队伍由大海媳妇,狗剩,薛平顺和陈子锟组成,背着铺盖卷,到胡同口买了两罐五十支装的中档香烟,又买了一些熟牛肉、酱肘子之类的肉食,这才奔着看守所去了。

    马老五被撤职查办的事情传的很快,看守所这边已经得到消息,这帮家伙势利的很,五爷交代的话顿时就不作数了,当然嘴上还是不松口,说什么赵大海是上面交代要严管的要犯,不许探视。

    薛平顺好话说尽,狱卒们收了香烟,又勒索了几块大洋之后,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才拎着一串钥匙,带他们前去探视。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湿低矮的地牢,暗无天日,两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隐约看得见地上铺着茅草,犯人们蜷缩在角落里,蓬头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从光绪年间就蹲在这里,既不转正规监狱,也不释放,就这样在看守所里等死。

    赵大海被关在一个大号子里,看样子似乎没受什么苦头,那些犯人对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亲属来探监,都识趣的缩在角落里去了。

    亲人相见,泪眼滂沱,狗剩也揉着眼睛哭喊了一声爹,赵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谈笑风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赶明儿就出去了,还送铺盖,浪费。”

    薛平顺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们就去警署疏通,让你早点出来。”

    赵大海道:“爷们费心了。”

    ……

    探视完了,大家心里踏实多了,睡觉也踏实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顺和陈子锟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赵大海救出来,按说赵大海没什么明确的罪名,根本不应该被关押,而且始作俑者马老五已经撤职,这事儿应该好办才是,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马老五虽然撤职了,但是人脉还在,再加上警官们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诿拖延,更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案子呢,压根就没人搭理他们,薛平顺豁出去老脸,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巡官,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管这个事儿,抓人的时候也没办任何手续,要放人,还得去找马老五。

    找马老五放人,那不是与虎谋皮么,薛平顺和陈子锟急的团团转,病急乱投医,陈子锟拿出熊希龄的名片想试试运气,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这一套,打着官腔说:“就算是熊老亲自来,我们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来,衙门都是个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龌龊之处,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这帮巡警继承了上千年以来衙门小吏盘剥百姓的智慧结晶,不拿出点硬货来,是绝对办不成事情的。

    “凑钱!说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来。”陈子锟撂下了狠话,可是赵大海家徒四壁,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穷的叮当响,哪有钱来上下打点,这个重担还是压在了陈子锟肩头。

    回到紫光车厂凑钱,把柜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无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宝,典当!

    当铺这种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进口自鸣钟、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袄烂皮鞋,都能换钱用,当期从三个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赎回就是死当,东西归当铺所有,其实相当于抵押借款的一种,只不过比银行、钱庄照顾的面更低层一些。

    陈子锟让人拉了两辆洋车去当铺,只换来一百块钱,一百二买的洋车,一辆只能当五十块钱,这就是当铺的黑心之处,当然赎回的时候可不止这个价了,起码要贴给他们五块钱。

    “再当两辆!”陈子锟是义无反顾了,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大海哥捞出来。

    ……

    就在陈子锟忙乎着筹钱捞人的时候,北大校园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考试,考试吸引了无数的学生和教授,甚至连校长蔡元培都被惊动了。

    这场考试,源于上学期末辜鸿铭教授和学生们的一场打赌,他承诺用寒假的时间将一个人力车夫的拉丁语水平从空白提高到不低于大学生的水平,后来这场赌博又扩大到了文科,胡适、刘师培、黄侃等人都加入进来,还多了另外一个试验品参与,那人同样也是个人力车夫。

    另一个人力车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莲的驱动下,徐二可谓头悬梁锥刺股,把洞房的力气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书学习,徐少爷不但放了他的假,还和同学傅斯年、罗家伦一起教他功课,一个寒假下来,徐二觉得自己肚子里已经充斥着墨水了。

    考试在红楼的一间教室举行,两张桌子摆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别放着两份试卷,分别是国文和外文,但略有区别,徐二考的是白话文和文,陈子锟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试卷是北大教授联合出题,照顾到了赌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试题不算很难。

    考试时间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场,徐二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框坐在课桌后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边的桌子依然空着,陈子锟到现在没来,围观的群众都有些不耐烦了,辜鸿铭也不断看着怀表,心中抱怨,这个小陈当真没有时间观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试,怎么还不来。

    刘师培也很着急,他是知道陈子锟的水平的,别说是这张简单的试卷了,就是北大入学考试,陈子锟都能轻松过关,所以这场赌博己方是赢定了的,可是人不来,学的再好都没用。

    人群中的林文静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么还不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眼瞅时间就到了,刘师培举手道:“我提议考试时间顺延半个小时,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学生聒噪起来,但主考官蔡元培却道:“可以,顺延半小时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人们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很快到了,陈子锟还没到,刘师培再次举起手来:“希望再顺延二十分钟。”

    这回蔡元培不答应了:“若是古时乡试,考生迟到,敢问申叔兄,贡院可会为他一人顺延考试时间。”

    刘师培无言以对。

    蔡元培又道:“当然,这场考试并非正规大考,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来晚,我许他进场便是。”

    于是,考试开始了,徐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叼着笔头做冥思苦想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

    此时,陈子锟还在京师看守所奔忙着,二百块大洋花出去果然见了效果,赵大海终于开释了,可是随身物品中那块詹天佑送的银壳汉米尔顿怀表却不翼而飞了,问狱卒,只得到不耐烦的呵斥:什么怀表?爷们没见过,上这儿讹人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当场就想揍人,被赵大海一把拉住:“大锟子,冷静。”拖着他走了。

    “操行!”狱卒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胸前怀表链闪着银光。

    回来的路上,陈子锟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试的日子,这场考试不但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更关系到辜鸿铭刘师培两位老师的面子,说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他对薛平顺和赵大海道:“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办。”话音刚落,人就飞一般没影了。

    ……

    北大红楼,考试已经进行了很久,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会出现了,即使赶来也无法完成试卷,所以,这场考试,这次赌博,将会以新文化运动一方完胜告终。

    辜鸿铭、刘师培等人面色有些难看,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道功亏一篑,虽然只是一次玩乐性质的赌博,但也隐含守旧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关系重大,要不然他俩也不会花上那么多时间去教一个车夫。

    正在所有人都认定徐二必赢之际,忽然教室的门开了,陈子锟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对不住大伙,我来晚了。”

    他整个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脸上全是汗,头上蒸腾着雾气,外衣也脱了,只穿着贴身的小褂,看起来宛如刚跑完马拉松的健将。

    蔡元培提醒道:“考试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确定要继续考试么?”

    陈子锟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先冲满脸惊愕的徐二挤挤眼睛,然后朗声道:“当然要考,请再给我一支笔。”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学,拿出一支自来水笔道:“用我的。”

    接过梦中情人递过来的那支还带着体温的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陈子锟感激的冲林文静点了点头,将拉丁文试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铅笔,做国文试题,左手持自来水笔,做拉丁文试题,左右开弓,笔走龙蛇。

    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从校长蔡元培到送茶水的仆役,全都呆住了。
《》第一卷 旧京 第七十章 春天里
    北大乃全中国人才荟萃云集之地,向来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时做国文、拉丁文试卷的神人,大家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那些对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学子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人家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试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乱涂鸦的,向来眼高于顶,自视天之骄子的北大学子岂能不为之汗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二大吃一惊,看到自己的风头完全被抢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他可没有左手拿笔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卷子,可是心已经乱了,写出来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笔在试卷上刷刷写字的声音,不少女大学生望向陈子锟的目光里已经带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静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不时悄声对旁人说:“他是我家的车夫哦。”

    陈子锟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围观群众,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徐二立刻心虚的缩了回去。

    辜鸿铭和刘师培对视了一眼,尽是欣慰之色,别人不清楚陈子锟的底细,他俩可是心知肚明的,这小子表面上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力,其实法语俄语国文样样精通,老实说这次比试有胜之不武之嫌,不过赌博就是赌博,谁又在乎其他呢,更何况还能以此激励同学们上进,何乐而不为,所以他们绝不会揭破此事。

    陈子锟这一手唬的了大学生们,但却唬不住见多识广的教授们,看起来左右开工似乎很牛逼,其实仔细分析,欧美人用左手书写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汉字简单多了,左手书写不足为奇,而且这份试卷很多是选项题,划abcd即可,根据观察,他也不是同时答题,而是一会左边一会右边,混合作答而已。

    当然了,能做到这一点,也称得上是个人才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徐二就举着试卷站了起来:“我交卷!”然后一指陈子锟:“他怎么还在写。”

    满心希望自家车夫获胜的徐庭戈也跟着说道:“对啊,他怎么还在写,考试时间到了。”

    陈子锟才不搭理他们,闷头只顾答题,试题量很大,就算他三头六臂写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答完。

    一直暗恋徐大少爷的王月琪帮腔道:“考试时间到了,不能再让他继续写了。”

    可是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写,让他写!”

    就连本来把赌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学生们也跟着喊起来:“让他写!”

    蔡元培微笑道:“少数服从多数吧。”

    学生们欢呼起来,陈子锟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谢,偷眼瞄了瞄人群中小脸兴奋的红彤彤的林文静,更是下笔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个钟头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题量,他用了半个钟头就做完了,交卷之时,教室里掌声雷动。

    阅卷当场公开进行,由阵容强大的教授团来集体评分,全体在场同学监督,校长蔡元培最终审核。

    最终结果很快出炉,蔡元培念道:“徐二,国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没等同学们有所反应,陈子锟的成绩单也出来了,“陈子锟,国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国文扣分是因为考文言文竟然没有使用毛笔,拉丁文扣分是因为书法不够工整。”

    又是一阵暴风般的掌声,谁胜谁负已经明了,陈子锟被推上了前台,徐二心里酸溜溜的,正在懊丧,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亲切握手。

    “感谢你们,两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着徐二,一手拉着陈子锟,面对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学生道:“现在宣布输赢。”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时举起了两人的手,“结果是——双赢!”

    徐二有些发懵,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陈子锟倒是极有风度的伸手过来,“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赶紧和他握手。

    台下又是掌声一片,能进北大的学生,自然胸中自有沟壑,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通校长为何宣布这样的结果。

    蔡元培伸手压了压,等嘈杂之声平息了之后才道:“同学们,想必你们能理解我刚才宣布的这个结果,所谓赌博,不过是激励大家学习的手段而已,两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层的劳动阶层,他俩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学习的能力,他们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样,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奋,而是一个机会。”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而你们,来自全国的精英们,北大的学子们,你们有着全中国最好的师资,最好的环境,最宽松的学习氛围,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师长,还有国家投入这么大的资源供你们学习,为的就是你们成才之后奋发图强,把中华民国建设成人人有书读,有饭吃,有工作,有机会上北大的伟大而富强的国家。”

    绵长而热烈的掌声,教授们也都起立鼓掌,学生们更是满脸的激动之色,徐二被蔡校长振奋人心的演讲所打动,竟然红了眼睛,抬手擦擦眼泪,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稍歇,蔡元培道:“结果是我定的,但是具体怎么赔钱,就由你们自己做主好了,我仅代表校方向两位考生赠送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说着拿出两枚北大校徽来,分别戴在了徐二和陈子锟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门随时为二位敞开,欢迎你们在不久的将来报考我校。”

    辜鸿铭站了出来,慢悠悠道:“老朽也说两句,这场赌博,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同学们攒几个零花钱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这一场赌博,输的钱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学们下的注二百一十三块,只有一位女同学押两角钱在老朽身上,这位女同学今天来没来。”

    林文静羞答答的被同学们推了出来。

    辜鸿铭笑道:“承蒙你信得过老朽,你押了两角,现在老朽给你二十块,你可满意?”

    林文静低着头,小声说:“满意。”

    辜鸿铭哈哈大笑,让人拿了两封沉甸甸的大洋给了林文静,又道:“二百一十三块,老朽也准备好了,来呀,拿给陈小哥。”

    仆役上来,献上一个托盘,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扑上来全搂到自己怀里去。

    陈子锟也搓着手扭捏到:“这怎么好意思。”

    辜鸿铭拿小棍敲敲他:“该是你的,就拿着,别客气。”

    另一场赌约的几个当事人也站了出来,刘师培、黄侃、胡适、傅斯年罗家伦徐庭戈等一帮学生,他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胡适来宣布结果。

    胡适道:“两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为了表彰他们,赌注五百二十块大洋,我们几个教授均摊了,每人二百六十块,权作资助他二人求学所用。”

    教授们的义举更让同学们欢声雷动,陈子锟和徐二心里都乐开了花,几百块大洋对教授来说,不过是一个月薪水而已,但是对徐二来说,他要拉十年车才能攒这么多,对陈子锟来说,是解决了脚踏车资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热切的讨论,忽然有人附耳过来,低声道:“蔡校长,总理府电话,请您过去。”

    “什么事?”蔡元培皱起了眉头。

    “可能是陈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总长也被召唤了。”

    “好吧,我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场,最近的报章连篇累牍的报道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让他极其被动,虽然明知道这场风波是政府里以徐树铮为首的一帮守旧派搞出来的,但是身为一校之长,他不得不扛起这个责任来。

    ……

    教授们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帮人带着徐二庆贺去了,王月琪也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阿叔,我要谢谢你哦,帮我赢了好多钱。”林文静道。

    “呵呵,是阿叔谢你才对,阿叔赢的钱更多哦。”陈子锟拍拍褡裢袋,走上去问道:“放学了,回家么?”

    “嗯。”林文静点点头。

    “我送你。”陈子锟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静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声音又糯又甜,陈子锟半边身子都酥了,他的美梦变成了现实,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裢袋里,装满了现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丽的姑娘。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砖灰瓦的胡同,悠长的叫卖声,远处紫禁城的飞檐,还有悄悄抽芽的柳树,构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画卷。

    路边有买风车的小贩,陈子锟财大气粗,掏了一枚大子儿买了个风车,林文静拿在手上,鼓起可爱的小腮帮吹了吹,觉得风力不够足,索性举着风车跑动起来,白色的围巾在风中飘舞,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胡同里。

    陈子锟笑呵呵的在后面跟着,此刻的他并不知道,1919年春天里的这个平凡的日子,将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第一卷 旧京 第七十一章 老赵家的后代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东安市场,陈子锟故意道:“我想买一辆脚踏车,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林文静立刻欢呼雀跃,陪着陈子锟进了市场,一家一家铺子看过来,显然她是做过一番研究的,对各种脚踏车的品牌和特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东安市场里的脚踏车,比东交民巷商店里卖的便宜多了,而且货色很全,英国三枪、德国鸟牌、美国诺顿、日本菊花、价格从高到低各有不同,最后在林文静的建议下,陈子锟选中了一辆瑞士出品的阿尔卑斯牌脚踏车。

    “客官,你眼光绝对是这个。”伙计伸出大拇指赞道,“瑞士货比德国货还扎实,你想啊,人家造钟表出身的,造脚踏车不跟玩似的,这么好的车子,漂洋过海从欧罗巴运过来,只收您二百一,您还想什么去啊。”

    陈子锟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子,啧啧连声:“车把有点歪,辐条少了一根,这儿还有点生锈。”

    伙计赶忙解释:“哪儿啊,就这样,不是歪,车条更不能少,这不是锈,是个泥点,一擦就掉。”

    卖东西的人多精明,知道嫌弃货物的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一番口若悬河的吹嘘和保证之后,陈子锟终于以二百块的价格买下了这辆阿尔卑斯脚踏车。

    伙计帮着把车胎打足了气,全车上下擦了一遍,又奉送了一截气门芯,客客气气把两位顾客送出了门:“您二位慢走。”

    推着自行车出了铺子,陈子锟问林文静:“你会骑么?”

    “我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大笑起来,林文静笑的前仰后合,指着陈子锟笑道:“阿叔,你不会还买车啊。”

    陈子锟笑了一阵,忽然觉得林文静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就停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笑脸,林文静似乎感受到了阿叔火辣辣的目光,赶忙止住笑,问道:“那怎么办呢,你总不会推着回家吧。”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骑脚踏车的,不会可以学嘛,看我的。”陈子锟说着骑上了这辆二十六英寸轮的脚踏车,他身高腿长,骑上之后双脚可以着地,两腿一蹬脚踏车就向前滑行而去,扭啊扭的蛇形前进,绕了一圈之后,竟然很像一回事了。

    陈子锟将车刹在林文静面前,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啊。”

    “嗯……”林文静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脚踏车的诱惑,点头答应,“好啊。”

    于是,两人找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陈子锟扶林文静骑上脚踏车,在一旁护卫着,指导着,林文静冰雪聪明,不大工夫也学会的差不多了,只是胆子太小,只敢在没人的道路上骑,还得陈子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护驾。

    “阿叔,你可千万别撒手啊。”林文静喋喋不休的念叨着。

    “不撒手,护着你呢。”陈子锟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响着,给了林文静极大的信心和安全感,行车规矩从歪歪扭扭变成了笔直。

    “我会骑脚踏车了。”林文静欣喜的大叫,一回头,陈子锟却早已撒手,站在远处了。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停下车子,用力的点点头:“记住了。”

    洋人教堂上的大钟敲响了五点的钟声,林文静忙道:“我得赶紧回家了。”

    陈子锟接过脚踏车,道:“我送你吧。”

    林文静歪着头想了想,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是自己经常坐阿叔拉的洋车,这一回只不过换成脚踏车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所以她还是很乐意的坐上了脚踏车的后座。

    “开动喽。”陈子锟脚一蹬,脚踏车在空荡荡的胡同里急驰而过,吓得林文静急忙抓住他的衣服:“太快了,吓死人了。”

    “害怕就搂住我的腰。”陈子锟道。

    林文静才不好意思搂他的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后襟,不过这样还是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球,一些上年纪的人不由痛心疾首道:“伤风败俗啊。”

    回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门口,陈子锟停下脚踏车,让林文静先跳下来,然后自己也下了车,把车子支起来,笑咪咪的说:“林小姐,这辆车送给你。”

    “送给我?不要不要,太贵重了。”林文静慌忙摆手。

    “那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呢?”陈子锟继续笑问。

    “是……不敢。”林文静摆弄着衣角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敢?”

    “阿叔为什么非要送我脚踏车?”

    “因为你说过想要一辆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想办法弄来给你的。”

    林文静沉默了,她虽然天真无邪,但并不是一个笨女孩,此刻她已经全明白了,钢笔、烤鸭、焰火晚会入场券,甚至还有六国饭店那位神秘的先生,都出自陈子锟的手笔。

    “可是……阿叔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林文静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

    陈子锟抓耳挠腮,张口结舌,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他的豪迈和英勇全都不知所踪了。

    正在尴尬之际,张伯出来了,看到两人站在门口,顿时奇道:“怎么不进来?”

    陈子锟忙道:“我还有事,回见。”说完撒丫子跑了。

    “这孩子,闹得哪一出啊。”张伯纳闷道,又看看脚踏车,“小姐,这车?”

    “张伯,帮我抬到院子里去吧。”林文静道,又看了看陈子锟仓皇逃走的背影,心里竟然美滋滋的。

    张伯帮忙把脚踏车抬进了院子,米姨看到林文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崭新的外国脚踏车,顿时心头火起,不过此时教育部的一些同事正在探望林之民,所以不便发作。

    等同事们走了,林太太发飙了,恶狠狠地质问林文静,脚踏车是从哪里弄来的,林文静自然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是别人送的,林太太哪里相信,讥笑道:“好笑了,几百块的脚踏车,怎么没人送阿拉一辆。”

    又逼问林之民:“说,是不是你出钱给她买的,病成这样还乱花钱,当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好,阿拉带文龙回上海,侬父女俩一起过好啦。”

    病榻上的林之民苦苦解释,太太就是不吃这一套,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直到大半夜还不安生。

    脚踏车孤零零的停在院子里,谁也不敢去碰,林文静躲在西厢房里对着孤灯潸然泪下,耳畔依然是正房里传来的怒骂声。

    ……

    陈子锟没回车厂,而是溜到了京师警察厅看守所附近,找了个旮旯蹲着,七点多钟的时候,目标终于出现,一个穿黑制服的狱卒从看守所里出来,哼着小调扬长而去,陈子锟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尾随过去,疾步上前照头就是一板砖。

    这可不是洋人盖房子用的那种红砖,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青砖,保不齐还是乾隆年前烧制的,那份量老重了,一砖下去,脑浆子都能砸出来。

    不过陈子锟手上还是留了劲的,只把狱卒砸昏过去,迅速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汉米尔顿银怀表先抄过来,然后是几块大洋,一些零碎钞票和铜子儿,一股脑摸走,丢下狱卒扬长而去,到胡同口叫了辆洋车,直奔柳树胡同去了。

    到了大杂院,宝庆正蹲在门口,看见陈子锟下车,顿时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一进院子,满鼻子都是酒菜香味,原来是老赵家摆宴为儿子压惊,同时感谢老少爷们的鼎力相助,薛大叔也被请到了席上,但是主座却空着。

    “大锟子,上座给你留着呢。”大海媳妇端着一盘子凉拌耳丝过来,笑吟吟的说。

    “我不敢坐,还是请赵大爷或者薛大叔坐吧。”这种场合陈子锟从不托大,说啥不愿意坐上首,最后还是让大海爹坐了,陈子锟在一旁陪坐,在开席之间,他把银怀表掏了出来:“大海哥,接着。

    赵大海眼疾手快,接过了怀表,搭眼一看,正是自己那一块,顿时笑道:“真有你的。

    陈子锟呵呵一笑,大家心照不宣。

    席上坐着的都是男人,推杯换盏喝个不停,女人们在厨下帮忙,烧火做饭,端菜盛饭,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狗剩开始不老实了,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的,忽然拱了出来,摆弄着陈子锟胸前的北大校徽问道:“叔,这是啥?”

    陈子锟道:“这是北京大学的校徽,蔡元培校长亲自给叔叔戴上的哦。”

    大家惊讶起来,小顺子瞪着眼睛问道:“大锟子,你别吓我,你啥时候成大学生了?”

    陈子锟道:“还没,不过快了,蔡校长让我报考北大呢。”

    大家啧啧惊叹,端菜上来的杏儿听说陈子锟要上北大,顿时黯然神伤,人家是堂堂大学生,自己不但不识字,还裹着小脚,看来还是断了心思比较好。

    赵大海道:“我正愁找不到有学问的人给儿子起学名呢,眼瞅着狗剩就要开蒙读书了,不如大锟子帮你侄子取个学名吧。”

    陈子锟当仁不让,思索片刻道:“为了铭记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就叫铭吧,不过单字不好念,不妨再加一个字,就从我的名字里取,子铭,怎么样?”

    “赵子铭,嗯,这名字好,朗朗上口,又有阳刚之气。”赵大海品头论足,几个老家伙也颇以为然。

    赵大海把儿子叫过来说道:“狗剩,你以后就叫赵子铭,记住了,这是你锟叔帮你取得名字。”
《》第一卷 旧京 第七十二章 病故
    赵大海的年假结束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要乘坐火车赶赴郑州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赵大海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做操锻炼身体,媳妇在厨下忙着烙饼,煮鸡蛋,从北京到郑州,火车要走好几天,得预备点干粮才行。

    大海娘把儿子的行李都整理妥了,一个包袱卷,里面是新做的褂子裤子,还有一双布鞋,针脚细密,每一根线都蕴含了母亲的慈爱。

    赵子铭被吵醒了,趴在床头看奶奶整理行李,托着腮帮子问道:“奶奶,爹爹啥时候回来啊?”

    “再过年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奶奶轻轻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瓜。

    时候不早了,赵大海回屋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大杂院,看到门口居然停了四辆洋车,陈子锟带着三个车夫早早等在这里了。

    “大海哥,我们送你。”车夫们齐刷刷的说着,帮忙把行李抬到了车上,大海一家人全都上了车,直奔正阳门西站而去。

    赵大海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乘车免票,陈子锟去买了几张月台票,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月台上,汽笛长鸣,白雾茫茫,离愁别绪,溢于言表。

    “来,让爹抱抱。”赵大海伸手把儿子接过来,在他脸蛋上啃了一口,被爹爹胡子扎疼的小赵子铭哇哇乱叫,赵大海开心的哈哈大笑,把儿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在了陈子锟手里。

    “拿着看时间。”他说。

    陈子锟一看,竟然是那块詹天佑赠送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

    “大海哥,这怎么能行。”他赶忙推辞。

    “拿着,是爷们就别婆婆妈妈的。”赵大海佯怒道。

    “好,我就拿着。”陈子锟也不矫情,将怀表揣进了口袋,赵大海帮他将怀表链挂好,忽然,陈子锟看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身材,一袭长衫加上白围巾,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员,身旁还有个年轻女孩。

    “毛助理,你是今天的车啊,也不通知我一声。”陈子锟走过去和他握手道。

    毛助理正在和开慧话别,看到陈子锟出现有些吃惊,随即笑道:“我倒是想通知你,可你神龙不见首尾,通知不到啊,对了,还没恭喜你,赢得了胜利。”

    陈子锟笑道:“我忘了这茬了,我要不去图书馆,你就联系不到我,不过老天有眼,让我们在车站遇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哥,赵大海,京汉铁路的工人。”

    毛助理上前和赵大海握手,两人寒暄几句,毛助理笑道:“正愁路上没人说话呢,看赵兄应该是个健谈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的湖南口音。”

    赵大海笑道:“我在长沙呆过一段时间,不能说,但是听没问题。”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你们旅途上互相照应点,我们也能放心了。”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快要开车了,毛助理和赵大海最后才上车,站在门口向亲人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

    月台上,大家也挥手惜别,忽然赵子铭从母亲怀里挣脱开了,撒腿跟着火车跑起来,边跑边喊:“爸爸~~”

    ……

    林宅,脚踏车依旧孤零零的停在院子中央,太太发了话,事情没有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动这辆车。

    林文静一大早就上学去了,林先生昨夜和太太吵了好久,早上洗脸的时候吐了几口血,病情愈加严重了,太太亲自去请了一位日本医生来诊治。

    日本医生名叫小野次郎,是教育部周树人先生介绍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的毕业生,正经西医出身,来华开诊所多年,也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名医了。

    小野医生用听诊器帮林之民听了肺部的声音后,不假思索的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对林太太说:“这个的,每天三次服用,效果大大的好。”

    林太太赶紧道谢:“谢谢小野先生,这个多少钱?”

    “十块钱就可以。”

    林太太付了十块钱,又帮小野医生叫了汽车,亲自送他出去,回来后用汤匙喂先生喝药。

    林之民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味道这么苦,不对头啊。”

    林太太道:“亏你还是文化人,良药苦口不懂么?”

    林之民咳嗽了几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药和以前服用的药水很不一样,我怕搞错了。”

    林太太大怒:“搞错?日本名医怎么可能搞错,你知不知道你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钱,出诊费五块,汽车费两块,药费十块,这样下去日子没发过了,你爱喝不喝!”

    说完撂了药碗,一边生闷气去了。

    林之民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这位续弦的太太是上海人,小业主家庭出身,本来脾气就不是太好,再加上最近教育部发不出薪水,自己又得了重病,女儿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这么大的压力压在她一个人肩上,不发飙才怪。

    “好,我喝。”林之民捏着鼻子将药水全喝了下去,拿毛巾擦擦嘴,对站在卧室门口的儿子道:“文龙,过来让爹看看。”

    林文龙怯生生的刚要过来,忽见爹爹脸色一变,扑的吐出一口鲜血来,紧接着是豆大的汗珠滚落,整个人在床上抽搐起来,吓得他哇哇大哭:“姆妈,姆妈,快来啊。”

    “哪能噶大声。”林太太满面怒容的走过来,一看这个阵仗也慌了神,一边喊林妈张伯过来帮忙,一边上去帮丈夫掐人中。

    林之民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太太愣了片刻,伸手去摸丈夫的鼻息,已经完全没了气息。

    张伯跑进来报告道:“太太,洋车叫来了。”忽然看到这副情景,顿时呆住了。

    林太太出奇的冷静,发号施令道:“张伯,你去教育部报丧,就说先生走了,林妈,你打电话让小野医生来,我得问问他,开的什么药。”

    两个下人忧心忡忡的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儿子。

    “姆妈,爹爹怎么不说话了。”林文龙抬着小脑袋问道。

    林太太清瘦的脸上,两行泪刷的流了下来,抱着儿子哽咽道:“文龙,爹爹走了。”

    ……

    今天的北大校园,依旧在讨论昨日之事,身为赌博中的赢家之一,林文静受到了同学们的关注,有人让她讲讲车夫的来历,有人让她请客,校园里欢快的气氛冲淡了她的忧伤,一天就这么过下来了,下午四点,放学回家,跟着王月琪的脚踏车蹭了一路,回到胡同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不是米姨租赁的那一辆,自家大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张伯也不像往常那样坐在门房里,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院子,看到很多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大概是父亲的同事吧。

    快步进屋,顿时呆住了,父亲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米姨和文龙身上披了麻布,正坐在一旁泣不成声,一瞬间林文静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林文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她浑浑噩噩的爬起来坐在桌前,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有那辆脚踏车,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的那样匆忙,甚至没给自己留下一句话。

    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打开鸡心盒子,照片上的三个人正温馨美满的笑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林先生暴亡,教育部派人协助处理后事,开错药致人死亡的小野医生躲进了东交民巷,据说当晚就乘火车跑到天津,坐船离开中国了。

    教育部总长傅增湘亲自前来吊唁,在京亲朋友好亦来烧纸,值得注意的是,北大教授陈独秀是独自一人来的,有小道消息说,北大将他的文科学长职位摘了,只保留教授职称,并且给了一整年的假期,陈独秀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愤然辞职,现在已经不是北大的一分子了。

    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披麻戴孝,不停对来吊唁的友好鞠躬行礼,张伯和林妈在院子里摇头叹气,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

    林家发生变故之际,陈子锟正在熊希龄府上作客。

    熊希龄道:“子锟啊,我托人送到佛山和上海的信有回音了。”

    陈子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有什么结果?”

    “上海精武门的霍元甲师傅早就不在了,他的大徒弟刘振生回复说,霍师傅从来没有收过姓陈的徒弟,而广东佛山宝芝林的黄飞鸿师傅依然健在,他看了你的照片后也是同样的答复,说是从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陈子锟大感意外:“这是怎么回事?杜心武先生说,我的功夫确实是他们两家的嫡传啊。”

    熊希龄道:“或许别人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我以为,英雄不问出处,对于自己的身世问题你也不用过于挂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关注。”

    陈子锟道:“熊老有何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熊希龄摇头道:“我并不希望你成长为一个只会蛮干的武夫,知道我上次为什么带你去六国饭店见林长民他们么?”

    陈子锟灵机一动:“熊老是让我耳濡目染国家大事?”

    熊希龄道:“正是,如今南北分裂,武夫当政,各地督军割据称霸,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如此境况之下,段祺瑞依然穷兵黩武,向日本借款数亿,编练参战军,哼,借着参加欧战的名义,扩充自己的武装,购买日械,雇佣日本教官,连拉跑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袁世凯都不敢答应的二十一条第五号,到段祺瑞这儿,却是顺利通过了,你说,这不是卖国是什么!”

    陈子锟深以为然,道:“熊老可有对策,诛此国贼?”

    熊希龄叹口气道:“刺杀是无法解决中国的问题的,宋教仁被刺,陶成章被刺,陈其美被刺,汤化龙被刺,死了这么多人,中国没有丝毫民主和富强的迹象,却是越来越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