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尖
作者:从不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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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一章
    第章

    窗外五更的梆子刚过,苏玫就听见耳房一阵悉索。是那个叫雪芽的丫鬟又开始熬药了吧。苏玫想着。

    果然,不大一会儿,一阵烟火气就仿佛从炕角墙缝儿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那股子熟悉的药味蔓延了进来。呛得苏玫实在禁不住,只好忍着伤痛,勉力将被子稍稍往鼻子处掩了掩,不过片刻后,就又因为嗅到被子里的霉味儿,迫不及待的逃了出来。

    可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苏玫直到现在,合上眼,还仿佛能看见抄府那天凄惶奔逃的婢女、天牢草席旁肮脏乱窜的老鼠、法场上凌空迸起的鲜血以及那滚了一地的人头……

    她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再顾不得什么京都首屈一指的才女、太子妃苏玫的做派,管他霉味烟味的,把头胡乱埋进被子里,恨不能再也不要睁开眼。

    然而那些令她痛苦不迭的记忆,就如附骨之疽,甚至伴随她穿过幽冥往生之境,也无一逃得开。

    苏玫曾经是大周京都贵女心中的一根刺。

    她是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苏裴敏唯一的嫡女,陈留苏家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苏裴敏曾连中解元、会员、状元,乃是大周赫赫有名的“苏三元”,又出身世禄之家,圣上甚至御口亲赞他“天下才有一石,苏裴敏独占八斗”。

    对于苏玫来说,拥有这样文采斐然、官居一品的父亲,除了让京都贵女们暗生妒恨,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

    父母虽爱苏玫,却更不会轻纵她,妇言德工、琴棋书画,无一不要习得精通。未出阁时,每一次闺阁女儿间的诗会、文会,苏玫都不仅要独占鳌头,还得不落窠臼,不可坠了苏家名声。

    日夜苦学之时,苏玫也曾累到极致,满面泪水的问母亲: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尚且有失礼之时,光禄大夫家的小姐甚至写不出一首小诗,她们地位身份尚且不如自己,为何偏偏她要过得这样辛苦?

    答案永远只有那一个——

    因为你是陈留苏氏的女儿。

    是啊,因为她姓苏,所以当家族需要时,慈爱宽和的父亲,会亲手将她嫁入太子府为妃!

    因为她姓苏,所以当太子洞房之时鄙夷她的容貌,而强扯了她的陪嫁侍女上床,她也不能抗拒!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得知女儿在太子府上守活寡的父母,会为她张目?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就不用处处忍受太子的放浪形骸,还要为他掩盖?

    是不是如果她不姓苏,六皇子构陷太子谋反之时,就不会牵连阖府抄斩?

    泪水浸透了被角,苏玫苦笑了一下。

    啊……好像,她现在真的不姓苏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苏玫也说不清楚。

    她只记得上一刻,自己人还在法场上,只着一件滚了满身草屑泥垢的中衣,夕阳似血,晃在刀斧手上的刃上,投影在苏玫的眼底。一时间,心痛欲绝、愤懑悲戚和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是身边那些太子嫔妾的哀啼,竟都忽儿忽儿地慢慢远去。

    死去元知万事空。

    这句话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忍不住在巨刃落下时,微微笑了笑。

    然后,便是一阵剧痛。

    但是这剧痛却意外的不在脖颈,而在额头。

    苏玫当时怕极了,难不成是刀斧手劈歪了手?

    她强忍着剧痛睁开眼,却只见一片血色。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混着冰碴,糊在她的眼前。

    盛夏时节哪里来的冰碴?

    还不待她多想,只听得一片人声嘈杂,随后一双大手将她自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张满是慌张焦急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一阵阵急促的呼唤从这人乱蓬蓬的胡子里传出来:“怀苓怀苓!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这是……谁啊?

    然而到底伤痛难忍,不等她想出个究竟来,便意识不清,昏死过去。

    随后便是连夜高烧,烧得苏玫昏昏沉沉,几番惊厥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时常能听见那大胡子震耳欲聋的呵斥,多是些“庸医”“该死”之类的。

    等到她终于烧退清醒过来,法场问斩早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这也就罢了,当苏玫发现自己手脚竟然变得只有幼童大小时,又是一番惊恐欲绝。一时间卫所上下鸡飞狗跳,闹得满城都知道都指挥使家的小姐“魇着了”。

    真是再荒诞的话本,也写不出苏玫如今的遭遇。

    刀斧一劈之下,她没枉下阎罗殿,竟被劈成了一个九岁女童!

    这个名唤“怀苓”的女童也是顽劣。据丫鬟雪芽说,她这小脑袋瓜儿就是淘气偷爬城楼,结果天寒地冻脚下一滑,摔在城楼台阶上撞破的。

    也不知是军中大夫医术高明,还是苏玫这缕魂魄忽儿入体的缘故,女童的命就这样保住了。

    而苏玫也没魂飞魄散,竟然就这样替换了这孩子,天天躺在炕上吃药养病。

    对苏玫来说,能活着的感觉自然比死好。

    只是……

    “吱嘎——”

    门框发出刺耳的声音。苏玫一看,果然是那雪芽熬好了药。

    只见这已经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笨手笨脚的捧着一碗汤药,也不知道腾出一只手来开门,竟是用肩和背把门搪开,行为之粗鄙,甚至都及不上苏玫以前房里的粗使丫鬟万一。

    “姑娘吃药啦!”雪芽说着,小心地把药放到炕头的小几上,然后就过来把苏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真的是用挖的。

    小丫鬟的手指勾住了小姐的头发也不自知,这一番忙活,就生拽下一根来,疼得苏玫一抽气。

    “姑娘要想快点病好起来,就别怕吃药苦啊,良药苦口呢。咱们吃完了,雪芽就给你拿云片糕吃,可甜了呢。”雪芽一边哄小孩一样絮叨着,一边一口口喂苏玫吃药,尽管举止实在不体贴,眉宇间的关切和怜惜却实在做不得假。

    虽然是个傻笨的,倒也确实忠心。苏玫心里暗叹。

    药汤很苦,可对过去几乎日日拿药当饭吃的苏玫来说,就稀疏平常了。

    雪芽虽然奇怪过去最讨厌药味的小姐如今居然不躲不避,但见小姐面色苍白,额头包得严严实实,平日里飞扬的神采,都像被暴风雪摧残过似得,只剩下怏怏不乐,便越发觉得自家小姐吃了大亏,只恨不得马上把小姐失的血气补回来。喂完了药,便打算去小厨房熬些红枣枸杞等滋补之物给小姐。

    厨娘徐氏一听雪芽说想给小姐补气血,二话不说,指挥着人去问大夫,“先去姜大夫那问问,小姐的药有什么犯忌的没,再去找我家那口子给小姐寻摸些雉鸡、山药来,”然后转头和雪芽说,“药虽好也不能当饭吃,小姐才这么大点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想把那丢了的血补回来,还是得吃些肉食。没什么说的,就交给我吧,保准儿把姑娘养好!”

    偌大的都司衙门里只住了方怀苓这一个小姐,又向来活泼淘气,伶俐可人,结果一夜之间跌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省,杂役粗仆无不提着心,每日向雪芽探问情况。如今得知不仅伤势见好,小姐性格也温顺了许多,纷纷合掌称庆,各处欢喜不提。

    仆佣不知就里,尚且能只顾高兴,武宁侯方毅却一边为孙女的转危为安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握着京都的家信陷入了两难。

    都说五十知天命,方毅却觉得自己如今反倒是不知天命何为。

    世人均道方毅的武宁侯位,是铁蹄下累累白骨堆砌而成。这位被大周两任皇帝倚为长城的猛将,曾破北鞑子、南吐蕃,骁勇冠绝,运筹帷幄,南征北讨三十余年,只尝一次败绩。

    而那唯一的一败,却让他一夜白首。

    那是九年前,本是风调雨顺的年景,黑水靺鞨和白山靺鞨却突然携手南下犯边,打了辽东都司一个措手不及,竟被通敌叛逆诈开了辽中卫的城门,留守的长子方伯达血战至死。

    待到方毅领兵回援时,儿子的人头还悬在城门之上,虎目怒视,满面不甘。

    短短一日之间,卫所内就被屠至十室九空。

    挚交好友布政使孟广平被一柄□□钉死在城楼之上。孟广平之女、方毅的三儿媳孟宝君在都司府衙的密室门外,为保清白撞柱自尽。

    而当时不足一岁的孙女方怀苓和三儿子方伯然,却藏在那密室夹墙里,成了阖府唯二的幸存者。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毅已不想再追究。他只见自己幸存的儿子两股战战、魂飞魄散,而奄奄一息的方怀苓,则险些被自己的爹捂死在襁褓之内。

    当方毅将方怀苓抱在怀中时,此前还玉雪可人的小孙女,脸上乌青一片,已经只能像小猫儿一样微微哼气了。

    这小小婴儿此时只知为饥寒交迫而哀啼,却不知外祖、母亲都已遇难,父亲已然吓破了胆,人世间的坎坷悲苦未来只怕更难逃脱。

    她的幸存,竟比夭折更加无奈。

    方毅一生见惯生死,原本身无杂念,从不畏惧马革裹尸,就算亲睹嫡长子战死,也不过怒发冲冠,屠杀千万以祭骨血。然而就从方怀苓入怀的那一刻,这位百战将军的铁石心肠竟也颤了一颤。

    从今以后,她只怕唯有自己这个祖父可以依靠了。( .)
章节目录 第二章
    第2章

    书接上回。却说年方九岁的方怀苓平日尽管顽皮,但也不会半夜偷遛出府,里面自然另有内情。

    此事却和方毅手中的这封京都家信脱不开干系。

    方毅是守边大将,按大周的规矩,家室妻小自然都留在京都。这封信就是京中老妻闵氏遣人所写。

    方毅父亲方白头原本只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若不是恰逢大争之世,朝代更迭,风云际会,又踩了狗屎运的结交上了后来的大周太|祖,一下子跃上金枝当了侯爷,方氏一脉如今只怕还在大山里当土匪呢。

    像方白头这样的父亲又能给方毅找啥好亲事?现如今堂堂武宁侯府的太夫人闵氏,其实就是当年方白头同一个土匪窝里出来的把兄弟的闺女,闺名就叫闵翠花。

    闵氏虽然目不识丁,但从十里大山中练出了好身板,最是好生养不过,三个嫡子无不身强体壮,自诩为方家传宗接代立下了汗马功劳。少年夫妻老来伴,何况方毅经年征战在外,家中全依仗闵氏,方毅对老妻也素来多几分敬重,哪怕闵氏如何胡闹,他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闵氏写信多为口述,由另一位粗通文墨的通房李氏代笔。

    信中除却那些惯例的家长里短絮叨,闵氏连用了三幅信纸,督促方毅把方怀苓送回京都。

    “二丫头也九岁了,侯爷领兵在外,如何教养女娃娃?女孩家早晚也要议亲,你难道还想把二丫头嫁到辽东?俗话说,高嫁低娶,京都好儿郎也不多,不及早相看,岂不是就要错过好姻缘。何况你这把年纪,又能看顾二丫头多久,将来出嫁还不是要指望老三?为了孩子好,你也该趁早将人送回亲爹身边抚养。”

    这信读起来虽然文白参杂,内容又东一句西一句,可却更加情真意切,犹如老妻人在身旁。

    方毅婆娑着信纸,长叹一声,还是抉择不下。

    因武宁侯府是以武传家,方毅镇守辽东无暇他顾,但侯府继承人选可是轻忽不得。自家媳妇儿有几斤几两,方毅真是太清楚了,哪里敢让闵氏教养嫡长子?所以方毅早早就把大儿子方伯达拘在身边悉心调|教,剩下的仨儿子都随那老妻折腾去了。

    方伯达自幼由乃父带在身边,精心培养,刀马娴熟,英武不凡,文才武功皆为一时之选,早已请封为世子。不成想折在了辽中卫,身后只留下一个女儿,长子一支竟是绝了嗣。

    辽中血战之初虽然被靺鞨钻了空子,却以大胜告终,方毅将黑水靺鞨一支打致半残,刀锋所向,辽河以北万马齐喑。

    可长子方伯达的战死,却为武宁侯府的未来蒙上了阴影。

    消息传入京中后,圣上大悦,得知武宁侯世子战死,发下一道恩旨,称此战功过相抵,特许方毅另立世子。

    这旨意一传到辽东,直气得方毅在肚子里骂了十七八句“干你娘老子的”。

    可骂完了,还得上折子谢恩。

    但是让谁当世子呢?

    一共就四个儿子,没了一个还剩仨。方毅屈着指头数,二儿子方伯平是通房生的庶子,不提也罢,四儿子方伯轩年纪尚幼,还算不得一个成人,一时间,竟只剩下那舍了媳妇苟活下来的三子方伯然了!

    这下子方毅连骂街的力气都没了。

    这方伯然也就是方怀苓的爹,自小就娇生惯养,文不成武不就,骨头没有二两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颤。

    方毅想起他那从密室里苟且偷生的德行,就怒气冲天。

    就这样的,就这样的,就这样的……

    然而方家实在没人了呀,此时后悔没把儿子们都带在身边教养也来不及了,方毅到底还是咬着牙把方伯然的名字写进了谢恩折子里。

    方伯然当上了世子,如同逃离地狱一般奔回了京都,事后连做了一年的噩梦不提。

    只说这丧母的方怀苓,因年幼体弱经不住车马,竟然就这样被亲爹留在了辽东。方伯然回去只第二年,就纳了续弦,随后也不见提起接女儿回京。

    方毅这个当祖父的,反倒时隔三十年又体会了一把当爹妈的感觉,一把屎一把尿将孙女拉扯大。

    因亲手抚养,方毅对孙女儿素来视若珍宝,何况方怀苓打小便生得冰雕玉琢,仙童也似,令人见之忘忧,整个辽中卫竟无人不爱。

    军旅之人多豪迈粗犷,犹如这冰雪盖地、山川莽莽的辽东,方怀苓长于斯,竟也沾染了几分豪放不羁、开朗爽直的性子,何况在祖父辖下,从无人拘束于她,娇蛮淘气之处和京都贵女全无半点相似。

    前日也不知方怀苓从哪里得知了这封家信,翻看一番后,便起了蛮性子,偏不要回京都去。

    因方毅当晚正在城楼巡夜,方怀苓竟不顾更深路滑,甩开丫鬟侍卫等,攀上城楼来寻方毅。

    小孩不知轻重,这寒冬腊月,石梯上结了一层薄冰,她一脚落空,便摔得头破血流,险些吓掉方毅半条命去。

    事后据军医说,方怀苓头部流血虽然看似可怖,实则创口并不大,只是伤处位置不好,正在额心,若是歇养不当,怕是要留下疤来。

    方怀苓毕竟还是个女娃,若是破了相,那还了得!

    原本并没想送孙女回京的方毅,如今却开始寻思,是不是应该让方怀苓回去。毕竟闵氏有一点说得对,沙场刀枪不长眼,自己如今已年过五十,又能为孙女遮蔽几年风雨?万一怀苓真相貌有损,不如趁自己尚且谈得上位高权重之时,及早为她定下一门好亲事才是。

    想到这里,方毅一拍大腿,决定先去看看孙女再说。

    辽东都司府衙共有五进院落,配以左右厢房耳房,也称得上庭院深重。可偌大的府衙内宅里,女眷除了年方九岁的方怀苓,就只有一个打点方毅日常的通房丫鬟棉枝。

    方毅虽然贵为侯爷,为人却最是粗枝大叶,向来不通礼法规矩。见这后宅太大,干脆只用两个院落,其余尽皆锁上,仆佣也不过留用□□人而已,全叫棉枝管着,只要不耽误他方侯爷吃饭穿衣就成,其余浑不在意。

    所以当方毅撩了门帘子进屋时,自然也无人通禀。

    苏玫此时正强打精神,引着雪芽聊着家长里短,暗暗盘问着这身体的来历,突然见着方毅就这样大刺刺走了进来,险些吓得背过气去。

    要知道前身的苏家最是讲究规矩,即便是生母进女儿闺房,尚且要丫鬟婆子提前告知,就算是亲兄弟,也要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像方毅这种做派,苏玫真是闻所未闻。

    好在认出这是身体的祖父,方才没叫出声来。

    雪芽见方毅过来,忙行礼让开。而方毅于谈兵论战上最是敏感细腻不过,却对这些后宅细节一窍不通,还以为孙女青黑的一张脸,是失血后的虚弱。

    “今日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可还头痛?”他只顾着搬了个小杌子来,坐下与苏玫说话。

    苏玫定了定神,小心地回道:“还有些晕眩。”

    此时她对周身一切还所知不多,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引起方毅的怀疑。

    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苏玫如今颇有些心灰意冷,死气沉沉,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实在最怪异不过,她也不想被人发现这壳子里已换了芯儿,再另起事端。

    但以方怀苓平日的性子,徒遭重创,此时早该哭天抹泪,和祖父撒痴卖乖,可面前这孙女却突然细声细气,小脸儿紧绷,自然令方毅心中称奇。

    难不成这皮猴儿真吓着了?

    想到那天城墙上的惊怖血色,素来惯着孙女儿的方毅心中一酸,语气越发和蔼道:“怀苓别怕,碰到了头有些晕是正常的。你且不要下地,在炕上多躺些时日,就没什么妨碍了。”

    苏玫诺诺称是。

    方毅见状愈发觉她可怜,心下暗道,这小女娃平日最顽皮好动,这才躺了几天,就已经蔫蔫打不起精神来了,再躺几日,岂不是人都要废了一半?小娃娃么,还是欢快活泼的好。

    想到这里,他便自怀中掏出一个口袋,递给孙女:“怀苓,你且看祖父给你拿了什么?”

    苏玫见旁边雪芽不动如山,也不知帮她接递一下,心下气恼,只得自己伸手接过。

    这口袋十分普通,入手微沉。

    苏玫见方毅示意她打开,迟疑了一下,小心地展开袋口。

    只见内里装了四个洁白晶莹的小物件儿,似乎是玉制,却质地普通,形状也不规则,看不出是什么。

    方毅端坐着,还待看孙女惊喜的样子,却见小姑娘捧着口袋愣了片刻,竟似有些失望。

    “怀苓不喜欢?”方毅急了,“你不是一直想要这幅嘎拉哈吗?”

    嘎拉哈……是啥?

    苏玫一脸懵呆。( .)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第3章

    虽然不知道手里这叫“嘎拉哈”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苏玫却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怕不妙。

    前世当了多年太子妃,苏玫自然十分擅长掩饰情绪。

    她不紧不慢地将口袋重又系上,随意往炕头一摆,嘴里只道:“您还记得这个呐,只是我现在对它又没兴趣了。”

    其实这几日里,方毅虽然探望频繁,十分关切,却一直来去匆匆,没像今日这样摆出长谈的架势。苏玫所知不多,除了知道面前这是“祖父”,自己名叫“怀苓”,其他连身处何方都不清楚。

    雪芽虽然看似粗鄙,但毕竟是贴身丫鬟,苏玫对她一直少言少语,生怕暴露了身份。

    面前这位“祖父”则不然,一看就十分宠溺原主,人往往面对最至亲的人,反而最不设心防,多聊一会儿,必然能多知悉一些当前的消息。

    方毅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女拿腔拿调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极了。那平时咋咋呼呼的小丫头,现在竟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还拿捏起自己来了,真是有趣!

    方毅心下暗笑,苏玫哪里知道。

    她还揣度着这大胡子老人对自己的态度,感觉这祖父应该喜欢活泼的孩子,便将语气松快下来,学着前世太子府里那些嫔妾的娇嗔说话道:“躺了这么久,人都躺乏了,您给我说些故事听吧。”

    要知道前世的太子妃可是最端庄不过,就是和太子闹得最厉害时,也没丢过陈留苏氏的架子,这学起娇嗔来,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语气回转别提有多生硬。亏她自己觉不出,还生出几分“逾矩”的窃喜来。

    好在以往方怀苓是个惯爱作怪的,方毅早就久经考验,没把她这些异状放在心上。

    不过是假扮大家闺秀而已,总比那次假装是大老虎见人就追咬像点儿样。

    何况苏玫提出想听故事,这也是往日孙女惯爱痴缠自己的要求,方毅也就没有多想,只挠了挠头,索性让雪芽去给倒些热水来,便和苏玫讲起了闲话。

    别看方毅是一员猛将,相貌又粗犷,其实少时曾拜过当世大儒为师,学的虽不是科举的本事,却精通文史,胸有丘壑。尤其自领兵以来,方毅征南伐北,见多识广,举凡民间趣闻、军旅战事,无不信手拈来。他说话用词又十分风趣,向苏玫讲起南疆的奇异动物时,还会站起来模仿动作,逗得雪芽前仰后合,苏玫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我在滇南时曾见当地人骑象,那大象鼻子有这么长,十分灵活,席卷之间就像人手一般,可以捡拾食物,那里的人将大象视为祥瑞之物。”

    说到兴起,方毅站起身来,迈开几步,给苏玫形容大象的高大。

    “四蹄有这么宽,还有这么长的獠牙,豺狼虎豹也不敢侵犯,否则一脚就能踏成肉饼!”

    直听得苏玫心中惊惧,掩唇惊呼。

    方毅口中的见闻,于苏玫而言,犹如天方夜谭。虽然自幼便熟读诗书,曹冲称象之类的典故,也烂熟于胸,可是那曾经都只是墨字书简中的故事而已,她从未想过这些闺阁之外的世界,竟有如此多彩。

    “真的有那么大吗?”苏玫忍不住追问,“那么凶恶,怎能让人骑在背上?”

    “那大象虽然对猛兽毫不客气,可性情却再温顺不过,尤其喜欢小孩,若是见到你,肯定也会让你骑在背上的。”

    方毅笑呵呵地回道,见眼前的小孙女浑然忘了额头上的伤痛,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板着小脸佯装端庄,那可人逗趣的模样,简直让人的心软棉成一片。

    也不枉我如此逗她开心了。方毅想着,不由得心下大为宽慰。

    一时间,方毅也忘了来意,苏玫也忘了想探听的消息,老的使出浑身解数谈论奇闻异事,小的目眩神迷听得如痴如醉,一老一少谈得火热,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觉得累。

    结果午时一到,这几天顿顿喝药,头回如此精神的苏玫,肚子里竟“咕噜”一声,难得有了食欲。

    堂堂淑女竟然在人前腹鸣!

    苏玫羞愧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方毅却喜笑颜开:“正好我也饿了,雪芽还不快去取了饭来,今天我陪怀苓一起吃。”

    苏玫眼皮不禁抽搐了一下,祖父陪孙女用饭,这又是谁家规矩?

    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摸清面前老人两三分,知道他脾气直率,最不耐烦循规蹈矩,便眼睁睁看着雪芽不知从哪儿搬来一高脚炕桌,搁到炕上,然后打开食盒,布上有荤有素的三盘两碗。

    然后方毅也不脱靴,直接半坐在炕头,就这样端了一大碗冒尖儿的白饭,大快朵颐起来。

    苏玫低头看看碗,抬头看看祖父,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之前她喝的都是养胃的稀粥,病中不下地用食也是正常,可现在当着祖父面,让她这样坐在炕上端着碗吃东西……前世二十多年的教养霎时间让苏玫快疯魔了。

    结果雪芽还傻兮兮地劝她:“姑娘还在养伤,这几道菜是侯爷吃的,你碰不得。不过这碗粥可是用鸡汤、山药煲了好几个时辰的呢,最补气血,还香得很,你尝尝看。”

    方毅也像完全不知“食不言”是怎么回事的样子,连连道:“你快吃,别饿着。”

    这也算是“侯爷”?

    最后苏玫都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吃下去的。

    闺阁教养和审时度势在内心里大战三百回合,直打得她浑浑噩噩,吃完了饭,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方毅见孙女小脸煞白,不敢再打扰她歇息,结果走出院子才想起那封家书。又一想,孙女身体还虚弱着,若说起这事,又是一番波折,便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苏玫这一次睡着,混混沌沌间,竟似飘离了身体,面前影影幢幢,不知身在何方。

    突然听见一声惨呼道:“方伯然,你若不带上怀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声音凄厉,字字泣血,像一把刀子破开了苏玫眼前的迷雾。苏玫身形蓦地一晃,面前见一对男女正在争执。

    那男子约莫不过弱冠年纪,面色赤红,五官扭曲,正和另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拉扯不清。

    那女子容貌极美,苏玫一眼看去,不禁“咦”了一声,只觉得她长相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女子厉声叫道:“方伯然,你既然不顾怀苓死活,我定会告诉那些蛮子,你就躲在这里,叫你和我们母女俩一起死!”

    那个叫方伯然的听罢将手高高扬起,怒道:“孟宝君你敢!”

    女子抱着怀里的襁褓,后退开几步,仰着脸,讥讽地笑道:“你且看我敢不敢!”

    见对方似投鼠忌器,不敢落掌,女子又急急道:“护卫只能守住片刻,来不及了,那密室只能容下一人,只要你带上怀苓,护好她,我绝不与你争那条生路!”

    此时外面隐隐传来砍杀声,二人面色剧变。那男子上前劈手夺过婴儿,闪身藏入一旁书架背后的坑洞内。

    女子慌忙上前帮他将书架挪回墙边,待物归原位后,已看不出那处能藏人。女子定了定神,双手合十小声念了一句。

    苏玫凑上前去,听得她说:“怀苓……好宝宝……千万别哭……”

    然后她便双目紧闭,向旁边一撞,犹如赴死的飞蛾,碰死在当场。

    苏玫一声惊呼尚未出口,眼前又是一晃,一切幡然变了模样。只见自己似乎矮了一半,周围好像是书房,而手中还握着一封书信。

    苏玫神思敏捷,目光只一扫,一目十行,立刻将书信看了个遍。知道这是一封家书,催收信人将“二丫头”送回京都的。

    她也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般,立刻明白这信上的“二丫头”就是指“怀苓”,也就是此刻的自己,顿时间,凄楚无助之感如巨浪将她淹没,恍如世间再无立锥之地也似。

    这悲苦好像因为心灵的纯净,而愈发纯粹,竟让经历过一次生死的苏玫也抵抗不住。

    就在苏玫恍惚觉得“还不如死了罢”之时,突然身体一绷,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

    她扭头看去,只见一团光影悠悠地从她身体挣出,飘向了书房的门。就好像一个小人儿一样,站在门外回首看向她。

    那一眼,刺穿了眼前的迷雾,看入了苏玫的心中。她马上明白,那就是这个身体的魂魄,叫“怀苓”的女娃了。

    女娃眷恋地看着她。

    那对生的渴望,对亲人的不舍,曾经对未来的向往,竟也就在这一望里,传入了苏玫的心底。

    这突然之间血脉相连的感觉,让苏玫仿佛明白了这小怀苓的期盼和愿望。

    她的死而复生不是幸运,而是一笔沉甸甸、血淋淋的债,那是小怀苓以命相托的渴求。

    见她领悟了,那团人形光影便在门外弯下腰,虔诚地向苏玫鞠了三次躬,然后悠悠地飘向空中。

    苏玫追出门去,空中仿佛洒落下一串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她泪如雨下,俯身叩首。

    “我会替你活下去……”

    一切犹如梦幻泡影,随着透过窗棱洒入的阳光,烟消云散。

    小怀苓慢慢地睁开了眼,前尘往事已随着那“苏玫”的名字一笔勾销。( .)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第4章

    窗外拳头大的雪花砸向窗纸,发出簌簌的声音,怀苓团着被,偎在窗边,听得饶有趣味。

    京都也下雪,但那雪花却犹如梨花雨,轻飘飘软绵绵,像江南女子一般,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情愁,哪里有此处这样张狂豪迈。

    怀苓看出了神,目光渐渐空泛起来。

    如今她所处的地方,所见所觉,皆是奇奇怪怪。

    就单说这眼前的窗纸,就极别扭。也不知道是因为怎样的缘故,竟然全都糊在了窗外,莫非不怕雨雪打湿?可惜自己却要装作是这九岁的女童,见到这些费解的事物,却一样也不能开口问询,生怕被发现魂魄已换,实在是别扭至极。

    怀苓想,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况,约莫就是那传说中的“借尸还魂”了吧!

    要知道,上辈子太子几乎从不踏足她的院落,为了平心静气,也为了打发时间,她便学着宫里的娘娘们,在抱厦里设了佛龛,供了观世音菩萨,日日抄经不辍。抄了烧,烧了抄,若是都存下来,那些年月里抄的经书,怕是都能堆满那间抱厦了呢。

    也许那些经书没白抄,神佛怜悯我心诚,不忍见我忍气吞声痛苦一生,还落得如此下场,这才送我再世为人呢。

    过去种种已然恍如隔世,怀苓不禁胡思乱想道,这重活一次,又来到这样与前生截然不同的地方,只要饰演好原主,不被人发现,想必应当会如我心意,无忧无怖、顺遂一生吧?

    但愿如此。

    自从心中放下枷锁后,怀苓的心境就有了极大转变,人也平和愉悦了许多。

    这几天怀苓的做派虽然与往日截然不同,但雪芽是个没心眼儿的,尽管心里也犯嘀咕,但又琢磨也许姑娘只是受惊吓之后正常的性情转变。雪芽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过去也是陪小姐玩野了的,见主子身体差不多好了,她便开始按捺不住,撺掇怀苓玩些把戏打发时间。

    “玩点什么好呢?只我们几个,也打不了双陆呀。”怀苓感觉自己现在头也不疼了,也忍不住想松快松快。可是这府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祖父是个“侯爷”,可后院却只有几个粗使丫鬟,怀苓这个小姐房里除了雪芽这个贴身丫鬟,竟然就只有另一个嬷嬷姓潘的,堪堪能使唤。

    那个潘嬷嬷就像个哑巴,这么久,怀苓也没听见过她说过几句话。她素来神出鬼没,只在雪芽一人伺候不成时出现,平素也不知人在哪里。小姐屋里规矩犹如空设,哦不,怀苓根本怀疑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尤其是眼前这个雪芽,只要房门一关,剩她两个人时,就会没大没小的。

    果不其然,雪芽听了怀苓的话,就笑嘻嘻地回道:“哎呀,姑娘怎么想打双陆了?你不是说那是老太太们才玩的么?”

    老太太玩的?

    怀苓汗颜。打量这在她眼里堪称简陋的房间,没琴没棋没针线更无书案,想到这身体原主敢深夜往府外跑,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儿。怀苓也摸不清楚原主平日有何喜好,只能试探着问:“那你说这样的天气,我们能玩什么?”

    结果雪芽这孩子,说起玩乐的事来,立刻喜笑颜开,露出一双小虎牙,十分可爱:“要不是下这么大的雪,那能玩的可多了,打猎、骑爬犁、抽冰噶儿,还能下湖里抓鱼玩……只可惜这雪怕是还要下个两天呢。”

    说到兴起,她还攀上炕来,谄媚地靠近怀苓讨好道,“昨天侯爷不是把那副嘎拉哈送给姑娘了么?听说那东西是侯爷从一个靺鞨首领身上缴获的,上好的琇莹玉呢。以前姑娘讨要,侯爷总说贵重,就是不给,这回可算是进了咱屋啦。姑娘就不想歘一歘?”(歘:四声,东北方言)

    怀苓正听得入神,却被雪芽这逾矩的举动吓到,转而听见她口里提的那古怪词儿又是一惊。

    嘎拉哈?歘一歘?

    怀苓浑身一激灵。

    糟了!那个什么“嘎拉哈”的东西我可根本不会玩呀!歘又是什么鬼?

    结果雪芽满心都是玩耍,见怀苓没吱声,竟当她默认了,小小地欢呼一声,就出溜下了炕。

    怀苓眼睁睁看着她从箱柜里翻出方毅给的那袋东西,又捡了个类似的口袋,就乐颠颠地回来了。

    她又攀上炕来,将口袋里的物什一倒。只听“哗啦啦”,全扬在了炕头上。

    怀苓见阻拦不住,也生起好奇来,探着脖子仔细打量着这些“嘎拉哈”。

    这一看,也就看出了门道来。

    原来每一袋里有四个“嘎拉哈”,约莫应是一副。与方毅给的那副一比,雪芽找出的另一副就显得较为粗糙。虽然表面也洁白光滑,却能被看出原样来,尤其一个“嘎拉哈”上还沁着血色,那形状样式也不罕见,怀苓脑海里只一闪念,就猜到这“嘎拉哈”是啥了。

    什么“嘎拉哈”呀,这分明是不知哪种动物的骨头!

    怀苓心头一阵恶心,立刻就想让雪芽把这些污秽的东西扔掉。

    但是雪芽却没留意她,而是毫不在意地搬弄着这些骨头,嘴里还啧啧叹道:“这副玉的是怎么做的呀,和真的似得,也不知道禁得住磕碰不。”

    然后又道:“我还是拿这副旧的吧,好歹歘起来手熟。”

    说完她便执起一个小巧的剪裁成六面的布口袋,仰头说道:“姑娘,我最近可是苦练过的,不如让我先?”

    “这……”

    怀苓那句“扔出去”可说不出口了,而且见雪芽双眼放光,满是期待,她也心中一动:难不成这些骨头“嘎拉哈”就是这里的玩物?可这骨头又有什么好玩的?

    她顿了顿,还是有些好奇,便干巴巴地说道:“我觉得有点晕,自然是你先。”

    雪芽高兴地哎了一声,摩拳擦掌一番,便将那四个骨头团在手中吹了口气,叫道:“看我的!”然后把那四个骨头一并扔到炕上。

    “嘎拉哈”质地坚硬,又轻巧,当当落下后,互相磕碰,散落在一处。

    雪芽俯身看了一眼,马上露出笑容来,嘴里笑道:“看我这好手气,有两个珍儿呢!”然后不待怀苓明白她口里的意思,雪芽又将那六面口袋高高扔起,然后手在炕上一拂一带,随后再将空中落下的口袋接住了。

    此时地上那形状各异的四枚骨头,已经全变成一个朝向。

    雪芽嘻嘻一笑,片刻不停,再将那口袋扔起。还是只用那一只手,将四块散乱的“嘎拉哈”一拢,悉数抓在手里。那小手装得满满的,险些要抓不住的样子,雪芽却十分熟练,轻松又将落下的口袋接住。

    怀苓哪见过这个,直把眼睛瞪得溜圆。

    这雪芽玩起“嘎拉哈”,手法如金蛇乱舞,几乎分辨不清,竟好似她前世见过的杂耍艺人,忽上忽下,神乎其技。

    就见那雪芽手上不停,面色严肃,把一个口袋扔得上下飞舞,手里左拢右扳,如翻花蝴蝶一般,坐在炕头上将四块骨头玩得如臂指使,别提有多热闹好看了。

    怀苓的小嘴儿不由自主地慢慢圆张,心下只道:坏了,她这玩得太厉害,根本看不清呀,我可上哪儿学去?按她这口气,嘎拉哈可是素来玩惯了的,一会儿若是轮到我来,笨手笨脚的,岂不是马上露了馅?

    刚想到这里,雪芽手一歪,啪嗒一下,一个“嘎拉哈”没抓起来。她马上怏怏不快地停了手,显然是失误了。

    “难得今天玩这么好呢。”她嘀咕着,面上明显不太甘心,还是将嘎拉哈递到怀苓手里,“小姐,还是你歘的好。”

    不待怀苓拒绝,嘎拉哈已经入了手。

    “哎?”怀苓心中一紧。

    这骨头握在手中的感觉,竟然不是恶心反感,反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怀苓还没咂摸出这熟悉感由何而来呢,突然脑海一空,双手已经自动地把那四个嘎拉哈扔了出去。

    随后她的身体,就像沿袭着某种习惯一样,自发地行动了起来,如同雪芽之前做的那样,一边将口袋扔起,一边搬弄炕上的嘎拉哈,那手法之纯熟,竟比雪芽此前还快了一个档次。甚至怀苓脑海里也凭空多出了关于“嘎拉哈”的详细玩法来——这的的确确是骨头,还是羊后腿的膝盖骨呢!

    手里的嘎拉哈就好像一个开关,打开了身体关于它的记忆!

    怀苓心下骇然,手一松,满手的嘎拉哈便全扔到了地上。

    雪芽哎呀一声,忙下地去拾。再抬头一看,怀苓已经缩到了墙角处,像看妖怪一样瞪着“嘎拉哈”。

    “姑娘……你……”雪芽被怀苓的表情吓到了,讷讷地想靠近。

    怀苓猛地瞪向她,那视线如冰刀一样,震得雪芽愣怔在当场。

    好在只两三息后,姑娘的表情就渐渐松懈了下来。

    “雪芽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雪芽有些不放心,觉得姑娘的样子像是魇到了似得,可怀苓的态度却很坚决。

    “真的只是有些累了,玩了一会儿头就很痛,现在只想歪一会儿。”

    要说这辽东都司府衙没个管事的女主人,雪芽自从跟了方怀苓,就没学过什么规矩,小脑袋瓜里只记得入府时棉枝教训她的话:凡事多听小姐的,不知道怎么做时,就问潘嬷嬷。所以,被怀苓呵斥出房门后,她只徘徊了两圈,就一跺脚,寻潘嬷嬷去了。( .)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第5章

    屋内怀苓瘫在炕上,看着自己的十指发呆。

    刚才身体自发行动的感觉,就如同玩了成千上万遍,以至于完全不需要主人思考。自己“借尸还魂”之前,这怀苓小丫头平日里难不成就只玩这些劳什子东西?这到底是哪家的侯府小姐该有的做派?换做自己前世,此时正被母亲拘在屋内研习女红,背诵世家族谱,哪得一日空闲!

    怀苓心下哀哀惨呼,只觉得未来前途无亮,自己举手投足都不习惯,更别说饰演原主不被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就在怀苓忧心自己的演技时,却不知道雪芽已在后宅掀起了一阵风波。

    雪芽比怀苓大四岁,她的母亲正是怀苓的奶娘。

    当年辽中血战之后,十室九空,方怀苓母亲自尽,丫鬟婆子尽皆遇难。小怀苓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却无人能照料她。雪芽的娘原本也是良家子,却在这场兵祸里丧偶丧子,牵着仅剩的小女儿,为求活路,签下卖身契入了府,亲手奶大了方怀苓。可惜三年前,奶娘一场风寒,不幸离世。

    于心思单纯的雪芽来说,小姐不仅是小姐,也是她自小玩大的姐妹。

    因为日日泡在一起,玩乐戏耍,过去主仆二人不说心意相通,也算是极亲密了。可是自小姐重伤舒醒以后,雪芽却发现她性情大变,突然从一个极活泼欢愉的性子,变成了郁郁寡欢神思恍惚,尤其言谈举止,更是慢条斯理,竟像是骤然大了许多岁。

    起初雪芽也不曾怀疑,只道是小姐又在玩什么把戏,学那戏台上的角色呢。可今日小姐瞪视她的眼神,雪芽却越想越不对劲。

    小姐就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一般!

    莫非……是那晚在城楼,被邪祟冲撞了?

    雪芽慌慌张张寻找着潘嬷嬷,结果才穿过垂花门,就撞上了上房的大丫鬟棉柳。

    棉柳扶着被撞疼的腰,柳眉倒竖,呵斥道:“怎么莽莽撞撞的?又在闹什么?”

    雪芽到底年纪小,又素来惧怕神鬼之事,此时正是病急乱投医时,见着棉柳便慌忙扒住她的衣袖:“棉柳姐姐,你快来看看我家小姐,怎么像是魇着了什么似得?”说着就想拉她回偏院。

    棉柳可不敢进那混世小魔头的院子,忙不迭甩开雪芽道:“什么魇着了!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仔细你的嘴!”

    雪芽此时越想越害怕,这几日里的一些细节,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她脑海里窜出来,她恍然觉得那屋子里躺着的,哪里像自己日日伺候的小姐呀!

    雪芽白着脸,和棉柳说了自己的猜测。

    棉柳听着雪芽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的话,心下突地一跳。

    眼下在上房伺候方毅的共有两个大丫鬟,除了已开了脸的棉枝,就是这棉柳了。

    二人曾经都是京都侯府里伺候闵氏的一等丫鬟,被派来这辽东,本就是来打理方毅屋内事的,结果却唯独棉枝被方毅收了房。

    棉枝如今虽然只是通房丫鬟,可闵氏远在千万里外,这辽东都司府里,掌管后宅事宜的棉枝,也就只少了个妾室头衔罢了,人人都拿她当个主子对待,如何不让棉柳嫉恨。

    看着雪芽惊慌失措的小脸儿,棉柳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反过来拿住雪芽道:“侯爷可是拿姑娘当眼珠子来疼的,姑娘的事儿那就是天大的事儿。只是现下侯爷巡查防务,不在卫所里,这等大事咱们可做不得主,你且随我去与棉枝姑娘说话。”

    雪芽一个小姑娘,哪里别得过棉柳,被她拉扯着就去了上房。

    棉枝此时正和坐在耳房里给方毅缝里衣,见棉柳拉扯着雪芽,掀了门帘子就进来了,忙把手里的活计放进笸箩里,起身问:“这是怎么了,拉拉扯扯的?”

    棉柳四下一扫,见屋里还有一个上房伺候的刘嬷嬷在。

    棉枝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她知那刘嬷嬷是棉枝的亲信,素来是个尖酸刻薄记仇的,去岁上曾被小姐推翻在湖里,心里定然恨毒了方怀苓,不由得心下暗喜,脸上却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声道:“姐姐,可不好了,这丫头说姑娘冲鬼撞邪了!”

    一句话吓得屋里人都是一哆嗦,棉枝也慌了神,忙呵斥道:“瞎说什么胡话!”

    棉柳回身把雪芽推了出来,只道:“我可没胡说,姐姐你问她就知道了。”

    棉枝这许多年操持后宅,就算原本是块豆腐渣,如今也历练出几分本事来了,早就认出眼前这梳着双环髻,着一套藕色小袄的雪芽来。见她被推上前,还一副慌张的样子,棉枝不禁一双柳叶眉倒竖,啪地一拍桌沿,呵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往日念你伺候姑娘还算忠心,不通规矩的地方我也对你宽待许多,没想到竟惯出了一副恶毒心肠,就你今日这般胡说,就该拖出去发卖了!”

    棉枝料理家事日久,居移气养移体,也酿出了几分威仪,尤其一声“发卖了”,吓得雪芽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棉枝姐姐我没有胡说!”

    雪芽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声泪俱下道:“实在是自从姑娘醒来以后,处处举止怪异,一开始甚至都认不出我是谁来。我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的性子我最熟悉不过,可是如今,姑娘突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喝药也不嚷着吃糖,还经常夜半哭泣……如今这许多天了,也不见她提起顾少爷、向小姐他们,有时我提起四爷来,姑娘也面无表情,就像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似的!眼下姑娘的伤已好了,可姑娘还终日恍恍惚惚,忽喜忽悲,如何不让我疑心?棉枝姐姐,我、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呀!”

    屋里几人越听越吃惊,这种种听来的确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说,十分像冲鬼撞邪了!

    雪芽磕磕绊绊把话说完,就吓得趴在地上哆嗦。

    那刘嬷嬷此时忍不住张了嘴道:“棉枝姑娘,容老婆子说一句,这丫头的话虽然过了,但姑娘可是主子,容不得半点闪失,若是这丫头胡说也就罢了,许是姑娘真骇着了呢?此前侯爷要姑娘静养,我等就都没去探视,如今闹成这样,您还是去看看为妙。”

    棉枝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里突突直蹦。她心里也知道这事一个处理不好,自己就要吃侯爷的瓜落,可一听小姐这总总行为,十分像辽东盛传的鬼仙附体,她便如坐针毡。

    棉枝小时逃荒被卖入侯府前,曾被人贩子带着夜宿过荒山,是真格儿见过鬼火的,打那之后就最是信鬼神不过。但棉枝性格谨小慎微,在京都时,攒了银两只会求人去庙里供香烛,并不敢表露出自己真心。

    然而自来辽东,这里家仙之说盛行,多数仆役是打本地采买来的,闲暇讲起民间传说故事时,便极有地域特色。什么诸如萨满伏魔跳大神啦,胡三太奶黑老太太啦,棉枝也免不了听了不老少。起初她觉得这些太无稽,直到一次偶然遭遇,她便彻底信服了。

    这种种,棉枝瞒得过方毅,瞒得过后宅仆妇,却唯独瞒不过自小长大的棉柳。她哪里知道往日里在她面前嘘寒问暖、同气连枝的棉柳,心里早恨毒了她,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她拉下云端呢?

    此时棉柳见棉枝犹豫不决,便附和刘嬷嬷道:“是啊姐姐,刘嬷嬷说得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要先探视过姑娘的情况才好拿主意呀。”同时给她施以眼色,“姐姐素来是最有办法的,就算姑娘真有什么,也定能请来大能,为姑娘祛病破邪!”

    棉枝略定神,心道也是,倒时叫那雪芽进去试探,我不进屋就是。便起身领了刘嬷嬷和棉柳随雪芽向方怀苓的院子去了。

    雪芽战战兢兢带路。到了院门口,棉枝与她一番嘱咐,使她去试探怀苓几句便可,随后就推她进院落,先将两个粗使丫鬟支开,其余人等再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俯身贴到窗下侧耳细听。

    小怀苓自附身到此处,就没出过这间鄙陋的“闺房”,所见之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除了看天色猜测自己人在东北,甚至连身处何年何朝都不清楚。她前世位高身娇,丫鬟婆子日日环侍,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入她身侧十步,就算心下略有警觉,也想不到会有人埋伏在窗外偷听。她见雪芽蹑手蹑脚掀帘进来,神色慌张,便欠起身子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雪芽哪里背着自家小姐行过这种鬼祟之事,心里正七上八下,被怀苓这一问,当即双目圆瞪,流露出些许惊恐来。

    怀苓见她神态突变,知她有异,还不待细想,那边厢雪芽已然想起棉枝的嘱咐,大着胆子几步上前,朗声道:“小姐不好了,舒涵……少爷送您的贝儿鸟没生气儿了!”

    这贝儿鸟又叫煤山雀,是一种东北常见的山雀,不是什么名种鸣鸟,但却格外的讨方毅喜欢,觉得它鸣叫起来使人犹如身处山野,曾经养过好几只。结果这贝儿鸟叫声滴哩响亮,几只鸟雀早晚啼鸣不休,就惹了方怀苓不快,趁着方毅不在家,偷摸就给全放掉了。当时方怀苓还掐着腰放横话说,府里谁再养鸟儿扰人清梦,她就见一个放一个。

    这前因故事,借尸还魂而来的新怀苓又哪里知道,虽然对雪芽的异常心生警惕,也料想不到这瞧着就粗苯的丫头有这话里下套的本事,一时间只依着惯用的口气,淡淡地回了一句:“许是雪大天冷的缘故吧,也值得你这么惊惶?”

    她这话音一落,窗下的棉枝棉柳并刘嬷嬷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要知道雪芽这一句话里,提起的不只是山雀,那前一句里的舒涵,可是方毅的副手、都指挥同知祝永亮之女祝舒涵,哪里是什么少爷?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蒙了,这里面的小姐,究竟……是什么东西?( .)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第6章

    三人大白天活见了鬼,抖手抖脚摸出了院子回了上房,紧闭了门,面面相觑。

    举凡为官为学,必不语怪力乱神。可这后宅妇人,即便识得几个字,断得几次居家官司,心里头又哪里能不畏惧头上三尺神佛,脚下魑魅魍魉呢?莫说是棉枝棉柳和刘嬷嬷了,就是京里的几位奶奶太太,遇上这种事,也一样手足俱颤,如坠深渊。

    棉柳虽然想趁机坑棉枝一把,却属实没成想小姐是真撞了邪祟,已是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此事关系重大,快遣人通报侯爷!”

    刘嬷嬷也慌道:“侯爷今早便出了卫所,不知是去何处巡防,就是派人也不知派去哪里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半天拿不出个办法,棉枝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发寒。尤其想到此时侯爷不在府里,四爷方伯轩去押送贡品也未归,后院一个主事的男子都没有,最是阳不抑阴、正不压邪,那邪祟也不知法力如何,此时可不就是最适合它作乱的时候?

    为今之计,先寻人来压住那邪祟再说!

    拿定了主意,棉枝也不多说废话,当即指派了刘嬷嬷去寻后院管车马的管事杨荣发,道:“我曾听那杨荣发说,他姨婆是城里最有名气的萨满,能请仙的,你且去找他,便说是小姐做了噩梦,想要请她来做场法事便是。”

    刘嬷嬷领命去了,寻那杨荣发不提。

    只说刚过了午时,她便领了一辆遮盖严实的牛车入了后门,从上面请下了一位着了身藏青色棉袄,面如锅底,神情古怪能止小儿夜啼的老太。

    但见那老太吊梢眉、三角眼,一张口就露出俩豁牙来,对那刘嬷嬷带理不理,指挥着一妇人搬了一大串家伙什,便入了府。

    棉枝见了那老太如见救星,一番阔契之后,知那老太姓吕,便口甜似蜜地叫起“吕妈妈”来,手上又塞了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口里只道是小姐近日噩梦连连,不知是否有何妨害,请吕妈妈去偏院看看。

    都指挥使家的小姐摔伤在城楼这事儿闹得极大,那吕老太也不免俗,早听了七八个版本,其中也有小姐是犯了邪祟才夜游出府的。

    吕老太早暗地里想过,若是能攀上高枝搭上都指挥使家,定能显显自己的本事,以振自己在卫所内的声名。却没想到仙家开眼,竟然真让她得了这个机会,一时间只是面上八风不动,手指早在袖里激动得直颤,嘴里却花团锦簇,直将自己说得三头六臂一般,仿佛不论是神是鬼,都在她请来的仙家面前过不了三招。

    棉枝好歹也记得家丑不可外扬,早命棉柳将一路上的丫鬟婆子们都遣开,领了吕老太和她那跟班的妇人就入了怀苓的小院。

    此时怀苓正在屋里用饭。

    也巧了,几日来她在炕上也呆乏了,尤其烦了被褥染上的烟火味,今日就要求在地当间支个圆桌坐着吃。那雪芽正心里惧她,哪有半个不字,便服侍了她换了一身棉袄,蹬了一双狐毛镶边红缎面羊皮小靴,让她能下地活泛活泛。

    吕老太等人并没有遮掩行径,一入院就让怀苓听出不对来。

    她先遣了雪芽去看看“是何人聒噪”,结果雪芽就一去不回。再听院里叮叮当当越发不像样,怀苓便生了脾气,掀了厚厚的棉帘子出屋来看,结果正和装扮整齐准备入内的吕老太行了个对脸,二人皆是大吃一惊。

    怀苓只见眼前之人,一张脸涂抹了白一道红一道,头上戴着一顶铜制鹿角,身着鹿皮对襟长袍,周身坠着七彩布条,脖子上挂着四五面大大小小的铜镜,一手持了曲里拐弯的木杖,一手掌着漆成大红色的双面腰鼓,活似个恶鬼一般。

    而吕老太也眼前一亮,心头大震。

    只见面前这女娃娃年方不过八|九岁,着一身石青色八宝如意纹对襟小袄儿,头发扎着双平髻,额上还系了一条玫紫色绣菱格纹抹额,便显露出发际间那小巧精致的美人尖来。身量未足,却已是初露绝世姿容,但见那抹额之下,一对儿剪水双瞳,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顾盼间秋波慢起,若是再大上几岁,叫人溺死在其中也不可知。唯独美中不足的是,面前这小美人儿的肤色唇色都有失血色,显然气血不足,令人心生怜惜。

    吕老太尚被怀苓的好颜色惊住,怀苓却被她的这身打扮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要知道,自从还魂起,怀苓就一心认为自己是“借尸还魂”,前世看过的话本子里,这类故事也不少见,举凡狐仙妖精等,不沾染人世也就罢了,但凡扯上凡人,再遇上什么法师之类,被做法打至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面前这人涂得鬼神也似,虽然和话本里的高人相去甚远,可是一想到能出现在都司府衙,就知道肯定“法术高明”,看破自己来历岂不是轻而易举?

    怀苓骇得噔噔噔倒退三步。

    莫非,魂飞魄散,就在今日?!

    若是几日前,怀苓还为前世伤怀,约莫还会置生死与度外,可如今,她已然有了重活一回的心思。人心如水,不动则罢,既已再起涟漪,自救本能便抬了头,又岂能甘心引颈就戮?

    说时迟那时快,怀苓扭头便冲回了屋子。

    吕老太和怀苓这一愣,不过几息而已。怀苓这一退登时打破了沉默,屋外围拢的人也慌慌张张向屋内涌。

    那棉枝还想掩饰来意,嘴里直叫着“小姐莫怕,这位妈妈是给您看病的”,一边推着吕老太往屋里去。吕老太也想起自己的来意,哪管这姑娘不像个魇了鬼神的,为了口袋里沉甸甸的赏银,和自己未来的声望,口里立时高颂起怪声怪调、似喊似唱的祭词来,埋头就往里冲。而那刘嬷嬷和棉柳则一起捂着雪芽的口,围在最后探头探脑。

    结果几人刚掀了门帘,便被一桌饭菜砸了个当头,汤汤水水登时泼了吕老太满脸满身。

    吕老太气得哇呀一声,再抬头看,那小姑娘已经大马金刀地站到炕上去了。此时吕老太哪里还觉得这是个仙童也似的女娃娃,只觉得混世魔头也不过如此了,气得脑皮发紧,眼里都要吐出火来,手里持着神杖,便招呼着她那伴当妇人上去逮她——可还没靠近炕沿呢,又被怀苓站在炕上扔的一床被褥兜头罩了个严实。

    一时间,骂人的,尖叫的,呼唤帮忙的,不大的屋子里闹得沸反盈天、鸡飞狗跳。

    怀苓就趁着此时,一脚踹开了窗户,活像个小兔子似得,身手敏捷无比地翻窗就跑。

    这是她这许多天,第一次出了屋子,却没成想是在此等情况之下。

    屋外还在飘着雪花,却已小了许多,院里的积雪早被粗使丫鬟们打扫干净,唯有屋檐墙头上叠的一尺多厚的积雪,体现出先前这雪下了多大。

    怀苓深知身后的人片刻就能追来,可自己对此地茫然无知,一时间却毫无头绪,不知该逃往何处。

    来不及了!不管了,先跑再说!

    她咬着牙冲出了偏院,随直觉选了个方向就跑。

    循规蹈矩一辈子的太子妃,今生却在这片刻之内,简直干尽了前世想也不敢想的一切。

    如今小小的身影奔跑着,凉凉的雪花打在脸上,口腔里呼吸着冷冽的寒风,胸口里却像怀揣着一团烈火,怀苓只觉得自己身体越跑越轻盈矫健,却不知她的双眼也越跑越亮。

    而好运似乎也有时尽,没跑多久,她就扎进了一处死胡同里,再也无处可跑了。

    她弓着身子,扶着腿,喘息之间,突然想大声笑起来。

    人生真是一次荒诞更超过一次,哪能成想重活一次,还有这等遭遇?

    她心中竟只觉得有今日这一闹,有今日这一跑,就算真魂飞魄散,似乎也值得了。

    就在她真的笑出声时,突闻头顶墙头上有人大声喊道——

    “怀苓!这里这里!”

    她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头戴银鼠暖帽,裹了一身湖蓝色弹花暗纹棉袄的男孩,腰里缠着两股绳子,正伏在墙头向她挥手示意,那手上还套着一副绣面手套。

    “哈哈,我们还想摸进去看你,就在这撞见你啦!”那男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笑起来双眼弯弯,唇畔露一酒窝,说完还扭头向墙另一头道,“大头,你说巧不巧,我看见怀苓啦!”

    便听墙那头有人急道:“真的吗?你快拉我也上去啊!”

    电光火石之间,怀苓眼前一亮,见此处墙头并不算高,又有一处花坛可以踩踏,知道这就是救星了,急急叫道:“快,有人追我呢!拉我上去!”

    那男孩听了也不废话,叫了声“大头,给我绳子”,便从另一头扯了股绳子扔了过来。

    怀苓拾了起来,竟然无师自通,好像做了无数次一样,将绳子在自己腰上捆了三圈。

    墙头的男孩见她系好了,向另一边一挥手,绳子那边儿就极为默契地使了劲儿,怀苓脚蹬手拽,不一会儿就上了墙头。

    还不等怀苓喘口气,已见巷子那头,吕老太并了棉枝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来。

    墙头的男孩见状,被吕老太的打扮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气道:“看那打扮不是个萨满么,怎么混进你家啦?”

    怀苓哪里解释得了那么多,急道:“快走快走!”

    听她这么一说,墙外一个戴着红缎子风帽的男孩便跳着脚道:“有人来了?还不快走!戚园你还墨迹什么?”然后便伸开双臂道:“怀苓我接着你呢,跳跳跳!”

    这墙再不算高,也让怀苓头晕,哪里敢直接跳下去。那个叫戚园的男孩嘴角一撇,动作却十分利索,拉住怀苓腰间的绳子,便将她一点点放了下去。等她着了地,他自己竟直接纵身一跳,大笑着将那叫大头的男孩压了个实实成成。

    等吕老太等人追到墙根下时,墙头上徒留践踏得一塌糊涂的雪印,几人已杳然无踪。( .)
章节目录 第七章
    第7章

    怀苓被两个男孩一左一右手牵着手一路小跑,这路俩人素来是跑熟了的,几条胡同钻来钻去,很快就把都司府甩得没了影子。

    怀苓毕竟躺了多日,此前又过于紧张焦急,跑了这许久,便吃不住了,口里呵嗤直喘,脚下便慢了下来。

    那戚园见她真累了,便停了脚步,扶她靠着一户人家的院墙歇息。

    另一个叫大头的也不甘寂寞,凑过来嘴里嚷道:“怀苓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来看你?还是你又闯了什么祸,这才往外跑避风头啊?我说这才几天不见,你就变成软脚虾啦,这几步路都跑不动了,太完蛋了吧!”

    这男孩瞧着和戚园差不多大,矮壮敦实,虎头虎脑,就是头似乎确实较两人大了一圈,风帽的左右两片,侧兜着他的两颊,更显得脑袋圆滚滚,十分逗趣。

    饶是怀苓心情郁闷如此,见他这大脑袋晃来晃去的样子,也被逗笑了,还十分自然地伸手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拍完了倒把怀苓吓了一跳。

    不过那大头被拍了却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叫道:“果然没力气了,打我都打不痛啦!”

    “大头你别闹了,刚才那阵势你没看见,可不太对头,”戚园一脚把他踹开,扭头问怀苓道:“我瞧着那个打头的人打扮像是个萨满,他们追你作甚?听我娘说,我爹昨夜就和侯爷去巡边了,是不是府里有人作怪,想对你不利?”

    若说之前没时间想,这会儿过了好一阵子,怀苓心里也在琢磨,如果闹捉妖捉鬼,怎么早不闹晚不闹,好端端过了这许多日子,才闹起来?这一寻思,就想起此前那雪芽的异状来了。

    “只怕不是那什么贝儿鸟,就是那个舒涵少爷,让我露了马脚罢!”怀苓扼腕不已,心道自己再如何小心,也瞒不住近身伺候的人,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请了法师来降拿她,完全不顾府宅安宁,行事实在太过粗俗。

    怀苓觉得自己今日以后,再想装作若无其事,也不能够了,便叹了口气,对二人道:“其实这事即便和你们说了,怕你们也不敢信我。”

    戚园和大头听她如此一说,尽皆急了,连连保证绝不会不信她。

    尤其是大头,把小胸脯拍得乓乓作响,道:“怀苓你混说什么,我洪犇岂是那等没义气的?你可是我的把兄弟,我不信你信谁?我倒觉得你这样说,就是不拿我们当哥哥了!”

    把兄弟?你唤一个小丫头哪门子的把兄弟啊!

    怀苓只觉得额际又开始生疼,对这原主的做派简直快绝望了,一个大家小姐,虽说年纪还不大吧,也不该和外男这般牵扯不清,我前生到底做了什么孽,还魂一场还要面对这等乱七八糟!

    一时间,怀苓又有几分生无可恋了。

    “好了大头,我和你说,你且听完再说!”她只觉得自己声音都虚弱了几分,也懒得再想什么措词了,只想着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不信就把我送回去见法师。

    怀苓稍定了定神,便慢声细语道:“你们也知我几日前摔伤在城楼吧?其实那天我是瞧见了京都来的家信,里面祖母督促祖父,要把我送回京都。”

    戚园听到这里,生怕眼前这小人儿真的要去那万水千山之外,心里焦急,忙插嘴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你回京都呢?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得了?怀苓你可别回去!”

    怀苓感激地冲他点点头道:“我也不想回去,便去找祖父理论,谁知上城楼时,脚下一滑,就磕在楼梯上。”她指着头上的抹额给二人看,“伤得可重了,听说血都留了一大碗呢,到现在还在敷药,不过好像也不痛了。”

    两个男孩见她手指芊芊,小脸晶莹,再想象她若是一脸鲜血,重伤痛苦的样子,尽皆露出不忍来。

    “我昏了一日,醒了之后,却发现自己这一摔,可摔出了大问题。”怀苓叹了口气,轻声道,“以前的好多事,我都记不清了,见人也只觉得脸熟,也认不大出来人了,又总是头疼,根本不敢与别人说。可能是无意之间露出来了吧,他们便遣了人来做法折腾我,我可不敢回去了,若是被捉到,就要拿我当妖魔鬼怪办啦!”

    “这是哪个在趁着侯爷不在折腾你!胆大包天不要命啦!”戚园听罢蹭地蹦起来,一张小脸气得铁青,咬牙切齿道,“便是我也知道,头部可是最精密的,你这是撞得狠了,过些时日就会缓解,就算忘了些什么也无妨,军中常有的事,就连我这样的小子都知道,侯爷更是见多了,哪里会这样作怪!”

    戚园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怀苓的意料,她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感情自己这种情况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形式解释通,那还害怕个什么劲儿呢?

    她期期艾艾地问道:“可、可我甚至都不记得你们叫什么啦!”

    那大头听到这里,忙指着自己鼻子怪叫道:“不是吧,怀苓,忘了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能忘了你二哥我啊!”

    三人叽叽呱呱一气,怀苓这才知道眼前这俩小子来历也不一般。那性子稍为沉稳一点,脸上带酒窝的,姓顾,叫顾戚园,是提刑按察使顾秉宪之子,虽然年纪不大,却自幼便出入刑狱,随其父断案,性格坚毅过人。而那性格跳脱,别号大头的,则姓洪名犇,是都指挥佥事洪响的幼子。

    因方毅爱重,方怀苓也无人管束,自小便跟随这二人做小尾巴。起初她年幼力弱,顾戚园和洪犇淘气,总不爱带她,时常将她丢在某处,二人溜走自行玩耍。方怀苓又是个性子硬气的,几次三番便咬牙紧跟,不论二人是上房爬树,还是下水摸鱼,她都样样不落地跟着做,还背地里苦练一气,直至赢了顾戚园和洪犇才罢手。久而久之,戚园和洪犇也被她的毅力所折服,反而慢慢地以她为首起来。

    三人打小就厮混在一处,都不是被拘在后院长大的主儿,又听那说书先生讲了些传说故事,便像模像样地学那古人歃血为盟,自称是结义兄弟。顾戚园排行老大,方怀苓便是三妹。

    顾戚园说方怀苓的情况很常见,并不是哄她,而是确有其事。

    此类情况军中尤为常见,坠马后伤了后脑,或者对练时被击中头部,总免不了制造一些意外减员。尤其如今大周的火器正发展到鼎盛时期,火炮已然被纳入城防重器之列,每年边镇演练时,都有新兵为火器所惊,甚至短暂失忆的情况。

    顾戚园自幼就对刑名十分感兴趣,主张循名责实,对怪力乱神之流皆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怀苓这种情况,无非就是头部受创造成的正常病症,被扯到鬼怪附体上去,倒是有八成可能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而洪犇则是个简单的,听顾戚园说怀苓没事儿,他便将这事抛开脑后,反而提起了今日的来意——去东山坡上铆爬犁。

    “今年这雪下得厚实,我瞧过了,树坷拉都填满啦,尤其是东山坡,到现在还没人卯过,那角度可绝了,一路从山顶通到燕反湖,绝对能滑个痛快!而且山路被|操练的兵蛋子都踩实了,可好走呢,咱们再不去,附近那帮小子们,就要先把这好地方给糟蹋啦!”

    洪犇说得唾沫横飞,一脸兴奋,怀苓却听得一头雾水,双眼发直。

    铆、铆啥?

    爬犁又是个啥?

    顾戚园听洪犇说得,也眼中放光,好在还记得问怀苓身体:“怀苓你现在头还难受么,身体没事吧?”

    怀苓虽然心下略感不妙,可现在又只能跟着这俩人,只能点头称无事。结果她就这么的被带到了城南郊一座并不算高的小山顶上。

    北国风光,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时。

    远望去,城楼之外,群山莽莽批挂银鳞铠甲,晃耀出瑟瑟肃杀。

    然而怀苓却并不觉得心胸开阔,反而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低头往下看看,面前是十几丈高的山坡,比城墙还也要高出一头去,坡面晶莹闪亮,瞅一眼都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抖。山坡尽头则是一块结冻成冰的湖面,这若是脚下一滑滚了下去,不摔个半死也要半残!

    哪知道这还不算完,洪犇也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三个底部安了两排木板,前后有辕,似车非车的怪东西来,嘴里哈哈笑道:“瞧我多聪明,让那帮晨练的兵蛋子给小爷我的座驾一早就运上来啦!”

    “可真有你的!学会物尽其用了哈!”顾戚园也乐了,接过一个来,爱不释手,又把另一个塞给了怀苓道,“喏,你的爬犁,咱们一人一个!”

    怀苓懵懂地接过这叫爬犁的东西,见它大概四尺见方,实木制的,入手沉甸甸的,形似一个无腿儿的座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结果还不等她问呢,顾戚园已经身体力行,让她见识了这爬犁的用处。

    只见那顾戚园就坐在爬犁上,双腿一蹬,便从山顶上蹿了下去!

    怀苓口中不由自主地一声尖叫,扑到崖边一看,就看着顾戚园跨坐在爬犁上,已经像一尾入江鲤鱼,飞一般顺坡而下。

    但见那爬犁的双轨,载着顾戚园一连串的叫声笑声,一路扬尘穿雪,在陡峭的雪坡上画着曲里拐弯的轨迹,忽上忽下,捉摸不定,却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冰湖面……

    身后,洪犇哈哈笑着道:“哎呀,被戚园先铆下去啦,怀苓你别急,三哥向着你,让你先!”

    怀苓默默回头,看向这傻乐的大头,心里冰凉凉一片。

    她心里的那位前世太子妃之魂,已是无力跪地不起,欲哭无泪:

    难道天要亡我?天呐,我真恨不能当时就被吕老太她们抓住,与其被这俩人折腾,还不如干脆魂飞魄散了吧!( .)
章节目录 第八章
    第章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怀苓尖叫着,毫无心理防备地,就被洪犇推了出去!她发誓,如果知道会发生如今的事,她当初一定选择魂飞魄散!

    这爬犁轻巧极了,载着她直冲出崖边,失重感瞬间把怀苓吓傻了,只能死死握着爬犁的辕!

    她的尖叫划破云霄,随后又戛然而止!

    因为爬犁嘭地一下,砸在了雪坡上。

    这一墩,墩得怀苓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随后那爬犁就像脱了缰的野狗一样,载着怀苓疯了也似的顺坡窜下。

    这处雪坡也算比较陡峭了,沿途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爬犁的路线也并非是一条直线,而是在这坑洼之间左右摇摆,时不时还画个弧线。怀苓只觉得自己身不由己,晕头转向,想张嘴尖叫,却又被迎面扑来的雪沫糊了一嘴,和魂飞魄散的感觉也差不离了!

    这一路惊险与惊吓交加,爬犁在雪坡上滑行如飞,怀苓觉得自己这一生只怕就要死在这里时,终于飙到了山脚下。

    然而一切还没完!

    山下的湖水结了冰,爬犁一落到冰上,更像插了翅膀一样。

    怀苓也不会控爬犁,加之惊吓过度,重心不定,那爬犁竟然打起了滑来,然后不知在哪儿一磕,整个儿滴溜溜地转起了圈儿,斜斜地横飞了出去。

    这一下,怀苓可被转得昏头昏脑,只见顾戚园惊惶的脸在视野里一晃,就不见了,随后就是西里咔嚓一阵颠簸,只听噗通一声,便连人带爬犁,坠入了一处冰窟窿去了。

    也合该是怀苓倒霉,爬犁滑歪了路线,偏偏此前有人在这里刨冰洞钓鱼,隔了一夜,冻的冰并不厚,哪里禁得住她这一砸,自然整个碎掉,将怀苓陷了进去。

    怀苓毫无准备,甫一入水,就呛了几大口。

    好在她前世本是南方人,略通些水性,虽然头晕眼花,还是脚蹬手刨,硬是浮了上来。

    然而寒冬腊月,冰层下面的水寒冷刺骨,冷水就像无数食人的小鱼,在她周身撕咬,怀苓哪里受过这罪?登时就又痛又冻,手脚便划不动了。

    怕是不成了吧?

    她想。

    昏昏沉沉间,她隐约能听见顾戚园大叫着她的名字,似乎在向这边跑来。

    叫什么呀,如果不是你们,我至于如此地步吗?

    她还在脑海里羞愤地想着,随后却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

    ……

    当怀苓的意识重新苏醒时,已经不知又过了多久。

    她起初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太快、太刺激,把她的思绪全都打了死结,晕沉沉,茫然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某个小船里一样,悠悠晃晃地……

    真像是刚入东宫的那年,在荷花湖上泛舟的感觉啊……可惜后来戴昭盈就死在了那里,自己后来有多少年没再独坐小舟、漫游湖上了?

    呵……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戴昭盈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怀苓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前世她刚入主东宫时,还踌躇满志,想要做一名德才兼备、为人称颂的太子妃,就算起初为太子冷遇,也并不气馁,只道凭自己的才华早晚能让太子折腰。

    结果一切都不如她所想。

    在外人看来,太子李昱满腹诗书,气度不凡,堪当储君大任,然而这位圣眷甚隆的太子,实则好色成性、暴戾乖张、心胸狭隘。

    这一点身为太子太傅的苏裴敏自然知晓,却从未透露给女儿。

    她亲眼目睹着太子淫/乱东宫,将诸多绝色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上,甚至教唆嫔妾互相争斗,以欣赏女子妒恨丑恶为乐。而在他这变态扭曲的乐趣之下,礼部尚书之女戴昭盈,便成为了第一位牺牲品。

    不知戴昭盈淹死在湖中时,是不是也如自己方才那样,在没顶的水中绝望地挣扎……

    不过这联想实在是可怕,怀苓心里一哆嗦,那一点幽思就忽地退却了,这时,她才留意到耳畔似乎有人在大声呵骂。

    “你们这两个小混球净瞎整,冰面实不实成也不知道提前探一探!这也就是叫老子赶上了,若是怀苓真出了什么意外,看老子他|妈的不扒了你们俩的皮!”这声音清越,一口京调十分悦耳,但偏偏用词粗鲁不堪。

    然而顾戚园和洪犇却都不敢反抗,只诺诺称是。

    意识归位之后,痛感也自然恢复了。怀苓只感到湿漉漉的身子被一个热烘烘毛茸茸的东西包裹着,虽然不那么冷了,可周身都疼得要命,像被人分筋错骨了一遍似得,疼痛难忍,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怀苓?你醒了?”

    怀苓睁眼看去,原来自己正裹在一身貂皮大氅里被人抱在怀中,那人正俯身关切地问她:“那湖水冰冷,身上可是冻得疼了?”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光线自他的背后射过来,把这人耳际的碎发都染成了浅黄色。

    怀苓定睛看去,只见他大约不过二十几岁,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左侧脸颊上还有一道未曾痊愈的伤疤。这人既有几分隽永雅致的书香气,又有几分横刀立马叱咤风云的豪迈,说是书生行,说是兵将也行,气质十分奇特,此时却是一脸的宠溺关爱,殷切地望着怀苓道:

    “下次别再和这俩混小子瞎混了,再想玩什么,就等四叔回来带你玩啊。”

    这人就是怀苓的四叔方伯轩。

    却说当年方毅迫于无奈,点了三儿子方伯然做了世子后,越想越憋气,索性又几次三番上书与圣上谈条件。

    这老货先是哭丧说自己年岁越来越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马革裹尸了,自己老了不怕,怕的是手下这批骄兵悍将无人镇压得住。而且自家是武将传家,方伯然却不通兵马,自己若是一去,只怕辽东这一摊子家业就无人可托了,又得给陛下您添麻烦。

    陛下,说这么多,就是恳请您允许我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让他将来替我镇御边疆吧!

    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被他哭动心了,还是纯粹嫌他烦了,最后还真封了时年十四岁的方伯轩一个百户。从此方伯轩就离了京都,进了方毅的虎狼窝。

    被亲爹无情摧残到大的方伯轩,也只有在陪怀苓玩耍的时候,才能得到方毅的几分青眼。可以说他也是眼看着怀苓长大的,其实,方怀苓那骄纵跋扈的性子,倒是有七成是方伯轩惯出来的。举凡有人对怀苓轻慢半点,方伯轩便提着钵大的拳头找场子去了。

    方伯轩也不会带什么孩子,除了玩一些男孩子的游戏之外,就是教怀苓骑马射箭之类。练得多了,怀苓便成了如今这幅小霸王似得模样,终日和一样出身的将门子弟四处捣蛋顽皮,成了辽东官家小姐们被耳提面命的反面例子典型。

    这九年来,方伯轩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堪称天生的将种,一路从百户升至如今的游击,全靠实打实的战功,即便如此,这升迁速度也冠绝辽东了。日前他受命前往押送靺鞨朝贡的东珠等物进京,一来一回便是月余,今日归家时,正和怀苓逃家差了个前后脚。

    方伯轩为人十分机警精明,甫一回府,就看出四处不对来,又见怀苓不在府中,便动用了一些手段,很快得知了此前发生的一切,险些气炸了心肝脾肺!碍于棉枝是方毅的通房,只能权且放过,其他的刘嬷嬷和棉柳、雪芽等人,全被方伯轩拿入了柴房等候发落。

    因为知道能跳墙头接怀苓的,肯定是顾戚园、洪犇等人,方伯轩也没如何急躁,然而等他驱马赶到时,正看见搭载了怀苓的爬犁扎进了冰窟,登时把方伯轩吓得不行,好在提供了及时施救,让怀苓的小命儿好好地没出什么差错。( .)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第9章

    顾戚园和洪犇后来回家都挨了顿暴打不提,却说怀苓又惊又吓,昏沉沉被四叔带回了府,当晚就起了高烧。

    许是连番惊惧,怀苓年方九岁的身体实在吃不消,这高烧一起,便好不凶险。

    期间房里的大夫来来去去,各色药方斟酌反复,可她的体温就是居高不下下去。

    起初怀苓还有意识,也能与方伯轩打趣,和新上任的贴身小丫鬟雪蕊谈笑,后来慢慢便睁不开眼了,人也烧得直哼哼,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险些把巡防归来的方毅吓得魂飞魄散。

    其实怀苓虽然昏迷着,心里却是什么都懂的,也能听见旁人说话,可就是觉得身心疲惫不堪,眼皮重若泰山,实在睁不开,恨不能一睡了事。

    直到第三天时,怀苓昏沉间听见一位老大夫发愁地和方毅道:“小姐再如此烧下去,怕是即便救下来,也可能要伤到脑子了。”

    方毅听罢气得捏烂了手中的药碗,还将那大夫撵出了府。

    当时怀苓还心下暗喜,只觉得这回再清醒,可以直接装作烧坏了脑子,再也不怕被人发现自己将旧事都忘了。

    然而当日夜深,方毅却趁左右无人之时,捏着孙女的手,老泪纵横。

    祖父的泪水滴落在怀苓手背上,烫得她心底直颤。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在意的生命,其实竟是亲人的心头至宝,如若就此撒手而去,哪里还对得起将这身体托付给自己的方怀苓……

    于是第五日上,也许是哪副药起了作用,也许是怀苓激起了求生意识,她的体温终于有所回落。

    方毅大喜,一番重赏之下,各种滋补之物不要钱似得入了各路大夫们的药罐子,到底把怀苓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到怀苓的病情大好时,已经是大雪时节了。

    怀苓病好后身体依然虚弱,需要仔细调养才不会落下隐患。期间由于都司府衙后宅里群龙无首、一团散沙,还逼得方毅只能允许棉枝“戴罪立功”,才整肃了乱象。

    只是怀苓这一病,不仅让方毅和方伯轩心疼不已,更是打破了方毅希望孙女陪伴自己久居辽东的念头。

    棉枝等人闹出的萨满一事,让方毅猛然发现让怀苓这样年纪的小丫头,住在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地方,竟然如此危险。没有当家主母教导,怀苓甚至拿捏不住自己的贴身丫鬟。

    不仅如此,方怀苓越来越大,如果继续像个皮猴一般,与年龄相仿的小子们厮混,也实在不是个办法。这次是意外坠入冰窟,以后还可能遇上其他危险。如今怀苓还可以凭借年纪小胡闹,再大一些,只怕就要对她的闺誉有碍了。

    老妻的来信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折腾,一切都在提醒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兵法有云,为将之道,重在权变。

    方毅是位不折不扣的名将,取舍之时自然也杀伐果决,绝不首鼠两端。自想通了怀苓继续留在辽东,百害而无一利之后,他便立即手书一封,五百里加急送回了京都武宁侯府。甚至私下里安排人,为怀苓打点起行装来了。

    虽然怀苓年纪小,万事都应听从祖父安排,可方毅也担心怀苓不情愿,再闹出负气出走等事,便几次拿话试探,为她描述京都的繁华有趣。

    可惜方毅口无遮拦惯了,往往说着说着,话题就跑一边儿去了。

    “我们武宁侯府就位于南门大街的小甜水巷里,是你曾祖父攻入京都时,挑中的前朝一位尚书的宅子。你曾祖父其实是十分仰慕有才学之人的,听说这位尚书学识渊博,是位当世大儒,便觉得住在他的宅子里,就能生出擅长吟诗作对的后代子孙呢。”

    说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爹,饶是方毅已年近花甲,也忍不住要翻个白眼:“结果自然全他娘的白日做梦,不光生不出来,连有学识的人家也不甘心嫁进咱家来了。这可不就是他自己造的孽嘛!唉,你不知道当初你外祖同意你娘嫁入方家时,我有多开心。就为了这,我还专程去祠堂给你曾祖父他老人家上了柱香,让他也能在底下一雪前耻,乐上一乐。”

    怀苓听着听着,心中突然一动,她觉得祖父口里的武宁侯府,似乎十分耳熟。

    沉思了片刻,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世知道一户类似的人家,就是爵位是“武宁伯”的,也姓方。

    那位武宁伯家祖上是开国名将,出身草莽,骁勇善战,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功勋盖世,也是最先攻破前朝京都之人。

    偏偏这位将军性情桀骜不驯,鲁莽粗俗,又大字不识,做下不少奇葩之事。

    其中最有名的一桩,便是他兵入前朝内宫时,奸污了姿容绝世的皇贵妃,最后还强纳回府,让太|祖都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事实在提不上台面,引来士林非议,太|祖论功行赏之时,只封了他一个“武宁侯”,甚至没有世袭罔替,仅仅是个流爵。

    也有后人评说这位武宁侯其实乃是韬光养晦,为了自保而故意自污名声。

    然而强纳皇妃为妾一事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不论是新朝勋贵,还是老姓士族,都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碍于对方简在帝心,如日中天,只能捏鼻子与之为伍,但等到子女谈论婚嫁时,就不约而同地对武宁侯府退避三舍。

    这位武宁侯一共只得二子,老大早已娶妻,老二是他的老来子,传说生得风流倜傥气度不凡,就是身子骨略单薄了些,结果满京都的贵女对其避之惟恐不及,无人愿嫁,竟然落了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面对这种情况,这位彪悍的武宁侯应对也异于常人,恼羞成怒之下,竟入宫找太|祖叫屈,最后还真闹得太|祖将宠爱的幺女清河公主下嫁给了他的儿子,反而因祸得福。

    但饶是如此,武宁侯家的婚娶困局依然没被打破。

    其实这户人家专出将种,第二代武宁侯也是一位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绝世名将,因军功傲人,袭爵时便没有降等,依然受封了武宁侯。

    然而这位武宁侯的夫人却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行事上也不合规矩,每年大朝会上,都为豪门世家所耻笑,如此一来,门第相当的便愈发不愿将女儿嫁入这等人家。

    等到第三代上,袭爵的是嫡次子,也没什么战功,武宁侯也就变成了武宁伯了,更是只能和不入流的官吏家庭联姻,甚至还将自家嫡长女送给太子邀宠,由此可见是什么样的人家。

    怀苓这边还在走神,方毅那边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唏嘘上,这话题也就越扯越远,一路从怀苓那位“全家学问最好”的娘,拐到了怒骂怀苓那位“最不像样”的爹,直到最后,又聊到了那位“只见其信未见其人”的祖母来。

    “你那祖母呢,和你祖父我是青梅竹马。我在战场上以命搏命,她在家操持也不好过,年轻时受了不少的苦,后来又跟我受了不少的气。我这辈子欠她良多。”

    提起多年未见的老妻,方毅语气不觉略添了几许柔情,“你祖母那个人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别看她从来没个笑模样,其实是想笑也笑不出。她生你爹那会儿受了风寒,患了卒口僻,一笑口眼歪斜十分不雅,因此才板着个脸。以后你见了她,别被她那冷脸吓到,其实她最喜欢小儿女在她面前玩闹了,见了咱们活泼的怀苓,肯定会极喜欢你的。”

    怀苓毕竟不是真的九岁,听话听音,很快便觉得祖父这话,说得竟似自己即将要侍奉祖母去了。

    她忍不住轻声问:“祖父,你说这些,莫非是要送怀苓回京都吗?”

    方毅沉默半晌,到底点了点头道:“你生长在辽东,祖父知道于你而言,这里就是故乡。可是怀苓,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你的祖母,你的父亲,你的兄弟姐妹,都在京都。这些年是祖父贪图天伦之乐,将你留在身边,是祖父自私,耽误了你啊。”

    怀苓听得鼻子发酸,只觉得祖父拳拳爱护之心,满含她前生从未从家人处感受过的呵护眷顾,竟落下泪来。

    方毅见她如此,还道是不愿回京,揪心不已,又哄又劝,变着法的为她讲述京都的好处,什么全大周的小吃京都都能买到啦,什么天桥边上有胡人杂耍可看啦,甚至连哪里有戏园子,哪里有马球场,都讲了一遍。

    怀苓前世虽然长在京都,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听过这些,自然越听越入神。

    虽然她也知道,时隔多年,方毅说的这些肯定与实际有出入。但是等她回了京都,又哪里能再出门玩耍,便是听一听,也是好的,权当望梅止渴了。( .)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第9章

    其实按怀苓自己的本心来说,她是希望能去京都的。

    虽然她也认为辽东的风土人情别有趣味,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和这片土地犯冲。

    打从她进入这身体以来,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一直在缠绵病榻。而且想一想这里的人玩的用的,全都是让她头皮发麻的嘎拉哈或者铆爬犁之类,还不知道随时又会遭遇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怀苓觉得再呆下去,她这条小命也抗不了多久了。

    因此当方毅收到京都回信,挥泪送她上路时,怀苓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的。

    此时正是数九寒天,本不宜远行,然而方毅担心今冬雪降得太大,靺鞨会在边境有所动作,未免到时顾不上怀苓,只能选择眼下送孙女返京。

    多情自古伤离别,种种离情别绪此处无需赘言。

    单说方毅和方伯轩一路送出城外十里,依然不愿驻足。被棉袄和袍裘裹得密不透风的怀苓,只能伏在车窗上向祖父和四叔连连挥手,劝他们归去。

    如此再三后,方毅也知只能送至此处了,便勒住了马。即便坚毅如他,也不由得红了双目,心中升起无限不舍,看着那载着孙女的车队渐渐远去,就这样沿着官路向京都去了。

    车辙碾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使人牙酸的声音方毅为怀苓准备的马车十分宽敞,坐了三个人也不觉得挤轧。车厢里还特制了一处小火炉,可以煮水热饭,炭火点上后,烟经管路排出车外,足以保持车厢内温暖如春。怀苓的座位更是被毫无杂色的貂皮包裹着,坐卧其中,宣软又舒适。

    这些奢华体贴的细节无不让怀苓吃了一惊。

    此前她在都司府衙内的住所堪称简陋不堪,还曾让她以为武宁侯大约是个没落世家呢。但此时面前的一切,却让怀苓心中一动:如果没有金元开路,没有身份地位,这等规格的御寒骡车,可不是谁都能订制享用的。

    看来自己小看了武宁侯府,也不知京都老宅内又是何等做派。

    “姑娘,要不要用些饴糖?”说话的人却是雪芽。

    她正讨好地托着糖盒,抬着笑脸,殷切地给怀苓看。

    新上任的贴身丫鬟雪蕊见状却十分不满,急道:“侯爷说了,小姐每日食糖是有定额的,这些饴糖是给小姐喝药后甜嘴儿的,你怎地乱来?”

    雪芽被雪蕊顶得脸色铁青,见怀苓眼皮也不抬一下,更没有替她说话,禁不住眼圈一红,缩到车厢角落,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原来此时车队里一同归京的,除怀苓外,还有被方毅打发回京都的棉枝棉柳。此外,因怀苓身边只雪蕊一人伺候,唯恐照顾不周,方毅便令雪芽也随车伺候,等到了京都再听候太夫人发落。

    雪芽过去伺候小姐,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然而今时不同往时,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其实当初瞧见棉枝等人居然带着萨满进了小姐院时,她便心知不好,然而当时事已发生,她已无力回天。被关在柴房里时,雪芽原本还自觉自己并没有错,她想,明明是小姐自己举止怪异,明明是小姐自己对答有错,自己也是衷心为主啊。

    然而后来四爷方伯轩审她时,探知了她的想法,却只是哂然一笑。

    自四爷处,雪芽方才得知当初小姐撞击过额头后,大夫就曾说过,小姐醒后极有可能出现行为异常记忆不清等情况,只需耐心调理,静待恢复即可。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闹剧,雪芽心中悔之莫及。

    她本想沿途向小姐请罪讨饶,只要能回到小姐身边,便是扒了她一层皮也好。可是自打踏上行程,小姐对她却连眼神也欠奉,她即便上前殷勤,也只换来冰冷的表情。

    雪芽深知,雪蕊对她如此不客气,不过是看了小姐的脸色行事,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小姐。这本就是贴身丫鬟应做的——

    急小姐之所急,需小姐之所需,想小姐之所想。

    可惜她一时鬼迷心窍,行错踏错,落得如此下场也并不冤枉。

    想通之后,雪芽越发小心谨慎,几乎呼吸都不敢大声,处处都瞄着怀苓的脸色。

    雪蕊见她如此,怕自己被比下去,也更加用心起来。

    怀苓倒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了几分前世的感觉,十分自在不提。

    再过月余就是除夕了,辽东的一些商队也选在此时顶风冒雪往返于京都之间。怀苓等人行至日头西斜时,一路商队便自后赶超上来了。

    方家八辆骡车组成的车队里,还载着方毅为京都儿孙准备的年礼,前后围护着十余护卫,一行十分醒目。怀苓一行并没有打出辽东都指挥使的旗帜,方毅派来护送怀苓的侍卫,也扮作寻常家丁,看起来仿佛不过是返乡的大户家眷。

    那路商队的头领也未曾疑心,反而觉得怀苓的侍卫打扮不俗,起了结伴之意。

    辽中卫至京都这条路并不好走,靺鞨人善骑射,一旦大起犯边,此处便是战区,因此沿途十分荒芜,便是驿站也相距甚远。辽东的深冬日头很短,不多时便天黑了下来。夜晚行车怕遭遇猛兽侵袭,两队车马不约而同地选了同一处山窝,安营扎寨。

    方毅为怀苓安排的护卫首领是位百户,他见那队商队似乎是由数个商贩集结而成的,待到生活造饭之时,便各行其事,可见鱼龙混杂,并不适合同行,因此便以自家有女眷为由,婉谢了对方的邀约。

    这位百户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一番思考后,还特地到怀苓车轿前,示意怀苓暂且不要露面,明日晚些上路,好错开他们。

    怀苓从未出过远门,自然不敢擅作主张。但她过去也没见过商队,好奇之下,免不了偷偷掀一缝窗帘,打量这些寒冬腊月还在走商的商贾。

    因相距很近,怀苓也看得仔细。

    只见对方的骡车牵挂的多是装满货物的车板,高矮不一,均蒙着帆布,看不出都是什么。骡车数量并不是很多,数数约莫二十辆,都围靠成半弧形,为商队的人遮蔽风雪。商队规模不大,人却分了四伙,还分别燃起篝火,一眼就看得出来。其中人数最少的一伙,篝火旁才围着五个人。

    怀苓一眼看过去,便许久没能挪开视线。

    只见那五人之首是一位不及弱冠的黑衣青年,遥遥望去,他的侧脸映着篝火的辉光,俊美无涛,芝兰玉树也似。间或与身侧诸人对答几句之时,更显得眉目温润,清雅出尘,好似身畔不是荒郊野地,而是身处雅居高堂。如此姿容风仪,哪里像是一位商贾,便是怀苓前世所见的太子李昱,也不及眼前这人!

    就在怀苓心下慨叹时,那青年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抬眼向怀苓这方看来,目光灼灼,如匕首一般锐利,吓得怀苓唰地一下搁了帘子,躲到榻上,心里砰砰直跳。( .)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第章

    待怀苓缓过神来以后,越想越觉不对。

    一个人的气质仪态,是可以反映出身家背景的。

    方才那年轻人的做派,哪里像是一个需要在数九寒天奔波千里的商贩?以怀苓的眼光看,只怕唯有簪缨世家,才能养出那等风姿卓约来!

    她忙唤来雪蕊道:“你去与李百户说,那商队的确形迹可疑,今夜请他多加警惕。”

    雪蕊应声去了。怀苓却觉得坐立不安,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此时车外忽地北风大起,吹起的雪沙打在车窗帷幔上啪啪作响。

    两队车马燃起的篝火,也被这一阵狂风吹得星火乱窜。

    便听得商队那边有人怪叫道:“这风起的邪乎,怕是半夜要降大雪呀!”

    怀苓闻声掀开窗帘一看。

    果然,天上原本吐露光芒的星月,已被乌压压的墨云笼罩,除却篝火照亮的范围,外面已然漆黑一片,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预感,见此情景,怀苓只觉得心惊肉跳。

    那乌云竟然带给她一种厄运的联想,让她顿觉不祥。

    雪芽只见怀苓落下帘子,脸色雪白一片,竟似吓到了一样,慌忙持起炉上温着的姜茶,为怀苓满上一杯,小心翼翼地奉上。

    她只道小姐第一次出远门,还遇上变天有些害怕,便安慰道:“姑娘莫怕,我们今日才行了多半日,离卫所并不算远,如若真遇上暴雪难行,咱们还可以回城去。”

    雪芽只觉得遇见暴雪才好,小姐本性还是心软,这样回城去,她便又有足够的时间来求小姐宽恕了。

    怀苓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此时也没心思说什么,便接过姜茶来。可还没等她送入口中,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踢踢踏踏,似马蹄声,却又不响亮,似敲鼓声,又像闷雷。

    怀苓正奇怪着,篝火那边的李百户一听,却登时面如土色。

    那哪里是什么敲鼓闷雷!

    那就是马蹄裹着布,踏雪冲刺的声音!

    “敌袭——!”

    李百户大叫着,尾音炸破了音。

    他“唰”地抽出了刀,一边呼喊着,一边向缚马匹的地方跑。

    听见李百户的警报,有机警的,便像李百户一样乍起寻找武器防备;有茫然的,立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有恐慌的,或委顿在地或屁滚尿流地乱窜!

    一时间,营地就如同被泼入了沸水一样沸腾起来!

    已成乱象。

    先前为了考虑避风,营地就驻扎在一处山坳,背后便是密林。

    此时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一片漆黑!

    马蹄声被听见时,已经相当接近了,留给护卫的反应时间,短到只够李百户砍断拴马的绳子!

    前后不过片刻,那一队靺鞨骑兵已然自黑暗处跃出!

    他们就像是深渊里涌出的妖魔,席卷着狂风而来,带着铁腥的杀气,狰狞着面目,冲向营地——

    眨眼间便近在咫尺了!

    那当先的靺鞨人头上裹着厚厚的包头,脸上刷着可怖的颜料,口里连连怪叫着,控马娴熟地越过作为屏障的骡车,稍一弯腰,手起刀落,便将一个正撞上来的车把式劈成了两半,那血喷出一丈多高,正拉开了这场修罗血宴的开端!

    李百户带的十几个护卫都是战场出身的老兵,饶是如此,也被车队里其他的杂役冲散了阵脚。

    上马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时间,李百户只能带着集结起来的六七个人,结阵护在怀苓车前,与冲杀进来的靺鞨人拼杀。

    此地离卫所并不算远,这批跨境入关的靺鞨人为数不过二十人,又分了一半人冲入了隔壁商队的营地,李百户正面应对的只有十人。

    然而甫一交手,李百户心中便大叫不好!

    一个老兵也唾骂道:“我草!这他娘的都是黑鹞子啊!”

    “黑鹞子”叫的是黑水靺鞨里一支斥候骑兵!

    被唤作“黑鹞子”的,必是靺鞨人中的勇士,而在这个善骑射的民族里,唯有能单人猎熊杀虎者,才能称为勇士!因此“黑鹞子”不仅能马上作战,更擅长密林游击,据说方毅的长子方伯达,便是死在了一个“黑鹞子”的箭下。

    李百户也是斥候出身,曾和“黑鹞子”战场上交过手,自然一试便知。

    如若是普通靺鞨杂兵,李百户自信就算只七八人,也足以御敌,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黑鹞子”!

    此时两边车队里的人,都已如炸了窝的蜜蜂一般,到处乱窜。这些靺鞨恶鬼人数不多,自然也无法一一拦住,许多人已经逃往背后的山林。靺鞨人却不慌不忙,依然十分有章法地围攻着两边残留的抵抗者。

    李百户心知若面前这真是“黑鹞子”,那些人即便逃入山里,也躲不开这些老猎手的追踪!

    他心下骇然之余,不仅担心起已经趁乱逃出去的小姐来。

    对手实在太强,己方人又太少,他已无力回天。

    “侯爷对不住,我尽力了!”

    李百户惨然一笑,拼着左胳膊不要,曲臂夹住面前鞑子劈下来的刀,右手的剑便将对方的喉咙刺穿。

    ……

    ……

    不久后,两边营地里最后一丝反抗,也被压灭了。

    夜风此时也终于平缓,乌云渐趋稀薄,一丝丝月光透过遮盖,洒在已是一片狼藉血污的山坳里。

    额头横画了一条白线的小旗长将刀从一具尸体上拽出来。

    对方显然是个老兵,在他手上就折了三个黑鹞子,也算是个勇士。

    “额真,目标似乎扔下了护卫跑掉了!”一人跑来汇报道。

    小旗长一听,一双豹目立时圆瞪起来:“那还不快追!”

    还剩余的十余人齐声应诺,便借着微薄的月光,像觅食的狼一样,辨识着食物的去向,寻迹分散而去。

    ……

    ……

    怀苓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着。

    冰冷的空气通过她大张的嘴,灌入*的肺里,胸口一阵阵刺痛,却也全然顾不上。

    她此时无比地感谢这具身体平日里跑跳淘气,打下了还算扎实的身体基础,即便病了如此之久,真在逃命之时,还能压榨出如许多的体力!

    若换了其他娇小姐来,哪里逃得出来?

    当时变故乍起时,她便和雪芽在李百户的呵斥下,从窗口跳脱,奔入了山林。

    入林前的一刹那,她曾回头望去。

    漆黑的夜色里,那两团篝火燃亮的区域,已然没有了此前的笑语欢歌,只剩一片影影幢幢的血色怪影,像即将吞噬一切的怪物,已张开了血色大口。

    骡车里有火炉,还算温暖,跳出时,怀苓和雪芽哪里来得及取外出的厚袄和大氅,起初紧张的逃亡让她们俩只顾着拼尽全力奔跑,并没有感到寒冷。

    此时已过了一盏茶时间,刺骨的寒风和没过膝盖的积雪,让她俩的体感慢慢恢复,一边跑,一边被冻得浑身发抖,面目青白。

    “姑、姑娘……”雪芽在她身后抖着唇,话不成音的哭道,“我……我要跑……跑不动了!”

    怀苓张开嘴,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跑不动也要跑!那是鞑子!”她听见雪芽在身后,像濒死的小兽一样呜咽,便为彼此鼓劲一样地叫道:“不想死,就跑!没力气也要跑!”

    林子里没有路,之前又漆黑一片,怀苓并不知道她们俩逃向的是何方,只能祈祷在尽可能远离那恐怖的追杀。

    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全凭意志力在驱动身体,此前的一切悲风伤秋、伤感担忧,此时想来,都像是无事生非的呻|吟,哪里比得上如今这雪林逃命的生死时速?

    早知如此,何必要回京都!

    就在此时,怀苓突觉脚下一空,一时反应不及,便“骨碌碌”滚了下去!

    原来此处地势突然下陷,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坑凹。

    这一摔,怀苓便滚出五六丈远,中间还被一块大石撞了肩膀,待到及了坑底时,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她,差悬晕了过去。

    在这冰天雪地里若真晕过去,那便决出了生死!

    怀苓也有几分倔性子,硬是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凭着钻心的痛,眼前终于一清,缓了过来。

    因着怀苓跑在前面,她踩空滚落,雪芽行在她身后,便留了神,没有一并遭殃。

    雪芽在坑边上扶着一颗歪脖树,喘息着,见怀苓在坑底匍匐着坐起,心里突然一动。

    鞑子无声无息地突入边防内地,肯定不是为着抢夺行商的货物,便是抢了去,都是骑兵又如何运得走?这些鞑子分明是知道了武宁侯小姐的行迹,来这里劫人的!

    他们的目标定是方怀苓!

    若是他们……抓到了方怀苓……

    是不是其余人,便有了一线生机?

    雪芽脸色变了又变,终于下定了决心。

    “雪芽!”怀苓眼瞧着雪芽扭头丢下自己就跑,只下意识唤了一句,随后便呆住了。

    此时她浑身滚着雪,寒意刺骨入体,仿佛连一颗心也一并冻住。

    怀苓惨然一笑。

    生死面前,人心易变,又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就在此时,她身侧不远处,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乍起——

    “是……姑娘吗?”( .)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第2章

    怀苓循声望去,惊见沟里还躺着一个人!

    她挣扎着爬过去。

    只见那人肩膀上竟插着一节树枝,血渗得周围一片黑红,显然是从坡上滚落时撞上的,看样子也就是比怀苓早一步摔下来。

    人还留有意识,只是面色苍白,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

    怀苓认出她是那日带人冲进来降妖除魔的女人,叫棉枝的。

    棉枝气息微弱地冲她笑了笑,道:“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姑娘。”

    怀苓只抖着嘴唇,看着她身上那戳出来的,还挂着血肉的树枝,手足无措。

    其实棉枝和棉柳坐着的车架停靠之处恰好是离树林最近的。

    变故乍起时,她二人最先赢得了反应的时间,又是两个成年人,跑起来比怀苓快得多。

    然而棉枝却运气不佳,只是意外的踏空,却撞上了致命的树枝。

    她也曾放声求救,可棉柳哪里会顾及她的性命,见她摔下去,却是脚步也没停一下,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棉枝挨到此时,其实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却没想到看见了怀苓滚落下来,又见那雪芽背主逃走,便想起之前棉柳弃自己于不顾……

    不仅心下戚戚然。

    “姑娘,我是不成了,你快脱了我的棉袄去……”

    棉枝看着衣着单薄,斗如筛糠的怀苓,轻声说道。

    怀苓抽泣起来,看着面前这个血染半身的女子,哪里愿意。

    棉枝却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思绪越来越清晰:“姑娘,那些鞑子人多势众,李百户只怕抵抗不住。他们若是捉了你去,定会来胁迫侯爷。”她语气一顿,声音越发低沉,“我就要死了,现在越来越冷……越来越痛……姑娘若是怜惜我,就给我一个痛快吧!你待我死了,就穿上我的棉袄……你身量小,便躲在我的身下,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怀苓拼命地摇晃着头,嘴里连声道“我不能”!

    她瞪大了双眼,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

    前世她也曾怨恨过很多人,甚至夜半诅咒过那些戳破她虚伪自尊的人,就在她法场赴死时,她也恨不能来世化作厉鬼,拖那坑她一生的太子李昱下地狱。

    可她真的没亲手害过任何一个人!她一直为自己即使在东宫这样污秽不堪的地方,双手也从未沾染过鲜血而暗自窃喜!

    而面前这个女人,却在求她杀了她,甚至利用她的死来掩护自己,这……怎么可以!

    棉枝看着她那饱含惊骇的脸,费力地笑了。

    “真是个孩子……”她叹息道。

    其实棉枝也是看着方怀苓长大的。她本就是闵氏担心两个男人照顾不好孙女,才派到辽东来的。只是……后来时移世易,她却渐渐心大了起来,见侯爷心里只装着孙女,却拿自己当做管家使唤,再看怀苓便不像起初那般,竟慢慢觉得她的存在,分薄了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宠爱。

    如今人之将死,便如拨云见日,她发现面前这到底还是个九岁的娃娃,顿觉自己这些年,也不知是迷了哪个心窍。

    此时棉枝只觉得身上越来越轻,疼痛反而慢慢地消退了。

    她心下不禁苦笑起来:还问人家要个痛快呢,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棉枝忽然想起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

    那时年华正好,青春正盛,又是太夫人房里的得宠丫鬟,只计较着今日谁得了赏,谁的指甲染得好了,为了芝麻大的小事,私下里和姐妹斗嘴玩闹……晴时赏云,雨时听音,无忧亦无怖。

    她望着黑黢黢的天空,眼神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又见到了京都那柔媚的春风,真想念那时候啊……

    棉枝忍不住喃喃道:“姑娘……如若……你能因我而活下去……那就是对我来世的……福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怀苓贴近了她的脸,也听不大分明。

    棉枝的字含混在一处,刚吐出口,就化散开去。她的声音和她的气息一样,最终由微弱渐至悄无声息。

    怀苓抖着手去摸棉枝的口鼻。

    触手冰凉一片。

    鼻翼里还满是呛鼻的血腥,怀苓只沉默了片刻后,便如棉枝所说一般,将她身上套着的棉袄往下扒。

    衣服很难脱,很费力。尤其要碰触棉枝的身体。

    她一边动作,一边哭泣,不敢大声,也不敢让眼泪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留在脸上。

    棉枝的身子就撞在一个歪倒的枯树上。

    怀苓随后又用双手在她的身体和枯树之间刨出一些空间,将自己挤了进去。

    身上是棉枝的身体,周围则是冰冷的雪,可怀苓却觉得棉枝依然是热的,自己身上棉枝的棉袄也是热的,烫得她心里发颤,甚至可以抵过一切寒冷。

    此时夜色已深,又在黑黢黢的林里,任谁来,第一眼见到已死的棉枝,也不会想到在她身下,还藏着一个孩子。

    也就在怀苓刚藏好不久,便听见有人寻迹而来。

    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来。

    直至悉悉索索踏雪而来的声音,忽然在身边不远处响起,她才大惊失色,慌忙屏住呼吸。

    很快,她便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大声向外喊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是靺鞨鞑子!

    怀苓听不懂靺鞨话,但听坡顶上又有一人应答了,坑里这人便又爬了出去。

    两人又叽咕了几句后,似乎选择了分道扬镳。

    很快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怀苓蜷成一小坨,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栗。她捂着自己口鼻的一只手,依然不敢松开。而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支从棉枝头上拔下的金钗。

    她知道鞑子能追来,只能说明李百户等一干侍卫凶多吉少。

    而自己就能躲过去吗?

    她不敢想。

    她只知道,如果真的躲不过去了,她还有手上这只金钗,可以了却性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地,就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叫。

    怀苓提心吊胆的听着,突然发现那声音正由远及近。

    是雪芽!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就是个丫鬟!”此时雪芽已是吓得肝胆俱裂,身后的鞑子脸上涂得鬼画符一般,手里的匕首就比在她的颈边,她唯恐脚下不小心摔一下,都能被刀尖扎破喉咙!

    她哭嚷着,自从发现对方能听懂汉话后,就一直试图告诉他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

    “我告诉你了,辽东都指挥使、武宁侯方毅的孙女也在这里!”雪芽尖叫道,“她是方毅最宠的孙女,你们捉了她,方毅会答应你们一切条件!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

    雪芽顶着那利刃,竟也没有走错方向,一步步向着之前怀苓摔落的地方摸来。

    “她就在这里,她刚才掉进这里了!”

    然而捉住雪芽的人,正是之前搜索过这里的黑鹞子。他见雪芽又把自己带回这里,便怒道:“这里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汉话口音很重,极难辨识,但当他手上的匕首向里扎了一分后,雪芽便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崩溃道:“不会的!就一会儿,前后就一会儿的时间,怎么会死呢!”

    此时找到怀苓就是找到她的命!

    雪芽连滚带爬地自己从坡上滚了下来,也不顾周身疼痛,就向着坑底摸索。

    那黑鹞子也不怕她跑掉,就在坑外看着,心道,这种距离之下,他只需一抖手,飞刀就能将这女人钉死。

    雪芽很快就发现了棉枝的尸体。

    见到熟人尸体的恐惧,却抵不过她发现线索的喜悦,她尖声向坑外的鞑子报讯道:“这不是方怀苓!这不是方毅的孙女!她没死,她一定还在这里!”随即又在坑底寻觅起来,“姑娘你在哪儿,姑娘你出来啊!”

    那黑鹞子听她如此说,却并不以为意,还道雪芽是为了活命,指鹿为马。

    可怀苓深知这处深坑并不大,雪芽搜索周围后,一旦发现端倪,她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雪芽此前自顾自逃走,其实怀苓并没有怪她。危急时刻自救是一种本能,怀苓以为雪芽年纪不大,害怕惊恐之下,如此做实属正常。

    然而如今再见雪芽如此行径,怀苓却恨极了她。

    叛国背主之人,人人可以诛之!

    手里的金钗已经被手捂得温热,怀苓心下一横,突然开口道:“我在这里。”

    便从棉枝身下爬了出来。

    坑外的黑鹞子见真的出来了一个小姑娘,眼睛一亮,这才觉得雪芽所说也许当真,这莫非真的是那个方魔王的孙女?他顿感此事重大,连忙从坑上一跃跳下。

    雪芽见怀苓出现,更如同见了救命的救星一般,便试图扑过来按住她。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怀苓小小的身体,突然向前一跃,迎着扑过来的雪芽,便合身投入了她的怀里。

    雪芽一喜,刚想搂住怀苓,却突然喉头一凉。

    雪芽想说话,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还有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低头一看,正撞进一双燃着愤怒火苗的眼里,一只金钗,就握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手里,已然穿过了她的颈心。( .)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第3章

    金钗刺穿皮肤的时候,就好像第一次用锥子锥穿鞋底的感觉,起初的阻力一旦穿破,便是一戳到底。

    怀苓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雪芽的脖颈。

    柔软的女体剧烈痉挛之后,便突然僵住,沉重得像山一样压在怀苓身上。

    雪芽到底比怀苓大上四岁,身材又高挑,怀苓这一刺,已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根本无力再推开身上的尸体,眨眼间就被压倒。

    摔倒的时候,她的脸几乎就挨着雪芽的伤口,夹杂着泡沫的血,就这样喷溅在她脸上,腥得让她想吐。

    一瞬间,怀苓的脑海一片空白。

    杀死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似乎倒下的一瞬间,有某种东西从雪芽身上冲出,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又消散于无形。而这具由她制造的尸体,随即便是一轻,完全不像压倒她时一般沉重了。

    那是雪芽的灵魂吗?

    怀苓不知道。

    她只是喘着气,不知所措地僵硬在那里。

    她甚至忘记了对面还有一个靺鞨鞑子!

    所以当那名黑鹞子将雪芽的尸体掀开时,怀苓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有点意思,确实像是方魔头的孙女。”

    这个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狰狞似野兽的男人沙哑地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说道。

    金钗!

    怀苓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何等危险境地,忙试图去抽出卡在雪芽颈中的金钗——

    哪怕……自尽也好!

    然而,对方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黑鹞子只用了单只手,便将怀苓从地上像块破布一样扯了起来。那手像钳子一样,扣在怀苓的肩膀,彰显着主人的力量。

    他拎着怀苓,打量着这个被雪泥和血污蹂|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小丫头,突然大声地笑起来。

    他的胸膛震颤,声如擂鼓,一边笑一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每一个字怀苓都听不懂,却感受到了其中邪恶的快意!

    她猛然想到了棉枝的话——

    “他们若是捉了你去,定会来胁迫侯爷”!

    眼前这个恶鬼一样的靺鞨鞑子,是将自己视作了向大周、向方毅复仇的工具吗?

    她想起那个一脸乱蓬蓬大胡子的粗鲁又无礼的“祖父”,想起那个简陋得连博古架都没有却藏了无数玩具的闺房,想起小怀苓的托付,想起那让人心底发烫的关爱呵护!

    一团火焰,在怀苓的心底燃烧。

    怀苓觉得自己从未有这样的清醒。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九岁女孩,她也不再是太子妃苏玫,她此时此刻,就是武宁侯方毅的孙女,体内流着镇守一方的大将之血!她只要还活着,就将成为靺鞨鞑子用来攻击方毅的武器!他们可以在阵前折磨她给祖父看,他们可以用她的血来换回千千万万大周将士和百姓的血,他们可以通过她,伤害最爱她的亲人!

    她怎么可以让他得逞!?

    此前好似枯竭的力气,突然从四肢五骸再一次涌出!

    就在黑鹞子将她掼在地上,一手按住她,一手试图将她捆住时,怀苓的身体突然柔软了起来。

    怀苓并不会武,但她会舞。

    前世的她相貌普通,殊无艳色,纵使琴棋书画妇言德工样样拔尖,也难弥补这一缺陷。

    她那学贯五车的父亲苏三元苏裴敏,担心她空有陈留苏氏嫡长女的身份,却无法笼络未来夫婿的心,竟然仅凭搜集得到的野史记载,便为女儿觅得了失传已久的胡笳十八拍。

    这胡笳十八拍是前朝西北异域传入的一种舞蹈,相传其中的舞步还暗藏玄机,是一门十分高妙的轻功步法,由大月氏的圣女在前朝献帝面前惊天一舞而享誉天下。

    舞起时,圣女和着胡笳的曲声,用身体各处绑缚的柔软彩带撞击八方鼓,圣女身姿之柔软妩媚,带舞技巧之举轻若重,步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正所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故而被献帝誉为天下第一柔舞,冠绝天下,绝非空谈!

    为习得胡笳十八拍,怀苓前生不知付出了多少痛苦,只希望能凭此换取太子的心。舞成时,父母兄妹尽皆为她舞出的绝世风华击节赞叹。

    然而这被苏氏一门寄予厚望的倾世之舞,却并未被太子所见。

    李昱在掀开她的盖头之后,便像完成了一项任务,将她抛诸一旁,扯过她的陪嫁丫鬟就滚上了床,行事之无礼、蔑视,击碎了她毕生的自尊!

    她在回门时跪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祈求爹娘做主,却只换来权倾朝野的父亲一句:“你是嫁给了国之储君,不得有失国体,既已嫁了,便顺其自然吧。”

    她痛哭三天后,终于领悟了自己不过是联姻的工具,什么胡笳十八拍,不过是打扮这个工具的缎带,毫无价值!随后便将天蚕丝织就的绫带尽皆焚毁,发誓此生再不跳那胡笳十八拍。

    如今,前尘已逝,誓言也不再!

    再不是为了邀宠谄媚,再不是为了妆点自身,胡笳十八拍,本就是舞武一体的柔术,是怀苓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搏命一击!

    怀苓并不知道,就在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刹那,她那一双明眸亮如星子,令黑暗中潜伏许久的一人心下突地一动。

    因着怀苓年仅九岁,身子骨还未长成,往日里又经常跑跳淘气,拉伸筋骨,最是柔韧不过。此时她依循深刻在灵魂记忆中的胡笳十八拍的旋律一舞,周身立时柔若无骨,以柔克刚,借力卸力,一拧一挣,竟在黑鹞子掌下滑脱了出去!随后身子一折一弯,便站了起来。

    那黑鹞子见状只是一惊,随后就咧着嘴大笑道:“你既然如此,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拔出匕首便向怀苓扑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怀苓竟然不闪不避,反而拧身贴上。

    此时恰好月亮终于摆脱了黑云的束缚,将一束月光洒进黢黑的林子里,正照在这一处雪坑中。

    但见黑鹞子挥臂刺来,匕首上寒光烁烁,动作不可谓不快,可对方的步伐却更加诡谲。刀锋即将触及怀苓衣襟时,她突然如拂柳迎风,折腰避开。小姑娘本就身形矮小,再一矮身伏低,竟自那黑鹞子跨下钻了过去,不仅如此,还趁机狠狠地对他的下|体来了一下!

    谁能想到一个年方九岁的丫头会下这黑手?

    黑鹞子登时痛得险些失落了手中的兵刃。

    那个伏在树上的人也禁不住嘴角露出了微笑。

    要害受此重创,是男人的,都一时缓不过劲来,此时正应该趁他病要他命!

    可怀苓却手无寸铁,唯一趁手的金钗,还钉在十步远外的雪芽尸体上。

    机会稍纵即逝,容不下半点耽搁!

    怀苓双目绽放着孤狼一样的狠绝,竟飞身扑上那黑鹞子的后背,揽住他的脖子,带着前世的滔天愤恨,今生的满心不甘,毫不犹豫地张嘴就向那喉咙咬去!

    只听“噗——”的一声,她那一口贝齿,已然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腥臭难耐的血奔涌而出。

    那黑鹞子惨叫声划破夜空,剧痛和愤怒之下,手里的匕首不管不顾,回手便向自己的颈边戳来。

    怀苓却不愿撒口,只伸了一只胳膊去,任那匕首戳在小臂上,只在疼痛袭来时,又挣命地加大了咬合的力量。

    匕首又在她的小臂上戳了第二下,就在第三下即将到来之时,怀苓终于咬破了他的气管。

    黑鹞子登时睚眦俱裂,再顾不上手里的匕首,整个人便向后撞去,试图用体重压迫怀苓松口!

    “嘭”的一下,二人砸在雪里。

    怀苓脑子嗡的一下,一口心血当即从口中喷出,再也支持不住,松开了嘴。

    完了……

    她心下一片冰凉,不由得闭目等死。

    然而一息、两息……

    那黑鹞子竟再也没有动弹。( .)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第4章

    活下来了……

    怀苓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任由那个鞑子的尸体铁塔一样压在自己身上。

    方才生死时速之间,她爆发了周身全部的潜能,什么恐惧疼痛全都抛诸脑后,整个人就像发了狂一样,注意力都集中在咬死对手上,这导致了她浑身紧绷,直到此时稍一松劲儿,才感受到了周身的剧痛。

    尤其是她一口的牙,在撕咬中几乎快崩碎了……

    哦不……怎么好像……已经碎了一个?

    “噗——”

    怀苓张嘴吐出一口血水,一颗白嫩的小牙,也被她一并吐了出来。

    我的天,牙真碎了!

    怀苓一张脸都扭曲了!

    好在她还记得这身体年纪小,也可能正处在换牙期,马上抱头思索起来——这是哪一颗牙?之前活动了没有?以前换没换过这颗牙?

    天呐……完全不知道啊!

    想到自己一个搞不好,以后很可能就要豁着一颗牙过日子的样子,怀苓竟有一种生无可恋之感。

    这一番纠结之下,怀苓那一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此前的狰狞狠辣,短短时间里,欲哭无泪七情上面不说,再搭配上刚刚吐出的那颗小白牙,瞬间就从凶厉的小女鬼,变成了搞笑的小萌娃,让那树上的看客不由得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怀苓心里那些可笑的担心,也只不过是持续了片刻。

    雪地寒冷刺骨,她胳膊上的伤口也被刺得很深,血正汩汩地流着。再不处理一下,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怕要失血过多至死了。

    怀苓只能费力地爬起来,拾起那鞑子的匕首,然后慢慢站直了身体。

    这一片雪坑里,此时横七竖八倒着三具尸体。

    其中两个还是她亲手杀死的。

    怀苓环视着这一地惨状,只觉得身心俱疲,脑袋空空的,竟无喜亦无悲,露出了一个似笑似哭的古怪表情来。

    没有太多的时间供她感慨。

    扑簌簌的大雪已经给棉枝盖上了一层银白,雪芽就倒在棉枝的旁边。

    怀苓踉跄着走到雪芽身边,用匕首把雪芽的衣服割成一个个布条,然后手牙并用地,试图自己个儿将自己的胳膊包扎上。

    应该扎紧一些才能止血吧?

    她这样想道。

    然后就使劲儿地把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像自虐一样,勒得死紧。

    “你这样做,不出一个时辰,那条胳膊就废掉了。”

    一个声音蓦地出现在她背后,纯正地道的官话,字正腔圆不疾不徐,如金石丝竹,又如林籁泉韵。只是落入怀苓的耳中,却声如巨雷,劈得她应声猛地跳起来,匕首向身后划了一个半圆,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果然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来人虽然也是身上委顿得一片狼藉,滚满了雪和泥,可是却依旧难掩一身雍容气度,薄唇含笑立在那里,身材颀长,剑眉舒朗,唇红齿白,周身一派风流,端是俊逸无双温文尔雅,只是一双点漆明眸,顾盼间目光如炬,透出一股子运筹帷幄、目下无尘的不凡来。

    他竟是此前商队里那个让她疑心来历的公子!

    这种时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来得悄无声息,竟似凭空出现一般,实在古怪至极!

    怀苓打量着对方,不知怎地,竟觉得其相貌近看竟是十分眼熟,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尽管这公子面色和善,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谁?”

    怀苓握紧了手中匕首,打算对方如有异动,便先发制人。

    那公子却不答,而是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来,指了指她的伤臂道:“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你那伤口,再不敷药的话,以后就很麻烦。”

    他的一举一动慢条斯理,安闲不迫,带着优雅的韵律,一派大家公子的做派,只是和此情此景极其不符,哪里像一个骤逢剧变的落难者?

    怀苓愈发不信起来,冷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和这些鞑子有关系?”

    那公子闻言一怔,心道这话可不好回答,因为……还的确是有关系的。

    如果不是眼见着这出人意表的女孩儿如此糟践伤口,将来必定残去一条胳膊,心下不知怎地忽有不忍,他也不会如此冒险现身。

    毕竟,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这些鞑子本就是为了追杀他而来的。

    但这一层可不好叫人知道……尤其是不该叫武宁侯方毅的孙女知道了。

    他想到这里,面上便露出微笑来。这一笑,暗含着几分深意,却使他那俊美面容,在这诡异雪夜里平添了几分邪魅。

    怀苓见状柳眉倒竖,只感觉对方十分诡秘,不自觉又后退了一步。

    那公子见状,越发觉得这时女孩警惕的样子,和此前那锐利狰狞、绝地反扑、以命相搏的样子相去甚远,不禁又笑了出来,悠然道:“小姑娘何必这么紧张,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我姓符,与你一样同为落难之人,只是一片好心,不愿见你自残身体,才想帮帮你罢了。”

    说罢,这位符公子便迈上前来,对怀苓手中的匕首视若不见,抬手捉了她的伤臂过去,先将她此前捆绑的布条解开。

    紧绷绷的简易绷带解开后,露出一节衣物破碎,血肉模糊的藕臂来。此前那黑鹞子两次将匕首刺入这里,好在相隔不算太近,也好运的没有伤及动脉,只是这一会儿就已经因捆缚得太紧了,皮肤泛起青紫来。

    那符公子只挑了挑眉,随后就挑开那瓶伤药,将其中的粉末点洒在怀苓伤口上,然后再重新为她包扎。

    他手下十分轻巧,几乎没有碰疼她,口中也不停道:“你运气不错,刀刃没有伤及骨头,虽然伤口看着恐怖,但也算是皮肉伤,将养得当的话,不会落下什么隐患。只是可惜了,创面太大,只怕要留下疤痕。”

    只是会留疤?那还不错,至少留了性命。

    怀苓愣怔地任他施为,感到他似乎的确没有敌意,心中一松,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顿时没了大半。

    只是随着伤口一点点被重新扎上,她的意识也突然开始恍惚,只觉得那符公子的话音也开始离她越来越远,眼前渐渐地模糊不清起来。

    “你……”

    下药了?

    她勉强张口吐出了第一个字,后面的就都说不出来了。眼皮一沉,身形一晃,就倒在了那符公子的怀里。

    李符卿将怀苓揽在怀里,只觉双臂一沉,心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倒着实是不轻,和京都那些恨不能随风飘走的“弱柳扶风女子”真是截然不同。

    转念一想,又心道哪能把这孩子和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金丝雀相比,这可是一个能凭一口牙齿,生生咬死靺鞨黑鹞子的女娃娃呢!还真是将门虎女,让人刮目相看。

    他好笑地颠了颠手里的怀苓,把她抱得舒适一些,然后便脚下一点,整个人浑似轻若鸿毛,不知如何,陡然间身形拔起,似夜枭一般,略过夜空,径直停落在了坑旁一颗巨大的樟子松上,随后便伏下不动了。

    李符卿内功早已有小成,最是耳目灵敏,此前就隐隐听见远处有异动,心知怕是又有鞑子过来,这才不愿与怀苓多纠缠,便直接下了迷药将她放倒,以免误了藏身的时机。

    不一会儿,果见不远处,又一个黑鹞子打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举止谨慎,见到坑底惨状虽然大吃一惊,却不改小心,探查周围一番后,才摸到坑里仔细查看。

    同伴的死亡显然让他十分震怒,又发现是女子啃咬所致,更是诧异非常。只是不论如何搜索,周围只有落入雪坑的足迹,却没有人离开此处的迹象,偏偏凶手却不翼而飞了。

    那鞑子一番折腾之后,到底时间有限,无法探寻到底,只能那死掉的黑鹞子负在肩上,匆匆离去了。徒留李符卿坐在树上,抱着怀里昏睡过去的小丫头,感慨真不该一时心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却说李符卿的确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世之显赫,比怀苓前世也不差了。

    他的父亲李继乃是已故英宗皇帝的四子,被封为晋王,府址山西太原的,为人最善经商敛财,除岁禄五万石外,名下草场养马、滩地出盐每年收益之丰厚,甚至令当今圣上也为之眼红,说家常时曾有过“朕之内帑不及晋王叔丰矣”的感慨。

    李符卿便是李继的嫡次子,生就粉妆玉琢,自幼机敏聪慧。

    只是李符卿降生时王妃早产,胎中便有不足之相,全赖名医救治,方才得以长大成人,年十岁时,已授涂金银册银宝,被封为六安郡王,极受太后宠爱,饶是如此也过得如药罐子一般。

    他为人低调谦和,又时常因身体不适于汤山将养,故而所知者不多,加之怀苓后来失宠夺|权,足不出东宫,以至于前世竟从未见过这鼎鼎大名的“玉面郡王”,此时自然也辨认不出。

    倒是李符卿的兄长晋王世子李城乐与太子私交甚驽,曾频繁出入东宫,怀苓对其所知颇多,这兄弟二人面容相似,这才让她对李符卿的相貌颇有眼熟之感。

    只是怀苓又哪里能将印象中的药罐子郡王,与眼前这扮作商贾形迹可疑的符公子联系起来呢?( .)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第5章

    因不知黑鹞子在寻觅未果之下,是会当即撤回,还是继续搜索,李符卿便打算在树上过上一夜,明日天晴后再做打算。

    然而此时北风凛冽,寒气袭人,雪越刮越大,渐有滴水成冰之感。

    李符卿身具奇功,内力运转之下,周身火热,并不畏寒,但窝他怀里的怀苓,却面色灰白,唇色青紫,显然渐渐抵抗不住了。

    眼看着怀里的女童气息奄奄,李符卿心知再不助其回暖,她绝度不过今夜。

    既然怀里这孩子自己已经伸了手,又不想将她再扔下树去不管,更不愿意见她再因寒冷而死,那便只能废些功力了。

    李符卿一边暗道麻烦,一边将手探入怀苓的衣服,掌贴其后心,环着她,开始运功为她暖身。

    其实这位六安郡王尽管看起来一副儒雅温和的样子,实则绝非善男信女,更不爱日行一善。

    他的本性极其孤傲冷清,又是金窝福坑里生就的,向来只顾着自己脾气,目下无尘,行事不择手段。

    便如方才,自商队遇袭时,他便第一时间匿去行迹,藏入密林,将另外四个伴当悉数抛下。而潜藏在此树上之后,又眼见怀苓几番落难遇险,他也八风不动,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怀苓年仅九岁而心怀恻隐之心。

    对此时年方十七岁的李符卿来说,宁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他,万事随心,只看自己想做不想做而已。

    因此当怀苓突然暴起杀人时,她周身燃起的孤注一掷的炽热,得以打动李符卿后,他便立刻态度大变。一旦觉得此丫头看起来有趣,李符卿便处处上心,甚至为了不想见她自残身躯,便不顾自身潜藏,径直飘然出现,态度也十分坦然,根本不以为自己此前是在见死不救。

    结果救人这档子事,只要行了第一步,便像送佛送到西一样,还要救一次又一次。

    李符卿嫌弃地将真气凝成牛毛也似,透过怀苓后背心脉,驱至周身各处,清除她身上的寒气,顺便帮她打通一些郁结的经络,再顺便将其体内积蓄的药毒一扫而空。

    这些举动于普通的江湖高手而言,必然难如登天,对李符卿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甚至无聊得近距离地打量起怀苓来。

    好在只是个满脸黑一道灰一道的黄毛丫头,周围也没旁人,否则,如今摸了她的后背,岂不是要娶了她?

    这转念而逝的念头无稽得让李符卿发笑。

    毕竟李符卿乃是堂堂六安郡王,当今圣上的亲侄子,圣母皇太后的心尖尖儿,哪怕他还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那也即使瞎了晋王妃的眼,李符卿的婚配也扒拉不到武宁侯府身上。摸了她的后背又如何,便是看光了这孩子,凭她这武将家庭出身,能入府做个嫔妾都算祖坟冒青烟了。

    可是笑完,李符卿又心下慨叹。

    自己未来的婚配如若要讲究门当户对,也就只能从那几家熟知的世交里挑选了。可是想到那几位矫揉造作、含羞带臊的小姐,他便忍不住大呼“无趣之至”,觉得还不如眼前这黄毛丫头来得有趣!

    毕竟于李符卿而言,人生太多事情打从他生下来便预定好了,万事都有例可循,有趣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

    他身为皇族,打从降生起就是人上人。而身为大周郡王,也便注定了他无所事事的一生。

    正所谓“其生也请名,其长也请婚,禄之终身,丧葬予费,亲亲之谊笃矣”,婚丧嫁娶一应事宜,宗室全包管不说,打从十岁受封起,每年还有六千石的禄赏。

    六千石是什么概念?

    以方怀苓前世的父亲苏裴敏这位当朝一品大员的俸禄为例,也不过是月俸八十七石而已,一年只得李符卿的六分之一。

    而李符卿的岁供又不止这区区六千石,还有钞二千八百贯,绫罗绸缎棉布绢衣等,下至盐引茶叶,上至永业赐田,几乎可谓是溺于富贵了。

    大周对宗室之优容,堪称历朝历代之首,李符卿身为郡王,诗书礼仪不过是学来玩玩,根本无需科举,也没机会展示,权因祖宗规定了:

    诸籓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

    也就是说,这些天枝玉叶们,士农工商全做不得,除了吃用自己的岁供,你只需要想如何吃喝玩乐便是正经。就是李符卿的父亲晋王爷,因此生唯独喜爱钻研经商之道,圣上见他不过是爱玩而已,也就睁一只眼地允了,并不以祖训为限。

    可是这样衣食无忧,恣意雍容,李符卿却并不喜欢!

    因为幼时先天孱弱,李符卿自懂事起,就过着百病缠身、朝不保夕、药吃得比饭还多的日子。父母兄弟对他百般呵护,唯恐他有闪失,无论何时身边都会跟着一位王府御医,结果小小年纪就被管束得便犹如小老头一般,饮食少盐少甜,行为举止徐缓,心绪不可大喜大悲,只要稍有逾矩,便会有一群丫鬟婆子并侍卫御医们,扑上来哭哭啼啼,千请万求,直到逼着这位小爷退回原位为止。

    以至于当时年七岁的李符卿陪王妃礼佛,于泰华庙偶遇无妄道长时,道长还道这个万中无一的先天经脉全通者是个小小木头人儿呢。

    要说时也命也,不服不行。

    这李符卿不仅投胎投得好,生就是皇族贵胄,用各类天材地宝保下了他的一条小命,结果就连这病秧子身体,也是先天的习武好材料!

    尤其对年已七十的无妄道长来说,只要经脉生得如他所学的北冥派功法所要求一般,能容纳他的十年功力便可,哪管他木头也罢,傻子也罢?

    平白将十年功力传给他人,还生怕送不出去,无妄道长也是无奈之举。

    一切只因他所习得的北冥派无量功法虽名震江湖,却有一鲜有人知的诡谲之处——

    习练者年岁越长,功力越深厚,可这无量真元并不会随着人体的衰老而减弱,反而霸道之处犹胜年少,老者的经脉也便越来越难以承受这霸气真元,必须要引渡于一先天经脉全通者,以此来解己身危厄,免于爆体而亡的危险。

    可先天经脉全通,又哪里容易寻得?无妄道长就是足足拖到了七十岁,才解决了这一项性命相关的大大事。

    却说为了自救活命,无妄道长当夜就将李符卿自泰华庙中盗走了,随后传功不提,又因李符卿的乖巧聪颖,无妄道长甚至还收他为徒了。

    而无妄道长的出现,于李符卿而言,就有如一支通天棒,一棍击散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压抑乌云,自此为他推开了一扇别开生面、天远地阔的精彩世界,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李符卿摘去了病秧子的身体,当他打开束缚拘禁的心,他才真的领略了何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潇洒放纵。

    就如同此次,他不过是与六皇子李晔打赌赌输,便亲自押送这次走私给黑水靺鞨大汗至乌古乃的盐货,却没成想遇见黑水靺鞨内乱,反周最激烈的乌素可蒙谋逆成功,继了大汗之位,更拷问出了他的身份。堂堂六安郡主竟然亲自走私,这消息乌素可蒙险些都不敢信。李符卿好容易才带着随从自黑水城脱身,伪装成行商,直至此地被黑鹞子追上。

    于李符卿而言,李晔想做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的生活是惊险刺激,还是无聊透顶。

    就像自黑水城离开时,他会为了带走全部随从及财物运筹帷幄、智计百出,只因为觉得如此做十分有趣。

    而遇袭时,又因不愿暴露武功,便将此前费力救出的人全数抛弃,孤身藏匿于森林之中,也只是为了无聊。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些意外,带给你截然不同的人生。

    李符卿突然很想知道,怀里这个小姑娘在经历了这个夜晚之后,又会变成何等模样?是再难摆脱鲜血凝聚的愧疚,还是抛却了天真彻底拥向这残酷自私的世界?

    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他浅浅地笑了起来。( .)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第6章

    怀苓醒来时,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抱在怀里,这怀抱很稳,并不颠簸,让一直深陷噩梦中的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安适之感。

    抱着她的人此时正一边走,一边轻声念着《逍遥游》——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他的声音悠然闲适,徐徐而动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慨叹抒怀,却让怀苓听得渐渐入神,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然而不待她回过神来,那人倒是先发现了她的舒醒,停了吟诵,笑问道:“你醒了?”

    怀苓尴尬地睁开眼,只见对方正垂目相视,唇畔含笑,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几乎让人情不自禁地醉在他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目之中。

    李符卿自小便见多了别人见他时的愣怔,见怀苓这么一个九岁女孩也如此,不仅莞尔道:“呵,你这小姑娘可真能睡呢,倒是累我抱着你走得辛苦。”

    怀苓此时已然认出了此人,脸色先一红,喃喃道:“符公子……”

    随即又猛然脸色发白,棉枝、雪芽、黑鹞子……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倒灌入脑内,那些鲜血和死亡顿时令她全身紧张起来。

    怀苓迅速地四下扫看,却见此时已是日头高悬,雪也停了,自己显然离开了那片充斥着黑暗和杀戮的密林。

    她胳膊上的伤口似乎已经被处理妥当,麻麻的,也不痛了。周身裹着一席毛毯,似乎还是此前自己骡车里铺垫的。那符公子正抱着自己走在官路上,四周是空寂辽阔、被冰雪覆盖的原野。

    “这是哪儿?我们在往哪儿去?”

    她慌张地揪着李符卿的衣襟问道。

    李符卿脚下也不停,口里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你看这是哪儿?啊呀,其实我在找个有人的地方,把你这个看上去还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卖上个好价钱呢。”

    这话一听就是玩笑话,怀苓此时正焦躁着,哪里忍得了他敷衍,登时急了,怒道:“放我下来!那些鞑子呢?你到底把我带到哪里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我要回辽中卫!”

    李符卿见她的小脸还是一团脏,眼神却锐利明亮,奋力挣扎、怒气蓬勃的样子,显然这一长觉睡得养足了精神,不由得心里痒痒的,只觉得这女娃儿有趣得像一种小动物。

    尤其是当她怒叫着“放我下来,不然我咬你”时,简直就活似个——

    “小狼崽子……”

    “什么?”怀苓一愣,然后更怒了,“你骂谁狼崽子呢!”

    “说的就是你呀。”李符卿脸色刷地一板,眉头深锁,低下头,恫吓一般地和她对视道,“先前我好心好意帮你这个小丫头疗伤,见你晕倒又一直照料你,还带你藏了一夜,躲过了那些鞑子的追剿。一路上我一直没扔下你,还带着你找人求救,你却醒来就翻脸不认人,说要咬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你说我是不是那东郭先生,你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呢?”

    “你……我……”怀苓被说得哑口无言,想说他形迹可疑,又只是她自己的猜测,想说他给自己下了迷药才导致她昏倒,却也没有证据,只能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然后那个符公子立刻就自说自话下去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你就算不叫我一声恩公,也该对我多讨好一点,免得我就不管你了,把你扔在这里,看你走到哪年月才能走回辽中卫去。”

    怀苓被他念得瞠目结舌,只觉得眼前这符公子和之前所见的那个清冷邪魅的人,浑然不似一个嘛!

    半晌她才虚弱地问道:“那算我的不对,可你总要把我放下的吧,毕竟……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不放。”

    结果李符卿压根不觉得怀里这“小狼崽子”算哪门子的女人,张口就否掉了,还立刻提出了条件道:“除非你叫我恩公。”

    什么优雅安闲,什么大家风范,什么俊美无涛,怀苓把脑子里对符公子的那些旧印象统统撕了个粉碎,这就是个讨人厌的无赖嘛!然而形式比人强,自己挣扎了这么久,也不见撼动这符公子分毫,如若不顺他心意,这话也没办法好好聊了……

    怀苓最终也只能嘟起小嘴,不情不愿、忍气吞声地小声道:“恩公……”

    好在这符公子说话算话,听了她叫完恩公之后,痛痛快快地应了,然后就真的停了脚步,将她放在了地上。

    怀苓双脚终于着了地,然而李符卿的手刚一离开,她立刻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李符卿早料到会如此,先一步撑住了她,笑眯眯地说:“瞧瞧,你还当自己真是狼崽子呢?昏睡了这么久,又滴米未入,能站稳当,我都佩服你。”他隐下没说的是,昨夜渡入怀苓体内的真气,此时还尚未彻底消散,便是个成人如此,也要瘫软一阵。

    怀苓自然不知道真气的事,只觉得自己四肢五骸里透着酸软难耐,还道是之前暴起杀人时,透支力气所致。她听李符卿如此说来,也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逞强,便在李符卿的搀扶下,坐到了路旁。

    然后她便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符卿像变戏法一般,从背后负着的包袱里,取了一个造型古怪的小罐出来,再拿火折子一点,那罐子便燃起了青幽的火苗来,又掏了一张饼,几下撕成碎片,用竹签串成一串,交给怀苓道:“拿着,这样在火上烤,勤翻转,小心别糊了。”然后又翻出一只铜壶来,耙了几捧积雪塞进里面,凑到火边烘烤。动作十分简练,显然是做熟了的。

    那壶里的雪很快就化作了水,渐渐温热了起来,签子上的饼也在炙烤下慢慢冒出了香气。

    怀苓此时才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嗅着饼香,口中的唾液险些溢了出来,结果突然腹内咕噜一声,声如雷动,羞得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可从未在人前出过这等洋相,臊得满脸通红,又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李符卿虽然觉得好笑,却面上不显,装作没听到一样,垂头烤着饼,

    只是等烤好了第一串时,他却先塞进了怀苓的手里,让她先吃。

    他的这番体贴,倒是暗自化解了不少怀苓心中的敌对。

    一张面饼下肚后,怀苓的心思也活络了,便缓缓开口向他打听道:“符公子为何只带了我一个人上路,你的同伴们……”

    “都死了。”李符卿淡然打断她道。

    怀苓闻言瞪大了眼睛。

    李符卿垂目敛眉,好似注意力只集中在手里的烤饼上,修长的双手稳稳地转着签子,语气平和冷静地说道。

    “我见你晕倒,只好抱着你在林里躲了一夜,期间遇到两次有鞑子来搜索,后来便再没了动静。天亮后,我便又带你回了营地……那里所有人都死了,就连骡马都没有留下活口。没办法,只能继续抱着你走了。”

    怀苓闻言愣怔了半晌。

    虽然此前便隐隐有所预料,然而真的听到了没有活口,她仍觉心底冰凉,如坠冰窟。

    这群鞑子呼啸而来,也不知是如何闯过的关隘,更不知他们此行是否真是为了劫持自己……昨夜之事如果真是一场噩梦就好了,也不至于掠去如此多人的性命。

    想着想着,她呆呆看着李符卿面色不改地烹饪着仅有的食物,突然觉得面前这人似乎哪里不对……

    好像不论是述说经过也好,还是之前与自己插科打诨也好,这位符公子始终表现得像没经历过昨夜之事一般,冷静得近乎冷酷,似乎死去的所有人,在他心中都毫无分量!

    怀苓蓦地打了个冷颤。

    被眼前这个眉目温润态度和善的男子,实际的冷漠无情骇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符卿挑眉看向她,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又笑了出来:“刚才不是说过了么?”

    他点了点怀苓的心窝道:“我是你的恩人。”( .)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第7章

    简单吃了些东西之后,李符卿便又带着方怀苓上路了。

    据李符卿说,此前他们停靠的地方距离最近的一处驿站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但这一个多时辰按的是骡车的速度,若换算成步行,怕是要走上大半天。

    怀苓也不认路,只能任李符卿领着,但却怎么也不让他再抱着走了。

    李符卿也不纠缠,反而把之前包裹她的毛皮割下两大块来,仔细地在怀苓的靴子外,又包上了厚厚一层。

    “别小看这雪地,寒气自下而上,不包严实点,能冻掉你的脚趾。”

    他这样说。

    怀苓任他摆布,心下感激之余,也十分好奇,只觉得这人似乎对野外这类事情都很有经验,这倒是和他那周身的贵公子气质不符了。不由得几次试图打探,却都被李符卿避重就轻地回了,最终只知道他是家中的小儿子,平素就喜爱游山玩水,经常独自旅行,所以才随身携带着一些自制的器具。

    刚开始上路,怀苓还有拿话试探他的心情,等走了半个多时辰以后,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官道上的积雪不实,每一脚踩上去,都微微打滑,只能小心踏行,一举一动都更耗费气力。再走一阵子,她就开始觉得脚下每一步迈出去都需要毅力了。

    “呼…呼……还……有多远?”

    她忍不住问道。

    只见李符卿侧着脸看她一眼,那凤目微微一挑,满是逗弄的笑意:“这才不过半个时辰,你说呢,我的娇小姐?若是你一定要这样走下去,怕是明天早上,我们也到不了驿站呢。”

    怀苓听了他说的,登时泄了气,便停住脚,拿没受伤的手扶着膝盖,呵嗤直喘,好一会儿才说话:“怎么……这里没有人路过呢?”若是能搭个车子就好了。

    李符卿听了,不由得皱眉远眺,许久才说道:“那就要等我们走到了,才知道为什么了。”

    怀苓很快便体力耗尽,最终忍气吞声地任李符卿将自己负在背上。

    太阳已升至中天,一望无垠的山川原野尽皆银装素裹,白雪反射着粼粼阳光,只看上一小会儿,便晃得人双目不适。

    李符卿忙让怀苓将眼合上,不要再到处乱看了:“这雪地看久了,会致盲的。”

    “那你怎么办?”

    李符卿轻轻颠了颠她,语气轻松道:“我也可以闭着眼走。”

    怀苓好奇地从他身后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还真是闭上的——他居然这样也能走得如此稳!

    就在她吃惊的时候,忽闻身后一串马蹄声!

    怀苓回头一看,但见一骑手正驾着快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

    “快看!有人来了!”

    李符卿却不似她这般惊喜,身后马蹄的声音他早早便听见了。要知道,此时单人匹马在官道上如此快速奔袭,极有可能是——信使!自然不可能随意停靠。

    果然,那来人背负着文书袋,策马扬鞭,面沉如水,对立在路旁不断挥手的怀苓视若无睹,一阵风也似地去了。

    怀苓蔫蔫地垂了手,见那人影渐渐跑得远了,不由得有些委屈。

    李符卿却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心里暗暗估算了一下方才的驿马速度,不禁心道不好。

    那驿骑如流星,日行只怕至少六百里!

    他又将昨夜之事在心中转了几转,不禁暗自思量。他曾见过那黑水靺鞨新任的大汗乌素可蒙,是个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狠辣傲慢的人,素来以敌视汉人著称,尤其对近年来靺鞨贵族喜爱使用瓷器绸布的奢靡行为格外反感,曾经多次公开声称大汗应该率军南下,而不是躺在安乐窝里,任弓箭上锈马儿生膘。

    这样的人突登高位,难不成真的会力排众议,发动了战争?

    如此一来,辽东的布置只怕要生变。

    想及此处,李符卿顿时耐不住性子了,哪里还想再陪小姑娘戏耍。见怀苓又合上了双目,脚下登时提了速度,身形似箭,脚下生烟,须臾便追上了那正快马加鞭的信使。

    那信使是军中行令兵,哪里见过这等江湖手段,顿时吃了一惊。

    李符卿也不理他,像伏地穿行的大鸟一般,径直掠过,直寻着驿站去了。

    怀苓但觉耳边风声大作,面似刀割,脚下沙沙作响,等她将双目睁开时,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李符卿背着自己,正飞行在空中,身下是莽莽一片密林!

    头顶晴空赫然,二人身似青烟,每当略微下沉之际,李符卿便脚踏某棵树梢头,震下一片雪雾,随即借力窜行出去,如鬼如魅、轻灵已极、迅疾无比,片刻不过便翻上了这座高山,端得是惊世骇俗。

    怀苓怕得叫也叫不出,此时方知身下之人竟有一身如此玄妙的武功。

    李符卿哪里顾得上她,早已瞄准了山下的驿站,顿时腾跃而下,体内真气流转,几下兔起鹘落,便如闪电一般,落入驿站院内。此时那六百里加急的信使,人还在大山另一头呢。

    一个驿站驿卒在院里撞见他从天而降,登时吓得委顿在地,怀里抱着的马草洒了一地。

    李符卿也不理他,大步便冲入了驿站。

    这驿站不大,但也五脏六腑俱全,二人一入大堂,那驿丞见了就慌忙迎了出来。

    还不待驿丞搭话,李符卿便将晕乎乎的怀苓放到地下,吩咐道:“这是辽东都指挥使方毅的孙女,在入京路上遭鞑子袭击,就在前方二十多里地处。”

    那驿丞一听是被鞑子袭击了,脸色登时变得刷白。

    李符卿也不管他,又一叠声的要求上房、热水、衣物等,把另两个驿卒指挥得滴流乱转,再让他们引着怀苓去歇息。结果怀苓却缩在他的身后,不理那来引路的驿承。

    于她而言,虽然知道李符卿这人绝非一般,也不想离开他跟着不熟悉的人走。

    李符卿见她不愿,也不强求,心道一会儿那信使来了,你便知道轻重了,然后便自顾自地问那驿丞道:“最近一期的邸报有吗?呈上来。”

    驿丞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便不免磨磨蹭蹭不愿应声。结果就见李符卿眼眉一立,上位者的威仪登时压了过来,驿丞猛地一激灵,忙不迭地连声应了,一路小跑去拿邸报,心里哀哀直叫道:乖乖,这是哪路来的神仙!

    怀苓就一直揪着李符卿的衣角,站在他身后,见他取了邸报后,急翻了几页,便停在一处凝神静思了。她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却见这一页写的是几则官吏的升迁废黜。

    第一条便是吏部尚书万嵘擢升中极殿大学士。

    怀苓见了那万嵘二字,登时如遭雷劈,愣在当场。

    这万嵘的名字,她前世一度如雷贯耳。此人乃是前任内阁首辅。

    据传他是秉笔大太监路洪海的老乡,二人私交甚密,万嵘也借此备受圣上青眼。加上他为人擅长揣度上意,建平七年,便自詹事府詹事调入吏部任左侍郎,次年又超擢为吏部尚书。

    这万嵘外表魁梧伟岸,称得上英武不凡,实则性格却是鼠肚鸡肠、器量狭小,怀苓前世的父亲苏裴敏便因小事得罪于他,险些被逼罢官。小时她在家中,没少听苏裴敏痛骂万嵘枉为首辅、误国殃民。

    然而万嵘成也路洪海,败也路洪海。建平十年,后宫掀起巫蛊一案,路洪海受牵连而死,太后因此迁怒于万嵘。万嵘倒也识趣,急流勇退,次年便辞职致仕,倒是落了个善终。

    只是……她死前,万嵘早已致仕多年,大周官场上苏裴敏正风光无限,为何此处又见此人名字?还是擢升中极殿大学士,刚入内阁!

    这这这!

    怀苓脑里嗡嗡作响,咬牙定睛继续看去,只见第二条消息写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宫成春,升任五军都督府同知……从二品……

    这宫成春怀苓也认得!

    前世她虽不受太子喜爱,但东宫赏赐一些近臣家眷之物,不论怎样,也要出自她的手笔。这宫成春便多次出现在礼单前列!当时,此人的头衔似乎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一品大员!

    而如若她当时没有眼花的话,她身为太子妃被拉上法场时,那监斩之人当中,便有这宫成春!

    当时她还曾深感可笑至极——

    太子李昱还以为此人是自己的肱骨心腹,殊不知人家早已琵琶别抱,与那六皇子李晔暗通款曲,也说不定从一开始,这人就是在李晔的安排下来投靠太子的!如果李昱当时还活着,看见此情此景,定是要气吐血了吧。

    想到此处,怀苓不仅揉了揉眼,再看去,那邸报上写的“五军都督府同知”,也没有丝毫改变。

    先是万嵘的中极殿大学士,又是这宫成春的五军都督府同知……

    怀苓就是再迟钝,此时也有所感悟,不由得双目发直、心跳如鼓,紧握李符卿衣角的手,也晕出汗来。

    她此前还以为自己死后曾为孤魂野鬼,不知混迹多少年,才得以借尸还魂的,所以才人在辽东,方毅这个辽东都指挥使、武宁侯,她才会不认识……

    可如今见了这些,她才知道——

    错了!

    统统错了!

    这里哪里是多少年后!

    这里分明是多少年前!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

    是……是……十年前!( .)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第章

    至少是十年前……

    难道不仅仅是借尸还魂,还时光倒转了?

    怀苓惊骇之中,只觉得头胀欲裂,愣怔片刻后,便突然捉着那李符卿的手,急切道:“你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李符卿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疑惑地答道:“建平九年……啊?”却见怀苓得了答案,就一脸惊怖地瘫坐在地。

    驿丞和驿卒早发现这面容精致好似瓷娃娃的女童面色不对,此时见她如此,还道是受到太多惊吓所致。往来驿站的信使长途跋涉也经常累到瘫软,他们应对起来也算驾轻就熟,连忙打来热水,烫上毛巾,送上来给她敷脸解乏,又搬了椅子让她坐着。

    而怀苓此刻已然如牵线木偶,任旁人摆弄。

    她心中只不停地回放那句——

    “建平九年”!

    “建平九年”!!

    建平九年,苏裴敏任礼部尚书!

    建平九年,这一年的苏玫,年方十三岁!

    建平九年,意味着她真的回溯了时光,复生在了十年前!

    可是,如果苏玫今年十三岁,那么如今方怀苓体内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吗?

    怀苓不仅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心中惶恐难以言诉。

    再过两年,苏玫便是及笄之年,苏府就要费劲心思为她入选太子妃而活动了,难道这一次,自己将是一个看客,眼瞧着悲剧再次重演吗?

    就在她心潮澎湃之时,驿站里的人遥遥的就听见马蹄轰隆。

    院外那个驿卒已然大声叫道:“六百里加急文书!六百里加急文书!”

    整座驿站闻声而动,哪里还顾得上管李符卿和怀苓,就见那驿丞蹦着高跳着脚指挥道:“还不快去备换马!哎呀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拿干粮!干粮!别忘了还有水!”

    那驿马到得太快,说这话的功夫,就已经冲入了院中。

    如此寒冷的天气,马儿却跑得浑身热气腾腾,嘴里流涎,四条腿隐隐在哆嗦。院外的驿卒见状立刻将一席毡子兜着马身裹了上去,又扶着信使从马上跳下,便像伺候祖宗一样将那快跑断了气的驿马迎回圈里,生怕护理不慎,致马死损耗,上上下下还要挨一顿杖责。

    信使倒是还算精神矍铄,显然对这所驿站十分熟悉,一边向内走,一边急切道:“快快快,别耽误时间,速去备马!老宋呢?老宋?”

    正巧迎面撞见驿丞,忙叫道:“老宋,黑水靺鞨新任大汗乌素可蒙亲率大军来袭,至少有八万人!你这驿站离战区太近,且早做准备!”

    李符卿和怀苓在厅堂内听得,俱是一震。

    李符卿心道,等的就是这个消息,靺鞨果然如他所料起兵进犯了,只是没想到居然有八万大军之多。

    掂量掂量这人数,岂不是黑水靺鞨一族兵力尽出?只可惜宫成春刚刚走马上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就遇上鞑子犯边,实在是官运不佳。若是方毅等辽东诸将镇守不利,坏了宫里过春节的喜乐祥和,只怕圣上就要迁怒于他了。这宫成春可是李晔母妃惠妃暗地扶植起来的,铺垫之久,耗费之大,实难衡量,若栽在此处上,真是冤也。

    李符卿到底与李晔关系莫逆,这等私密都一清二楚,此时不仅替那千里之外的朝廷政争操起心来。

    怀苓听了这消息,却恰好反了过来,心思登时从京都苏府拽回了辽东。

    打从得知自己竟然还处在熟悉的世界里,她眼前一直以来蒙着的迷雾,便忽而渐渐散开了。便如此时,怀苓就隐约对此次靺鞨进犯回忆起了一些印象。

    事实上,她前世十三四岁时,一直埋头在后宅,一则要在及笄前通晓妇德言工,一则要于内龚良谦让在弟妹间做出表率,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行事围着内宅打转,最紧凑充实不过。不过,如若她没记错的话,发生在建平九年的这场战争,结局应是大胜!

    因为记忆里有一段时间,苏裴敏每天都拿着一本标注着靺鞨语的书籍,嘴里还反复常叨着一些叽里咕噜的怪话。当时她就听娘亲说,这是因为边关大捷,俘虏了一个部族首领,被进献至京都,她爹这个礼部尚书才免不了要为之操持,无奈费力地学念靺鞨话,仪式上好使用的。

    既然未来首领都被送到京都献俘了,料想今生的祖父方毅,定从此役中讨得了不少好处。

    想及此处,怀苓登时心情就转好了不少。

    两人一个心情沉重了下来,一个却奇妙地上扬,再对上话时,便连气氛都扭转了。

    李符卿张口便用不容置喙地口气对怀苓说道:“方姑娘,我还有要事要办,如今起了战事,更不宜在此久留,便不能再送你了。一会儿我去托驿丞替你向武宁侯去个信儿,你便留在此家驿站中等候消息吧。”

    怀苓也想尽快与方毅等人联系,便欣然允诺,不仅口称恩公,还与李符卿行了个万福道:“多谢符公子的救命之恩,怀苓没齿难忘,定将涌泉相报!还望……恩公留下姓名。”

    她心道论这符公子一身变幻莫测的江湖功夫,只怕很难轮得到她来报恩,但这感激的话,该说也一定要说。至于此人为何混迹在商队之中,她也不打算深究了,只当是适逢其会,自己命不该绝。

    李符卿此时的心思已过了千山万水,哪里还想再受怀苓拖累,他轻功虽好,却也不能一路跑回京都,到这驿站里来,就是为了讨一匹驿马回京。于是便不多言,稍一拱手,便向怀苓告辞,径直寻那驿丞去了,

    却说怀苓心事重重,又伤痕累累,便请了一位杂役,先住进了一间客房。

    驿站向来要接待来往官家,客房一应配置俱全。怀苓虽然觉得周身肮脏不堪,却碍于手臂的伤,不敢沐浴。因着在野外冻了一夜,她的脸和手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便向人讨要来热水和羊油,单手将脸手清洗了一番,又取了一面铜镜,准备为自己抹药。

    然而等到她将小脸凑到镜子前,从镜面里看见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这“怀苓”的模样!

    那小怀苓过去似乎不喜照镜,她打从醒来,便一直由丫鬟洗漱打扮,算来这一次,竟是她第一次清晰得见自己的脸……

    她定神细看,只见镜中的小姑娘纵使发髻散乱,额上系着抹额,面颊还有冻伤,也不掩其倾城之色!那两抹纤长如烟的秀眉,似画上去的一般,宛如弯月,其下一对儿顾盼流光的明眸,恍若星子,莹烁灵动,映衬着那瓜子小脸上的美人尖儿,端的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可想见未来的明丽不可方物,真是好一个美人坯子!

    只是……

    怀苓一皱眉。那镜中的小巧美人也随之微蹙烟眉,双目盈盈如若含情,假如再大上几岁,不知这楚楚动人之处,又会如何夺人心魄。

    怀苓却完全顾不上揽镜自怜,她死死盯着这镜中少女额上的那簇美人尖,心头大震,半晌,她方才抬起手去,摘下了一直戴着,用来遮盖额头伤疤的抹额。

    但见那抹额之下,自城楼上磕破的伤口已然愈合得极好,只是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道小疤。

    怀苓直看得双手发抖,心胆俱裂,险些将镜子扔到地上。

    那疤痕形状就似一枚小巧的樱花瓣,正印在她额头正中央。

    而这样形状的疤,这样美貌绝伦的美人,怀苓前世恰恰好,只遇见过那么一个!( .)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第9章

    这样形状的疤,这样美貌绝伦的美人,怀苓前世恰恰好,只遇见过那么一个!

    她甚至吃惊为何至今才将自己和那人对上号——

    怀苓……方怀苓!

    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回溯时间,回到过去,也自然不会将这个九岁女孩,和那个未来京都贵女圈中,出了名的草包美人划上等号!

    只是,想到那前世方怀苓的结局,饶是她已经历尽千帆,也不由得眼前一阵眩晕,竟然站也站不住了。

    方怀苓,也是太子李昱宫中的女人之一。

    太子李昱是个专横暴虐、*包天的人,因他嗜好美人,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便经常献上各种美女。圣上对他素来宠爱,并不以为意,久而久之,东宫里就成了百花盛放争奇斗艳,李昱是这些如花少女围绕争宠的唯一焦点,他掌握着她们的生杀予夺,用宠幸逗弄着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为之疯狂,以此取乐。

    只是李昱好色却不为色所迷,美人与他不过是消遣的玩物。

    不论对哪一位美人,他都是宠爱时视若珍宝,玩腻了就弃若敝履。

    一旦其不再得宠,李昱便动辄打杀,好运些的美人还能留下条命来,或是被赏赐给手下,或者被发放出宫,更多的却都变成了东宫嬷嬷杖下的冤魂,香消玉殒。

    其中唯有那方怀苓,是李昱厌弃以后,也不舍其死,不舍其走的。

    当年她还是太子妃时,得知李昱竟纳了武宁伯府的嫡出小姐入了东宫,也曾大吃一惊。

    那李昱好歹也是圣上培养多年的储君,小事上虽然荒唐,但大事上一向还是顾忌储君身份的。

    她当时知信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一次李昱是犯了哪门子的邪病,怎么做下这么出格荒唐的事?

    要知道,方怀苓的父亲虽为武宁伯,实则不过是一介武将,本朝重文轻武,簪缨阀阅多为世禄之家所鄙夷,可她毕竟还是嫡出,又是勋贵出身,太子将她无名无分地纳入东宫,实在是骇人听闻,若是武宁伯府到圣上面前告他一状,如斯丑闻,哪里掩盖得下,李昱这是不怕御史的口诛笔伐了吗?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方怀苓入府之后,武宁伯府竟似从未有过这样一位嫡出小姐一般,无风无浪,无声无息,让人瞠目结舌。

    而后她才得知,武宁伯竟然是为了攀上太子,才拿貌美的嫡女来做登天的梯子。

    这其中哪里有什么褫夺贵女的戏码?

    那台子上的二人,唱的其实乃是一出君臣相得、卖女求荣的好戏!

    方怀苓也就这样无名无分地成了李昱的禁脔。

    那方怀苓也实在可怜,虽然貌美,却相传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美人,而且为人极其虚荣浅薄,素来是贵女圈排挤耻笑的对象。

    此事发生之后,人人只道她也算是得偿所愿,得嫁贵人。京中八卦消息素来驳杂,方怀苓之事也不过是当时吵闹了一阵,便很快烟消云散,无人问津了。

    太子东宫美人众多,有位分的嫔妃尚且打闹不休,没名分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位“草包美人”也不过得宠了几年,最终到底没能绑住李昱的心。

    方怀苓这个名字,也不过在她心中一过,很快便忘了。

    直到她亲眼得见方怀苓……

    她至今还记得,那是暑月里难得的一个阴雨天。小雨淅沥,空气清新,她沿着湖边围廊散步,忽见一红衣女子披散着头发,赤足在湖边撩水。

    绿树阴浓,烟雨楼台,那伶仃的一抹红色,竟有一种遗世独立,飘飘似仙之感,嫣红如血的裙纱飘逸,衬得*的冰肌玉足愈发柔弱无骨。

    似乎听见了围廊传来的脚步声,那女子蓦然侧身看来。

    不过是香脸半开,樱唇含羞,已然显露出天然而来的瑰姿艳逸、旖旎风流,端的是勾魂摄魄,令人相形见绌。尤其是这位美人的额头上,有一处淡红色的疤痕,本应是容貌上的瑕疵,却因状若樱花瓣,而出人意料的成了点睛之笔,如天然形成的花钿,精致可人,勾人怜惜。

    如果以花喻人,方怀苓的美必然是热烈盛放、艳丽无双的牡丹,百花之王,倾国倾城。

    只是……

    那时的方怀苓,年方十八,芳华正茂,却已经半疯了。

    因着好奇,她便与丫鬟们打听起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佳人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没想到方怀苓的事情人人皆知,丫鬟们提起时也手舞足蹈,拿她当个笑话来讲。

    都说这方怀苓为人毫无贵女的城府和心机,腹内空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性格也极其泼辣,不能容人,凭借自己会一些拳脚,还曾因李昱宠幸另一位美人而打上门去,几次闹得李昱下不来台,这才觉得形如鸡肋,干脆将她束之高阁。

    结果她失宠之后,此前得罪的嫔妾们就对她群起而攻之,若不是李昱舍不得她死,早就香消玉殒了。即便如此,她也被踩得不成人样,还失了腹内未成形的骨血,至此疯疯癫癫,成日里不愿束发,赤足游荡,惹人唏嘘。

    当时她还心下戚戚,甚至言道,可惜了方怀苓的那般容貌,若是自己有之,定然不复如此下场。

    却不料,一语成谶。

    如今,回忆起这些,她心下不由得一阵阵发寒。

    没想到,重活一次,竟然又是个和太子李昱纠缠不清的身份!

    为什么我会是那个方怀苓!为什么!

    明明身处驿站客房里,怀苓却觉得自己好似还在那危机四伏的冰天雪地之中。

    而李昱似乎就潜伏在黑暗的未来里,等待再一次夺去她的尊严和自由!

    原来此前逃过鞑子的毒手,不过是命运的初次试探,重生再来也不是什么福祉,而是悲剧再一次的重演!

    前世的父亲不过是拿自己做政治联姻的工具,今世的父亲却将亲手将自己推入火坑!

    前世的自己不过是为太子厌弃,今世的自己却将沦为李昱的禁脔!

    可是,凭什么!

    怀苓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凭什么我又要面对这样的未来?

    凭什么命运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于我?

    凭什么……

    她捧着铜镜,坐在地上,脑海里激荡起伏,眼睛却越来越亮,就像独行的孤狼,面对背水一战,闪烁着星火光芒。

    许久,她徐徐站起身来,仪态端庄,却将手里的镜子随意扔在桌上。

    不过九岁的小小身躯,却周身洋溢着狠辣决绝的气息。

    “那就来试试看吧。”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她沙哑的声音。

    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

    这一次,

    定要你死我活!( .)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第2章

    怀苓随后日思夜想,将前世所知与今世所见相互对应,渐渐才对自己的处境有所感悟。

    原来那位曾攻破前朝京都,武勋惊人,却又因奸污贵妃而被非议的武宁侯,就是方怀苓的曾祖父。

    虽然祖父方毅因军功傲人,袭爵时方未曾降爵,但若自己的记忆没错的话,祖父只怕会在未来五年内离世,原因不明。

    随后自己的父亲方伯然袭爵时被降了等,也就成了那个献女邀宠的武宁伯。

    想来小怀苓独自在辽东长大,自然与父亲方伯然不亲近。那方伯然又纳了续弦,继母只怕对她也恨之入骨。小怀苓被献入太子府一事,只怕也少不了这位继母的干系。

    而这位目前尚未谋面的父亲,不论是从小怀苓的梦境所见,还是自己前世所知,显然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虚伪卑鄙、贪生畏死之徒!

    事实上,不仅如此,方伯然显然也没什么政治头脑!

    明明身为勋臣之家,只要不随意站队,任凭哪一任皇帝上位,也不会亏待于他,他却偏偏要献女求荣,彻底倒向了太子的阵营,一朝押错了宝,将整个武宁伯府都搭了进去,以至于新君即位后,也沦落个满门抄斩的地步。

    怀苓心道,就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祖父方毅生出来的?

    真是有辱家风!

    若不是当今只立嫡长,祖父真应该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让四叔来袭爵,定然不会将阖府拖入深渊。

    只可惜不管怀苓如何回忆,也还是想不起祖父究竟因何离世,想要避免也不知从何下手。

    一时间只想回到祖父身边,守着他渡过这几年。

    结果怀苓足足在驿站里盘桓了两日,方毅才终于派了人来。

    来人像她之前出门时一样,带着数辆骡车,和二十余名护卫。

    但送来的,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

    “什么?还让我去京都?”怀苓急道,“我才不去呢!我要回去见祖父!”

    被派来送信的却是之前消失已久的潘嬷嬷。

    说来也奇怪,这人自打怀苓睁开眼起,只在她面前晃过几次,她甚至都未曾听过她说什么话,随后便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就连怀苓前往京都时,她也不在车队里,完全不似贴身嬷嬷所为。

    此时听了怀苓的抗议,这潘嬷嬷却一改此前的闭口不语,瞪着一双吊梢眼,冷笑道:“姑娘这说的哪里的话,侯爷正在打仗呢,平素你在后宅闹闹也就算了,如今还想闹到战场上去吗?有我在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大串话,说得怀苓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这种目无尊卑的话,亏这潘嬷嬷说得出口!换别家,敢如此说话的嬷嬷,早被绑起发卖了!

    结果这潘嬷嬷说到做到,完全不理会怀苓的抗议,指挥着带来的两个小丫鬟,搬了浴桶来,就把怀苓按在里面好一通洗刷。

    怀苓因胳膊受伤,两日里都未曾沐浴,此时终于得以清理一新,虽然不满,却也没有抵抗。结果那潘嬷嬷见了她臂上的伤处,却突然爆发,气得暴跳如雷道:“你这怎么又受了伤!这是哪个挨千刀的拿匕首戳了你?还两下!你就不知道躲?”

    怀苓被她吼得愣了愣,半晌才回过味来,顾不上呵斥她的犯上,登时气极道:“你让我往哪里躲?那驿丞送信时就没说吗?我是半路遇了鞑子,二十余人只活了我一个,你还想我全须全尾,哪儿那么容易!”

    结果那潘嬷嬷听罢,竟登时坐在了满是水渍的地上,如丧考妣,哭号了起来:“这夭寿的老天哦,怎么就这样折磨我这老婆子,好容易战战兢兢的把你看护到九岁,再一年就能解脱了,你却要趁我回乡时伤成这样!”

    她嗓子粗哑,号哭起来像老鸹在叫,还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直看得怀苓目瞪口呆。

    “一道伤疤就是五年啊,两道就是十年!老婆子我还有几个十年够你们武宁侯府耗的!天杀的鞑子,天杀的老天啊!”

    一年过半百的老妪哭号不休,实在难看得紧,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怀苓听这潘嬷嬷所言,似乎其中另有隐情,便强忍下心中烦闷,匆匆沐浴更衣,再挥退那俩小丫鬟,然后来哄这潘嬷嬷。

    她人小嘴甜,兼之长相可爱,娇声细语地哄来劝去,那潘嬷嬷终于收了声,止了泪。

    “没想到姑娘大了也知道疼人了,还如此哄老婆子……唉,也罢,我潘红凤一口唾沫一个钉,左右也是我护卫不利,十年就十年吧。”说完,潘嬷嬷也觉得自己丢了人,被怀苓哄好之后,便又木起脸来,拉着怀苓坐到床边,仔细审视她臂上的伤口,然后奇道:“咦,你这是遇到了哪路神仙,这金疮药可不一般,绝对不是军中的,倒有些像江湖手段。”

    怀苓听她这话,心中更奇,便试探着将两日前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潘嬷嬷听。

    听闻棉枝临死前也不忘让怀苓藏在她身下,潘嬷嬷也轻声叹息道:“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又听怀苓讲到雪芽背主时,潘嬷嬷却挑了挑眉说:“跟她那娘一个样,打小我就看出她是个眼皮子浅的,偏你宠信她,我都不稀罕说。”

    怀苓忙讨好地和她笑笑。

    等到怀苓讲到如何力毙鞑子时,那潘嬷嬷又险些拍案而起,气哼哼道:“你但凡听话,跟我学上几招,也不至于被戳这么两下!你说疼不疼?你啊,从小就是玩闹没够,一说练功就头疼脑热,侯爷还宠着你,若是早让我管了,哪里会有今日?”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你哪里遭过这样的罪?也怪我,只道路上有人护卫,走的又是官道,以为没事,才回了家去,我若在你身边,也不怕什么鞑子了,全都剁了头去喂狼!”说到最后,她阴测测地,一张黑脸露出几分狠戾来。

    怀苓心道,打从我睁开眼,你便没在我面前出现过几次,这会儿倒被你说得倒像是处处呵护我似得。我还道武宁侯府没什么底蕴呢,此时看来,却不尽然,果然这些勋爵世家也没有好相与的,都有几分压箱底的能耐。

    等那潘嬷嬷哭够了,竟然又板起脸来,端着架子催促她继续讲。

    怀苓被她这忽冷忽热的样子,也是搞得没了脾气,便讲起了“符公子”出现后的那一段。

    当听到那“符公子”抱着怀苓腾云驾雾一样,瞬息间竟能翻山越岭,那潘嬷嬷的脸色登时变了。

    她“腾”地一下跳起来,惊骇万分地尖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怀苓被她吓了一跳,道:“我亲眼所见,自然是真的。”

    潘嬷嬷听罢,登时原地转了三圈,显然惶然无措到了极点。

    怀苓摸不着头脑,问道:“嬷嬷为何惊慌?”

    潘嬷嬷站住脚,怀苓才看到,她那一张黑脸,竟骇成了白脸。

    潘嬷嬷四处张望,好似害怕那“符公子”从哪里窜出来似得,压低了声音对怀苓道:“姑娘你人小,没有江湖经验,自然不知道江湖上的传说。你道那翻山越岭的轻功是常见的吗?呸,整个江湖上能做到的你说的那种地步的,屈指可数。依你说的那少年的年纪,只怕便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一人了!”

    怀苓登时起了好奇,潘嬷嬷便细细地与她说道起来。

    原来这潘嬷嬷来头也是不俗,竟是一身负奇功的江湖人,所传承的一套九韶剑抄,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剑法。只是行事诡谲,亦正亦邪,九年前她与丈夫、女儿落脚辽中卫时,不幸遇上鞑子破城,丈夫孩子不幸身死,她也身负重伤,所幸被方毅所救。

    潘嬷嬷知恩图报,索性要卖身入侯府,护佑方毅十年。

    当时方毅正忙于照料小怀苓,对此不以为意道:“我乃辽东守将,征战沙场是寻常事,要保我安危可不容易,难不成你还女扮男装随我上战场?你若定要报恩,我倒是有个想法,不如便帮我照料这小孙女儿吧。”

    潘嬷嬷当时便许诺道:“有我在旁看护,定保小姐十年无恙,小姐但凡磕破一层油皮,也算我违背诺言,我将再卖身五年!”

    如果还能回到许诺之时,潘嬷嬷定然会脱下鞋子堵住自己那张破嘴。

    她哪里想到,堂堂武宁侯府的小姐,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皮猴?

    打从方怀苓能爬会走起,就没个老实劲儿,上窜下跳,淘气得没了边儿,要想看着她不受伤,那就要不错眼的盯着,忙得潘嬷嬷比练一天武还累。

    偏偏方毅还宠孩子,什么弓马剑戟都让怀苓摸索,等到再稍大点儿,甚至还带她去行猎,直气得潘嬷嬷险些恨上了恩人。

    就这样还不出五年,就把她熬成了熬日子,掰着指头等十年之期捱过去。

    好容易十年之期只剩了一年,别看潘嬷嬷平日冷着一张黑脸,实际上内心都乐开了花。

    结果一个不小心,被方怀苓偷溜出了府,磕了个头破血流的回来了。潘嬷嬷当时差点气背过气去。好在方毅通情达理,表示这都是他的错,不算是潘嬷嬷看护不力。不料这才不出一个月,怀苓的胳膊就又多了俩窟窿。也不怪潘嬷嬷此前如丧考妣,哭天抹泪。

    然而她毕竟看护怀苓长大,对这粉妆玉琢的女娃娃感情极深,对自由的渴望既然破灭了,她也很快放下了,重新为她这整天作死不休的小姐操起心来。尤其是听她说起的那“符公子”,竟然和她心中一人对上了号,令她如临大敌。(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第2章

    潘嬷嬷说到的这个人名字很奇怪,只一个字,就叫“符”。

    却说当今天子即位以来,虽有励精图治之意愿,却无治大国烹小鲜之能力。他为人好大喜功,耳根子又软,容易轻信夸夸其谈之徒。正所谓上好下甚,其委任的几位辅臣,要么刚愎自用,要么自命清高,都打着改革图新的旗号来揽权。朝臣之间党争连连,夺利时你死我活,对上时却又奴颜媚骨,互相推诿。不过几年时光,大周内政上,已现疲软之态。

    朝堂如此,自然也到处得见卖官鬻爵、贪墨成风、决疣溃痈。

    常言道“侠以武犯禁”,民怨积蓄之时,也恰恰是江湖中人活跃之时。

    这“符”公子便是当今江湖武林中,一个特立独行又势力庞大的狠角色。

    他的轻功极佳,可扶摇踏风而行,相传曾有人得见他自武当山上一跃而下,凌波微步,翩然若仙。

    他是一位易容高手,每次出现时外貌都不同,且从不与人同伍,一向独来独往。

    武林中人除了可以通过“符”的身材骨架确定他年龄不大,是男子外,其余信息全无。因为江湖最大的消息来源——十方居,就是“符”一手建立的。

    没人见过他出手,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

    怀苓听那潘嬷嬷徐徐道来,又想起那日符公子背负着她,如翩然而至的白鹤一般跃下山去,凌风飒飒,足下踏雪,竟有些悠然神往,不由得喃喃道:“难道我见到的符公子,就是你说的这人吗?这江湖手段,真是神仙也似。”

    潘嬷嬷听罢,一哂置之,心道:到底是小姑娘,听了个江湖传说就浮想翩翩。学武之人难道就容易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都是打熬过来的。行走江湖又哪里像你这高门小姐所想的那般浪漫,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虱子满身、肮脏恶臭的时候,你想哭都没处哭去……说起来,倒是伺候你的这几年,除了没了自由,难得没有生死之虞。

    想到这里,她心下又好受了些,再看怀苓,就柔和了许多,嘴上便和蔼地道:“这个嬷嬷也说不好,不过既自称姓符,又有这一身玄妙的轻功,便不是那符居士,也不是好相与的,姑娘以后再遇见这类江湖人物,还是小心为上才是。”

    怀苓口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意,只觉得那江湖中事离自己远得很,倒是庙堂之事,即将迫在眉睫,便转移了话题,改问起京都侯府的事务来。

    其实潘嬷嬷也对怀苓的改变看在眼里,只是她早年间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多得是乡野中人头部重创后,一朝性格大变,乃至于判若两人的。如今雪芽没了,她便成了贴身嬷嬷,未来到了京都,也是要跟着怀苓的。

    民间老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潘嬷嬷心中自有小算盘,京都的武宁侯府虽谈不上是龙潭虎穴,可也绝不是安乐乡富贵窝,能让自家姑娘多长几个心眼儿,少吃点亏,总是没错的。

    潘嬷嬷便将自己所打听得来的消息,细细与怀苓道来,直听得怀苓眉头深锁,心下不禁感慨:

    这武宁侯府果真是大周勋贵中的一只奇葩啊!

    二人喁喁私语至半夜方休。怀苓见京都一行不可避免,也便收了回都司府的心思,毕竟此战中,方毅应是大获全胜,不急于一时半刻,倒是京都事宜千头万绪,还有待她理清干系。在她的配合下,一行人择日便离了驿站,继续南下。

    一路平安无事。怀苓坐在车里虽久,但她前世习惯了抄经绣花的后宅生活,倒也不觉得烦闷无聊。

    等到入了京都地界时,越靠近都城,人流越发拥挤,车队也前后相拥,动弹不得,怀苓便偷偷掀着车帘窥视外面的世界。但见街上车马人流,只觉恍如隔世。

    车队执的是辽东都司府的通关令牌,此前各路关隘都极给脸面,见之即过。结果轮到怀苓等人入京城时,那京都守卫却对明晃晃的“辽东都司”通关令牌视而不见,呲着牙花子把几人的车都翻了个底儿掉。

    护卫首领见他们再如此翻看下去,怕是要冒犯车内小姐,便上前试图攀关系,不想却让几个守卫大肆嘲笑了一番:“你们不过是一群辽东来的土狍子,还敢在老子们面前要脸面?你不知道如今的五城兵马司是谁掌印吗?寿宁侯可是发下话来了,元日将至,加强戒备,过往车马皆需翻检。我等可不敢偷懒耍滑,否则就要吃瓜落儿,你赔罪得起吗?”

    怀苓的守卫都是战场上久经阵仗的,却被一群卫戍兵士耻笑,登时就有些按捺不住。

    怀苓却知道轻重,忙推了潘嬷嬷出去息事宁人。

    这寿宁侯名唤和琨,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太子李昱的嫡亲舅舅,最是蛮横跋扈、欺上压下的一号人物。若不是后来醉酒不慎落水身亡,这五城兵马司的职位,也轮不到怀苓的父亲方伯然去做。但此时,他还是皇后最疼爱的幼弟,满京都横趟的人物,绝对得罪不得。

    潘嬷嬷脸上也不好看,手里被怀苓塞了一把装着打赏银两的钱袋,她也不多话,下了车给守卫们使了眼色,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将手里的银钱打赏了出去。

    那几个守卫嘻嘻哈哈地接过去了,打开一个一看,见足足有五两银子,登时便眉开眼笑,嘴里道:“早如此上道不就好了?”

    然后便避过怀苓的车架,快手快脚地检查完毕,放他们入了城。

    等到车马过了门洞,怀苓忍不住遮掩着往后看去,只见后方的车马排成长龙,任那些戍卫检验。她前生出门时,父亲已是官居一品,何曾被这些小人物给过如此难堪。

    因这也算是头一遭,她并不觉得如何不满,反而感觉到背后的寿宁侯行事有些过了,想这四九城内高官显贵比比皆是,他这般张狂,不啻于是在给太子李昱脸上抹黑,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对储君离心的呢?

    想到这里,怀苓不禁微微一笑,合上帘去。(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第22章

    早在到京都的前一日,潘嬷嬷就已经派了护卫快马到京都侯府报信,然而怀苓的车马如今都快抵达南门大街了,也不见府里有人来接。

    潘嬷嬷忍不住数落道:“连个接人的都没,不定是哪个从中搅鬼,若是侯爷在,定不饶她。”

    怀苓却不以为意,道:“许是有什么差池也不一定,无需妄下评论。”

    毕竟人还没见着呢,个中内情也不清楚。怀苓心道,虽然听说那继太太家室平庸,不过是顺天府通判之女,从六品芝麻官家的出身,但她既然能攀上武宁侯世子,想来也应该有几分头脑手腕,本不至于安排这种浅薄至极的下马威……怕是这京都侯府内,要比想象的更复杂。

    京都的大街依旧人声鼎沸,嘈嘈切切,车来人往。

    第一次来京都的潘嬷嬷忍不住一再偷偷掀帘窥视,观看得忘乎所以,怀苓也顺着她掀开的缝隙一览南门大街的繁华。

    这条街道上有不少银楼钱庄,往来者多是达官显贵,武宁侯府却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几乎盘踞了半条小甜水巷。

    怀苓不禁将其与前世的苏府比较了一下,实在要强过不少,对此咋舌不已。

    待骡车通行入巷时,怀苓才发现整条小甜水巷其实就两户人家。

    一户是武宁侯府,另一个却是敕造清河公主府。

    潘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瞧见那处大门和匾额,便与她解释道:“清河公主是你叔祖母的封号,你叔祖父去得早,如今那宅子里只住了清河公主和你叔父一家三口。”

    骡车将怀苓送抵武宁侯府大门后,便绕去后院休息。潘嬷嬷先下了车,与门房叽咕了一通后,使人入内通报。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才有一串丫鬟婆子打偏门涌了出来。当先的一个着黛螺色夹袄的婆子瞧打扮最是体面,殷切地上前来为怀苓打帘,口里连声称罪道:“可让二姑娘久等了?都怪老婆子腿脚慢。太夫人和太太听闻您到了,都翘脚盼着见您呢。”

    说完一抬头,见怀苓端坐在车内,仪态端庄,不急不躁,还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直看得这婆子不由得心里“哎呦”怪道,听太太说这二小姐虽然被侯爷带在身边,可却是养在那穷山恶水的辽东,又没有主母教诲,八成不识礼数缺乏教养,却没想到见了真人,竟是这样一个琉璃也似的剔透人物!看着,竟像是比那三小姐还秀美端庄呢。

    潘嬷嬷见这老货打着帘子竟呆住了,口里便“嗤”了一声,上前一挤,将她拱开,有意为自家姑娘抬架子,让怀苓扶着她的手,莲步轻移,下了骡车。

    那婆子被冷不丁一挤开,差悬歪一跟头,登时吊梢眉一立,回头一看,却见是一铁塔似得黑脸婆子,长相明明不算丑,却让人觉得凶神恶煞,瞧着就极不好惹,不由得就把嘴边的一口气咽了下去,又陪着笑脸凑上去与怀苓聒噪。

    “姑娘您脚下慢着点儿……老奴是太太身边伺候的,您唤我一声孙婆子就是了。”

    怀苓拿眼角扫了她一眼,心道,原来是继母贴身的嬷嬷,口里便轻声应道:“原来是孙嬷嬷。”

    她前世身为嫡长女,执掌中馈的本事在苏母的调|教下可是一等一的。当主母自然要擅长知人善用,于面相一道上,便有些心得,如今瞧这孙嬷嬷长相竟有些尖嘴猴腮,而且印堂狭窄,人中较短。常言道相由心生,这般长相看上去就不是个宽厚的,极可能是个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刁奴。

    如此人物竟是那继太太的贴身嬷嬷……怀苓心中冷笑了两声,心说奴才类主,不说那继母为人如何,只看她能偏爱这样的口舌之辈,这偌大的侯府,能打理成什么样,已能看出几分了。

    那孙嬷嬷引着怀苓从偏门入内,又使一健妇来想负着怀苓行走,怀苓却摆手推却了,只说久坐体乏,想走动走动。

    孙嬷嬷急道:“二小姐,太夫人还在花厅等您呢。”

    怀苓却笑答:“正因如此,嬷嬷还不速速带路,我快着点走就是了。”口里避重就轻,脚下已经向后宅行去,像这等宅邸,规格建制几乎都类同,她只一眼就知道大致方向。

    孙嬷嬷却不清楚这点,啧啧称奇,心下暗道,这二小姐明明是头次回府,怎么就像是来过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为着今日见祖母和继太太等人,潘嬷嬷早将怀苓的衣着梳妆打点妥当。辽东虽然物产不丰,但却最不缺乏毛皮,先前鞑子虽然劫杀人马,却没动过骡车上的箱子货物,潘嬷嬷便将其一并拉了来。

    怀苓如今身上便裹着一席纯白色的银狐毛裘,一丝杂色也无,正是四叔方伯轩特意为她猎的,绝非银钱能轻易买到。又因她年纪尚幼,只将顶心长发,绕为卧髻,戴上一圈珠翠花钿,当中还镶嵌了三枚东珠,圆润硕大,晶莹透澈,宝光内蕴,惹人注目。

    虽然连日车马劳顿,身上还带着伤,她的脸色不免有些苍白,但此时南风正盛,大周贵女们人人皆爱示娇扮弱,脸色不白的尚且要涂抹得雪白,怀苓这赛雪肌肤正合了此时的审美。再加上她行动起来款步姗姗,气定神闲,虽年岁还小,已有大家风范,往来仆妇无不礼让退避,心下惊叹不已。

    人还没到后宅花厅,有关二小姐姿容不俗的消息,已传遍了半个侯府。

    怀苓一路行来,也对侯府各处略有了解,尤其见往来仆佣三三两两,很少行色匆匆,见了她后还有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家中规矩疏散可见一斑。

    待到了花厅,只见各等级丫鬟仆佣环侍里外,远远见了她来,立刻便有一位大丫鬟急急向厅内传话道“二姑娘到了”。那厅里须臾便乌压压迎出一群人来。

    但见打头的老太太一马当先抢在前面,行动间健步如飞,显然身子骨极为硬朗,只是一套绀青色的如意虎头连碧锦袄,裹在她膀大腰圆的身子上,衬得老太太其貌不扬的面容,如漆身吞炭一般,贸然看见,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怀苓登时便觉得,也只有这等人物,才像是祖父念念不忘的老妻,才符合这武宁侯府一贯奇葩诡异的家风做派。

    尤其见那老妇还未靠近,就蓦地停住了脚,脸上表情冷漠僵硬,一丝笑容也无,完全不似在迎接未曾谋面的孙女,反而像讨债一般,怀苓便不由得想起祖父的殷殷嘱托,对这种貌似冷遇浑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了甜甜的笑来,口里唤道“祖母”二字,俯身便拜,一举一动格外的亲近自然。

    这一拜一唤,倒让那闵氏身边服侍的一人,心下暗惊道:好个占风使帆、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丫头,瞧着就似个丧门星!(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却道闵氏见了怀柔,心里却不禁一颤,惊道:难不成当真有那轮回转世不成,这孙女虽然小小年纪,可这相貌竟像极了当年那位倾国祸水!

    可再一细打量,又见怀苓双眸清澈,眉目温顺,冲淡了容颜上的艳色,尤其难得的是一举一动谦和有礼,动静皆宜,瞧着就像个品格端方的淑女,又不大像她想的那人了。

    尽管如此,到底心中系了疙瘩,闵氏再开口,便不似迎出来时那样热切,只淡淡道:“你就是那怀苓二丫头吧,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怎地此时才到?未与你二叔同归么?”她的声音并不好听,像矬子一样矬过人的耳朵,硬邦邦粗喇喇,听不出半点慈祥可亲。

    怀苓被问得一愣,忙施了一礼回道:“回祖母的话,许是孙女行错了路,倒是未曾遇见二叔。”

    闵氏因患过卒口僻,面上素来少有表情,许多小辈都极怕她,如今见怀苓与自己问答之间落落大方、不慌不忙,那疑惑就又淡了一层。她便牵过怀苓的小手,带她向花厅内走去,嘴里兀自嘟囔道:“虽知道老二是个不靠谱的,也没想到接个侄女都能接丢啰,这般毛躁,也不学他爹点好的。”

    怀苓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唠叨,尴尬极了,心道祖母也和祖父一般的任性啊,还数落二叔呢,这些话是该拉着小辈说的吗?一扭头,倒看见旁边一位年纪不小的妇人,听了闵氏的念叨,面上露出羞惭赧然的表情来。

    那妇人面容姣好,虽上了年岁,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几许风姿,瞧穿着打扮也不像嬷嬷,十分体面,怀苓便想起潘嬷嬷与她讲起的一人来。

    果然,各处落座后,闵氏便与怀苓介绍起面前零零总总的大小人物。头一位便是方才她打量的妇人。

    “这是你二叔的生母,你得唤作姨祖母的。”

    怀苓便拜见道:“姨祖母。”

    那妇人忙站起来道:“可不敢当。”

    闵氏登时不悦道:“快坐下,又没旁人在,我说当得就当得。”那位姨祖母方才怯怯地侧身坐下了。

    怀苓心道,这位果然是祖父的那位通房李氏。只是看来虽是通房,倒极受祖母的喜爱,竟似拿着当妾室对待了,但是祖母说话间又对李氏的儿子二叔方伯平很不待见,又不知其中有何缘故了。

    李氏坐下后,闵氏又指了左手一人道:“这位你虽是头一次见,却是要唤一声母亲的。”

    闵氏指的那人是个中年美妇,梳着祥云髻,身上一袭青莲色云丝琵琶衿袄衫,一头珠翠琤琤作响,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笑容,衬着她唇畔的一弯酒窝,显得格外温柔可亲,一开口声音也轻轻柔柔地道:“母亲,怀苓与我也是初见,她还是个小姑娘,也莫要逼迫于她,称呼一事不如先缓缓,我是怎样都无妨的。”

    怀苓听着,唇畔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便是父亲方伯然娶回来的继室汪氏了……

    于礼而言,自己的确应唤汪氏一声母亲。不过她是继室,自己是嫡长女,便是唤她太太,也无可厚非。只是汪氏如今这样说,却是抢先一步把自己放在了宽待继女的位置上。这汪氏口舌锋利,祖母不过是介绍身份而已,从她口里说出来,就像成了“逼迫”认母。这般曲解话意、抬高踩低的做派,倒是像极了前世苏裴敏那几个妾室的风格,哪里有一分世子夫人的风范?

    若真换了个九岁女孩来,倒怕是就此被她唬住了,拿她当作体贴温柔的人呢。

    怀苓看得通透,心里不由冷笑起来,行动上却不怠慢,应声上前俯身便拜道:“怀苓拜见母亲。礼者,天理之节序,人事之仪则也;孝悌,纲常人伦之先也。怀苓虽小,却也知礼不可废,母亲虽怜悯怀苓孤幼,怀苓却不可不识孝悌。”说到这里,怀苓仰起头来,一张小脸明媚可人,娇嗔笑道,“且怀苓身为嫡长,自然要为弟弟妹妹的表率,日后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不敢有负祖父教诲。”

    一番话如玉珠落盘,清脆响亮,语惊四座,众人无不称奇。

    汪氏眼神一沉,眸光如电,心道此女果然不容小觑,嘴尖舌利,不好对付,嘴里却只好与旁人一起交口夸赞怀苓乖巧知礼。

    而老太君闵氏性格粗疏,三儿媳平时拿她的话头说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看在老三的面儿上,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她不通文墨,今次对怀苓口里的一番道理也不过听听罢了,但她却对自家侯爷十分了解,知道方毅虽然不似自己一般大字不识,但也绝对称不上文采斐然。眼前这出口成章,气度不凡的小丫头,可不像是方毅能调教出来的样子,心里不禁犯了嘀咕。

    老太太心里藏得住事,面上仍是一贯的死板脸,待嘈切之声略平息后,便继续为怀苓介绍其余人等。

    方毅与闵氏只得三子。老大方伯达战死后,只余下大太太聂氏和独生女儿怀贞。而那大太太聂氏因悲戚过度,身体耗损极大,冬日里只能独居在有温泉滋养的别院里。老四便是方伯轩了,被方毅带在边关,尚未娶亲。

    如今这武宁侯府里,倒是只有通房李氏所出的二爷方伯平、二太太白氏,及怀苓尚未谋面的父亲方伯轩和汪氏四位长辈。

    白氏不过是位商户人家的良家子,身份最低,瞧着虽然外表娟好静秀,却极拘谨,见了怀苓来拜,也不过是抿嘴浅笑,轻声应和,是个多一句话不说,多一步路不走的人物。

    长辈人数稀少,轮到平辈就热闹得多了。

    长姐方怀贞大怀苓四岁,如今已是十三,正是娉娉袅袅、初露芳华的年纪,明眸皓齿,曲眉丰颊,瞧着便是一位清秀佳人,只是眉宇间萦绕一股清愁,双眸探望之间,有怯懦之意。与怀苓互相见礼时,语声极轻柔,不敢惊动他人。

    而那汪氏所出的继妹方怀歆则像极了汪氏,年岁上只小怀苓一岁而已,却是一副先天不足之相,肤色白皙,娇柔含羞,纤腰争如盈盈一握,不过是唤怀苓一声“二姐”,那尾音颤颤,就好似被谁欺负了一般。

    怀苓心道,依这继妹的年龄推算,就算方怀歆是早产,也足以说明那方伯然早在妻子热孝之时,就与汪氏有染了。

    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只因占了嫡长二字,就有世子头衔加身,真是世道不公。( .)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第24章

    怀苓前世虽无宠无子,却毕竟贵为太子妃,东宫有位份的诸女,每日都需到她面前问安。是时堂下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相互间貌合神离、勾心斗角,你方唱罢我登场,求荣争宠花样频出。怀苓冷眼旁观多年,早见惯了笑里藏刀的手段。之前在辽东,身遭都是些粗犷的做派,直至此时,身处这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宅里,她才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感觉。

    方怀歆此时年方八岁,哪里有那些嫔妾高明?虽然天然一副娇态,可那活泛的眼神,暗藏的打量,对怀苓而言,堪称一览无余。

    怀苓心知自己之前一番言语锋芒过盛,此时便需收敛,尽管心里十分不齿父亲在妻子尸骨未寒时便与人苟且,对面前这继妹也心怀戒备,脸上却分毫不露,极温柔含羞地应道:“歆妹妹。”

    而方怀歆与怀苓见了礼之后,却怯怯地将身边一人向前推了推。

    那也是个八|九岁的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一套宝蓝色的撒花如意锦袄,颈上套着赤金璎珞项圈,下坠着一块长命锁,打扮得极为醒目,偏偏一副细眉细眼,下颌圆润,容貌也没长开,站在衣着素净的方怀歆身边,更衬得肤色略黑,便有七分颜色,也只剩三两分。

    她被方怀歆推出来,还有些不情不愿,看向怀苓的目光略带敌意,草草行了礼道:“二姐。”

    二太太白氏见状忙道:“这是我家的萱姐儿,年岁最小,性子素来顽劣。”

    怀苓含笑点头,表示自己并不以为意。

    闵氏却显然极喜欢方怀萱,反而替她说话道:“萱丫头这是还有些认生吧,哪里便算顽劣了?这话我可不爱听。咱们府里一并也就这四个姑娘,她们小姐妹之间自然不必讲究那么多礼数,那样可就外道了。何况要我说呀,情分是处出来的,相处久了自然近便。”

    方怀萱听了立刻喜笑颜开,甜甜地唤道:“还是祖母懂我。”

    闵氏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柔和慈祥,显然对这行四的孙女最另眼相待。

    白氏见太夫人又为女儿撑腰,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心下却苦笑不已,又觉脸面无光,随后再不做声。

    白氏的夫君二爷方伯平只是通房所生的庶子,虽然府内被人尊一句“二爷”,却无权又无势,是个游手好闲、吃喝赌样样精通的惫懒人物。白氏自觉命苦,纵观府内其余诸房,无不人口简单,唯独她这一房,相貌过得去的丫鬟都被收了房,庶子庶女像雨后的笋竹一般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便是太夫人闵氏做主,一个也不入族谱,每日的杂务也累得白氏心力交瘁。稍有精力,她还要优先放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对小女儿的管教自然有些疏忽。

    说起来白氏也很挫败,毕竟方家虽然出身微末,但却个个姿容不俗,便是自己的亲婆婆李氏,年轻时也很有几分姿色,偏偏自己的女儿萱姐儿生来就容貌普通,眉眼也不知是随了谁,像珍珠里混进来的沙砾。

    结果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夫人闵氏竟然放着一屋子相貌俊秀的孙辈不管,独独相中了这其貌不扬的方怀萱,打小就时常抱去自己屋里逗弄,欲予欲求。

    起初白氏觉得这是自己的体面,心里还暗暗琢磨,是不是闵氏自知貌丑,才喜欢一样不起眼的方怀萱,又琢磨着闵氏身边还有萱姐儿的亲祖母李氏在,自是不会让孩子吃亏。结果等她留意时,方怀萱的性格已经被惯得歪了,脾性浮躁浅薄不说,审美也被闵氏拐成了如今这般。

    又因着方怀萱只比方怀歆小了个把月,两人时常黏在一起,方怀歆不过稍施小恩小惠,便引得方怀萱处处唯她马首是瞻。如今白氏对她稍加管教,方怀萱便跑到祖母屋里撒娇耍痴,引得闵氏和李氏一齐对白氏施压,让白氏好不恼火,只能对她放任自流。

    那厢汪氏杏目活络,见方怀萱退回去后,马上挽了方怀歆的胳膊,十分亲昵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知道女儿事先定是给萱姐儿说了什么,引得她对方怀苓尚未蒙面便已心存芥蒂。

    再见二嫂白氏一脸灰败,汪氏的笑容便愈发温婉,柔声道:“老祖宗说得是,四位姑娘年岁相仿,日后还要在一起上闺塾,相处日久自然亲密无间。得知苓姐儿回来,我便将沁芳阁打理出来,先让苓姐儿住在那儿,挨着园子,景致好不说,又离几位姐妹最近,聚会玩耍皆宜,最合适不过。”

    闵氏听了十分满意,再与怀苓问答了几句,见她露出几分疲态,便发话让汪氏带怀苓去沁芳阁休息。

    “这会儿你二叔家的两个小子与你弟弟还未下学,你且去收拾停当,待晚上再让他们与你相见。”闵氏说完又偏头嘱咐汪氏,“老三家的,老二不知道又跑哪里去胡混了,你记得派人去把这不成器的叫回来。还有老三那边,也给他去个信儿,今天是你们全家团圆的大喜日子,旁的闲事都没有这个要紧,让他下了衙赶紧回家。”

    汪氏一一应了,便带了怀苓出了花厅。

    一路上,汪氏并没有端出主母的架势,而是身段放得极低,和颜悦色,温煦如春,柔声与怀苓问话。打听了怀苓只带了潘嬷嬷一个贴身嬷嬷并两个粗使丫鬟来京,饶是汪氏也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

    怀苓见状,知道她半路遇袭的事侯府内还无人知晓,想必祖父也觉此事不便透露,家信里怕是只字未提。她不愿横生事端,自然三缄其口。

    汪氏心里转了两转,按下疑惑也不追问,只道:“那沁芳阁方才打扫出来,整顿起来你身边只这几人可不够用,我先调派几个人手过来替你支应着,过几日让人牙子带人来,你好再挑几个合眼缘的,你看这样可好?”

    怀苓心中冷笑,知道以后怕是在自己屋里也无法大声说话了,口里却无不顺从。

    汪氏愈发一副慈母之态,指点着怀苓认路,引着她穿廊过洞,便来到了一处院落。

    只见这庭院不大,却极精致不过,三间房舍均是粉墙垣护,青瓦油壁,还有一间退步,俱是门廊槅扇、典雅秀致。中间还环抱一汪活泉,如此寒冬腊月也未冰封,流动间泉面微微冒着白烟,其间假山嶙峋,富有野趣。

    汪氏指点周遭道:“这处廊下植着芭蕉,园角那边几树都是海棠,如今冬日,绿树凋敝,也看不出花木,若待来年开春,满园生香,是为沁芳阁。”

    入了房内,见摆设一应俱全,博古架上也搁置了不少精巧摆件,先前随车马入了后院的箱笼,早已被小厮健妇抬了进来,摆在屋内。

    汪氏见状并未久留,指了身边一位大丫鬟名唤香茹的,和孙嬷嬷留下,帮着怀苓安置。潘嬷嬷哪里愿意让她们沾手怀苓的贴身物事,只将她们指挥得团团转。怀苓见状也嫌嘈杂,便退了出来,站在泉眼边发呆。

    今日终于回了京都,武宁侯府虽然不比前世苏府整饬严谨,却也有勋贵之家的体面,入眼皆是富贵繁华。可怀苓此时心中,却情不自禁地惦念起辽东那百无禁忌、一塌糊涂的都司府衙来。

    明明自己住在那里处处都不习惯,还险些丢了性命,可是望着眼前这精致的小院冬景,她却觉得一闭眼,好似还身处在那天高地辽的旷野,白茫茫大雪如鹅毛飘落,粗犷却又无比开阔,不似眼前这般闭塞又压抑。

    如今这京都侯府里,是继母汪氏主持中馈。依照今日所见,祖母闵氏不过是面黑心软,大房二房更是在看汪氏的脸色。那汪氏主事多年,又抚养了一双儿女,早已成了气候。而今自己不过是占了嫡长女的名分,真论起来,在这三房里,自己更像是个外人,目前还要依赖父亲方伯然的态度。

    可她还记得梦中,那方伯然脸上狰狞的神色,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且能忍心抛弃,心肠之冷硬,哪里是什么慈父。要想博得他的青眼,将来逃过卖女求荣的结局,还不如另辟蹊径,加大自己身上的砝码,让方伯然待价而沽,不忍轻易下注的好。

    种种思绪在她眼中纷飞,化作片片碎冰,折射着不甘的光芒。

    她突然有些想念起顾戚园和洪犇来,不知他们如今在做什么。

    想来此时战事又起,只怕他们也不能再去铆爬犁了,是不是会无聊得很?

    转念又想,不知方毅此时是否已旗开得胜,自己离开以后,又会不会惦念自己。想到依照自己的记忆,祖父的寿岁也就在这几年了,她便心如刀割,坐立不安。

    毕竟方毅年事已高,早不能如年轻时那般横刀立马、独闯千军,希望切莫逞强,保重身体才是。

    想及此处,怀苓不由得放下心中的千般算计,双手合十,默默为方毅祝祷起来。

    却说汪氏这厢方出沁芳阁,便有贴身丫鬟来告,说是三小姐正在闺房内大发脾气。汪氏揉了揉眉心,暗道到底年纪小沉不住,脚下便转了方向,带着丫鬟婆子,往方怀歆住的如意馆去了。

    她一路走一路吩咐下去,先遣人去五城兵马司外候着方伯然,又安排今日三房的团圆宴席,前呼后拥,自是威风八面。白氏远远瞧见了,心里暗啐了一口,忙不迭地带着方怀萱避了开去。

    萱姐儿见状,嘟着嘴十分不满道:“娘,你干嘛老是见着三婶儿就躲?这样鬼鬼祟祟的,让人看了笑话。”

    白氏知道自己生了个糊涂东西,和她说点什么,只怕第二日便能传到方怀歆的耳里,到时那位睚眦必报的三弟妹,肯定又要暗生是非,便不耐烦道:“你也瞧见你三婶儿正忙呢,遇见我们还要一番应对,岂不是打扰了她?以后你也远着点,别总去给人添麻烦。”

    萱姐儿嘟囔道:“三婶儿最温柔体贴不过的人了,才不会觉得我麻烦呢。”

    恼得白氏别过脸去,心道那汪氏家里小吏出身,妯娌多年早看出她一肚子鬼蜮伎俩,偏自己这傻女儿老当人家是好人,怎么点拨也不听,真是气煞人也。(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三太太汪氏行色匆匆,并未瞧见白氏,径直进了如意馆,方绕过紫檀边嵌玉石花卉屏风,便见着女儿方怀歆只着了一件里衣,手里正拿了剪子,狠狠地绞着此前穿的那套白玉兰散花缎袄。

    近日来她最喜爱用的那套青釉刻莲花纹瓷盏,也已经变成了一地碎片,和着缎袄里散落的棉絮,一团狼藉。

    方怀歆贴身的丫鬟秋纹一脸惊惶地侍立一旁,见汪氏进来,登时唬得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汪氏皱着眉,扫视了一圈,先柔声对秋纹道:“瞧瞧这一地碎瓷片儿,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先扫拢了,万一不慎扎了三小姐的脚,你拿什么来赔?”

    秋纹骇得一声不敢吭,只连连磕头。

    汪氏眯着眼睛道:“好了好了,晚上家宴上你还要伺候歆儿,磕伤了额头怎么得了?你且下去,先记你二十巴掌,容后再补。”

    秋纹忙爬起来,含泪福了福,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汪氏小心地绕过脚下的碎瓷,坐到拔步床边,柔声对方怀歆道:“哪个又惹我们三小姐生气啦?娘上次不是和你说了么,私下置气最是没用,想法子在正主儿身上把气出了才是正理。”

    方怀歆扭头看着母亲,眼里含泪,怒不可遏,尖声叫道:“我便不满她那身打扮,什么年纪就穿狐裘,涂脂抹粉簪金戴银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侯府世子的嫡长女吗?娘还把沁芳阁收拾与她,来年春日诗会重启,让我去哪里宴客招待?”

    汪氏看着女儿精致秀丽的小脸,再想到方怀苓那如海棠初放的绝色姿容,觉得也不怪向来心高气傲的方怀歆恼怒,便是她也没料到,那先前儿的三太太孟宝君竟然会生出这样一个艳色逼人的女儿来。

    不过……到底只是个女儿罢了。

    想到这,汪氏便将方怀歆揽在怀里,心肝肉一样地疼哄道:“傻闺女儿,你和她比什么?娘何尝不知你最爱那沁芳阁的海棠,但那方怀苓刚入家门,不止上面老太太在看,你瞧瞧余下哪个不拿眼瞄着咱们房?这时为娘做得越大度,越让人挑不出理儿来,背后你祖母和爹爹,越会来补贴我。”汪氏一双杏眼微眯,泛着丝丝寒光,“呵,那丫头不过是占了嫡长名分而已,生得再好又能怎样,毕竟无母可恃,下又没有嫡亲兄弟,她人在辽东也就罢了,而今入了咱家的门槛儿,将来有得是磋磨的机会,眼光要放长远些。”

    汪氏见方怀歆听着听着,破涕为笑,又亲昵地拿指头点了她的额头道:“你说说,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可是武宁侯世子的女儿,往来的还有乡君县主等贵女,少摆出这副掐尖捻酸之态,那是市井小户的做派,你便是心里有了不满也得给我憋着,万一被你爹爹看见那还得了?”

    这汪氏话里却是有一番故事。

    汪氏闺名唤作瑜君,是顺天府通判汪九祥的女儿,在家排行第五,上面有四个姐姐。

    汪家虽然也叫官宦门第,但在这路上随便一竿子,就能打到一个爵爷的京都,区区六品通判,也就和衙门吏胥差不离。汪家家资不丰,汪瑜君打小就要与众姊妹争新衣服,长大了又要争宠、争嫁妆、争未来夫婿的门第。

    这汪瑜君自诩相貌不俗,天生一股柔媚娇态,自幼心比天高,只想高嫁出去,再不受这穷酸。因此不过是偶遇了刚刚丧妻的方伯然,一听说这人将是侯府世子,她便立刻缠了上去。趁着方伯然大难之后心绪不宁,设了套子先将生米煮做熟饭,又引了娘家兄弟捉奸,揪住方伯然不敢在授爵前后惹出是非的痛处,一举定下了继室之位。

    能成功嫁入侯府,汪氏的魄力、手腕、心机缺一不可。在她看来,任何谋划算计都不过是方式手段,只有实现目标才是成功。

    如今成了侯府世子夫人不说,更掌了阖府的中馈,不仅拿捏住了方伯然,大房二房无不偃旗息鼓,汪氏靠的就是一手炉火纯青的以退为进、抢占道义。

    然而这一番心得,却不是出生在富贵窝里的方怀歆轻易就能听懂学会的了。

    汪氏一番循循善诱,自然全落了空,方怀歆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

    因汪氏和方伯然婚前便有了首尾,所以方怀歆虽是足月,却对外始终称是早产。这些年来,方怀歆越长越像汪氏,又袭承了汪氏那娇柔可怜的神态,若是遇见不得意事,就泪眼汪汪地学那西子捧心,仗着汪氏主持着府里的中馈,逼着内外仆妇对她百般忍让,姐妹间也一贯占先,早养出了一身的骄娇二气。

    往日里遇见别府的贵女,方怀歆低头做小也便罢了,没想到今日方怀苓一来,就处处将她比了下去,方怀歆想到众人看向方怀苓的目光,就恨不能撕了那张比自己好看的脸。她见汪氏不支持她,心里就打起了小跟班方怀萱的主意,暗暗盘算日后如何给方怀苓个教训,让她吃吃苦头。

    想到得意之处,又和汪氏好一番腻歪。

    毕竟是她亲娘,汪氏哪里看不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只是虽然她心里对方怀苓的伶牙俐齿暗生警惕,可是如今不过是初见,没摸清她的底细,还不能做什么布置,又觉得女儿那些过家家似的小手段,只要别太过,也都可以归类为姐妹之间的小事,无伤大雅,便索性不再提了。

    汪氏在如意馆逗留一阵后,便有丫鬟来报,称世子爷回来了。她忙嘱咐方怀歆赶紧收拾停当,自己就迎了出去。

    不想刚过了二重垂花门,就和方伯然走了个正对脸。

    方伯然如今正当壮年,鬓若刀裁,颌下无须,身姿如松,相貌堂堂,披着镶绣银丝边流云纹的斗篷,一身玄色窄袖罩衣,头戴皮貉帽,手里还牵着年方五岁的幼子方彦宸,面色和煦,显然心情极好。

    方伯然一见汪氏,立时眼前一亮,张口便问道:“瑜君,苓姐儿如今安顿在哪儿?我好带着宸哥儿去见见。”( .)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第26章

    方伯然一见汪氏,立时眼前一亮,张口便问道:“瑜君,苓儿如今安顿在哪儿?我好带着宸儿去见见。”

    汪氏与方伯然一同过日子快十年了,对他那好脸面的性子一清二楚,方伯然一开口,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其实就是喜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那一套,此时急着去那阔别多年的女儿面前扮演舐犊情深。

    尽管汪氏心里不以为意,面上却端出温婉的笑脸迎上去,先抚了抚方彦宸的头顶,柔声问方伯然道:“爷今儿这么早就散衙了?怎地还遇着宸儿了?”

    方伯然闻言眯了眼,嘴角上挑,露出慈父的笑脸道:“听说苓儿到了,我便和上峰请假先回来,正遇上宸儿散馆,想他还没见过长姐呢,就先带他来见礼。”

    汪氏却心道,你若真有这份慈父心肠,怎么这么多年不见你接长女回京都?年年往辽东送节礼时,你还不是连只言片语也没给方怀苓带过?

    她心里腹诽完,再一细打量,见方伯然笑容僵硬,眉宇间一股郁气,心下便了然了。瞧瞧这一脸强颜欢笑的样子,八成又在五城兵马司衙门里受了寿宁侯的窝囊气,回家来找当家做主的滋味呢。

    汪氏心里有了数,面上更加柔情似水,一边挽着方伯然往里走,一边细声细语道:“爷你真是心急,苓姐儿今儿刚到,也要容她收拾打理一下才行啊。之前就和你说过了,苓姐儿归家了,我已把咱们院里景致最好的沁芳阁腾给了她,如今想来真真儿的合适,也就只有沁芳阁才能衬得上苓姐儿呢。”

    她啧啧赞叹,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爷是还没瞧见,咱们家这位大姑娘的相貌啊,就和画儿上给菩萨持瓶儿的玉女似得,打那厅堂里一站,周遭都像是亮了几分,哎呦,真是以后入宫当贵人都成呢。”

    方伯然听到此处,眼底突儿地一亮。

    虽说自己的父亲方毅镇守辽东,是一位简在帝心的人物,可近年来今上重文轻武、文盛武衰,几任首辅都明里暗里打压武将势力,武宁侯府对朝堂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再加上武宁侯府的命妇也人才凋敝,与皇室的联系早不似旧日密切。

    太夫人闵氏虽有一品诰命在身,却不得宫里贵人待见,往年大朝会上,命妇觐见时,闵氏是一步路不敢多走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再做蠢事惹人笑话。过去还有大哥方伯轩的夫人聂氏在宫中行走斡旋,而如今聂氏成了寡妇,已然不能再入宫廷。自己的夫人汪氏又不过是继室,家世才学更是不值一提,只能和太夫人一起在宫里装聋作哑。

    身为勋贵之家,却和宫廷断了联系,武宁侯府和京都那些三流贵族又有什么区别?方伯然这个世子一没有得力外家相助,二又没有实权能与上下相交,早已经不堪重负。

    其实方伯然也曾暗中为自己当年行错踏错娶了汪氏而后悔,可汪氏多年来柔情似水,小意温驯,全不似前妻孟宝君那样强势,他又想到自己如果当初娶了哪家贵女做续弦,若是再夫纲不振,可没有第二次辽中卫之役来一了百了,也便压下了心中的不平。

    如今听汪氏说方怀苓相貌不俗,可堪大造化,方伯然登时心中大动。

    汪氏见方伯然双目放空,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嘴角抿起一朵笑意,心道,饶是你方怀苓精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

    汪氏毕竟出身市井,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今天方怀苓拿话顶撞于她,她早暗中记了她一笔。便没有女儿哭诉,她也不会放过这个前夫人留下来的眼中钉。几句话的功夫,就挑得方伯然将方怀苓的前途与自己的仕途联系在了一起。

    她最知方伯然的心意,对武宁侯府如今的尴尬也一清二楚。不过是限于眼界,并不觉得被京都贵族边缘化有什么不好,她实在和那帮贵妇们相处不来,更情愿关起门来过侯府世子夫人的日子。汪氏也并不觉得方怀苓能有什么“大造化”,毕竟不过是武宁侯世子之女,这区区身世入了宫,就是凭那相貌得宠又如何,有得意就有失意,宫里哪有一个贵人是白给的,迟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只需静静等待,就能除了这个孟宝君留下的眼中钉。

    方伯然这边倒是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如今武宁侯府里只有四位闺中小姐。大姑娘贞姐儿无父无兄,大哥那枝又绝了嗣,在议婚上可以说是最没福气的,婚配已成了大难题;自己的小女歆儿性子随了汪氏,柔弱不说,身体也不大好,续弦所出,入不得贵人的眼;二哥家的萱姐儿更不必提,有那么一个爹,也就是如今在太夫人眼皮子底下得点儿宠,她再不收拢性子,等日后嫁出了武宁侯府,无人看护之时,早晚吃大亏。

    他盘算了一下,也就方怀苓还可堪造就。

    说起来,方怀苓是自己这枝的嫡长女,性子如果有几分随了孟宝君的话,想必也是大方明朗、端庄自持的,如今又不过九岁,就是规矩上有什么问题,请个得力的管教嬷嬷来,调教上个几年,再着力运作一番,未尝没有一步登天的希望!

    尤其等到晚上家宴之时,姗姗来迟的方怀苓一步入怀麓堂,坐在桌前的方伯然打眼一瞧,见她韶颜稚齿、妍姿艳质,登时便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怀苓虽然觉得这初次谋面的父亲瞧自己的眼神过于火热,可又哪里能想到是为了什么。

    她一边觉得时光对这个狠心的爹倒是不薄,旁人看了他如今这副器宇轩昂的模样,有谁能想到这人骨子里其实是个抛弃妻子的混账,一边规规矩矩地款步上前,俯首跪下磕头道:“怀苓见过父亲。”

    来之前,潘嬷嬷便与她好一番嘱托,劝她切莫任性,不要显露一分一毫对亲爹的怨怼,毕竟祖父人在辽东,自己的未来还依附在方伯然身上,否则嫡长女也不过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

    怀苓毕竟两世为人,不是真的小孩子,逢场作戏之类早驾轻就熟。她又不拿方伯然当亲爹看待,伏低做小自然也不为难。

    只是她磕头时心中暗想,若是那小怀苓还在世,不知能不能藏住心中对亲爹的不满……

    联想到小怀苓未来的悲剧,她就觉得,怕是这女孩从回了京都,就难掩心中不平,这才最终失了方伯然的宠爱吧。

    那边厢方伯然见这花骨朵儿一般的女儿跪在地上,心中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似锦前程一般,忙不迭地上前就扶,口里道:“快起来,快起来,对爹爹何必行此大礼!”

    怀苓拿出当年糊弄皇上皇后的演技,顺着方伯然的力就起了身,一抬头,眼角已是泪光盈盈,嘴里立马改口唤道:“爹爹,我竟是今日才见到爹爹……女儿这么多年不能在您膝下尽孝,实在是……”随即扭头掩面,一副羞愧难当的可怜模样。

    方伯然听了面上一红,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把女儿扔在辽东不管不问,实在有失责任,没想到女儿竟然不以为罪,反而如此纯孝,心中登时柔软一片,语气柔和地哄劝道:“苓儿莫哭,回来就好,以后爹爹定然好好陪你。”

    一旁方怀歆见了二人这副父慈子孝的模样,手里的帕子险些绞成了咸菜。尤其见方怀苓竟然又换了一身衣服,一袭鹅黄色的飞花对襟外衫,配了额上镶着东珠的抹额,人比花娇不说,那副和爹爹撒娇争宠的样子,活脱脱是自己平时里的手段,心中大恶,有一种被抢了戏的恼羞成怒,脸上也就带出来了几分。

    汪氏忙踩了她一脚,瞪了她一眼,便上前对这惺惺作态的父女二人道:“好了好了,今日是我们家大喜的日子,苓姐儿也莫要哭了,以后日子长着呢。这里还有一人你不认识呢。”然后携了她的手,到黄梨木雕就荷花文桌前,指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童道,“这是你弟弟彦宸。”

    怀苓早就瞄见了这男孩,知道他就是汪氏的心肝宝贝,汪氏母女最大的依仗,方伯然的独子方彦宸了,便甜甜地唤道:“宸弟弟。”

    方彦宸如今年方五岁,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玉雪可爱,与姐姐一样,相貌上都随了汪氏多些,见她上前见礼,也不下椅子,一双点漆也似的双眸,淡淡扫过方怀苓,脸上就露出几分倨傲来。

    汪氏心道不好,之前忘了嘱咐这小祖宗,忙去推那方彦宸道:“宸儿怎地害羞了起来?还不快叫二姐姐?”

    方彦宸这才慢吞吞地扯着长音道:“二姐…姐……”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怀苓见状,也不恼,面上笑意更深了。(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第27章

    怀苓见状,面上也不恼,唇畔的笑意倒是更深了,唯有双眸深处暗含冰霜,清冷地打量着这看上去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

    只见那方伯然,娇妻乖儿在侧,目光中的自得都满得溢了出来,远道归来的女儿和他们比起来,孰近孰远,一望便知,难怪前世的方怀苓,会被亲生父亲亲手推入深渊。

    此事对于也曾变为家族踏脚石的怀苓来说,是绝对的感同身受。她至今不解,为什么骨肉至亲也可以分出三六九等?为什么不受重视者会被当做家族牺牲品?为什么会有人将亲生女儿的幸福置之度外……

    怀苓只觉得心口一阵揪痛,无法言状的愤懑便油然而生。

    因今次是家宴,几人相认后又契阔了几句,便按次落了座。

    方伯然此时对长女的相貌可是再满意不过,尤其是见怀苓额头上的那簇美人尖,更是心中大喜过望,以为此相貌贵不可言,问起话来也便额外和煦。他先是按例询问了几句老侯爷方毅的近况,然后便问起怀苓在辽东时,由谁负责教养,是否开蒙识字等,细致入微得让汪氏都为之侧目,觉得他行事太过急迫,这副嘴脸难看得紧。

    怀苓不知就里,还道方伯然身为世子,还关心这些婆妈的事,不过是承袭了武宁侯府一贯的不着调,并没有深思,反而有问必答。

    因她不愿横生事端,全是一一按照小怀苓的情况答的,不知情的地方便含混过去,几句话间就把一个野丫头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听到堂堂侯府的二小姐,竟然没有教养嬷嬷,年方九岁还没开蒙,大字不识几个,平时见天儿撩鸡摸狗时,便是一旁伺候的几名丫鬟婆子的眼神都变了,更别提方怀歆和方彦宸了。

    方怀歆强忍着笑意,装作同情的样子,实则内心笑翻了天,只觉得原来这位不过是个草包美人而已,完全不足一提。

    便是年幼的方彦宸也在心中鄙夷不已,觉得这位年长四岁的二姐,怕是连自己都不如。

    等到问清楚怀苓琴棋书画一窍不通,针头线脑一样不会时,失望透顶的方伯然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怒发冲冠道:“哪有把姑娘家当野小子养的?亏父亲总是骂这个不成器,骂那个不肖子孙,依我看,最不着调的就是他才对!当养姑娘是养小猫小狗吗,给口饭吃就行吗?好好的一个姑娘,竟被他养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是不成体统!”

    汪氏听得一身冷汗,心道不怪公公瞧你不上,对亲爹不满你也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啊,还胡说八道什么“不成体统”呢,被人听见传了出去,岂不是犯了不孝之罪,世子之位还要不要了!

    她忙不迭地开口阻拦道:“爷慎言!想必侯爷此举必有深意,不是我等小辈可以轻易参透的,爷你不要误会他老人家!”

    方伯然却全然不听,口里依旧指桑骂槐,整个人都沉浸在其中,一会儿将方毅此举,嘲讽为无知武夫,一会儿呵斥方怀苓丢尽了他的颜面,一会儿又自诩方怀歆方彦宸姐弟俩十分有出息,是自己教导有方。

    汪氏见状也只能连忙示意服侍的人退下,余下自家人垂头听训。

    其实,方伯然如此失态,也是有其缘由的。

    对方伯然来说,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大哥自小对比着,也等于自己被同样英明神武的爹嫌弃了一辈子,自己不过排行老三,比宠爱比不过年幼的老四,比特殊也比不过行二的庶兄,不上不下的,从出生起,似乎就注定了未来只是个走马章台的纨绔命。甚至就是当纨绔,以方伯然那瞻前顾后的性格,也不过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小角色而已。

    然而九年前那场兵祸之后,方伯然因祸得福成了世子,他的世界就此倾塌重建。

    虽然自打受封世子后,方伯然就觉得自己那位独断专行的爹处处看他不顺眼。可方伯然并不以为自己不折手段、绝处逢生有什么不对。

    依他所想,常言道嫁鸡随鸡嫁叟随叟,孟宝君不过是嫁过门来的儿媳,小怀苓又不满周岁,这样年纪夭折的婴孩不知凡几,哪里便算是个人了?他们都不过是依托自己而存在的,而自己是方毅的儿子,见到儿子活着,当老子的不应该欢天喜地才是吗,怎么就有这样狠心的爹,反而觉得死里逃生的儿子有罪过呢?

    方伯然只能恶意猜测,也许他的幸存,让他爹只要看见他,就能想起战死沙场的大哥,想起唯一一次败绩吧。

    武宁侯府里侯爷与世子不和之事,早已经是仆佣们心照不宣的事,母亲闵氏怎样从中调解,也无计可施。

    起初方伯然抱着册封的旨意,以为自己的身份就此稳固,却没想到,之后方毅就处处无视自己,反而转向提拔四弟方伯轩。不仅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将方家在辽东两代经营的人脉逐一交给四弟……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方伯然只觉得冰寒入骨,恨意丛生,父亲似乎成了在旁伺机等待的敌人,随时可能将他拉下世子的位置,把四弟推上来顶替他。

    他对方怀苓不闻不问,未尝不是恨屋及乌,厌恶方毅对长女的关爱,这才索性当自己没这个女儿。

    如今见着被父亲强留在辽东的女儿,原来过得还不如一般的富庶之家,方伯然就在破口大骂之余,心中暗暗欣喜,似乎窥到了一座伟岸的完人也不过如此一样,有着一种扭曲的自得。

    怀苓低着头听着,貌似温顺,实则手指都快把手心抠破了。

    她虽然对方伯然的心结一无所知,也难以忍受他如此抨击祖父,尤其见汪氏母子三人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就知道有些话,方伯然背地里已经不知说了多少。她无数次想起身为祖父分辨,又无数次受迫形势压抑住自己,此前若说她还对这位亲生父亲存有一二分期待之心的话,这一次终于彻底碎成了渣滓。

    好好的一场“喜团圆”的家宴,到此就彻底成了笑话。( .)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第2章

    方伯然越说越过头,隐隐透露出近年来的不得意处,说到兴起,忽见一小厮在花厅外探头探脑。他登时恼道:“哪个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还不给爷滚进来!”

    那青衣小厮闻声连忙进来,也顾不得向方伯然问安,扑通一声就直接跪在地上哭号起来:“世子爷快去救救我家二爷吧,再不去,二爷就要被人冤死了!”

    方伯然和汪氏被他哭号得一愣,只见来人一抬头,一张脸上就像开了染坊一样,青青紫紫连成了一片,显然是被打得惨了。两人定神看去,这才认出这小厮竟是二爷方伯平惯用的常随叫晋源的。

    方伯然认出了晋源,脸色登时铁青,呵斥道:“哭嚎什么!二哥又在外惹了什么事情,你还不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

    那晋源闻言忙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哑着嗓子说道:“世子爷明鉴,今儿这事真的不是我家二爷的过错,是那汝阳伯世子许子越不知发的什么羊角风,突然诬陷二爷偷拿他的玉佩,还要扯了二爷去见官!天可怜见,二爷哪里会去偷他的东西,这不是凭空诬陷是什么!二爷不服气,就与他撕扯起来,他们便将二爷绑了,还说若是不交出玉佩,就废掉二爷一条胳膊再去官府。我见势不妙,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世子爷,您快去救救二爷吧!”

    方伯然听到此处,气得眼前一黑。那汝阳伯府是今上眼前最得宠的熹妃娘家,世子徐子越便是熹妃嫡亲的弟弟,如今京都纨绔中的头号扛把子,是个太子的虎须都敢顶撞的蛮人,方伯然平日里见到都要绕道走,方伯平一个区区庶子居然惹上了他!

    方伯然刚想大骂,忽然念及妻儿还在身边,到底忍住了,匆匆带了那晋源去了外间问话,留汪氏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桌上的佳肴,都没了用饭的胃口。

    汪氏心里暗骂二爷方伯平,不过是让他去接个侄女儿,也能惹出这么一场祸事,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又一想,八成是纨绔之间的恩怨,也没什么大事,由世子爷出面,想必很快就能解决。于是脸上就端着笑,哄着几人吃饭,落下筷子后,才与怀苓道:“世子爷为府里几位姑娘请了塾师,教授些女学琴棋之类,而今你归家来,自然也要和姐妹们一同上课。一会儿你就去你三妹那,取几本描红,明日先暂时用着,我再着人给你备齐书本送去。”

    怀苓起身应诺,然后便与方怀歆道:“那便要叨扰妹妹了。”

    方怀歆娇声笑道:“这有什么,以后能多一位姐姐一起玩耍,我才是最高兴的那个呢。”

    二人便亲亲密密地携手辞过汪氏去了。

    汪氏牵着方彦宸的手,送到花厅门口,目送怀苓和女儿远去的背影,突然心中一跳。

    只见二女并肩而行,却显得方怀苓身姿如松,走起路来,那双肩平整不动,裙裾飘逸、莲步款款,仪态竟是少见的端庄。

    汪氏看得愣了,转念一想,猛地跺脚怒道:“这满嘴胡说八道的小贱蹄子!”

    倒把她身边的方彦宸吓了一跳。

    原来汪氏这时突然想起,若是方怀苓真如她与方伯然所说那样无人开蒙、大字不识的话,那方怀苓刚入府时,当着众人的面,说得那文绉绉的一大通“礼节孝悌”,却是打哪儿来的?难不成还是她无师自通的不成?

    更别提方怀苓周身的举止仪态气质了,没个两三年的功夫,哪里能练出这样堪比宫内贵人的样子?

    便是汪氏自己,当初为了不在往来的世家宗妇面前露怯,还请了教养嬷嬷苦练了一年多呢,仅用食礼仪就学了足足一个月,饶是如此,汪氏至今在外也还没洗脱那“不识礼数”的恶评。

    此时回想起来,而刚才用饭时,方怀苓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懈可击的文雅大方……汪氏登时觉得自己被耍了,气得咬牙切齿。

    然而冷静下来后,汪氏心中又觉着不对。

    方怀苓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便是有些心机,又何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呢?

    再一想,如此闺学也不是谁都能教得出来的,背后需要大量金钱扶持,那辽东是公爹方毅的地盘,而他又将这位孙女□□得如此出色,究竟……想做什么?

    汪氏越想心越凉,不由得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

    若是……

    自己歪打正着,说中了真相,方毅也在谋划着将方怀苓送入宫呢?

    她深知方毅因着自己的出身,对三儿子方伯然也十分不满,甚至还连带着对孙子方彦宸也很冷淡。几年来从辽东赏下来的东西,方彦宸拿到的,从来都和方伯平家的两个儿子一样。婆婆闵氏又和公公一个鼻孔出气,虽然让自己管着中馈,却把着上院不放,明着什么都支持,背地里却对自己不远不近。

    汪氏攥着儿子的手,又紧了两分,心道此事只怕不简单,别是方毅打算把孟宝君的女儿抬举成贵人,然后压自己这一房吧?哼,看来世子爷还是骂得轻了,那老不死的竟会背后整事!

    却说怀苓还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竟然让汪氏心中百转千回琢磨出了无数后宅倾轧来。她此时心情正好,打量着如意馆里的精致陈设,笑盈盈地和方怀歆说:“三妹妹这里布置得倒是清雅别致,我可得好好取取经,等我屋里那一团乱打理得差不多了,再约妹妹去我那儿做客。”

    方怀歆秀眉轻挑,露出几分自傲来,嘴里却谦虚道:“其实我就是贪玩,平时喜欢去淘些东西摆着。二姐既然看着喜欢,改日我便去求了母亲,带咱们去相国寺上香。等回城时,我就带二姐去几家常去的店里瞧瞧。听说他们有南洋的门路,所以有不少新奇的摆件儿,有趣着呢。”

    这时她见秋纹抱了几卷描红来,忙拉着怀苓去看:“二姐你初来还不知道,教我们习字的南先生性子可怪了,我们几个姐妹人人学的都不同。大姐习的是颜体,四妹是馆阁体,我是赵体。所以我这里多是赵体的描红,二姐你拿去先练着顽,等先生见了你,说不定会教你练哪个呢。”

    怀苓接过描红展开一看,果然是临赵孟頫的描红,只见笔道停匀,清腴华润,流美动人。

    再看方怀歆的临摹,笔体精致秀美,点画牵丝映带,却是柔媚有余,还欠缺赵体应有的温润闲雅。

    她微微一笑,想到羞怯温柔的大姐方怀贞,习的是笔意谨严,又不失大气朴拙的颜体,而跳脱娇蛮的方怀萱,习的却是最方正圆润不过的馆阁体,显然前者是为了开阔方怀贞的心胸,后者就纯粹是为了板方怀萱的性子了。怀苓顿时觉出其中字与人的对应来,对这位南先生因材施教的做法大觉有趣。

    方怀歆此时还以为这位二姐不过是个草包美人,因而存了炫耀之心,便坐下给怀苓讲述起几位闺塾教习来。

    原来武宁侯府如今专为小姐们聘了三位塾师,一位便是教习书法、讲习女学的南先生,还有一位是出身自教坊司的女教习姓季的,专职教授琴棋书画,余下的一位则是府内管了上院灶上的余嬷嬷,专门教授厨艺。至于裁衣绣花之类,则由各房的大嬷嬷平日里教授,便不算闺塾内容了。

    怀苓听罢,抿嘴笑道:“真没想到,竟是这样面面俱到,如此精心,莫不是要教出一位女状元不成?”

    方怀歆闻言面上突然一红,吞吞吐吐道:“这倒不是……只是……哎呀,二姐以后便会知道了。”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半晌不语,眼圈也微微泛了红。

    怀苓心下一惊,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忙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忌讳?”

    方怀歆却不愿多说,只道:“你以后便知道了,要我说,晚知道比早知道好。”

    然后便掩面让秋纹送客,弄得怀苓一头雾水。( .)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第29章

    怀苓直到走出如意馆,也不知方怀歆在恼怒什么。她不由得问身旁伺候的香茹道:“香茹,我方才究竟说错了什么,竟然惹得三小姐那么伤心?”

    那香茹便是此前汪氏调派给怀苓的大丫鬟,杏目桃腮,十分精明能干的。她

    听了怀苓的问话后,却露出为难之色来。

    香茹心道,不是二小姐你说错了话,而是府里之所以花重金建闺学,全是因为如今的世子夫人刚入府时,举止实在不雅,在京都名门世家面前丢尽了侯府的面子,把大太太聂氏好容易塑造起的好名声都败坏殆尽。几位太太担心长此以往府里小姐怕会难嫁,这才有志一同的精挑名师来教导小姐。这种种都是世子夫人的丑事,这可要三小姐如何回答。何况,咱们侯府在外风评如何,等日后二小姐你与别府交际时,自然便会知道,又何必我在此多嘴多舌。

    想到这,香茹也装出一副窘迫的样子,轻声答道:“奴婢驽钝,也不知为何。”

    怀苓看出香茹这丫鬟有所隐瞒,却也不恼,心道离自己及笄还有六年,今日不过是初到,且慢行慢看罢。

    冬天日短,此时已是华灯初上,自如意馆出来,香茹便提着灯,领了怀苓穿过一道垂花门,进了一处小园子。虽然天黑没有景致可看,但沿途已有婆子小厮隔一段路便悬挂了八角宫灯,映衬着天上的满天繁星,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京都的气温比辽东的苦寒可强了太多,怀苓也不急着回沁香阁,把手笼在袖里,在星光映照下,慢悠悠地踱着步,心里思考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而今阖府上下也就二房的二叔方伯平未曾见面了。依方才在花厅里,那小厮所说,看来这位二叔是摊上了事儿。

    那小厮提到的汝阳伯世子徐子越,对怀苓来说也不陌生,而其胞姊熹妃更是一位怀苓极熟悉的人物。

    这位熹妃娘娘是今上潜邸时的老人,容貌姝丽不说,难得的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今上独宠十年有余,是如今宫中诸位娘娘的心头利刺。熹妃娘娘所出的二皇子李衡,也被太子视为莫大威胁,二人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结果闹得两败俱伤后,偏偏让六皇子异军突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想到这位在京都也名震一时的二皇子,最终下场却是被溺死在粪坑里,怀苓便心下一哂。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只是……

    她不由得停住脚步,站在一颗榆树下皱起眉来。

    徐子越其人不过是熹妃娘娘手中的牵线木偶,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和府里的二叔扯上关系?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怀苓琢磨此事之时,那厢的方伯然已经被方伯平惹下的祸事惊出了一身冷汗,自觉此事重大,慌忙带着晋源到上院寻闵氏去了。

    原来今日午时,太夫人闵氏便将方伯平赶去城门接侄女。

    方伯平优哉游哉地出了门,屈指一算觉得时候尚早,一时兴起,竟钻入了八条胡同一家惯去的私寮妓馆,打算找这家的头牌琪姑先喝几杯花酒再说。不想老鸨见了他,却说琪姑此时有贵客脱不开身,就派了两个还没开苞的小丫头给他。

    方伯平对美色的口味却与旁人不同,最腻烦的便是雏妓和清倌,在他来看,良家女子娶回门去就是了,都是出来玩的,何必还要和装良家的妓子浪费时间?所以自来只有荤腥不忌、风骚入骨的琪姑最得他兴味。因此,方伯平见两个小丫头束手束脚,便大倒胃口,找了个借口就让她二人下去了。

    然而方伯平在榻上自己瘫了一阵之后,越琢磨越觉得不舒服,忽然想知道瑛姑在服侍哪个兔崽子,也当得起一句“贵客”了,竟然委屈了他这位侯府二爷苦候,于是便留下晋源,自己蹑手蹑脚地寻了过去。

    至于方伯平究竟在徐子越处见到了什么,晋源就全然不知了。他只见一柱香后,二爷便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又让他叫那两个姐儿回来伺候。结果酒还没喝上一盅呢,那徐子越就带了一帮人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口里还嚷着二爷偷了他的玉佩。

    “我想上去救二爷,可那汝阳伯世子带的亲随都通武艺,小的无力还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二爷扒光了。”晋源眼里含泪,跪在闵氏面前哭道,“那徐子越遍寻不到玉佩,却不承认是冤枉了二爷,还放横话说,这个时辰院里只二爷和他们在,不管是不是二爷拿的,若是找不见东西,就要二爷好看。”

    方伯平虽然是个庶子,年幼时也曾被方毅按着打熬过身体,寻常一二大汉也不能近身的。如今一听徐子越这屁话,激愤之下,竟然爆发了巨力,一把掀翻了骑在身上压制他的人,冲过去,兜头就给毫无防备的徐子越一个头锤,砸得徐子越当时便流了两管鼻血。

    几个亲随见状登时急了,纷纷上来按制方伯平。

    方伯平此时也混不吝起来,高声叫道:“我可是武宁侯府的二爷,我家有太祖亲赐丹书铁券,我看谁敢对我用私刑!谁敢!”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晋源也就是窥了这个机会,才从那家私寮里逃了出来,又好不容易甩掉了人,跑回府里来报信。

    闵氏和方伯然听罢,面面相觑,心中俱是冰冷一片。此事一听便知,方伯平定是无意间撞破了徐子越什么事,结果被他发现。看那徐子越的张狂样子,全然不把方伯平放在眼里,此事怕是已不能善了。

    方伯然自觉自己根基浅薄,不想和宠妃弟弟结怨,便面露难色,问闵氏道:“母亲,那徐子越跋扈无状,怕二哥拿府里的名头也压他不住,但事态不明,又不好贸然参和,您看此事究竟如何处置?”

    闵氏一张黑脸闻言愈发形同锅底,方伯然话音方落,她便一章拍着炕沿怒道:“怎么?你觉着那徐子越靠山硬,怕顶不过他,就不想管你二哥死活了吗?若说老二吃喝嫖赌,欠谁银子或者是和谁打架了,我都信,可说老二偷人东西我可不信。老三我告诉你,咱们家打你爷爷那辈儿起,就没怕过哪个皇亲国戚,这都是因为咱们家行的正坐得直,从不搞那些歪门邪道,尽心尽力为陛下尽忠。这汝阳伯世子明摆着就是骑上咱们家脖子来撒野了,什么丢了玉佩?我看他就是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叫老二撞见了,想灭口!今天你若是不去,那就让我去!”

    见老太太说完,真打炕上下了地,作势就往外走,方伯然忙跪地拦道:“娘!娘!别!我没说不去啊,就是想和您商量商量,您看您急什么啊!”

    闵氏回头瞪向他,怒其不争道:“还商量个屁,你瞧瞧晋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你二哥还能有好?还不快去外院找你刘叔去,点了人马去救人!”

    方伯然这时哪里还敢端着世子的架子,连忙耷眉臊眼地应了,爬起来赶往外院去找人。

    他找的这人姓刘,叫刘大力,是追随方毅南征北战的老人了。如今年事已高,又无亲无故,便一纸卖身契自投了侯府,当起了前院的侍卫供奉。平日里总是窝在一张小板凳上,坐在门房里抽袋烟,瞧着像个糟老头子,可是便是方伯然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刘叔”。

    方伯然将事情与刘大力一说,刘大力一双牛眼登时瞪了溜圆,往日里佝偻的身体舒展开来,一把年纪竟还是虎背熊腰。他口里骂骂咧咧地嚷道:“呸,他娘的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居然欺负到咱们府上来了,看来当年侯爷在京都的威风,这些小辈们都忘了吧!”

    方伯然一听“小兔崽子”四个字,登时脸都青了,把徐子越叫做“小兔崽子”,那熹妃娘娘又成了什么?“母兔崽子”?他流着冷汗,忙连声嘱咐道:“刘叔刘叔!这人是宫里熹妃娘娘的亲弟弟啊,您小心着点!”

    刘大力此时已经点了十个人,自己也揪了晋源的衣服上了马,平时走路一跛一跛的脚,上了马就全然看不出了,只见他一头白发在风中飞荡,竟然焕发出了几分飒爽英姿来。

    刘大力听了方伯然的嘱咐,登时被逗得哈哈大笑道:“要我说,世子爷哪里都好,就是这胆子忒小了点。你说的这徐子越又不是陛下的亲弟弟,我等都是勋贵之家,马上得的富贵,自然比的就是谁拳头硬而已!世子爷,救人如救火,我们先走一步,你且快快跟上!”

    随后便将马勒得人立而起,一阵烟也似地去了。

    方伯然急的直跺脚,心道这都什么年月了,你们这帮老梆子还当是老黄历呢?你们在京都这样纵马,若是被御史瞧见参上一本,倒霉的怎么也轮不上人在辽东的老爹,还不是屎盆子落在自己头上!

    他还是生怕一时跟不上趟,徐子越会被这几个桀骜不驯的老兵给手撕了,忙不迭地也上了自己的那匹菊花马,哒哒哒地追了上去。( .)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第3章

    位于八条胡同的这家私寮占地实则不小,因地处偏僻,环境好,姐儿也美,是京都不少纨绔喜欢流连的妓馆之一。

    其实与一些人想象的不同,相比将狎妓视为风雅之事的文官子弟,勋贵之家反而在这类事情上教子极严,不少男儿十四五岁,房里还没有近身服侍的丫鬟。也因为这样,平日在私寮里,方伯平这个侯府二爷的身份,反而算得上是贵客,鲜少遇见家世能压得过他的,所以他极爱来这家玩。

    如今想到这些,方伯平就忍不住呲牙,觉得偷奸耍滑的事果然还是要少干,如果今天老老实实去城门口守着,肯定不会在这里点儿背碰上硬茬子,结果阴沟里翻船。

    “给我找!我就不信玉佩还能凭空飞了不成!”

    方伯平歪着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脑袋,整个人瘫在房间角落里,从肿胀的眼缝里,看着徐子越急得满屋蹦跶大叫大嚷,嘴里不禁嗤笑出声来。

    徐子越闻声登时怒气爆棚,指着他叫道:“你丫笑个屁!”

    方伯平笑眯眯地看着他鼻缝里还没擦干净的血迹,沙哑地说:“我笑你就是个白痴,只知道盯着外来人,不知道查查这馆里的人。”

    馆里的人?

    徐子越面上还在疑惑不解,方伯平气得在心里大骂他真是白痴。

    “刚才都有谁伺候你?琪姑呢?上酒菜的人呢?这些人你怎么不去搜,专盯了我打?”方伯平说着说着一激动,扯到了嘴角,忍不住龇牙咧嘴一番。

    他见徐子越脸上露出不以为然来,立即加重语气,又续道:“你想想,我可是堂堂武宁侯府的二爷,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遇事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我的确去找琪姑时,瞧见了你在宴客,但我可没有偷听的兴趣,见是你在,还不是立刻就回来了。你想想,如果我真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此时还会留在这里等你来捉吗?肯定早逃之夭夭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子越听了也觉得似乎有道理,脸上就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方伯平见状心下暗喜,嘴上忙趁热打铁道:“打一开始你嚷嚷丢东西时,我就纳闷,怎么放过那些妓子,只冲了我来。我打小听我爹讲故事,都知道做探子的,最擅长藏东西了,什么头发顶上的空心发髻啊……”

    众人的视线随着方伯平的话音,就落在了一旁的一位美妇人头上,把那美妇气得俏脸发白。

    “什么樱唇里暗藏玄机啦……”

    目光又聚焦到那美妇的樱桃小口上。

    “什么强行藏在身体里啊……”

    目光的*程度登时翻了一倍,似乎想戳穿美妇的衣裙,就地检查一下。

    方伯平也跟着大伙儿一起瞪视着美妇琪姑,心道没有自己等人的帮衬,不过是个小小私寮而已,又怎么会吸引来真正的贵人?吃里扒外的东西,早晚收拾了你,嘴里继续说着诛心的话:“我看你之前搜得不够紧密,这会儿丢的东西,说不定被哪位红粉佳人传到了谁的手里,呵呵,真是可笑之至。”

    方伯平的话音在雅间里回荡,穿过了榻榻米下设的一处特制的采音管道,一路被送到了一处密室内。

    密室里,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列了十余个铜管,但大多都扣着盖子,只有一个红衣丫鬟正守在一条采音管的另一端,一边仔细倾听,一边将方伯平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再转述给一身白衣,正在榻上雍容地把玩着一枚玉佩的李符卿。

    此时与李符卿对坐的还有一人,一身着黑,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少白头,他听到这处,噗嗤笑道:“这方家的二郎倒是有趣,明明瞧见了徐子越密会的是靺鞨人,这会儿经他这么一说,徐子越怕是只记得玉佩,全然忘了行迹败露之事了。”

    李符卿也不由得想起一脸杀气,柔弱又凶悍的小丫头方怀苓来,觉得不愧是方家人,区区一个庶子,行事也很出人意表,便笑道:“方家到底是常胜侯的后人,不能等闲视之。怕是一会儿,还要让徐子越更加头疼呢。”然后便直起身来道,“为防有变,你便带了这东西,给六哥送去吧。”

    这人名叫康轩,是六皇子李烨的幕僚,平时也是以机变善谋出名的,此时却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踌躇地说道:“让郡王爷见笑了,小的实在驽钝,不知这玉佩究竟暗藏什么玄机?”

    李符卿呵呵一笑,将玉佩在灯下一亮,只见这方玉佩玉质温润,其上雕花玲珑百结,除了看上去似乎教一般的玉佩大了一圈,便没什么特别。“这东西一打眼,我就看出来是前朝宫廷的造物,被称作玲珑锁的。你看这玉佩看似浑然一体,其实已被一分为二,不过是在这几处雕刻处相互咬合而已,只要持了一种特殊的钥匙,在此处一别弄,就能打开两半,取出其中的传书来。”

    康轩原本不过是个落第秀才,哪里见过这种富贵物,不由得咋舌不已。

    “徐子越是个粗人,今天见靺鞨使臣却取了大隐隐于市之意,若不是此地是我家产业,又正巧碰上你和我在此处密谈,看破了他的行迹,这才让琪姑得了手。之后若不是赶上方伯平在外窥视,成了替罪羊,这物什也到不了我们手里。今日种种,倒是运气的成分多了些。”李符卿也不欲啰嗦,直起身来,内力灌入右手中指,蓄力在一处扭结处一弹,登时击碎了那处纠缠的花枝,玉佩哗啦一声,便分为了两半,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轻飘飘地掉落在康轩的面前。

    康轩忙拾起纸条来,摊开一看,登时喜上眉梢道:“这密信上还盖着乌素可蒙的大印,有名有款,定能作证二皇子通敌卖国之事!”

    李符卿却摇了摇头道:“且莫高兴太早,陛下近年来年老体弱反而格外重视亲情,这不过是拿来留档已备后用的,六哥和我都知道,这种东西在陛下面前可做不得数。”

    康轩低声应诺,便将纸片贴身藏好。

    此时,一个巨响突然自采音管内传出,吓得记录的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便是一个粗噶难听的嗓子大声喝道:“哪个放肆的在这里,竟然欺负到我们武宁侯府门上来了,今儿爷爷就给你松松筋骨,让你也享受享受!”(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第3章

    此时徐子越等人所在房间,临庭院的那一面木墙,连声巨响之后,已经被砸得木屑横飞,残垣断壁一般。

    只见破洞之处,刘大力一手支在他从庭院里假山上拆下来的石头上,一手拿着他惯用的大烟袋锅子,在被他砸破的墙壁上磕了磕,用一把子像被锉子锉过似的声音说道:“听说有人把俺们府上的二爷扣在这儿了,我奉了太夫人之令来接二爷回去。我们太夫人说了,二爷虽然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不过也绝不是作奸犯科的人,想必是一场误会。我想,既然是误会,就不要酿大了,如今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就不要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了。你们放人,我们立刻就走。”

    这一席犹如土匪谈判般的话内槽点太多,听得屋里的人都脸皮子直抽。

    尤其是刚刚亲眼看见这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一个个扛了假山石差点就把房子给拆了的徐子越,更是气得脸色铁青。

    他虽然是熹妃的弟弟,却毕竟是推恩封侯,并非真正沙场上得来的勋爵,手下养的这一批亲随,看似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绣花枕头,哪里能和对面这群百战老兵匹敌?

    徐子越瞧着对面不过十余人,还有跛足断臂的,也没什么趁手兵刃,可是只随意站在那处,就有若渊亭岳峙,竟隐隐有一股铁锈般的烽火气息传来,唬得人心脏发紧,不敢直视,不禁心下暗道不好。

    待到见刘大力等人似乎想要迈入厅堂,徐子越生怕对方危机自己,忙揪了方伯平起来,挡在身前道:“站住,不要你家二爷的命了吗?”

    刘大力脚步闻声一停,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无奈来,哂笑道:“这位就是汝阳伯世子爷吧?我不过一介老仆,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老刘我确实搞不懂了,咱们二府之间有何仇何恨,犯得着因为一只玉佩闹得兵戎相见?若是真动起手来,老刘这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

    徐子越张口结舌,无法回答,只能气得直跳脚,心道如果玉佩只是玉佩,那就好了!

    今次与黑水靺鞨来使密谈,不仅仅是为了将朝廷九边布置交代给新任大汗乌素可蒙,更重要的是要暗中通过乌素可蒙,联系上高丽,密谋一件“大事”。因所图甚大,故而双方交易时彼此留下了特殊信物为证。

    如今靺鞨密使已经秘密离去,己方留下的玉佩竟然忽而不知所踪。徐子越没什么急智,只能大肆张扬,对整家妓馆抄检,正是宁可杀错不能放过之时。若不是方伯平身份特殊,他早就处置了,也不会如今这般尴尬。

    因为原因不可道出,徐子越只能带着人和刘大力等人对峙。

    一方是手持着峨眉棍的汝阳伯府家丁,一方是武宁侯府的老兵;一方年轻气盛,一方老气横秋;徐子越不愿放人,刘大力不好擅闯。

    等到不善骑射的方伯然赶到时,双方倒是泾渭分明,都不敢轻举妄动。

    方伯然见场面好在还没失控,心下吁了口气,又见他那好二哥鼻青脸肿夹在中间,还有余力向自己挤眉弄眼,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向徐子越走去。

    徐子越也认出了他,冷笑道:“方伯然,你来得倒快!”

    方伯然不以为忤,笑道:“汝阳伯世子丢了东西,却冤枉了我的兄长,我怎么能不赶紧来一解误会呢?”

    徐子越却不买他账,环视方伯然背后的刘大力等人,冷哼一声道:“武宁侯府解除误会的阵势还真不小啊,没想到你这缩头乌龟今天也有点像个人样了,不过你觉得你的面子能值几个钱,就敢带人来逼我?”

    “缩头乌龟”四字一出,方伯然脸色大变,刘大力气得须发贲张,向前迈了一步,却又被方伯然拦住。

    方伯然赤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看来徐世子觉得我的面子还不够。”

    徐子越闻声咧嘴大笑了两下,断然道:“自然不够。”

    方伯然不理他,续道:“那么您看看这一位的面子够不够。”

    他示意刘大力等人让开,只见一顶青顶小轿突兀地出现在庭院当中,抬轿的轿夫和环侍的随从,无不衣饰不俗,相貌齐整,尤其当先的一个着宝象纹靛青色罩衣的仆从,顶着一张瞧着极喜庆、笑眯眯的脸,见徐子越望过来,当即躬身行礼道:“给徐世子请安。”

    徐子越一见他,却立刻脸色大变,推开身前的方伯平,就向前走去,口里急道:“丁霖你怎么在这?那轿子里的,难道是……”

    突然,他的话音猛地滞住。

    一只晶莹剔透如玉质雕琢的手,正缓缓撩开轿帘,随后,一张俊美无涛的容颜,徐徐展露在人前。

    只见那人双目犹如一泓秋水,点映在白皙得透明的脸上,眼波流转之间,矜贵之气逼人,就好像一副绝世美人图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如此才有了些许人气。他并没有下轿,只是探出头来目光一扫,就向徐子越瞥来。

    徐子越愣怔地看着,忙快步迎上前去,讷讷地唤道:“玺臣……”

    来人竟是方才还在密室内的李符卿!

    李符卿此时全无密室中淡定自恃、雍容洒脱的做派,而是面色惨白,双唇色泽也略微泛青,一副久病缠身的样子。

    但任是满面病态,也无损他姣好的姿容,看在徐子越眼里,依旧是那样惊心动魄。

    “世子爷这是丢了什么东西,竟要闹得和武宁侯府兵戎相向?我若是那御史台大夫,明日定会参您一本小题大做罔顾国体。”李符卿微微皱眉,低声与徐子越道,只是开口说话时,尽管声音清亮如寒泉,也难掩底气不足,“这种……这种地方也值得您亲自翻检?您就是不避讳御史参奏,也该想想如今五城兵马司是寿宁侯掌印,事儿闹大了,熹妃娘娘脸上也不好看。”说完还横了徐子越一眼,那眼尾的流光溢彩,惹得徐子越喉头一紧。

    徐子越想到此处乃是妓馆,顿时又觉得面色发赤。

    经李符卿如此一说,徐子越再转念一想,那丢失的玉佩中,不过是暗藏一幅乌素可蒙的印信,便是那靺鞨密使,也有无可挑剔的往来背景,就是拿到御前,也可抵赖斡旋,其实也的确无需大动干戈。

    最主要的是,因这种事惹得李符卿这样清贵无比的人踏足这种肮脏污秽之地,实在是自己的罪过。

    徐子越为人也光棍,萌生退意后,立刻调转态度,扭头对方伯然摆手道:“能找六安郡王来说项,今次算你方乌龟运气好。本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领你那二哥回去吧。”随后再转过头来,又涎着脸对李符卿说道,“玺臣这是要去哪儿啊,天寒地动的,怎么出了汤山进京城来了,也不怕受寒!若是去宫里,那不妨让徐叔送你一段如何?我正巧也要去宫里见娘娘。”

    在他那灼灼的目光下,李符卿泰然自若地缩回了身子,将轿帘一搁,只扔了一句话在外面道:“不敢有劳世子,我这是刚打宫里出来,这就要回汤山了。”随后便敲了敲轿梆,示意轿夫们起轿出发。

    徐子越也不恼,脚下快走几步,撵着李符卿的轿子改口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要去见娘娘,去汤山也行的……玺臣你看徐叔也有日子没见着你了,你最近身体如何了?”

    汝阳伯府的家丁们见主子竟然不管不顾地就这样走了,互相看了看,只能扔下方伯平,也慌忙夹着峨眉棍紧紧跟了上去。

    一眨眼的功夫,厅堂之上就只剩下了方伯然、方伯平等武宁侯府的人。

    被揍得不轻的方伯平,在刘大力等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起来,嘴上就先八卦开了。

    “都说什么‘玉面郡王’的,我道是说什么呢,原来这正主儿就是个兔儿爷嘛。不过也难怪那徐子越垂涎三尺的样子,这玉面郡王长得确实比女人还娇贵。嘿,就是徐子越也不知羞,他们俩还差着辈分呢,这就追上去了!”

    方伯然恨不得扑上去堵上方伯平那张破嘴,低声吼道:“还不住嘴!还想惹是生非吗?”

    方伯平努了努嘴,到底不吭声了,心下却暗暗骂道:“臭小子拽生么拽,不过就是站了个嫡出,捡到天上掉下的馅饼而已,当上世子爷就不拿二哥当人看。哼哼,我偏不告诉你我瞧见那徐子越会的是靺鞨鞑子了!”

    而躲在角落里的几位妓馆的老鸨和姐儿虽然闷不吭声,心里却都激荡不已。虽然她们自从投入十方居中,便已置生死与度外,只听从符主号令,而平日里冷情的符主,向来对她们也如死物器物,鲜少有和颜悦色之时。可今日之事,原来妓馆上下定会被徐子越灭口,符主却为了她们这些卑贱之人亲自出马,让众人逃过一劫。此事自然让这些红粉佳人心下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纷纷升起无以为报之感。(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第32章

    李符卿做事随性惯了,但像今次这样,为了让方伯然看见自己,好拜托自己给武宁侯府解围,也确实是超出了他随性的范畴。准确来说,甚至更像是惹祸上身——

    那烦人的汝阳伯世子徐子越,此时还跟在他轿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呢。

    其实对于这位金枝贵胄来说,大多数人的命,都不过是草芥,能够为其所用,还要道一句是这些人的福分。哪怕这间妓馆内所有密探,都因了这一场局而丧命,对李符卿而言,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而已,根本犯不着为此惹得自己不快。

    所以,当他突然站起身,唤来丁霖要亲自出马时,康轩看向他的目光,简直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想到当时密室里所有人吃惊意外的眼神,李符卿就觉得内心一阵烦躁。

    其实李符卿真的只是随性而已。

    他当时不过是想起那个风雪夜里,手刃鞑子之后,那眼神明亮得惊人的小丫头。

    不知道为何,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顺手搭救,那女孩的眼神却自此时常流连在他梦里,时而幻化成孤狼,时而幻化做飞鸟,引得他至今难以忘怀。

    当两府在他的安排下对峙不下,难以化解时,他突然想起那个女孩千里迢迢入京,就是为了投奔侯府亲眷,如果刚一入京,叔伯就出了事,只怕她此后日子定不会好过……

    那一刻,李符卿就是那样简单的,想帮她一把,这才匆忙出了密室,布置人手佯装路过,与方伯然迎头撞上,插足了这场本就是由他而起的闹剧。

    耳畔徐子越的聒噪依旧,李符卿终于闹了脾气,掀了轿帘道:“丁霖,我有些乏,你送徐世子回府吧。”说完,对徐子越连个眼神也欠奉,摔了轿帘就窝了回去。

    哼,若不是这人够蠢,他的存在就是给李衡拖后腿,他真恨不得剜了这厮那色眯眯的狗眼。

    摸着自己脸上简单画就的病容,李符卿整个人都软在轿内的软榻上,心思随着轿子的摇荡,悠悠地飞向了塞北的傲雪、湘西的密林,慢慢闭上眼小寐去了。

    李符卿还记得怀苓,怀苓却早将他忘在了脑后。

    沁芳阁内,经过一番整理,虽然还略凌乱,也算是能住了。

    潘嬷嬷一下午就应对那孙嬷嬷,两个老货都是千年的狐狸,一边着力拉拢,一边眼皮活络,几锭碎银一塞,孙嬷嬷便喜笑颜开地领了潘嬷嬷把府里上下认了个遍。

    孙嬷嬷到底是三太太眼前的红人,各处管事婆子都给她颜面,潘嬷嬷虽然面冷,不耐烦这些后宅闲事,却是老江湖一个,极擅把握这些底层人的心思,一番好姐姐好妹妹的招呼着,拿了银钱开路,到了晚上,得意洋洋地拎了一盒松子百合酥回来。

    “用料是小厨房新买的松子,面点余师傅的手艺,我一尝,又香又软,就把本该送给四小姐的那盒先拎了回来。”潘嬷嬷笑道,“估摸这府里的小碟子小碗儿的,姑娘应该也吃不饱,今晚先拿点心垫垫。”

    说完,她扭头瞧着香茹在外间儿,便探头贴在怀苓耳边,小声说道:“这儿讲究份例,吃吃喝喝都走小厨房,叫他们拿捏住了也是麻烦。如今四下出入的门路我都探清楚了,等这几晚我再观察观察外院,摸清了巡查路线,就能出去了。到时就去给你买侯爷说的那些好吃的,日后咱们吃喝上,也不靠着他们!”

    因为周围没有一个自己人,一些贴身什物只能让并不擅于贴身服侍的潘嬷嬷把着。里面有不少是祖父和四叔多年来给她添置的,各色皮毛是最常见的,还有许多打造成各式各样吉祥动物的金锞子,贵重如大颗的东珠也不在少数。听潘嬷嬷说,都是怀苓小时候拿着弹球顽的。弄得她一阵惭愧,心道这原主不经意间的奢靡,简直堪比王侯了。

    如今怀苓也想明白了,虽然方毅生活上不修边幅,不过他坐镇的地方可是辽东,还是紧邻靺鞨、高丽的,哪里可能真没钱呢?而且这种镇守大将敛财,可比文官容易简单得多,只怕随意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要比京里一些一品二品大员腰粗。

    方怀苓在方毅身边生活这么多年,只不过是有钱没处花,也没养成花钱的习惯,可不代表这小丫头囊中羞涩。别说是天天自己买吃的了,就是在京都置办个小宅院都够了。

    怀苓腰包有钱,人自然也不慌,一听潘嬷嬷说能出去,眼睛就亮了。

    她刚想问潘嬷嬷以后能不能带自己出去,眼角瞥见香茹进来了,便连忙改了口,笑眯眯地说:“还是嬷嬷待苓儿好,什么时候都想着。”然后拈了一个松子百合酥送入口中。

    松子百合酥一入口,那香软绵甜的口感,登时让她笑眯了眼。心道还别说,这侯府面点师傅的手艺还挺不错,挺好吃的。她晚上在汪氏面前处处小心,就是山珍海味入了口,也没了味道,哪能吃饱。这下得了好吃的,手下不停,不一会儿就去了半盒。吓得香茹连连劝阻,生怕她积食,到底从她手里抢走了小半盒,恼得怀苓闷头就睡。

    躺在熏过香的软塌上,终于不是什么硬炕头和赶路的马车了,怀苓内心感动得泪流,对这种舒适感简直阔别已久,很快便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这一觉就睡到了快辰时才醒。

    却不想刚起身,方怀歆就带了方怀萱上门来了。

    刚起床就瞧见继母妹妹,怀苓感觉自然不舒坦。

    那方怀歆却一副亲姊妹的样子,也不管她没梳洗呢,就带方怀萱闯了进来,口里只道是来带姐姐去闺塾的。方怀苓只能撑着笑脸,任她俩盯着自己梳妆。

    结果方怀萱伸手就把她梳妆盒里的猫儿睛簪顶拿了去,当场就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口里只道:“二姐姐这个簪花还挺别致的,借我戴戴。”一旁的方怀歆却只是笑,好像姐妹间互相换戴首饰很平常的样子。

    怀苓本来心情还好,硬是被他们俩这作态恶心到了,二话不说,站起来眼眉一横,劈手就把那簪顶夺了回来。

    她动作太快,方怀萱毫无提防,头发丝都被怀苓揪下来两根,登时嗷地叫出了声,捂着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是方怀歆也被怀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吓呆了。

    怀苓仗着自己毕竟大了一岁,比两个小的高出些许,昂着头举着那首饰,寒声说道:“四妹妹好家教,不告而取是为偷,我既身为你二姐,自然不能放任你学坏,潘嬷嬷。”

    潘嬷嬷应声挤开目瞪口呆的香茹,站出来道:“嬷嬷在。”

    怀苓板着小脸,抬着下巴,点了点方怀萱的贴身丫鬟道:“不能拦阻小姐犯错,要你何用?潘嬷嬷,赏她一巴掌张长记性。”

    那大丫鬟名叫红叶,哪儿见过这阵势,此时还想张口反驳,潘嬷嬷已经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一声短促的尖叫还未喊完,就已委顿在地了。饶是潘嬷嬷手下小心,留了力气,红叶也被打得花容失色,捂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怀萱虽然不过是庶出的二房小姐,可仗着老太太闵氏的宠爱,在府里向来横惯了,今次不过是听了方怀歆的怂恿,拿她一只簪而已,哪儿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事情,见状气得哇哇直叫,怒道:“你凭什么打我的丫鬟?”

    怀苓冷笑道:“就凭我是你口里的二姐姐。”

    方怀萱气得双眼发红,理智什么的全都忘了,蹦着脚叫道:“你是哪门子的二姐姐,捧你几句你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破落户!”

    方怀歆拦阻不急,方怀萱的话已经说了出去,登时便道不好,可却来不及了。

    怀苓一听方怀萱的语气,便知道这傻丫头应该是听信了方怀歆什么,只怕甚至都不了解自己的来历。至于谁在背后挑事,实在再明显不过。

    怀苓当即似笑非笑地看向方怀歆这位继妹,心道昨日还指点自己描红,今日就推了别人来找茬,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劲儿,难不成是和那位总是一脸笑盈盈的继母学的?张口便将话头扔给了方怀歆道:“四妹妹这话问得好,不妨问问和你要好的三妹妹,我方怀苓当不当得你一句二姐姐?”

    方怀歆哪里愿意承认怀苓是自己嫡姐?只咬着唇,不答。

    怀苓见方怀歆居然还在那里装鹌鹑,便被她气笑了,口里登时不留情面地撕破颜面道:“三妹妹,你既然不愿意替我背书,那我们便去上院找祖母说道说道吧,看看我怎么便成了破落户。”

    方怀萱一听去找祖母,登时想到了靠山,精神了,还反手拉了方怀歆道:“三姐姐走,她这样无礼,还打我的丫鬟,我们就去让祖母评理!”

    方怀歆哪里像方怀萱那样没心眼儿,她用膝盖想都知道,姐妹互抢饰品吵架事小,一旦闹大,这长幼无序的帽子扣下来,俩人都要一起吃瓜落。何况怀苓毕竟是三房嫡长女,方怀歆平时给方怀萱灌输的那些浑话,都上不得台面,若真的被祖母问出端倪来,岂不是对自己的印象都要大坏?何况都知道这继室所出并不体面,若是被自己向来瞧不起的四妹知道自己不算嫡出,岂不是丢人到家了……

    想到这,她忙一把拉了方怀萱,气声微弱地道:“不过是姐妹之间拌嘴罢了,二姐姐何必闹得这么僵呢?四妹妹口无遮拦,你不要见怪才是。”

    方怀萱被她这强行扭转的态度吓了一跳,还想再说什么,已被方怀歆逃也似得扯了出门,那被打蒙了的红叶,也连忙低着头跟了出去。

    几个人乌泱而来,乌泱而去,留下怀苓微微一笑,继续坐下梳妆打扮,心道以后这日子,怕是热闹了。(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第33章

    潘嬷嬷那一掌,不仅惊到了方怀歆和方怀萱,香茹等一干婢女也被怀苓的雷厉风行所惊,之后做事手脚都更加拘谨小心起来。怀苓乐见其成,也便端起了嫡小姐的作派,把里外指挥得滴流转。

    等到怀苓好整以暇地梳洗完毕,又用了些早点,时间早过了辰时。

    见屋外正飘散着小雪,怀苓便收拾了相应的东西,披了件镶兔毛的杏红斗篷,潘嬷嬷撑着伞,着香茹带着,却是先去了一趟方伯然和汪氏所居的怀麓堂。

    此时汪氏正在院里见众管事婆子,听见小丫鬟来报二小姐来了,心里登时就腻烦。再看下方的婆子们个个眼放精光,相互挤眉弄眼,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样子,更是平生了一股子怨气。

    如今快十年过去了,虽然旧人旧事都鲜少再有人提,可不少管事婆子都是府里的媳妇子提拔的,别人忘了她不过是个继室,可如今真正的嫡出长女回来了,这些个碎嘴嚼舌的婆子还能忘了吗?

    汪氏索性令这些婆子等着,自己去了厢房见怀苓。

    一朝面,怀苓便先福身道:“给母亲请安。”

    汪氏笑眯眯地上前挽了她的手,亲昵地念叨:“刚回来怎地不歇着,是缺了什么吗?有事遣了香茹来说与我听就是了,这外面还下着雪呢,瞧你这小手冰的,可怜见的。”

    心里却唾道,真是见一次,就心里堵一次。

    怀苓见她面色还和煦,想来三妹四妹还没来告状,便口里温温柔柔地应答道:“母亲心细如发,沁芳阁里什么都是备齐的,只是怀苓今日起得迟了,这时候才来,实在是羞愧难当。明日我一定早起些来与父亲母亲请安。”

    汪氏心中一凛,心道,难不成那日花厅里你的话不是随口说说,还真要来晨昏定省不成,如此一来,我一天哪里还得安生。

    忙道:“那怎么使得,你们还小,咱们家里向来没这规矩,便是歆儿也是等你父亲休沐时才问安的。”

    怀苓却恭敬地说:“我是长姐,哪里能和妹妹相比,何况我久不见父亲的面,能够日日恭听父亲母亲教诲,才是我的福分。”

    汪氏眼皮一跳,再看眼前这小东西,便觉得像是看了一只小狐狸,说不出的天生狡诈,心道你果然是想每天在世子爷面前露面,为自己将来得嫁高门铺路。想到这里,自然百般不允,哄劝怀苓无须晨昏定省。

    怀苓面做难色,叹道:“只是我若不如此,怕是府里姐妹都觉得我不知礼数,做不得她们的二姐姐呢。”

    原来话头在这里!

    可汪氏却已经骑虎难下,只好顺着问为何如此说。

    怀苓便将早晨方怀歆与方怀萱的所说所为,仔仔细细地向汪氏描述了一遍。末了还打眼角挂了几滴眼泪道:“萱妹妹这般说话,真是字字戮心,我归家来竟被说得像是破落户投亲,真是让人连那闺学也去不成了。我真想和祖母说,不如让我回祖父膝下去吧,免得受人如此挤兑。”

    汪氏听得额角突突直跳,拿了帕子掩着,目露寒光道:“你是咱们家正经的嫡小姐,你萱妹妹和你开玩笑呢,你可莫要当真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放宽心去上课吧,莫要为了这些口角之争耽误了自己的学识。”

    怀苓这才扭扭捏捏的表示不再计较,辞了汪氏,往闺学去了。

    留下身后的汪氏,气得坐在厢房里半晌倒不过气来,再见管事婆子时,还一脸的森然,惹得婆子们又嚼了不少舌根。

    怀苓哪里管汪氏如何,只知道自己如此给那两个小混蛋下眼药后,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她如今也看得开了,只要自己称心如意,开心惬意,便不枉重活一世。如果不是惦记着把武宁侯府从日后太子那艘破船上救下来,她才不会如此在汪氏面前做戏呢,早令了潘嬷嬷把抽在红叶脸上的巴掌,糊在方怀萱的脸上了。

    不过如今这样,却也不坏,至少,她还对那个闺学很感兴趣,而且想到自己一会儿出现在闺学里时,方怀萱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看,怀苓就忍不住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却说武宁侯府的闺学位于府内东北角。

    怀苓和潘嬷嬷、香茹三人出了怀麓堂角门,一路往东北方向行去。方穿过一条廊道,突然一枚蹴鞠从天而降,险些就要砸在怀苓头上。

    潘嬷嬷见机得快,手腕一挥,一伞就将那蹴鞠击飞出去。香茹见状被吓得惊叫出声。

    香茹的叫声方落,旁边那道墙后便有人惊呼起来:“呀,别是砸到了人吧?”

    随后墙边一阵窸窣之后,一个人头突然出现在了墙头上,一边朝下张望,一边喊道:“人没事吧?蹴鞠呢?我的蹴……”

    怀苓抬头看去,那人正逆着光,眯眼看去,也瞧不清模样。

    倒是墙上的人一眼就瞧见了她,只见巴掌大的小脸,粉雕玉琢一般,在阳光照射下,好似泛着莹光,双瞳剪水,朱唇皓齿,向上望着的目光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无端地让他想起宫中熹妃娘娘养的那只娇气萌软的波斯猫来,登时便住了声,愣怔不语了。

    墙那边很快又响起瓮声瓮气的催促:“彦铭,快点儿,你沉死了,蹴鞠呢?”

    方彦铭这才回过神来,登时脸色绯红,只觉得自己这样趴在墙头,活似个偷窥的登徒子一样,想快点避开,却不知怎的,又有些舍不得,一时讷讷。

    这时潘嬷嬷已经拾起了那个蹴鞠,笑道:“好在没砸到我家姑娘,拿去吧。”然后便一用力,将那蹴鞠抛过了墙去。

    那边登时欢呼一声,似乎都去追那蹴鞠去了,墙头上的人头只“哎呦”一声,便消失了。

    怀苓登时就被逗笑了,瞧着这人毛毛躁躁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顾戚园和洪犇来了。

    潘嬷嬷似乎也如此,还与怀苓笑道:“肯定是在墙那边叠了罗汉,这才够到了墙头,希望跌下去时别受伤了。”

    香茹见这主仆二人言笑晏晏,竟浑不觉得撞见外男有什么惊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暗道虽然那位“彦铭”也不是外人,也不该这样大胆相望,到底是北方那种穷乡僻壤养大的,没有三小姐矜持有礼。

    而墙那边,方彦铭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揪着旁边的人问道:“修哥,我刚才怎么瞧见一个不认识的妹妹?府里来客了吗?”

    方彦修正急着去踢蹴鞠,哪儿顾得上和他絮烦,急匆匆道:“妹妹?听说三叔那个常住辽东的女儿回来了,你瞧见的应该是她吧。”

    方彦铭听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高高的墙头,只觉得那张明晃晃的娇艳小脸儿似乎又在面前晃动……他红着脸摇了摇脑袋,扭头笑着追了过去。

    “嗨,别耍赖,该我开球了!”( .)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第34章

    挪作闺学的这处院落名叫中和斋,是一个独立的方形院落,南北有厅堂,其间山石池亭布置无不舒敞明快,一踏入其中,就让人碑觉心情清静雅畅。

    正中的主屋前连有抱厦,怀苓甫一踏入,就引来堂内几人的注目。

    只见一位头系方巾,面颊清瘦,长须美髯的老者正坐在上首书案前,望来的目光充满洞察力,在怀苓身上打量一番,似乎认出了什么,露出了谦和了然的笑容来。

    而堂下其他三位姐妹,个个端坐,手中悬笔,显然已经上过了课,开始习字了。见怀苓此时才来,大姐方怀贞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疑惑,而方怀萱则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有趣的倒是方怀歆,似乎已经忘记了此前的不快般,又向怀苓露出了那招牌似的纤弱可怜的笑容来。

    怀苓目光一扫,将堂中诸人神色纳入眼底,随即垂目谨步入了堂中,向那老者深行一礼,恭声道:“学生今日因事来迟,望先生勿怪。”

    那老者抚须微笑,柔声道:“想来你便是二小姐了,听闻昨日二小姐刚到京都,今日便来上学,如此向学之心当嘉许才是,自然不怪。”怀苓面露喜色,再次行礼致谢。老者又续道:“老夫姓南,是教授诸位小姐女学和习字的。时间不多,请小姐先入席,摹两页书与我便可。”

    南先生指的桌子临窗,就在方怀贞身后,怀苓与方怀贞点头微笑后,便入了座。香茹轻手轻脚帮她布置好了书案,便和潘嬷嬷一起,候在外间。

    怀苓持起笔,才想起如今自己已非前世,若是用了自己前生习练的卫夫人笔体,岂不是徒惹非议。她苦恼的一抬头,正瞧见隔壁桌的方怀萱,正偷偷瞪着自己,登时有了主意。

    方怀萱习练的馆阁体,是以方正光洁又拘谨刻板著称的官用字体,横平竖直,端庄大方,并不强调张扬个性,正适合怀苓此时。她拿定了主意,便翻开了《女则》,任意选了一页便习摹起来。

    结果刚一用笔,怀苓就几乎想以头抢地,觉得自己之前根本无须纠结。方怀苓此前虽然曾拿过无数比笔还重的东西,但她一定没有习过字,这生涩的手腕,抖索的字体,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比那些初学习字的娃娃强到哪里去,自己实在太高估自己了,空有擅文墨的灵魂又如何,身体不配合还不是白搭。

    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字,怀苓都觉得辣眼睛,她素来以自己的一笔好字自得,哪里还能忍得了,完全忘记了此前还想逗逗方怀萱的念头,立刻以无比的热情投注到练字中去了,其余人等的打量她都不为所觉。

    一页又一页,她专心致志地旋笔转折,沉浸在纵横交错的字里行间,几乎忘了身在何方。

    等到她的手腕如悬沙袋,再练下去恐伤手时,怀苓才长吁一口气,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才发现,中和斋中竟然只剩下了她自己和南先生了。

    南先生见她终于停了笔,便走过来帮她收了习字,口里揶揄道:“二小姐小小年纪,定力便如此不俗,若是男儿身,我定要收你做弟子的。”怀苓闻言赧然一笑。南先生又向她眨了眨眼,笑道:“便是我,写到这时也该饿了,二小姐真是好耐力。”

    怀苓这才觉出自己已经饥肠辘辘,腹内鸣叫如鼓,登时脸色通红。

    南先生大笑出声,向她挥手道:“快去用饭吧,明日别忘了辰时来上课。”

    怀苓出了中和斋,雪已停了。

    香茹提早便回去三房小厨房取膳了,潘嬷嬷一个人等得极不耐烦,她和怀苓的情分不一样,说话也没有忌讳,因此见了怀苓就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小时侯爷也想给你开蒙,结果请一个先生被你揍跑一个,现在姑娘怎么又想念书了?”

    怀苓将手笼在袖笼里,双手互相揉搓着,放松着手指筋腱,轻描淡写的说:“不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读书习字也很有趣。”

    潘嬷嬷听后却不觉得奇怪,反而若有所思道:“难不成真是谁生的像谁?听说姑娘的亲娘还是位才女呢。”

    怀苓不由得想起那场梦里,自己所见的那位相貌柔媚却性格刚烈坚毅的女子,忽然抿了抿唇,觉得腹内似乎也不饿了,突发好奇的问潘嬷嬷道:“嬷嬷能多和我说说我娘吗?”

    此时园内瑞雪压着松枝,一些雀儿正在觅食,三两个,叽叽喳喳,你追我赶,瞧着就喜庆热闹。

    潘嬷嬷便与她一边沿着廊道漫步,瞧着雀儿,一边回忆道:“你娘姓孟,闺名宝君,这些你应该还记得。其实我知道得极少,因为我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辽中血战之后的事了,只见到你娘和你外祖父的棺椁,还在府里停灵。”

    潘嬷嬷的语气低沉,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靺鞨鞑子屠了城,十室九空。等到战事停歇了,满城里都挂着白幡,人人都戴着孝,能从那样的修罗场里活下来的人,其实并不比死了的人好过。我也不例外,那时候只像行尸走肉一样,就记着侯爷的话,天天跟着你,雪芽的娘抱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哂然一笑续道:“你那会儿就这么大一丁点儿,受了惊,丢了魂儿,夜夜哭闹个不停,把雪芽她娘累得不行。现在想来,若是我不时时跟着,雪芽她娘背地里还指不定会怎么对你。当时你娘和你外祖的棺椁已经停了很久,雪芽她娘无意间发现你一嗅到香火味就不哭了,就总抱着你往灵棚跑,还和侯爷说,这是你娘在天之灵思念女儿不舍离去,小孩儿眼睛明亮,见到了亲娘自然就不哭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侯爷信了,我也信了。所以就那么几个来吊唁的人,还都让我们撞见了。听这些人说,你外祖为人和善,你娘也是极温柔的,听说长得特别美,只可惜……红颜薄命。”

    潘嬷嬷叹息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忽道,“倒是有件事,现在想来很奇怪了。那是后来冬天将尽时,棺椁已经不能再停放了,你娘和你外祖父就都由侯爷安排着下了葬。再后来一个多月时,倒是有个年轻人来过一次,和侯爷在书房大吵了一架,侯爷气得把桌案都劈碎了。那年轻人大约二十郎当岁,临走时撞见了正在学走路的你,记得还抱着你大哭了一通,吓得你一直尖叫。侯爷听见了,跑了出来,你一瞧见侯爷就连声叫‘爷爷’,哭着伸手要侯爷抱。那年轻人的脸色就变了,放下了你就走。侯爷还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滚,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再来了’。之后那年轻人果然再也没来。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见侯爷抱着你,和你说了一句什么‘落叶归根,你娘可怜,能回家也是好的’……”

    听到此处,怀苓如遭雷劈,蓦地扭头看向潘嬷嬷,惊道:“嬷嬷是说,我外祖家还有人在?”

    潘嬷嬷神色莫测地看着她,苦笑道:“我只是告诉你我看到的。一切猜测都只是猜测,我只知道侯爷从来不提姑娘外祖家。不过当时遇难的,应该只有你娘和你外祖父……所以……孟氏还有人活着的话,也不为怪……”

    怀苓顿时觉得不可思议至极,也许是打她醒来起,别人对她的态度,就有若对孤女一般,让她不知不觉也拿自己当做孤女了。毕竟,亲娘没了,亲爹不是后爹胜似后爹,又只道自己的外祖家都在辽中血战中遇了难,怀苓是真的从未想过自己其实还是另有亲人的。

    如今听了潘嬷嬷这样一说,激动之余,慢慢的便觉得事有蹊跷。

    自己的外祖孟广平是辽东布政使,按理说,这可不一定代表阖家都在辽东。何况,孟广平能做到辽东布政使这样的文职,想必应是举业出身,能培养出进士及第来,孟氏不是诗书传家,就应该是官宦世家,总不至于全家就剩这爷女俩两人吧?

    可是如此说来……为何孟宝君去世多年,自己却孤零零的留在辽东,从未有过外祖家的人来探亲呢?

    潘嬷嬷说有人曾来与祖父大吵了一架,难道是自己外祖家的亲人吗?

    为何吵架?

    为何丢下年幼的自己不理?

    为何……

    怀苓愈想愈寒,整个人不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起来,一种被抛弃的痛苦感觉,第一次笼罩了她的身心。

    她不由得双手互握,似乎想给自己一些温暖。

    怀苓甚至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暑月里的那个阴雨天,东宫湖畔那侧脸望来的倾城女子,红衣张扬,目光空茫,周身笼罩着的绝望……一切让她忍不住在心中轻声问自己:

    方怀苓,你究竟都遭遇了什么?(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第35章

    如此一来,外祖家突然成了怀苓的一块心病。

    她把府里知情人等一拨拉,想到说不定祖母闵氏,或许会对当年的事有所了解,便迫不及待地用了膳,便往闵氏所住的颐然堂去了。

    颐然堂便坐落在武宁侯府的正中,是一处里外两进的院落,林林总总多达九间房舍,参差起伏,曲廊蜿蜒,红柱绿窗,仿若府中之府,便是平素被管事嬷嬷称作上院的。

    刚走进上院,怀苓愣住了,只见这里明明雕梁画栋,却偏偏没设花架和风景亭,倒是影壁之下、花坛之中,处处都是一块块光秃秃、被耕成一拢拢的田地,最大一块,甚至占了小半个庭院,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带路的婆子显然早料到她会如此,也不催促,笑眯眯地让怀苓瞧了个够,然后才解释道:“这些都是太夫人耕种出来的,她老人家最不喜欢那些花儿呀草儿呀的,总是说看着就让人觉得踏实的还是粮。”

    不知为何,最后这一句,突然让怀苓对闵氏升起几许好感。

    穿过这被刨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庭院,她还没到上房,就听见里面方怀萱嘁嘁喳喳的声音。

    怀苓挑了挑眉,觉得来得不巧,却又不好退去,只好听着婆子通报着“二小姐来给太夫人请安了”。廊下的一只羽毛丰满的鹦哥听见了,也高声跟着叫道“请安、请安,嘎嘎”。

    屋里方怀萱的声音立刻就像被剪了舌头一样,突然止住了。

    片刻后,帘子一掀,只见竟是打扮素净的李氏亲自出来,笑着招呼怀苓进去。

    怀苓忙向李氏行礼唤道:“姨祖母。”

    李氏脸颊登时染上两抹嫣红,摆手小声道:“当不得当不得,二小姐以后可莫这样唤我。”伸来牵怀苓的手,却明显温柔了许多,轻柔地将她带进了房里。

    只见里屋就像辽东那样,铺了热炕,闵氏穿了一身赭红色鹤纹对襟锦衣,头上戴着寿字抹额,炕沿儿上围坐了一圈人,粗略看去,不仅方怀萱、方怀歆这对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在,方怀贞也握着一把瓜子坐在一旁。更别提几乎天天往上院跑的白氏,就连最应该忙碌的宗妇汪氏都在。

    怀苓心道,好么,人都到齐,就缺我一个,真是和我刚入府时的阵容也差不离了。

    到底不是真小孩,怀苓将不满压了下去,进屋来扫一眼后,不待别人说话,先向闵氏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苓儿给祖母请安来了。”然后嘟着嘴装撒娇道:“好叫祖母知道,苓儿今天第一天去上学,学得可用功了,最后一个才走的,所以来这儿请安就迟了,祖母宽宏大量,要打要罚,苓儿都认。”

    闵氏虽然为人憨直,却不是真傻,也听得出怀苓话里暗藏的抱怨,便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嘴上也顺着说道:“学得用功就是好事情,罚你做什么。你们如今多好,老师都请在家里,若不是祖母年纪大了,就和你们一起上学去了。”

    方怀萱不喜欢看见最喜欢自己的祖母,去搭理她认为最讨厌的人,立刻接话道:“祖母年纪哪里大了,瞧着比南先生还年轻呢。”

    闵氏嘴角微微抿了抿,熟知她的都知道,这种程度的和善,也就是等于她在笑了。

    方怀萱立刻继续撒娇卖痴,不一会儿气氛就又热烈起来了。

    怀苓虽然紧挨着闵氏坐,却无法跟上她们熟识的话题,再加上心中揣着事情,干脆便始终沉默,听着众人闲聊。

    因着这些人每逢五和九,就在闵氏这里聚首,故而新鲜话题并不多。今日却不知如何,一向温柔小意的白氏,突然开了口,和闵氏简略讲述起了昨日方伯平和汝阳伯世子徐子越的冲突始末。只是碍于有小姑娘在座,将事发的私寮妓馆含混过去,其间汪氏也数次开口帮她补充。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徐子越嚣张无度的样子讲得有鼻子有眼。末了却略去了控制局面的六安郡王李符卿不提,只说是方伯然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他二哥。

    闵氏并不说是自己派了刘大头等人逼着方伯然去救人的,听完了整件事情,也和众人一样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先对汪氏说道:“官场上这种事情多得很,你日后多劝着点老三,一定不要做那仗势欺人的事,不过若是真遇上了,也莫要怂包,咱们家有丹书铁券在,真硬磕的话,也不怕甚么。”

    汪氏口里应了,心里却道,就世子爷那怂样,只见别人仗势欺到他头上的,哪里见过他欺负谁过,呵呵。

    闵氏又转头嘱咐白氏道:“老二家的,我知道你平素不容易,今次这事希望也能坏事变好事,让老二张长记性,以后少在外面沾花惹草也好。至于那点皮肉伤不妨事,他小时候在侯爷手下操练时,伤得不比那重多了。趁着这次他理亏,你好好说说他,可别又叫他哄了去。若是他不听你的,就来和我说,我来收拾他。”

    白氏气的就是方伯平放着家里这么多莺莺燕燕,居然还去妓馆,等的也正是闵氏这句“我来收拾他”,忙连声答应,喜上眉梢。

    方怀萱最见不得自己的娘在人前露出这副管不住家的样子,心下暗嗤了一声,歪头却瞧见方怀歆冲她使眼色。

    俩人一起捣蛋久了,也有默契,方怀萱眼睛转了转,登时就领悟了方怀歆的意思,觉得此时的确是好时机,忙贴过去挽着闵氏的胳膊甜甜地笑道:“祖母祖母,您瞧我爹这事儿闹得,简直就是祸从天降,多糟心啊。事情虽然了解了,也应该去去霉运,要不,您带我们去相国寺上上香吧,我好去给我爹求个转运佛牌戴戴。”

    闵氏一指头戳在了方怀萱的头上,嗔道:“你个小糊涂,转运佛牌什么的,都是外面摊贩摆了来骗你这样傻的,相国寺的高僧哪里会做那种东西。”

    不过闵氏也觉得方伯平这次遭灾确实是走背字,又觉方怀萱的提议不错,想了想到底同意道:“去相国寺上个香也好,老二家的去好好拜一拜,再填些香油钱。怀苓刚回来,正好也没去过相国寺,一起去长长见识。只是快要过年了,这会儿相国寺怕是人会很多,老三家的,你把人手安排好,提前约了方丈找间肃静的殿给我们用。”

    汪氏一边答应着,一边分神注意着方怀歆。

    知女莫若母,她只要瞧见方怀歆笑得眼尾上卷,还呲出半颗贝齿,便知道她又不知在暗地里使了什么坏。

    冷眼瞧着方怀歆两次看向如同壁花的怀苓,汪氏便眯起眼睛,心道方怀苓可不是往日里她欺负的那些姑娘,这鬼丫头心眼儿多得很,自己女儿可别不小心被她捉住了马脚。心里暗暗决定回去就盘问女儿,看看她又打算搞什么鬼。

    怀苓对此全无所觉,熟知宫廷秘事的她,本能地注意到白氏讲述的这件事里,有许多暗藏玄机的事情。比如徐子越因何对上了方伯平被略过,再比如,以她所知道的徐子越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区区过了气的武宁侯府,就退缩放人,其中必然有些其他的缘由。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聊天,那是真如一群鸭子一般。

    闵氏年纪大,晚饭用得早,几人见时间不早了,便纷纷起身,各回各家去了。

    直到汪氏一手牵了怀苓,一手牵了方怀歆,往三房的院落走时,怀苓也还在纳罕:明明就没听他们聊什么,怎么一下午就过去了呢?本来是想和祖母聊聊自己母族的,结果只能选择下次再说了。

    待到晚上,汪氏便又来了如意馆,逮了方怀歆的丫鬟秋纹,便来逼问方怀歆要做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做的,都是萱姐儿自己想去玩。”方怀歆却不承认有猫腻。

    她话音方落,秋纹啪啪两声便被汪氏抽了两巴掌,汪氏自己却仍旧眯着眼,笑得十分慈祥道:“歆儿你再不说,我便把这丫头关了去,让你身边一个贴身的也没有。”

    方怀歆可是知道母亲说道做到,登时犹豫了起来。

    秋纹急得呜呜哭出来,方怀歆到底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将事情始末和汪氏讲了一遍。

    原来方怀歆和方怀萱,竟然打算趁着去相国寺的日子,想办法买通个人贩子骗了方怀苓去,彻底除了这个见了就让人心中不快的二姐。

    汪氏拿着方怀歆手写的简略行事计划,心道两个不过八岁的小女孩,想出的这份计划,恶毒性和可行性竟然都出奇的高。想到这里,她心中却突地一动。她发现女儿想的这件事,可操作的空间竟然极大。若是人选好了,一旦可以将方怀苓彻底扔在街头,以方怀苓那张标志的脸蛋,怕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拐卖到不知何方去了。如此一来,便可以视作一场意外了。

    她正觉得方怀苓未来只怕要成心腹大患,不知如何除掉呢,想通此处,立刻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随手便将那张纸就着烛火点着扔在地上,然后勒令方怀歆别再做手脚。

    “凡事有娘在呢,还轮不到你。”她轻声这样嘱咐道。( .)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第36章

    随后几日,怀苓意外地发现方怀歆竟然没有再来找茬,就连方怀萱也格外乖巧了许多。

    一时间少了这些鸡毛蒜皮,她的生活也规律了许多。每日里辰时上学,午时下课,间或去太夫人闵氏那里站站脚,日子竟然越过越和顺自然起来。

    平淡的日子里,闺学生活成了主旋律。

    怀苓前世最喜爱书法,一笔卫夫人簪花小楷出阁前便备受赞誉。虽然尚欠几许柔韧不屈的筋骨,但抄多了佛经后,浸透其中的温润佛韵,酿就了她独特的书法笔体。今世尽管九岁才习字,怀苓的进步仍然是极快的,尤其转习馆阁体后,怀苓意外的发现,与风骨铮铮的卫夫人相比,圆滑内蕴的馆阁体,只怕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笔体。

    哪怕手腕不大受力,运转间仍然艰涩许多,但怀苓在挥洒之间流露的笔意,已经让南先生赞叹不已。

    至于另一位出身教坊司的季教习,乃是一位面容消瘦神色冷峻的中年美妇。怀苓虽然不知她姓名,但见其言行举止,皆有法度,却猜测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家门失势沦落入教坊司的贵女。只是武宁侯府也不知是谁点了季先生来授课,如此破格聘用来自教坊司的教习,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离经叛道、有伤风化的丑闻。但在怀苓看来,虽然不拘一格,这教坊司的女教习,确实身手不凡,琴棋书画无不造诣超群,授起课来也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称得上是一位好师傅。

    尤其季先生近日教授的是弈棋,玉手捻棋,轻磕棋盘,一举一动,莫不如拈花拂柳,美不胜收,让人观之心旷神怡,便是最坐不住的方怀萱,也被这种美所吸引,平生了许多对棋道的兴致。

    棋之道,贵乎谨严,尤其讲求平心静气,不好一味逞凶斗狠,且观棋尤为见人品。怀苓与几位姐妹手谈几局之后,便对她们几人的性子了然于胸。

    其中,方怀萱胸无城府,耐不住性子,执棋时任意妄为,又爱争强好胜,一旦落入下风,便盲目突围,左突右支,最落下乘。

    方怀歆则锱铢必较,患得患失,常执拗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又不愿直面棋局胜负,明明中盘已见分晓,偏要强撑到官子结束,方寸间尽显目光短浅的本色。

    最让怀苓为之惊讶的,却是看似柔弱怯懦的大姐方怀贞。

    方怀贞一向寡言少语,打怀苓见她起,听见她在人前说过的话,十只手指就数得过来,最是低调不过。然而这样一位娇娇怯怯的姑娘,在棋盘之上,却尽显超凡风采。

    黑白之间,纵横交错,方怀贞的棋子总是能一举破局,棋风之细腻老道,如无形之水,从容豁达。怀苓几次与方怀贞缠斗到中盘,都被她那可怖的韧劲儿所迫,不得不数度弃掉大片棋子,机关算尽才能在官子阶段险胜。不禁大为感慨,这位不幸丧父,从侯府掌上明珠掉落到寡母孤女的大姐,内心中竟别有丘壑,不可小觑。

    怀苓尚在这里点评几位姐妹,却不知她也令别人刮目相看。

    不说越来越视她为可塑之才,猎才心喜的南先生和季先生,便是方怀萱也出于对学识渊博者的天然敬畏,反而在怀苓面前收敛了几分。至于方怀歆,倒是心里更恨她了。第一次下棋输给怀苓后,方怀歆回了如意馆,就砸了一桌子的杯碗。

    “这个满口胡诌的小人!”

    方怀歆恨得牙咬切齿,一边折腾着秋纹,一边压着嗓子吼道:“亏我真以为她在辽东什么都不懂,还拉着她细细说道,合着她就拿我当傻子!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看她在辽东背地里不知学了多久,就连大姐都赢她不过,她这样不就是来打我的脸吗!踩着我抬高自己,实在恶心死了!哼,你给我等着!早晚要你好看!”

    随后几天,秋纹都不敢出门,生怕脸上的红痕被人看出端倪。如意馆内其他丫鬟躲着贴身这差事还来不及,哪个也不来秋纹面前宽慰,秋纹只好在方怀歆不在时蒙头痛哭,平日里更加战战兢兢不敢对小姐轻忽半分。

    怀苓自然不知方怀歆背后竟然如此毒辣,她视年方八岁的方怀歆就如同看蒙童一般,虽然觉着这同父异母的三妹行事上不得台面,十分碍眼,却也没太把她放在心上。

    对此时的怀苓来说,府内的闺学已经深深地吸引了她。

    只是最得她兴趣的,既不是诗书,也不是棋画,反而是余嬷嬷教授的厨艺。

    教授小姐们厨艺的余嬷嬷,平素管着太夫人闵氏所居上院的灶台,是个五短身材,面容柔和的老者。

    怀苓听香茹说,余嬷嬷打小就入府做菜,还曾伺候过那位赫赫有名的曾祖父,据说连当今皇上也吃过余嬷嬷的小灶,真论资排辈起来,竟是侯府里的头一号。

    余嬷嬷年纪虽大,却身子骨极硬朗,偶尔还能下灶露露手艺。一张脸沟壑重重,经历了岁月的烟熏火燎,和太夫人闵氏一般黢黑,许是因发福的缘故,脸上的褶子并不算多,看不出真实年纪来。

    因着一辈子在忙碌的厨房里打转,余嬷嬷的声音也练得格外高亢,但是让怀苓初见时极吃惊的是,她谈吐之中时常妙语连珠,屡屡显现不凡,竟似个读过书的女子。

    初次上厨艺课时,余嬷嬷正在谈煲汤。各色食材荤素搭配,摆满了几张面板,余嬷嬷就领着四位小姐挨个儿认过去,口中对各种食材的食疗功效,如何搭配,侃侃而谈,深入浅出。

    期间,余嬷嬷就曾如此说道:“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

    此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余姐妹说笑着便走过,偏偏怀苓如聆听洪钟大吕一般,愣怔当场,许久不能回神。

    前世怀苓学的是如何执掌一府中馈,于厨艺一道,不过是习个皮毛。她对烟酒糖茶、油盐酱醋的产地价格和名家都如数家珍,各色席面讲究和样式更是了然于胸,其实却压根没亲自上手做过哪怕是一道菜。

    按她前世的母亲所说,这油烟最是熏人,女子从中一过,红粉娇娃便成了不值钱的姜黄渣滓,哪里舍得她那一身最上等的精油养出来的肌肤,沾上哪怕一滴油星。何况将来有名门望族的娘家做靠山,嫁入的也定然是豪门高第,这些贱役对扶持夫婿没半点用处,知晓里道不被仆役欺骗就行,有限的时间,还是要用在学习更有用的学识上。

    然而母亲这番话,却在现实中被暴风疾雨吹打得丝毫不剩。

    保养出来娇嫩的皮肤,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又如何?娘家背景深厚,自己学识渊博又如何?

    不过是将自己推入了大周最高贵的门第里,却没有为自己选择一个可以交心、值得托付的良人。

    怀苓苦笑着想,其实想来这夫妻之道,就如同烹饪一般,食材唯有搭配和合,才能相濡以沫。两厢不搭的,强凑到一起,也必然是灾难一般的下场。

    能灾难到什么程度?她真是再了解不过。

    大周皇家顶着皇室法度的狗肉,暗地里甚至连菜场屠夫都不如。当年,她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在自己面前恃宠放肆的贱婢,就被李昱辣手打压,甚至落了个禁足禁膳的下场。被拘在四方小院中时,礼乐诗经变不出饭菜,满腹琴棋书画也压根不能饱腹。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娘家父母,无人为己张目,生生被饿了五日之后,她才彻底弯折了腰,从此任凭李昱肆意胡为,她只当自己是泥塑菩萨,能保住自己度日便好。

    只是打那以后,怀苓就再也受不得饿,就连前世临死上法场前,也摘了身上最后的饰物,央着狱卒让自己做个饱死鬼。

    今生重来,怀苓只觉得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虚的,还是学一手厨艺最实在。

    打那以后,怀苓就对余嬷嬷的厨艺课,爆发了偌大的热情,甚至惹得对后宅之事鲜少关注的方伯然都为之关切起来。毕竟在这些上位者看来,大家小姐对厨艺有所了解就是了,像怀苓这样每日都洗手作羹汤的,说出去不过是一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不过怀苓这次倒是祭出了九岁女童天然的法宝,闹着就是要学做饭,谁说也不听。到最后还是余嬷嬷央了太夫人闵氏来说情,允了怀苓日日流连后厨。

    打那之后,怀苓只要有了闲暇时间,便往上院的后厨跑,几乎成了余嬷嬷的小尾巴。

    其实认真学起来,厨艺是很有趣的。怀苓不仅喜欢做菜,更喜欢听余嬷嬷讲做菜。无论是火候把握,还是五味调和,在怀苓看来,无不蕴藏着一些至理。而这一点,更是在余嬷嬷手中发扬光大了。

    因着做菜之事,怀苓也少不了顺势就在上院用膳。如此一来,倒是和闵氏多了几分亲近。(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第37章

    这日怀苓下了南先生的课,便往上院小厨房去了。掀了门帘,门内的水汽蒸腾,带着一股子豆腐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怀苓也不嫌弃,反而眉开眼笑,喜道:“余嬷嬷今儿又要做什么豆腐?”浑然不觉这味道腌臜。

    潘嬷嬷跟在她身后,反而对这股熟悉的气味受够了。

    这几日来,怀苓简直跟着余嬷嬷掉进了豆腐坑里,煎豆腐、炖豆腐、蒸豆腐、煮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轮着个儿地做个没完,潘嬷嬷心道,煎炒烹炸都被折腾一遍了,难道你还有能耐端出一盘臭豆腐来?

    这小厨房的确是小得很,只有一台炉灶,空间也不大,只容得下三四人,隔壁间儿才是上院正经的厨房。潘嬷嬷探头往案板上一瞄,只见着案板上码着冬笋、香菇,其余碟碗并一个盒子,都盖着盖子,瞧不出是个什么。

    余嬷嬷却完全没留意潘嬷嬷,她无儿无女,本就喜爱孩子,怀苓又对她的手艺敬重,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更是对怀苓极为喜爱。打怀苓一掀帘子,余嬷嬷眼里就满是笑意,此时便连连招手让怀苓过来,口里笑道:“来来,今儿余婆要教二小姐做的虽然还是豆腐,不过却有不同了,您且来瞧瞧这是什么。”

    怀苓凑过去一瞧,只见余嬷嬷献宝一样打开的,仍然是一屉豆腐,打眼一看,瞧不出什么稀奇。不过仔细再一瞧,倒是瞧出来了——这屉豆腐完全是凉的。

    不,不止。

    她探手一摸——

    “呀,这豆腐怎么是冻过的?”

    余嬷嬷笑得憨厚,道:“就是冻过的。我昨日现磨的豆腐,在檐下雪堆里埋了一夜呢。如今冻得刚刚好。”

    她指点怀苓将那豆腐从屉里取出,却没让怀苓动手,而是自己拿了刀来,三两下将豆腐切成小块,口里道:“这几日里都在教二小姐做豆腐,二小姐可莫要嫌烦。这豆腐虽然是再常见不过的食材,可在我看来,它也实在是一种好东西,生津润燥,补益清热,也不挑食客,小孩儿能吃,缺了牙的老人也能吃。”

    余嬷嬷手法极快,刀光连影,须臾,一盘个头大小都一致的冻豆腐便切好了,手上的活计也不耽误口里的话。

    “别看豆腐不起眼,却是一味千变万化的食材。之前都教您做的鲜豆腐,今日这却是冻豆腐,等改日还有那豆皮豆筋要学呢。您瞧这小小的豆腐,能煎炒烹炸,也能凉拌炖煮,能当得起一道菜的主角,也能为别人唱好配角,再随和不过了。二小姐若是学通了做豆腐这一门,再学那其他的菜式,便能轻而易举一通百通,其实这所谓厨艺也不过如此,万变不离其宗而已。”

    怀苓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随着余嬷嬷的话语,也能感受到豆腐那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意味。

    她身后的潘嬷嬷却趁二人不备,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道:得,照这种教法,光一味豆腐就能教到天边儿去了,怕是那臭豆腐登堂入室的日子也不远了。

    余嬷嬷说罢,又揭了一旁正烧着的锅,连舀两勺沸水,在那冻豆腐上一浇,简单去了去豆味。只见冻过的豆腐经了沸水浇烫,面儿上的冰冷溶了以后,表皮便如蜂窝一般,整个舒展开了。

    余嬷嬷转身端了一碗汤头来,回手倒入锅内,口里道:“这是鸡汤汁,冬天炖菜里多加些,最温补脾胃的。”

    随后便将那盘冻豆腐直接倒入锅内,再切了冬笋和香菇,一并扔了进去,余嬷嬷便拍了拍手,笑眯眯地掐腰和怀苓道:“你瞧,鲜豆腐不宜入味,可一旦经过了寒冷,就会变成这样。这时再把它扔进锅里,就不再像那哏啾啾的年轻人执拗着自己的本色,反而变成了最好的容纳者,虽然软糯,但却入味,不仅能适应环境,更能吸取精华。老话讲,炒腐宜嫩,煨者宜老,真正能抗住熬煮的,还是这种老豆腐呀。”

    还不待怀苓多琢磨,余嬷嬷已经盖上了锅盖。口里说豆腐还要多煨会儿,就把怀苓往外赶。

    “行了行了,这不过是道最家常简单的炖锅,看懂了就行了,二小姐有空啊就多去陪陪太夫人,我这老豆腐就不多耽搁你了。”

    怀苓被余嬷嬷这诙谐的自称逗得噗嗤一乐,也不多话,顺着便出了厨房,往主屋去了。

    今日她来得早,闵氏正和一人在廊下喂鹦哥。如今是冬日,老太太也没什么农活可干,闲得十分难受,便把逗弄猫狗鸟雀当成了主业,儿孙在身边时,也免不了拉来一起侍弄这些活物。

    怀苓近日常在上院行走,院里的仆役见惯了她,便没通报。倒是那鹦哥眼尖,远远瞧见怀苓过来,便连那瓜子都不吃了,扑腾着翅膀叫着:“二小姐,二小姐!”

    闵氏瞧见是二孙女来了,虽然还是一张木讷的脸,双眼也弯了起来,眯出了一副能吓哭小儿的脸孔。这样子在熟悉的人眼里,却已经是难得的和蔼了。她旁边的那人瞧着好奇,便绕过廊柱往外一望,正瞧见怀苓那张嫩若春花,色如白雪的娇颜,可不就是前些日子,险些被自己一蹴鞠砸到的女童么?心中不禁欣喜非凡,又觉自己心房一阵乱跳,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怀苓也瞧见了祖母身边站着的大男孩。

    瞧着这人年岁大约十一二,着一身绛紫色蝠磬如意纹暗花漳绒袄袍,头束青绉绸汗巾,一张脸端的是清秀俊逸,剑眉星目,鼻正唇薄,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总似含着笑意,双瞳乌木也似,望过来仿佛勾着人,带着一股子不经意的诱惑。

    怀苓心里暗道奇怪,瞧着这男孩的年纪倒是像二伯家的大哥方彦修,不过这一身绒地缎花的漳绒却不一般,向来是专供皇室的贡品,堪称是寸金难买,可不是二伯的身家所能承担得起的。

    因有生人在,她也收起了随意的举止,垂眉敛目,端端正正地先上前给闵氏请安。

    闵氏眯着眼,也不讲究那些礼数,就像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一般,探手便把怀苓拉进了怀里,好一番亲近之后,才指着身边的人介绍道:“这位二丫头应是没见过,他是隔壁你叔父家的铭哥儿,和咱们家排起序来,你要唤他一声二哥的。”

    怀苓恍然。

    隔壁家还能是哪家?自然是那个“敕造清河公主府”了。

    想来这位铭哥儿的祖父,便是那位明明俊逸非凡,却受了不着调的曾祖父方白头所累,无奈只能尚了清河公主的叔祖父啊。

    怀苓忙讨好地冲他笑笑,口里唤道:“怀苓见过二哥。”心中却暗道,跟武宁侯府这样被官场边缘化的门第比起来,这位来历可不一般。那清河公主李清凤可是太|祖最宠爱的幺女,当今圣上唯一还在世上的姑母。这方彦铭虽然没了父亲,可只要看在这位祖母的面子上,便可保一世平安顺遂。

    就连前世夺嫡之事,栽了武宁伯府,也于他家无干。

    真是让人羡慕嫉妒啊。

    那方彦铭也收拾好了自己小激动,看着面前这女童的美人尖,竟觉自己的手指蠢蠢欲动,十分想去戳一戳,忙压下这些胡思乱想,轻轻咳了一声,赧然应道:“二妹妹好。”

    向来粗疏的闵氏左瞧右瞧,只觉得自己左右环着的两个孩子如珠似玉,简直像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一样,一时间心情大好。( .)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第3章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在生长在山村的闵氏看来,纯属富贵人家的臭讲究,何况自家侄孙可算不上外男。

    老太太心底美滋滋地一手牵着一个,进了内间落座,便指挥着李氏和几个大丫鬟给这俩孩子拿蜜渍梅吃。

    李氏笑眯眯地按她的指示,拿着果脯盒子过来,却只给怀苓和方彦铭捻了几个吃,然后就又把盒子盖上道:“前儿高太医来看诊时说,太夫人如今眼里有些许白翳,要忌口甜食以防眼疾,所以呀,这些蜜饯二少爷和二小姐就少吃几个罢,免得太夫人瞧着又心动。”

    闵氏闻言一双卧蚕眉登时拧了起来,不悦地嘟囔道:“就你多事,总拿着高太医的鸡毛当令箭,我又没说要吃,就看着孩子吃些,瞅着解解馋也不行?”

    那口气就如小孩子怄气一般,让怀苓和方彦铭两个听着都暗暗发笑。

    李氏听罢却挑了挑秀眉,一双杏目满是揶揄,微微笑道:“太夫人,您这话我可只敢信一半儿,前儿些日子香荷还和我说,咱们屋里遭了耗子,果脯被偷吃了小半盒呢。”

    闵氏老脸红了红,尴尬得眼珠子立时转了个方向,挥着手上的玛瑙佛珠,虎着脸和李氏闹脾气道:“行了行了,偏你多嘴,你既然都听香荷说了有耗子,还不赶紧把我的大黄放出来抓老鼠!”

    听到此处,怀苓险些抿着嘴乐出声来。她见方彦铭目露茫然,便俯身过去,轻声和他解释道:“大黄是祖母前儿新养的花狸子,不服管教,把祖母的手都抓花了,结果就被姨祖母拘了去,不给祖母顽了。”

    如今闵氏年纪越大越像个老顽童,总是板着一张黑脸,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整个上院也就李氏能在她面前把持一二,俩人关系虽是主仆,实则比旁人想得还要亲近许多。

    方彦铭口里“嗯”声应着,却觉自己浑身僵硬,只嗅到身畔飘来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似荷香又似茉莉,在鼻翼间萦绕不绝,勾走了他全副心神。方彦铭只能竭尽全力,希望能抑住心中的慌乱,不要惹起怀苓的侧目。

    与人口驳杂的武宁侯府相比,两代单传的清河公主府内,如今只剩下方彦铭一个男丁。他自小丧父,便长在清河公主膝下,周遭都是丫鬟婆子,全无半点阳刚之气,可这些却没消磨掉方彦铭的心性,反而生得性情疏朗大方,喜爱交友。许是幼时见惯了脂粉,方彦铭长大后倒是最厌烦丫鬟婆子近身,只爱和书院里的各家勋贵子弟玩耍。可若是论及与女子打交道,旁人却都没有他信手拈来。

    只是他往日的洒脱和娴熟,如今却都像被狗吃了一样。方彦铭只觉得身畔的这个小人儿,只是存在着,就割了他的舌头,揪了他的心神,让他满脑袋都是自己今日衣着是否得体,是否惹了她厌烦。

    方彦铭心中也暗道古怪,自己又不是没与歆妹妹、萱妹妹同坐过,哪里有过如今这等窘迫?都是同宗同源,怎地都不如这位苓妹妹,让他忍不住脸红心跳。

    结果这一中午,方彦铭便浑浑噩噩地度了过来,全然没了怀苓来之前的妙语生花、谈笑风生。陪着闵氏用膳时,旁人说了什么,自己吃了什么,他都没多少印象。实在是可惜了那道鲜嫩味美的一品冻豆腐锅子,全被他囫囵个儿地吃了,味道是鲜还是甘,压根儿没吃出来。唯有怀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萦印在方彦铭的眼前,直至回到公主府内,也没缓过神来。

    直到回了自家书房,方彦铭呆坐了许久,突然想起闵氏好像说了一句,后日要去相国寺上香?

    方彦铭心底忽地一亮,登时站起来就往后院跑。身后他的小厮文欢被他唬了一跳,紧赶慢赶追他道:“少爷您这是干嘛去?”

    “嘿,去找祖母,我要替她去相国寺上香!”方彦铭笑着回道。

    却说大家族女眷出行,向来是件大事,若是家规谨严的人家,只需沿袭旧例便可。但侯府主持中馈的三夫人汪氏素来压不住那些猴精的婆子,又能力有限,连日脚打后脑勺的打点,才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不料闵氏想着既然是出门上香,想必别院寡居的大夫人聂氏也愿意去,便又发了话,让汪氏别忘了派人去请了聂氏,同去相国寺住上一日。这一下倒是让汪氏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平复了许久,才依着老太太的心意安置停当。

    “这老虔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那好大嫂在山上天天烧香拜佛,还缺了相国寺这一炷香不成?一个丧夫又无后的不祥之人,还值得她这样捧着护着,真是远了香近了臭,白瞎我这般上下忙活,真是不知道好歹!”

    汪氏卧在榻上,让孙嬷嬷给自己捏着太阳穴,嘴里恶毒地抱怨着。

    为着将来怀苓有个好歹不沾干系,汪氏便找了借口,称年根儿底下家里家外使唤上离不了孙嬷嬷,把孙嬷嬷从怀苓处叫了回来。

    孙嬷嬷听着汪氏抱怨,只是笑道:“您何必难过,如今她上没丈夫,下没儿子的,可是绝了嗣的死灶呢,也就值这点儿可怜啦。如今您才是咱们侯府的世子夫人,那聂静华不来便罢了,若是来了,依老婆子想啊,保证她瞧见您这儿女双全,富贵无边的样子,瞧一眼,就心痛一下,说不准背地里能呕多少血呢!”

    汪氏闻言噗嗤一乐,笑道:“还是你这老货嘴甜。也是,她既然想躲出去求清净,我就偏不让她清净,让她回来看着我如今的风光,让她母女俩感觉感觉这寄人篱下的感受。”

    汪氏一边说一边磨牙,仿佛又想起九年前,那个站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冰冷高傲的侯府世子夫人。那时她聂静华多么高贵傲气啊,瞧自己就像看见鞋底的泥巴。从那时起,她就盼望着能如今天这样,把她踩在脚下,看她还傲不傲气,看她还敢不敢说那句“不知廉耻”!

    想到这,汪氏一轱辘爬起来,叫道:“孙嬷嬷快去把我的首饰盒子拿来,我可要好好地挑几样戴戴,给世子爷长长脸。”

    孙嬷嬷忙不迭地应了,唤了小丫鬟们进来开箱笼,陪着汪氏一套套地翻检,一套套地试戴,一直折腾到了方伯然回来才停下。

    待到出门礼佛这日,各院丫鬟婆子们天不亮就忙碌起来。

    随侍出行的无不盥洗妥当,着了熨帖的衣物,打扮得利落干净。等到各房夫人小姐起了,丫鬟婆子们将早早备好的衣饰奉上,服侍着主子们梳妆打扮一番,再在各院里食用了简单的早点,便鱼贯而行,出了仪门,在青石板铺就的院里按次上了暖轿。

    因着孙嬷嬷被唤了回去,怀苓手下的使唤人便更少了。香茹做事虽然还算利落妥帖,但到底是继母汪氏的丫鬟,怀苓不愿多喝她亲近,便只带了潘嬷嬷一人出来。在几位姐妹中一站,其他人都是带着两名贴身丫鬟一名婆子的,立刻显出二小姐身边人手单薄来。

    白氏眼神闪烁,在几位小姐身上一扫,就把眼神集中在了汪氏身上,把汪氏气得差点把手帕掐破,愈发对怀苓恨起来。心道也不是没给你人手使唤,你却出门只带一个老婆子,不就是想显着我心思狭隘,刻薄了你吗?呸,谅你这死丫头以后也没机会使唤丫鬟了,走着瞧。

    看时辰差不多了,一行并着丫鬟婆子和侍卫几十人,就浩浩荡荡地奔往相国寺去了。

    因为怀苓没带贴身丫鬟,暖轿里便只剩下她一人,左右也没人监管,怀苓仗着自己如今年岁还小,就偷偷掀了窗帘,打缝隙里往外望。跟着轿的潘嬷嬷瞧见了,想到姑娘还小,正是瞧热闹的时候,便也没约束她,只是瞪了她两眼,暗示她小心些,也就罢了。

    相国寺虽是前朝所遗,却声誉及高,几任主持都是大德之人,颇得历任皇帝喜爱,打太|祖起,就被当做皇家寺院,还时常用内帑修葺扩建,形成了而今这殿宇重重、禅宫栉比、壮丽绝伦的宏大寺庙。

    相国寺虽背景深厚,却始终广开佛门,前院大殿不限百姓,又时常开坛讲经,每月还有庙会,便成了京都人最爱逛的地方,沿路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熙熙攘攘,蔚为大观,最是热闹不过。

    越靠近相国寺,人声越鼎沸,侯府护院们怕冲撞了小姐太太,便前行开路。旁人见这些护院面目彪悍,一行仆佣也都衣饰富贵,无不避让开来。

    到了寺门前,轿子鱼贯而入,在知客僧的指引下,绕过了前殿。

    怀苓前世也是相国寺的常客,轿子一停,她下轿一瞧,就知道这是东厢观音阁,素来接待官宦世家女香客的。

    武宁侯府如今的身份,还不够格劳动相国寺如今的主持方丈妙贤法师接待,双手合十前来迎接的,却是妙贤法师的师弟妙诚。

    说起来,闵氏虽然大字不识,却如一般的普通老太一样,最爱听人讲佛经中的因果故事。妙诚虽然佛法不如妙贤精纯,却是个擅于将佛经典故拆解成民俗故事的,闵氏对他极有好感,一见妙诚便眯了眼睛,显然十分高兴。

    妙诚躬身与闵氏等一干太太打了个佛偈,然后便自身后引了一人过来。

    怀苓抬眼望去,却是一位缁衣妇人,容貌端庄秀美,却脸颊消瘦,面沉如水,一双丹凤眼微微红肿,眼里泪光盈盈,见了闵氏就福身拜倒,口里颤声道:“不孝媳妇静华见过母亲。”抬起眼时,已是泪流双行,哽咽道:“您……您最近身体可还好?”

    再看闵氏,此前的笑意全换做了哀苦,定定地看着这美妇,伸手将她抱入怀里,声音含泪道:“我的儿,这几年里,你也不回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想死我也。”

    怀苓往身侧一望,果然大姐方怀贞也身形颤抖,眼含热泪,口里贝齿咬着下唇,一副委屈、渴慕又痛苦的神色。

    看来这位便是那位避居别院的大夫人聂氏了。( .)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第39章

    许是怀苓近些日子来总在学做菜的缘故,余嬷嬷那朴素无华的膳食观念,潜移默化间仿佛也影响了她的行事。自发现身份以来的不少戾气,仿佛都随着灶间屡屡炊烟烟消云散,大夫人聂氏背后有什么故事,怀苓虽然瞧出蹊跷,却完全不好奇,只觉得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做好自己便罢了。

    长辈们久别重逢,自然别有一番契阔。

    其中就数汪氏笑里藏着刀,眼睛像刀子似得在聂氏身上刮了一遍,见聂氏纤细单薄得弱不胜衣,便极满足亲热地上前挽了聂氏的胳膊,亲亲热热唤道“大嫂”。聂氏被她把住,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僵硬来,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忍着厌烦,与众人一道随了妙诚法师指引,沿着观音殿、罗汉殿一路拜去。

    一路行来,殿宇巍峨,佛光宝相,罗汉金身,巨大的佛陀供奉在上,映衬得其下人等如同蚁民。每一个殿拜过来,众人浮躁的心也好似慢慢沉静了下来,就连汪氏也若有所思,不再黏着聂氏了。

    直至供奉着四面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像的八角琉璃殿,怀苓仰望着殿中那三丈多高的菩萨塑像,恍惚觉得那千只手掌上的慧眼,竟似都在瞧着自己一般。

    前尘往事,恩怨憎会,似乎又在这凝神静气的檀香中重现眼前,只是重新回味起来,不免又看淡了几分。

    她突然心有所悟,虔诚地取了香,跪在蒲团上,叩首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间菩萨,善女枉入轮回重历人世,请保佑我今生不要再堕仇怨,远离贪瞋邪见、忧悲苦恼,保佑我心重归安宁。”

    而那莲座上的菩萨,好似侧耳倾听一般,慈眉善目,神态安详,唇畔有若微微笑着,俯瞰芸芸众生。

    拜完了佛上完了香,闵氏又捐了香火钱,还请方丈为侯府做一场法事,随后就带着几位夫人去厢房听妙诚法师讲经去了。临去前嘱咐几位小姐,只能在这东厢里玩耍,不要乱闯乱撞,冲撞了法师清修。

    这一路上,聂氏始终未与方怀贞交流,方怀贞见母亲去了厢房,红着一双眼睛,也跟着去了。

    向来没心没肺的方怀萱见状,也不由得目露怜悯,唏嘘着和方怀歆说:“大姐姐还真是不死心,自打她外公去世之后,大伯母都多少年不理她了,她还想往边儿上凑,只怕又是徒惹伤心罢了。”

    怀苓闻言不禁奇道:“大伯母不理大姐姐有年头了吗?这又是何缘故?她们不是亲生母子吗?”

    方怀歆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见怀苓面上只有疑惑,觉得那句“亲生母子”可能是怀苓无心的话,不好多计较,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事说与你听也没关系,咱们家几乎人人都知道,当年大伯父去了之时,大伯母是怀有身孕的,结果后来却出了意外,孩子也没能活。后来大伯母的娘家人好像在任上遇了瘟疫,大姐姐的外公外婆也都遭了难。大伯母不知道怎么想拧了,觉着自己是不详之人,也不愿在府里住,还想绞了头发去姑子庙。祖父祖母哪里能允,她就自己住去了别院,连大姐姐都不要了。”

    说罢,方怀歆又嘟了嘟嘴续道:“按说长辈的闲话不该我说的,可是二姐姐不知道也不好,我说你听就是了,不懂的也别问我,我也就知道这许多。”

    然后便拉着方怀萱,说要去求签,甩了怀苓就走。

    怀苓听了这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聂氏能嫁给武宁侯府世子爷,原本也应是身份不低,却不料命运捉弄,竟至如此地步。我只以为自己前世命苦,却不料比我命苦的还有这许多。若再执着于前世的苦厄,倒是我浅薄了。

    待她想透彻了,再一抬头,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已纷纷跟着自家主子散去了,只剩下了自己和潘嬷嬷。

    怀苓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想起之前随行路过一处放生池,那池水好似还未冰封,此前匆匆行过,仿佛瞧见池底有鱼的样子,便打算回忆着路线,寻过去看看。

    不料二人行至半路,穿过一处垂花门时,一个擎着食盒的婆子好像没看路,直直地就往怀苓身上撞。

    潘嬷嬷忙上前一拦,对方被吓得一仰,盒子里的汤汁登时泼了两人一身。

    天气寒冷,热汤泼过来立马渗透了棉袍。

    潘嬷嬷气得直跳脚,骂道:“你个老货眼瞎啊!”

    那婆子见惹了祸,忙不迭地连连告罪,任潘嬷嬷骂得狗血淋头。

    怀苓见状只好问潘嬷嬷可带了替换衣裳,潘嬷嬷想着倒是还有一身赭绿外衫在行礼里。怀苓此时心情甚好,琢磨着离放生池不远了,不想和潘嬷嬷回去,便推着潘嬷嬷自己回去换衣裳。

    潘嬷嬷想了想,觉着相国寺毕竟是皇寺,想必没什么危险,便叮咛她在放生池等着,自己匆匆回去换洗去了。

    怀苓也不着急,安步当车,一边赏景一边走着。这相国寺沿途的甬道上,积雪都被沙弥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屋檐上还披挂着银霜。

    没走多远,果然到了放生池。

    怀苓靠近瞧去,只见放生池里残荷枝犹自举着雪顶,一泓池水也好似凝固了一般,几尾锦鲤都沉在池底,懒洋洋地浮动着,几乎不起波澜。倒是池畔的几株苍松,兀自挺拔傲立,给这纯白烂漫的天地,添了一抹碧绿。

    就在此时,此前还有些发阴的天空,忽地透亮了起来。阳光拨开了薄雾,把光芒洒遍整个相国寺,远处钟楼,近处的佛堂,甚至是这汪池塘,在阳光中都熠熠发亮,尽显恢弘大气。

    此景此情犹如身处梦中画中。

    怀苓心道,如今这等仙境里,才能品出先贤那首冬景诗中,“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曲笔传神来。

    她见之欣喜,也不顾池畔冰寒,合衣侧坐在池畔的石台上,单手支腮,一寸寸将这美景收入眼底,只盼着回去后,能行笔泼墨,把这方残雪初晴画在纸上。

    怀苓闲坐赏着池景,却不想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是这雪景中最亮眼的一笔。

    李符卿扶着藏经楼的窗框,正远远地瞧着她。

    说来也奇怪得很,明明不过是一袭紫绒的鹤氅,颜色也是极低调的,他却只一眼,就认出了这身影就是那辽东雪地里,像小狼一般,撕咬出漫天血雾的女孩。

    身后丁霖捧着从经架上好容易翻捡出来的经卷过来,语气轻快地道:“可算找着了,还真被爷您说中了,别说是卫夫人手抄的佛经了,刚才我还看着米芾亲笔写的金刚经呢。这和尚庙里可真是藏珍纳宝啊,以后三五年里,咱们都不用愁入宫送什么节礼了。”

    李符卿闻言回头,剑眉轻挑,乜斜他一眼,凉凉地说:“哪里来得咱们?还不是你想不出给太后送什么,天天在我耳边絮叨。若是你这脑子再这样笨下去,爷不如打发了你算了,换个头脑得力的来。”

    丁霖被他说得龇牙咧嘴,连连告饶,李符卿这才罢了,扭头继续往那放生池看去,结果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浑身一震,登时把窗棱都掰下来一块。

    这下可把丁霖看得“哎呀”直叫:“我的爷啊,这可不是在咱们府里,您手下轻点儿!”

    李符卿却听而不闻,只急切地望向窗外。

    原来就在怀苓观景之时,竟有一人不知打哪里钻了过来,趁她不备,自后猛地拿了块帕子绑上她的嘴,仗着身高挟持了怀苓,三两下就将她的手绑了起来,囫囵个儿地装进了一口麻袋里。

    李符卿眼看着那个杂役打扮的人背了那装着怀苓的口袋,快步就出了角门,往相国寺东侧门去了,不禁气得一掌拍得窗沿裂了二寸缝子,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然后也顾不上嘱咐丁霖,便合身钻出窗外,凝神提气,真气流转,整个人似飞雁一般,贴着殿檐三纵两窜,追着那杂役而去。

    丁霖扒着窗户眼巴巴地看着他渐飞渐远,觉得自己命苦死了:“我的郡王爷呦喂,您这又是去哪儿啊,就不能吱一声么……”( .)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第4章

    却说怀苓突然遇袭,瞬息之间就被来人制住,直到被整个儿兜进了口袋里,她才彻底反应过来。

    然而不待她脑筋转过个儿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对方扛在了肩上。

    此时怀苓的口中勒着布条,腕上束着绳索,任凭她如何使劲儿挣扎,都好似蚂蚁撼树一般,完全奈何不了这个连脸都没来得及识清的贼人。

    怀苓心里登时冰凉一片,就是在密林中与靺鞨鞑子肉搏时,也没感受过这般绝望。

    她到底是心思灵活之人,只一转念,便想起那泼了潘嬷嬷一身汤水的婆子来,此时也觉出不对——想来是有人借那婆子的手支开了她的身边人,等自己独处了才下手绑人。

    想必这此遇袭绝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谋已久的暗算。

    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心竟是如此黑暗,我不犯人,人也要犯我。

    怀苓尽管忍着心里的恐惧,眼里还是忍不住沁出悲愤的泪来。

    此前佛堂之中,萦绕在她心上的淡泊守心,顿时被抛掷九霄云外。怀苓只咬牙切齿地在心底恨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有拥有权势的强者,才有权利说什么淡泊清心。而弱者一旦放下屠刀,只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浅显的道理,我竟然还会屡屡犯傻,真是……”

    她倒垂着身子,眼泪漫过额头,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贼子看自己年幼,防备松懈,这样还能有逃生的机会,否则只怕要糟糕……

    可惜这贼人似乎是个老手,一路钳制着怀苓,一边走还嘴里打着欢快的呼哨,就像是捉了个鸡崽儿而已,听不出半点心虚慌乱。听着气音感觉,应是个壮年男子。

    这人对相国寺内的路线似乎极熟悉,左转右转的,始终避着人走,任怀苓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不久,便到了一处屋子,这人把怀苓往地上一贯,摔得她七荤八素,接着对方竟将口袋打开来了,露出了怀苓来。

    怀苓头昏脑涨之时,眼前忽地一亮,只见一张形容丑陋的大脸杵在面前,吓得她瑟缩了一下,直往后躲。

    那人见状,竟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来。

    “有意思,竟是个少见的小美人呢,啧啧,这副长相倒是可惜了。”他喷着腥臭的口气,目光淫邪地说道。

    怀苓登时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不敢动了,脑子里却沸腾起来,惊道不妙。这贼子竟然并不在意自己相貌被看见,便是说明他不怕怀苓认出他。

    而今还说什么可惜了……

    只怕……这人是不想留活口了!

    想通了这点,怀苓又挣扎了起来,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希望自己插在髻上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此刻宁可这人贪财,也盼着能给自己机会,撬出一线生机来。

    然而眼前这个大黑牙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动贪念,他用一种仿佛能扒光人衣服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怀苓一番后,最后竟什么也没动,只是一把将怀苓从麻袋里提溜出来,塞进了他身后的一个长方木箱里。

    怀苓被吓得浑身发抖,心里突然想起前世听说的一些故事,怕这厮一会儿也像故事里的贼子一般,把自己装在箱子里沉了塘去,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就想往箱子外跑。

    可她双手还被缚着,哪里斗得过大黑牙。

    对方像钳制小猫一样,一只手就捏住了她的脖子。

    那铁钳一般的感觉,让她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大黑牙手一拧,就能摘了自己的头颅去。

    大黑牙见怀苓老实了,便从自己怀里取了一条绳索来。先是环过怀苓的脖子,又从箱底的一个洞里穿过去。

    做好这些后,大黑牙扯了扯箱底的绳子,怀苓登时觉得颈中一紧,被他勒得侧身便倒,正正好伏进箱子里去了。

    大黑牙笑咪咪地向她解释道:“瞧着我这绳子没,一会儿你若是敢发出半点声音,老子就这么一扯,保证勒断你的喉咙,你若是不怕死,就来试试看啰。”这威胁简单粗暴,却非常有效。

    怀苓泪流满面,口水也不禁从勒住口的布条间流淌下来,只得微微点头表示懂了。

    大黑牙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腰肢,笑道:“这样才乖嘛,乖孩子以后才有糖吃。”

    然后便把箱盖扣上了

    怀苓周遭又陷入了黑暗,她却可耻的感到一丝欣喜。

    那人说了“以后”二字,是不是……还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紧接着,她就感到箱子一阵晃动,似乎又被大黑牙扛在了肩上。脖子上的绳索也紧了不少,应该是大黑牙一边扛着箱子,手里还不忘拽着绳子。怀苓试了试,在他的勒制下完全抬不起头来,只好放弃了呼救的可能。

    不久,她便听见了箱子外面的声音嘈杂了起来。

    先是大黑牙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师父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进屋暖暖火呢?”

    一个还带着稚嫩的声音回道:“阿弥陀佛,施主大冷天也要为生计奔波,这是施主的修行,近日寺内有女客,贫僧在此守门,也是贫僧的修行。”

    大黑牙跟着笑了起来,声音竟意外地十分爽朗:“我不过是个小木匠而已,哪里配得上小师父这样一说。”

    大黑牙笑声方落,那小和尚突然问道:“施主怎地扛了个箱子?”

    怀苓胸口不禁砰砰乱跳,既希望这小和尚能再进一步,掀开盖子来救自己,又害怕大黑牙一时冲动,手上一紧,要了自己的命去。

    大黑牙却丝毫不慌,还空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肩上的箱子道:“我见藏经阁的这口箱子被蛀了,就想给修修,结果恒信师父说蛀了虫的箱子就不能装书了,还把它送我了。嘿,今儿这活儿干的,又有工钱还陪送了我一口箱子。”

    这面貌丑陋的大黑牙,言谈举止竟然煞有介事,把一口谎话编得严丝合缝,不落人口实。

    那小和尚果然信了,让这大黑牙扛着怀苓,轻而易举地出了相国寺。

    不说怀苓在箱子里气苦,就连隐在屋檐上的李符卿,也为这绑匪的机变灵活所叹服。心道,古人诚不欺我,鸡鸣狗盗之徒里也有我师啊。

    若是怀苓知道这位救星此时竟在想这种不着调的事儿,只怕要气背过去。

    可惜不是别人撞见这档子事,偏偏是这李符卿。

    要知道,这位六安郡王虽然出身高贵非凡,性子却向来诡密多变,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就如现在,之前还心急如焚呢,真见着怀苓一时之间还不似有性命危险,李符卿就登时不急不忙起来,只尾随在大黑牙身后,沿途观察大黑牙的举止,心里还记挂着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易容学着也绑个人试试,加强几分体会。

    这大黑牙虽然是个老道的人贩子,却毕竟只会下九流的手段,哪里能想到身后竟会有一位武林高手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厮此时满心只想着箱子里装着的这个相貌倾城的小美人,琢磨着若真如雇主的要求,就这样把她扔进护城河里,实在是可惜得很。

    他心里不禁盘算起来,那下了定金的人虽然财大气粗,可若自己像往常那样,把这女娃卖进私寮,自己充作女娃的爹,不仅能拿到一笔卖身费,等女娃日后长大,□□后的收益,他也是能得到一半儿的分润呢。

    至于那下定金的老婆子,虽然遮掩着行迹,还穿着粗衣烂衫,可又如何瞒得过他这双招子,就凭那举手投足的劲儿,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贴身嬷嬷。想来今儿这一票,不过又是为了内宅里的那点阴私。若是自己和她说事儿已经办成了,再把小丫头远远地一卖,绑票钱和卖身钱统统揽进腰包,这才是份美差。

    想来想去,大黑牙到底拿定了主意,脚下也就一转,往京都最负盛名的那条花街柳巷去了。

    却说怀苓在箱子里被抗来抗去,东咣西撞的,不一会儿就头昏脑涨,加之箱内空气稀薄,她心情急躁焦虑之下,竟渐渐失去了知觉。

    等她渐渐舒醒过来时,人已经不在箱内,手口上的绑缚都被解了,自己软在一间厢房内,榻旁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妇正在给她磨破了皮的手腕上药。

    怀苓慌忙扫视自己一番,见身上衣物没有变动,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有心打量眼前那美妇。只见这女子约莫有二十八|九岁,头上挽着瑶台髻,斜插着一根银鎏金掐丝点翠镂空步摇,鹅黄色的云锦合欢绣纹窄褃袄,衬着蜜合色的凤尾罗裙,显得身姿摇曳,那粉白的额心还贴着梅瓣花钿,面上黛眉、唇脂、斜红,无不精致夺目,只是统合在一起,那股子烟媚视行的成熟气韵,都彰显着这女子的身份。

    怀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坏了,自己怕真是被卖进了哪家秦楼楚馆里啰。(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第4章

    怀苓心中一片恶寒。

    这的确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她完全没有想到,汪氏母女竟会使用如此恶毒,又如此一击毙命的招数。

    一位侯府贵女失足在花街柳巷,这简直是天大的丑闻!

    她即使逃过了被玷污的惨事,甚至公开身份来保护自己,可侯府还会认下她吗?

    只怕为了保护那些年岁尚小,还未谈婚论嫁的子孙,太夫人闵氏一定会铁下心肠,将她钉死在污秽里不容翻身。

    而这,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局面。

    “哎呦,你可算醒了。”

    面前的美妇抿着唇,笑看怀苓一脸悲怆和绝望,眼底流露出了然来,柔声说道:“你那‘爹爹’已经领了钱走了,妈码也拿着你的卖身契去衙门注籍了。既然进了这道门,过去的事情就别想了。你唤我彤姐姐就是,以后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瞧瞧你这让人心怜的小脸儿,斩断那些烦恼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彤姐姐”说到“爹爹”那二字,却是咬了重音的,显然十分清楚那大黑牙的来路不明。

    至于那句注籍后的话,则满含着不容错认的共情与怜悯。因为这位美妇知道,不管眼前这女孩是被拐的,还是被卖的,一旦落了妓籍,此生都将再无翻身之法,除了这间妓馆,别无容身之处。

    怀苓听得分明,心绪翻涌,眼前险些又是一黑。

    但此时危在旦夕,不容她再软弱,怀苓一咬舌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美妇一双妙目盯着她,虽然觉着这女孩竟不哭不闹,十分稀罕,可是瞧着那细皮嫩肉的手脚,就知道定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只怕是这小女孩,到现在还没品出自己已经落入何等地步了吧?呵,或者还在期待家人来救自己?

    怀苓看向她,也发觉了她眼中的同情和鄙夷,仗着自己这九岁躯壳的稚嫩,便哑着嗓子开口求道:“彤姐姐,我还有些晕,你能给我倒口水吗?”

    那美妇虽然对她支使人的态度略有不爽,但到底对这不及半人高的孩子放下了戒心,起身去一旁的桌上取茶水。

    怀苓趁此机会双目如电,瞬间将这厢房打量了一圈。

    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嫖客眠宿的地方。

    地上铺着地毯,显然烧着地龙,矮榻旁立着精巧美观的围屏,绣着的也是美人夜宴点翠香浓,其上题词曰:“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屋内层层浅青色的帷幔,将此处布置得风雅别致,瞧着更像是喝酒狎妓的地方。

    而怀苓适才枕着的,则是一方青花蝴蝶瓷枕,和这房间里的一切相称,青蓝的色泽温润,勾勒的蝴蝶也惟妙惟肖,九寸见方,瞧着也瓷实。

    怀苓的思维从未如此迅如闪电,几乎是刚刚意识到自己枕的是瓷枕,就已经将它抄在手中。

    枕头的分量对她来说不算轻,但怀苓也足以凭借一口不屈的心气,双手举之过肩,猛地砸向那美妇。

    她也是无辜的吧?

    会对流落妓馆的女孩目露怜悯,她是否也是如自己一般是好人家的儿女,只是命运捉弄泥足深陷的?

    一瞬间,怀苓脑海中也转过了这样的念头,但马上,她的眼中便只剩下了坚毅。

    也许我们曾有过共同的遭遇,但对不起,我绝不屈服!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两人本就离得十分近,那美妇刚觉不对,已被瓷枕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后心,登时就将桌子撞倒在地,瓷枕、茶壶、杯盏,全滚落到了地毯上。怀苓陡然一惊,生怕惹来屋外人注意。好在地毯还算厚实,并没有太大声音。

    不过这一下可砸得着实不轻,怀苓走近一看,那名美妇的唇畔都流下了血来。

    她痛得狠了,还呻|吟出声来。

    怀苓得势不饶人,怕她开口唤人进来,立刻拾起瓷枕,对准了美妇的头。

    只是……到底下不去手,怀苓只能寒声道:“彤姐姐,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想对你下杀手,你也莫要害我性命。我若是逃得掉,定会寻你报恩,可若是因为你而逃不掉……”

    那美妇感受着后脑上瓷枕的冰凉,心里暗叫竟然看走了眼,拿了煞星当做小绵羊,直吓得连连点头,忙接口道:“别别,我晕了我晕了!”

    竟然随即伏在地毯上,不动了。

    怀苓呼了口气。

    她甚至忍不住要感谢那个血腥的雪夜教会她的一切。当这个世界的恶意无法凭借道德和语言挣脱时,唯有自身可以依靠,唯有破局而出,才有希望。

    时间容不得她过多感叹,怀苓转身扑向房间另一面的窗前。

    寒冬的天气,窗户边缝里都裹着布条。她费力地将窗扇推开,只见这间厢房位于二楼,窗外便是一条小胡同。只是屋檐上除了厚雪,还挂满了冰溜子,显然难以站稳。

    怀苓趴在窗口俯瞰了几眼,瞧清了地形,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就算不小心脚滑摔下去,应该也摔不死。

    冷风从她敞开的窗户吹入屋内,直把趴在地上的美妇冻得哆嗦,那层层叠叠的帷幔,也随风飞舞了起来。

    怀苓眼角瞥见这一幕,心下一喜,二话不说,上去就将这些轻纱拽了下来。

    这间妓馆实力不弱,帷幔的材料虽然轻薄,却也十分结实。怀苓手上极快,将几条纱幔系成一条,一头缚在床脚,另一头直接扔出窗外。

    就在怀苓一边小心地拽着纱幔往下爬,一边心中祈祷一切顺利时,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另一面,李符卿正顶着一脸大胡子,佯装成喝多了花酒的醉汉,杵在这间厢房外的走廊上,对过往的龟公鸨母呼来喝去。一会儿让人去给他拿酒,一会儿让人来给他捶背,银票像厕纸一样地往外甩,正搅和得风生水起。至于怀苓在屋内制造的声响,都淹没在了他的吆五喝六中,无人察觉。

    得益于在辽东的经历,怀苓这次脱逃还算顺利。

    当她双脚落在胡同地面时,一直揪着的心,才略微放下几分。

    她并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大黑牙将她扛到了哪里,不过所有担心和恐慌都被她挡在了外面,此时此刻,怀苓清楚的明白,一切还没有彻底绝望,还有一线生机,只有抓住它,才可能让这恶毒的计谋落空。(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第42章

    沿着胡同跑了一会儿,便到了胡同口。对面车水马龙,却不知是哪条路,人声鼎沸仿佛扑面而来,怀苓却突然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不敢迈出去。

    这一上午,先是被人自相国寺掳走,又是从妓馆翻墙逃脱,她头上的发髻早滚得一塌糊涂,一身衣服也折腾得凄惨,适才爬墙时,还把藕粉色的褶锻裙扯破了一块。这样的形象走出去,太过惹人注目。

    怀苓干脆躲在阴影里,把头发都拆了,钗环藏入里怀,一头秀发编成一把辫子,然后把明显用料不凡的棉袄翻面儿穿上,双手在墙上蹭了蹭,咬牙就当是抹粉了,全涂在了脸上。

    等她垂着头袖着手再走出来时,已经和街头巷尾偶尔出没的小丫头差不多了。

    如今已是年根底下,街面上摆摊卖货的人多,采买年货的人更多。怀苓虽然打扮得怪里怪气,顶着一张灰尘满面的脸却并不算惹眼。

    瞧着人流交织的样子,怕是接近午时了。怀苓按耐住焦急的心情,尾随着一个领着娃娃买菜的大婶,暗自窥视着摊贩的言行,试图找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好问问路。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家药房里突然横着扔出一个人来,吓得人群四散开来,随后见有热闹看,又乌压压围了上去。

    只见打药房里窜出一条大汉,把那趴在地上的人一手提溜起来,高声喝骂道:

    “车二柱,你家婆娘难产时吊命用的,可不是路边的野草,那都是百年的人参!你求我们东家救人时是怎么说的?信誓旦旦绝不欠账!哦,合着人参进嘴了,命也耗下了,你就把你的发誓赌咒当屁放啦?东家好心宽限了你半月筹钱,你就拿这么盆杂草来糊弄我们德润堂!”

    怀苓打人群缝隙里望去,只见那大汉随即将另一只手上捧着的花盆当街砸烂了,一株其貌不扬的小草随之散落在地。

    他提着的那个瘦弱男子见状登时惨呼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大汉抖了抖男子,见他真晕了,鼻子都气歪了,还以为是被碰瓷了,不禁高声叫道:“街坊邻居们看仔细了啊,我可没碰他一根指头!我们德润堂素来如何,四邻们都晓得,不是我们东家不讲情面,而是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是这车二柱,明明付不起人参的价码,却非求着我们东家借他,人已经救下来了,如今车二柱欠的可是娘俩两条人命。老少爷们儿们谁家若是心肠好,愿意帮他一把最好,否则待明天期限截止,嘿嘿,那就让官老爷来评评理吧!”

    说罢,大汉将那男子扔在摔烂的花盆旁边,扭头回了那间药房。

    围观的人也忍不住指指点点道:

    “这话说得对啊,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可是不交医资的确是二柱子的不是。”

    “可不是,有多大嘴吃多少饭,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家,就用上人参了。嘿,这车二柱平时就神经兮兮的,拿他那丑媳妇当个什么宝贝似得,人都要死了,还赊人参吊命呢。这次是真把自己折进去了,这叫什么来着?折了夫人又折兵?”

    怀苓默不吭声地冷眼旁观,越瞧越觉着那盆“杂草”似乎有些眼熟。

    等到那男子清醒过来,扑在地上,抖着双手聚拢散落的泥土未果时,怀苓猛地“哎呀”一声——

    这人竟是他!

    怀苓前世是见过这车二柱的。

    只是那时他不叫车二柱,也不是这样委顿在地。

    也是那年的春节,在乾清宫养心殿,这个消瘦面苦的男子穿着金丝织就的乾坤八卦袍,拎着一柄银丝玉柄的拂尘,清高又倨傲地站在圣上御座旁。是时,不论是位尊如皇后娘娘,还是最得宠如熹妃,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他一声“扶教辅元天师”!

    怀苓心下悚然一惊。

    原来,扶教辅元天师凌霄子,圣上临终前最宠信的道家仙师,十年前竟是这般模样!

    难道……他呵护备至的那根“杂草”,便是那盆名动京城,被誉为“天下第一兰”的兰草“素冠荷鼎”吗?

    想起前世曾有幸目睹过的“倾世芳容”,怀苓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像那未来的“扶教辅元天师”一样,扑在肮脏的地上,试图挽救这株举世无双的兰草。

    “你是……”

    被突然冒出来的怀苓吓了一跳的车二柱不禁疑惑地问道。

    贴近了看去,怀苓更确信这穷困潦倒的男子就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国师凌霄子了。她突然觉得也许这次意外,也是一次天意。

    只是救花刻不容缓,怀苓顾不上旁的,忙哑着嗓子道:“花盆都烂了别拢了,还不快脱了衣服把花包起来,若是叫寒风捎到根部,这花就难救了!”

    车二柱闻之如醍醐灌顶,忙把破袄子脱下来,兜了些花泥,把那株还是幼苗的“素冠荷鼎”拢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取暖。

    怀苓见周围人已经开始对自己指指点点,忙举袖遮脸小声对车二柱道:“这数九隆冬的,还不快带花回去!”

    此时救兰草已经是他脑海中最大的事了,车二柱只愣愣地应了声“哦”,便往另一条小巷跑去。

    怀苓默不吭声,只低头尾随。车二柱直到把她引到了自己家门口,才发觉怀苓竟一路跟了来。

    虽然感激怀苓方才的提醒,车二柱却并不认识怀苓,哪里肯让她进门,直挥手道:“你这小丫头是谁家孩子,还不快家去。”

    怀苓却眨了眨眼,轻声道:“你媳妇病了,你没钱给她治病,是也不是?”

    车二柱只觉得面前这女孩古怪至极,虽然小小的个头,说起话来却咬文嚼字,让人竟生不起抗拒之心,只能点了点头,面上随之流露出凄苦之色来。

    怀苓突然笑了,问他道:“若是我给你银两救人,你可如何报答我?”(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第43章

    这是一个老旧的四合小院,车二柱夫妻俩就租住在其中一间狭小的偏房里。

    怀苓方才说的送他银钱,车二柱其实并没放心上,内心里倒是很感激,只当是小孩子说笑而已。怀苓提出去他家里看看,他便不好拒绝,只能带怀苓进门。

    不想二人刚一推开院门,就撞见一个老太太打正屋里出来。那老太瞧见是车二柱回来,竟面露厌恶,狠狠往地当间唾了一口痰,拧身又回屋去了。

    车二柱尴尬地苦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苦如黄连,小声向怀苓解释道:“那是房东,我已两个月没交租了。”那房东生怕车二柱的媳妇死在偏房里,日后有碍租用,对车二柱一家厌弃至极。

    到了自家门口,还不待掀门帘,就听见里面婴儿在啼哭。车二柱也顾不上怀苓了,慌忙冲了进去。怀苓看着黢黑的门帘,忍了忍,也随着进去了。刚一进屋,她就几乎被一股杂乱的气味熏了个扬倒。

    极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奶腥和臭气,在逼仄的屋内萦绕。

    车二柱好像完全嗅不到一样,正抱着一个裹得严实,却嚎哭到嗓音嘶哑的弱小婴儿手足无措,怀里那包“素冠荷鼎”已经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只见炕上一团脏乱的棉被内,一个面色青白似鬼的女子,正披散着头发侧卧在那里。她先是看看车二柱的脸色,又望了望地上裹成团的外衫,便已经猜到了德润堂的态度,面露苦笑,气若游丝地说:“相公,要不咱们还是把宝儿送给别家吧,我怕是……”

    “不!果娘,绝不!”车二柱听了这话,登时咬牙切齿地扑过去,握着女子骨瘦如柴的手道:“我会再想办法的,为了宝儿,为了我,你别抛下我们……”话尾嘶哑哽咽,竟似椎心泣血一般。

    怀苓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浑身僵硬,仿佛又陷入了那曾经的梦魇之中。

    她前世从未圆房,更别提生儿育女,但她的陪房侍女却曾有过身孕。

    当时李昱已经视她若无物,她那时已对李昱绝望,转而动念,想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将他养在膝下。这个想法就像一缕穿透了牢房的阳光,枯燥乏味的日子突然像是填满了色彩,她对那侍女呵护备至,任其欲予欲求,还开始亲手为即将到来的孩子绣肚兜、裁小衣、做尿布,午夜梦回幻想着他将来的模样,仿佛都能听见咯咯的童稚笑声在身边环绕。

    可是……

    生产那天,那侍女可怜难产,她却因责骂了李昱的宠妾而被禁足,太医和早就寻好的医婆都宣不进东宫!

    到处都是血……

    殷红如黑的血漫过锦被,沿着床柱流下,也是这样的腥臭,也是这样的压抑。那侍女嘶吼着、挣扎着、悲鸣着……直至无声。

    她只能哭泣着按住她的胳膊,央求着她再加把劲,为了孩子再努力一下,就一下……直至……最后手下的躯体一动不动,一切重归冰寒。

    一尸两命。

    再无希望。

    怀苓看着面前女人那青黑的脸色,似乎又想起那名侍女死前的样子,二人几乎别无二致。

    她打了一个冷战,视线不由得向下,便瞧见那女子双腿下的被上,竟洇出一片片斑斑的血迹。

    怀苓猛然上前,一把推开车二柱,走上前去指着女子下|身尖声问道:“你这样多久了?”

    那女子早瞧见了怀苓,虽然不知女孩是何人,但温驯的性格和良好的教养让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只能无措地回望车二柱。

    怀苓立刻扭头逼视对方,车二柱被她那冷冷的目光一望,竟不由自主地答道:“打、打十天前生完孩子……就这样了……”

    怕是女子难产之后虽然生下了孩子,可体内仍有伤处,以至于恶露不净……十天了,就是个壮汉流上十天血,也要流干了!

    怀苓咬着牙,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以防万一,曾派人寻了京都一个在接生上极负盛名的医婆,可惜当时并未用上。十年后那医婆已年近五旬,名满京都,非达官贵人之家都请不动,想来十年前这会儿,她应当还名气不显。

    想到这里,怀苓便自怀中掏出自己那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并上一对儿翠玉镯子,一股脑全塞到车二柱手中道:“这些你都拿着,去当铺兑了银两,到南春坊去打听一位姓罗的接生婆,接她来给你媳妇治病。”

    车二柱望着手里的首饰,无不珠光宝气造价不菲,人已经呆了。

    怀苓还道他不知轻重,怒道:“妇人难产这些事,到医馆求人不如请了接生婆来顶用!你媳妇现在不过是靠人参吊命,再这样流血下去,不出两日人就没了!如今之计,唯有请那罗婆子来看过,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车二柱望向床上的女子。那女子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晓得怀苓看破了她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心中悲苦,不由得落下泪来。

    车二柱见状浑身一震,心头大恸,当即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在怀苓脚前,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嘶声道:“我知道姑娘定是身份不凡,我夫妇二人身无恒产,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无论结果如何,今生今世我这一身贱骨,就交付给姑娘了,当牛做马别无二话,来世也将结草衔环已报姑娘的涌泉之恩!”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骇得怀中的婴孩又大哭不止。

    婴儿的悲啼充斥耳中,低矮的房屋和面前塌下腰的男人,都让怀苓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这间黢黑的房间内的所见所闻,已然超出了怀苓此前“千金买骨”的想法,如今她只希望能搭救这可怜的母子,对未来的国师大人的投效,反而不再放在心上。虽然觉得这夫妻二人言谈不俗,不似一般草民,但她已无心再多试探,只想立刻离开。

    她侧开眼不去看他,只轻声道:“我不用你报答,只盼你能救活她,养大他。”然后顿了顿,想到自己如今也自身难保,又惨笑一声道:“你若实在想报答我,便告诉我相国寺怎么走吧。”

    原来那大黑牙掳走怀苓后,果然并没有走太远。怀苓才发现,原来相国寺与车二柱家只相隔两条胡同。车二柱将妻儿安置了,主动引了怀苓过去,随后便被怀苓赶去请接生婆。

    至于自己……

    看着前壮丽恢弘的佛门大殿,怀苓已经全无今晨来时的欣喜好奇,只觉得乌云盖顶,前途渺然。

    要知道,怀苓如今这般打扮,想直入相国寺东厢自然不可能。此时时辰已过午时,方家一行人一定已用过午膳了,自己失去行踪一事,若是潘嬷嬷掩饰不住,只怕已经人尽皆知。

    是祸躲不过。

    怀苓咬牙垂头,迈上了相国寺的台阶。( .)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第章

    此时潘嬷嬷已经快要急得火上房了,打从她换好衣裳到放生池边却不见怀苓起,潘嬷嬷就慌了手脚。

    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潘嬷嬷施展开轻功,前前后后把东厢翻了个遍,也没见着自家小姐。

    事已至此,潘嬷嬷也知道怕是被人暗算了,可此事该不该报给太夫人,她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潘嬷嬷不是寻常人,当贴身嬷嬷也不过是这九年的事儿,当年纵横江湖、仗剑行事时,一贯的狠辣决绝,而今急起来的想法就不可避免的形同江湖人。

    在她看来,便是寻了闵氏去,就凭这些内宅妇人的磨磨蹭蹭,仅是嘴仗就不知道要打到何时,何况此时又不在候府里,怕是派去寻人的人手也不能够。再说了,能对小姐搞这些手段的,八成就是那汪氏母女,若是报给了太夫人,只怕也打了草惊了蛇,等到这些人决策出个子丑寅某了,怀苓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早不知遭遇什么了。

    想到这些,潘嬷嬷不禁把心一横,心道老娘的卖身契是和侯爷签的,只管小姐的安危,旁的我且管不着。

    拿定了主意,潘嬷嬷便凭着记忆,小心背着旁人,从那下人房里,就把方才撞了她一身汤水的婆子提了出来。

    那婆子不过是汪氏手下一个不入流的粗使婆子,哪里见过潘嬷嬷这样的江湖煞星,潘嬷嬷小试一二手段,那婆子就屁滚尿流地把自己得的吩咐全交代了。

    “是孙嬷嬷吩咐的?”潘嬷嬷寒声再次确认。

    那婆子指天誓地道:“就是那个腌臜货!她和我说是你怠慢了她,许我一钱银子,让我泼你一身汤水。都是我贪财,我该死,您放我一马,以后您就是我的潘妈妈,哦不,潘奶奶!”

    潘嬷嬷也不多说话,又将这婆子的臭袜子塞进她嘴里,出去了一会儿,便趁着那孙嬷嬷出门的功夫,也把她一样提了回来,依样照葫芦地捆在那婆子身边。

    孙嬷嬷见此情况,自知事有败露,却哪里敢承认,只白着一张脸,讪笑着对潘嬷嬷道:“我说潘大妹子,你这是干啥?你瞧瞧,我这还得伺候主子不是,一会儿夫人不见了我,肯定是要找的。”所以,你可莫要害我,害我的话,你也逃不掉!

    潘嬷嬷自然听得出她的潜台词,登时阴森森回道:“嬷嬷不见了,主子尚且要找找,你倒是说,小姐不见了,她的嬷嬷是不是更心焦呢?”

    孙嬷嬷听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登时装出震惊万分的样子:“哎呦,你这意思是,咱家二小姐不见了?”

    潘嬷嬷哪里有时间和她瞎扯,见她还想拖延委蛇,便从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来,将一旁那粗使婆子拽过来,当了孙嬷嬷的面,只一脚就把那婆子的腿给踹折了。

    那婆子登时双眼大张,惨呼全被塞在嘴里,只露出一声像耗子濒死挣扎般的尖利声音。

    孙嬷嬷望着那婆子身下扭曲成古怪形状的腿,冷汗霎时间如雨下。

    亲娘哎,这……这简直……来真的?

    潘嬷嬷盯着孙嬷嬷的双眼,缓缓把脚抬起来,随后轻轻踩在孙嬷嬷的左腿膝盖上,随即徐徐伏下身子,一手捏住孙嬷嬷的下颌,将嘴附在孙嬷嬷耳边狠声道:“说吧,你们把怀苓小姐弄哪儿去了,说出来我就放过你,说不出来……呵呵……”

    随后潘嬷嬷脚下慢慢加力,看着孙嬷嬷眼角疼出的眼泪,脸上却露出了充满血腥的微笑。

    这笑容刺激了孙嬷嬷,孙嬷嬷怕得拧身想逃,却没想到对方腿上力量极大,根本挣脱不开,捏在自己下颌上的手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她忍不住抬头看去,见潘嬷嬷眼底的杀气恍若实质,一股寒气登时自心底升起,下一刻,孙嬷嬷便尖叫道:“我、我说!我说了你就放了我!”

    看出潘嬷嬷的心狠手辣,孙嬷嬷是真被吓破了胆子,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将汪氏派她做下的“好事”全说了。

    听到孙嬷嬷讲到世子夫人竟然派人买通人贩子,将三房嫡长女掳走,一旁的那粗使婆子纵使疼痛难忍之下,也听呆了。等到她品过味来,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知道了太多辛密,只怕哪方也不能留她了,登时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潘嬷嬷却顾不上她,等到从孙嬷嬷口里掏出了那“大黑牙”的身份来,登时恨不能立刻收拾掉眼前两个人,好飞去救人。

    孙嬷嬷毕竟是伺候人惯了,最善揣摩人脸色,一瞧出潘嬷嬷眼底的杀意愈发浓了,知道不好,吓得两股瑟瑟,生怕对方取了自己命去,慌忙叫道:“潘、潘奶奶且听我说,夫人……”

    见潘嬷嬷眼刀一刮,孙嬷嬷立时改口道:“是、是汪瑜君那个、那个贱人!她这一手绝户计使出来就是想让二小姐永不翻身的,我听她说,那人贩子最贪财,二小姐长了一副好容貌,人贩子未必舍得下杀手,八成会把她卖掉。当时我还问,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劳永逸……”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孙嬷嬷恨不能自己抽自己几巴掌,连连告罪,“我,我当时迷了心窍,我有罪我有罪!”

    潘嬷嬷挥手道:“少他娘的墨迹,还有什么快说!”

    孙嬷嬷瘪着嘴,一副可怜相地继续说道:“我这样问了之后,那贱人就笑我说,那才好呢,她其实最怕二小姐就这么死了,若是活下来了才合她心意呢,正好让二小姐体会体会,没了侯府世子嫡长女这个身份,她能沦落到什么样的地步。那贱人说,就算是二小姐寻了回来也不怕,因为为了阖府上下的声誉,世子爷定会大义灭亲,亲手送他这个失了贞洁的女儿上路。到那时,二小姐究竟是怎样流落到外面的,也不会有人追问,世子爷只会恨不能忘了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女儿,这事儿就是侯爷在也没办法。”

    潘嬷嬷听到这里,气得太阳穴直跳,这才品味过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恶毒。

    孙嬷嬷见她明白过来了,忙挤着一张脸,拧成个讨好的模样来道:“潘奶奶您看,您不能只想着去救二小姐,不想想二小姐回来怎么办吧?您瞧,都这个时辰了,太夫人精神不济,听讲佛法也不过是一会儿就完的事儿,等夫人们寻小姐回去时,要是发现少了二小姐,那就大事不妙了,您就是把二小姐救回来,最好的下场也是要被绞了头发送姑子庙去。”

    潘嬷嬷知孙嬷嬷此话有理,时人虽然已经不再如前朝那样对女子贞洁过于严苛,民间再嫁之女也常见,但簪缨贵族之家却绝非如此,讲究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武宁侯府这么多年还深受祖上强掳前朝贵妃的恶名所累,最知其中厉害,小姐若是被人知道被人掳走,只怕……生不如死!

    可是时间不等人,自己还要去救小姐,又如何才能彻底避开这毒计呢?

    潘嬷嬷不由得把目光落在眼前这两个老婆子身上。

    孙嬷嬷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价值凸显出来了,登时涎着脸笑得像朵花似得,恨不能写个大写的“忠”字在脸上,口里直表忠心道:“潘奶奶您放心,我绝不和那小贱人同流合污,咱们二小姐可是嫡长女,怎么能让她那破落户害了去!我孙婆子别的不说,在府里还是有几分能力的,您放心,有我在那贱人身边周旋,定保小姐回来时,一切照旧!”

    一旁那粗使婆子绝望中见还有一线生机,慌忙也点头如捣蒜,呜呜地附和着,恨不能掏心挖肺让潘嬷嬷信她俩。

    潘嬷嬷心底盘算一番,知道此事只自己来确实不行,再者也有心在汪氏身边埋下钉子,便拿定主意,从怀里掏出几包物事来,背着孙嬷嬷二人一番捣鼓,须臾将两丸苦臭难耐的药丸塞入俩人口中。

    潘嬷嬷见此举让孙嬷嬷和那粗使婆子怕得要命,便挑着眉道:“怕什么?解药就在我身上,若是此事办妥了,回来就给你们解了。若是办不成事……”

    她随手在身旁的桌角一捏,生生将之捏成粉末。

    “办不成,你们就如此桌!”(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第45章

    相国寺里潘嬷嬷霸气侧漏的举动,怀苓自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想都不敢想。

    前世怀苓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太子妃而已,看破些个后宅的勾心斗角还可以,让她把思维切换成动辄打打杀杀,讲究一力降十会的江湖手段,那真的是可以笑称一句“隔行如隔山”。

    要知道,孙嬷嬷这人虽然眼界狭窄,见利忘义,但却是汪氏面前最得力的贴身嬷嬷。

    这次的相国寺进香一行,除了太夫人和白氏身边的大嬷嬷,其余的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哪个敢惹了她去?便是三位小姐面前,孙嬷嬷的腰杆也能挺得溜直。

    结果,潘嬷嬷不过是小试牛刀,就用铁血的手腕轻松降服了这名汪氏的贴身嬷嬷,什么收买什么算计都用不着,这一下就犹如开了挂一般。

    潘嬷嬷做事也干脆,见二人赌咒发誓定叫怀苓被拐一事水波不兴,便二话不说放了两人,恐吓一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便自己提气轻身,掠上屋檐,奔那“大黑牙”的住处去了。

    潘嬷嬷一走,俩人登时瘫软在地,好容易缓过神来。

    其实孙嬷嬷说是与汪氏最亲近,不过是汪氏出阁时,汪家买了来充当陪嫁嬷嬷的,为了护主抛却生死什么的想都不用想,算计起来汪氏毫无压力。而这老货惜命得很,虽然怀疑潘嬷嬷喂入她口的究竟是不是毒|药,却还是不敢赌其万一。更别提打见了潘嬷嬷的武力值后,她就觉得自己喉咙骨头要多脆有多脆,此时论起对怀苓的安危担心,只怕比潘嬷嬷更甚!

    她和那粗使婆子姓姜的,互帮互助把各自打点好后,又好一番琢磨研究,总算有了招数,便先回了汪氏面前。

    汪氏这人本性利己得很,她父亲是顺天府通判,小时常拿了官府的案子与家人谈天,自幼听多了权势压人、好人没好报、恶人自逍遥的事例,哪里信过半点佛法,自然最不耐烦听法师讲这些因果报应之类的佛经故事。

    所以当太夫人并了聂氏白氏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她实则对此不屑得很,脑子里转的全都是对今天方怀苓施展的毒计是否顺利。

    等到妙诚法师讲到果报应验时,她就慈眉善目地和别人一样,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孙嬷嬷是汪氏派去促成此事的,忽而瞧见这老货提了茶壶进来添水,立刻一个问询的眼色递了过去。

    却不成想,孙嬷嬷暗暗给她比的却不是“万事大吉”,反而是“事有变故”的手势。

    汪氏心里哪里放心得下,忙便窥了个机会,出来到茶房寻孙嬷嬷。

    二人为了避开旁人,又躲去了净房,孙嬷嬷便如此这般地与汪氏吐了一番苦水。只说试了一二次,也没能成功引开潘嬷嬷,那方怀苓反而回了厢房不出去了。

    汪氏闻言勃然大怒道:“你这脑袋是摆设吗,引不开便罢了,只要连那老货一起收拾了不就得了?我使你联系的那人可不是食素的,不过是一老一小而已,你还怕他拿不下吗?”

    孙嬷嬷心里啐了一口,心道,去你奶奶个腿儿的,你知道个屁?还食素食肉的,人家贴身嬷嬷两个指头一捏,就能给你捏死。

    嘴里却诺诺称是,续道:“夫人您看,这事儿一时半刻还办不成,太夫人那边等一会儿听完了经,若是把姑娘们都叫到身边来,今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汪氏一听也是,事已至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耽搁久了,别又另生事端。

    孙嬷嬷与汪氏相处多年,早知道她没什么急智,便小心翼翼地给她递话,果然将汪氏的想法拐上了她所希望的道上。

    内心一番盘算后,汪氏终于拍板嘱咐道:“你提醒的有理,既如此,我一会儿就与太夫人说,让四个姑娘自己开席去,不用过来了。想来拿聂静华来说事儿,太夫人肯定心软。”

    “是是是,她不是觉着自己不祥,不愿见女儿嘛,那便更不好凑到一起了。”孙嬷嬷识趣地接话道。

    汪氏满意地与孙嬷嬷相视一笑,却不知面前这菊花老脸心怀鬼胎,把她算计得死死的,回去后,还真的费了番口舌,让闵氏特许了四位姑娘自己玩去,浑然不觉自己已被蒙在鼓里。

    孙嬷嬷欺上瞒下的功夫早炉火纯青,这边搞定了府内的夫人们,那边就使了那个姓姜的粗使婆子,和几位小姐说,二小姐觉着身子不适,没胃口,先回屋去了。

    一时间,汪氏这边以为孙嬷嬷会想辙办了方怀苓,方怀歆等人以为方怀苓歇了,太夫人则围着聂氏嘘寒问暖,竟然真将方怀苓行踪不明之事,瞒了个死死的。

    直到午时,潘嬷嬷空手而归。

    说起那大黑牙,不过是个做惯了的人贩子,再行事机警,也敌不过潘嬷嬷这样的老江湖。

    说来也巧,潘嬷嬷寻上门时,大黑牙刚好揣着怀苓的卖身银子,喜滋滋地回来,正撞枪口上了。

    潘嬷嬷恨极了他,又知道这样的三教九流人物,不打服了打怕了,话是问不出来的,制住以后拳拳到肉,生生把大黑牙打成没了牙。然后一看从他身上摸出的卖身契,又气得一掌重手,把他劈得进气少出气多,这才匆忙赶往卖身契上写的妓馆。

    要说真是命运捉弄。

    怀苓若是老实呆着,这会儿早被潘嬷嬷救回去了。偏偏她又是揍人,又是爬楼翻墙,正和潘嬷嬷行了个前后脚。等潘嬷嬷赶到时,怀苓已经隐入了街面人群中了。

    别说是后到的潘嬷嬷,就连玩扮妆嫖客满足戏瘾的李符卿,不过是一错眼没留神,都遍寻她不着了。

    潘嬷嬷一番跳脚之后,只能安慰自己小姐没受伤害已经脱困,应该会想办法回相国寺。虽然心里牵挂,也只能回去守株待兔。

    这边孙嬷嬷和姜婆子苦心孤诣,将进香的一行人打点停当,结果盼来盼去,却盼来了个二小姐行踪不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瞒上欺下的事儿,还要继续做下去,二人登时就眼前一黑。

    结果三个婆子凑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潘嬷嬷微微一笑,只把手握起来,咯吱吱一捏,孙嬷嬷和姜婆子就像屁股上钉进钉子一样,蹦着高的往外跑,留下一句:“我去侧门,她去前殿角门,肯定把小姐守回来!”

    于是当怀苓绕过相国寺正殿,想从角门摸回来时,就被守在此处,望眼欲穿正心焦如焚的姜婆子瞧着了,登时像见了救星一样扑了过来。

    怀苓一瞧是那引开潘嬷嬷的婆子,还道又是汪氏派来的,扭头就跑。

    那姜婆子见她如见自己的命,哪里能让她甩了去,如有神助,便将怀苓搂进怀里,口里叫道:“小祖宗哎,您可别跑啦,我是潘奶奶派来寻您的!”怀苓哪里敢信,双脚一通扑腾,只想挣扎出缝隙来,好使了柔术脱身。

    姜婆子瞧着她不信,又急又怕之下,竟哇呜一声嚎哭了出来:“二小姐求求您了,我要是再把您给弄没了,潘奶奶肯定掰折我的脖子啊,我儿媳妇今年还要给我生孙子呢,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怀苓完全被她哭蒙了。

    等到被姜婆子护着,人不知鬼不觉地回了房间,瞧见惊喜交加的潘嬷嬷和一样喜极而泣的孙嬷嬷时,怀苓简直觉着自己的下巴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这都是什么鬼!

    莫非……这才是祖父让潘嬷嬷当自己贴身嬷嬷的真意?( .)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第46章

    怀苓平安归来,让潘嬷嬷松了一口气,便如约将两丸清香扑鼻的药丸交给了孙嬷嬷和姜婆子。

    俩人喜出望外,服用后千恩万谢不提,那孙嬷嬷还讨好地说,汪氏那边全交给她了,以后再有风吹草动,她就让姜婆子来报信。

    怀苓心里暗自感慨道:自己不过是被拐出去半天而已,这边竟然就风云突变了。

    听了潘嬷嬷讲述完事情经过后,怀苓更是觉得自己旧有观念备受冲击。再看向潘嬷嬷时,她的眼中已经忍不住流露出了兴奋来。

    此前潘嬷嬷的来历,只是被她当做一个故事,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什么是江湖人,什么又是江湖手段。

    怀苓突然发现,或许今生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太子妃了,若是她想,很多事情似乎已经具备了改变的机会。

    不过,不论怀苓想法再多,当下最要紧的,却是赶紧洗漱更衣。

    怀苓身上这套衣服已经完全不能穿了,就连不犯忌讳的金银首饰也都给了车二柱。虽然没有沐浴的条件,那眼皮活络的孙嬷嬷却早早备了盥洗的热水,着姜婆子送了过来。

    怀苓感觉好笑之余,也觉得这还真算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了,被掳走时哪里成想,孙嬷嬷这样的势利小人,也会全心投靠自己呢?

    潘嬷嬷却不似怀苓想的这么多。

    虽然过去在辽东时,怀苓也经常淘气,把自己搞得和野丫头似得,可如今这般模样,却全是汪氏母女坑害的。只把潘嬷嬷看得心酸不已,忙服侍着怀苓将她那张被涂得黢黑的小脸好一通蹭,里里外外把露在外面能看见的地方都洗涮干净。

    好一番功夫,才把个泥猴一样的怀苓,又打扮成了水当当的小美人。

    其中收拾到手心时,怀苓才发现那里已经因为爬床绫时,磨出了水泡来。

    潘嬷嬷心疼地拿了针一一挑开,小心敷上药去。

    怀苓突然心下一动,想起潘嬷嬷许下的誓言,登时愧疚不已道:“我这都是意外,嬷嬷千万别放在心上,十年之约还是十年之约,千万莫要再加了。”

    潘嬷嬷听了她这话,心中一恍惚,发现自己如今才想起自己许的那句“小姐若是擦破油皮,我便再卖身五年”的话来,原来不知何时,眼前这小姑娘,已经不仅仅是报恩的媒介,而是走入了自己的心底,真真正正地疼如己出了。

    十年之约,便是到期了,自己就真的走得了吗?

    ……

    ……

    另一头,内侍丁霖盼星星盼月亮,也将他的六安郡王盼了回来。彼时他已经在冷风飕飕的藏经阁里快冻成人像了。

    一见着李符卿从窗口飘然而至,丁霖几乎快飙出泪花来了:“我的爷啊,您再不回来,就要错过太后娘娘的家宴了!”他真恨不能上去抱住这位爷的大腿,求他别再玩了。

    可惜这番心声完全没有传递进李符卿的心底,他一边拍打着身上折腾出的灰尘一边道:“今晚我就不去了,你一会儿往家里跑一趟,和我大哥说我身体不适,今晚暂且宿在相国寺了,顺便把那套经书给他送去,就说是我替他寻的万寿节寿礼。”

    丁霖听着听着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他知道自己打小伺候的这位主子,虽然是个心狠手辣、冷情至极的人,却也是个很重亲情的,一直将当今太后和圣上的庇佑放在心底,今儿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连家宴都顾不上去了。

    李符卿见他这副模样,眉头一挑,毫不客气地道:“谁耐烦瞧他们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儿兄友弟恭,背后却恨不能对方去死。我往日去,是为了盯着我那傻大哥,怕他一不小心替太子挡了刀。今天我这边还有事,自然顾不上他。”

    丁霖讷讷地问:“那爷……我去给世子爷送信,您呢?”

    李符卿皱着眉头向外望了一眼,道:“我……去找个人。”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惦念着那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小姑娘,以至于若是不知她的下落,连家宴也无意参加了。

    ……

    ……

    因为汪氏斡旋的缘故,闵氏等人这一白天,都没瞧见几个小辈。到了晚膳时分,闵氏这才惦记起孙女们,着人去将四位姑娘唤了来,只道也开个小家宴。

    因为一直未曾见着孙嬷嬷来报讯,汪氏心里也不免惴惴不安。等到瞧见怀苓跟在众姐妹身后,仪态端庄地入了门,汪氏的眼角才不禁暗自抽搐了两下,心知是不成事了,心底大骂孙嬷嬷是废物一个,却未曾怀疑孙嬷嬷暗中放水。

    怀苓拿眼尾瞟着汪氏那难掩愤懑的神色,又瞧瞧见了自己全无异样的方怀歆,算是找到了罪魁祸首。不仅心里暗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这从来笑面待人的汪氏,背地里手段竟如此恶毒呢?呵,你既如此,日后我也应当回敬你一番才是。

    她拿定主意,便笑容温婉地和姐妹们一同向长辈见礼,只是头一偏,倒是瞧见大姐方怀贞眼里满含泪花盈盈。

    原来大夫人聂氏的意外归来,最激动的就数贞姐儿了。她思母心切,只盼着能在众人用午膳时,能与母亲亲近一二,结果希望却平白落空。贞姐儿不知内情,只以为母亲嫌弃自己如此地步,心痛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抑制不住泪水,只好垂着头掩饰。

    怀苓虽为她可怜,却也只能袖手旁观。

    这母女二人的纠葛,在座人人皆知,闵氏也对贞姐儿心怀怜悯,却无法解开聂氏心中的结,只能多点了两道适合贞姐儿口味的素斋,摆到孩子那一桌上。

    要说这相国寺的素斋,也是年年要接待皇帝的,做得自然极好吃。菜式看似普通,却色香味俱全。

    怀苓怀苓虽然面上平静,其实跑了整整半天,心情紧张之时不觉得,如今放松之后,顿觉浑身酸痛难耐,一举一动,都耗费着莫大的毅力。只能伸筷子,夹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素东坡肉放在嘴里。

    这素东坡肉做得的确极佳,入口酥软香浓,只觉得满口回香,犹如真在吃肉一般。

    她不由得心里冷笑,这道菜虽然是用冬瓜和香菇烹制而成,可这明明是和尚庙,却偏要把素斋做得犹如荤菜,也不知道这做菜的和尚当时满脑袋想的是佛祖,还是猪肉呢。

    看来这佛门清净之地,也不清净,简直和那饭馆客栈也差不离了。

    怀苓堂堂侯府小姐,竟然会在相国寺被掳,自然与相国寺外紧内松、治寺不严脱不开干系。如今尝过这道素斋,怀苓也便知道,偌大的相国寺,也不过是和寻常小庙一样,为了争夺香火使劲手段,哪里算是什么佛门圣地了。

    她越吃越觉得索然无味,偏偏离自己最近的就是这道素东坡肉,她便只略略动了动筷子,就束手了。

    而那方怀贞虽然伤心,却仍以大姐为己任,对席上妹妹们的饮食都倍加关照,尤其想到自己和怀苓俩人,一个有亲生母亲却形如没有,一个又身处在继母之下,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反而对她多有留意。

    方怀贞午时便听说怀苓身子不适没有用膳,此时见她晚膳也没动几筷子,心中便记挂起来,随后还特意报了闵氏,道是二妹妹怕身体不适,竟让她早早回去了。

    怀苓自然感念方怀贞的呵护,也盼着回去早早歇息,便带了潘嬷嬷告退。

    此时天色已晚,潘嬷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不料等她二人刚走到自己住的小间外时,横刺里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将怀苓整个儿地拽了过去。

    突逢变故,潘嬷嬷反应极快,反手就是一掌,雷霆万钧之势,往来人身上拍去。

    对方感应到了掌风,却只冷笑一声,拽着怀苓侧身一避,竟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凭空拔地而起,窜上了屋顶。

    潘嬷嬷今天一天都在为了怀苓担惊受怕,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施展,心里早憋了一口气,登时把灯笼一扔,也双脚一跺,尾随而至,“铮啷啷”一声,打腰间围着的腰带里竟抽出一条软剑来,剑锋一抖,内力灌输而至,剑身登时绷直。

    怀苓只觉得面前一道寒芒,那剑已如月光一般,眨眼间便刺向挟持自己的人。

    可是令潘嬷嬷大吃一惊的是,对方的手竟然比她的剑还要快,后发先至,竟然像是全无顾忌一般,只伸了一只手指,神乎其技一般,精准地弹在了她的软剑侧身上。

    一股大力登时自剑身传来,只一息之间,潘嬷嬷便抗拒不住。

    她只能手一松,软剑嗖地一下横飞了出去,刺在了远处的房顶上。

    对方不过是屈指一弹,就震得自己气血翻涌,潘嬷嬷心下大骇,不仅脱口呵斥道:“你是何人!”

    那人轻轻笑了笑却不答。

    被他钳制在手的怀苓,听了这笑声,却心下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不仅轻声问道:“来人可是……符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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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那人轻轻笑了笑却不答。

    被他钳制在手的怀苓,听了这笑声,却心下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轻声问道:“可是……符公子?

    对方似乎因她认出自己而心情大好,竟手下一转,就将双脚不着地的怀苓,好好地放到了屋檐上。潘嬷嬷慌忙上前,将怀苓拉到身后。

    怀苓抬眼看去,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副狐狸面具,沐浴在月光之下,周身竟似镀了一层荧光,身后长袍随风漫卷,若不是猜到他的身份,简直像是何方得道的狐仙,踏月而来,勾魂而去。

    潘嬷嬷虽然护在她身前,却已无反手之力,更摄于“符公子”的凶名,不敢轻举妄动。

    怀苓定了定神,抬手握住潘嬷嬷的手,安抚地紧了紧,然后抬起脸来,露出甜美讨好的笑容道:“驿站一别多日不见,符公子别来无恙?”

    透过狐狸面具,李符卿打量着眼前的小人儿,白日里穿着的那套衣裳尽皆换了,如今是一身艾绿色琵琶襟外袄,罩了件狐肷褶子斗篷,除了此时脸色惊吓之余略微泛白,谁也瞧不出她今日遭遇了怎样一番波折。

    不大丁点儿的小姑娘,还真是多灾多难呢。

    再开口,便是怀苓难以忘记的,那与性格并不相符,格外清雅闲适的声音:“我自然无恙,到是每次见你时,你都是死里逃生呢。”

    怀苓闻言脸色骤变,险些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又想起被拐一事自己连汪氏都瞒住了,对方不应知道,便强撑着笑道:“符公子开的玩笑话,死里逃生又是从何说来?”

    李符卿见怀苓在自己面前还遮遮掩掩,心下莫名便有些不虞。

    狐狸面具下,薄唇卷成讥诮的弧线,冷哼一声道:“死里逃生这词我似乎确实用得欠妥。前次鞑子手里逃命叫死里逃生,今次一位侯府嫡小姐被人拐卖到烟花之地,不过是运气好逃了出来,却不知道销毁人证物证,就以为自己躲过一劫,这却的确不该叫死里逃生……嗯,对这位天真的小姐,我应该评价为‘不知死活’才对。”

    随着“不知死活”四字刚落,一页黄纸便从李符卿袖中甩出,正拍在怀苓的胸前。

    她皱眉打开一看,其上时间地点、签字画押,尤其左上角勾画出的小像,清清楚楚,竟是那张大黑牙签下的卖身契!

    这卖身契是在怀苓昏迷时签下的,她上辈子只收过仆役丫鬟的卖身契。那等卖身契上不过是写清楚籍贯、姓名、年龄,相貌也只是寻特点写上几笔,诸如面白无须,或右眼下有小痣等等,哪里想到这妓馆的卖身契竟然会绘上画像!

    但见这黄纸上,女童杏目桃腮,额头美人尖醒目,就连头顶发簪式样,都惟妙惟肖,若真有人指着这时间和画像来指认她……

    想到这里,寒风中怀苓的后背都汗湿了。

    李符卿见怀苓已经明白过来,一双明眸再望过来,已盛满了感激,便觉得不枉自己兜了一圈,销妓籍、换身契,把那被揍得只剩半口气的拐子当做“特殊人才”收纳了,还顺便买下了那家妓馆。这种种虽然都与他往日行事截然不同,却极其难得的,最终拥有了一样的愉悦。

    对于这位年轻的六安郡王来说,除了自己的家人,他还从未如此偏帮过谁。

    这种感觉很微妙,却并不讨厌。

    他看着面前这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像个小大人的小女娃,竟觉得她比宫中那些骄纵却又刻板的公主堂妹们更加鲜活,就像开在野地中的名贵花种,努力求生,百折不挠,只要瞧见了,就让人不忍见她凋零。

    怀苓哪知面前这人的心思百转,此时已将那张身契交给潘嬷嬷撕了个粉碎。

    见这件铁证最终烟消云散,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心底涌起的,全是对“符公子”的感激之情。

    她终于放下了对其长久以来的心防,心悦诚服地福身向李符卿道谢道:“至今已两次蒙公子施以援手,公子大恩大德,怀苓铭感五内。怀苓虽年幼力薄,却也知恩图报,来日但有恩公用得着之处,愿凭驱使,以报恩公万一。”

    然而怀苓这一鞠躬,却反而引来了李符卿脱口而出的一句:“不要!”

    怀苓一愣。

    “不要叫我恩公。”

    李符卿突然庆幸自己习惯戴着面具,虽然过去曾拿“恩公”二字逗弄过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符卿却不愿再听怀苓这样谈恩论情,就像把他的一片好意放到称盘上称量一般,让他极为不爽,毕竟若只是为了图她报恩,他早将这些事交给属下来办了。

    他不禁拂袖不悦道:“患难之交不必言谢,你这丫头如此便是不拿我当朋友。”

    “朋友”二字一入耳,怀苓眼前登时一亮。

    她前世闺中也曾有过朋友。都是京都贵女,同举诗会文会的小姐妹,每每凑在一起莺声燕啼,聊的却无非是李家姐妹反目,赵家姑娘相亲的闺阁八卦,背地里也少不了有人传自己的闲话。便是如此,待她入了东宫,被冷冷清清锁在深院里时,也再无一人算得上朋友。

    倒是面前这人,虽然亦正亦邪,神出鬼没,可两次相遇,都屡屡伸出援手,足见对自己的友好。

    莫非……

    这就是传说中的——忘年交?

    李符卿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再开口,每一个字都含着蜜糖,却恍如一阵巨石雨迎面袭来。

    只听她甜甜地唤道:“符叔叔!”

    六安郡王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三个字砸得如此狼狈不堪,当妹妹呵护的小丫头,开口叫自己叔叔?他周身的清贵气质登时全破了功,几乎失态地低吼起来:“你、你乱叫什么!”

    然而他激愤之下,完全忘记了三人正身处屋顶,更忘了压低声音。这几个字吼完,三人脚下立时有了动静。似乎是方怀贞房里的小丫鬟觉着不对,推了门往外来望。

    “谁在那?”

    小丫鬟颤着声音唤道,却只瞧见月色清幽,屋檐挂雪,不见人影。她再回忆刚才听到的喊声,似乎又不确定是人声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合上门狠狠地念了十遍阿弥陀佛。

    这屋顶是悬山顶,三人都不愿被人发觉,一听得动静不对,李符卿和一直努力把自己变棚顶瓦片的潘嬷嬷,几乎同时拉了怀苓的手,迅速越过正脊,翻到另一面坡顶,俯身掩盖行迹。

    等那小丫头回了屋,怀苓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正被李符卿握在手中。

    李符卿正觉得自己被她这一叫,活活被叫老了十岁,听那丫鬟回了屋,也顾不上起身,掐着她的手指着自己,凤目圆瞪道:“你这丫头好不调皮,我只比你大八岁而已!”

    怀苓瞪大眼睛,心道你才是没道理,上次见面时你明明像二十好几,如今却说自己才十七岁,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易了容呢?见李符卿隔着面具,目光十分坚持的样子,只能委委屈屈地认错改口道:“符哥哥。”

    这一声呼唤叫得李符卿神清气爽,再看眼前的小丫头就更加顺眼起来,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头,心道果然还是这个丫头叫“哥哥”最顺耳。想了想,担心若战事不妙,这丫头将来伤心,便忍不住将本不宜告知怀苓的,一则最新得的战报讲了出来:“有一事怕是你还不知,你且听着便是——我刚刚接到的消息,辽东都指挥使方毅日前被围困辽中卫,其四子游击将军方伯轩奉命围魏救赵,突袭锦州城,却路遇暴雪音讯全无,至今已两天两夜。”

    爷爷!四叔!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怀苓如遭重击,小脸唰地变白了:“你这消息可准确?辽东战况究竟如何?我四叔……会不会只是一时失去消息?”

    她只记得前世的边关大捷,异族首领京都献俘,却不知道战争中是否有人牺牲!

    想到爽朗豪迈的四叔,她竟泪盈于睫。(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第49章

    怀苓此时不知有多痛恨自己前世的懵懂!

    待字闺中时,她只瞧得见苏氏一府,嫁入东宫后,更是只顾自怨自艾,什么朝堂政争,什么权谋博弈,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而今便是想回忆些许细节,也是脑袋空空,惘然无措。

    娘亲当年说的边关大捷,真的是指这场战争吗?

    父亲为献俘大典所研习的,又真的是靺鞨话吗?

    除去那些风花雪月和怨天尤人,前世二十年来,自己究竟活了些什么?

    重生至今,对自己用心最纯粹的两位血亲也将蒙受不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怀苓拼命追忆着前世记忆中的生活,只觉得一片狼藉,竟无半点值得称道,于前世无补,于今世无依,不觉委顿在地,双目空茫,泪水扑索,于旁人看来,竟似猝然打击下,心神失守的样子。

    潘嬷嬷见状心中大痛,顾不得内心里对“符公子”的畏惧,忙将怀苓拢进怀里,双手搓热了敷在她脸上,口里哄道:“无事无事,他都是胡说呢,当不得真,莫怕莫怕!”

    李符卿哪里见过这个,也被小丫头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骇住,他以男人的思维处事,只道是在给她提点,却没想到怀苓今日一天里几番惊吓,饶是再世之人,身体神经依然是不足十岁的娃娃,此事最终成了最后一颗稻草,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他暗恼自己不该多嘴,忙隐去战报上的□□,俯身也去拿话哄她:“你且莫急,那是两日前的旧闻,如今事情定已有了转机!那黑水靺鞨号称八万大军,实则不过是吹牛皮而已,满打满算怕也不足五万。而且那鞑子蠢笨,最不擅攻城,又没有火器,辽中卫城坚炮利,你祖父又身经百战,应付这些异族实在轻而易举,哪会有失?”

    李符卿的声音本就清越悠然,刻意之下更像玉石相击般,响在怀苓耳畔,竟有残音徐徐,余响杳杳之感。

    如此伤心之中,也勾得怀苓也不免分神去听。

    他的分析娓娓道来,像在哄孩子,又似煞有介事,听着听着,怀苓便入了神。

    瞧她一脸的泪终于渐止,李符卿心下暗吁一口气,心道刚刚认下的小妹妹,可不能随便被自己吓傻了,又絮絮说道:“敌酋乌素可蒙我曾亲见,是个自负骄矜、独断专行之人。兼之乃攘窃之君,未能行令,其佐先縠也多刚愎不仁,未肯用命。鞑子各部尚且矛盾重重,又是擅入辽东,挑起征战,若是久攻不克,其内定掀风波,此为其必败之根因。

    “而我辽东两代苦心经营,五路兵马十余万人,各卫所星罗棋布,不过是骤然开战应对不及,只待假以时日,定将形成合围之势,叫鞑子有来无回。”

    只是……方伯轩的失踪,却是不争的事实,天灾暴雪无法预测,自然不会与她多说。

    想李符卿多年来执掌情报,又曾亲入靺鞨汗帐,边关种种哪怕不曾亲见,也如数家珍,剥茧抽丝,将此战内因外果细细道来,让怀苓听得目不转睛。

    前世今生,第一次有人将家宅之外的军政讲与她听。千里之外的战场大势,政权间的勾心斗角,虽然只是管窥一豹,其中的瑰丽莫测,也让怀苓身心剧震。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斗篷一角,呼吸渐渐急促,感知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种不可触摸,却又不应遮罩在自己身上的庞然大物……在其另一方,便是男儿纵横捭阖之地,那才是真正左右自己命运的东西!

    李符卿只觉得眼前的女孩瞧自己的目光蓦然璀璨起来,猫儿似上挑的双眸中,映着月辉星光,也倒映着自己的模样,那仰慕渴望的神色,让他心底某处微微一动,忽然想掩住她的双眼,让她莫在看他,否则……否则也不知如何。

    耽搁了这许久,不远处闵氏等人也终于散了,那厢人声嘈杂起来,一盏盏挑灯遥遥亮起,众位夫人小姐也将向这边行来。

    怀苓已从此前的惊愕中摆脱出来,见状知道不便再多叙了,有些遗憾,又有些期待地望向李符卿,小声请托道:“符哥哥若有我祖父和四叔的消息,还请务必告知我。”

    李符卿瞧她确实无事了,也放下心来,知道时机不由人,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便足下轻踏,飘飘然斜飞而去,须臾不见踪影。

    潘嬷嬷扶着怀苓,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在其余姐妹之前,遛回了房间。

    左右怀苓只带了潘嬷嬷一人,合上房门,便不虞外人窥视。

    潘嬷嬷先是为她斟上一杯自带的香茶,便瞧着她欲言又止。

    怀苓正琢磨着李符卿说的话,见一贯蛮莽的潘嬷嬷竟做这般委婉行状,不禁被她逗笑道:“嬷嬷有话便说吧,此间又无外人。”

    “姑娘可是还在琢磨那人说的话?”

    潘嬷嬷显然憋了很久,一张脸拉得老长,跳脚气道:“姑娘你年纪小,别听他胡说!若真是来帮人的,何必鬼鬼祟祟?这种江湖浪荡子,我年轻时可见得多了,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功夫,随意勾搭良家姑娘,动辄危言耸听,又唬你信他求他,其实就是瞧你颜色好,想行那不轨之事!呸,居然还敢咒咱家侯爷,也不撒包尿瞧瞧自己那藏头露尾的模样,个不敢露脸的东西!”

    若不是打不过他,一定让他□□!潘嬷嬷恨恨地想。

    怀苓听得忍俊不禁,笑道:“嬷嬷且住,转过年我才十岁,人家瞧我也就像瞧个小娃娃似得,不至于您说得这么龌蹉。”

    那笑眼弯弯,纤手掩唇的娇俏劲儿,只把潘嬷嬷气得直跺脚,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自家小姑娘,实在太不了解男人的德行。她近来如小水葱一样脱去了旧时女童的做派,曾经的婴儿肥都消下去了许多,如珠似玉的容貌衬着仪态娉婷,争叫人望之忘忧,否则也不至于引得方怀歆、方怀萱妒恨交加了。

    这样的女儿养在深闺中不为人见也就罢了,而今没有亲娘呵护,再没点自觉,将来如何实在惹人担心。

    怀苓自然听不见潘嬷嬷的心声,兀自说着李符卿,道:“其实那人打初次相识,我瞧着就不太像是纯粹的江湖人。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没有诗书浸润,礼仪训导,如何有那样的风姿卓越?便是那番谈吐,不曾身居庙堂之高者,又如何能信手拈来?呵,嬷嬷以前与我说的话此时想来,真是破绽重重。侠以武犯禁,一个经营消息的江湖组织,就连两日内的边关战事都了若指掌,却从未被整饬拿下,哪里可能真是什么江湖人。”

    想到初见时,那人比肩太子李昱的气度,怀苓就忍不住叹息,小声呢喃道,“旁的我不行,这种□□贵胄之姿再认不出,我可真的是白活一场了。”

    只是宫中诸位皇子,乃至诸位国戚,她前世都曾见过,倒是都与此人对不上,这便令人格外费解。

    潘嬷嬷听着她话里话外,对那“符公子”还是小心谨慎的,便努努嘴巴,不再多提,转而劝她时辰已晚,莫在伤神,早些就寝罢。

    怀苓依言任潘嬷嬷摆布,却伏在枕上,脑海中却一忽儿想日后如何应对汪氏,一忽儿又惦念祖父四叔,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次日清晨,天尚未露白,相国寺的晨钟已然响起。

    钟杵缓引,钟声深长,先是快声十八下,后是慢声十八下,早课的僧侣们循钟声而动,整座相国寺便在这空远悠长的清音中舒醒。

    怀苓一夜难眠,此时在这佛音中才好似洗涤了身心,将诸多烦恼一并搁下,不由得披上大氅,支开房内的木窗,向外望去。

    冬日的清晨是冷冽的,迎面的清新寒意让她精神一震,屋内闷了一夜的炭火气息立时被冲散开来。窗外晨雾缭绕,伴着钟声杳然,怀苓这时才品出几分暮宿寺院的清净来。

    正得趣时,忽见对面也推开一扇窗来,大姐姐方怀贞的面容随之便出现在了眼前。

    瞧见怀苓,方怀贞也是一愣,两姐妹隔着几丈远,遥遥相望,一时间心有灵犀,不由得尽皆莞尔。

    怀苓瞧着方怀贞的笑容温婉灿烂,第一次脱去了眉宇间的那股清愁,露出了豆蔻之年本应有的稚气可爱,不禁也被她感染得欣喜起来。

    其实方怀贞性子虽绵软,却并非小气拘谨之人,虽然素来以大姐身份自居,呵护几位妹妹,却并不喜方怀歆的狡黠与方怀萱的骄纵,兼之母亲不在身边,她多深居简出,是极寂寞不过的。倒是自打怀苓来了,她瞧着怀苓行事谈吐,觉得这个妹妹竟是有几分“与君初见,犹如故人”之感,女学中几次交往,也很投缘,只是碍于羞涩的性情,没有主动相交。毕竟在府里时,二人的住处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哪曾像这般对门对窗。

    怀苓也对这位大姐极有好感,又感念她昨夜的关照,便让潘嬷嬷帮着收拾停当,第一次主动上门去寻方怀贞。

    方怀贞也欢欢喜喜地开门揖客,两姐妹凑在一处,竟是越聊越投机,待到早膳时,已是十分投契了。( .)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 )第5章

    方彦铭微微一笑,手一扬,一枚刻着“四季平安”的元宝样银锞子便滚在瘦老头的摊上:“二两银子,借你这签筒一用如何?”

    方彦铭话音方落,那瘦老头已经像是生怕方彦铭反悔一般,将那银锞子扑在了手里。银子一入手,他就忍不住笑歪了嘴——这银锞子不仅造型精巧,成色雪白,而且不惜工本,用料十足,光凭手感就掂量得出,超了二两足足一钱。

    此时便是让他将摊子送给方彦铭也行。

    见这算命的收了钱,文欢也不客气,抄起他桌上那满满一桶签,还不忘嘱咐他道:“你且莫走,一会儿我们抽了签,还要寻你解签文的。”

    瘦老头捧着银锞子正爱不释手,听了这话倒抬起头来奇道:“咦,原来不是只要签筒,而是想求签吗?”

    他见文欢点了头,颌下三缕白须登时抖了起来,摆手道,“只拿签筒可不成,我算命有规矩,月解十签,本月只剩下四签的机缘。而且我若见不到人,不知所求何事,如何解得准签文?若是解得错了,还不是要砸了老朽的饭碗?”

    方彦铭哪里耐烦听他啰嗦,拧身便走,扔下一句:“没指望你准不准的,多说几句吉祥话就是了。”

    瘦老头捧着银子,瞅着那主仆几人的背影,口里呢喃着:“吉祥话?”

    这三个字似乎径直戳痛了他心底的隐痛,激得他猛地站起来恼道:“祸福相依,生死轮回,这世上哪有什么吉祥话,若是想说那些屁话混事,我元机子今日早当上龙虎山天师了!银子我不要了,把老子的签筒还来!”

    说罢,竟当真扑过来试图夺文欢手里的签筒。

    清河公主府上的家丁自然不是吃素的,两下就把这干枯的老头推搡到了一旁。元机子被气得不轻,正想使些手段,却被方彦铭打断了。

    就见这位少爷拦开家丁,上前伸手便要扶他,青涩的脸上满是不解,道:“你这老儿好生奇怪,我家有女眷想求签,不能见外男才借你签筒,银两也给了你,便是结成了生意,你怎地还要闹得如此不快?”

    元机子闻言只得苦笑rds;。

    原来他虽是半路出家,却是祖师爷赏饭吃的神算。八卦六爻、术数命理,无不是一点就通,不过不惑之年,就已能窥天道批阴阳,堪称掌中日月,袖纳乾坤。

    只可惜元机子生就干瘪滑稽,不仅头上无发,颌下也只能留出三缕须,兼之不知变通,算出恶卦也如实道来,几次下来便给他师父惹下数起祸事。最终师父选了不如他的师弟,却废了他的天眼,绝了他辄窥天道的本事,又将他逐下山去。随后又遭遇了几桩事情,才沦落至此,只能凭借着卜算术数糊口。

    这一番旧事事涉师门,不可为外人道。

    元机子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听了方彦铭一番解释,这才觉出是自己反应过度,忍不住尴尬地揪着三撇胡须,讷讷道:“这位小爷误会了,我这签真的不是随便抽的,别看我这样,其实小老儿今年都七十了,以往也有贵女在我这求签,属实无碍。”

    方彦铭被他说得一愣,心道你都七十了?可真瞧不出。

    他到底性格纯善,因着心里还惦记着早些打发了萱姐儿,好和苓妹妹多相处一会儿,便不再多废口舌,使元机子收拾了摊子带他入院。

    此时几个女孩久等不归,在方怀歆的怂恿下,到底去了钟鼓楼。等方彦铭携元机子寻来时,正赶上积云消散,红亮的日光洒在钟鼓楼上,青瓦映着白雪,四个娉婷少女亭亭而立,如梅兰竹菊,各胜擅场,美不胜收。

    元机子知道高门规矩,只窥了一眼,便垂了头去,不敢再看。

    他到底曾伤过眼睛,也看不太分明,只觉得眼前一片煌煌,竟似有骄阳当头,辟易八方,也分不清那光芒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人间。

    想来……当时天上。

    不过四位女眷正对应了本月余下的四签,元机子心下一动,觉着冥冥间似有深意,举止便毕恭毕敬,猥琐的身形倒好似正常了不少。

    怀苓等人不知其中故事,只当是寻常的求签而已,就是觉着这算命的老头实在太丑。

    四姐妹嘻嘻哈哈一番,便自大姐方怀贞起,擎了签筒,合在掌中,虔诚地将其中签棍晃得哗哗作响,直至掉下属于自己的那根签。

    怀苓自打重生起,便不再信这些所谓的命中注定,摇起签筒来只当是玩玩,也属她的动作最大,才晃了三下,就掉下一根签。

    潘嬷嬷拾起来交与她,怀苓仔细瞧去,只见其上四面分别以蝇头小楷刻着四句话:“荏苒岁月几十秋,艰如逆水泛行舟,佳人须当尽情欢,勿使旧愁牵新愁。”

    这签文读着就比庙里那些什么“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有趣得多。

    怀苓好奇心起,又探头去瞧贞姐儿的。

    只见她得的那支写的则是:“人生何须万种愁,千里云烟一笑收,上苍安排如意道,风来西北路东南。”

    那边厢方怀歆的签文也落了下来,她随意摆弄一番,便撇嘴念道:“已上山城又上楼,使君高宴最风流,佳节本该多歌舞,却与友人话昔游。什么嘛,这也没标是上签还是下签呀。”

    最后好容易轮到方怀萱了,让怀苓觉得有趣的是,她显然是个极虔诚的,把签棍晃得咔哒咔哒响个没完,就是以她那摇签筒的温柔程度来看,也不知道能把哪个签文晃出来。

    十几息过去了,萱姐儿还在那儿摇,方怀歆听得烦了,恼道:“所以我才不爱陪你求签,你这要晃到什么时候去?”

    话音刚落,签筒里咯楞一下,就掉下一支签来rds;。

    萱姐儿努着嘴不满道:“怎么这样?我这是被你说得手滑了,不算不算!”

    方怀歆才不管她,亲自俯身拾了那签道:“落地无悔,就是它了,让我先瞧瞧……嗯……成败晋落信有因,相处忘形意最真,今朝歌饮须纵情,却是长安得意人?”

    三人不由得都瞧着萱姐儿笑道:“说得可不就是你么?”

    几人都觉着有趣,见方彦铭只站在一旁笑看着,萱姐儿便将那签筒往他手里一塞道:“铭哥儿也来试试?”

    方彦铭看看身边的元机子,想到他说只测四签,到底笑道:“不必了,我且看着你们顽就是。”

    元机子听了轻吁一口气,觉着这位小少爷倒是难得的厚道人,想起适才瞧见他额有假角,却是无水之螭,不禁心下暗道:“瞧着这位少爷怕是两代单传的命数,却不料情之一字上主的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然富贵无边,却心无所依,也是可怜。待此间事了,下月我当为他起一课,看看能否化解了才是。”

    其实求签不过是寻常的卜辞之术,真正占得准的,凭的还是他相面之术。他那一双天目乃是天赐,到底并未尽毁,每月尚能窥到几许天机。只是仅够十次,再多便不成了。

    几人签都求完了,待到解签时,元机子便垂着眼帘,先自嬷嬷手里接过了贞姐儿的签,瞧过之后便笑问:“不知这位小娘子想算的是什么?”

    方怀贞被众姐妹并方彦铭瞧着,赧然不语,半晌才轻声道:“亲情吧。”

    元机子捋着三撇胡子点了点头,佯装无意地拿眼角在方怀贞面上瞟一眼,这一瞬间,元机子那一对老鼠眼里,双瞳不再乱溜,内湛精光,须臾便收住,唇畔露出了然又唏嘘的笑容来。

    他晃了晃头,拿出惯用的半仙腔调道:“先说小娘子这副签吧,签文上依字面来看,似是个好签,尤其是‘上苍安排如意道,风来西北路东南’,顺遂得不能再顺遂了。若是小娘子求的是姻缘、家财,这都是个好签,偏你问的是亲情,那这情就尽皆顺着这风吹道上散尽了,叫无情天道收光了,真是可怜可叹。”

    方怀贞闻言心下一紧,十指紧紧攥入拳中。

    元机子双袖一震,决意在这几个小姐少爷面前显显自己的能耐,便不似以往般铺陈拽文,叹了两声,就敲着那根签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位小娘子怕是命中亲缘淡薄,无父无兄吧?”

    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就连对这求签之事并不感兴趣的方怀苓、方怀歆也十分惊讶,不知他是从何得悉。

    元机子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边敲边说,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那根签里敲出来的一样,娓娓道来,浑似说书一般。

    “小娘子乃是家族长女,却可怜三岁丧父,父爱之情就此根绝,所幸寡母腹中尚有遗腹子,为你母女依靠。”又是一片吸气声,元机子微微笑道,“看来这也教我说中了。可怜你这签文已经道尽了,你命中注定亲缘淡薄,乃是无父无兄无弟无母之相。就连你母亲腹中的胎儿也没熬到降生,便被你一脚踢落了。”

    “一脚踢落”这四字一出,诚如平底惊雷一般,所有人都惊呆了,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方怀贞身上。

    贞姐儿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才恍然了悟,只有事实如此,该当事实如此!

    她口中硌喽一声,便如一块木头般,直直倒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 )第5章

    贞姐儿这一倒,可吓坏了旁人。

    随侍的贴身嬷嬷慌忙将她扶起来一瞧,竟然已是唇畔挂血、面如金纸!方怀萱刚刚还为听到的八卦振奋,再一眨眼大姐就倒下了,那仿佛去了命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哭,拉着方怀歆直哆嗦。

    眼前的变故也让元机子懵了头,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捏着那根惹祸签子心道:“三清在上啊,瞧这样子,老子只怕又惹来了一场祸事!”心灰意冷之下,被方彦铭兜头一脚踹翻,秃头磕在石阶上,干脆晕了过去。

    方彦铭兀自不解气,头一次爆发出纨绔脾气来,一脚又一脚往元机子身上照踹不误,吓得骂人的话音都哆嗦了:“小爷让你说吉利话、吉利话,你却说的是些什么狗屁!”恨不能把他就墙头扔下楼算了。

    怀苓见场面一片混乱,贞姐儿的嬷嬷也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哪里顾得上别的,一跺脚,推了潘嬷嬷去抱起贞姐儿,奔下楼去寻人,随后又拉着歆姐儿和萱姐儿连跑带颠跟在后面。

    要说贞姐儿自打见了母亲,就心下郁郁不得开怀。这许多年来,她也不知想过多少理由,去解释聂氏对她的冷漠,今朝被元机子这一说,才把原因想到自己那未曾降生的弟弟身上,登时气血倒涌,蒙了心窍。

    原来那年方伯达的死讯传来时,聂氏腹中的胎儿已有四个月大。方伯达是武宁侯府获封世子的嫡长子,聂氏肚内的遗腹子若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可能能袭承世子位的。

    嫡长为重,就是闵氏这糊涂的,也看得明白。当是时,聂氏已经现了怀相,肚皮尖尖儿,后腰见洼,老道的医婆、稳婆都信誓旦旦定是怀男。闵氏也怕另生事端,当即抛下一切事情,将聂氏护得铁桶一样,对方伯达遗下的这点骨血视若眼珠子,就算方伯然闹出了和汪氏的丑事,她也全然顾不得了。

    贞姐儿那会儿不过三岁,最是懵懂无知,只记得大家都莫名痛哭,奶娘还说她是“可怜儿”,又不许她穿漂亮的纱裙,又给自己套上缟素的衣物,而娘亲却突然不见了。

    她问起娘亲去哪儿了时,奶娘就只是回答说:“夫人为姐儿等弟弟去了,只要接到弟弟了就回来。”

    为什么要去接弟弟?

    娘亲不要贞姐儿了吗?

    如今想来,那时心底的疑惑和难受,似乎还历历在目rds;。

    贞姐儿在潘嬷嬷怀里颠簸着,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焦急,想睁眼却睁不开。

    原本梳得齐整的发髻早已散乱了,湖碧色的攒珠绣鞋露在空中,随着潘嬷嬷的快步一颤一颤,她的心神也在这颠颤之中,随着杳杳追忆,飘落进了那个阖府着素的暑夏。

    那天的云彩好像格外多,层层叠叠,像是给日头蒙上了一层纱,和风徐徐,木槿花香,送来难得的清凉。

    她当时正在小园里扑蝴蝶,奶娘原本陪在身边,然后……好像有人来了,叫了奶娘去说话。而小小的她调皮地笑笑,好像期待很久了一样,竟然偷偷跑掉了。

    花园里有一条小径,是鹅卵石铺就的,绣鞋的软底踩在上面,会微微地硌脚。可是贞姐儿却不怕,她知道,沿着这里跑过去,绕过燕云亭,穿过垂花影壁,就会在那处的葡萄架下看见她的娘亲!嗳?可是……她为何会知道?

    哈,娘亲果然在这里!

    她就坐在那儿,肚子高高地耸着,葡萄叶的绿荫打在身上,显得她身形失调得可怕。娘亲的脸上没有抹粉黛,看见自己似乎有些惊讶,可是随后对她露出的笑容,却依然那样美,比木槿花、比云缎锦,比一切的一切都美丽的微笑。

    贞姐儿瞧着她,也笑了,笑了会儿,又莫名地恐惧得哭了。

    然后……她便一头撞了过去……

    “啊!”

    方怀贞突然睁开眼睛,嗓子里响起短促的尖叫,一直汪在眉睫间的泪水,瞬间奔涌而下。

    妙贤法师见她醒来片刻,又昏昏睡去,这才放下用来刺穴的金针,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让开了身子,对围拢过来的闵氏等人道:“小施主哀损过度,伤了心脉,只怕还需静养些时日,期间切不可再受惊扰,以免落下病根。”

    贞姐儿本就体弱,今次又气急攻心、心哀成伤,若不是相国寺的主持方丈不仅佛法精深,更精通医术,她甚至险些就此香消玉殒。妙贤法师十分仔细,又与其余人等嘱咐了日后的调理方子,闵氏等人自然无不听允。

    见贞姐儿醒来,闵氏放下了一半儿的心,这才顾得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结果几个小的将前因后果一说,险些把闵氏听晕过去。

    却说当年聂氏的孩子的确是被贞姐儿一脚踢中了肚子,这才流产的。七八个月大的男婴,落地时都有了细模样。长房唯一的希望竟然断送在了唯一的血脉手中,小产后的聂氏几度哭死过去,随后缠绵病榻数年。聂氏心思郁结久了,便钻了牛角尖,甚至连贞姐儿也恨上了,再也见不得自己的亲女儿。

    闵氏也极失望,尤其期间方伯然竟与汪氏有了首尾,世子的头衔也因长房绝嗣落而在了方伯然的头上,让武宁侯府再次成了京都勋贵间的笑谈。

    可闵氏虽然也心伤长子无后,却到底更在意活着的人。为防贞姐儿将来的名誉,她便下重手,将此事死死掩住。好在所知者不多,时日久了,连贞姐儿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可谁又成想,□□年过去了,贞姐儿都要议婚时,此事又被一个算命先生掀了出来……真是天命难测。

    闵氏到底性格坚毅,理清来龙去脉后,先命家丁将那被方彦铭踹了个半死的元机子狠狠收拾一番,威逼利诱堵上了他的嘴,随后丢了出去。若不是碍着佛门清净地,她都对元机子动了杀心。至于几个小姐少爷,自然无不吃了瓜落,连着方彦铭一起,各个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再不敢闹出半点风波。

    因着贞姐儿的事儿,方府一行人又在相国寺流连了数日,眼看着都要到年根儿底下了,这才匆匆驱车回了府里。

    此时京都的年味儿已经极浓了,沿街尽是叫卖爆竹、桃符、新历、春幡、春胜等物什的,因着前日又降了一场雪,街边还可见高门富户支的施粥铺子,力图让贫民乞丐也无虞过年rds;。

    因着当家侯爷人在边关,武宁侯府素来对救济布施等事便十分热衷,从不落于人后。尤其每年冬日,都是北关战事吃紧之时,年年腊月廿四的施粥便是闵氏最看重的大事。相国寺里耽搁的这几日,家中便无人主持施粥,也是闵氏急着回府的原因之一。

    事实上,今年靺鞨犯边,方毅被围、方伯轩失踪的消息也已经入了京。虽然方伯然在九门兵马司职位寻常,却也通过军中老关系得悉了此事,连忙送信给了闵氏。如今北边大雪封关消息滞后,饶是闵氏再如何担心,也只能凭借祈福等事寄托心中的牵挂。

    这是怀苓第一年在府内过节,闵氏搞出的诸多讲究她更是头一次见识,也算是开了眼界。

    腊月施粥以济百姓的事,她前世也曾主持过,以苏府的名门地位,甚至还会遣人夜深寻孤苦贫家,直接将银钱掷入窗内。

    然而,不管是前世的纤纤贵手,还是而今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小手,她都没试过参与制作腊八粥的过程,更没亲手处理过胡桃仁这东西。老实讲,就连这些壳子已经沤得有些软了的胡桃,她都是第一次见,更别提要拿特制的小锤敲开取肉。

    虽然讲究都是闵氏搞的,但具体落实却还是汪氏。比如怀苓分到的就是难剥的胡桃,对比起另一边歆姐儿的松子仁和萱姐儿的瓜子,高下真是立判,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胡桃实在难剥,起初不过敲了小半碗,就让人觉着腕酸手痛。但怀苓还是坚持了下来,只为了闵氏说的,将寄托着自己祈祷亲人安全的五仁,掺进布施的粥里,以此为方毅和方伯轩祈福。

    节前除了要剥五仁,几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要负责给全家长辈作腊药、制屠苏袋。像歆姐儿和萱姐儿二人,还要做贺卡送交好的小姐妹。好在如今先生们都停了课,到了往日上学时间,怀苓就拎着半袋子胡桃,坐在写字作画的书桌前,和姐妹们一起剥果仁。可惜贞姐儿病弱不在,让气氛有些低沉。

    方怀歆和方怀萱如今虽然依然不喜怀苓,可许是相处得久了,面上也便和缓了许多,至少相互增多了言语,哪怕是吵吵闹闹。

    别看小孩子年幼,他们的善意和恶意,都是最纯粹又致命的,可与此同时,小孩子也是最容易遗忘的生物,同一件事情很难记得太久。比如眼下这两个小的,就早已把当初合谋卖掉怀苓的事情忘诸脑后,只是那自私自利的秉性不会更改,时常坦然地笑话怀苓手拙,偶尔还抢她的果仁,以此捉弄于她。

    怀苓每每被烦到了,也会回敬二人,以一敌二也并不落下风,搞得中和斋里一改往日的文雅,时常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手里的活计竟然做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小年。

    这天早上,汪氏就突然遣人来寻怀苓过去。

    怀苓一进怀麓堂,就见院里乌泱站着二十几个小丫头,个个不过十岁上下,像一群呆雀儿,只知道埋头缩肩立在风里。待进了堂屋,果然见一尖嘴妇人涎着笑脸,领了七八个打扮齐整的女孩儿,在向汪氏一一推荐着。

    “夫人您瞧这丫头,一双手再巧不过的,盘金的绣活儿做得又快又好,十指都是拿仔油养出来的,绝对不会刮了好料子。您再瞧瞧这个,啧啧,可是个会调香的,沏茶养花也是行家里手……”那妇人嘴皮子爽利,眉眼乱飞,正说得热闹,忽然瞧见怀苓迈了进来,登时像被剪了舌头的老鸹,眼睛死死黏在怀苓脸上,心道:我的乖乖,卖了这许多年丫头,还道是再好的颜色也见过了,可今儿瞧着这位,才算是开了眼呐!

    汪氏乜斜了这牙婆一眼,心底冷笑,面上却摆着一贯的温润笑脸,对怀苓道:“苓姐儿快过来,难为你屋里人这么久没补齐,可恼了为娘?今儿个这许多丫头里,你瞧瞧哪个能入眼,先支应着过了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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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52章

    武宁侯府有开国之功,先祖又是土匪出身,率先攻破京都时,也不知背地里搜刮了多少财物。

    虽然如今真正的老底儿还都握在闵氏手里,汪氏实际能料理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就这些账面上的数目,也足够子孙挥霍无度了。

    可惜汪氏到底是小户出身,攒钱是一把好手,让她花钱就十分拮据。若是买卖些粗使丫鬟、婆子,她就甘愿唤这私牙贾婆,从她手里买些未经调|教的小丫鬟教着,也舍不得花所谓的“大价钱”找官牙。

    而今既然是给继女买人,自然也是贾婆来。

    贾婆可是汪氏的老关系了,她原本就住在汪氏娘家那条胡同里,不仅做些牙婆生意,还会给深宅奶奶配些催情、落胎的玩意儿,汪氏当年勾搭方伯然用的药里,可还有她一份功劳。

    她这等人,没关系尚且会攀扯出关系,自打汪氏当上了世子夫人,贾婆自诩立了大功,就更是抖了起来。

    下九流里像她这样“门子硬”的毕竟不多,她的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此前汪氏寻的“大黑牙”,也是通过她的门路。

    去年夏天南方发了大水,贾婆趁机弄了不少丫头,今儿听了汪氏召唤,连忙就把手里剩下的都给拢来了。

    可毕竟不过才将养了小半年,怀苓只拿眼一扫,就瞧见那所谓会调香的丫头脖子上下俩颜色,只怕一年前还曾下地里干活,而那被说成善刺绣的丫头更是不像样,无人发话下,她竟抬脸冲她讨好地笑。

    其余的几个,有手攥衣角的,有瑟瑟发抖的,甚至还有一个摇摇晃晃,像是站不住了的……比较起来,就连雪芽都比这几个像话。

    汪氏却像瞧不出似得,斜坐在酸枝木镶螺钿椅里,慈眉善目地和怀苓说着:“咱们家几个姐儿身边,惯例都是配两个嬷嬷,四个二等丫鬟。你今儿就再挑三个贴身盥沐的丫头,若是瞧着喜欢,再多买几个粗使的也成。”

    她顿了顿,又续道:“还剩的那一个缺儿,为娘想着,沁芳阁都是新人也不妥,何况老的老小的小,倒是香茹年纪虽然大点儿,在你身边呆了这许多时日,也是个妥帖的,日后掌个钗钏,帮着管教几个小的,还算能教人放心。”

    末了,望着怀苓身后的香茹,露出和蔼温柔的笑容来,“打明个儿起,香茹就领一等丫鬟的份例,好好儿的照顾苓姐儿,自有你的好处。”

    香茹闻言当即福身叩谢,喜不自胜。

    听到这里,怀苓哪里还不晓得,汪氏这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沁芳阁变成烂泥潭。

    贴身丫鬟与小姐日日相伴,既是小姐的耳目,也是小姐的脸面,于外人看来,丫鬟□□得如何,是最见闺德教养的。

    如今汪氏给她身边选这些个没规矩的丫鬟,再由她施恩的香茹管着,打的主意怕是不教自己又聋又哑,也要教她出门丢人现眼。

    汪氏的目光柔柔地落在她身上,等着怀苓应答。

    怀苓心道,自己便是拒绝了这次,怕也有下一次,反倒打草惊蛇,索性应了下来,倒也未尝不是个机会。便爽利地应下了,还干脆讨要道:“母亲既然给香茹涨了一等,那便不算二等丫鬟名额了罢rds;。”

    汪氏见她答应,自然也慈眉善目地笑道:“好好好,你说不算就不算,便让你多选一个。”

    说是多选一个,可眼前这八个女孩横看竖看,也没个过得去的,也不知道是和谁学歪了,不过是问了几句话,眼珠子就都活络了起来,恨不得眼神里长出手来,勾着怀苓选自己。怀苓不过随便问了些名字、籍贯,就觉得实在选不下去。

    她在这里犹犹豫豫,汪氏那边等吩咐的婆子还排着队。汪氏等不及了,干脆让贾婆好生伺候,自己匆匆去了厢房理事。

    怀苓见她走了,心里吁了口气,施施然坐下,吩咐贾婆道:“我见门外还有一些,干脆一块儿叫进来,让我瞧瞧。”

    贾婆为难道:“这……外面那些个都是干粗活的,还没怎么学规矩,这些才是夫人要的。”

    怀苓却横了她一眼道:“我想看就是了,你不叫人,难不成还要我自己出去吗?”

    她人虽小,眉眼一横却自带威仪,贾婆不敢再多嘴,忙出去将那些院子里的“呆雀儿”们叫了进来。

    二十二三个小孩填进来,堂屋登时站得满满登登。

    放眼一看,一个个棉衣打着层层补丁,缩手缩脚,小脸都被冻得青紫,虽然的确是做粗活的,可脾性还没被磋磨过,反而比先前儿的八个好得多。

    怀苓瞧着可怜,干脆一口气点了八个目光清澈,瞧着本分老实的小丫头留下,然后也懒得再与汪氏打交道,遣了香茹知会一声,就带了这些个小孩,像领着一窝小鸡崽似的回沁芳阁去了。

    等回了自己的屋子,怀苓让潘嬷嬷领着她们下去一番盥洗,然后按年龄大小排序,选了年岁大些的四个贴身服侍,依次起了名字叫香萝、香荷、香芝、香茴。小的四个则叫香钗、香钏、香钿、香镯,在外院洒扫。如此这般安置,沁芳阁才算是像了几分样子。

    怀苓也心知自己在府里毫无根基,形同寄居。不论是父亲方伯然,还是祖母闵氏,任凭血脉相连,也与自己相隔了九年时光,想要亲近也一时不可得。

    只是时间不等人。

    算算时日,再过两年,便是而今的礼部尚书苏裴敏之女苏玫及笄之年,若自己什么也不做,若历史无法改变,再然后,只怕便是方毅战死、方伯然袭爵、武宁伯卖女求荣了!

    然而如今,继母汪氏、继妹歆姐儿,甚至是萱姐儿,都在虎视眈眈,盼着自己犯错。如此情景之下,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哪里敢行错踏错。

    借尸还魂也罢,时光倒流也罢,辽东初醒时自己曾犯过的错,怀苓绝不想重蹈覆辙。

    她看着沁芳阁里的一应老少,心道,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

    ……

    这天也正是小年,家家户户祭灶神的日子。整个大周朝官员的春节休沐,也正是打这一天起。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在武宁侯府,祭灶神这项活动只能由世子方伯然做主祭,同方伯平一并,带着二房和三房的男丁送灶。

    陈列鼎食、拜祭灶神等等,虽然与怀苓无干,但施粥送善,却是女眷们的差使。怀苓和诸位姐妹忙活了这许多天,剥得手指尖都发疼的五仁,便是为了此事。

    待到天半黑时,方伯然便要带着三房众人前去拜见闵氏。

    祭灶虽然属于家祭,也不容疏忽rds;。方伯然就依循惯例,着了一身赭红方胜锦袄,曲裾黑缘,称着玉面缁冠,竟十分的风流潇洒。宸哥儿和歆姐儿一边一个依偎在他膝头,都着锦绣新衣,父子和乐融融,看得迈入房门的怀苓一愣。

    由于身边多了香萝这四个贴身丫鬟,怀苓此时出入起来乍一看,倒是和方怀歆阵势仿佛。方伯然瞧在眼里,竟然面露微笑,显然对汪氏的作为十分满意。

    至于香萝等人仓促上阵,脸上的僵硬,举止的拘谨,他却是半点瞧不出的。

    面对这样偏心眼的爹,怀苓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恭手听了他一番训诫,然后随着他们一家人熙熙攘攘便往上院去了。

    上院里此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尤其进了闵氏的堂屋,更是满眼的人。打怀苓来到侯府,今儿才算是头一次把家里的人见全。

    闵氏料理子女的方式,其实和那等山村老太太没什么区别,她偏认为一家人年节里凑在一起,就是要热热闹闹,不计较尊卑之分,才叫和和美美,才叫个好字。于是这一大家子过年时凑在一起,立刻便显出武宁侯府没规没矩的真相来。

    此时,丫鬟婆子都没被准许进屋,除了李氏依旧站在一旁伺候着太夫人,其他每个人都在凑堆儿说话。宸哥儿这年岁最小的,已经蹭蹭爬上了桌,抓了一块饴糖就往嘴里塞。闵氏偏偏还在一旁劝道:“多拿些,再多拿些!”歆姐儿和萱姐儿见状也不落后,抓着果脯盒子就分了起来,时不时还因口味打嘴架,此时方才显出几分小孩子的心性。

    汪氏和白氏全都不是高门出身,竟也不觉着如此混乱有何不对,显然这般过年都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片和乐里,自然显出长房母女的沉闷来。

    聂氏只挨着闵氏坐着,也不多言。贞姐儿却没坐在她身旁,而是独自缩在一处角落。

    怀苓瞧着她穿着一身红花团云褙子,却不仅没显出喜庆来,反而让人瞧着更觉单薄。小姑娘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衣裳穿在身上已经不太合身,就像是挑在竹竿上一样,有摇摇欲坠之感。

    怀苓久不见贞姐儿,十分牵挂,见状忙挨了过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打怀里掏了一个屠苏袋来,期期艾艾地递给贞姐儿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专门给姐姐的,姐姐可莫要嫌弃。”

    贞姐儿低头一瞧,见袋子上拿金线绣着辟邪的五毒,针脚细密,绣工精湛,袋口还用五色线扎成百事吉结子系着,还打了一条攒心梅花的络子,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她想到歆姐儿和萱姐儿打一进门都没有和自己言语,反而是这位刚结交不久的二妹还记挂自己,登时觉着眼底发热,轻声道谢后,便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两姐妹都是冷清的性子,贞姐儿又不愿多讲病后的日子,见怀苓还有几人不识,便小声与她分说道:“那边和你爹爹说话的便是二叔,你应是没见过,哦对,你应当唤他二伯的。喏,他身边个子最高的就是二房的修哥儿,矮一些的是昌哥儿。”

    怀苓瞧去,二房的这两个哥哥瞧着一个十一二岁,容长脸,一个□□岁,微微发胖,眉眼倒是都和李姨奶奶相像。

    屋里的热闹还在发酵,祭灶的吉时便要到了。

    闵氏口拙,也说不出什么长篇大论,只板着脸吩咐方伯然道:“你父亲常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一丝一缕,须念物力维艰。我们方氏起于微末,列祖列宗姓甚名谁都不可考,两代之内积蓄如此家业,当感念上天的恩德、先祖的不易,祭祀时必诚心敬意,不可怠慢。”

    方伯然大礼应诺后,男男女女分便作两拨,各奔东西。

    今夜阖府处处高悬花灯,映照得明如白昼,恍然间竟似元宵节一般rds;。怀苓与贞姐儿等女眷,尽皆跟在闵氏身后,各自手捧着亲自剥出的五仁、箕豆、米食等,前往仪门处。

    刘大力领着一批护院,担着一担担粥等在此处,随后由闵氏亲手将诸女手中的物什投入粥后,再由他们担到朱雀大街上支锅加热,散给孤苦艰难之人。

    怀苓一路瞧着看着,只觉得处处新鲜。

    方家这一套过年的规矩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和怀苓所知的许多地方都有出入。

    搞得她甚至忍不住胡乱猜测,难不成这都是方家那位土匪先祖胡诌出来的规矩?又不太像。毕竟闵氏一举一动都十分认真,严谨得很,是真当成一件和“礼”字相关的大事来做的。

    她第一次觉着不对,似乎……这出了名没规矩的武宁侯方府一族,有一些不寻常。

    ……

    ……

    讲究奇怪的小年夜就这样过去了,汪氏还要继续忙除夕,终于休沐的方伯然也忙着和他那为数不多的官场朋友玩乐。

    大人们各有各的事忙,倒是除夕之前,闺学还放着假,几个女孩儿是彻底没了事做,这才有了几分要过年的感觉。

    怀苓正高兴不用再剥胡桃,能倒出时间来调|教八个香丫鬟时,却没想到还有人闲不住。

    原来萱姐儿素来贪玩,见自己的两个哥哥好不容易也闲在家里,便闹着修哥儿和昌哥儿领她一起玩。

    俩男孩儿哪儿耐烦带她,为了躲这麻烦,早早约了隔壁铭哥儿出去。不料方彦铭反而成了叛徒,倒怂恿着修哥儿回府,带妹妹们来清河公主府玩耍,还特地嘱咐,一定要带上苓姐儿。

    这一下,就连小点儿的方彦昌都觉出了不对来,反问他为何处处关心苓姐儿。

    方彦铭挠了挠头,心下也知道绝不能说自己是喜欢看这位苓妹妹的笑颜,只好赧然地说了另一个理由:“听我娘说,前面的那位三叔母小时候待我极好的,苓妹妹却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我总觉着她很……孤单。”

    他又苦笑着补充道,“你们看我家里,祖母和母亲每天不是礼佛,就是枯坐,除了几位皇子表兄,竟没什么人来往。便是要过年了,府里也淡淡的,没意思得很。请几位妹妹来顽,也算是给这院子填几分热闹,加几分年味儿,想我母亲定是极喜欢的。”

    方彦修和方彦昌对视一眼,背地里却忍不住感叹道:“铭哥儿这心肠也太好了。”

    要知道修哥儿和昌哥儿因着是庶出二房的,在学馆里也是被不少人排挤,偏方彦铭惦念着同气连枝,与他二人同进同退。铭哥儿头上有清河公主这位老祖宗,便是皇子也要唤他句表弟。有他罩着,哥俩才慢慢地打开了局面。而今想着苓姐儿是幼年丧母,方彦铭则是年幼丧父,或许铭哥儿就是因此,对苓姐儿同病相怜吧。

    事后方彦铭反而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真不错,扭头还真的求来了母亲甄氏的请柬,亲自送到闵氏面前,请她做主同意让四个姐妹去隔壁热闹热闹。

    这一下,不说萱姐儿和歆姐儿喜出望外,就是汪氏也十分高兴,特特儿地开了自己的妆奁,给歆姐儿捡了一支卿云拥福挂珠挑心,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地讨好那位地位超凡的叔祖母:“若是她老人家能说你一句好话,我的歆姐儿,日后为你寻门好人家便不用愁了。”

    怀苓对这件事却不热衷,她前世就曾见过这位皇室里难得的长寿公主,并不认为这几个所谓侄孙女,能讨好到那位冷硬得像块石头的老人。

    不过说起来,反而有一件事怀苓直到这时才发觉奇怪——方彦铭俊秀知礼,又有皇室血脉,不知为何,她前生却从未听说过此人rds;。

    莫非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怀苓胡思乱想一番,不得其解。不料第二天临出门,贞姐儿又遣丫鬟来告病不去。若不是怕太过失礼,怀苓几乎都想调头回去了。

    ……

    ……

    清河公主府虽然和武宁侯府同宗同族,却处处带着皇室的气息。

    怀苓打一进门,入目的不是一举一动都刻印着宫规的婢女,就是阴柔肃然垂眉敛目的内侍。

    作为敕造的公主府,这里自然是内务府的手笔,院落布局,影壁楼亭,相似的结构造型,恍惚间几乎错以为自己再次回了东宫。

    方彦铭亲自等在仪门处接人,他罩着一袭青底碧色福纹披风便服,对襟膺着玉葫芦做的纽,一贯的俊朗无涛。只是一瞧见来的三位妹妹不止妆容隆重,歆姐儿甚至还着了身缂丝织就的六幅月华袄裙,让原本准备带人去湖上玩冰戏的铭哥儿也绷不住犯了愁。

    修哥儿和昌哥儿见状都幸灾乐祸,十分光棍地摊手道:“都说了是来玩的,她们非要这么穿,我俩也拦不住。”

    方彦铭想到湖上都已经提前布置停当,只得笑起来道:“却是我的不是,只记得请你们来,没提前说是要玩冰戏。也罢,我们先去见我娘吧,我去拜托她想想办法。”

    公主府原来分了东西两个跨院,清河公主一个人占了较大的东跨院,同样寡居的儿媳甄氏则带着方彦铭住在西跨院。

    却说第一次进公主府的歆姐儿,越走越觉得这府的空气都好似和自己家的不一样,哪怕并没有人关注自己,也依然让人感觉周身紧绷绷的,莫名紧张。她虽然很想问问为何不去拜见公主,却在这样的气氛下踌躇不敢开口。就连粗神经的萱姐儿,也胆怯地握住了歆姐儿的手。

    唯有怀苓,安步当车,一举一动依旧闲适有礼,令往来的内侍都忍不住侧目,觉着这位的仪态和气度,竟和宫里的主子们差不多。

    不过等方彦铭领着几人到了西跨院,一切就都不同了。方才那些让人背脊发毛的侍从、女史全都换成了笑意盈盈的丫鬟和婆子,一个个儿热情得不行。萱姐儿也立刻精神起来,左顾右盼,神气活现起来。

    等到见着铭哥儿的母亲甄夫人时,几个小的已经都恢复了往日的活泛,纷纷嘻嘻哈哈地与甄氏见礼,你一言我一语,逗得甄夫人笑不拢嘴。

    方氏一族都有难得的好皮相,就连萱姐儿的那张黑脸皮,也还算五官端正,若配上笑脸,其实也称得上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更别提如今芳姿初现、惹人怜爱的怀苓了。

    甄氏寡居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孩子,自然心软得很,听儿子说想给几位堂妹找冰戏时穿的衣裳,立马一口应诺,指挥了人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三套箭袖夹衣。

    她口里还温温柔柔地嘱咐道:“这些且拿去穿罢,都是铭哥儿小时候没上过身的衣服,冰上寒气大,一定要遮蔽严实,切莫因贪玩而伤身。”扭头又叮咛铭哥儿等三人道,“冰戏的刀锋也危险得很,你们都是哥哥,一定要小心为上。”

    甄氏几乎刷满了几人的好感度,一声令下,众人连声应诺,随后等怀苓等人换好衣物后,便在铭哥儿的带领下,呼啦啦地奔向后院的池塘。

    甄氏站在身后,目送他们蹦跳着跑远。

    知子莫若母,任凭方彦铭如何掩盖,甄氏也一眼瞧出他内心里对怀苓的渴慕。想到二人的堂亲关系,甄氏不由得身子一歪,倚在门前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热闹之后的孤寂,反而更加说不出的冷酷无情。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 )第53章

    大周的京都位于北方,四季分明,冬季尤其漫长,冰戏便自然成为京都小孩子们最喜爱的游戏。院子里圈块地方,泼上水去,都可以灌注成冰场,更不要提自家有池子的了。

    公主府的花园就占地颇大,那池子几乎算是一个小湖了。近日来连降两场大雪,数九以来,朔风凛冽,正是湖面封冰的时节。打前一夜里,仆从们便清理出了一大片湖面,在其上反复泼水,浇灌成平滑的冰场,还有手巧的匠人,将雪塑成各色雕塑,围在冰场四周,颇费了一番心思。

    歆姐儿和萱姐儿虽然也玩过冰戏,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冰场。至于前世一行一动都被礼仪标尺卡着的怀苓,更是从没作过冰戏。

    几个小的连声赞叹,让方彦铭也颇为自得。

    要知道,公主府的这处冰场,其实在京都城的勋贵子弟间,也是颇有名气的。毕竟除了宫中的太液池、西水门外的积水潭,满京都城谁家也没有这么大的池子能做成冰场。只是身份足够,冬日里能受邀在此玩耍的,实在不多。

    修哥儿和昌哥儿自然来这玩惯了的,两人用不着旁人招呼,已经率先跑到湖畔设置的冰床上,挑了合脚的冰鞋,便轻巧地滑入场中,拿着蹴鞠耍了起来,身姿矫健,迅如飞羽,显然都是冰上好手。

    方彦铭却及有耐心,留下陪着三个妹妹,还让一个伺候溜冰的内侍上来,带着女孩儿们选鞋。

    这名内侍着了黄栌色絮丝绵的棉袍,细长的眉眼,轻声细气地说道:“二位小娘子且坐到这里,由奴来比试合脚的冰鞋。”他语气温柔,声线细腻,不似男声的发音,一开口就吓了歆姐儿和萱姐儿一跳。

    她二人过去从未见过内侍,尤其萱姐儿,年纪太小不知就里,脸上还带出了鄙薄。

    那内侍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也不多话,手脚麻利轻巧地帮两人穿好冰鞋。然而轮到怀苓时,怀苓却赧然道自己不会冰戏,便不下场了。

    萱姐儿登时就嘟了嘴巴,大声道:“二姐姐真扫兴,都到这里了,又说自己不会玩。”

    歆姐儿掩唇轻笑,拉了拉萱姐儿,一贯的小意体贴道:“四妹妹别乱说。二姐姐,冰戏一点都不难,滑上两圈就能会了。”反正只要摔个十几、二十次,待到鼻青脸肿,也就差不多了。

    方彦铭凑了过来,听到怀苓不擅冰戏,却登时双目闪闪发亮,瞧着怀苓开心地笑道:“苓妹妹别怕,一会儿我带着你,保证不让你摔到rds;!”他一边许诺,一边心里欢欣雀跃,心道这下可算是能和苓妹妹两个人一块玩了。

    然后便令那内侍给怀苓穿上双刃的冰刀,如此鞋底并行双齿的,较容易啮住冰凌,不至于频频摔倒。

    饶是如此,怀苓双足刚及冰上,脚下传递来的不可控制感,就让她想起了在辽东时,被顾戚园和洪犇绑上爬犁的恐惧,登时惨白了脸,活似块木头一样,小腿僵直,不敢擅动,只觉得随时就要倒下。

    方彦铭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冰鞋也不穿了,羊皮毡靴直接踩在冰上,急急握住怀苓的手,轻声细语地劝她道:“苓妹妹别怕,放松一些,先别去想脚下,你且抬头看着我。”

    怀苓闻言只好颤巍巍地看向他,抬头已是眉间紧蹙,双眸泛红。

    方彦铭望着她紧绷的小脸,双手间传来女孩的颤抖,更是只觉得她可怜又可爱,心下绵软一片,哄劝道:“我扶着你呢,你只管放松身体。”

    然后小心翼翼地擎着她的手,拉着她缓缓向前行了两步。

    前行的力道传至足下的冰刃上,却完全不受怀苓控制,立时曲里拐弯起来,惹得怀苓惊喘连连,死死握着方彦铭的手,连声叫道:“别!别!铭哥哥——!”

    这一唤,倒是让方彦铭笑得见牙不见脸,飘飘然起来,甚至拉着怀苓又行了两步,一边呵护着,一边巴不得她再多喊两声。

    方怀歆在一旁看了,暗暗咬了咬牙,心里打翻了醋瓶子。以往她的乖巧可人,在萱姐儿的衬托下,最讨几位堂兄弟的呵护,不想怀苓一来,就把她二人全比了下去。

    方怀歆不禁心道,难不成长得好看,就处处如意不成,苓姐儿才回来几日,竟然就让铭哥儿这样护着,实在太可恶。

    她有心上去“帮”怀苓摔几个跟头,却被只顾着玩的萱姐儿拖着去滑圈,只能嫉恨地看着方彦铭和怀苓远远地留在湖边。

    方彦铭对此浑然不觉,一边扶着怀苓适应冰刀,一边看着怀苓莹白的小脸,正是心猿意马,巴不得她们都走远些,整座冰场就剩下自己和苓妹妹二人才好。

    他那副色与魂授的模样,落在远处芙蓉阁上的人眼中,几乎可以称得上“□□熏心”了。

    遥遥望着池上的热闹,李符卿的凤目里摄着寒光,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出来这么一次,就看见了如此“风景”,扶着围栏的手不觉慢慢紧绷起来。

    垂手站在他身后的丁霖眼皮不禁跳了起来,心道:我的郡王爷哎,您别忘了您今日可是来看姑母的,小心别又把别家的栏杆掰下来了嘿,不然您那身娇病弱的模样可就穿了帮了!……咦,我为什么要用又?

    这时一位深衣女史行了过来,算是救了那岌岌可危的木栏,她恭谨地对李符卿道:“公主吩咐,隔壁暖榻已经备好,请郡王爷安心去休息吧。”

    李符卿徐徐转身,正逢一阵风吹过,拂起他额畔的碎发,也浮动了他闪烁的双眸。

    这少年正是舞象之年,可瞧着竟如扶风弱柳,美玉般的容颜不输潘安宋玉,却暗暗透着病色,让那女史只是望着,就心生怜惜,不知怎地,竟觉着瞧了这位郎君,就恍惚想起公主最喜爱的那只天青釉色薄胎汝窑梅瓶来,一样的挺秀俏丽,清淡含蓄。

    李符卿淡淡地看着这位女史,张口却问道:“我瞧着那边似乎有人在作冰戏,可是姑祖母家的那位表弟?”

    那女史顺着他所指看去,稍加分辨,便笑答:“的确是铭哥儿。”

    李符卿唇畔泛起一抹笑来,柔声道:“既然铭哥儿在府上,我倒不妨见上一见。”

    去哪儿见?也去冰场?丁霖慌忙在一侧开口拦道:“冰上寒重,您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rds;。”

    我的爷,您可别忘了,您从宴上避开,用的可是闻着人喝酒就觉着晕的借口啊,还是赶紧去客房歇息去罢!

    李符卿却对此不置可否,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请姑祖母唤表弟来见吧。”说罢,袍袖一甩,竟抬脚下了楼去,往宴客厅去了。

    他脚下这座芙蓉台就建在公主府内地势最高处,上铺莲花瓦当,下设芙蓉纹方砖,帷幔重重,造得尤为富丽辉煌。

    据闻清河公主李谈香年轻时喜好歌舞,常在此处宴客,通宵达旦,莺歌笑语,纸醉金迷。

    然而后来驸马方延英年早逝,李谈香也心灰意冷,再没心思观赏歌舞,这才从此闭门锁户,专心抚育独子方伯昀。不料方伯昀体弱多病,铭哥儿降生次年,也撒手人寰。

    如今年华似水,春去秋来,当年曾在此受过清河公主宴请的客人更是老的老,散的散,此地就愈发地清冷了。

    也就是今日,芙蓉台上才难得的有了人气。

    年已半百的清河公主李谈香,今日难得一身盛装,穿着绣牡丹纹浅黄绢面绵袍坐在堂内,破天荒地脱了往日的皂黑,花白的头发也仔细地挽了圆髻,戴着一顶镶宝石碧玺凤冠,一双虽然精心保养,也不免皮肤松弛的手里,正执着荔枝酒,一边闻着杯中的清香,一边同席上的另一位华服男子笑道:

    “如今怕是也只有继儿你还记得,我最爱喝这岭南的荔枝酒了。”

    “姑母喜食荔枝我怎么能忘了呢?我打小就喜欢向您讨这荔枝酒喝,还曾醉倒在太液池边呢。”那中年男子露出怀念的笑容来,然后又拍着自己那把衣服撑得满满的肚子苦着脸道:“只是如今我胖成了这样,怕是姑母那时能知道,一定没那么疼我了。”

    李谈香闻言莞尔,笑道:“你且胡说,你这是心宽体胖,想你在山西封地,有娇妻美妾侍奉,草场滩涂家资巨万,不像我这样,枯坐一生,清静寂寥。”

    “姑母切莫如此说,听说您膝下还养着一位贤侄,叫铭哥儿的,不知今日为何不见?”

    李谈香举杯贴唇,浅浅酌了一口,轻描淡写道:“铭哥儿还小,性子顽劣,今日就约了人出去顽了,真是不巧。”

    与她对坐的便是李符卿的父王,晋王爷李继。

    天下李姓皇族虽多,却唯有李继是当今的嫡亲兄弟。

    虽然碍于太|祖定下的规矩,李继成年便封晋王,前往山西封地,等闲无法回京。但当今圣上对他却格外优容,不仅招了李继的世子李城乐入国子监读书,还拨了小汤山上的一处官家温泉宅邸,与李继次子李符卿养病。

    李继自幼喜好商贾之道,极擅经商敛财,圣上乐得见他与富贾争利,甚至连山西的盐引都由他插了一手。如此暴利自然养得李继的私库比他的身材更加肥硕。

    近年皇上年纪渐大,一场风寒之后身体转弱,于朝政上也渐露疲态,与此同时又逢大周边关动荡,内政靡费,国库银两独力难支。也不知道是哪个进言,让皇帝想起了这位富可敌国的晋王爷来,动起了兄长有难弟弟支应的主意,便在这年关之际,下旨令其奉召入京,共度佳节。

    这位晋王爷也是光棍,打从接到圣旨起,就携家带口往京城赶,一路又大把的银钱洒了下去,天南海北的年货置办了一车又一车,人一到了京,就住进了十王府,真是再守规矩不过。

    不过李继到京两日来,深居简出,除了关爱两个儿子之外,却唯独求了这道恩旨,前来探望他的嫡亲姑母清河公主rds;。

    清河公主是先英宗皇帝的嫡亲妹妹,与今上和李继关系都极好。

    这姑侄二人论来此时也已有近十年未见,自然越聊越投机,推杯换盏下,几番泪洒袍袖。

    相谈甚欢之后,李继又自袖中掏出几份银票,轻轻推到清河公主面前,他虽然也上了年纪,可因为脸又圆又胖,反而没多少皱纹,一笑起来诚如弥勒佛一般,讨好地笑道:“自姑母委我帮您打点清河赋税至今,业已十年。侄儿幸不辱命,年年收益倍增。这是今年帐上的盈余,我使人存在几家银铺里,请姑母一观。”

    李谈香眸光一闪,见堂中只有自己的贴身婢女伺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这才拾起银票扫了一眼。

    然而其上的数字之大,立时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这……”

    李继正期待地看着她,李谈香的话头,却被突然推门而入、去而复返的李符卿打断了。

    见是这位病弱又俊美的侄孙,李谈香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手上轻描淡写地将银票放下,口里温和地问道:“你这孩子不是去歇息了吗?怎么,头不疼了?”

    李继也皱着眉头,冷声道:“几年不见你,怎么连点规矩都没有了?进门也不通报。”

    李符卿瞧堂上姑祖母和父亲之间似乎有些不对,猜测自己可能是打断了父王的话头,面上立刻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来,恭谨地回道:“外间寒冷,一出去便清醒了许多。然而我瞧见姑祖母后园里有人在作冰戏,听说便是铭哥儿。”

    李继闻言挑了挑眉,想起适才姑母似乎是说——铭哥儿不在府上?

    他的目光移到李谈香脸上,果然见她面露尴尬,心下登时不快。

    李谈香心道,铭哥儿说要招待人来,竟是跑去作冰戏,还被这人瞧见,怎地这般不巧。口里只得道:“哦?我还道铭哥儿出门去了,既然如此……盏心。”她身后的一名婢女垂头应是。“你且去瞧瞧铭哥儿可有空闲,请他来陪六安郡王坐坐。”

    李符卿十分乖巧地道:“我便和这位姐姐一同去吧。”然后便再次告退,不再管身后两位长辈之间的微妙气氛。

    见他出去,李继手里把玩着酒杯,微微笑看清河公主道:“姑母似乎年岁果然大了。”

    李谈香脸色丕变,堂上和乐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

    她冷冷一笑,将适才盖在桌上的银票执起,抖了抖道:“不是我年岁大了,依我看,是你的心大了。”

    那纸上数额之巨大,足以抵减辽东一年军费。

    李继的脸上虽然依然在笑,给人的感觉却一改适才的温和,反而带了几分肃杀:“姑母这话从何说来?去岁年景好,我以您封地的赋税赁了一辆海船,有幸得赚,这才有了这些。其中还有一半并为回本,是我自掏腰包填补上的。我难得回京,不过是想亲自让姑母高兴高兴,姑母如此,却是伤了我的心。”

    李谈香瞧着李继的神色,心中冰凉一片,实在后悔当初不该放下庶务,将清河封地的诸多事宜,委给李继。

    李继的封地在山西,清河则在河北,两地不仅相邻不远,清河更紧挨运河。近年来她才觉着清河似有不协,修书与李继,想要讨回封地财政,却被李继摆了一道,一口气补了数年的赋税,如今李继更是亲自送上这巨资,竟不知是动了什么样的心思。

    芙蓉台的地龙烘得大堂温暖如春,姑侄二人对视的目光,却暗含着无限冰霜,许久不见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