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7K越人歌
从小在梦里他就常看到那棵树。那棵树不知道有多大,不知道有多高,也不知道它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树干有那么粗,树叶有那么密,连天都遮住了。
在树下的时候他总觉得特别安心,温暖,就象……在母亲身边一样。
但这一次与之前都不一样。
这树,开花了。
雪白的花,开得繁盛而烂漫,就象是落了一树的雪。
然后那花慢慢变做粉红,红色越来越深,最终成了如血一般的殷红。
风一吹,花全飘了起来,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鲜红的雪。
晓冬忽然间睁开了眼,一头冷汗的惊醒过来。
金风一吹,满山的叶子该黄的黄,该红的红,该落的落,一眼望去错落疏朗,天显得愈发的蓝,越发的高,也越发的干净。
这是云晓冬在回流山的第一个秋天。他是春天时上山拜师的,春夏秋三季攒起来也有半年辰光了,可还时时觉得自己不是回流山的人,象是做客。
师傅李复林门下有不少弟子,正式拜师算是入室弟子的只有五个。大师兄姓莫,单名一个辰字,可云晓冬从上山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他,他上山的时候大师兄就被师傅差遣下山去办事了,路途想必十分遥远,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行二的师姐姓王,因为师傅赐了一把玲珑剑给她,所以本来的名字不用了,改名就叫玲珑了。接下来是三师兄姜樊,师傅一唤他就是樊儿啊,不知是不是口音的事儿,听着总象是在叫饭儿,所以三师兄的诨号就叫饭儿,从上到下大家都笑嘻嘻的这么叫他,他乐呵呵的也不生气。
他三个都是打小儿就在山上的,无父无母,襁褓中就被师傅收养了,师徒情分自然不一般。
相比之下,四师兄陈敬之和云晓冬两个都算是半路出家了。四师兄家在一个叫道安的地方,离回流山千里迢迢,听说陈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不知道四师兄为什么到离家这样远到回流山来拜师学艺,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云晓冬原本是跟着叔叔生活的,叔叔与师傅是故交,他旧伤复发,忖度着自己撑不下去了,拖着一口气上了回流山,把云晓冬托付给了老友就咽了气。
师傅看在老友的面子上,收下了云晓冬这个天分不佳的弟子,云晓冬就在回流山住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半年。换上回流山弟子们穿的青白二色道袍,梳个道髻,看着和其他人都一样。
可是云晓冬总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连睡觉时候说梦话的腔调都一点儿不一样。
一套入门剑法练了几个月了,招式算是练熟了,可是三师兄和他喂招的时候,总是隔个几招就要提醒他一句:“师弟,你用的这是剑,可不是刀。”
连最宽和的三师兄都这样说,说明他大概天生就不是个学剑的料子,要在师傅面前施展的话更是丢人现眼。
他想叔叔,想家。他也知道,叔叔已经没了,家也没了。
可他又做不到把回流山当成家。
入门剑法当然不会由师傅亲自传授,玲珑师姐脾气急躁,一遍两遍教不会,第三遍她就怒发冲冠了,这套剑法是三师兄教他的,也就三师兄有这个耐心,一遍又一遍的教他,也不嫌他蠢笨,还拿自己刚上山时候的糗事安慰他。
“师兄我啊,这套剑法也学了近一年呢,那时候是大师兄教的我,今天教了,我会了,第二天一醒就不记得了。后头学了,前头又忘记了。师弟你已经比我那时候强多了。你看我这样的资质都能学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也必定能学会。”
三师兄这样说,云晓冬没办法,只好一招一式努力习练,把过去练刀法的架势硬生生改掉,然而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呢?
一早起来练过功,三师兄又给他送来两套换洗衣裳,厚厚的包了一个大包袱,说话间还很不好意思:“师弟,我寻了两套衣裳给你,因为山上的衣裳都不太合身,这衣裳是新的,我寻了一位师妹替你改过尺寸,你且将就穿。”
云晓冬连忙向三师兄道谢,三师兄送完了衣裳也没立时就走,又跟他说了几句剑法,讲得兴起还比划一番。等三师兄走了,云晓冬把衣裳翻出来试了试,玲珑师姐又来了。
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六七岁,身形亭亭玉立,鹅蛋脸,一双眉毛又黑又浓,眼睛格外有神彩。
“师弟师弟,我带你去山下逛狂去。”
云晓冬一句“不去”没来及说出口,师姐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山下今天逢集,可热闹啦,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有。我和你说,双沟桥那一家丸子汤最地道,还有桥东面的那一家包子铺,肉包子、素包子都特别香。我看你这半年长高了一截,原来的鞋袜子都不合脚了吧?趁便买两双回来好穿,眼看着天要冷了。我和你说,山上天冷的早,这几天都落霜了。”
玲珑师姐说起话来象放鞭炮,一刻不停,云晓冬一个字都插不上,也不知道师姐力气怎么这么大,抓着他的那只手跟铁钳子一样,挣都挣不脱,说话功夫已经被她拉着出了门。
是学武的姑娘力气都大,还是二师姐确实天生神力啊?
两人在门前头遇见了四师兄陈敬之,他看样子又到山顶练剑去才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见两人从门里出来愣了一下,迎上来问:“师姐这是要出去?”
玲珑说:“下山逛逛,小四你也一道去啊?”
陈敬之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师姐和师弟也请早去早回,免得师傅回头又挂念。”
玲珑摆了摆手:“师傅不在,昨儿夜里就下山了,今天是肯定不会查点你的功夫。”
下山的时候玲珑同他说:“小四太拘泥古板啦,就算硬拉他来玩,他也闷闷不乐的,平白让人扫兴。我跟你讲你可不要学他那样子,小小年纪跟个老头子一样。”
这话让他怎么应呢?
云晓冬只好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既应付了师姐,又没有明确的赞同说四师兄就是象个老头子。
回流山下头就是个镇子,隔个十天八天的就逢一次集,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就显得格外热闹。玲珑带他去吃了那个地道的丸子汤,还从外面买一个大蹄髈,卤的红通通的,用油纸包着塞给他。那个蹄髈比晓冬的脸还要大,他横看竖看都没找着好下嘴的地方,只好装在布兜里带着。
师姐多半是常来,卖丸子汤的老板都熟悉她了,多送了一张饼,还对晓冬说:“客人听着不是本地人啊?”
瞧,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看出他是个外来的。
这个一言难尽的蹄髈就不说了,玲珑师姐还乐滋滋的带他去听戏,就在镇东头有个戏台子,逢着赶集的日子就有戏听,唱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懂,就一个老生、一个老旦,在上面哭哭啼啼的,站到腿都有些酸了,他才恍惚听懂一点。原来台上这两个人不是老两口,是母子关系,为着儿子媳妇孝顺不孝顺掰扯了这么半天。
戏台子下头有人卖吃食,玲珑给他买了两块煎豆腐,一个劲儿劝他:“吃嘛,这个很好吃。”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块,另一块就往他嘴里填,眼看他再不吃豆腐就能塞到鼻子里去了,他只好张嘴。
可是……可是这味儿怎么这么怪?
“臭吗?”玲珑理所当然的说:“臭豆腐当然臭了。”
已经吃到嘴里了他也不能给吐出来,都不知道这块豆腐是怎么咽下去的。那个大蹄髈他最后也没吃,沉甸甸的又带回山上去了。
上山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头疼,觉得可能是今天在外头吹了风了,结果一回去就躺下了,晚饭也没吃,浑身火烫,又吐又泄的折腾起来。
他病的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给他喂水,刚一咽下去就又全都吐出来了,身上火烫火烫的,脸直往上墙上贴,就图墙上那点儿凉。有人把他拽回去,他哼哼着带着哭腔,还要挣开了再去找墙。
身旁围着的几个人本来为着他生病着急上火的,看他这么样撒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还是三师兄说:“到底还小呢。”
一想着他唯一的亲人才过世不多久,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回流山上,跟谁都说不来话,三师兄就觉得这个小师弟挺可怜的。
今天玲珑特意带他一块儿下山,也是想让他玩一玩高兴高兴,总待在山上闷闷不乐的,下山起码能散一散心。可是没想到好心把事情办坏了,他们几个都不通医术,师傅和大师兄又都不在,这会儿天晚了也没处去请人来给他瞧病,不知道他究竟是着了凉还是吃坏了东西,可是人烧的这样厉害肯定是病的不轻。
“我从丹房里找了几样药,可是不知道哪样对症……”陈敬之掏出好几个瓶瓶罐罐。
姜樊摇了摇头:“不成,不号脉药可不能乱吃。”回流山上也有山民猎户,他们有伤病也曾经过来求过药,但这药师傅从来不会轻易给。外用的还好,内服的一定要确定是什么病况才会对症下药。
小师弟现在病因到底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受凉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能胡乱给他药吃?
玲珑最是着急:“要不,我带师弟下山去吧,去镇上找郎中看?”
由不得她不急,本来她带师弟下山是想叫他高兴高兴,可没想到好心办了错事,现在师弟病的厉害,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姜樊摇头:“不成,今晚连月亮都没有,风又大,鱼背坡和木索桥那里都太危险了不能过。”
要是能行,他就带师弟下山去了。
不说夜间山路难行,就算到了山下,回流山山脚下这个小镇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正经郎中,就一个能治一治跌打损伤,这么小的镇子,百余户人家,哪里会有什么高明的郎中?要是有,镇上的人生了重病也不会到山上来向师傅求药了。
“可是师弟这样可怎么办?”玲珑都要急哭了。
姜樊想了想:“我去打盆温水来,给他擦一擦手和脚。”
这样好歹也能让热度降一降,不至于象现在烧的这么厉害。
玲珑抢着起身:“我去,我去端水。”
姜樊看她抢着去了,对陈敬之说:“陈师弟,你先回去歇着吧,时辰也不早了。”
陈敬之摇头:“师兄,我在这儿还能给你搭手帮点忙,师姐毕竟没有我方便。”
他不说,姜樊还没有想到。
可不是,师弟虽然小,可也是男女有别,让师姐在这儿才是多有不便,等下脱了衣裳给小师弟擦身,这活儿也不能让师姐来干啊。
姜樊深以为然,点头说:“很是,多亏你提醒我。”
他是在山上长大的,大师兄和玲珑师姐也是一样,对于礼法、对男女之防就没有山下头的人想的多。
陈师弟才来了一年多,以前在他家里也是请过先生读过诗书的人,想事情确实是比他要周全。
等玲珑端了水来,姜樊找个理由打发她到隔壁去,自己挽起袖子,和陈敬之一起替已经烧的满脸通红神智不清的小师弟解开衣裳,拧了手巾替他擦拭降温。
不擦不知道,这一沾上手,姜樊越来越是心惊。
小师弟浑身火烫,哪怕姜樊没跟师傅学过号脉,也知道烧成这样很不妥。
他可听说过有人因为高烧不退,后来烧坏了脑袋变成白痴的。
师傅走时一切明明都好好的,师傅怕玲珑师姐性子不稳重,还特意交待他,要好生看顾好师姐师弟。可是才不过半天功夫,师弟就病成了这样。
姜樊急的不行,他本来就生得有些胖,明明是深秋天气,他已经急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陈敬之另外拧了一块温手巾,叠好了放在小师弟的额头上。
他心里也十分忧虑。
师弟身上这么烫都是干热,平常人身上热自然会出汗,可师弟这就是不出汗,烧自然降不下来。
他有点后悔。
要是白天师姐带着小师弟下山时他劝住他们就好了,要不然,他要是跟着一起下山去了,说不定也多少能提醒一下。师姐性子大大咧咧的一向不会照顾人,小师弟却因为他叔叔去世一直茶饭不思,身子本来就不算强健。
可他当时想的尽是自己的事,心里烦乱,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些。
他替云晓冬擦了一下脖颈,怕手巾沾湿了他的衣裳,就俯过身,将云晓冬的衣领往旁边拨开了一些。
云晓冬脖子细细的,两根锁骨就更显的往外凸起来。他脖子上贴身挂着一条红绳,绳子上系着一颗莲子般大小的坠子,看着就象是寻常人家孩子身上挂的辟邪的桃核一般。陈敬之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坠子,姜樊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
“师兄有什么吩咐?”
姜樊觉得他多半是困了,所以精神不济“你去师姐那里看看,再端一盏热水来给师弟喂些水。”
陈敬之应了一声去了。
屋里就剩下姜樊和云晓冬两个了,回流山夜里的风特别大,北风刮过,那声间象虎啸狼嚎一般,姜樊本来就心里焦急忐忑,听着这风声越发心慌。
小师弟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啊,否则别说他们师兄弟几个,就算师傅只怕也要难受得的不行。师傅的好友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特意拖着病体上山来将侄子托付给了师傅,当时师傅也是一口应下了,姜樊在旁边听的清清楚楚的。可这才过了没一年,小师弟却……
姜樊坐不住,在云晓冬床前来回踱步转圈儿,床榻上云晓冬烧得迷迷糊糊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
姜樊听着他又象是在哭,又象是在喊着什么人似的,往前凑近了些,轻声问:“小师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身后房门被推开了,姜樊没顾上回头,只伸手往后摆了摆:“师弟把水给我吧?”
身后的人问了声:“什么水?”
姜樊一听这声音又惊又喜,回头的力气太大扯得脖子筋都疼了。
“大师兄!”
云晓冬后来想起生病的这一夜,高烧病中当然是不知道身外的事,就是觉得热,又热又干渴。他恍惚听着身边有人在走动,在说话,也能感觉到手脚、额颈处都有人在替他擦拭,就是睁不开眼睛,也说不了话,神智昏昏沉沉的。
他知道姜师兄、玲珑师姐和陈师兄都在屋里,在他的床前,他们面色焦急,围着他团团乱转。
他还记得自己仿佛呕吐过,还不止一回。
有那么一段时间晓冬总觉得他不应该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后来回忆中的种种,可能都是他自己后来的想象。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早上睁开眼睛之后的事。
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时辰,不过天已经亮了,映得窗子上一片明晃晃的,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又因为畏光而眯了起来。
他听见身边很近的地方有人说了句:“啊,你醒了。”
那声音十分清朗温和,说不出的悦耳。
晓冬费力的睁开眼,微微侧转头去看。
有个人站在床前,伸手到他额头上来试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已经不烧了。小师弟身上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坦?”
晓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从他的衣着话语里头,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大师兄?”
床前的人朝他点头:“是我,小师弟真是聪明。咱们是头回见,你病着也把我认出来了。”
因为过去的几个月里,关于大师兄的种种他听的太多了。
每个人都在夸他,他是师傅的大弟子,在回流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玲珑师姐说他天分高,自己和姜樊的剑法都是他教的。姜师兄说他性子好,从来也没有对谁高声讲过话,更不要说与人口角或是对底下人斥责打骂。就连一向话不多的四师兄,也说大师兄极好。
山上的其他人提起他来也都说他的手,尤其是几个年轻姑娘,一说起大师兄来就要红了脸。
那会儿晓冬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脸红,后来他才知道。
但是在这个高烧初退,人虚弱无力的早晨,他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
他心里头就有一个念头。
原来这就是大师兄啊……
原来大师兄生的这般俊美,晓冬也曾经跟着叔叔南来北往,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俊朗不凡的人物。
回流山弟子们穿的蓝白二色衣裳,别人穿着显得太素净,软塌塌的没精神。可是大师兄穿着这么一身儿衣裳,看起来如同玉树临风,挺拔不俗。
这衣裳真衬他。
不不,或者应该说,他这样的人品,穿什么样的衣裳都一样卓尔不凡,哪怕是乞丐的衣裳披在他身上,也绝不会让人感到鄙俗丑恶。
姜樊进来端了水给晓冬漱洗擦脸,熬了一夜他也没有什么精神,一会儿功夫打了好几个呵欠,擦脸的时候还跟晓冬说:“你见着了吧?这就是咱大师兄。大师兄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唉,师兄牵挂着山上的事,没在山下过夜连夜就上山了,这一路可真不好走。幸好大师兄回来了,给你喂了药又运功替你调理了一番,你的病才好的这样快呢。”
晓冬就转头去看莫辰。
回流山山势很陡,上山的路有好几处都十分险要。鱼背坡就不用说了,鱼在水里是怎么游的人们都见过,它是竖在水中的,背脊朝上,背脊当然只有窄窄的一条,鱼背坡就是那样子的,两边都是深谷,只有中间那么窄的一条道可以行走,稍有不慎踩滑了,不管往哪边滑估计都要送命,白天走都要小心,夜里就更不用说了。
姜樊说,也就是大师兄艺高人胆大,才敢趁夜上山,换个人就算有这么大胆,也没有那个本事。
没见着真人之前,晓冬已经听人说了许多大师兄的事。在他心里不知学觉就替大师兄勾勒出来一副小像。既然是大师兄,那一定是个非常稳重,不苟言笑的人。
他可能是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说话声音宏亮,身板也很宽。
还听说师傅近年来岁数大了,山上的事情都是大师兄在打理处置,那这人肯定颇为威严,行事说话一板一眼的。
可是见着真人之后,晓冬才发觉自己事先想的那些大半都不对。大师兄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听别人说了太多,所以晓冬一点儿也不觉得他陌生。正相反,第一眼看到他,晓冬就打从心底里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和这个人已经认识了许久一样。今天不是初次相遇,而是远别重逢。
大师兄……他就象其他人说的那样好。
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他那么和和气气的同晓冬说话,端药喂他喝下去,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很温和,就象怕口气重了会惊着他一样。
姜樊昨夜里也没顾上问别的,这会儿见小冬烧退了人也醒了,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莫辰路上的事。
“大师兄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说两个月就能回来吗?一直这么迟迟不归,我们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事赶事的就耽误了,我也心急想回来,可是事情一时不了,只能先托人送了信回来。从益州出来之后还转去了南广,在那儿又待了大半个月,所以回来迟了。”
晓冬才退烧,没有胃口吃东西,姜樊给他端了一碗粥来,还切了半个咸蛋。咸蛋腌得正是火候,一切开蛋黄油汪汪黄澄澄的。晓冬把那半个蛋黄夹起来看了看。
莫辰看着他的动作不象是要吃:“怎么?吃不下?”
晓冬轻声说:“我喜欢吃咸蛋白。”
尤其是配稀饭的时候,把咸蛋白拌在稀饭里吃。
姜樊在一旁笑了:“你这个吃口倒是挺特别的,旁人爱吃蛋黄的多,腌得蛋黄多香啊。你倒反过来了,居然喜欢吃蛋白。正好,你和大师兄一块儿吃倒是正碰上了,大师兄他就爱吃蛋黄。”
晓冬有点儿意外。
大师兄居然也会挑嘴?
这可真看不出来。
主要是大师兄他怎么看都那么大方,又那么斯斯文文,那么……反正怎么看也不象会和挑嘴二字扯上干系的样子。
被姜樊揭了短,莫辰也没有不自在,笑着说:“你倒是不挑嘴,可要是再这么吃下去,回头身法还怎么练?要不了两年小师弟都要追上你了。”
说起这个来姜樊也很苦恼:“我吃的也不算多啊,玲珑师姐也不比我少吃。”
这一点云晓冬可以做证,师姐饭量真是挺大的。就拿昨天来说吧,中午他们是吃过饭的,可是下山之后师姐又吃了不少零嘴,那么大碗的丸子汤泡的烙饼,卤肉,那个臭烘烘的豆腐,还有炒瓜子什么的,晚上回来的时候云晓冬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师姐晚饭也没耽误吃。
就这么个吃法,她人却长得很纤瘦,和姜师兄站一起,姜师兄简直能劈成两个她还有余。
这间平时显得空旷安静的屋子,在这一天的晨光之中,显得格外温馨热闹,云晓冬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三师兄,还显得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大师兄也端着碗粥,坐在床边对他笑。阳光透过窗缝照进屋里来,他的眼珠被阳光一映,就象一颗剔透的琥珀,光泽宛转,又显得那样清澈。
晓冬在床上躺了三天,再也躺不住了。玲珑师姐一天来看他五六回,她心里为晓冬的病不安,晓冬也为了她现在的不安而不安。要是他一直不好,师姐多半要一直这样自责下去。就为了这个,他也得赶紧好起来,别总让人拿他当个病秧子来看待。
其实晓冬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他的病有一半是心病。
打他记事起,就只有叔叔这么一个亲人,叔侄俩相依为命。可是现在叔叔也没了,在这世上,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何尝不知道叔叔是因为旧病复发而死呢?他也知道师傅在叔叔临死前应下来收留他,这是对他的恩德。可是在他心里,似乎有那么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很含糊,并不清楚。
如果不来回流山,而是留在家里好好养病的话,也许叔叔现在还活着。
在心底深处,他可能这样想过的。
也许是因为心里存着这个念头,他一直不喜欢回流山。总觉得不来这儿的话,叔叔也许就不会死。
当然他知道这个念头毫无道理,他心里对回流山的人,对这个地方赌气也毫无道理。师傅收下了他,对他很好,师兄师姐们对他也好,是他自己一直在钻牛角尖,闹别扭。
养病的这几天,他也没有闲着。晓冬发现大师兄一回来,山上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玲珑师姐性子暴躁,遇事儿说不了两句就要急,可这些天她一句大声的话也没有说过。姜师兄不象过去那么懒洋洋的,连走路的步子都加快了。至于陈师兄,他倒是没多大变化,但是晓冬总觉得好象心事忡忡的,昨天他过来,说着说着话,就愣愣的看着晓冬出神了,晓冬提高嗓门儿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至于大师兄……
晓冬想,大师兄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送了一个大概巴掌大的隔丝药囊给晓冬当礼物,拿来的时候就说:“回来之前才知道又多了一个师弟,要是早知道的话就在京城给你买一点东西带回来了。这个是在毫州旁人赠我的,里面分做三格,可以装药丸,糖球,蜜饯什么的,彼此也不会串味,你留着玩吧。等下次出门,再给你带些好东西回来。”
晓冬接了这份儿礼物。
大师兄这是把他当小孩子呢,特意送他这个能装常用的药丸又能装零嘴的丝囊。
那天听姜师兄说大师兄很挑嘴他还半信半疑,现在却觉得姜师兄多半没诳他,大师兄果然对各种吃食如数家珍,只要是好吃的,好象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就是有件事儿他特别想知道。
究竟是什么人送了这么个丝囊给大师兄呢?这个东西怎么看都象是姑娘家送的。晓冬见过以前家中帮佣的张家姑娘给心上人送荷包,也听过戏里唱小姐们送帕、送钗,送荷包香囊之类的借以和书生定情。
尽管心里一直琢磨,晓冬可不敢真去问师兄,这东西是不是哪个姑娘送他的。
再说,真要是姑娘送的东西,师兄应该也不会再转送给他了吧?
再养了几天病,大师兄才算松口,说他病好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从第二天起,晓冬就要跟其他师兄师姐们一样早起练功了。
早上起身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三师兄生怕他起不来,特意过来叫他一道。晓冬将腰带扎紧,提着剑出了门。
三师兄上下打量他,看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这才笑着说:“行啦,咱们走吧。我和你说,大师兄比我可强多了,我的入门剑法还是他教的,回头他稍微点拨你一下,你肯定能学好。”
玲珑师姐和陈师兄两个人来的都早,已经在石台的一边练上了,一来一去的递招拆招,用的都是没有开刃的剑。三师兄又多叮嘱他一句:“你病才好,身子还虚,要是累了就赶紧同我说,或是同大师兄说,千万不要逞强。”
小冬点头应:“师兄放心,我知道。”
三师兄先走到一旁去打拳踢腿,他胖归胖,可动作倒是很灵活。晓冬就在靠角落的地方练他的入门剑法。入门剑法一共二十八式,招式他已经差不多记熟了,可是一使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招式之间衔接时窒滞别扭,一趟剑法练下来,他累得有些气喘吁吁,站在一边儿擦汗。
这么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师兄已经来了,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大师兄几时来的?
是不是他刚才错漏百出的剑法都叫他看见了?
晓冬有点儿心虚,张嘴说话的时候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大,大师兄?”
还好大师兄的确象三师兄说的那样,说话很和气。
他招手让晓冬走了过去,看了看他握剑的那只手。
他今天穿的是件黑衣裳,衬得一双手格外白皙修长。晓冬看着他的手有些出神,觉得这不象是剑客的手。
大师兄没发现他走神了。
前几天晓冬生病着,大师兄照顾他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个小师弟其实根骨一般,目前师傅这几个弟子里头,大概数他是最差的那一个。
师傅应该是看在过世好友的份上收下他的。
也许小师弟在这条路上没有多大前途,可是总不至于连学一套入门剑法都艰难成这样子。
“以前是不是学过旁的剑法?”
晓冬摇头:“没学过剑法,我叔叔是使刀的。”
莫辰恍然。
“怪不得。”
看来他对以前那套刀法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即便现在手里拿着剑,心里也想着剑招,使出来却成了四不象。
“是你们家的家传刀法吗?有什么名目?”
“没什么名堂,叔叔也没有全教给我,我就学了一半,后头一半只看着叔叔以前使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教我。”
还没有来及教会他,人就已经不在了。
他满以为师兄肯定要替他指正,象三师兄说的那样。但大师兄却说:“那正好,你将那半套刀法演练演练让我看一看吧。”
晓冬愣了一下。
大师兄还以为需要避讳:“倘若不方便的话……”
“不不,没什么不方便的。”晓冬说:“就是我刀法也没学到家。再说这里也没有刀啊。”
难道要去捡一截树枝来?
大师兄一指他手里的剑:“就用这个吧。”
用剑?
晓冬神情古怪,看看大师兄,又看看自己手里握的剑。
“别顾虑太多,会多少你就使多少。”
他越是这么说,晓冬越觉得有顾虑。倒不是顾虑刀法被人看了去,而是他那几下把式实在上不了台面,连叔叔还在的时候都说他不是个学武的材料,教他点儿功夫也就是为了让他能强身,也能防身,实在没有指望他将来能做出什么惊天纬地的大事来。
现在大师兄这么说,晓冬也只好牙一咬眼一闭,出丑就出丑吧,反正大师兄这人看起来还是挺靠谱的,总不会把他的丑事随便拿出去对旁人说。
晓冬深吸口气,把叔叔教他的那一套寒绝刀法一招一式的演练出来。
大师兄站在旁边从头看到尾,起先还好,看他招式间算有些章法,只是晓冬刚才握着剑想刀法,现在使着刀法却又时时的想着自己手里其实握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剑,这剑法练的别扭,刀法练的也有些别扭。这套剑法他没有学全,后一半招式太难,叔叔那时候身子已经不好了,就没有能再教他。所以刀法演练了一半,后头难以为继,只好草草摆个收势,就停了下来。
大师兄先点头,夸了他一句:“看得出你在这套刀法上面是下了功夫的,也很用心。”
这话说得晓冬有点儿脸红。
他知道自己这点儿本事在大师兄面前只够丢人的,再说他当时学刀法也不算刻苦,能让他分心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要是当时认真的学,好好的练,说不定现在一套完整的刀法就已经学会了。
那时候他实在太不懂事了,要是早知道叔叔的病这样重……
可是再多的后悔,人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可是师弟你刚才练剑的时候就不能专心,总是惦记着你的刀法。演练刀法的时候,又时时总提醒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剑,刀法剑法都变得不伦不类,结果成了四不象。”
大师兄语气很温和,但是话说得却是一针见血。
晓冬的脸慢慢涨红了,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大师兄的表情。
他怕看到失望和嘲笑。
“师弟年纪还小,功夫可以慢慢的学,来日方长。只是有一句话师弟要记住。”
晓冬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莫辰认真的看着他。他的眼珠颜色似乎比平常人要浅一些,象琥珀一样。被这样的的目光认真的注视着,晓冬只觉得心神象是要被这对眼睛吸进去了一样。
“你得先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如果一直都三心二意,瞻前顾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那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大师兄的话说的平平淡淡的,并不是那种郑重其事的告诫和斥责,可晓冬却觉得这几句话份量格外的重,重得他肩膀上沉甸甸的,险些就要扛不起来。
说完这个,大师兄又叮嘱了他一句:“你病才刚好,练功不要太累了,今天就就先回去歇着吧。”
晓冬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好。”
大师兄刚才听起来很平淡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却象是一道撕裂天空的惊雷,也象是一把刀子,把他一直躲避着不去想的现实血淋淋的割开来。
他的犹豫,茫然,怯懦,都被大师兄看得一清二楚。
亏他还以为自己的心事没有人察觉。
可能不止大师兄,师姐、三师兄他们俩多半也看出来了,还有师傅,师傅也同他说过,学功夫的事儿先不急,让他安心踏实在回流山住下来。
可是他的心里就是不踏实。
叔叔还在的时候特别疼他,一点儿罪也舍不得叫他受。他就象是长大树下的一棵小草,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什么心也不用操。那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来没有想过,一次也没有。
那些对他来说太遥远太不着边际,再说,有叔叔呢,叔叔自然会替他安排打算。
可是突然之间叔叔撒手去了。
他成了一个人,以前没见过没想过的事,一下子全拥到了眼前来。没人能替他做决定了,没有人会象叔叔一样无微不至的护着他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浑浑噩噩的,说好听些是随遇而安,说难听点,就象一只乌龟,自以为把头缩进壳里,外面的风雨吹不着他,就自欺欺人当那些麻烦不存在了一样。
如果是真的风雨,躲避一时,风雨确实会消停。但是人要面对的麻烦,可不象风雨一样,只知道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将来的路,要往哪里走呢?
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清楚的,好在他想不通,也没有人逼他,正相反,姜师兄却很怕他想不开,想方设法来安慰他。
姜师兄他们三人都是自小就被师傅收养的,回流山就是他们的家,师傅和师傅中人就是他们的亲人。对于小师弟的丧亲之痛,姜师兄他们都没有经历过,但是对于他的哀痛,却都能体谅。
晓冬住的这间屋子原本没有多少东西,他跟叔叔来回流山时就带了个小包袱,里面是两套换洗衣裳和一点儿随身的东西。等到正式在山上安顿下来,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师兄师姐给他添的,最先添上的就是一床铺盖,其他东西也一点一点的添置起来。四师兄还送了他两本书和一套笔墨纸砚。不知不觉间,这间本来冷清的小屋就这么慢慢的被填满了。
他们的好晓冬不是没看到,可他一面惦记着叔叔心里难受,一面又觉得师兄师姐们对他这样好不知该如何报答偿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这么对他好。
那天大师兄跟他说的话,别人都不知道。姜樊也不知道内情,还以为他是因为剑法没学好被大师兄斥责了,心里反而十分对不住他。
小师弟的剑法是他教的嘛,肯定是他教的不好,才害小师弟被大师兄训斥了,还特意提了一盒酥糖过来安慰他。
晓冬对这盒糖更是受之有愧了,对于姜师兄心中的误解更是让心中羞愧。
“师兄,不是你的缘故,是我自己心意不明,大师兄说,让我这些天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学剑法也不迟。”
“心意?”姜樊挠头:“大师兄这么说的?”
晓冬点点头。
“唉,这个就有点不好办了。”姜樊皱起眉头说:“师兄平时都很好说话的,唯独一碰到这样的事情,就有点儿犯倔,连师傅都拿他这股子轴劲儿没辙。要换成旁的事,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这个事我却不怎么能帮得上了。”
晓冬说:“本来就该我自己想的事,要是旁人告诉我,那道理也变不成我自己的。”
姜樊陪他一起发愁:“唉,要是大师兄拿这话来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为什么要习武练剑?因为我是师傅的徒弟啊,当然要将回流山传承下去。不过要说到把门派发扬光大,那肯定不能指望我,师傅门下,我是最笨的那一个。大师兄是不用说了,天分高,又有悟性,我心里一千一万个服气。玲珑师姐敢作敢为,人也聪明,比我强多了。陈师弟也是个有心人,虽然平时话不多,总板着张脸,他也是不容易啊……”
姜樊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听得晓冬都暂时忘了烦恼,好奇的问他:“陈师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他来回流山有多久了?”
“快两年啦。”姜樊微微压低了点声音,象是怕人听到一样:“他也是命苦啊。陈家其实很显赫,比咱们回流山那是要强多了也大得多了,陈师弟母亲过世了,父亲又续娶了一位新夫人,新夫人也带来了一个孩子,进门就改了名姓入了陈家的家谱。我听说,虽然名义上那孩子是继母带来的,其实却是陈师弟同父所生,而且比陈师弟只小一岁。”
这里面的复杂,晓冬要想一想才明白过来。
没想到陈师兄这样命苦啊。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了,陈师弟他离家出来拜师也是逼不得已的。除了还姓陈,陈家他已经是回不去了。”
这么听来,陈师兄虽然有家有亲人,却和晓冬自己境遇一样了。
话题在陈敬之身上转了一圈儿又折回来,姜师兄恳切的对晓冬说:“你来的时日虽然浅,可是连师傅在内,山上没人把你当成外人,你心里一时转不过来弯也别急,好歹还有我给你垫底呢。”
“咱们师兄弟几个里头,大师兄是不用说了,他这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大师兄,山上山下的事情都打点的井井有条,是师傅倚重的大弟子,也是咱们得恭敬对待的大师兄。我猜啊,师兄他八成做梦的时候都在想怎么将回流山发扬广大重振声威。这种事儿我一想就觉得脑子里要打结了。至于玲珑师姐,她特别好强,好几年前就说过,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最强的剑客。陈师弟就不用说了,他心里呀,憋着一股气儿呢。我才是最没有出息的那一个,学武的天分也不怎么样。其实要是问我为什么握剑,将来想走什么路,我也迷糊着哪,一点儿不比你强。”
姜师兄的话让晓冬忍不住笑了。
姜师兄这是为了安慰他。其实在晓冬看,姜樊师兄这人身上好处很多,为人忠厚,待人特别好。
“要说我心里有什么盼头儿,我就盼着大家都好好的,盼着师傅能比现更有名望,更受人敬重。盼着大师兄能在年轻一辈的剑客中拔得头筹,也盼着你和陈师弟都好好的……至于我自个儿,我没有多大本事,不过只要咱们师门、师傅能用得上,让我怎么样都行。”
晓冬笑了:“三师兄还说自己心志不坚?我看你比旁人都要坚忍不拔呢。”
同姜师兄说了这么多话,对于自己的事情,晓冬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太模糊了,消失的也太快了,没等她真的把这一点念头抓住,就彻底没了踪影。
送走了姜师兄,小冬起身打开床头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柄用布紧紧缠起来的佩刀。
这是叔叔留下的刀。
晓冬慢慢的一层层将上面缠的布解开,等到完全解开之后,再缓缓将刀拔出鞘。
剑身明晃晃的,光泽明亮却又让人觉得十分柔和,一点也不扎眼。
叔叔他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他现在这么窝囊,这么软弱没出息,一定会生气的吧?
不,也许他不会生气,而是象以前一样替他担忧。
他不愿意这样。
不愿意总成为别的负累。
叔叔以前就一直被他拖累,为着照顾他,甚至自己到死都没有成家。师傅也替他担忧,还有师兄师姐们。
晓冬转头看向窗外。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也一阵紧过一阵,树叶都快要落光了,在地下铺了厚厚的色彩斑斓的一层。扫了又落,扫了又落,扫也扫不尽,索性就让它们这样叠着。脚踩上去的时候,枯黄发脆的叶子沙沙的响。
对于自己,对于将来,晓冬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要让他清楚的说出来,他却做不到了。
好在大师兄也没有立时逼他就拿出个回答来,又有姜樊师兄在一旁敲边鼓帮腔。
“小师弟这才多大?我象他这么大的时候脑筋更糊涂。人常说,四十而不惑,小师弟年纪还小,慢慢教着,自然而然也就会明白了。”
晓冬的剑法改由大师兄亲自传授,这可真是从头教起了,不管是剑招还是步法,大师兄都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替晓冬示范矫正。
虽然大师兄和三师兄教的都是入门剑法,可是晓冬却渐渐觉得,剑法这种东西原来也是因人而异的。同一套剑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大师兄使出这套剑法看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三师兄则不太一样,他一招一式都不含糊,感觉更浑厚凝重。这套剑法玲珑师姐也替晓冬示范过一回,她的一招一式都透着一股凌厉狠辣,叫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被这剑势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同一套剑法,却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样子。
如果要说晓冬自己的话,他的剑法终于不象之前那样错漏百出,被大师兄称为四不象了。
学艺是一回事,师兄弟几个人之间的感情却越发融洽了。三师兄恰好是这一日生辰,几个同门凑起来一起吃了一回长寿面,并且都有点生辰贺礼相赠。
大师兄的礼最重,取出来的是长长的一个剑匣,众人眼睛都直了。
大师兄笑着说:“这个是师傅留书交待我,让我给三师弟的。师傅就怕下山之后一时赶不回来,就把三师弟的这次生辰给错过了。等过了年,师傅回来时大概就要正式传授你回流剑法了。”
大师兄自己也有礼物相赠,玲珑师姐送的礼物正巧了,是个剑穗。下头陈敬之和云晓冬两人都没有什么预备,各自站起来说了几句长寿多福的吉利话。
姜樊激动得不但脸红,连眼睛也红了。他背过身去飞快的抹了下脸,其他几个人都装没看到,也没有一个去揭穿他的。
晓冬今天裹的也厚,他是头一回经历回流山的冬天,又不象大师兄他们功夫精深,不惧寒暑。才一入冬他就裹上棉袄了,天再冷一些他就再多裹一件。到了腊月里他已经裹了大小不同的三件棉袄了,远远看去象是一颗立起来会行走的大橄榄。
这会儿屋里头热,又吃了热汤热菜,他先把最外面一件大袄脱了,过了一会儿又脱了一件,现在就穿了一件贴身儿的小夹袄,脸儿也热的红扑扑的。
三师兄把剑匣郑重的收进屋里头又回来坐下:“师傅对我们真是恩重如山,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身在何处,几时才能回来。”
师傅当时走的很急,没等到大师兄回来就匆匆走了,到现在也迟迟未归。眼看着就快要过年了,难不成师傅这个年也要在外头过,竟赶不回来了不成?
虽然很挂念师傅,但是大师兄他们却并不担忧,玲珑师姐还笑着说:“兴许师傅又在哪里寻着好酒,一醉解千愁,把咱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话其他人都明白,就是晓冬听不太懂。
姜樊剥好了一小盘瓜子仁儿递给晓冬,笑着说:“师傅这辈子没有旁的嗜好,就爱这杯中物。有一年他下山去,因为偶遇着有户人家有好酒,师傅就软磨硬缠的要买人家的酒,偏生人家不卖,师傅想了许多办法,后来就跟人下棋赌酒喝,一连两三个月天天都去,直到把人家家中藏酒喝得一干二净了才回来的。”
说起这个玲珑也笑:“师傅是最不爱下棋的人,说是太费脑子。往常有好友至交请他下棋,他从来不答应。可那回为了喝酒跟人下棋赌输赢,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大啊。酒究竟有多好喝咱们不得而知,从那以后师傅的棋艺倒是突飞猛涨,简直是一日千里。
“说起酒我倒有点馋了,眼下这有肉有菜,可惜却没酒。大师兄,咱们开一坛酒吃吧?”
大师兄略微沉吟,还算痛快的应下了:“可以,今天是三师弟生日,那就破例取些酒来。不过小师弟年纪还小,山上的酒又太烈,就不要给他了。”
晓冬头摇的象波浪鼓:“大师兄别看不起人啊。凭什么别人都有就不给我?我不服。再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过去在家里我也吃过酒的。”
姜樊是最心软的一个,晓立这么一说,他就跟着帮腔:“是啊师兄,今天正赶着我生辰,大家都高兴,让小师弟也跟着喝一杯吧,只要不喝多就行了。”
玲珑和陈敬之也帮着说情,大师兄笑着说:“行了行了,瞧你们这一个个多会护短,那就准他吃一杯,再多可就不行了。”
刚才晓冬提起过去,大师兄有些担心他想起过世的叔叔心情不好,不过看他脸上还尽是笑意,这才放下心事来。
姜师弟说的也有道理,今天难得大家高兴,师兄弟都聚在一块儿,让小师弟他们尽兴喝一点儿酒也无妨。
“那我去取酒,你们且等着。”
师傅的酒放的可严实,也就是莫辰,换了其他人不一定就能顺顺当当给偷出来。
酒一开坛,浓浓的酒香味儿就飘出来。要是那酒量浅的,别说喝了,光是闻一闻说不定就能醉过去。
按说这倒酒的活儿应该是年纪最小的这个来干,可玲珑师姐抢着把坛子抱起来,笑着说:“我来斟吧,你们只管坐着就行。”
她抱着坛子依序给众人斟酒,晓冬尝了一口,一点儿也没觉得这酒难喝,大概是因为这是师傅师藏的好酒吧?晓冬以前尝过的那酒又苦又辣,抿上一口,那股辣味儿直冲鼻子,眼泪一下子就给激出来了。
可这酒不一样,香的很,喝下去只觉得从舌头到喉咙都热呼呼的很是舒服,不但不苦,晓冬甚至还觉得酒里有一股甘甜味。
“真好喝,怪不得师傅这么爱酒呢。”玲珑豪爽的一仰头就喝下去大半杯。
各人喝过了酒样子都不一样,大师兄眼睛显得更亮了,玲珑师姐嗓门儿比刚才又高了许多,姜师兄脸都红了,象搽了厚厚的胭脂一样。
至于晓冬自己?这儿没镜子他也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就是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心情也轻飘飘的,止不住的一直咯咯的傻笑个不停。
姜樊还笑话玲珑:“你可别一喝上了瘾,再到师傅的屋里去偷酒喝。师傅的酒可都是有数的,别说咱们今天偷偷喝了一坛子,就算只少那么小小的一瓶,师傅也肯定会发觉的。”
“发觉就发觉,师傅的剑法不用说,肯定是要倾囊传授给大师兄的,这个我们肯定不会跟你抢,就算想抢也是抢不到的。这酒嘛,就由我来好了。将来大师兄是咱们山上剑法最好的,那我呢,就是山上酒量最大的了!”
师姐酒量大不大晓冬不知道,反正从今天起大家就都知道了,晓冬的酒量那是真可怕。刚才酒倒好了,一人面前一杯,因为大师兄在一旁看着,晓冬那一杯只尝了一口。等玲珑师姐找姜樊划拳行酒令,玩的正高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桌上少了一个人。
大家一慌,左右都看过,却原来晓冬刚才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已经滑到桌子底下去了,眼睛紧闭唤也唤不醒,可还时不时傻呆呆的笑一声。
这天晚上喝醉的可不止晓冬一个,玲珑也喝醉了。那坛酒馋得她忍不住,剩下的小半坛都让她左一口右一口的喝了个精光。
还有一个喝醉的却是陈敬之。
他心里本就存着事,整日郁郁不乐。再被酒一引,整个人就绷不住了,不象平时那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这酒又不辣,一口又一口的,不知不觉也喝了许多。人要是有心事,就醉的远比一般人要快。陈敬之喝醉了头就往前面桌上一搁,没片刻功夫就睡着了。
这下可好,五个人吃饭倒有三个人都喝醉了。夜已经深了,外头风又大,也犯不着将他们再搬来搬去的。大师兄叫来在山上干杂活的妇人,让她帮着把玲珑送回她屋里去,至于两个师弟,干脆也别挪动了,反正炕也宽睡得下,一人再添一床铺盖,让他们在这儿窝一晚就行了。
姜师兄也有几分酒意,等把被褥铺好了,再把两个醉鬼搬过去让安顿下,他自己也热的一身是汗。
“师兄,要不你也在这儿将就一下吧,时辰不早了,外头风又这么大。”
今天夜里外头风特别大,还好他们的房子盖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山风这一点,虽然已经是有几十年的老房子了,可是门窗、梁瓦都特别结实,风比现在再大一些也扛得住。
“也好。”莫辰一口就应了。他想的倒不是为了省这几步路,而是怕这两个小醉鬼晚上要是闹腾起来,怕姜樊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幸好这两个人都没怎么闹,酒多了就是睡。莫辰把晓冬抱起来放到炕上去的时候,听见他还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什么。
听着象是在喊叔叔,不过很含糊,声音又小,听的不清楚。
如果不留意,可能还会以为是小奶猫在身边叫了一声。
莫辰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他一眼,还好,晓冬脸上并没有难过的神情,倒可能是想起了什么过去的好事,眉眼都舒展开了,嘴角微微往上弯着,那淡淡的笑容显得是那样可爱,那么……心满意足的样子。
八成是做了什么好梦。
兴许梦见了他的叔叔吧。
莫辰没有见过那位谢叔,只知道是师傅早年间结识的好友,只是有些年头不来往。这次那人重病上山就是为了托孤,而师傅也一口应下来,看来两人的关系应该是十分要好。
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一定是个好叔叔,所以才会令人这般惦记。
莫辰也是自幼被师傅收养的,无亲无故,他从来没有象晓冬这样去惦记,去怀念一个什么人。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也难得的有些软弱起来,想的也有些多。
如果有一天……他也不在这个世上了,会不会有人,会有谁,这样的想念他?
也许师傅会想念徒儿,也可能师弟师们也会想念他这个师兄,还有他在外头结识的朋友,可能会也惦记他一下。
但是不会这样经常,这样深切的感怀他。他们可能会偶尔有触情生情的时候,但是很快就会将他遗忘。
大概只有亲人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深情厚意。
然而他没有亲人。
他在这世上,也是孑然一身。
给晓冬盖好被子,姜樊已经替他把被褥也铺好了,拿出一个新的枕头来说:“师兄枕这个吧。”
他给铺的位置就挨着晓冬。
莫辰卧下来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有几分新奇。
有多少年他没有和人离得这么近睡过了,打记事时起就一直是一个人住的。
师傅对下头的师弟师妹们更宠溺一些,对他却很冷漠,打小就告诫他要克己,稳重,要有回流山首徒的样子,要为下面的师弟师妹们做出表率。
姜樊今天太高兴了,和一帮同门一起过了一个这么尽兴的生辰,吃了长寿面,还喝了酒。可惜的是师傅没在,他自幼被师傅收养,又传他本事,在他心中,师傅实在与亲生父亲无异。不,就算一般人家的亲生父亲对儿子也没有这么重的恩情。
他这么又说又笑又张罗了半夜,早就已经倦得不行了,给莫辰铺好被褥之后,他的意识也已经不清醒了,勉强脱了外衫爬进自己的被窝,一闭眼就开始打呼噜了。
莫辰也很快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还琢磨过,头一回睡在师弟屋里,身边又这么些人,往左看是小师弟的脑袋,往右看是姜师弟的圆脸,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动静这么大这么乱,他能睡得着吗?
结果他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冬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人们有时候会这样子的,在梦中的时候会忽然醒觉过来,知道这是在一场梦里。如果是好梦,人们可能想要多停留一会儿,如果是恶梦,那自然是越快醒来越好。
但不管是好是坏,人们常常很快就会醒来,然后很快,也许就几个呼吸的功夫,就会将梦中的情形忘记大半,最终只剩下一点点惘然。
可是晓冬在这一点上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之后,并不会立刻就醒过来。正相反,他还会在梦里停留很久。而且醒过来之后,他还会将梦中的经历记个囫囵大概。
有时候的梦很有趣,但大多数时候的梦境却是一片混沌,又份外冗长,令人十分不快。
这个梦……
晓冬认出来这应该就是在回流山上。
他正站在练功台那里,看着师兄师姐们正在晨起练武。
就象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他没有一个实在的真实的身份,也没有重量,梦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算障碍,甚至可以灵活自在的上蹿下蹦,去任何他意念能到达的地方。
就比如现在他就贴在大师兄肩膀上,如果他有形体能被人看见,那么他现在的姿势大概是坐在大师兄肩膀上的。
离得这么近,他都快贴在大师兄脸上了。不过大师兄生得是真好,贴着脸看也没找着汗毛孔啊胡子茬啊什么的。
啧啧,大师兄真是好相貌,也不知道将来会给他们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不过也可能不会有嫂子。师傅就是道士,一生也没有成亲。大师兄要是将来接任师傅掌门的位置,那也有八成可能不会成亲的。
自己要不要成亲呢?晓冬的思绪比醒着的时候更散乱更灵活了。
要是他成亲,有孩子的话,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诶,想那么远干什么,他还小呢,在回流山上他是最小的一个,就算要考虑终身大事,也要排在前头的师兄、师姐后头。
晓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看作是回流山的一员了,而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也不知道梦里有没有师傅呢?
大概是没有。
晓冬又去看看姜师兄练武,姜师兄平时看着有些懒散,但其实练功的时候很认真啊,眼神专注,动作扎实,一招一式看得出都是用心认真的,而非依葫芦画标敷衍了事。
还有陈师兄。
晓冬之前没留意过,陈师兄练功的时候眼神有点吓人。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在走神的样子。
不,不,离得近看时,他不是在走神,他象是在注视着一个他臆想中的仇人,那个人不在他眼前,但是陈师兄的神态象是已经把他刻在了脑子里一样,一招一式递出去都带着股杀气,狠厉执着的让人心惊。
看着这样的师兄,晓冬并没有象以往一样好奇,他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惧怕。
陈师兄那种不顾一切的姿态让他心里隐约在害怕。
他没在陈师兄身边多停留,又重新回到大师兄跟前待着,仔细揣摩着大师兄的一招一式,还有动作之间配合着的呼吸的频率。
平时可是难得看见大师兄这样完整的展示演练一回,而且……不及在梦里看的这样清楚,似乎在梦里他的观察能力有着数倍的提高,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从中领悟到更多。
等大师兄练完了剑,同师姐一道边说话边往回走,姜师兄跟在后头,正一边走一边摸出汗巾子擦汗,紧走了两步赶上前头两人,问莫辰说:“大师兄,小师弟病还没有好,要不要让人给他单做点好克化的、更滋养的东西吃?”
“对对,一定要吃点好的。”玲珑师姐也跟着帮腔:“我那儿有燕窝,听说吃这个对身体不错吧?”
那燕窝她也不记得什么人送的了,她也想不起来吃,一股脑都塞在柜子里头不理会。
大师兄说:“燕窝你留着自己吃吧,我那儿有这次从外头带回来了秋霜膏,正是才新鲜摘下来的草药炮制成的,吃那个对小师弟的症侯正相宜,回头我给他送过去,反正那个甜甜的味道不错,可以当零食吃。”
姜师兄一面点头一面笑话他:“师兄这个本来是买了自己吃的吧?我记得以前冬天你容易上火干咳,就爱吃个甜甜的凉滑的东西。这回为了小师弟,你也算忍痛割爱了。”
秋霜膏?
晓冬想起了他前几天养病时师兄给他吃的东西,当时他也没问什么,只以为是药,接过来就吃了。那个确实味道不错,有股草药香,甜甜的凉凉滑滑的,吃下去连喉咙带肠胃都觉得舒服。
是不是就是师兄他们说的这个秋霜膏?
可是……梦里的一切能当真吗?他以前没听说过秋霜膏这个名字,在梦里却会忽然梦到吗?
嗯,等醒了之后他可以去找师兄问问,也许梦里的药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师兄给他吃的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叫秋霜膏。
梦境又是一变,这回是在师傅住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晓冬没有来过几回,至于后头的这些屋子他更是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却跟着大师兄的步子,一起迈了进来。
这是从来没有进来过的地方,但是在梦里一切都看得这样清楚和真切。屋里头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册,摆满了一列又一列的书架。那书架也不是寻常见到的木头的,看上去象是石头书架。大师兄脚步没有停留,他走到屋子最后面靠墙的地方,伸手将书架边缘突出来的一块雕花拧动了两下,书架竟然就从中间分开了,露出一道只能走进一个人的窄缝,大师兄侧过身就从那道缝隙走了进去。
晓冬吃惊的睁大了眼——如果在梦里也会睁眼的话。
但震惊并没妨碍他的动作,晓冬赶紧跟了上去,生怕慢一步就会被关在外头了一样。
里头挺暗的,师兄掏出一块荧石出来照亮。这样的荧石以前晓冬的叔叔也有,他知道这个东西。也有人管这个叫石精,不算太贵,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在街上就能买着的东西。
走过窄窄的一段通路,这屋子是依山而建的,也就是说这通道应该是在山里开凿出来的。
大师兄进了一间石室,这里看来也是一个存放东西的地方,里面也有架子柜子。大师兄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大的匣子来放在了架子上,又查看了一下架子上摆放的其他东西,看样子是在清点有没有短少缺漏。做完这一切,他又原路出来,将暗门恢复成原状。
原来就是个放东西的所在,晓冬觉得自己白白激动了半天。
这样存放东西的地方很多人家都有,连寻常农家还会挖个菜窖存菜存粮食呢,家里有什么东西总不能都放在明面上,总有点儿金贵的怕丢的东西得藏起来。连他和叔叔原来的家里也有个小地洞用来放东西呢。
不过这个梦也真细致,也不知道现实之中回流山上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密室。
有机会去看看,说不定真有呢。
第二天他们全没例外,都起晚了。睡得晚了,又都喝了酒。一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今天的晨练是彻夜被他们给睡过去了。
姜樊抓抓头发,又咂巴两下嘴:“喝酒真是误事啊。不过师傅的酒真是好酒,喝过了头也不疼,也不觉得口干。师兄你怎么样?”
莫辰脸上也带着些微迷茫之色。
居然睡过头了?
这对他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从小他就极为自律,开始习武练功之后更是一天也没有懈怠过。无论是刮风下雨,甚至连自己生病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贪睡过。
果然姜师弟说的对,喝酒确实误事。
可是,他看着身旁还没醒来的两个师弟,一个裹着被子蜷得象条虫子,一个四肢摊展象在晾晒的肉干,忽然又觉得这样偶尔耽误一次,感觉似乎也不坏。
“别叫他们了,让他们再多睡一会儿吧。”
反正这样的时候一年也难得一次。
就他说话的功夫,晓冬也醒了。
他眼睛眨巴眨巴的,一时间没明白自己这是睡在了什么地方。等看见身边的师兄们,这才慢慢的清醒过来,昨天晚上的事情也一点一点儿都想起来了。
最后他记得自己喝了口酒,那酒挺好喝的。就是喝完酒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看来他是喝醉了?
“醒了?”大师兄正在系衣带,含笑问了他一句。
晓冬头一次看这样的师兄,这样……衣衫不整,神情也更随意。
“师兄?”
“昨天太晚了,就没把你们送回去,都赖在姜师弟这里睡了一觉。你是在这里洗漱,还是回自己屋里去?”
“呃,就在这儿吧。”
刚刚忽然一睁眼就看到师兄,又离的那么近,一时间晓冬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没出来呢。
再眨眨眼,确定现在不是做梦,是真的醒了。
他的头发滚的乱成一团,头上象顶着一个鸟窝,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稚气可爱。
莫辰实在没有忍住,伸出手去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唔,手感果然如想象中一样好。
晓冬还没彻底醒过来,被揉了也不晓得反抗,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他看,就象初生的对世事懵懂的猫儿一样。
莫辰本来揉了一把,告诉自己要知足了,可是看着他这样子,想着刚才那手感,伸出手去又揉了一把。
其实世上很多事就这样。如果没试过,不知道其中滋味也就罢了。可要是试了头一回,就食髓知味,一扇新的大门一旦推开,那就再也关不上了。
就算晓冬还没醒,被这么一揉再揉,揉了又揉,怎么也都给揉醒了,他慢了一拍的抬手掩住额头,控诉的盯着一本正经却言行不一的大师兄。
那双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好象会说话,虽然嘴巴还闭着一语不发,莫辰却从他眼里读出了起码一千字的讨檄控诉来。
他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问:“师弟醒了?头疼不疼?可要先喝口水。”
晓冬抿着嘴,也不吭声,就摇了摇头。
装得若无其事,还顾左右而言他。
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他可没这么容易被骗过。
看着他这副气鼓鼓的样子……眼睛圆睁,腮也鼓着,就象被惹恼的青蛙一样。莫辰面上越发显得一本正经,可是手心里直痒痒。
更想揉搓了怎么办?
另一边,陈敬之也醒了。
只是他没有睁眼,就那么躺在那儿一动也没有动,连呼吸心率也没有变化。
这种装睡的本事他早就练会了,在来回流山之前,他过的日子实在险恶,时刻要提防着来自继母的暗害和那个所谓“弟弟”的算计。长年累月下来,他一个安稳觉也没睡过。
可是昨天夜里他却睡的很好,特别踏实。
身下的被褥都是新的,炕烧的也热。他听着身旁师兄和师弟们的动静,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就在此时此地,不经意的,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他也做了一个梦,并非噩梦。
他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但在他的梦里头,母亲是笑着的,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看着他,朝他笑。他也在笑,沿着院子里花池的边缘在跑,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即使醒来之后,陈敬之也说不好,这一幕是不是过去曾发生过,还是他太想念母亲才会梦见她。
早起天气极好,过了午就变天了,天阴了下来,山间起了浓雾,风也一阵紧似一阵。晓冬出了一次门,差点让这大风刮跑,路都没法儿走了。
晓冬原本预备了一些东西,是想去给叔叔上坟的。
他叔叔就葬在了回流山。这是当然的,叔叔生前也是四海为家,并没有一个算是固定的家。他在回流山过世,师傅就主持了他的丧事,将他就近葬在了后山的一块地方。
与其去找叔叔自己都没回去过的遥远的老家,倒不如葬在回流山的好。落葬的那时候,晓冬悲痛不已,昏昏沉沉间还听到师傅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这后山还葬着他们都认识的故交,将来他自己也要葬在这里,彼此作伴,倒是不愁寂寞。
云家没有别人了,这上坟祭扫的事情当然得晓冬来办。可是他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只记得有几回见人家上坟,那也只是远远看见并没有近前去细看。祭扫似乎要带些吃食祭品吧?还要不要带些旁的?
怕自己做的不对,小冬特意去问三师兄姜樊。
姜师兄看来就脾气特别好,懂得特别多,这种事情问旁人可能也不懂得,但问他一定没错。
果然姜师兄是知道的,热心的给他出了不少主意。
“素果,祭品这些是要有的,最好是办上一只鸡,一条鱼,两样素果。对了,你家云叔叔他以前爱喝酒不?酒也备上一壶。还有金银纸箔这些,都置上一份。”
云晓冬睁大眼睛认真的把他说的一样样都记下来,有点后悔没备上纸笔,写下来才记得牢固啊,万一自己记漏了哪样可怎么办?
“鸡和鱼要生的还是熟的?素果呢?是说的树上长的果子还是蒸的面果点心什么的?”这些细节他都得一一问清楚。
幸好姜师兄就是那么个热心的人。在他看来小师弟还是个半大孩子,这种大事他一个怎么办得来?再说他现在可是回流山的门人了,做师兄的可不能袖手旁观。
“这些东西有的山上有,有的还得下山去办。”姜师兄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两天可能不成,风太大了,怕是会下雪,等天儿好一点我就陪你下山去镇上买。你放心,镇子虽然不大,可这些东西都能买着,保管误不了你的大事。”
看着小师弟瘦巴巴的样子,姜樊倒了一大杯热茶,还从橱子里拿了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捎带买来的柳叶糖给他:“吃吧吃吧,多吃点,我那儿还有呢,冬天多吃点儿糖暖和。你可不比我们,身子才好些可别再病了。”
晓冬点点头,两手捧着茶盅暖手,苇叶糖其实就是山上镇子里头散卖的一种糖果,糖熬的其实不怎么好,不太甜,粉渣渣的,也切不成型,就象柳叶一样细细的碎碎的。但是就着热茶吃,觉得挺甜挺香的。
姜樊则在屋里翻找什么东西。
“对了师兄,这些天我怎么没见山上有什么鸟兽?”
以前晓冬住的地方也差不多算是在山上,一大清早总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醒来。但是回流山就不是这样,晓冬一开始是没有心情注意别的,现在他慢慢觉得怪了。
怎么一直都没听见鸟叫?平时也没见着有鸟雀在四周活动?更不要说这样的深山里肯定会有野兔锦鸡獐子野鹿这些东西了。
“你才想起来问啊?”姜樊个头不算高,正踮着脚去够架子上的一个盒子:“咱们山上是有阵法的,可以驱逐野兽猛禽,让它们难以靠近,毕竟有很多外门弟子身上没什么功夫,就学过那么三招两式的,真遇着老虎说不定谁吃了谁呢。”
这话说得晓冬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那几手功夫,真不敢说能打倒老虎。
“阵法?是师傅设的吗?”
原来师傅这么厉害。
“那阵法好象是祖师爷设下的吧?好些年了,反正从我记事时起就没见在咱们这山头四周见过什么鸟雀野兽,大暑天的时候连苍蝇蚊子都没有。”
师兄这么一说晓冬才想起来:“我记起来了。夏天的时候确实不用烟熏,也没有洒药,一直没有蚊子来叮。”
不过那时候叔叔才去世没多久,他整天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压根儿也没注意到这些事儿。
“真奇妙啊,我以前听说过阵法,可是从来没亲眼见过,没想到咱们山上就有阵法。师兄,那你会布阵吗?”
姜樊哈哈笑了:“我可不会。师傅好象也只学了点皮毛,大师兄好象会一点点,你要想学可以去问问他。师傅那也有几本旧书,不知道是打哪一代传下来的,都残破不全了,上头也是讲的阵法,你要想看啊,等师傅回来了去问一问。”
“好呀,我一准儿去。”把热水喝完身上也暖和了许多,晓冬好奇的问:“师兄你找什么呢?”
这都翻了半天也没见他找着,倒把他自己折腾的一头是汗。
“我找大师兄前些天回来时帮我捎回来的一盒擦手的油,才用了一回,不知道放哪儿找不着了。”
晓冬站起身来:“是装在一个桃核样的小匣子里的吗?你好象是练完功洗手之后放在井台边了。”
井台边?姜樊想了一想,好象当时他是随手把剑和手巾什么的往那里放过,有没有放过那盒油他没有印象了。
“那我去找找,师弟你再坐会儿,壶里还有热水,记得自己倒水喝。”
晓冬也站起身来:“师兄我也要回去了。”
一出了门风又特别大,好在师兄弟几个住得近,穿过悬山廊就是他住的地方了。晓冬真怕被风吹倒,扶着石廊的栏杆一步一步的挪回去。
廊桥凌空,下临深渊。平时即使天气晴朗时,从桥下往下看的时候也看不到底。狂风打着旋从脚底往上卷,风声就象鬼哭狼嚎一样。
他扶着桥栏手根本不敢松,这要真掉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啦。
紧走两步过了桥之后,晓冬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回到屋里头他的脸都快要冻木了,手脚也都僵的有点不听使唤。
早听师兄说回流山的冬天特别冷,可没想到冷到这个地步。他赶紧进了里间,把大师兄特意给他预备的暖木抱进怀里。这东西听说产自遥远的西南,是一个叫什么临洲的海岛上的东西,没有别的奇异之处,就是暖洋洋的。大师兄带回来的这一块有两尺多长,晓冬把它整个儿抱进怀里,连脸都贴上去了。
“呼……”抱着暖木焐了好一会儿,感觉终于又活过来了。
听说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哪,他已经把能穿的东西都裹在身上了,要是这天儿再冷下去,晓冬怀疑自己会不会活活冻成一条人干。
晓冬说的没错,姜樊就在他说的井台边,没费力气就找着了那个掉在地下的装脂油的盒子,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擦上面沾的泥。
盒子掉地上的时候盖子没有合紧,露了条缝,靠边缘的油都硬了。姜樊一边有点儿心疼,一边又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
这盒油找不见好几天了,那会儿师弟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他怎么知道自己把东西忘在这儿了?要是他看见了,怎么不替自己捡起来?
想不通。
姜樊摸摸脑袋,把护手油往袖子里一掖。他这人就是有这么点儿好,从来不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儿也不去细究,反正天长日久,好些事情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晓冬抱着那块暖木舍不得撒手,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才站起来,抱着木头去开门。
“陈师兄?”
晓冬有点儿意外。
几位师兄师姐里,数陈师兄话最少,他练功格外刻苦。一天里头除了睡觉、吃喝这些事情,其他所有时间差不多都在练功。
这会儿主动过来,肯定是有事吧?
晓冬赶紧让人进屋来,外头风可大,看着天色阴沉,保不齐等不到天黑就会下雪。
陈敬之手里提着个暗色花布的小包袱,解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兔毛做的护手:“这个是我以前用过的,师弟别嫌弃。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大出屋子了,是不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
晓冬有点儿不大好意思:“还好,还好……就是风大。”
“我才来的时候也不大习惯,后来慢慢就好了。这个护手你先用着吧,等师傅回来了,替你运功调理一下,也就不会这么畏寒了。”
晓冬道过谢,把护手拿起来试了试。虽然是旧的,看得出来陈敬之用的很爱惜。手一伸进去就能感觉到毛毛厚厚的软软的,确实很暖和。
他抬起头笑着说:“多谢师兄。”
把护手放在一边,晓冬去倒了茶过来,因为怕冷,所以屋里热水倒是不缺。
陈敬之坐下来,虽然神情仍然谈不上有多欢快和气,起码没有那么冷冰冰的。
“看你这几天饭都用的不多,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你别太腼腆了,要是吃不惯就同灶上的人说说,以后日子长着呢,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可是以后难道一直将就下去?”
说起这个,晓冬确实是有点儿吃不惯。回流山这边做菜口味重,盐大,还习惯往菜里搁酱,好象不这样就不叫做菜一样。记得前几天有道菜,芋头和腌肉做的饼子,吃一口就齁着了,舌头连着好几天都不对劲,喝再多水都觉得难受,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搁了多少盐。
“别拿自己当客,你也是回流山的人,有不便就说出来。”
晓冬觉得陈师兄这话一下子就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心里,大概还有点儿拿自己当客的意思吧?
只有客居的人才会想着,省些事,别给主人家添麻烦。
可是陈师兄说得对,他不是客,在这里也不是住个一年半载的就要离开了。
他是回流山的弟子了,正式入门磕头拜了祖师的弟子,不是客人。
“师兄说得是,我记下了。”
“师弟你以前住在哪儿?看你吃饭口味偏淡,又怕冷,是住南边吧?”
“还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是很暖和的,四季如春,”晓冬回想着小时候的那些事。
记得不太清楚了。那时候太小了,印象中就记得门前是条青石路,路旁就是河,叔叔抱着在门口唤住摇过的船,买用大青叶子包着的毛桃儿、甜杏儿,也不用洗,把皮啃掉一点儿就让他咬着吃。
就记得这么点儿,大概是当时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很模糊,连住的是什么地方,镇名叫什么,都全然记不起来了。后来就跟着叔叔四海为家,没有在一个地方长住过。
陈师兄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才走,这会儿天都黑了。晓冬送到门口,瞧外面风倒没有白天那么大,可是已经开始落雪了。
不知道雪下了多久,门前地下已经蒙蒙的一片白。
“师兄你多当心。”
晓冬有些不放心,师兄回自己那屋也要过桥的,天又黑地又滑,可他屋里偏巧了没有灯笼。
“不怕的,这路我早就走惯了。倒是师弟你快进屋去吧,穿的少别再冻着。”
晓冬站在门前看着陈敬之慢慢走远了,才搓着手回到屋里。
这屋里才住进来的时候东西很少,他就那么薄薄的两身儿换洗衣裳,别的什么随身之物也没有。可是越住,东西就越多。
前些天大师兄回来,给了他这块暖木,晚上抱着睡,被窝再不会冷的象冰窖一样,今天陈师兄又送了个护手套给他,原本空荡荡的屋子,就这么一天一点儿的,东西都满得有些放不下了。
用过晚饭大师兄过来了,指点他打坐习练呼吸吐纳,这几天天都是如此。
今天下雪,晓冬原来还以为大师兄不过来了呢。
说实在的,他心里有点儿发虚。大师兄待人是真没得说,怪不得姜师兄一直夸他,有担当,不愧是大师兄。
大师兄教他是一点儿不藏私,道理讲的再透也没有了,还运功助他调理。可是晓冬觉得自己也许就象师傅说的那样,不是个学武的胚子,师兄教的用心,他自己也没有偷懒,可是进境却慢的让人灰心。
“不要心急。”师兄一点儿没有愠色,握着他一只手,指尖轻轻搭在脉门上:“万事开头难。俗话不是说了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这是因为还没摸着门道,没开窍,迈过这一道坎就好了,前面就是坦途了。”
师兄这是怕他灰心丧气,说好听的安慰他呢。
晓冬也知道,他确实好象还没有开窍,心里光是干急,可是越急越焦躁,对正事儿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大师兄拿起晓冬放在床头柜子上的那个兔毛护手看了一眼:“这个东西我记得四师弟好象有一个。”
“这就是四师兄给我的,说是让我留着挡风暖手用。下午他特意送来的,还陪我说了半天话。”
“是吗?他倒是有心。我听说你想这几天去云叔叔坟上祭拜?”
“姜师兄说这几天天气不好,让我等天晴了再去。”
大师兄点了点头:“到时候我陪你一道,也去给云叔叔行个礼。他上山时我不在,也没能说上话。”
晓冬说好。
其实就算那会儿大师兄在,也没什么能说的,叔叔硬撑着上了山,到山上之后就病的起不来了,把晓冬一托付出去,最后的牵挂也没了,人也就咽了气。
莫辰看他说了一声好,就垂下头去不吱声,心想小师弟八成是想起去世的亲人又难过了。
外头风声又紧了起来,雪片被卷得打在窗纸上簌簌直响。屋里灯影昏黄,晓冬本来就生得瘦小,这么一低头,看着肩膀也有些瑟缩,小小的一团好不可怜。
莫辰没来由的,就觉得心里发紧。
安慰劝解的话,他不是不会说。
只是他也明白,有些话,说了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总不能一言不发干坐着。但是那些话,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人心里的难受,不会因为听了几句就会轻易消散。
也许日子久了,一天一天的过着,才能慢慢平复失去亲人的伤痛。
他伸出手,试探着,在小师弟头上又揉了一把。看他抬起头来,冲自己皱了一下鼻子。
他不喜欢别人总揉搓他的脑袋。
这当然哪,谁能喜欢别人没事儿老把自己当个不懂事的娃娃一样搓来揉去的?
莫辰并没有再多劝多说什么,看他又打起精神来了,就开始指导他继续修练功法。看他很快就专注起来,闭上了眼睛专心练功,莫辰这才悄悄的松一口气。
等到晓冬这一遍心法练完,已经近二更天了。一推门晓冬吓了一跳,光在屋里听着雪下的大,没想到外头已经积了那么深的一层,眼能看到的地方全被雪盖住了,风也更紧了,刮的人都要睁不开眼。
大师兄住的可比四师兄还要远一些,他住得离师傅近。
这样的大雪让晓冬傻了眼。
他以前跟叔叔去过的地方不算少,可是这样的大雪还是头一次见。
夜黑风高,雪又这么大,路也太难走了。
晓冬回过头来说:“大师兄,要不晚上你在我这儿凑和一晚上得了,雪太大了,路难走,明天天亮了你再回去吧?”
这点风雪对莫辰来说不算什么。小师弟才入门,功夫一点儿没上手,看事情还是普通人的眼光和想法。
莫辰本来想说没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改了主意。
风雪这么大,小师弟一个人住着,不怕冷说不定也怕黑。
他利索的答应下来:“行,那我就在师弟这儿打扰一晚。”
这话一说,他就见着晓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忙着张罗从柜子里取被褥枕头出来,忙里忙外,象只快快活活在衔泥筑巢的小鸟。
看来他还真没猜错,就是不知道小师弟究竟是怕冷还是怕黑了。
其实晓冬既不怕冷,也不怕黑。
他手脚麻利的把两个被筒铺好,枕头摆好,靠外的那边让给师兄睡,自己甩掉鞋子脱了外衫钻到了靠里头的那个被筒里。
莫辰把门闩好了一转身,就见到晓冬已经钻进被窝里去了,只露出个小脑袋在外头。
“冷不冷?”
“不冷,我有这个。”晓冬把刚才就掖进被筒里的暖木又抱紧了一点儿:“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不知道这树是长什么样子的,要是能用这样的木头造一栋屋子,那一辈子都不用怕冬天了。”
莫辰也让他逗笑了:“暖木可不是常见的东西,我这么些年也就见了这一块。”
“我知道,我就说说。”
这么稀罕的一块木头,大师兄带回来肯定是要派大用场的,结果现在送给他取暖用了。
晓冬抿着嘴偷着乐。
没关系,他只是抱着暖暖,又不是劈柴烧了。等来年春暖花开了,他再把木头还给师兄好了。至于明年冬天嘛,那会儿他的功夫怎么也得比现在要强,不会再过么怕冷,也就用不着再抱着这个了。
莫辰把灯端到一旁,也脱了衣裳躺下来。
“快睡吧。”
虽然下起雪,明天不用早起练功,可是莫辰也没有要让师弟们偷懒的打算。人就怕懒,闲一天,两天,很快就会成了习惯。以后再想再催着他们勤勉起来,可要多花几倍力气。
他想着,明早召集人,讲一讲上次没教完的身法要诀。
也不知道师傅现在在哪里,这几天能不能回来。这一趟出门,师傅交办的差事只办完了一半。师傅交待的几封信他都送到了,但是师傅交托他寻的东西,却只得了其中几样,还不到那张单子上写的一半呢。惦记着已经出去大半年,怕师傅担心,这才急急的往回赶。结果师傅倒不在山上。
莫辰想着心事,晓冬已经偷偷转着脑袋看他好几次了。
虽然师兄没和他说话,可屋里多了一个人,感觉大不一样。
这样,挺好的。
怎么好,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好,心里暖洋洋的,身上也暖洋洋的。睁开眼也不觉得屋里黑,闭上眼也不觉得屋里空。
好得他象一只偷了油小老鼠一样,躺在那儿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
“别笑了,快睡吧。”
晓冬吓了一跳,赶紧抿紧了嘴。可是过一刻他又觉得奇怪。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他又没笑出声,屋里又这么暗。而且师兄也根本没有转过头看他,到底怎么知道他在笑的?
莫辰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小师弟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那又何必转头看了才知道?
晓冬得不着答案,恐怕今晚就要难受得睡不着觉了。问了两声莫辰不理他,晓冬从被子底下伸过手来,大着胆子扯了扯莫辰的被子。
一下,两下,大师兄动也不动,也不理他,就好象说完那句话之后马上睡着了一样。
骗人,哪有睡的这么快的。
晓冬的手继续往前伸……
伸不动了。
大师兄胳膊正好紧紧压住了那一块被边,晓冬的的手可就伸不进去了,感觉前头简直象竖了面墙一样,把去路堵的严严死死。
晓冬可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越挫越勇。不能力敌咱可以智取啊。他屈起手指头,隔着被子在大师兄胳膊上挠痒痒。
大师兄怕人挠痒痒这个秘密,不用说自然是姜师兄透露给他的。
果然没挠两下,大师兄胳膊就是一松,晓冬大喜,趁胜追击,手就伸进了大师兄的被子里。
结果没等他乐过瘾,大师兄胳膊一抬之后又是一放,这回把晓冬整个巴掌都压住了。
这下晓冬可傻眼了,大师兄好象也没使劲儿就是那么轻轻一放,他的手就动弹不得了。要说压得重,可是一点儿也不疼啊。要说压得轻,可他的手现在一动也动不得,往前伸伸不进,往后拔拔不出,真是进退两难,急得他吭哧吭哧的使劲儿,连另一只手也过来帮忙,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姜师兄骗人,大师兄哪里大方了?简直是斤斤计较啊。
晓冬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了,只好小声说:“师兄,大师兄?我错了……”
莫辰忍着笑,声音听起来还挺有师兄范儿的:“知道错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大师兄你高抬贵肘,我的手要压麻啦。”
莫辰听他说了大半篇好话,这才终于善心大发,将胳膊抬了一抬,晓冬赶紧麻利的一缩手,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裹裹紧,老老实实预备睡觉,可不敢轻易过来捋虎须了。
莫辰倒是觉得很新鲜。
几个师弟、师妹都对他格外敬重,从来没有谁敢跟他这么逗趣儿。小师弟平时看着胆小,跟个小麻雀似的,其实心性却很活泼。
他在心里默念着心法。才念了一半,晓冬那阵老实劲儿又过去了,又在那里小声唤:“大师兄,你睡着了没?”
莫辰没出声。
“真睡着了?”
他的心法还是念不下去了,可是奇怪的是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恼。
晓冬知道他没睡着,就接着说了:“我刚才忽然想着,我和四师兄是后来上山的,可大师兄你和二师姐,三师兄都是自幼就在山上的,怎么你们三个各自姓氏不同?都是本家的姓吗?师兄你老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没人了吗?”
莫辰没想到他问起这个,倒是有短短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就回过神来,轻声答:“我们三个人不一样。姜师弟是师傅捡到的孤儿,捡到的时候身上有封信,他的姓氏应该是本家的姓。师妹也是师傅故交之后,家里遭了祸事之后师傅收养了她。”
至于莫辰自己,自打他记事起就在师傅身边了,他从前也曾经问起过自己的身世,师傅只说他也是偶然间遇见的,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他以前也曾经想过,既然师傅也说不知道他身世,为什么他没有随师傅姓李呢?莫辰这个名字用了这么些年,出去旁人也总会客客气气的称一声莫少侠。
但他为什么姓莫,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没说话,晓冬已经在后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
谁愿意做孤儿?晓冬之前一直困于自己的丧亲之痛之中,现在想一想,山上师兄师姐们哪个是父母俱在的?除了四师兄,其他人都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他虽然也自幼父母见背,可毕竟还有个叔叔,和师兄师姐他们比,其实自己已经幸运多了。
“师兄,对不住,是我乱说乱问的,你别生气。”
“没有,我没生气。”莫辰说:“师傅抚养我长大,又收我为徒,这份恩情这辈子我都难以报答。”
晓冬连忙附和:“对,师傅是很好的。”
他不也是被师傅收留下来的吗?要是师傅不收下他,他无亲无故,又无家可归,真不知道现在会是个什么模样。
这一晚晓冬睡的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一晚上不停的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四面都是峭壁,冷水从脚底漫上来,一直淹没至顶。
不能喘气了,会被淹死……
当然梦里头他不会被淹死。
可是他就象是被困在了这里,怎么也走不出去,不停的重复着水渐渐漫上来,身躯一点一点没淹没的那种绝望。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过程,梦境终于有了改变。
也许是想逃脱的心愿太过强烈,这一回他终于赶在水淹过头顶以前挣扎着往石壁上攀爬。
光溜溜的石壁没有可着手的地方,他爬的还没有水涨的快。往头顶上方仰望,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光亮,逃生的希望就如这光亮一般遥远渺茫。
醒过来的时候晓冬一身大汗,四肢酸软无力,这还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居然紧紧攥住了大师兄的胳膊,攥的那叫一个紧啊,就象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松手。
“咦?”
晓冬有点儿迷糊。
他和大师兄明明是各自睡在各自的被筒里,他又是怎么抓住大师兄的?
晓冬转头左右看看。
也不知道半夜里什么时候,他就越界了。自己被筒早就散在一旁,他整个人都钻进了大师兄的被窝里。不但钻进来了,他还象只爬树的猴子那样胳膊腿齐上把大师兄抱了个结结实实,手里更是紧攥着大师兄的胳膊不撒手。
再往上看,大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早醒了,可是被他这么巴着也不好挪动,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目光显得温和而又无奈。
“啊啊啊,我,我怎么过来了?”晓冬赶紧松开手,一面还欲盖弥彰解释:“我不是有意的大师兄,真的。我平时睡觉可老实了,从来不踢被子不乱动,打小叔叔就放心让我一个人睡了……”
可是事实俱在,他确实越界了,越的还不轻呢,一对比之下,他的话显得毫无说服力。
“我也不知道昨晚上怎么就……可能是,睡到一半就冷了……”不对,他被窝里明明有师兄送的暖木,前几天都睡的很好,一点不冷。现在说冷,岂不显得大师兄送他的暖木并无用处了?晓冬赶紧改口:“可能是做恶梦了,对,一定是因为做恶梦的原因。”
这理由一说出来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可不是嘛,就是因为做了恶梦。
一晚上都泡在冷水里,后来好不容易挣扎出水抓着石壁往上爬……爬……
合着他抓的哪是石壁啊,他抓着的明明是大师兄啊。至于爬……看他刚才醒来时候的姿势,倒是名符其实,可不是把大师兄当成救命浮木一样想往上爬嘛。
好在大师兄也没为这个生他的气。
“好了,起来吧。”
晓冬有些讪讪的起身穿衣。
大师兄身上本来穿着一身儿本白色里衣,即使睡了一觉,看着也还算整齐,并没有揉搓变皱……可是他的袖子却是个例外。被小冬攥过的半边袖子现在皱巴巴的都不能看了,活象一团腌过的烂菜叶。
“大师兄,你衣裳……要不换了我给你洗洗吧。”
“不用了。”
大师兄也穿衣起身,好在是里面皱,外衫罩上就看不见了。
其实夜里头晓冬一钻过来他就发现了,要是他不想被打扰,晓冬根本不可能这样大大咧咧的得寸进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拦着他。
也许是心软了吧。小师弟毕竟还小呢,一个人在山上又孤孤单单的。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占便宜没够,整个人都猴到身上来了,又爬又抱,腿一伸,直接就搭在他身上。
真让人哭笑不得。
可都已经过来了,再把他从身上撕下来塞回他自己被窝里去,肯定会把他弄醒的。
虽然说很不适应身上多了这么个猴子似的小师弟,可是这种感觉……也不并坏。
离得那么近,莫辰能清楚的感觉到小师弟身上暖乎乎的,甚至能够听到他心跳的声间。不知道他梦里见着什么了,好象还有些发急,喉咙里含糊的唔唔作声,手脚缠他缠的更紧了。
被这么抱着,莫辰居然还能睡着,且睡的很好,早上醒来一点儿也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适,倒是神清气爽,浑身舒泰,比以往醒来时感觉都好。
起身穿鞋时他才想起来问:“你做了什么恶梦了?”
“梦见被水淹了,特别冷,特别黑,怎么都逃不了,后来好不容易抓着墙,想往上爬……”
他挺不好意思的。
莫辰这下就明白了。
自己就是那被抓的“墙”呗。
不过从小师弟说的这个恶梦来看,他既怕冷,又怕黑,似乎还惧水?
唔,等天气暖和了,可以教教师弟们凫水,免得他们将来真掉进水里就糟了。
倘若自己昨晚没留下,小师弟说不定就连块可以抓的墙也找不着了,那岂不更怕了?
莫辰琢磨着,是不是下雪这几天,他就都留在师弟这儿多陪陪他?要不然他踢了被子再受凉,没准儿又会生病。
雪还没有停,风也很大,这样的天气自然不好出去练剑,莫辰将师弟师妹们召到一起给他们讲一讲心法理路,还有几个外门弟子也凑过来一块儿听。都知道大师兄人好,厚着脸皮蹭过来听,大师兄也不会赶人走的。但外门弟子多半没学过心法和身法,纵然听了,能领会几分也只能全看个人的运气了。
晓冬听的很认真。大师兄讲的很浅显易懂,有好几处都正好是他不明白的地方,听大师兄这么一说心中的疑惑顿时豁然开朗,原本不顺的地方越听就越觉得越顺,心里痒痒的象有老鼠爪子在挠个不停,真想现在就站起来,手舞足蹈的亲身试验一番。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大师兄说着说着,目光移到他的脸上,打了个转又移开了。看起来就象是不经意一瞥,可晓冬就觉得,大师兄分明把他心里藏的小念头全看透了,而这些话,似乎也是专门讲给他听的一样。
姜樊听的并不怎么专心,转了好几次头打量坐在身旁的陈敬之,等到大师兄讲述告一段落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师弟,你是不是身子不适?”
陈敬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没什么事。”
“是昨晚风太大了没睡好?不会是着凉了吧。你可别不当一回事,你看上回小师弟病的那样,有病还是该早些治好才对。”
“师兄,我真没什么事。”
他这么坚持,姜樊也没法儿再劝了,又有些苦恼的抓抓头,把本来梳的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抓的更显凌乱邋遢。
陈师弟心思特别重,明明知道他肚里肯定闷了很多事儿,可不管怎么问,人家就是死不开口,真让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总不能拿把铁镐去硬把他的牙关给撬开吧?
唉,师弟们都不叫人省心,小师弟才好,四师弟可别又病了啊。
等着早课一散,姜樊赶紧到前头去,瞅着莫辰这会儿有空:“大师兄,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莫辰将手里那本写着心法的册子放进袖子里:“行,边走边说吧。”
“也不是别的,就是陈师弟的事儿,我瞧着他今天脸色特别不好,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他又不肯说。从早上见他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莫辰点点头没说什么。
陈师弟心事很重,他和小师弟又不是一回事了。小师弟是因为唯一的亲人突然去世,只要身旁的人多关心照应着,时日久了,终究还是会释怀的。
但陈师弟不一样。他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儿,虽然师傅没有明说,莫辰也从自己听说过的消息中能够理出一些头绪来。陈师弟的母亲的死并不简单,不仅与陈家后娶的那个女人有关,甚至陈师弟的爹都脱不了干系,就连陈师弟自己,如果不是来了回流山,这会儿可能也早就没有命在。这等人伦惨事,换了谁也不可能轻飘飘的就释怀。陈师弟满心里都是什么?莫辰想都不用想就可能给出回答。
报仇。
可是他现在没有那个本事,回流山也不可能替他出这个头。一来这毕竟是陈家的家事,夫杀妻也好,父杀子也好,说破了大天去,关起门来都是陈家自家的事,回流山着实没有办法。二来,陈家势大,回流山师徒全算上还不够人家家的零头,势单力孤,也不见得就是陈家的对手。
师傅能收下陈师弟给予庇护就已经不错了,是不可能帮着陈师弟杀回本家去报仇的。
陈师弟心里这股恨,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反而越积越厚,一门心思只想着这个,睡里梦里都惦记着。
不知道这场大雪又勾起了他关于过去的什么心事。
“我知道了,回头我去看看他。”
姜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大师兄劝劝他……别老那么自苦。”
莫辰只点了点头。
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劝动四师弟。
这本来也不是言语能够说通的事。
一早起来那些外门弟子和杂役们就扫了一遍雪,眼见地下这小半天功夫又落了厚厚一层。山上用的柴米菜蔬多半都是从山下送来的,入冬之后这些东西就囤了不少,腊鱼腊肉火腿肉排这些也存了不少,用大半个冬天都不成问题,否则这么大的风雪,山路难以通行,什么东西都送不上来,山上可就要打饥荒了。
莫辰走到陈敬之院门外的时候,门是掩着的,不等他叩门,院门就从里头打开了,门里的人吃惊比莫辰更甚,脸色大变,说话都结巴了:“大,大师兄。”
莫辰当然认得这人是谁,是一个外门弟子,姓褚,众人都唤他褚二,不知道他是真的行二还是个诨号。平时莫辰就不太喜欢这个人,眼活嘴滑,一心想从外门弟子变做入室弟子。
想上进没有错,每个外门弟子都想正式拜师,可是这力气得使到正路上,而不能正事不干,总想着趋炎附势,钻营取巧。
莫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褚二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如蒙大赦的一猫腰从门旁钻了出去。
陈敬之也从门里迎了出来:“大师兄。”
莫辰这会儿仔细打量他,确实脸色很不好,嘴唇没有血色,面容憔悴,和小师弟相比,他看起来更象是有伤在身或是大病初愈。
明明昨天看着没事,现在怎么会成了这样?
怪不得姜樊这样担心。
“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陈敬之刚才在姜樊那儿可以蒙混过去,但是对着大师兄就不行了。沉默片刻,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缓缓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一条约摸有三寸长的伤痕。
莫辰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这伤痕很新,抹了药膏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很深,边缘的肉皮微微外翻,看着十分骇人。
“你是怎么弄的?”
昨天陈敬之还好好的,小师弟说陈师兄去看他,那时候还一无异状。“昨天晚上风大,滑了一跤,腿碰到尖石上头了。”
莫辰看得出来,这确实不是刀剑创口。
可是陈师弟上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风雪天对他来说应该不会是多大麻烦。
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才受的伤。
莫辰想起了刚才见了他一副心虚模样溜出去的褚二,难道师弟受伤同那个褚二有什么关系?
“擦的药膏不行,伤口深,得包起来,这么放着不管好得慢,易反复。”
莫辰取出一个药瓶来,倒出一粒丹药:“把这个服了。”
陈敬之是个识货的,连忙双手将丹药接过来,轻声说:“谢大师兄。”
这是师傅炼的丹药,用料名贵,陈敬之上山之后,听说师傅也就炼成过一炉,大师兄因为总要下山去,师傅才特意赐了他几颗。他身上这伤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伤势,大师兄却把这药送了他一粒。
陈敬之把丹药吞了下去,大师兄让人打了热水来,将他腿上原本涂的药膏抹去,重新上了好药,再用干净的白布将腿包裹起来,起身要走时嘱咐他:“这几天不要多走动,多歇着,三日换一次药,到时候我会过来。过几日师父就该回来了,师弟早些把伤养好,免得师傅担心。”
陈敬之低下头应道:“我记下了,大师兄放心。”
他是怎么受的伤,莫辰没有多问,出来之后就让人去唤褚二来,结果差去的人找了一圈,回来说:“大师兄,到处都没找着褚二,不知道他又钻哪里去了。”
“那算了,等什么时候见着他,即刻让他到我这里来。”
“是。大师兄,是不是褚二闯了什么祸了?他会不会心虚躲起来了?”
这可不好说,莫辰只是觉得,陈师弟受伤多半跟这个褚二有点关系,不然褚二见到他时为什么那反常的心虚。纵然和他没关系,褚二多半也知道师弟受伤的原因。
他不藏起来还好,这么一藏起来,反而正说明他心中有鬼。
雪一停天就放晴了,阳光照在满山积雪上,一时间四处都显得晶莹灿然,仿佛一片琉璃堆砌的世界。
怕过两天再刮风下雪,那就真耽误了,晓冬决定今天就去祭扫。
本来他想着自己一个人去就得了,祭品姜师兄都给他预备妥当了,一尾鱼,一只鸡,两样果品,一壶酒,还有预备烧化的金箔元宝等物。结果姜师兄非说要一同去,怕山路陡峭,又有积雪,就怕小师弟路不熟,万一滑了,摔了,又或是迷了路,这种天气里头可不是件小事。大师兄也说要一同去,说原来没有见过云家叔叔,下葬时也没能去送,现在怎么也要去坟前磕个头尽晚辈之礼。
这么一来就三个人了。
没想到出门的时候遇着玲珑师姐,一见他们三人要出去,不由分说也要跟着。这下可好,知道的说他们是去上坟,不知道的一看这浩浩荡荡一下子出去了四个亲传弟子还以为是办什么大事去呢。幸好四师兄前两天划伤了腿,不然说不定他要陪同。
人一多,东西就轮不着晓冬自己来拎了,姜师兄把装着祭品的一个篮子抢了过去,玲珑师姐则挽着那个装着元宝的包袱,大师兄也没有空手,他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自己握着一头,让晓冬握着另一头,这样晓冬倘若脚下打滑也好有个凭靠,不至于真摔个狗啃泥。
那半截剑鞘上还裹着一块大师兄用的布帕,晓冬一开始纳闷,等真抓着剑鞘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剑鞘上有盘花和镶嵌,直接抓着又冷又硌手,包块布帕就舒服多了。
没想到大师兄这么细心。
晓冬抓着剑鞘,踩着大师兄在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往前走,两人都很很沉默。不过有姜师兄和玲珑师姐两人在,到哪儿都冷不了场。“小师弟,你瞧那边,那是论剑峰。据说不知多少年前,曾有仙人在那边峰顶论道,一剑将山壁削去了大半,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子。”
无论这山峰是不是仙人论剑削出来的,在晓冬看来这里都堪称风景奇秀,鬼斧神工。那座山峰突立于远处,形如石笋,山峰的一面是陡峭的石壁,光滑平整,寸草不生,确实象有人挥着一把凡人看不见的神兵长剑给削成这模样的。
“这么陡啊,那人爬上去吗?”
“我不成,大师兄可以,是吧?大师兄还说上面有草药呢。”
晓冬又转头去看莫辰。
莫辰点头说:“上面确实生有草药。”
谁管草药了,他想知道大师兄是怎么登上去的,论剑峰看起来只怕猿猴都难攀登,除非大师兄象鸟儿一样生了翅膀飞上去。
姜师兄又说起了前方的其他景致。
“看那边,那处叫做三星台,据说天气晴好的夏夜,可以看见台上隐隐有三种不同的光华闪烁,有如天上的星辰一般。”
晓冬好奇的问:“我们夏天的时候可没有见到啊。”
姜师兄笑着说:“别说你,我在山上这么些年也没见过。”
这么说晓冬就明白了。
好些地方的来历都段传说,有的或许是真有其事,有的就是以讹传讹了,看来三星台就应该是后者。
其实人们听这些传说来历,也就是听个热闹,不一定非得计较个真假。
晓冬的叔叔就葬在坡后,不多时功夫也就到了。姜师兄挽起袖子,折了些枯枝干草回来,师兄弟几人一起动手,将墓碑坟茔上落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带来的祭品整齐摆开,几人陪着小冬一起上供,叩头。
晓冬眼圈儿红红的,将带来的酒洒在墓前。
玲珑师姐难得细心了一回,招呼大师兄和姜樊说:“咱们去那边看看,顺带把那边的雪也扫一扫。”
兴许他们在跟前小师弟想哭不好意思哭,又或者有什么话想单独同叔叔说也不好说出来了。
这里葬的不止晓冬的叔叔一人,零零落落的有好几座坟,有的还有块碑,碑上刻个名字,有的就光秃秃的什么标记也没有,玲珑在山上这么些年,也就知道里面埋的可能是师门前辈。
姜樊扫着雪就走神了,转过头望了一眼。小师弟自个儿孤零零的跪在坟前,看样子多半是哭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小师弟毕竟年纪小嘛……
姜樊心里存着事儿,总是难以释怀。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刚才扫雪的时候,他看见坟台边上一圈儿砌的石条花纹不对,晓冬的叔叔下葬那天,姜师兄从头忙到尾,一点儿没偷懒。棺木盖了土,立碑砌坟的时候他看的清楚,坟台边石条上的纹路都是首尾相接,外圈儿的是祥云,里面那圈儿是莲花,刚才扫雪的时候看了一眼,石条肯定是动过了,外圈儿的石条怎么会跑里圈儿去了呢?
当时他还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再仔细查看,错了位置的石条有两根,都在靠一侧的位置上。
如果石条位置有异,那倒没什么,可能是入秋那阵儿雨水多,山上下来的水冲坏了,也可能是这里已经靠山上阵法的外围,有什么野兽过来给糟蹋了。可是不管是天灾还是野兽,都不可能在破坏了石基之后再给照原样儿给砌上,会这么干的只有人。
兴许是谁路过见着石条歪了,顺道帮了一把给砌好了?只不过砌的粗心大意,也没仔细看上头还有纹路,就把内圈儿和外圈儿的倒换了位置。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最好。
可是后山这边平时很少有人来,坟地这边来的人就更少了。
姜樊就怕,万一要不是呢?
如果不是,那谁会来动坟台的条石?为什么?图什么啊?
他怕是自己想多了,可又怕不是自己想多。
不会的……山上除了回流山的门人,也就有几家猎户散居。他们住得远,平常也不会跑到回流山的山头这边来。再说那些人都很纯朴,绝对干不出去掘人家坟茔的事。
至于自己人,那就更不可能了,姜樊绝不相信同门之中会有人干出这种事。
玲珑转头望了一眼,离得远,看不清小师弟在墓前的身影。
“八成是在哭鼻子……”
风大,姜樊没听清楚,多问了句:“什么?”
“我说小师弟,这会儿大概正哭呢。”
姜樊把刚才那些猜疑扔一边儿去,点头附和:“八成是。”
小师弟平时当着人不好意思哭,这会儿他们不在跟前,小师弟肯定不用硬忍着。
晓冬这会儿确实是满眼泪水,但不是难过哭出来的,是让烟硬熏出来的。
山风太大,纸钱啊金箔啊一烧着,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直往人身上卷。晓冬吓了一跳,本来是跪在墓前的,赶紧连滚带爬往后撤。
幸好躲得快。
但是余下的一大半纸钱他就没法儿一点儿一点儿往里填了,只好站得远些伸长手臂,把包袱里剩下的全往下倒。
结果这一下又倒太多了,火头一下子就压住了,焐出来的全是烟。火头没烧到身上,可烟一下子就扇进眼里了,晓冬一边咳嗽一边抹着眼往上风站。
还是没经验,下次再来就知道别站在下风口了,那可擎等着吃烟灰。
等纸钱都烧化了,晓冬重新跪下来叩头。
“叔叔,我在回流山很好,师傅对我很好,师兄师姐他们待我也好,跟真正的手足一样……”
“就是我太笨了,一套入门剑法到现在还没学出来。师傅现在下山去了,我想再努把力,等师傅回来的时候肯定要考校,到时候我总得能把一套剑法练会。”
还有好多好多话,都压在心里,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说。
叔叔打小把他抚养长大,中间的种种不必多说,临终还不放心他,特意拖着病体来到回流山,将他托付给师傅。
可他什么也没能够回报。以前叔侄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吃的,好东西,叔叔全都留给他,他那时候还大言不惭的说,等将来他有出息了,一定好好孝敬叔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给他。
记忆中叔叔笑得那么开心……
现在想来,心里又酸又苦。
玲珑师姐他们把几块挨在一起的墓碑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这几块碑上头一个字也没刻,一直都只知道下面埋的是师门前辈,可究竟是哪位前辈一直也没听师傅说过。
“师兄,你也不知道这儿葬的是什么人?”
莫辰摇了摇头:“师傅没有提起过。”
至于为什么碑上都不刻字,或许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师兄弟几个扫过墓往回走,等和晓冬一碰头,玲珑和姜樊两个就不给面子的捧腹大笑,就连莫辰也忍不住莞尔。
晓冬还懵然不觉,左看看右看看,全然没想到问题出在哪里。
莫辰摸出帕子递给他,含蓄的指指他的脸:“擦一擦吧,沾灰了。”
左一道右一道,鼻子上都黑了一块。最好笑的是他的头发大概挨得离火太近被燎着了,那一大截都焦了,没焦的也变成了卷毛儿,别提多滑稽了。
晓冬接过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又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哪里脏,擦了了和没擦一样,姜樊本来已经忍住笑了,一看他的脸又捂着肚子扭过脸,笑得两肩一抖一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哭呢。
莫辰把帕子接过来:“我给你擦。”
莫辰手劲儿不大不小,晓冬自己刚才擦那几下还蹭得脸疼,大师兄给他擦的却一点儿不觉得难受。
一张小脸儿擦好了,又重新变得白白净净的。
莫辰注意到他眼皮确实有些红肿,一双眼睛黑黝黝湿漉漉的,他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映在师弟眼中的影子。
看来小师弟刚才还是哭过了。
脸是擦净了,不过他的帕子却脏了。
晓冬低头就看见帕子上沾的黑灰了,从这儿就能想象出刚才自己的脸到底是怎么一副尊荣。
怪不得师姐和三师兄刚才一直笑他。
晓冬张了张嘴,刚想说句什么,结果鼻子一痒,要说的话全变成了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
这下姜樊也顾不上笑了,有点儿着急的说:“咱们赶紧回去吧,这儿风太大了,别再吹风受寒。”
回去以后事事爱操心的姜师兄还让人熬了一大锅姜汤,盯着晓冬灌下去两大碗,还劝着他再喝。
“师兄,我真不能再喝了。”晓冬觉得自己现在要起来蹦两下,肚子肯定会象灌满水的罐子一样咣咣直响。姜汤本来就熬得浓,刚盛出来又烫,两碗下去硬生生热出他一身大汗。
那可是两大碗啊,不是平常用饭盛饭的碗,是那种大海碗。现在他都不敢低头,感觉姜汤都顶到嗓子眼了,稍微一动就要溢出来。
“好吧,”姜樊不情不愿的放弃了继续灌他的打算:“那你自己机灵点,要是觉得身子不舒坦赶紧告诉我,要不直接去找大师兄也成。”
灌了一肚子姜汤,中午晓冬就没吃下多少饭。不是饭菜做得不好,而是他心有余力不足,肚里实在没地方盛装了。
没吃午饭的结果就是才半下午他又饿了。
这倒也好办,晓冬现在可不拿自己当客了,直接去灶房转了一圈儿。这会儿不早不晚的,灶房里也没有人在,灶里火也都熄了。他转了一圈儿,找了几个包子回来,在屋里的炭盆儿上烤了烤,烤得表皮有些焦黄,一掰开热气腾腾的,包子就是普通的白菜豆腐馅儿,还放了点儿细粉条。
晓冬吁着气啃完一个包子,第二个还没动呢,就听见外头有人来传话,说师傅回来了,还带来了几位客人!
这下包子也顾不上吃了,晓冬赶紧换衣裳换鞋,怕自己一哈气就是包子味儿,还灌了几口茶漱口,忙不迭的往正堂那边去。
半路上他遇见了陈敬之,他走的很慢,能看得出一条腿不大便利,晓冬赶紧过去想扶他一把,陈敬之冲他摆摆手。
“师兄你腿怎么样了?大师兄不是说让你别走动多歇着吗?”
陈敬之不仅脸色苍白,连嘴唇都缺血色,说话声音低哑:“小伤不碍事。”
看着就不是小伤的样子。
晓冬心说四师兄也是够倔的。
他紧跟在师兄后头,盯着他的腿看,就想着万一他支持不住了,自己好赶紧迎上去扶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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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流山这座正厅盖得煞是气派,厅里摆几十张桌子百十把椅子也不觉得挤,一看就预备着办大事、办正事的所在。
晓冬每次打这儿过,每次都要纳闷。
也不知道是哪位师门前辈这么有雄心壮志,把正厅盖的如此雄伟不凡。可是回流山拢共就这么小猫两三只,连看山门的带扫地做饭的一起加上也就这么小几十口人,害得如此气派的一座正厅无用武之地,整天白白闲置着。
不知道今天来的是哪一家客人,师傅把人领到正厅来了。要么就是来客很多,要么就是人家身份贵重。
晓冬和陈敬之两个是最后到的。一个是有伤在身,另一个是担心这个有伤在身的,他俩到的时候山上该到的人已经全到了。
陈敬之一点儿也不想引人注意,奈何迟到的两人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引过来了,厅里的人都回过头,看着他们俩。
李复林一笑,朝两个小徒弟招招手:“就等你们两个了,快过来。”
陈敬之迈步过去,他这会儿腰挺的特别直,腿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伤的样子。
晓冬在后头跟着,对四师兄这份儿忍劲儿只能说一个大大的服字。
换成他,绝对不可能忍着疼走的这么堂堂皇皇的。
而且陈师兄走的很好看,很气派。
听说陈师兄出身世家大族,平时不大看得出来,现在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师兄弟不是一个成色了。人家是贵公子,他嘛,他……也就是他了。
大师兄他们来得早,已经跟客人厮见过了,结果他们俩来得晚,又重新再介绍一番,再见一次礼。
晓冬对这个时候会上山来的客人十分好奇。
能不好奇嘛,他来了回流山大半年了,这还是山上头一回来客人。
再说眼下这个时节,大雪封山,临近年关,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人会这个时节上门做客。
来客一行四人,一个长辈带了三位晚辈。长辈姓刘,穿一件葛布长衫,外面罩着件青灰鹤氅,背上有剑匣,一双眉毛特别黑特别浓,眼光如电,看人一眼就象刺人一剑似的那么锋利。
对着这样一看脾气就不好的长辈晓冬可不敢多打量,赶紧行礼问好。对这个人的印象就只剩下眉毛好黑好粗这一样。
他带的三位晚辈却和这位刘师叔不一样。三个人都脸上带着笑意,都比晓冬大,两个得喊师兄,一个喊师姐。
当然大家并非师出同门,不过现在都是这样称呼,相互间显得亲热,好象听谁说过,天下正道是一家嘛。既然是一家,那彼此当然都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不用客气。
年纪看着同大师兄他们差不多,但是精气神儿差得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做客,这三位师兄师姐都穿的格外光鲜,和那位刘前辈倒不是象是一路人了。身上穿什么头上戴什么让人眼睛都不够用觉得看不过来了,连佩剑的剑穗上都串着玉佩和彩色的宝石珠子。
虽然这么珠光宝气的,可人家并不显得俗气,反而大大方方富丽堂皇的,笑着同陈敬之和晓冬招呼,称他们陈师弟、云师弟。
李复林显然已经知道陈敬之受伤的事了,关切的问他:“腿上的伤如何了?等会儿我替你看一看。”
陈敬之说:“劳师傅记挂,大师兄已经替我上过药裹了伤了,说只要好好将养按时换药,几天就会好的。”
当着客人李复林也没有再多问,见过礼了,就吩咐给客人准备住处,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招待。
出来的时候姜师兄还乐着呢,晓冬看他眉开眼笑,好奇的问:“师傅回来,三师兄你这么高兴啊?”
“高兴啊。”姜樊凑近了小声说:“那天咱们喝的酒,是从师傅那里偷偷拿的,还是他平时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师傅回来发现酒少了肯定要训人的。这回一来客人,喝得高兴,师傅就不记得酒数儿了。”
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是逃了一顿责骂啊。
晓冬嘻嘻笑,觉得姜师兄也不象看起来那么老实嘛,一面又觉得客人来了确实是一件好事,悄悄的给姜师兄竖了根大拇指。
招待客人用酒饭这事儿轮不着小辈,晓冬就窝在自己房里吃的饭。没想到大师兄忙着还没忘了他,嘱咐人送了一碗刚炸好的丸子来给他。
晓冬记得自己前几天就顺口提了一句,说冬天的时候就馋炸丸子,可是费油又费事,他只是想想,却不好意思跟厨房的人说想吃这个。左右快到年关了,到时候肯定会一起炸很多东西的,早晚能吃上。
想不到大师兄记着,还叫人给他送来。
这东西待客的时候也会上桌,不过平常终究费事不大做,大师兄是不是假公济私,借着待客的名义特意给他做了一回?
晓冬笑得合不拢嘴,捏一个丸子丢嘴里。
一个字,香。
刚炸好时候最好吃,外酥里嫩,一咬里面的热气香气满嘴都是,一凉了就不是味儿了,再回锅热了那更不成,都老了。
晓冬就着热汤把一碗丸子都吃了,结果把自己吃撑着了。
晓冬撑得打坐时都坐不直了,总觉得一张嘴就是丸子味儿。
外头天已经黑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晚上保不齐还得下雪。
山上来了客人,虽然说与晓冬关系不大,住处隔的也远,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个时节可不是出门做客的时节啊。那位刘前辈是打算待两天就走呢,还是打算在山上过年啊?
这哪有在旁人家里过年的?再怎么说,也该回自己家里才是。
晓冬有点儿糊涂,难道修道学武的人,习俗也都跟平常百姓人家不一样了?
他练了一回心法,虽然不能出门,却将剑法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一招怎么抬手,那一式该怎么配合步法。师傅回来了,肯定会考校每个人的功夫。虽然晓冬底子浅,即使过不了关,师傅也不会责罚他,但是晓冬不想那样。
姜师兄、玲珑师姐,连陈师兄也都帮了他不少,更不必说大师兄是如何指点教导他的,他要是一亮架势还稀松不象话,那不是让师兄师姐们的用心都白费了吗?他要是好好儿的争口气,师傅也肯定会知道师兄他们用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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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世上的事要是想着盼着便能梦想成真,那就乱套了。晓冬再用功,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除非有人给他个灌顶**什么的,把那些他学不会练不熟的东西一股脑全给他塞进脑壳里去。
他想着要在师傅面前一展身手,是想让师傅宽慰。可是担心自己没出彩反而出了丑,那可怎么办?
琢磨着这个,晓冬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不过他可不承认自己是为了考校才忐忑辗转,一定是炕烧的热,暖木也太暖了,这才把他烧的半夜睡不着。
晚上没睡好,晓冬早上醒来的时候更懊恼了。睡饱了养足了精神才能发挥出本事来嘛,这没睡够,精神气力都不足,怎么办?
结果他白担了一夜心事,师傅压根儿没提要考校的事情。一早晓冬出门时,扫地的杂役们就在说,一早天都没亮,师傅就同那位贵客一同出了门,往山顶去了,看样子是要去论剑峰。
之前晓冬不知道,现在可知道论剑峰是个什么样子。平时一般人也上不去,更何况现在两场雪之后,山峰光溜溜的象根冰柱一样,苍蝇上去都站不住脚。
也就师傅、刘前辈这样的人才能这时候上去吧?
等等,他们上论剑峰干什么去?论剑去吗?
晓冬顿时好奇起来,心痒难耐,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去寻大师兄。
这事儿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大师兄应该是知道的。
结果大师兄也不在,大师兄那里的小僮同晓冬说,大师兄也出去了。
“大师兄也去论剑峰了吗?”晓冬更是诧异。
小僮一脸的与有荣焉:“正是。”
晓冬的疑惑直到见了玲珑师姐才解开。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刘前辈的剑法超凡入圣,他身后的那把瑶尘据说十来年都没有出鞘了,这一回难得来了,要同师傅切磋,这是多难得的机缘,能见着两大高手过招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就只这么一回啊!可惜我功力有限,就算师傅许我去看,我也上不了峰顶。就算能上得了峰顶,师傅的剑法我都领略不了,更何况是刘前辈呢?大师兄就不一样了,他看了是不会白看的,必然能够从中获益良多。”
她这么一说,晓冬才慢慢明白过来。
可不是!那天姜师兄也说,山上能上论剑峰的弟子,只有大师兄一个。师傅应该是器重大师兄,所以才许他跟从。对于修道习武的人来说,能够目睹这样一场论剑,看到高手的剑路剑式,那真比得到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还要难得。
晓冬这么一想,心里就热乎乎的全是喜意,尽是替大师兄高兴了。师姐说得对,大师兄眼力境界都比他们强太多了,他能旁观这场论剑,必定是大有好处的。
至于他自己,晓冬倒是没有一点儿失落。他现在才不过刚拜师,连初窥门径都谈不上呢,这样的机缘就是摆在他面前也是白搭,就象师姐说的,看也看不懂,看了也是白看。
不过晓冬高兴过了又有了新的疑问。
“只有大师兄去了吗?刘前辈带来的师兄师姐们没有人去?”
玲珑师姐摇头:“没有听说,应该是只有大师兄去了。”她左右看看,小声同晓冬说:“跟你说,别这么傻乎乎的。刘前辈根本没有亲传弟子,那几个虽然唤他师叔,跟着刘前辈也是盼着得他的指点,可是我听说刘前辈对他们的资质不满意,一个也没有教。你回头要机灵点,别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得罪人惹了祸自己还不知道呢。”
晓冬赶紧应下了。
多亏师姐提醒,要不然他还真想不到这上头。
晓冬虽然年纪不大,不过跟着叔叔也游历过不少地方了,也懂得这世上的事儿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大家都轮不上,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怨自己没本事呗。但是如果同侪中有一个格外出类拔萃,人人争羡的好事旁人没份儿偏叫他赶上了,那让人别人心里怎么能服气?少不了会羡慕嫉恨,由此而生出多少是非来。
这么着他可不能顶着一脸的笑出门去了,让客人看见说不定以为他是在嘲笑讥笑呢。
可脸上能忍住,心里还是难免高兴。
刘前辈带来的三位弟子这一天都在客院没出来,饭菜也都是端进去吃的。这让晓冬暗暗松了口气,他真怕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人,连累师傅师兄他们都面上无光。
就是这场论剑和晓冬想象中不一样。他以为可能是两人一人施展一套剑法,又或是两人动手过招比过一场,顶多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回来了。可是这一日直到晚间师傅他们三人都未曾回来。姜樊见晓冬在屋里打转转,一副焦虑难安的样子,伸手他坐了下来:“你也老实一会儿吧,转得我眼都晕了。”
晓冬心里不安:“师傅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天色已晚山路难行?”
姜樊知道他不懂,也不笑话他:“你不用担心,师傅他们不会有事儿的。这论剑时候有长有短,有时候几天都不会歇的,你快别操心了,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晓冬睁大了眼:“几天?可是论剑峰上有饭食吗?有水喝吗?天都黑了他们在峰顶可怎么安歇?”
就算师傅他们冻不坏,可是毕竟人不是神仙,不可能餐风饮露的过日子啊。
姜樊瞅着他直笑,笑完了才跟他解释:“师傅他们自然带着干粮和丹药的。至于安歇,象师父他们那样的功力,几日不睡也很寻常,削冰避风,打坐养神就足够了。你还小,等在山上日子长了,经得多见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了。”
师兄这么一说晓冬才明白过来。
可这也不能怪他啊,他以前确实没有见过,叔叔还在的时候也没有同他说过,他以前过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子,哪里懂得这些。
这么一来他对师傅和师兄更加神往,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变得厉害的一天。
虽然雪停了,可是山间岚蔼重重,回流山被包裹在云雾之中。晓冬扒着窗户往论剑峰那方向张望,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说了会儿话,姜师兄站起身来:“大师兄这几日不在,把给陈师弟换药的事儿托付给我了,我这会儿往他那儿去,你去不?”
“一块儿去。”晓冬赶紧起身:“我同师兄一块儿去,说起来,陈师兄的腿到底怎么伤的啊?”
“他说是天黑路滑,不小心。”姜樊把药带上,带着小师弟出了门。
晓生算一算日子,陈师兄受伤应该就是去看他给他送护手的那天,他走时天都要黑了,风那么大,还下着雪。
姜樊一转头,就见晓冬的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了,垂头丧气象颗遭霜打的小白菜。
“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晓冬心里头不好受:“陈师兄那天要是不去看我,说不定就不会受伤了……”
姜樊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一听他是钻了这个牛角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可别胡思乱想了。陈师弟又不是你,以他的功夫,这点儿风雪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也说了,他伤着是因为自己不留心,同你可没有关系。”
虽然姜师兄这么说,晓冬还是无法释怀。
到了门前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姜师兄有些意外,在外头问了一声:“陈师弟可在?”
陈敬之拖着伤腿出来相迎,他身后跟着出来的人倒也不是旁人,正是随刘前辈上山来的那位林雁师姐。
那天叙年纪,林雁比姜樊还大一岁,同她一比,玲珑师姐简直粗糙得都不象个姑娘。倒不是说长相,单论长相的话,玲珑师姐也生得不算丑,可是整天粗布衣衫,头发扎的还不如晓冬整齐呢。再看林雁,人家的眉毛看得出来是描过的,脸上薄施脂粉,衣着打扮考究,说话也柔声细气的。要让姜樊说,这才是个姑娘家的样子嘛,象玲珑那样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砸板凳的性情,说是个姑娘,哪里象啊?就是个小子投错胎了。
晓冬却不太喜欢这位林师姐。要说缘由,他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林师姐身上熏的香气太浓太怪,站在她旁边晓冬呛得都喘不过气,人家远来是客,他总不能用手把鼻子给捂住吧?
林雁笑着同他们师兄弟打过招呼就说:“那陈师弟好好养伤吧,我也就先回去了。”
幸好幸好,她要是不走,晓冬的鼻子又要受罪了。林雁打身边一过,又带起一股香风,晓冬悄悄屏住呼吸,直到她走远了才重重的吐出口气来,同姜师兄一道扶着陈敬之进了屋。
“你腿还有伤人,这些送往迎来的虚礼就别讲究了。”姜师兄扶他坐下,将带的药瓶掏出来:“来,裤腿卷起来让我看看伤势怎么样了。”
陈敬之轻声说:“我的伤已经好多了,师兄就别特意往这里跑了,药膏我这里也有,换药我自己来就行。”
姜樊心说陈师弟就这点儿不好,小师弟刚来时也这样,客气的太过了。有事儿就放自己心里不爱跟人说,平时师兄弟相处何必这样见外?又何须这么多礼数讲究?当然礼数是该有的,可是过了头就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象这回他受伤,师兄们来照料他原是应该的,他只想着不麻烦人,却没想着师兄弟间理应情手足,相互照应原是理所应当的事。
小师弟上回病过一场,师兄弟几人轮番照料,之后他就渐渐开朗起来,同人也亲近了,有说有笑的很讨人喜欢。
可陈师弟就难办了,他这人性子拗,心思又重,劝他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陈敬之用了莫辰给的药之后好得很快,这会看着伤口已经算是愈合了。姜樊将来带的药膏替敷上,再重新包扎好:“你这腿再换两次药多半就好了。可惜了,这几天难得有客人,好饭好菜你又都得忌口不能吃,酒也不能喝了。”
晓冬刚才一直不吭声在旁边看着,这会儿才得空问上一句:“陈师兄,腿疼的厉害吗?”
“已经不疼了。”陈敬之说完了,看见小师弟脸上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想一想觉得他大概不会相信,又改口说:“不动弹就不怎么疼,走动的时候就有一点儿。”
姜樊说他:“所以说让你少动弹。对了,那位林师姐刚才怎么在这儿?”
陈敬之顿了一下,才说:“我同她以前见过面,她知道我腿有伤,就送了些伤药过来。”
“你们以前认识?怎么认识的?关系要好吗?”别说姜樊,这下连晓冬都好奇的看着他。
“那还是我来回流山之前的事了,也就是泛泛之交。隔了那么长时间,我都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倒是她还记得我。”
姜樊一听是拜师之前的事情,就不多问了。陈师弟几乎从不说起拜师之前的事,对陈家的人更是只字不提。他的苦衷姜樊也明白,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是陈家的阴私。陈师弟没了亲娘,在继母手里肯定受了大罪,这些事儿能不想最好,何必去寻根究底。
姜樊本想打趣陈敬之几句的,一看他那过于正经的脸色,还有那一副总是心事重重的神情,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记得有一回他和大师兄,四师弟练功累了坐一块儿说话,那会儿小师弟还没上山呢,应该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姜樊爱说笑,讲了一个新鲜笑话,结果听的两个人都不捧场,大师兄面无表情望天,陈师弟苦大仇深紧紧攥着剑,姜樊的新鲜笑话无人捧场,自己干笑了两声就笑不出来了。
转头看看,还是小师弟好。有什么都摆脸上了,有话就说,直来直去的多痛快。
陈师弟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几个,连同小师弟在内,都已经无亲无故了。陈师弟不一样,他人在这儿,可是心却不在这儿。纵然没有明说,姜樊也隐约能猜到,陈师弟大概总有一天会走的。陈家人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仇人,他一定还会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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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跟陈师弟待一块儿,说话也好,一起练功也好,总是这么不温不火的,姜樊又是一个话多的人,在他跟前老是憋得难受,感觉有劲儿没地使。
两人从陈敬之屋里出来,走出院门,姜樊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晓冬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姜樊不大好意思,讪讪的说:“屋里头有点儿闷。”
晓冬忍不住又往论剑峰的方向瞅了一眼。
师傅和师兄已经去了整整一天了。
不知道师傅和刘前辈论剑谁胜谁负呢?
姜师兄闷了一肚子话只好都对着晓冬唠叨了。
“刘前辈和师傅是多年的故交,我才记事的时候,刘前辈就同师傅常有来往,不过那时候刘前辈的脾气比现在可经好得多啦,我记得那时候他脸上常有笑容。”
这个晓冬还真没看出来。
刘前辈给的人感觉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感觉和师兄说的完全是两个人啊。
“原先刘前辈不是那样的,好象中间出了点事。”姜樊左右看看,明明四下无人,他还是把声音压的低低的:“我听说,好象是刘前辈失手误杀了一个同门,再后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晓冬十分意外:“误杀?”
“你小声点。”姜师兄赶紧对他比了个手势:“你当这是什么好事儿哪。是不是误杀我也不清楚,我也是跟师傅出门的时候偶然听别人这么说了几句。这回跟来的那三个人,不是管刘前辈叫师叔吗?以前刘前辈从来不肯收弟子,也没把这些师门后辈带在身边。好象就是因为那一次的事情道义上说不过去,所以才勉强让他们跟着的。”
“真的啊?”
“没有十成也有七八分准,你没见刘前辈对他们几个也不冷不热的吗?更重要的是,这回论剑是个多好的机会,师傅都许大师兄跟随旁观,可是刘前辈一个人也没带呢。”
这倒是,师兄不说晓冬还没想到。
“那三位跟上山来,为的只怕就是想看这场论剑,可刘前辈偏是一个也不带去。我要是他们,脸上肯定挂不住。”
其实姜樊最想说的可不上头这些,不过一看小师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这样的话跟他不好说。
可是跟玲珑说这个,姜樊怕挨揍,更要命的是,真打起来他打不过。
更何况跟师姐哪能真打啊?打输是输,打赢也是输。
跟陈师弟说……算了他还是去灶房看看有没有粥盛一碗垫垫肚子吧,干点儿什么都比琢磨这事儿强。
其实这事儿说穿也没有什么。
他听说,林雁师兄妹三人这趟跟着到回流山来,不光是为了能多得一些刘前辈的指点,也不只是为了想要看这一场论剑。
听说,是想跟回流山结亲。
要么就是他们把玲珑师姐娶回去,要么就是那位林雁师姐嫁进来。
可玲珑年纪说起来还差着些呢,那边打的主意,可能就是想嫁一个进来。
自然人家看上的人不会是他姜樊,陈师弟和云师弟两个年纪也不合适。
一开始人家瞄上的就是大师兄。大师兄生得俊朗不凡,人品好,性格稳重,更不要说学武上头难得的天分。重要的是,他是大师兄,将来肯定会承师傅衣钵,是板上钉钉的回流山下任掌门,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林雁要是嫁了他,那不就成了掌门夫人吗?
可姜樊觉得这门亲事不大合适。
大师兄哪哪儿都好,林雁要配他的话,感觉差着些。首先这长相……姜樊觉得她和大师兄站一起就不般配。再说性情,虽然说不熟悉,可是姜樊总觉得这姑娘心眼儿有点多,不实诚。更不要说她是昙剑门的人,就算嫁进来了,怕是人在这里,心在别处,到时候回流山可别变成昙剑门的分支了。
如果说不娶昙剑门的人,那没准儿那边就想着从他们这儿娶一个走。
一想到这个姜樊心里更不痛快了。
这回来的昙剑门的两位师兄里头,姓宋的那位倒是一表人才,整天笑容满面,可是显得太过世故了。姓施的那位瘦得跟麻杆一样,那做派做是全学了刘前辈。可是刘前辈大概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阴沉狂傲吧?
俩都不是良配,师姐要真嫁了,那以后保不准就要泡在苦水里过日子了。
晓冬可不知道姜师兄心思都跑出十万八千里去了,他一门心思替师傅和师兄担心。晚上躺下了还好半天睡不着。
虽然姜师兄说得容易,晓冬也相信师傅和师兄的功夫不惧严寒北风,可是听着外面风声越来越大,就象虎咆狼哮一样,让人忍不住担心屋顶会不会也给吹飞了。
他担心一阵,又迷糊一阵,恍惚间见着前面有人站着,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晓冬往前凑近了些,才看见站那儿的不是旁人,正是师傅和刘前辈。一见着他们,晓冬本能的就转头寻找大师兄的影踪。
啊,瞧见了,大师兄就站在不远处的冰岩旁边。山风凛冽,大师兄却只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单薄的长袍,袍襟衣带被风吹得烈烈飘摆,看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晓冬认真的把大师兄打量了一遍,看出他并不为寒风所苦,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再看看不远处的师傅,晓冬又有些羞愧。
明明师傅穿的也很单薄,他却只顾着担心师兄一个人,倒把师傅忘了,实在不该。
师傅和刘前辈正在说话。
师傅说:“前年我下山游历回来之后,闭关数月,倒是创了一套新的剑招,还没有取名子,也还从来没有施展过这套剑招与人动手,等下倒要请你指教了。”
刘前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说:“好。”
这人真是惜言如金,好象多说一个字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嗳,倒是忘了带剑上来。”师傅说着,转头唤大师兄:“辰儿,把你的剑给我使使。”
晓冬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
师傅不是来论剑的吗?剑都不带还叫什么论剑?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师傅这么说了,他就将腰间长剑解下递了过去。
师傅一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接过剑来看了看,夸了大师兄一句:“剑养得不错。”
这个晓冬就不太懂了。剑自然要好好对待的,但是这是把剑又不是个小猫小狗的,养这个字从何提起?
师傅看过剑鞘,缓缓将师兄佩的这把剑拔出鞘。
师兄这把剑格外轻灵,晓冬觉得剑如其人这话挺有道理的。比如大师兄自己,就是又瘦又长的样子。而姜师兄的剑剑身就比一般的剑要宽出许多,剑身特别沉,晓冬试着提过,一只手想提起来都有点儿悬,得两只手一起上才成。
剑出鞘时发出一声悠长清越的剑鸣之声,剑刃颤动不休,剑身上有一层白蒙蒙的微光,上头的旋纹在这光亮之中看起来就象是活的一样,在剑身上下游走不定。
晓冬的注意全被这剑给吸引住了,眼都舍不得眨。
这剑出鞘的样子他也头一回见。
那天去叔叔坟上祭扫时,大师兄怕他滑倒跌着,让他握着剑鞘来着。当时只觉得有些微微硌手,回来一看,手心里被硌出了两道红痕,当时可没有细看这把剑的模样。
“剑是不错。”刘前辈这一回终于舍得多说几个字了,对大师兄微微点头以示嘉许:“比上次见你时,大有进益了。”
大师兄微一欠身,并没因为被夸赞了就喜形于色:“多谢前辈。”
师傅笑着将剑信手挥了两下,意态十分潇洒。剑气过处,不远处一块冰岩干脆俐落从中而分裂为两半:“倒还算顺手。来来,亮你的剑,我也有好些年头没见着你的剑了。”
刘前辈慢慢解下背上的剑匣,再将剑匣打开。
这下师傅和师兄都觉得意外。
剑匣里竟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师傅诧异的问:“你的剑呢?”
刘前辈以前有个绰号叫“剑痴”,除了剑,这人对什么事儿也没上过心,佩剑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要紧,日夜都不离身。他来时师傅见他背着剑匣,当然以为剑在匣中,谁能想到打开后里面竟然是空的。
“我将它存放在一个地方了。”
师傅更加不解:“为何?”
不但因为让剑离身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奇怪的,既然剑不在身旁,他做什么还背着空剑匣走来走去的?
晓冬在一旁也觉得这次论剑……是不是有点儿太儿戏了?
师傅嘛是没带剑,刘前辈干脆只带了一个空剑匣来。
真不知道前辈高人们都是怎么想的,莫非当了高人,就得有点儿与众不同的怪诞脾气?
“我那把剑,是我自己寻了材料,一点一点锻造成形的,可以说对那把剑,我没有一丝一处不熟悉,哪怕闭上眼睛,剑的样子也清清楚楚楚的在我心海之中。剑倘若离身,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它在何处,剑与我之间密切难分。”
“这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师傅问:“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什么。多年前我曾经与人论剑……那人姓周,你大概也认得。”
“姓周?不,我恐怕不认得,不过我听说过。”
“我见他时,他双目已近失明,全身瘫痪难动,连话都不怎么说得清楚了。”
晓冬简直象是在听天书一样。
一个瘫了,不能说话的人,这要怎么论剑?
“结果呢?”
刘前辈干脆的说:“我输了。”
这让晓冬就更难明白了,刘前辈究竟是怎么输给一个又瞎又瘫还不大能说话的人?
“周兄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他虽然失败了,却给后来人指出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师傅说到这里悚然而惊,看着刘前辈说:“难道你也?”
“没错。那次论剑之后我就在想,他走的那条路是对的,只是他摸索着前行,不得其法……他对我说,不妨将剑先封起来,等到有哪一天我觉得自己再不需要它,有剑没剑都一个样的时候再将它取回来,也许能比他悟到的更多。”
这番话,师傅看起来有些感慨,大师兄脸上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有晓冬一点儿也不明白。
只是……
这论剑,好象和他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以前晓冬只以为论剑就是比武呢,看谁的招数精妙,谁的功力深厚……反正,就要看是谁打赢了。
但是师傅和刘前辈,就真是在论,谈论也是论嘛。
这里面的道理,晓冬这个才刚拜师的不懂,但看来大师兄能懂得几分。
怪不得师傅单让大师兄跟来呢,别人跟来,八成也听不懂,来了也是白来。
师傅和刘前辈又说了几句话,两人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倒是让大师兄施展了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当然不是晓冬所学的那套入门剑法,他平时也没有见师兄施展过。论剑峰顶冰雪森森,剑气纵横旋转,带起的光华如同大鹰展开的翅膀,剑的残影连成一片,让晓冬根本看不清剑在哪里,人又在哪里。
师兄平时练功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的。
晓冬看的目眩神驰,张大嘴都忘了合拢。
大师兄原来这么厉害……
本门剑法原来这么厉害……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学到大师兄这样的一身本领啊。
晓冬想起来,师傅曾经说过,大师兄的剑法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都这么厉害了还是初窥,真不知道登堂入室、炉火纯青时又是什么样的。
师傅和刘前辈说了会儿话,坐到一旁的石椅上歇息了一会儿。刘前辈叫了大师兄过去,认真指点了他几处剑法的窍要,大师兄听的十分认真。
刘前辈显然对他十分满意:“你很好。”
大师兄被夸,师傅与有荣焉,笑着说:“他的心性难得。有时候啊,这天份远没有心性重要。好些时候因为心性不佳,天份往往也埋没了。心性好,才能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是啊。你我少年之时还没他这份沉稳豁达,那会儿觉得只要有剑在手,无处不可去,连天也能捅个窟窿。”
师傅看了他一眼:“俗话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到现在,你还有当年的锐气心志,我是早就壮志消磨喽,就想把几个徒弟教出来就于愿足矣。”
“你后继有人,该我羡慕你。”
说到后人,师傅忍不住问他:“你是真打算要寻一个传人了吗?可我看你这回带来的三个,似乎都不是什么合适的胚子。”
“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着吧。”刘前辈不愿意多说这事:“传人……连我自己现在都还迷惑着,又该怎么去教徒弟?那不成了误人子弟吗?兴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传人了。”
看来刘前辈确实看不上他带来的三个后辈啊,姜师兄果然没说错。
他们说剑法、心法,晓冬听不太懂,没一会儿就走神了。
大师兄侍立一旁,却听得极为用心。天上又开始落雪,雪片在他的发上、肩膀上积了一层白,连眉毛上和睫毛上也沾了雪粒。
大师兄眉眼浓丽清俊,就象有人拿笔沾了墨,在纸上细细勾勒描绘出来的一样。
晓冬看着大师兄沉静的神情,慢慢的也看入神了。
大师兄睫毛好长啊……比姑娘还长。雪粒沾在他的眼睫处,黑白相映,越显出眼睛有多干净多清澈。
晓冬不由得抬起手,想替他把雪粒擦拭掉。
心里这么一动,他就迅速从那一片冰雪的梦境之中退了出来,眼前的天地旋转飞舞,晓冬手脚一动,在自己的屋子里醒了过来。
屋里暖融融的,外头天还没亮。床头留的烛盏还未烧到尽头。晓冬借着这光,抱着被子坐起身来。
梦中的一切清清楚楚,如此真切。让他一时间都分不出来刚才和现在,哪一段才是真实。
晓冬用力搓了两下脸,好让自己再清醒一点儿。
他这会儿特别想有个人能说说话。
可是他这会儿最想见的那个人,正在论剑峰顶上呢。
从很久以前,他就时常做梦。有时候梦里的人和事是他熟悉的,有时候却是全然陌生从来没有见过的。
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还不懂事,梦中的所见所闻多半不懂,也记不住。纵然想说出来,也七零八落,辞不达义。
似乎梦境越来越清晰,就是从他到了回流山才开始的。确切的说,是那次高热生病,大师兄回到山上之后。
清晰的不象是梦。
如果只是梦,那姜师兄擦手的油怎么真的找回来了呢?
可要不是梦,那又会是什么?
叔叔不在了,他也没有旁的亲人,想寻个亲戚长辈打听打听都寻不着。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在梦里见着的是什么?
晓冬苦恼的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虽然这事儿看起来现在没什么坏处,还能让他看见许多自己想看见的……
对了,他看见的,似乎都是自己迫切想看见的事。
上次他看见师兄他们在练功,这次看见了师傅和刘前辈他们在论剑峰的情形。
晓冬重又躺了下来,把暖木抱得紧紧的,紧紧闭着眼,趁着天还没亮,还可以再眯一觉。
说不定还能再梦见师傅和师兄他们呢。
可惜这梦见不梦见,也不是他说了算,并非时时都能心想事成的。先是辗转了好一刻都没睡着,后来睡着了又不是很安稳,莫名的心中惊悸又醒了过来,这么断断续续的一直到天亮时才又打了个盹。
他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练完功,凑在一块儿用了早饭,谈话自然是离不开师傅、刘前辈和大师兄。玲珑师姐恶狠狠的咬了一口馒头:“我再勤学苦练个十年八年,只怕也及不上大师兄眼下的功力。可师傅和刘前辈比剑的机会下一回可不定什么时候再有了。”
姜师兄总是笑呵呵的,脾气格外好,他起身给玲珑师姐盛了一碗粥:“这次错过了也没什么,等大师兄回来难道还会不告诉我们?能得大师兄的指点,跟咱们自己去看了也是一样的。”
玲珑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不求上进!自己看和听说能一样吗?师兄领悟到的是合适他的,可未必适合咱们啊。”
被她抢白一句姜樊也不恼,摸着头嘿嘿笑。
和师兄师姐们一块儿吃饭晓冬就吃的比平时多,平时自己用饭,一个大饼切成四块,他只吃一块儿就够了。这会儿说说笑笑的,能多吃一块儿下去。
饼子都是天天现蒸现烙的,松酥香软,越嚼越香。晓冬一面吃,一面又忍不住惦记起大师兄来了。
不知道师傅师兄他们晚上在峰顶是怎么过夜的?难道就坐在那结冰的石台上打坐运功过一夜吗?
这会儿他们吃什么?干粮冰凉挺硬的,怎么吃呢?
他这么一走神,姜樊就看出来了,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碗沿儿:“嘿,回魂了,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在想师傅他们早上怎么吃……能不能生个火啊?”
姜樊一听就乐了,连玲珑师姐都忍俊不禁。
两人笑得晓冬有点儿懵,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可是他也猜得出来怕是自己闹笑话了。
“想吃口热的这还不容易嘛,来来来,陈师弟,你来给小师弟露一手,你家传的功夫我们可都不会,让小师弟开开眼。”
晓冬就好奇的将目光转向了陈敬之。
虽然陈敬之平时沉默寡言的,这会儿却也抿嘴一笑,放下筷子点头说好。
平时这位四师兄总是板着张脸,晓冬觉得好象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见他有点儿笑意。这么一笑,才显得陈师兄年纪也不算大,还是个少年人的样子。
陈敬之在桌上找了找,拿起一块已经放凉的饼子,两掌一合将饼子捂住,对晓冬说:“献丑了,我这门功夫也是才入门。”
晓冬的目光已经被他手里的饼子吸引去了。
陈敬之将饼子捂在手掌中,来回摩挲了几下,又将饼子递给晓冬。
手一碰着晓冬就吓了一跳,本来已经放凉了的饼子竟然又变得热乎乎的,摸着都有些烫手,一热也就变软和了,现在是能入口,能下咽,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片刻之前它是又冷又硬的。
“陈师兄当真厉害。”晓冬真是长了见识。恍惚记得以前也听说过,有人练的功夫是能够发热的,没想到陈师兄就会。
听师姐的意思,这门心法应该是陈家的家传本事,不是回流山的功夫。但是师傅和刘前辈那样的本领,想必这样的法子他们也会。
看晓冬有点儿讪讪的样子,姜师兄出言打圆场:“行啦行啦,小师弟年纪还小呢,都不许笑了。小师弟,这饼子你还吃得下吗?”
晓冬摸摸肚子,他已经吃了不少,陈师兄又递给他这块实在是塞不下了。
姜樊也不客气,把饼子接过去,夹上些菜丁酱豆之类,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姜师兄的胃口真是好啊。
用罢早饭,仍旧是姜师兄指点晓冬练功。玲珑师姐脾气急躁没有耐性,陈师兄那就更不指望了,再说他自己功夫也没学出来呢,尚不能指点旁人。
练了一会儿剑,晓冬停下来歇息时,忽然想起大师兄使的那套剑法,忍不住问:“姜师兄,本门一共有几套剑法啊?师兄你都学全了吗?”
姜樊耐心的一一告诉他:“不少呢,你现在练的是最浅显的入门剑法。等到你练熟学通了,接下去学的应该是长月剑法,那套剑法一套共十八式……”
晓冬站起身来,想着昨天晚上大师兄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的比划了一下。只是他当时看得痴痴入神,本就只记得个囫囵大概,再加上身法步法跟不上,比划得连大师兄一成都没有。
不过毕竟都是本门剑法,姜师兄一眼就认出来了:“哦,这一式是‘拈花弄月’,连我还没学呢,咱们师兄弟几个里,也就大师兄学了。玲珑师姐也央告师傅来着,可师傅说她底子不够扎实,一味想学高深精妙的剑招容易贪多嚼不烂,对她反而没有好处。你是在哪里看见的?”不等晓冬回答,他就理所当然的接着说:“是看大师兄练功时见着的吧?这一式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呢,我说小师弟,你可别好高骛远,你要学这个,只怕没个十年八年的学不了呢。”
还有句话姜樊没说。
即使过个十年八年,以晓冬的悟性天分来看,他能不能学这套剑法还难说呢。师傅当时收下小师弟是因为故人临终所托,眼见着小师弟亲无故,无依无靠的,要是师傅不收留他,让他一个人孤伶伶的怎么过活?但是师傅教小师弟并不太用心,这个姜樊看得出来。
不过这事姜樊再爱叨唠也不会随便说,小师弟心思单纯,练功也肯吃苦用功,纵然将来不能扬名立万,可这世上大多人不都是如此吗?象大师兄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能有几个?
姜樊自己也不是多有悟性,可他性子也实诚,师傅一样很器重。
晓冬没想到学着比划一下大师兄的剑法,倒招来姜师兄好一通说,赶紧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一定会踏踏实实的用功,绝不会眼高手低的犯过失,姜樊这才满意的点头。
林雁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这边姜樊他们师兄弟两人招呼一声:“你们这是练功呢?”
姜樊笑容不变,远远的答了一句:“练完了,林师姐有事情?”
虽然他看着和平时一样,但晓冬能看出来姜师兄这笑容并不是发自真心的,和平时不一样,现在这笑容是客套居多。
晓冬虽然上山时候不长,见识也不算多。可是他却知道一件事。每一门的功夫都是自己门派的不传之秘,随便窥探观看别人练功这是犯忌讳的。这林师姐要是远远看见了他们,就应该自己走开才是。
虽然说他们也没练什么高深的功夫,姜师兄就是在指点他入门剑法,可是道理是一样的。
“来了也有两天了,光听说你们山上景致好,一直没有见识过,也不好四处走动。”
姜樊说:“嗨,这事儿啊,林师姐要是想逛,我们可以替你引路。不过回流山景致好那是天热的时候,这会儿天塞地冻,处处都是冰压雪盖的,没什么景致可看不说,路也不好走。”
林雁伸手掠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笑容显得很温柔动人:“不打紧,也不走远,咱们就在近处走走?”
她是客人,又是个姑娘家。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姜师兄也不好再推辞。
“好,我和小师弟回去换件衣裳,林师姐且等我们一等。”
等转过身来,姜师兄就小声叮嘱晓冬:“等会儿她要是朝你打听什么,你就只管说才上山不知道,都由我来说,知道吗?”
晓冬赶紧点头。
再说他本来就上山不久,确实对山上的情形不太了解。林雁要问什么,他只怕是答不出来。
“师兄,她会打听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樊皱了下眉头:“师傅和大师兄都不在,这三个人要是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一来是麻烦,二来……他们毕竟是客人,怕是会落了刘前辈的面子。”
晓冬觉得得对姜师兄刮目相看了。
平时看姜师兄总是笑呵呵的,没想到心里还挺有成算。师傅和大师兄都不在,玲珑师姐性子急又指望不上,陈敬之和晓冬又小,也还就姜师兄一个算是能说话,能做主的人了。
回去添了一件袄子再回来,姜樊和晓冬师兄弟就陪着林雁出了门。
今天难得没有下雪,天气晴好,远远近近的山梁都被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阳光映在积雪上,灿亮晶莹的白雪映着湛蓝的天,天显得更高,山显得更远,让人看着只觉得心旷神怡。
林雁披着一件蓝底银边的皮毛斗篷,领口处还有一圈儿白色的风毛,衬得整个人越发清丽,同他们说话时语气格外柔和。快走到沉云涧跟前时,她看似随意的问:“这里是什么所在?前头那是瀑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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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雁的语气很自然,就象任何一个初来乍到,对如画风景感到好奇的客人一样。
可问题是姜樊现在对她严防死守,晓冬更怕自己说错话,无意中把什么不该说的消息透露出来,嘴巴闭的比蚌壳还紧。
“哦,前面那是沉云涧,现在瀑布都上冻了,夏天的时候这儿景色不错。”
这沉云涧有什么值得一问的?姜樊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他本来以为林雁是为了打听大师兄的事情才这么热络,可是这么大冷天儿在外头兜了半天,林雁一句也没问莫辰的事,倒象真是纯为了游览风景才来的一样。
这么大冷天,到处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越是猜不出她的目的,姜樊心里就更戒备。反正他是出名的能说会说,现在对着林雁更是打起精神拿出了全副本事,吹牛吹的没边没沿的,其实一句实在话都没有,连晓冬在一旁都觉得师兄说的有点过分,难得林雁居然从头到尾都听得很入神,一点儿没有不耐烦的表示。
她越这么好脾气好耐性,就越发让人觉得她的目的不单纯。
一直到天色渐晚时师兄弟两人才摆脱了这个麻烦,晓冬憋了一下午,这会儿终于敢开口说话了:“师兄,林雁师姐都把咱们山头转了一整圈儿了,问的都是地势……她这是想做什么啊?”
姜樊也没头绪:“我也不清楚。”
碍着她是客人,又不能不搭理她。
“会不会是……”晓冬说了个话头又停下了。
话这么说一半听的人最郁闷了,会不会什么啊?你倒是把话说全了啊。
“没事儿,你只管说。”
晓冬凑近一点儿小声说:“林师姐会不会是为了打探咱们山上的阵法啊?”
姜樊愣了一下:“阵法?”
他倒真没往那上头去想过。
这也是因为姜樊从小就在山上长大,阵法他从小就听师傅师兄和其他人时常提起,早就不当一回事了。反而小师弟才上山不久,正是对什么事都一知半解,都加倍好奇的时候。
对晓冬来说,五行卦爻,奇门阵法这种东西根本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若不是他自己亲身体会过山上阵法的好奇之处,他也很难相信自己现在生活的地方竟然还有阵法这么玄奇的东西。别看他们山上的人进进出出的没什么感觉,可是外头的人若没有人领路,根本进不来。这阵法十分玄异,虎狼禽兽,蛇虫鼠蚁都被隔绝在外,别说旁人了,就连晓冬也很想搞清楚其中的端倪。
今天陪着那位林师姐转悠了好半天,师兄说话的时候晓冬闲着没事,就不着痕迹的在注意林师姐的言行。林师姐打听的都是山头四周的地势和风景,一面认真的听着姜师兄说的话,一面仔细观察周遭的一切。晓冬自己就对阵法念念不忘,自然而然就把林师姐的行径往这上头去联想了。
姜樊却摇头:“应该不是的。”
“为什么?”
“阵法这些,其实早就失传了。连师傅都不会,要是她这么看一看问一问就能学了去,那这阵法之学当年就不会和锻造之术、炼丹之术等等并称五大奇术了。”
这说得也是,要是看看就能学会已经失传的绝学,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晓冬的思路又被带的跑偏了:“师兄,为什么阵法会失传呢?”
其它几门绝学功法,比如锻造、炼丹这些,现在还是有人会的,不过阵法之学却已经没有什么传人了。是这门学问特别艰深?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哦,这个啊……”姜樊说:“因为世道不太平,会这门奇术的人都死了呗。”
都死了……
姜师兄说的好轻松。
能掌握这么一门奇术,保命的法子该比平常人多才对。是出了什么样变故才能让这些人一起死了个干净?想想都叫人心惊。
“行啦,晚上你多喝点热汤暖一暖,早点儿回去歇息,在外面溜达了半天你可冻坏了吧?”姜樊想一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晚上你到我屋里来挤一挤?两个人可比你一个人暖和。”
“没事儿的师兄,我现在也不怎么怕冷了。”
晓冬说的是实话,可是配着他现在被风吹得通红的小鼻子和红通通脸蛋儿,这句话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
姜樊不放心他一个人,一是怕小师弟再象上回一样发起烧来,二是现在山上来了外人,小师弟一个人住着只怕不太妥当。他坚持要让晓冬换地方,晓冬也只好听师兄的吩咐了。
可他心里其实不想换的。
他还想着今天晚上能不能再梦见论剑峰呢,万一换了地方,睡的不象在自己屋里踏实,梦不到了怎么办?
咦?
这么想着,晓冬忽然一怔。
自己屋里……
刚才那么自然的就这样想了。
明明以前他都没把那当成自己的屋子,总觉得是住在旁人的地方,总是不安心。可是现在他竟然这么自然的就觉得那是自己的屋子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象,就是从上次发过烧之后开始的。那时候师兄师姐们轮流来看护他,屋子里一直没有断人。虽然晓冬眼睛没睁开,可是心里头都明白。尤其是大师兄,照顾他那么精心,还劝他那么多话。
从那以后,他就没再见外的拿自己当客了。
姜师兄不怎么爱收拾,里间显得有些凌乱。几双穿脏的鞋子胡乱扔在屋角,大概是天冷,杂役们也偷懒,没有及时拿去刷洗晾晒。
姜樊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他自己晚上睡觉随便怎么都成,不睡的话打坐也是一夜。但小师弟可不能这么将就。姜樊把最厚的一床被子从柜子里找出来给他盖。晓冬规规矩矩的把脱下来的衣裳叠好了放在一边,然后掀开被子赶紧钻进去,动作灵活的象只猴子似的,姜樊看着他直想笑。
不过小师弟睡觉倒是挺老实的,躺好了闭上眼就不动弹了。
姜樊哪里知道晓冬这是争分夺秒的想早点睡着,那么如愿梦到论剑峰的可能性就又增多了一分。
姜樊熄了灯在一旁也睡下了,他平时睡的实,但现在有心事,翻了几次身还没睡着,心里惦记着白天的事。
刘前辈这个人的人品德行是令人信服的,可是这硬黏着来的三个师侄就不好说了。他们肯定有所图,姜樊这会儿就恨自己脑袋笨,心眼儿不够多。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大师兄一定能看出什么来,又掌得住大局,只要他在,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就有了主心骨。
晓冬已经睡熟了,姜樊特意又看了他一回,给他掖了掖被子,自己才重新躺下。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可能晓冬今天的运气好,真让他心想事成了,他在梦里又一次来了到了论剑峰上。
师傅和刘前辈两人在远处说话,大师兄一个人站在峭壁之旁,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晓冬好奇的探头看,大师兄面前有一块石头。可若是不仔细看,只怕还会以为这是一块坚冰。晓冬以前见过这种半透明的石头,也不值钱,人们常管这个叫石英。
大师兄不去看师傅他们论剑,在这儿琢磨石头做什么?
大师兄看石头,晓冬就看他。
大师兄在论剑峰过了夜,看起来并没有憔悴的样子,这让晓冬放心不少。大概有本事的人不管在哪儿都能过得好,晓冬以己度人,总是怕师傅和大师兄吃苦受罪。
大师兄将那块石头削了下来,那一大块石头并非全都是透明的,只有中间一个巴掌见方左右大小才是。大师兄把这一部分单削出来,捧在手上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又放在一旁。
晓冬好奇的要命,不知道大师兄弄这么块石头干什么,又冷又重,挺碍事的,看不出有什么用。
师傅和刘前辈两人正在比剑。
说是比剑,可是看着一点也不象正经比试的样子。
师傅手里拿着大师兄佩剑的剑鞘,刘前辈干脆就并起五指以掌代剑,两人过两招,就停下来说一会儿话,也不象是认真比斗的样子。
师傅声音提高了一些,唤大师兄:“辰儿过来。”
大师兄走了过去,师傅说:“来,你用我刚才那一招。”
师傅用的是刘前辈那一招,而大师兄则挽了个剑诀,使的是师傅刚才与刘前辈应对的招式。
师傅的剑鞘斜着一旋,以一个晓冬完全看不清的动作,就抵在了大师兄的脖颈处。
看得晓冬差点儿失声叫出来。
不过师傅手里拿只是剑鞘,他当然也不会真的要伤大师兄。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再来。”
师傅一径摇头,和大师兄两人不断重复这一式。师傅不断的使出这一招,大师兄则一直重复着招架的过程。
大师兄的应变一次和一次不相同了。等试到第四、五回的时候,大师兄斜肩回挡,剑刃将剑鞘革开了,金属交击,发出锵然一声脆响。
师傅乐了:“哈哈,这就对了,能挡住的。”
刘前辈只是摇头:“可是刚才你已经输了这一招了。”
师傅竟然耍起赖:“那不算,我刚才是没认真和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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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前辈一脸无奈:“好吧,不算就不算,还要再比吗?”
师傅呵呵笑着说:“歇会儿,歇会儿再说。对了,你还没跟我讲上次你去上平山的事。”
虽然师傅看起来很自然的就把话题转开了,可晓冬不知怎么就觉得,师傅就是怕比下去自己会再输,怕丢人才不肯比的。
这一点不光晓冬看出来了,刘前辈想必也看出来了,连大师兄都把头侧到到一边去,不知道是不是怕被师傅看见他在偷笑。
刘前辈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带过了:“没能上得山去,那里的阵法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还是无人可破。”
“下回我也跟着一块儿去,没准儿我就能上得去呢。”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师傅这么爱吹牛呢?
不过,以前师傅什么样,晓冬也没有留心就是了。那会儿他整天浑浑噩噩的,蹲在桥边看溪流都能一看半日不带动弹的,对回流山上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你那小徒弟……”
一听提到了他,晓冬顿时打起了精神,有些忐忑的想听刘前辈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资质不佳,刘前辈又是那么一个不懂得讲情面的人,说的话可能不好听。
“他是哪里人?”
呃?
晓冬愣了下,他正等着刘前辈说什么褒贬的话,没想到刘前辈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是云聪的侄子,你也见过他。云家已经没人了,他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我。”
“云家的?不象啊。”
晓冬很有些难过。
他确实不象叔叔。听说叔叔年轻时也很有名气,后来因为身受重伤,身有宿疾,才带着他隐居起来。现在听刘前辈这么说,可见云家其他人当年一定也都很出色,唯独他,却只是个庸才。叔叔一向对他也没有过高的期望,临去之时也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其实叔叔心里,对他一定也很失望吧?
假如他能再出色一点儿就好了。不用多,比现在聪明一点儿就行。这样叔叔离世时应该能更欣慰一些,师傅和师兄他们也能少被他拖累一些。
“这孩子不适合学剑,在你这儿只怕是白耽误功夫。要不回头给他找个别的去处?”
晓冬顿时大惊失色。
给他找个别的去处?
那,这意思是,要把他送走?他不能再待在回流山了吗?
晓冬一阵茫然。
离开回流山,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师傅给了找了一个新的去处能收留他,他也不想走。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听到这话,他可能会觉得无所谓,反正没了叔叔,去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想走了。他舍不得师傅师兄,舍不得回流山,舍不得他那间已经住惯的屋子,还有师兄给他的那块抱着取暖的木头。
可师傅没有说话,看样子他好象是把刘前辈的话听进去了。
这让晓冬心里更慌了。
师傅不会真的想要送他走吧?
一直到醒来的时候,晓冬都是闷闷不乐的。
这一天傍晚时分,师傅和刘前辈就从论剑峰下来了。
两个外门弟子一直守在路口看着,一见着人影,远远的就传过信儿来,姜师兄带着小冬他们,另一边刘前辈带来的三个师侄也都跟着一起迎了出来。
师傅笑着摆手,示意他们进屋。
“闹这么大阵仗,倒让人不自在。”
晓冬跟在师兄后头,有点儿畏怯,不敢往前头去。
他有点怕。
怕见着师傅和刘前辈的神情,怕再看到他们审视权衡的目光。
他怕从师傅口中真的听到要送走他的消息。
晓冬的目光越过师傅和刘前辈两人,落在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跟在两位前辈后头,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神情看起来不显得疲倦,也没有什么骄矜自得的意味。
晓冬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朝晓冬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晓冬整个人都僵了,有种偷看被抓包的心虚。
大师兄知道不知道他可能会被送走的事?
可是他从大师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看出大师兄身上的青色斗篷皱了,也有些脏了。
大师兄朝他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一点让他熟悉,又安心的笑意。
师傅他们洗浴过,换了衣裳出来同众人说话。师傅问了一下他们这两天都做了什么,还有山上过年的事情预备得怎么样了。姜师兄答的有条有理。师傅他们本来也没走远,山上过年的事情则早就预备的差不离了。
“只有一事,”姜师兄说完了前头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同师傅如实以告:“有个外门弟子不知去向,已经好几天了,人人都说没有见到他。徒儿让人找了,也没找见。”
师傅问:“是哪个?”
“是禇二。”
师傅没有多问,只说:“这个回头再说。”
晓冬对外门弟子们都不太相熟,一来他们的住处不在这里,离得有点远,平时也不在一处练功。二来这些外门弟子不清闲,许多活计也要由他们做。
可大师兄眉头微微一动,他抬起头来看了姜樊一眼,又不着痕迹的看了陈敬之一眼。
若是旁人莫辰还不会这样关切,偏偏是那个褚二。
从陈师弟受伤之后,莫辰就觉得这事儿只怕和褚二脱不了干系,想把人叫了来问个究竟,但那时就找不到了人。本以为他确实心中有鬼躲起来了,可是这么多天都找不见人,这人怕是早已经不在山上了。
他至于为此离开回流山吗?
究竟禇二是犯了什么事儿?陈师弟知道吗?
陈敬之还是低着头,垂着眼帘,听到褚二这名字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动静,就象对此人全不关切一样。
这就不对了。
禇二那天明明是从陈师弟屋里头出来的,两人即便没有什么要紧的干系,也是认识的。听到认识的人下落不明,陈师弟却毫无动静,这显然不对,陈师弟的表现太不自然了。
等师傅屋里出来,莫辰找了姜樊细问此事。
“褚二同屋的人是谁?说过什么吗?”
“他同屋是林,我已经问过了。褚二的东西还都在,连他存的起来的银两都没有带走,看样子不象是私逃下山的样子。但他确实有好几日都没露面了。林他们也担心,怕他是不是因为雪大,在哪儿失足跌下山崖了,要不然凭他的功夫,外头冰天雪地的,他在外头根本也待不下去。”
“他那些物件有没有多出什么,又或少了什么?”
姜樊摇了摇头。
他心里其实也赞同林他们的猜测。
褚二很有可能是因为那天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而出了什么意外。回流山地形险要,旁的不说,山涧陡崖很有几处,一脚踩滑摔了下去,那可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样的山势,这样的季节,上哪儿能寻着人去?连尸骨都没处找去。要等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时候还有可能,可那时候再寻着了也没意义了。
“让人继续留心,别大意了。”
这话本来没错,山上以前确实也有过这样的事。倒不是他们门派的,是山上的猎户,家里没了吃食,冒雪出来想打点儿野味回去,就失足跌到崖下死了,一直等到来年雪化时才寻着人。
可莫辰总觉得这里头的事情不那么单纯。
陈师弟平时素不与人来往,那天褚二究竟找他去做什么?而莫辰想找禇二来问话,他就从此不见踪影了,这一件件的事,难道纯是巧合?
说完了这事儿,姜樊笑着说:“大师兄也去看看小师弟吧,你不在这两天,他是茶饭不思,一天到晚净往论剑峰那儿瞅,真个是望眼欲穿了,又怕你和师傅冻着,又怕你们饿着。不过你这一回来,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没往你这儿奔来,这倒也奇怪了。”
莫辰也惦记小师弟。门里其他人都不用担心,唯独小师弟,年纪又小,身子还弱,由不得人不担心。
“那我去看看他。”
晓冬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大师兄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情景是否全都是真实的,他想夸大师兄剑法好,想问他师傅是不是真的同刘前辈比输了剑耍无赖不认。
他还想问……大师兄知道不知道师傅有送他走的打算。
可是心里越是想知道,就越是有些胆怯,怕得到的答案就是最差的那个。
莫辰远远就看见小师弟站在桥边,一地的雪,他穿着厚厚的袄子,从头一直裹到脚,看上去是个胖胖的棉团儿。
脚踩在积雪上,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晓冬远远就听见有人来了,这脚步声起落的轻重快慢,他一下子就能听出来的是谁。
“大师兄。”
“天这么冷,怎么在这儿发呆呢?进屋去说话。”
进屋之后还不等晓冬说话,大师兄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来:“这个给你的。”
“这个是……给我的?”晓冬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
莫辰把那个半透明的石英石雕的小猴子放进他手里:“论剑峰上除了冰雪就只有石头,这个是我用小刀刻的,刻的不好,你拿着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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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刻的东西,原本应该是凉的,可是因为大师兄一直带在身上,小猴子被体温熨得暖暖热热的,比晓冬的手还热。
他握着那个小猴子,心里还有多少疑惑在这一刻都要靠后站了。
“给我的?”
大师兄微笑着点头。
小师弟屋里太空了,他年纪又还小,屋里一点儿属于少年人的东西也没有,空荡荡的,让人看着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小师弟来山上的时候,行李就那么一个小包袱,除了两件换洗衣裳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看着就让人心酸。山下象他这般年纪的半大孩子,总会有许多的小玩意儿,小师弟以前过的日子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可是他很懂事,从来不开口要这要那的。越显得懂事,就越让人心疼。
晓冬紧紧攥着那只小猴子。
他看到大师兄挑选料,看着他削刻石头,但那会儿他不知道这是给自己的东西。
其实莫辰没有猜对,晓冬在来回流山之前,过的日子也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玩伴,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不记事的时候就不说了,从他记事,就总跟着叔叔到处走,在哪儿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既然连个家也没有,那也就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物件了。有一回他们住的地方,邻家养了一只小黄狗,跟晓冬很亲,一见他就摇尾巴,晓冬也很愿意喂它点东西吃,逗它玩。但是他自己不可能养这些猫猫狗狗的。还有一次,是他跟叔叔一起,在集市上看到了捏面人的,手艺特别好,捏的鸟兽虫鱼和人物都栩栩如生。他看了又看,叔叔问他要不要的时候,他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面人也要两文钱呢。再说,买了之后放在哪里呢?
叔叔对他很少,没缺过他衣食,可是他也没那么心细,想不起来小孩子除了吃饱穿暖,还需要旁的东西。
晓冬紧紧攥着小猴子,太过用力,手心都出汗了。
“谢,谢谢师兄。”
“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可以用来压书。等天气暖和我再下山时,给你带些玩意儿回来,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都,都喜欢。”晓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很欢喜的事,可是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说话声音都有些抖了:“可是师兄出去都是有正事的,别为了零碎东西耽误事情。”
“耽误不了。”大师兄问他:“这两天身上如何?我听姜师弟说你又有些着凉了?”
“没有没有。”晓冬赶紧否认,摆着手说:“姜师兄已经逼我喝了好些姜汤了,再多的寒气也都驱走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姜味儿,姜师兄还让灶房的人煎得浓一些,连着灌了他几回,辣得他从嘴巴到肚子里都象是在冒火一样,隔了半日再打个嗝儿姜味儿又泛上来,别提多难受了。
莫辰也看出来了,笑了笑,也不再提这个了。
晓冬一直握着那只小猴子不放,送走了大师兄之后,就左看右看看个不住,舍不得撒手。石料确实就是大师兄在论剑峰上找的那一块,晓冬对它一点儿也不陌生。但是大师兄雕石头的他就没见着了,没想到大师兄手艺还相当不错,小猴子雕的活灵活现,长尾打了个卷儿,爪子里还抱了个桃儿,那桃子蒂上还带着两片叶子都雕了出来。仔细看,这猴儿嘴巴咧了条缝,弯弯的,还是笑着的。
晓冬两手握着小猴子,真是越看越喜欢,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没舍得放远了,就搁在枕头边上,这样他一醒来就能再看见。
等高兴劲儿好不容易消下去一些,困劲儿有点上来了,晓冬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他忘了问师兄了。刘前辈说要让师傅把他送走,师傅到底答应了没有?是不是真的打算让他离开回流山?
晓冬心里也明白,刘前辈那样说不是出于坏心。他那个人看着就不大通人情世故,听起来跟叔叔过去还曾经认识。就算交情不好,人家一个大名鼎鼎的前辈高人也没有要对他一个小孩子使坏的理儿。刘前辈说他不适合拜在师傅门下,可见他是真的不适合。
可晓冬不想走。
哪怕师傅会给他安排一个更适合他的去处,他也不想走。
等明天,等师傅闲了,他去跟师傅说,他不想走,他要留在回流山。要是师傅不答应,他就跪下求恳,还可以求大师兄姜师兄帮他说情。
刘前辈下了论剑峰之后,依旧背着他那个剑匣。晓冬在没见到小猴子之前,还对这剑匣是不是真的空了还有疑虑,可现在已经没有半点疑虑了。他在梦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事,不是他的臆想。既然梦里刘前辈这剑匣里没有剑,那就一定没有。
……只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会梦见这些呢?哪怕晓冬年纪不大阅历不多,也知道这不是寻常事。他跟叔叔也走过许多地方,再没有听说有什么能人异士会有这种本事。
叔叔似乎也没有,也没有和他说起云家其他人有没有。
想来是没有的。
那问题就来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样奇怪的本领呢?
晓冬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小猴子高兴一阵儿,又发一阵愁,一晚上睡的都不是很踏实。
第二天起来事情倒不少,师傅一早写了对子,让他们贴在门上。不光有对子,还有写在红纸上的福字,连正堂门前的桩子上也贴了,大红对子和福字都写的格外挺拔精神,映着一地冰雪,给清冷清冷的回流山凭添了不少过年的喜气。
晓冬还不大敢往师傅跟前凑,就缠着大师兄进进出出的,莫辰要干点什么,他抢着打下手。莫辰要差人,他先跑腿去了。这一天下来,倒让莫辰有些哭笑不得。
小师弟这明显是心里有事儿啊。要不然,就是师兄弟要好,也不至于这么黏人。
他问了一回,晓冬却欲言又止。
他想问大师兄,师傅不会真的想送他走吧?
可是话到嘴边就停住了。
不是不想跟大师兄说,他心里其实很慌,没有底,特别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是大师兄能跟他说一句不走,那可就算是给他吃了定尺丸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跟大师兄说。要是大师兄反问他一句,他是怎么知道的,晓冬该怎么回答呢?
刘前辈只跟师傅说了,大师兄在旁边说不定听的都不真切,晓冬又没上论剑峰,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就跟大师兄说是他梦见的吗?
这样显然解释不通啊。
大师兄见他不肯说,却也看得出来他心里的事儿一定特别烦难,要不然不会这么难出口。
难道是受了欺负?
还是小孩子家喜欢上什么东西,想要又不敢张口?
不,莫辰自己摇头又把这些想法都排除了。
山上就这么些人,客人应当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至于其他师弟师妹们,莫辰他也可以打包票他们不会这样做,玲珑和姜樊被带回来时莫辰已经懂事了,他们两个可以说是他看大的。至于陈师弟,虽然人闷了些,但也不至于做出欺负弱小的事。
他又问了一次,晓冬有些吞吞吐吐的,但还是把意思说出来了。
“大师兄,我最近练剑还是没有什么大的进益,师傅要是考校我……”
原来是担心这个。
莫辰松了口气:“不要紧的。你只要肯下功夫,师傅不会生气的。师傅最不喜欢的是那种空有小聪明却偷奸耍滑的人。以前师傅就说过,人要是总以为自己聪明,能把别人都骗过去,可最终愚弄的只是自己而已。”
“可是……”
倘若他真不是这块材料,师傅觉得他朽木不可雕,决心送走他怎么办?
莫辰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细心安慰他:“等晚间我再帮你理一理剑路,你上山时日又短,师傅不会对你太严厉的。”
晓冬还是把心里话问出来了:“师兄,要是师傅觉得我不堪造就,想送我去别处,不让我留在回流山该怎么办?”
莫辰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小师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其实在论剑峰,刘前辈同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莫辰也听见了。
不过他当时没往心里去。
小师弟已经正经拜过师了,不同于那些外门弟子,若无重大的变故,是不可能会有弟子另投师门的事情的。要说天资不好,世上天资不好的人多了,要是都因为天资不好而将人赶走,哪有这个道理?
当时刘前辈这么说,师傅也没有一口回绝,多半是为了刘前辈的面子,师傅应该不会想要送走小师弟。
他没想到小师弟会担心这个。
“怎么?是有人同你说什么了吗?”
莫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恐吓小师弟了。是那几位不速之客嘲弄他了?还是那些外门弟子里头有人不安分,眼红小师弟年纪小小却能成为师傅的入室弟子?
“没有,没人同我说什么。”晓冬赶紧解释:“就是我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不是说了吗?师傅看重的是弟子的品行,天资还在他其次。你听说过谁因为天资不佳被逐出师门的?”
似乎是没听过。
可是刘前辈说送他走是为了他好,师傅要真的为了他好,要把送走呢?
莫辰为了安小师弟的心,也没催着他再去练功,就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儿。
结果半天下来晓冬就发现了,莫辰这个大师兄当的很不容易。师傅是个甩手掌柜,门派里的琐事一概不理,下头人都找大师兄拿主意。师兄弟们的功夫师傅不过定时考校点拨一二,平时教导督促的也是大师兄。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眼见这半天下来,大师兄都成了大管家了。他从论剑峰下来也没歇一歇,晓冬看着师兄这样都心疼。
大师兄事情够多了,他不能分忧帮忙不说,还拿自己这些事情劳烦他。这么一想,晓冬也打起精神来,帮大师兄干点儿杂活。
虽然说也没有什么杂活是他能干的,正好要往师傅那边去送东西,晓冬就揽了这个跑腿的差事,捧着盒子去了。师傅不在,又和刘前辈两人出去了。
晓冬放下盒子从师傅屋里出来时,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他可记得师傅这里有个暗室的,连怎么进去他都知道。
换成之前他说不定还好奇真假,想去印证一下,可是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从大师兄送他那只石猴子的时候起就用不着什么印证了。晓冬知道自己梦里见到的假不了。
从师傅那儿出来,迎面遇上了刘前辈的两个师侄。晓冬连忙施礼:“宋师兄,施师兄。”
宋师兄喊着没什么,施师兄听起来就有点怪怪的。湿湿兄?
宋师兄还好,笑着应了:“云师弟。”那位施师兄则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活象旁人欠了他多少钱没还一样。
“我们来寻师叔,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李前辈这里?”
晓冬摇头:“家师不在,刘前辈也不在,说是出去了。”
宋师兄还是带着笑容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回去了。”
晓冬和他们不熟,也没有多少话说。刘前辈自己穿着布衣麻鞋,三个晚辈却都打扮的很是讲究。这位宋师兄的头巾上缀着珠子,晓冬不懂得这些,也知道肯定是贵价东西。这么珠光宝气的,和回流山全然是两样人。
人家穿衣打扮晓冬是管不着,不过在他心里却忍不住想,大师兄要是这么打扮起来,准比这两位客人俊多了。这两位虽然穿戴的讲究,可是长相气度比大师兄那差远了。大师兄脸带笑容就让人如沐春风,这个宋师兄虽然也是笑容可掬,却只能让晓冬想起笑面虎。
再说,他们打扮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真本事也不行啊。要不然这次论剑,怎么就只有大师兄跟去了?
转过身才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说:“你站着。”
晓冬愣了下,回过头来。
那个施师兄冷冷的打量他:“你学剑多久了?”
不等晓冬回答,他接着说:“听说回流山的剑法自成一派,很不寻常。云师弟也佩着剑,不如咱们切磋切磋?”
晓冬才说了一个我字,话就被宋师兄打断了。他拉着那位谢师兄往后一拦:“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云师弟才刚入门不久的,你不是知道吗?你现下这样,是要以大欺小吗?”
施师兄并不听他的劝告:“我也不想以大欺小啊,可人家莫师兄看不上我这三招两式,想请他指点也请不动啊。听说云师弟和莫师关系要好,想必功夫也是不错的,能跟云师弟切磋切磋,咱们也不算白来回流山一趟啊。”
宋师兄见他不听劝,脸色也有些沉下来了:“你这说的什么话?回头师叔听到了必是要怪责的。咱们又不是只住一天两天,你想找莫师兄讨教还怕没机会?快同我回去。”
教训完了师弟,宋师兄又对晓冬说:“他这个人心直口快,想事情有些不周详,云师弟不要见怪。”
晓冬能说什么?
他看出来了,这姓施的是对大师兄心存不满呢。只怕就是因为大师兄上了论剑峰,而他们三人没一个能去的,所以心存不满。
别人忌恨大师兄,晓冬心里又是骄傲,又有些担心。
他师兄这么厉害,当然值得骄傲。
就是这人一看就让人不喜欢,他还想找大师兄麻烦,这怎么办?
晓冬回去的时候有点心事重重,不过一看到大师兄他就把这事儿想通了。
姓施的本事不及大师兄,只能拿他这样的小角色撒气。
晓冬越想越乐,脚步轻快的象是要飞起来一样。
被人恶言冷语他也不当回事,光顾着替师兄高兴呢。
这是晓冬头一回在回流山过年,和山下也没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一人都多了一身儿新衣裳,有肉吃,姜师兄甚至还给晓冬预备了爆竹焰火,带着他在正堂前的空地上放焰火玩儿。
晓冬拿着线香,一边别扭的说:“师兄我也不小了,”一边玩得乐颠颠的停不下来,焰火五颜六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显得特别的闪亮。
以前真没人带他玩过这个,晓冬跑的满头大汗,李复林站在台阶前看着,倒是说了句:“上山这么久了,还头一回见他乐成这样呢。”
莫辰站在他身后,轻声说:“小师弟平时很懂事,也有规矩,今天过年,让他们高兴高兴也好。”顿了一下,莫辰问:“那次刘前辈提的事,师傅是如何考量的?”
李复林都想不起来了:“什么事?”
莫辰提醒了半句:“小师弟的事。”
“哦。”李复林想起来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把人送走的打算。刘衡茂那个人说话做事总是不会前思后想,没听说过谁家收了徒弟再撵出去的。如果是顾虑这孩子的瓷资质,那他当时就不会应下来要收徒了。要知道收留和收徒虽然只差一个字,意思可差太多了。他完全可以当时只是收留,过后就象刘衡茂说的那样,给这孩子找个旁的师门荐过去,这点面子人缘他又不是没有。
但当时他既然决定收徒了,哪有再事后反悔的道理?
不过这会儿对着大徒儿,李复林倒是反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小弟师太过愚顽,让你这师兄厌弃了?”
“师傅说笑话了。”莫辰也知道师傅一向爱开玩笑:“小师弟年纪还小,没有开窍,但是肯用功不偷懒,心地纯善,虽然上山没有多久,可是跟师兄弟们处的都好,这也是他跟咱们回流山的缘分。”
“嗯。”李复林点头说:“我又不是那种雄心勃勃的人,非得要弟子们全都成龙成凤不可。晓冬这孩子我觉得很合眼缘,人也不笨,根骨略差些,以后勤力修行也就是了。不过我一向是当甩手掌柜的,还得你这个做师兄的多费心思了。”
“师傅放心,有师傅看着,师弟师妹们错不了的。”
李复林无声的笑笑。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傅不太称职,好在收了这么个大徒儿,稳重老成,小小年纪就能替他分忧了。
晓冬玩了半宿,鞋袜都让雪湿了,棉衣也汗湿了,莫辰就把他叫到自己屋里去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干净松软的新袄新衣裳已经放在床头边了,鞋袜也都烤的暖暖的摆在床前。晓冬知道一准儿是大师兄让人替他预备的,也不敢再赖床,掀开被子打了个寒噤之后,就急急慌慌的穿衣起身。
新年头一天,他们师兄弟几个齐齐站成一排,给师傅叩头拜年。师傅笑呵呵的叫起身,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个红包,连刘前辈也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不过晓冬觉得这个八成不是刘前辈自己预备的,他看着就是那种会想着这种人情礼节的人。
不过能收两个红包还是件高兴的事儿,姜师兄最会说话,一面把红包往怀里掖一边说:“多谢刘前辈,您老要是年年都来回流山过年就好了,我们师兄弟几个托赖着多沾点福气。”
刘前辈只是露出一点笑意,倒是李复林瞅着自己的胖徒弟气不打一处来。赶情他收红包就高兴了,也不想想人家既然给了,李复林能不给人家的晚辈吗?他也多破费了好不好?
不过在心底算一算账,自己这边徒弟多,算一算收到的和送出去,自家不吃亏。
外头放了一长挂响鞭,地下落了一地的红纸屑。山上也和山下一样吃饺子,每人一碗,都是有数儿的。圆圆胖胖元宝一样的饺子热气腾腾的端上了桌,晓冬其实不太爱吃饺子,回流山一带的口味重,不光咸,调味料搁的也多,馅里面姜葱茴香面儿都放得多。虽然平时不吃饺子,可是包子什么的却没少吃过,他吃不惯。
晓冬没有要挑食的意思,不过他一尝着饺子,就有些意外。
这饺子吃着味儿一点也不重,挺清淡的,就是干菜鸡蛋配着豆干菌子之类的,是素馅儿的,有一股自来的鲜美香甜。
难道这饺子馅儿用了新方子?所以口味不一样?
还是只有他这碗是这个味儿,旁人的同他不一样?
晓冬也不能扒着别人的碗看别人的饺子去,他的目光在桌上游移,大师兄有所觉察,抬头冲他示意快吃。
晓冬就明白了,低下头扒饺子往嘴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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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碗素饺子,别人未必吃得惯,他一碗应该是师兄嘱咐了人,另外给他做的。
大师兄……到底是大师兄。
晓冬要留下来的心情比先前又坚定了几分。
他还想在回流山上过年,象今天一样,象此刻一样,和师傅,师兄师姐们在一起,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于愿已足。
素饺子里还吃出了一个糖饺,外表看着跟别的饺子一样,咬一口里面都是糖汁儿,而且这糖饺还比别的饺子烫,晓冬没提防,舌头被烫了一下,啊的一声抬起头来,咝咝的直吸冷气。
玲珑师姐笑着问他:“是不是吃着甜饺子了?这个每年都会包那么两个,下到锅里一煮就看不出来了,谁吃着是谁的运气,这一年肯定过的甜甜蜜蜜顺顺当当的,不要嫌烫,快吃了吧。”
晓冬乐呵呵的问:“真的?那我得赶紧吃了。”也不怕烫,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半个饺子给吞下肚了。
姜樊怕他噎着,催他:“你喝口汤吧,吃这么快做什么?难道谁还跟你抢了?”
晓冬赶紧喝了两口饺子汤,可是喝完汤之后,感觉那甜意还在嘴里、喉咙里留着,一直甜到心里。
李复林不那么讲规矩,今天又是过年初一,饭桌上说话也没事。晓冬好奇的左右看看:“不是说甜饺子包了两个?我这吃着一个,谁还吃着了?”
结果这话一问,一桌人都笑,李复林也笑,用筷子点了点姜樊和玲珑他们:“你们也学会欺生了,小师弟头一回在山上过年,你们也就骗他这一回,来年就骗不着了。”
骗?
晓冬更迷糊了。
还是莫辰清清嗓子同他说:“这糖饺子,其实灶房按人数包好,煮完以后,按份儿每个碗里放一个……”
这意思就是,这饺子其实人人都有?
晓冬再左右看时,姜樊他们都忍着笑点头。
“合着人人都吃着了,我还以为我的运气真的特别好呢。”
话是这么说,饺子还是吃的晓冬心满意足。师傅给的红包他已经偷偷拆开看过了,里面是两张金叶子。晓冬只听说过这东西,还是头回见着,格外觉得新奇。这金叶子铸的可精致哪,上面的叶脉纹路都很清晰,就算不拿去花用,拿红线串了戴在身上也挺好看的。
可惜快活日子过了几天,初三的时候师傅就发话说明天早起去练武场,要看看他们几个的功夫有没有长进,查一查谁偷懒了没有。
这一下晓冬有点儿慌。他是没有偷懒,这几天在屋里不是背心诀就是打坐,剑法也时常在练的。就是长进不大,剑法前二十式还好,从第二十一、二十二式往后就有些悬乎了,后头的招式不象前头的那么简单,晓冬一到这里就有些手忙脚乱。要是一心顾着手上的动作,那就容易忘了下一招是什么。要是一心想着招式,手上的动作就成了照猫画虎,全乱了章法。
师傅说完这么句话就走了,留下的几个徒弟表情各不相同。大师兄看起来最淡然从容,这是当然的。大师兄的功夫在他们师兄弟中是拔尖儿的。本来就是天资最高的一个,练功又勤勉,日日不辍,对考校自然不用急。玲珑师姐两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辞,顾不上同其他人寒喧就先走了,看样子也对明日的考校不那么有把握,这会儿回去可能是要临时抱佛脚。姜樊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虽然也没偷懒,可是练功尽心不尽心,自己心里最清楚。剑招是每天都练的,都成了习惯了,有时候一套耍下来,压根儿不走心,力气也没全使上。这回师傅要考校,姜樊也有些心虚,生怕被师傅看出来。到时候要是当着师弟的面儿被师傅训诫,那做师兄的脸面可就保不住了,还是回去再用用功磨磨枪的好,不快也光嘛,能精进一点儿是一点儿。陈敬之看不出神情有多少变化,向莫辰和姜樊分别打了招呼也先走了。
最后剩下的就是晓冬和莫辰两个了。
晓冬有些羞愧:“大师兄,我这剑法实在还不熟练,明天考校,说不定就要惹师傅生气……”
“不打紧的。”莫辰看小师弟一脸惶然,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吧,师傅收徒更看重的是人品。要说天资,姜师弟的天资也不算好,只要肯下功夫,师傅自然看得出来你是不是用心了,绝对不会赶你下山的。”
“真的?”
“我亲口问过师傅的,师傅也是这样说的。”
这一下晓冬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可是这不代表他就对明日的考校不担心了。
刘前辈几人还在山上没走呢,明天考校,刘前辈说不定也要一起到场,晓冬觉得自己必定会丢人的,区别只是脸丢大点儿还是丢少点儿而已。如果刘前辈不在,只在师傅和自家师兄师姐面前丢丢脸那也无妨,反正他本来就是给各位师兄师姐垫底的。但要是当着刘前辈的面出了丑,那岂不是让师傅师兄他们跟着一起没了面子?
“别想得太多了,平时练剑时怎么样,到时候还怎么样。要是求好心切,说不定反而会出错儿。其实刘前辈要是明天也在,那是好事。他于剑术一道体悟深远,连师傅也比不了。倘若明天能够得到他指点一二,对你将来大有好处,这种机缘别人求都求不来。要不然你以为刘前辈身边那三位师侄为什么这么紧跟着刘前辈?还不是图能够得他指点教导吗?”
师兄说得对,道理晓冬也明白。
就是……他觉得刘前辈好象对他有些成见,再加上他跟师傅说过要把自己送走的话,晓冬有些怕这位刘前辈,一想到要在他面前舞剑,心里就不自禁的有些打怵。
莫辰留下来又教了晓冬几式,还将整套入门剑法给晓冬演练了一次。看大师兄练剑真是一种享受啊。
同样的剑法,晓冬使出来就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大师兄使出来就如同行云流水,矫若游龙。尤其是这套剑法到了后头几式,晓冬觉得很为难的地方,大师兄却都举重若轻,转圜自如,一套剑法演毕,看得人心旷神怡。
“晚上早些睡,养好精神,明天不要起晚了,到时候穿双轻便的鞋就行了。”
晓冬连连点头:“师兄也早点儿歇息。”
可是等大师兄走了,晓冬一点儿想歇息的意思也没有,不管睁开眼、闭上眼,大师兄持剑的身姿还总在眼前盘旋不去。
要是他能练得象大师兄那样就好了。不不,不求象大师兄一样,有大师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也行啊。
他在心里反复回想着大师兄当时的动作,呼息的频率,步法的轻重,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拿起剑,也不拔出鞘,就那么在屋里比划起来。
这一式大师兄使的很从容,并不求快。那一式腰要松一些,太紧绷挺直了反而让自己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大师兄那一套演示真起了作用,晓冬觉得自己练这一回,比之前哪一回都要轻松,要熟练。就象解开了一直捆在身上的东西,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动作也比以前要灵活多了。
他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
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他也说不上来这种改变是怎么回事儿,又是因为什么。
他练了一遍又一遍,原来做不到位的动作现在也能做到了,原来总忘的招式和动作现在也能连贯起来了。
一直练到他气喘吁吁,手臂酸的都举不起来,晓冬才停了下来。
这会儿不大功夫,他竟然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里衣都让汗湿透了,人也累的不行。
身上虽然累,心里却高兴。
要是明天他能比现在练的更好一点儿,那师傅那里应该可以交待过去了。
晓冬擦了汗才钻进被窝里,乐得抱着暖木来回打了几个滚。
第二天晓冬早早就醒了,外头天没有亮,他忖度着时辰差不多了,不敢耽误,起身来把衣裳穿好,洗漱之后就赶紧出门了。
姜师兄就在门外不远处等他,见他快跑过来,还嘱咐两句:“慢点儿,别摔着。我还以为你没醒呢,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叫你一声。”
“多谢姜师兄特意过来等我,现在是不是该过去了。”
姜樊也很紧张,剑拿在手里手心一直出汗,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连晓冬都发现姜师兄和平时不一样,这情形显得很不寻常。
“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姜樊擦擦汗:“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快走吧。”
姜师兄也是在担心吧?
晓冬觉得自己没猜错。
至于晓冬自己,事前他怕得要命,可是临到跟前,他反而不怕了。到了这会儿怕也没用,反正象大师兄说的,只要平时没偷懒,师傅也不会对他太严厉的,更不会赶他下山。他只要好好儿习练,能象昨天大师兄那样轻灵如意从容不迫是最好。大师兄给他演练了一回,他能学会个三分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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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来考校的不光晓冬他们,还有一众外门弟子,他们神情惶恐,面上带着忐忑与希冀,盼着能在考校时被门主看中,然后能一举翻身成为入室弟子。
这些外门弟子晓冬只认得几个,平时也没有什么往来。因为……他看着这些人时,总有些心虚。
就象很多人对他不服不忿一样,晓冬自己也觉得这个入室弟子做得太不够格。若论资质,他没有过人之处,那些外门弟子中肯定有人比他次质更好。要说用功和用心,有几个弟子练剑废寝忘食,从不懈怠,比晓冬还要刻苦得多。
这样努力,到现在也只是外门弟子。晓冬却因为占了身份的便宜,一来就被师傅收下成了入室弟子,这让人怎么能心服?
姜樊也看到几个外门弟子盯着晓冬目光不善,清清嗓子,迈步越过晓冬走到他前头。
晓冬瘦仃仃的,走在姜樊身后,整个身形都快让他挡住了。姜樊人缘素来很好,虽然比不上大师兄那么有威信,那些外门弟子也不敢对他无礼。
晓冬知道姜师兄此举是为了替他解围,他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
靠着师兄撑腰算不得真本事,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他靠着自己,也能够令人信服。
大师兄和师傅还没到,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晓冬本来以为今天考校只有他们师兄弟五个,没想到外门弟子也在考校之列,阵仗这么大。
人都到了齐了之后就在场边站好,外门弟子分做两排站在晓冬他们身后,晓冬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盯着他,来意不善,而且这样的目光不止一道。
越是有人盯着他,晓冬的背挺的越直。
姜师兄和他之间隔了一个陈敬之。这位陈师兄的腿伤刚好,除了刚来的时候师兄弟弟间打了个招呼,他就一个字也没有说过,隔着一个人,姜樊有什么话也不好再跟晓冬说了,于是陪着一起沉默。
太阳升了起来。
李复林陪着刘衡茂走了过来,莫辰就跟在后头。晓冬远远的看见大师兄过来,眼睛就是一亮。
大师兄跟在师傅和刘前辈后头,朝晓冬微微颔首示意,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晓冬也朝大师兄一笑,嘴咧的大,两排小白牙全露出来了。
一见着大师兄,他突然就有了主心骨,心里一点儿也不慌不怕。
晓冬还以为别人没注意到他,好吧,也确实没有多少人看到他现在的神情,但是已经走到近前的李复林、刘衡茂他们眼多利啊,晓冬的神情变化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先是从头到脚都紧绷绷的,活象随时都会跳起来炸毛的奶猫,接着却整个人象是被点亮了一样,整个人都精神活泛起来了,眉舒目展,笑得象偷吃了蜜糖一样甜,李复林看见都愣了一下,心说小徒儿这是年纪还小,要是再大一点,肯定会招着一堆年轻姑娘追在他屁股后面跑。
他的目光掠过其他几个弟子,看着努力吸气想把胸膛挺起,让自己显得更高的姜樊,看着随便挽了个髻,不修边幅女弟子玲珑,再看过总是沉默寡言,苦大仇深的四弟子,心里模糊的掠过一个想法。
云家人的特色就是细眼,这一点特外的固执。他见过的两个云家人都是如此。但是晓冬的眼睛可一点儿都不细,也不小,也许象了他的母亲……
等李复林和刘衡茂两人走到练武场边的台子上,下头站的弟子们整齐的向师傅行过礼,李复林看着台下头齐刷刷的蓝白相间的小苗苗,冲着刘衡茂颇为自豪的一挥手:“瞧,我这些年的时间就都花在这儿了。”
刘衡茂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副神气活现炫耀的架势特别招人厌烦。
两人在剑法、求道和收徒方面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性情也不相投。李复林率性,刘衡茂刻板。李复林爱个杯中物,最烦有人跟他提什么风雅的东西。刘衡茂不爱喝酒,若不练剑时,喜欢的消遣也就是抚琴,下棋。
这么天差地远的两个人怎么成了莫逆之交的,不要说其他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刘衡茂自己想来都不明白。
有徒弟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就以李复林这作派,收徒就是误人子弟。而李复林却觉得刘衡茂钻了牛角尖,非要等自己悟道有成再收徒弟?那要是一辈子悟不出来呢?到死也没个传承衣钵的弟子,那多惨啊,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晓冬在台下头听见师傅就说了两句场面话,便退了一步坐了下来,这场考校还是由大师兄主持的。
最先站出去的是一个外门弟子,晓冬他们且要往后排。
那弟子先向师傅和刘前辈行礼,接着挽了个剑诀,开始练起一套晓冬没有见过的剑法。
这人力气挺大……兵刃劈空发出凌厉的风声,招式也使得很快,看路数这套剑法不象是回流山的路数。晓冬听说过外门弟子之中有的人是带艺投师的,在入回流山之前就曾经有功夫底子了。看来这个弟子就是这样。
晓冬虽然自己剑法不行,但是受了师兄师姐们不少指点,眼界是今非昔比。这剑法怎么样晓冬评断不出来,可是他看着这个弟子,只觉得他刚猛有余,灵动不足,一招一式显得呆板滞窒,身形步法也显得沉重笨拙。
一套剑法练完,师傅只说:“尚可。”
那人神情有些沮丧,收了剑退到一旁,扯着袖子用力擦汗。
看来这次还是没有希望,师傅这尚可二字就表示自己还差得远着呢。
接着上去的是另一个外门弟子。他的身法一亮出来晓冬就留意看了,因为这人使的不是别的路数,正是晓冬在习练的那套入门剑法。
跟晓冬一比,这个外门弟子的剑法要娴熟得多了。若换了昨天之前,晓冬必定会觉得自己远不如对方,自惭形秽。可是从昨天看大师兄演练过一次之后,晓冬再看别人使出来同一路剑法,就看不入眼了。
这人招数也没错,可是哪有大师兄那么英姿飒飒,神完气足?虽然说招数是一样的,但同大师兄相比,这人的招数有形无神,感觉……感觉少了很多东西。
果然这个弟子练完之后,师傅连尚可二字也没说,只微微颔首,让这人退下。
晓冬听说这些外门弟子并不能在山上久留,如果几次考校都没有进益,师傅也不会让人继续留在山上,因为再留下去也是白耽误功夫,不如下山去别谋前程,也免得误人误己。
一连几个人上去,师傅都没有夸奖,刘前辈的脸色更显冷漠,更没有出言指点过哪一个。
晓冬一个个都看得认真,每一个他都不自觉的要拿出来和大师兄比一比,当然,哪一个也比不上,大师兄就是最好的。
等外门弟子上去过差不多一半,师傅忽然点了姜师兄的名:“樊儿,你上来。”
姜师兄十分意外:“我?”
“对,我看看你的功夫是否进益了。”
姜师兄没想到师傅会突然跳过旁人点到他,不过在意外之后,便应了一声是,迈步往场中走去。
平时姜师兄见人总是笑呵呵的,晓冬还真没见过姜师兄这么肃然专注的模样。
原来姜师兄板起脸来是这个样子啊。眉毛浓浓的,脸庞也显得方正,
“那徒儿就献丑了,还请师傅评判指正。”
姜师兄长剑出鞘,他身量不算多高,可是用的剑却比一般人要长一些,宽一些,自然也要更重一些。要让晓冬用单臂提那把剑也不是提不起来,但是要让他应用自如那就不成了。可这把剑在姜师兄手里却显得十分相宜。姜师兄的剑招凝重阔朗,十分严谨,越看越让人觉得,那把剑应该很重,象山岳那样重。真的和这把剑对上,只怕气都要压得喘不过来。
姜师兄……果然也是有真功夫的啊。平时看着象是没有脾气,老好人一个,晓冬甚至觉得姜师兄这人有些婆婆妈妈的。可是拿着剑的姜师兄,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一个让人不敢轻慢,不能小觑的人。
姜师兄这套剑法在早上练功的时候晓冬也见过,可是跟现在不一样。招式一样,精气神儿不一样。
对,就是这个不一样。
刚才那个人和大师兄差的也是一股精神劲儿。
要是昨天没看大师兄给他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晓冬八成还懵懵懂懂闹不清楚里面的分别,可是现在他恍惚觉得自己懂得一点儿了,只是嘴里说不出来,心里装的满满的。
他想起大师兄在论剑峰上的那套剑法,剑招他根本看不清,只看到凛厉纵横的剑气。
大师兄的剑,和他的人也不象。大师兄平时看起来也格外温和周到,但是那一天,在论剑峰,那剑光能扎得人眼睛刺痛。
等姜师兄收剑站立,底下好几个人忍不住出声:“好剑法!”
“姜师兄好样的!”
姜樊没握剑的时候,看着并不起眼,他还没有玲珑显高呢,人一圆胖就不显高了。倘若不穿这身儿回流山的道袍,换个绸缎褂子,活脱儿就是土财主家的阔少爷嘛。
可是拿上剑之后,不说忽然象换了一个人,可是……瞅着就全不一样了。
那把剑被姜樊握着,就显得那么合适。要是换个瘦小干巴的人用这样的重剑,比如晓冬,就算他提得起来,他耍得动吗?就算耍得动,真不会一转起圈儿来,剑转的太大劲把人给甩飞了……
这么想来,大师兄的剑是什么样子来着?他记得好象是青色的,剑刃上有花纹,剑身肯定是窄一些的。同姜师兄这把剑相比,只怕大多数的剑都要窄一些,长度倒是差不多。虽然没什么道理,晓冬还是有些固执的觉得大师兄的剑更漂亮。
不管他这个想法是不是偏颇,可是晓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师兄们的佩剑都是适合他们的剑。
姜师兄之后,隔了几个人就是陈敬之上去。
晓冬这会儿浑浑噩噩的,旁人的功夫怎么样他全没看进去,他隐隐觉得自己触到了一件要紧的东西,但却看不清,又抓不住。
在他眼前,有许多交错凌乱的幻影在闪动。
一时是大师兄那仿如遮天匝地的青电似的剑光,一时又是姜师兄看起来毫无花巧的招式。
那他的剑,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晓冬低下头看看自己佩的那把剑。这只是普通的青锋剑,外门弟子们也是佩的这把剑,初入门还没有什么根基,师傅当然不可能给这样的弟子弄一把名剑、宝剑的让他糟蹋。就算师傅给,晓冬还不敢用呢。
虽然他不知道适合自己的剑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这把剑的样子。
直到姜樊忍不住碰了一下他的手,晓冬才回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就是稍稍走了一下神,顶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结果抬头一看,场上人居然都已经轮过一回了,只剩下了他……好吧,他不是最后一个,大师兄还排在他后头。就好比听戏时,最后那一折总得是压轴的,要么唱的最撕心裂肺,要么就是最能警示世人。要是一挂响鞭放到最后反而出了个哑炮憋火了,那大家肯定都会觉得挺闹心的。
他有发了那么久的呆吗?
晓冬觉得自己就开了一下小差,顶多……一炷香?一盏茶时分吧?
那些人都演示了什么剑法?这么快?
连玲珑师姐和陈师兄都已经上去过了?晓冬有些茫茫然的往演武场场中间走。
好象有哪儿不大对。难道他刚才不知不觉站着打瞌睡了?怎么他完全没听到,没看到师兄师姐的演练?连一点点印象也没有。
李复林看到的小弟子,就是一副茫然疑惑,好象没睡醒的样子。
刘衡茂干脆连眼都眯起来了,反正前面几个该看的都看了,这个入门还不到一年,于剑术上又着实没有什么悟性和天分,看了纯是让自己别扭。
晓冬的样子让底下的姜樊和玲珑都暗暗着急。
小师弟是不是因为今天场面大,人很多,所以吓着了才这么束手束脚呆呆傻傻的?
可别介!什么时候怯场都不要紧,这会儿却万万不能怯场啊。倒不是说这么一怯场就会让师傅否定了弟子平时的勤修苦练,而是回流山这样正式的考校不是年年都有的,是很要紧的一件事儿。说句难听的,大师兄如果在这样的考校中出了丑,露了怯,那明天一准儿有人在背后嘀咕,大师兄不说威信扫地,以后也难服众了。
放在晓冬身上就更是这样了。他是师傅的故人托孤,从年纪上就不合适。有的人是自幼拜师,晓冬这年纪偏大了一点点。有的人是带艺投师,那他这年纪又小了,以前又没有任何根基。
外门弟子们都觉得他不过是仗着死人的情面被师傅勉强收下的,他们中哪一个都不见得比他差了。
以前陈敬之才来时,也明里暗里受过些排挤和委屈。因为在陈敬之来之前,师傅只有三个亲传弟子,还是打小就抚养在身边的,他们这些后来上山学艺的都是外门弟子。对大师兄三人他们没什么不服气,一是人家来的早,都在山上好些年了,和师傅是打小养大情同父子的。二来大师兄他们三人确实有真本事,不说大师兄了,就是玲珑师姐也能挺轻松的把他们打趴下,入门后大师兄也时常指点他们。
但陈敬之也不是好欺负的,有两个不忿的外门弟子被他教训过之后,其他人不管服不服气,起码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小师弟要是今天出个大丑,以后旁人只会更看不起他,就算有莫辰和姜樊护着,平时只怕要过得很不顺当。
可是现在众目睽睽,姜樊想上去帮衬一下也不行。
大师兄当然也不能上去。
还是师傅开了口:“你入门时日短,为师平时也没怎么指点过你,会多少就施展多少,不用担心。”
晓冬定定神,把剑拔出来了。
从他施展入门剑法的第一式莫辰就觉得有点儿不对。
晓冬的剑法虽然不是莫辰教的,但自他回来之后,这件事已经从姜樊手里被他接过来了。晓冬一拿起剑来就浑身发紧,腰腿胳膊都十分僵硬。莫辰看得出他是求好心切,越是这样就越是紧张。
可是现在小师弟这一式使出来,剑身看起来轻飘飘,招式软绵绵的,非但没有前两天那种紧绷得要断掉似的感觉,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漫不经心似的敷衍。
不,也不能说是敷衍。
莫辰不知道小师弟是怎么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了,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这是真的怯场了?
再看两式,莫辰还是感觉到有些不一样。
虽然招式还显得绵软无力,但是比之从前,小师弟的剑法显得流畅而连贯,这让师傅看着就知道他没有偷懒了。可莫辰并没有放下心事,他在想,小师弟是怎么了?难道是前面看旁人又施展了几次入门剑法,榜样太多让他无所适从了?很有可能是这样。小师弟以前还学过几式刀法,本来拿剑就觉得别扭。
到了晓冬始终不怎么熟悉的最后几式,这次他也没有出什么错漏,甚至可以说,比莫辰预想中表现还要好得多。
后头那些小声的窃窃私语渐渐变少了。
虽然小师弟的表现不说有多突出,但也没有出岔子,这就足够了。莫辰暗暗松了一口气。看小师弟收剑直立,山风吹得道袍下摆翻飞,又有些担心。今天天气一点儿也不暖和,莫辰他们是没有什么感觉,小师弟今天穿的却比平时单薄得多,准是因为今天要考校的缘故,不然他平时都一定会裹至少两个袄子在身上。
幸好到这儿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前面的人李复林有的看不过眼,有的则勉励了几句。至于对错优劣,莫辰都心中有数。再指点师弟们练功时,也可以有的放矢。
离开演武场,李复林也没有让弟子们散去,直接让人去了正堂,又训诫了一番才让人各自散了,这也是新年初始的应有之义,虽然平时李复林多半是个甩手掌柜,可总不能把徒弟们真当成放羊一样不管不问。外门弟子散了,不过却把晓冬他们几个亲传弟子留了下来。
“来来,带你们看看这次出门拿回来的东西。”李复林这会儿看上去就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笑呵呵的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还特意招手让晓冬到他跟前。
“你刚才的剑法我看了,不错,有点儿意思了,以后也要勤力用功才行。”
晓冬还是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师傅说的话时候他短暂的回了一会儿神,师傅一说完他又开始走神了。莫辰没办法,怕他被门坎绊着,特意牵着他的手,结果过门坎时,小师弟倒一点儿没停顿,直接抬腿就迈了过去。不过迈过去之后,他又开始神游了。
莫辰有点儿头疼,小师弟这是昨晚没睡好?不象啊。
李复林这回带回来的东西很杂,不少都是兵器,而且都是奇门兵器。人们常说十八般兵器,但还有许多不包括在其中的。
晓冬看着摆在架子上的这把剑。
这剑是软剑,软到什么程度呢?不但能卷起来围在腰间,甚至能缠在腿上。
这样一来剑刃自然很薄,用的剑法肯定也不是寻常剑法。
晓冬就是觉得这些兵器看起来都不象新的,看起来都是人用过的。外头铺子里卖的刀剑他见过,一般都不开刃,而且新的和旧的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师傅怎么弄了这么些别人用过的兵器来?习武修道之人,兵器不会轻易离身,有的甚至看得比命还重,常有人说什么剑在人在剑毁人亡的。
晓冬也猜着了几分,莫辰轻声说:“八成是有人想算计师傅反在师傅手里吃了亏。”
所以这些东西是师傅收缴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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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冬莫名其妙想到自己还小的时候跟街上小孩儿抢弹弓的事,先是口角接着就掐起来,打赢的那个当然可以把弹弓拿走。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这兵器和小孩子的弹弓不是一回事。
除了那把软剑,师傅带回来的兵器还有扇子、笛子、甚至还有一双筷子,看着是红木的。
晓冬太好奇了,把那双筷子拿起来掂了掂就知道不对了,不是木头的,木头可没这么沉,应该是精铁,红色是后漆上去的。
玲珑师姐也看到这双筷子了,好奇的从他手里接过去比划了一下,又去问师傅:“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太短了,一般人都说,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短兵一般都是越锋利越好,可这双铁筷子还是钝头儿的,就算旁人站着不动让捅,能不能捅得进去还难说。
师傅看了看,只说:“记得是个南疆来的女子,一个照面儿就败了,我也没看清她的招式。你要喜欢,你拿去耍吧。”
玲珑师姐就问其他师兄弟要不要,都不要她就留下了。
自是没人跟她抢,这红筷子上还有彩漆花纹,男子用确实不大合适。
晓冬则把那把扇子拿起来看,扇子轻飘飘的,扇骨象是玉石的,扇面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材料,可能是金银钱混了蚕丝织的,一打开就能看见扇面上闪烁不定的细碎亮光。
挺好看的。
可这也能当兵刃吗?打起来怎么用?抖开它拼命朝对手脸上扇吗?要不然,这扇子是能砍,能劈还是能刺?
怪不得这些东西都叫奇门兵刃,用法真就和寻常的刀剑不一样。
莫辰从他手里把扇子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扇子倒有点玄机。”
晓冬眼巴巴看着他,看样子是想知道有什么玄机。
莫辰将扇子拿在手里,不知道他在扇轴上怎么转了一下,噌的一声轻响,扇骨前端忽然间突出了尖刺,寒光闪闪,杀气腾腾的。
看晓冬吓得退了半步,莫辰连忙将扇子一合:“别怕,没事的。”
“真阴险啊。”晓冬也就是冷不防吓了一跳,这会儿又凑近了看:“要是不提防真得被暗算了。”
“这些扇骨还能射出去伤人,都是机括控制的。”莫辰可不敢把这样的物事给小师弟再把玩了,万一手误,不管伤着别人还是伤着他自己可都不好。
晓冬说:“这扇子的主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真是孩子话。世上的人哪有那么简单就能分成好人和坏人了?不过这扇子的主人功夫应该不怎么高明,有真本事的人,就不必弄这些花巧机关了。
还有一样兵器更奇怪,箱子里放不下,只能放在墙边。
“看着象割草的镰刀嘛,只是个儿大了些。”
可不是大嘛,刀立在墙边,单是刀柄都和晓冬一般高了,刀刃又宽又长。小镰刀当然是割草用的,有人把兵器弄成这么大的镰刀状,难道是用来……
晓冬想想都觉得那情形怪骇人的。
师傅带回来的兵器,看着都不象什么良善之辈会用的东西。看几位师兄都习以为常,八成师傅经常这么干。
姜樊乐呵呵的捡起一面鼓,笑着同晓冬说:“这些人可能是作恶犯在师傅手上,或是不知深浅向师傅挑衅,败于师傅之手。师傅一般不会取人性命,只把兵器取来,也算是惩戒之意。”
一面鼓?
这东西更奇突了,还有人拿鼓砸人吗?
李复林看到那面鼓,倒是心情甚好,特意同徒弟们说个明白。
“这是个招摇撞骗的道人的东西,说是自己擅驱鬼除秽,号称这鬼是他的‘法器’,说这是面仙鼓,敲之即可惊走妖邪,鬼神辟易。我听他说的舌灿莲花,心说这鼓真是好东西,应该带回来给你们都瞧瞧,别整天在山上待着,外头的世面一点儿没见过。来来来,你们都来敲上一敲,说不这鼓真有那么灵验呢。”
李复林这么一说,几个徒弟都乐了,连陈敬之脸上都带了笑意。
其他人当然不会真去敲这个鼓,还是玲珑笑着在鼓面上叩了两下,鼓倒是好鼓,声音响亮。不过能不能降妖除魔嘛,这个就没人能看得出来了。
师傅带回来的这些东西,着实是让晓冬开了眼界,这些兵器物件或奇诡,或阴毒,若是不亲眼见着,真想不到还有人挖空心思弄出这么多害人的东西,将来真要是下山行走,必定要多加提防,可别中了别人的暗算。
李复林给徒弟们看这个,原来也有提醒告诫他们的意思。
这场面,莫辰经历过多次了,师傅的用意他也明白。不光是他,姜樊心里也有数,不明白的,大概也就是玲珑师妹和小师弟两个了。小师弟年纪还小,看什么都新奇,还想不到那么深。
可是师妹就……年纪是一年大似一年了,个子长,本事也长,就是这心眼儿不见长。
天色不早,李复林也知道为了今日考校,徒弟们不说是废寝忘食,也都不轻松,让他们各自散了。
五个亲传徒弟里头,头三个是没得说。至于陈敬之,其实和后来的小徒弟一样,也是李复林看在故人旧交的份上收入门下的。天分是有的,勤勉也不缺,就是心里那一股戾气,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减,反而比以前显得更浓烈了。
至于小徒弟嘛……李复林本来也没有对他抱多大期望。一来晓冬根骨不佳,二来他年纪也小,还没开窍。
今天那套入门剑法,看着是有所长进,但依旧有形无神,只有剑招没有剑意。
这也不能强求,李复林对陈敬之说了两句开解的话,又多勉励了晓冬两句。陈敬之一直垂着头,李复林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话他听没听进去,八成都被当成耳旁风了。对于这个徒弟,李复林有时候也只觉得无奈,心结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解开。而晓冬就……李复林说话时他睁大眼睛认真的听着,似乎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
根骨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所能扭转,次质不佳并不是他的错,他也很勤力上进了,可是也许这辈子他都没有什么大的出息。
这孩子好象比上山时长了点儿个子?
李复林悄悄比量了一下,好象是长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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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小徒弟在回流山上过得也是满好的嘛!都长个儿了。
李复林十分欣慰。
故交托孤,李复林心里也着实怕自己有付所托。现在看小徒儿已经开始长个头了,这说明他把人照看得很好啊。虽然说现在看着还瘦伶伶的,不过照现在的样子,每年长个一两寸,要不了几年小徒弟也能长成他叔叔那样的九尺大汉啦。
晓冬看着师傅露出有点象梦游似的笑容,总觉得象是傻笑。
“回去吧,剑法还需要多多习练。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多问问你师兄师姐们,来问师傅也是一样。”
晓冬听话的点点头。
李复林实在忍不住,听话的小徒弟多招人疼啊。要说天资,他已经有一个大徒弟过于出类拔萃了,实在不用强求个个徒弟都一样不凡。
“来来来,这个给你,师傅单给你的,你师兄师姐们都没有。”
晓冬手里被塞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沉甸甸的。他还以为是不是师傅给他零用钱了?可是过年的红包已经给过了啊。零用钱虽然每个人都需要,但是在回流山上用处真的不大,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除非下山去,可镇上也没有什么能花钱的地方。
结果等转过头看了才知道,荷包里塞的不是铜板、碎银,而是干果子。不知道是什么果子,八成是师傅从山下带来的,比枣子还要小一点。果肉比蜜还甜,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果香气。晓冬把果肉啃净了还不舍得把果核吐出来,果核也是甜甜的啊,在嘴里吮啊吮的一样好吃。这果子吃着是风干的,不是煮过蜜渍过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果子,也不知道这果核要是留下来能不能在回流山把这果子种出来?
含着果核的晓冬紧紧抓着荷包,李复林笑着冲小徒弟眨巴眼。
莫辰本来还想跟小师弟说说话,姜樊匆匆从外头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师兄,找到褚二了。”
莫辰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色,跟着姜樊从屋里出来。
姜樊声音很低,一面陪着莫辰往外走一面说:“是住在向背坡的那家猎户发现的,雪大想去多砍点柴火,结果就发现雪里有一个人,穿着回流山的衣裳,还有腰牌,他们就给送来了。”
“你看过了吗?”
姜樊说:“看了一眼,脸和手脚都叫野兽咬坏了,不过能认出来就是褚二,腰牌也是他的。”
莫辰进了石屋,石台上放着一具被麻布遮盖的尸身。掀开布边看了一眼,莫辰也确定死的人就是褚二。
“这事儿有旁人知道吗?”
“就守门的两个人知道,也是他们抬进来的,再没有别人知道了。我会叮嘱他们别乱说。”
尸身冻得他**的象石头一样,已经分辨不出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了。除了那些咬伤,尸身上还有磕碰撞伤,骨头也断了几处。
没有刀剑外伤,看样子也没有中毒。
姜樊试探着说:“看样子,象是失足跌死的?”
“或许。”莫辰总觉得未必会这么简单。
因为太巧了。
巧到陈师弟不知什么缘故伤了腿,褚二就正好在他那里出入。陈师弟平时跟谁都没有往来,同这些外门弟子更是如此。
巧到莫辰才想找到他问个究竟,他就死了。倘若没有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再下一两场雪,他可能被会盖的更严实,一直到春暖雪化之后才可能被发现。
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姜樊也有点懵。
他想的不象莫辰那么多。
禇二这家伙也是拿着一封信上的回流山,写信的人同师傅的关系也说不上好,但是总得给几分面子。反正外门弟子多的很,师傅也就把他留下了。但禇二的人缘着实不算好,这人天资不行,练功也不勤力,专想着投机取巧,那些外门弟子之中也没有人同他交好,倒是结下仇怨的倒有那么两个。
禇二身上也有功夫根底,要说失足跌死,总觉得不那么可信。就连小师弟也不会犯这样的错啊。
难不成又干了什么惹人厌的事,被旁人报复暗算了?
这不是没可能的。
但是回流山门规之中至为要紧的一条就是严禁同门相残。禇二再不好,旁的弟子如果真对他下了手,那这事儿务必要查个清楚,绝不能容许山上的弟子中有那么一个手狠手辣的人存在。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就得把这个人找出来。
“这事儿要不要禀告师傅?”姜樊轻声问。
“得回禀。”
只是现在时机不大对,刘前辈还有他带来的师侄还在山上,这事儿搞不好就是回流山的家丑。若没有外客,关起来门来怎么都好查。可现在有人在,莫辰就连回禀师傅的时机都要再三斟酌。
他实在不愿意将禇二的死同陈师弟联想到一起,但是眼下看来,有些事还就得去问问陈师弟才能知道。
今天陈师弟演练了一套剑法之后,师傅给的评断和指点就是过犹不及。陈师弟心里抱着一股难以湮灭的恨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剑法中的阴郁和杀气。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仇还没报他先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再说他这仇怎么报呢?难道学艺有成回陈家去弑父杀亲吗?
如果让他放弃报仇,那么陈师弟的亲生母亲死的又着实太冤枉了。个中内情虽然旁人不能尽知,仅仅是听说到的那些也足以猜得出来七八成。
“先将这里看守好,待我回禀过师傅之后再处置。”顿了一下莫辰多加了一句:“一定别让其他人发现,尤其是小师弟。”
姜樊想象了一下这个如果让小师弟看见会怎么样,立马身上一寒,忙不迭的点头保证:“师兄放心吧。”
莫辰从石屋里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阴沉沉的天空。山风凛冽,吹得人身上一阵阵发冷。
外头的事情再艰难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烦闷,可禇二这件事如果真是本门中人自相残杀,那就太让人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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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冬揣着一包果子,象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走路的时候都要用手护着荷包,生怕自己动作太大,把果子从荷包里颠出去了。
他前后找了一圈儿,刚才门口一个外门弟子说看到大师兄和姜师兄两人一起出去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一重重的院子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师兄他们去哪儿了。
莫辰一进院门就看见小师弟裹得严严实实的,正一边挪步一边左顾右盼。
这山上象他这么矮,这么怕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喘口气都冻得鼻头通红,一出屋就恨不得把脸耳口鼻一起裹上,只露一双眼在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远远看上去象是一个棉球在雪地上缓缓挪动。
“大师兄!”晓冬看见他,远远就招手,急匆匆的就往这边跑。
说是跑,穿得太厚,一步一晃的看得人心惊。
莫辰高声提醒他:“你当心些,别摔着。”
话音还没落,晓冬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往前趴了下去。
好在冬天穿的厚,地上还有雪,摔的不重。可穿得太厚实,想爬起来却不容易,晓冬挣扎了几下也没撑起来,那样子莫辰都不忍心看了。
他加快脚步走到跟前,伸手将小师弟架了起来,扶他站好。
晓冬没摔疼,就是身上都沾了雪,前襟、胳膊、身上腿上,连头发上都有细碎的雪沫儿,可见刚才那一下拍在地下有多么实在了。
“大师兄,你来。”
晓冬有些神神秘秘的拉着莫辰走到背风的墙角处,莫辰还因为褚二的死而心绪不稳,见小师弟这么异常谨慎小心,心里难免一沉。
难不成小师弟竟然看到了什么?
结果晓冬将手一伸,白生生的掌心里托着一粒蜜棕色的干果子:“大师兄,你尝尝这个。”
莫辰心里陡然一松。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件事。
这果子的来处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师傅带回来的。
要说李复林这人平时也没有什么什么旁的嗜好,就是嘴馋了些,爱个吃食零嘴儿。每回下山回来,都不忘搜罗些新奇美味的吃食带回来。
莫辰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吃过师傅给的松子、柿饼。
他刚要伸手去接,忽然想过刚才这只手触碰过什么,微微抬起又放下去。出来的匆忙,还没来及去洗手。
晓冬见他不接,手还往前伸,小声说:“大师兄尝尝,可甜了呢。”
比山下买的饴糖糕饼还甜还香。
莫辰微微低下头,就着小师弟的手把果子张口吃了。
总不能让他一直抬着手等着。
晓冬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他病时师兄师姐们也这么喂他吃饭吃药呢。
他期待的看着莫辰:“大师兄,好吃吗?”
莫辰笑着向他点头。
果子很甜。
莫辰向晓冬点了点头:“好吃。”
晓冬笑得两眼弯弯,举起那个荷包给他看:“师傅给我的,咱们分着吃吧。”
莫辰要不是有所顾虑,实在很想伸手揉搓他一番。
“行啦,你当旁人还小,也馋这些零嘴?你留着自己吃吧。”
话一出口,莫辰就想起来。师傅可不是一把年纪还馋零嘴儿吗?这事儿旁人不知道,却瞒不过他们几个亲传弟子。至于小师弟,他是上山时日还浅,等日子长了,一准儿也会看出来的。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家丑不可外扬。
不知不觉间,莫辰因为禇二而低落沉郁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了。
“大师兄,你有心事?”
晓冬看得出来,大师兄好象没有刚才那么高兴。
明明师傅给他们看那些奇门兵器的时候,大师兄也挺高兴的,眼里尽是笑意。怎么出去一趟,就全变了?虽然脸上还有笑容,可是晓冬看得出来他和刚才不一样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算大事。”莫辰催促他:“别待在外头了,看回来再着凉。”
晓冬不能不听大师兄的话,迈出两步,又转回头说:“大师兄,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吩咐我就是。”
莫辰点头说了声:“好。”
干果子很好吃,晓冬可不舍得一下子都吃完了,一天吃一颗的话,这些果子够他吃到开春呢。要是一下子都吃完了,那多可惜。
他把吃完的果核用茶水冲净,擦干了包起来,说不准真能种呢。
不过……
晓冬犹豫了下,把已经包起来的果核又取出来,另一只手抬起来沿着领子慢慢摸索,顺着绳结将脖子上戴的那个坠子慢慢从衣裳里头扯了出来。
以前他一直猜着自己戴的是什么东西,叔叔只说是他母亲给的,虽然不值钱,但意义不同。
晓冬只有这么一样父母留给他的东西,一直小心翼翼贴身戴着,从来没有摘下来过。就算没有叔叔再三叮嘱,他也不会让这坠子离身,更不会随便丢弃遗失。
他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的面,叔叔说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没了,母亲则是生下他之后因难产而亡。晓冬曾经特别特别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的什么样子。要是他们没有死,一直活着,见到现在的他会说些什么呢?是会夸他,还是恨铁不成钢?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日,晓冬在路上看到做父母的牵着小儿的手,都忍不住会停下来看。
可他只有这么个坠子而已。
不过他也曾经疑惑过,这个坠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看起来,虽然形状不同,但是大小轻重,他这个坠子也象是一枚果核。
晓冬一手捧着一个,细细的比量了一下。
嗯,很象。
就他身上带的这枚大概是佩戴久了,格外圆融光滑,上面一层润润的光泽,乍一看不象木头,倒象是玉石。
父母留给他的难道是颗果核?
晓冬挠了下头。
怎么会留个果核呢?
要么就是他猜错了,这其实不是果核。
晓冬小心的把坠子塞回衣服里头,再把那颗果核收进匣子里。这匣子里头装的东西不多,除了姜师兄给他的竹哨子、师姐给他的一枚剑环,郑重的放在匣子中间的就是大师兄给他雕的那只石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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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练功,地下的砖缝里都是冰,地下滑溜溜的,晓冬一早上摔了两跤,头一次是趴下去的,手掌蹭了地,幸好也没破皮。后一跤是仰面摔的,摔的重,而且受伤的位置不怎么好,正好是屁股那块骨头,当着人他又好伸手捂着,大师兄他们问他摔着哪里,他也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只说没摔重。
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说出的话一点儿信服力都没有。
姜师兄主动揽下差事,扶着他把他送回屋去,还非要看他摔伤的地方,晓冬被逼急了,捂着屁股在床上打滚不叫他看。
姜樊让他逗的直乐:“有什么好藏的?难道你是大姑娘害臊啊?”
“不行,就不行。”晓冬嘴里也没别的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
看他还这么精神,也能动弹,想必是没有真的摔成重伤,姜樊逗了他一阵子也不为难他了,给了他一小瓶外用药让他自己涂。
“你要是疼的厉害,可别硬撑着,赶紧告诉我,要么告诉大师兄和师傅。刘前辈明天就走了,你要是身上疼,就不用去送了。”
“刘前辈要走了吗?”
“我听大师兄说的。”姜樊事情多,还在赶着查褚二的事,也没有在晓冬这里多待。
他一走晓冬就把药瓶子放一边儿去了。
又没摔破皮肉也没摔断骨头,哪里还用得着搽药。再说,自己给自己屁股上药,那也不方便啊。要是让别人来给他抹药,那更不方便了!
刘前辈这人,虽然话少,脸又冷,可是晓冬并不反感他。刘前辈这人对剑痴,人情世故上头缺点心眼儿。就是他那三个徒弟,没一个让人喜欢的。林雁师姐生得是比较美,不过姜师兄说她心眼太多,眼里净是算计。另两个就不用说了,心胸狭隘,以大欺小,晓冬虽然不怕他们,可也不愿意总看见讨厌的人。
想的好好的,可刘前辈他们走时只有师傅一个人去送了。晓冬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半夜爬起来就告辞上路的?
呃,这么说他以前和叔叔住客栈的时候,也曾经半夜就出门上路……可住客栈和住旁人家里能一样吗?怎么也得想想主人家的心情啊。
这事儿大概也就刘前辈能干出来。
对刘前辈晓冬没什么舍不得,他眼下这点儿粗浅功夫也不配得刘前辈指点,不过刘前辈指点了大师兄不少,玲珑师姐和姜师兄也得了他不少点拨。不过因为刘前辈说要把他送走,所以他现在一走,晓冬还是松了口气。
人是好人,可是好人也会办坏事嘛。只要刘前辈不提他的事,晓冬觉得他一定会欢迎刘前辈下次再来。
屁股还是疼,他躺着睡下,可是很快变成了侧卧,还是觉得不大舒坦,最后变成了趴着,这才感到屁股不那么难受了。
睡的迷迷糊糊的,晓冬翻了一下身,结果又碰着了屁股,把自己给疼醒了。
窗子上一片蒙昧不明,屋里昏暗。晓冬一时分不清楚现在的时辰。
这是天还没亮?
是不是到了该练功的时辰了?
但随即他就想起来了。
现在应该不是凌晨天将明时,而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了。
今天刘前辈走了,他因为屁股有伤,不好意思出屋子,怕被师兄师姐们笑话,所以一直闷在屋里,后来嘛……养神变小憩,小憩变成了呼呼大睡,一头扎下去就睡到了现在。
太不象话了,大白天的不练功居然睡起大觉来了。虽然说有点儿伤,可真是小伤,又没破皮也没伤着骨头,这么睡了大半天晓冬真觉得自己愧对师傅和师兄啊。
都说勤能补拙,他已经够拙的了,还不如别人勤快,那这天差地远的拙该怎么补回来?
更丢人的是,他以前不怎么趴着睡,就这么一回,还淌了口水,半个枕头都湿漉漉的,难道他梦里把枕头当鸡腿啃了吗?
枕头被口水浸了,晚上想接着枕,现在就得想个法子把它弄干才是,要不然这么冷冰冰潮乎乎的,晚上还怎么睡?
因为晓冬怕冷,所以他屋里晚上总是会有个炭盆的,每到晚膳后就会有个杂役帮他送过来,这也是大师兄特意吩吩过的,怕他不习惯山上的严寒。
看来入秋时那场病真是把师兄们都吓得不轻。
其实晓冬自我感觉身子挺好的,过去好些年也没生过什么病,连声咳咳嗽都少有。
照着平时的时辰看,炭盆差不多也该送来了,正好他要烤枕头。
每天给他送炭盆的那个杂役也没有姓,话不多,晓冬光知道他叫老鸦,先前不知道这诨号怎么来的,后来听他说话,声音嘎嘎的,果然很象老了的乌鸦一样。
不过今天的炭盆怎么还没送来。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响。
晓冬努力让自己站直些,别让人看出他塌腰撅着屁股的惨状,慢慢挪步到门口,想给老鸦开门。
就是手摸到门闩的时候,晓冬停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明明只差一点点他就把门闩拔开了。
外头人用他平时听惯的声音说:“炭盆送来了。”
晓冬站在那儿没动,就象有个声音在心里冲他说,不能开,这门不能开。
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是哪儿不对呢?
好象少了点什么。
对,是少了点什么。
老鸦虽然看着邋遢,但并不是一个做事没分寸的人。尤其是入冬下雪之后,他怕脚上沾的雪泥踩到屋里把地都弄脏了,每次到了门口都会在青石上蹭几下脚。
今天晓冬没有听到蹭脚的声音。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也许老鸦今天鞋子不脏,也许是他走神了忘了蹭鞋这回事……
“就放在门口,你先走吧。”
外头人可能是愣了一下,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别的动静。
晓冬心头警兆忽现,他转身迈步,门外那人动作比他要快的多得多,一道蓝莹莹的剑光自门缝中划下,门闩无息无息被切做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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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论如何是跑不过剑的。
门一被破开,晓冬就知道跑也没用,他背抵着夹墙,把自己的剑牢牢抓在手里,直瞪瞪的看着那个破门而入的人。
门外站的这人当然不是老鸦,也没带着什么炭盆。
这人他认得。
刘前辈一行人不是已经走了吗?林雁怎么去而复返?
晓冬剑横于胸前,似乎这样就能多得一分心安,看着林雁那张格外陌生的脸,紧张的气都透不上来。
晓冬那点抵抗林雁根本不看在眼里,抬手将他手中长剑打落,另一只手伸过来抓向他的脖子。
她在山上数日已经将情形打探得清清楚楚。李真人这个小弟子才不过刚刚入门,毫无根基,就和山下的普通人没多大区别,本拟这一抓必定手到擒来,可眼中明明看的真真切切,这一手却不知怎么竟然抓了了个空。再看晓冬,明明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挪动。
林雁吃了一惊,握剑的手也是一紧。
这屋里难道还有旁人?
不会!她刚才已经问清了那个来送炭盆的话,这屋里只有姓云的小子一人。
林雁定一定神,再次出手时可不象刚才那样漫不经心。这一下倘若抓实在了,晓冬的锁骨只怕都要被她一把捏断。
林雁儿的动作快逾闪电,晓冬这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有想,眼中只有伸过来的那一只手。
刹那之间时间象被拉长了一样,林雁那只手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无限缓慢迟重,晓冬甚至能够看清那手指尖上染着血。
这一刻他甚至还有余暇去想了一想,那是谁的血?
不是林雁自己的,也不是晓冬的。
一想到她刚才在门外学着老鸦声音说的那句话,晓冬心里模模糊糊的明白了。
那八成是老鸦的血。
林雁这一下本来是十拿九稳,再也没想到第二下仍旧抓了空。明明看着这小子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怎么会接连两下都没抓着?不但没抓着,甚至连他的头发都没碰着一丝儿。她是眼花了?手滑了?还是这小子身上有古怪?
林雁心里发虚,一路上格外的顺利,她也蓄了满满的底气。可是没想到进了这个院子就不顺当了。隔着门都被这小子识穿了或许是她学不象他的熟人,进门后第一下失了手,也还可以说是她轻忽大意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可是第二下又没得手,林雁心里觉得不妙,顾不得来时商量好的要这小子的活口,她只怕夜长梦多,别事情办不成,反而把自己栽在这里。
林雁心一横,举剑就要把这小子刺死。不管他有什么古怪,总归是血肉之躯,绝不可能比剑还硬。林雁不相信这就么方寸大点的地方,她还能劈不着刺不穿。
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才让人放心。
剑锋刺进皮肉的动静才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响。
莫辰破窗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林雁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已经把小师弟逼到了墙角,手里的剑寒光闪闪,用的是正是一招必杀的招式。
莫辰的剑比他的人更快,林雁的剑刃还没沾着晓冬,莫辰的剑光后发先至。林雁根本没有觉得疼,只觉得右手一凉,剑脱手坠地,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根白生生的手指。
莫辰衣袍展开象一只白色的鹏鸟,长袖将晓冬一卷把他护在怀里。
林雁一见到莫辰,连最后那一分厮斗的胆气也没有了,抄起地下的剑,一头便扎进门外头夜色里。
晓冬拽着莫辰的衣襟,脱口而出:“师兄快追!”
莫辰却问:“受伤没有?”
晓冬急的不行:“我没受伤,师兄快追啊。”
莫辰竟然没把晓冬放下,将他往身后一托:“你抓紧了。”
晓冬失声惊呼,莫辰已经从破开的门洞中一跃而出,迎面刮来的凛冽寒风灌了他一嘴!
入了夜山上风大,刮得晓冬眼都睁不开。他趴在莫辰的背上,两脚也沾不着实地,不用莫辰嘱咐他也伸出手臂把莫辰搂了个死紧,师兄的功夫究竟有多高晓冬说不清,不过他知道,这会儿师兄脚下踩的都不是实地,他要一松手掉下去,只怕摔死了都拼不成个囫囵个儿。
他这会儿惊魂稍定,虽然身体悬空心里没底,可是有大师兄在,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
这会儿他一肚子都是疑问。
林雁怎么去而复返?她为什么要杀他?大师兄又是怎么来的?山上其它人如何了?师傅知道这事了吗?
纵然他憋得难受,也不敢这时候跟师兄发问分他的心。
就是……师兄去追人,为什么还带他这么个大累赘?这背着个人,还能追得上吗?要是追上了动起手来,他在这儿岂不更碍事?
除非,大师兄有什么不得不把他带上的理由?
比如,留下来或许可能还有危险?所以师兄才把他负在背上一并带着?
风大,晓冬把脸埋在师兄肩膀上,心里一点儿都不觉得惧怕。他对师兄有着全然的信赖和自信,林雁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师兄面前也是施展不开的。刚才师兄一到,她转身就逃了,对师兄也怕得厉害呢。
夜色浓重如墨,北风似刀,晓冬连眼都睁不开,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风吹得身上背上冰冷,可是身前和师兄靠在一起的地方却又暖又烫。
姜樊提着剑从另一个方向赶来,远远的提声传讯:“大师兄,擒下了一个。”
莫辰答道:“留活口。”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清朗平和,姜樊离得虽远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待师兄弟二人碰了头,姜樊一见到莫辰背着晓冬,意外之极:“大师兄怎么将小师弟也带来了?”
“刚才林雁想对小师弟不利,被我伤了之后往这边逃了。”莫辰将晓冬放下来,在他肩上轻轻往前一送,晓冬身不由己往前两步,站到了姜樊身边:“你照看好小师弟,我去追林雁。”
姜樊连忙应下:“那师兄只管去,这里有我。”
晓冬看着大师兄的背影只是一闪就消没在黑暗之中,心中涌起担忧与一丝不舍。
姜樊拉着晓冬上下检视:“师弟没受伤吧?”
“我没事。多亏大师兄来的快,他还斩了林雁一根手指头呢!”一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晓冬一颗心还怦怦的直跳。
姜樊连声说:“没事儿就好。”他还十分纳闷:“林雁怎么会找你麻烦呢?”难道是想挟持小师弟当作人质?可是还有些说不通啊。
这个晓冬也很想知道答案啊!他现在还一头雾水,根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姜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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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晓冬说自己没受伤,姜樊还是把他胳膊腿都摸了摸,确定他真的没有受伤之后,才说:“说来话长了。”
内情十分复杂,姜樊自己知道的也不全,再说其中有许多又不适宜讲给小师弟这个年纪的人听,他把这个话跳开,先说:“我先送你去师姐那里。”
晓冬这会儿也顾不上追问:“对对,姜师兄你还是快去给大师兄帮手吧。”
虽然大师兄的本事不是吹的,可就怕对方使什么阴谋诡计施以暗算啊。再说,虽然晓冬只看见了林雁一个,就怕她那俩师兄弟也跟着一起来了,要是他们三人一起上,大师兄说不得就双拳难敌四手了。
结果姜樊带着晓冬才要走,晓冬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幸亏姜樊没松开手,一把将他拽住了,急问:“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小师弟受了内伤?他刚才没能检查出来?
“腿,腿软了。”晓冬实在难为情:“刚才大师兄带着我一路过来,忽高忽低的,脚一直没沾着实地……”
不用再解释,姜樊已经明白了。
虽然时间地方都不对,姜樊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了几声,笑过了又觉得自己实不该这样。小师弟没经历过嘛,年纪又不大,头一回难免,以后功夫精深了,经得多见得广了,自然就不会怕了。
“不打紧不打紧,你要不能走,师兄背你啊。”
还背?
晓冬头皮有点儿发麻。刚才在大师兄背上的时候他也没觉得多害怕,也不知怎么,落了地反倒觉得脚软站不稳了。
“师兄,咱们离门派有多远啊?”
“不算远。”姜樊把晓冬往后一带再一托,很熟练的把晓冬又放自己背上了。
按理说,姜师兄的背比大师兄还厚实,趴上头的感觉应该不差。可晓冬就是觉得大师兄背上更舒服,更踏实。姜师兄嘛,也挺好的,软乎乎的,按一按肉还满紧实的。
“哎哎,别使坏啊,我身上净痒痒肉。”
晓冬顿时不敢再按了,万一真把姜师兄给按翻了,两人可不得一起摔沟里去。回流山地势这么险要,摔下去不是个死也得是个半残废。
姜樊背着小师弟也是一心二用。
他也在担心大师兄。
而且还觉得小师弟饭吃的还是不够多,或者说,也不知道他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上山这么久了也没见增增膘,背着他根本一点儿不重,轻飘飘的,感觉简直象是背着个纸糊的假人在身上似的。
玲珑远远看见他们,迎出来接。姜樊把晓冬从背上抓起来,直接递到了玲珑手里。
晓冬被风吹得有点晕晕乎乎的,脚比刚才还软,玲珑师姐接过他来才一松手,他就象面条儿似的顺着门边出溜到地下了。
“吓着了吧?”玲珑师姐问:“小师弟有没有伤着?”
晓冬心里很清楚,摇了摇头说:“没伤,大师兄来得快,把那个林雁吓得跑了。”
“行了,你就别说话了,瞧你这脸色都成什么样了。”玲珑师姐不由分说把晓冬架进屋里,按着他躺下。
“师姐我……”
玲珑师姐压根儿不理会他的抗议,抖开一床被子没头没脑把他给蒙上了:“你老实些别添乱就行了,我让齐婶给你拿点安神丹来,你吃了早点睡。”
晓冬七手八脚把被子掀开,结果姜师兄和玲珑师姐两个都已经没影了。
晓冬挠挠头,有些沮丧。
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就象刚才,要不是带着他,大师兄可能早就追上那个林雁了,姜师兄和玲珑师姐也不用特意为了他费这一回事。
就象师姐说的,他老实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齐婶是师姐这边做杂活的一个妇人,是个哑巴,针线活儿做的特别好,上次玲珑师姐给他送的衣裳,就是齐婶帮忙改的。听说齐婶是嫁过人的,也生过孩子,至于为什么后来到了山上做杂活,那其中的曲折苦楚大概是一言难尽。
吃了齐婶拿来的安神丹,晓冬觉得自己的心神也一点儿都没有安下来。
可能药吃下去还得过一会儿才能见效。
师兄他们这会儿怎么样了呢?师傅呢?他知道不知道今天山上发生的变故?
林雁为什么要去找他的麻烦?一共来了几个人?刘前辈不是同他们一道的吗?难道刘前辈也存了歹意?
不不不,这个晓冬绝不相信。他记得在论剑峰上,刘前辈和师傅之间相交莫逆的样子,两人的关系不说是推心置腹也差不了多少了。刘前辈怎么看也不象是工于心计的样子,要说他存了坏心,在背后捅人一刀,这样的事情他应该做不出来。
对了,他们山上是有阵法的,林雁去而复返,她是怎么通过山门大阵的呢?
要么,他们懂得阵法窍要?
这个据说早失传了,他们应该不会。
要么,他们就是另想办法了。
晓冬摸了摸自己的腰牌。
山上的每个弟子都有自己的腰牌,晓冬自然也有,入门之后师傅就郑重其事的给了他这个,交待他绝不可离身。有这个腰牌,通过山门时阵法就不是问题了。
林雁他们不是回流山弟子,可是……也许他们用什么手段拿到了腰牌?
数不清究竟多少疑问在他脑袋里翻腾,晓冬哪里坐得住。
他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开窗的动静引来了齐婶。她有些着急的比划手势,晓冬只好尴尬的解释自己没想溜出去,可是看齐婶的样子对他还是不太放心,索性拿了一件衣裳过来,坐在门口的灯下补。既然玲珑师姐让她把晓冬看好,齐婶就不折不扣的把他“看”起来了。
晓冬根本坐不住,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焦躁难安。他担心师兄他们,唾弃自己没用。齐婶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如果不是她不会说话,大概就会过来劝慰晓冬了。
可惜她不会说,比划手势晓冬也不大看得懂,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这么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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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冬一直撑着等着,后来夜深了,人越来越冷,齐婶儿打手势让他去歇息,他又让齐婶儿去歇着,最后俩人谁也没去。齐婶儿给他拿了一件厚衣裳来,这衣裳不知道是谁的,总之不是玲珑师姐的,又宽又长,不过做的十分厚实暖和。晓冬裹着这么件衣裳坐在那里,想事情想得出了神,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那儿迷迷瞪瞪的,直到听见身边有脚步声响,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心里懊恼,睁开眼才要起来,身边站的那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急,已经没事了。”
晓冬一睁开眼来,就看见大师兄站在他身边。
“大师兄!”晓冬起的太急,身上裹那件不合身的长袄子就滑下来,莫辰伸过手来替他接住。
“师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莫辰身上并没有血迹脏污之处,看来仍旧是气定神闲,一如往常。
晓冬长长的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问:“那……人追着了没有?”
莫辰没有说话。
晓冬想,自己这话大概就不该问。林雁半夜前来,干的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多半涉及到了本门机密,自己问的就太冒失了。
追着了师兄大概也不便说,没追着的话那自己就更不应该有此一问了。
晓冬这副小心翼翼生怕闯祸的神情看得莫辰心里莫名的一酸,就怕小师弟又胡思乱想,轻声说:“人没有抓到,被她跑了。”
晓冬心说果然不该问。
莫辰看了他一眼,这其中的曲折复杂之处,跟小师弟没法说。
昨天来的那个根本不是真正的林雁,莫辰抓住了她的时候,忽然间掌下一空,他手里抓住的只是一张皮。
他这么一错愕,没有立刻出手,皮囊中原来裹的那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妖的东西就趁机脱身逃了。
真正的林雁大概在在来回流山之前就遭了暗算,那张人皮是被药硝制过的,看样子不是这一两天事了。
想起来不由得让人不后怕。
这事儿让他如何能跟小师弟说呢,肯定会把他吓出个好歹来。过去几天林雁可是曾经和小师弟面对面说过话,甚至还在一起用过茶用过饭,连莫辰回想起来都觉得惊惧和厌憎,小师弟肯定得吓着。
“你屋里的门坏了,你这几天就先住在我那边。”莫辰把那件厚衣裳又给晓冬披上,转身往外走,晓冬赶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这件棉袍实在是太长了,晓冬披着它下摆都拖在地上,他用手把下摆提起来,本来就腿短,这会儿还因为不合身的衣裳牵连累赘,大师兄步子大,晓冬越走越快,简直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凌乱仓促,莫辰的步子放慢下来,转头看了一眼。
晓冬不明所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莫辰将一只手递给他。
晓冬愣了一下,赶紧伸手握住了大师兄伸过来的手。
后面大师兄的步子就没那么快了,晓冬也跟得上。
姜樊快步从长廊那一头过来,远远看见他们两人,快步赶过来。
“大师兄,师傅让你快点过去,让小师弟也去。”
莫辰有些意外:“让晓冬也去?”
姜樊点头,看晓冬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
晓冬没注意到姜师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只是想,师傅找大师兄过去肯定是有要紧事。
可是叫自己也去是为什么呢?
晓冬想,师傅是知道自己昨晚上差点儿送命,所以叫自己过去一趟?
又或者,师傅知道昨天林雁找他下手的原因?
短短的几步路晓冬倒是转了不少念头,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师傅叫他去的原因,连莫辰也不知道。
见着弟子们进来,李复林很难得脸上没了平常的笑容。他平时总是挺和气的,对着弟子们也不摆什么架子。可是现下实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他的心情着实轻松不起来。
“晓冬,来。”李复林朝小徒弟招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晓冬犹豫了下。
虽然师傅对他很和蔼,师兄师姐们也都礼让友爱,但是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有师傅在的时候,晓冬入门最晚,肯定是坐最远最末的位置。现在师傅让他过去坐,那他岂不是在师兄们面前坐了个上首?
可这会儿谁还跟他计较这个?
晓冬坐下的时候心中颇为不安。
李复林也注意到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棉袍,看上去有些滑稽,象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小徒弟本来就还是个半大孩子。
“昨天夜里头,你没有受伤吧?”
这问题已经有好几个人都问过他了,连不会说话的齐婶儿都用手势比划着问过,晓冬就差咬牙发誓自己确实没事儿了。
“大师兄来的及时,林雁不但没能伤得了晓、我,倒赔上了自己一根手指头,还是握剑的那只手!她就算是跑了,以后那只手想再拿剑可就难了。”
他还不知道真正的林雁早就丧命了,李复林看了一眼莫辰,知道他没同师弟实话实说合盘托出,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儿是怎么了?”李复林看见晓冬脖子上有一道红痕,顿时心里一紧。
昨晚上那张人皮让李复林现在对任何一点细微之处都不敢放松,对方的手段一看就是魔道中人,李复林检查过那张被丢下的皮,确定剥皮的时候那个人应该还是活着的。
万一小徒弟身上了中了什么暗招呢?这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真的没受伤啊师傅。”晓冬恨不得指天誓地的保证。他脖子一点儿也没觉得疼,要是真受伤了哪会如此?
不过他可看不见自己的脖子有什么不对,这跟前儿又没有镜子。
晓冬抬手一摸,没觉得哪里肿了,也没哪儿破皮,挺好的啊。
紧跟着他脸色就变了。
他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那个坠子呢?那是他父母的唯一遗物,晓冬从不离身日夜带着,可是现在他脖子上空空如也,坠子不见了。
林雁当时想要抓他的脖子,晓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当时怎么躲过去的。 .
按说林雁和他的功夫悬殊那么大,她闭着眼晴要抓住他都不费吹灰之力,可她就是没抓着。
后来林雁剑都拔出来了,晓冬清清楚楚在她眼中看到了杀机。
坠子就是用一根绳子系在脖子上,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割断了。
要不是大师兄来得快,一起被割断的应该还有他的脖子。
“怎么了?”
“不要紧,就是坠子掉了,应该还是掉在屋里头,我回去找找就是了,师傅不用担心,我没有受伤,多亏大师兄来的及时。”
李复林是知道小徒弟有个坠子一直戴在脖子上的,他上山的时候天气暖和,衣裳穿得少,李复林见过两回,知道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遗物,所以他格外珍视,一直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
“那回去了好好找找,要是找不着,跟你师兄他们说,让其他人也一起帮着找找,应该丢不了。”
那坠子毕竟不是什么值钱的材料,要是很金贵的珠宝玉石之类,说不定还有人心生贪念会据为己有。这坠子对晓冬来说要紧,对旁人来说却是一钱不值的东西。
晓冬点点头。
只要坠子还在山上,肯定会找得到的。
李复林见晓冬心神不定的,知道他牵挂着坠子想回去找东西,就嘱咐姜樊送他回去。
等他们二人出去了,莫辰才问:“师傅刚才要和小师弟说什么?”
晓冬看不出来,但莫辰看出来了,相信姜樊应该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后山也出了事儿。”
莫辰眉头微皱:“后山出了事?”
后山没有旁的,只有墓地坟茔而已。除了本门的前辈,还有一些无主的荒坟,晓冬的叔叔云前辈也就葬在那里,前些天他们才刚刚去过一趟。
那里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一无财宝,二无什么门派秘密,就算旁人有所图谋,也不该对那里下手啊。
看明白莫辰的疑问,李复林点了点头:“就是那些坟茔出了事。刚才你师弟他们去看过了。靠东面的那些荒坟,连带你小师弟他叔叔的坟……全都被毁坏了。”
刚才李复林原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小徒弟的,因为晓冬突然发现那个重要的坠子丢了,这么一打岔,李复林就改了主意。
这事儿先不跟小徒弟说,起码现在不能。
他和莫辰师徒俩听到这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惊怒交加,而是极大的疑惑。李复林明白,莫辰也明白,对方这么大费周章,所图必然不小,不知道在背地里谋划了多久。虽然他们现在还一无所知,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可这件事他们必定会查出个结果来的。
现在告诉晓冬这件事,怕这孩子受不了。
李复林在话将出口的时候就改了主意,决定暂时先对他隐瞒这件事。等到事情有了眉目,或者,等小徒弟再稍微长大些沉稳些,再将事情告诉他也不晚。
这样想的时候李复林心情并没有暂时轻松一些。看着才将将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对这些事茫然不知的小徒弟,李复林只觉得自己没尽到为人师的责任。
小徒弟连门都没出,要不是他自己机灵,就这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害了。更不要说他叔叔的坟还被人毁坏了,这让李复林更觉得没脸跟小徒弟说这些话。
莫辰深吸一口气问:“毁坏到什么程度?”
“地都被刮去了一层,好些坟根本就找不着了,里头原本葬的……也全不见了。”
莫辰霍然站起来:“师傅是说,他们的尸骨都?”
李复林艰难的点了点头。
姜樊正好走到门外头,后山的事儿大师兄不知道,他和玲珑是已经知道了。不但知道,他还亲眼看过,一个个查对过。
那些无主的荒坟就不说了,云前辈的墓他们前些天才刚去祭扫过,姜樊刻意多留意了下。那些荒坟连碑都没有一块,姜樊连里面埋了什么人也不知道,查仔细查查也无从查起。可是云前辈是今年才下葬的,又是小师弟的亲叔叔,姜樊就四下里看看,想找找……咳,看能不能把尸骨找到。
可是找了一圈,除了破碎四散的棺材渣就没有旁的了。
吩咐人尽快将墓地收拾一下,碑也扶起来,勉强整出个样子来。
姜樊一路走也在一路疑惑,想着过去听师傅师兄说的话,本门究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要知道挖坟掘墓这种事儿就是一般的人仇人都干不出来,须知杀人不过头点地,得有多大的仇才去掘人家先人的坟墓?以本门的门风,以师父的为人,怎么会结下这样的仇家呢?
要说不是为仇,这荒山枯骨野坟,除了仇人谁来动这脑?
唉,这消息小师弟要是知道,不知道该有多难受了。
晓冬急慌慌的回去,先把自己屋里屋外找了个遍,把砖缝地隙都掏摸个遍。坠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昨天林雁的剑刃扫过去,虽然没把他伤着,却把拴坠子的那条绳子给割断了。
找过了屋子,又把院子里外也找了,一无所获。
要是没掉在这里,那就可能……
晓冬转头往窗外看。
天早已经大亮,他的目光掠过院子,越过墙头,看向被积雪覆盖的莽莽群山。
晓冬的心陡然也跟着凉了半截。
大师兄昨晚背着他追出去,可着实走了不短的路。当时天又黑,风又大,他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究竟去了哪儿,又经过了什么地方。一路上又是山涧又是野林……
晓冬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心里明白,要真是掉在昨晚的路上,那个坠子是很难找回来了。
他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晓冬从来没有见过父母的面,除了叔叔,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叔叔同他说,他还在母腹中父亲就死了,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也离开了人世,晓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他所有的,关于父母的记忆和寄托,就只有那么一个坠子。叔叔并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说他把晓冬抱过来的时候,晓冬身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坠子。
这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可是这样要紧的东西,父母唯一的遗物,他却没有好好保管。要是他没把这个带在脖子上,而是密密的收藏好,那就不会在昨晚遇袭的时候遗失了。
他站了一会儿,把裤腿扎紧,迈步向外走。
无论如何,都要去找。
那个坠子是不会摔坏的,这个晓冬有把握。不仅不会摔坏,也不怕水。一天找不回来他就多找些天,哪怕找个一年半载,甚至要找个十年八年,总会把它找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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