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舍利子
作者:恋雲裳
正文
正文 第一章 梦魇难渡
    烟雾缭绕的暗夜荒林中急促奔跑的喘息声由远而近,尹素问一手使劲拽着裙摆一手狠狠拨开眼前挡路的杂草匆匆奔命,边跑边朝着身后浓重的夜色张望。她身形狼狈神色慌张,仿佛身后正有什么骇人之物在紧紧追赶。

    “快些,再快些!”用颤抖的声音为自己暗暗鼓劲,她似乎是怕极了身后尾随而至的脚步声,可偏偏越是心急速度却越发慢了下来。

    “你个不孝女,还敢再跑?!”

    一张铁青色的脸猛地出现在尹素问面前,满面怒容的男人高声呵斥着还顺手甩出了手中的钢鞭。钢鞭未起,被堵住去路的尹素问早已吓得身如筛糠,唇齿寒颤,只得使劲攥着拳头给自己一点点力量。

    “父亲,父亲,饶过我吧!饶过我这一次!就一次······”

    她跪在冰凉的山石之上朝面前的尹元频频磕头求饶,双膝是被岩砾刺破的痛楚,全身是如坠深渊的冰凉,而她的头脑却越发不清晰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尹元,她是认得的,可自己究竟为何会夜半奔逃至此,还一路被狠命追赶?为何这父亲并未言语也未起鞭,自己就吓得将要肝胆俱裂,他不是一向很疼爱自己的吗?为何此时的自己会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小姐,小姐,快醒醒!”

    被一阵呼唤声惊醒的尹素问睡眼朦胧,首先看到的是侍女南珠一脸焦急的模样。额头的丝帕将冰敷过的凉意一点点传递到肌理,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番惊惧交加、亡命奔徙竟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不由长舒一口气,幸好只是梦境而已。

    “小姐怕是做了恶梦被魇着了,喝些安神茶吧。”

    “我没事。”

    恐惧平息,她依旧是往常淡然的模样,与梦境中那个柔弱颤抖的自己大相径庭。一旁的南珠放下茶盅,重新绞了帕子一点点为她擦去头上的薄汗,又新添了安神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南珠原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弃儿,少年时逃难流落至上原府,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府尹大小姐尹素问收留。她从小伺候陪伴尹素问长大,在她的眼里对方更是家人多过主子。虽然自家小姐这些年与以往颇不相同,性情大变之后在尹府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甚至与自己也不如当年亲厚,常常会让自己坐个冷板凳,可这些都不影响她依然是个实心眼的忠仆。哪怕只是做了一场恶梦,看到尹素问那孱弱苍白的模样,都让她心疼不已。

    “如今是盛徽几年了?”

    “盛徽十九年。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竟连年月都忘了。”

    放了靠枕扶尹素问半倚而坐,听她的语气难得有些温度,南珠没来由得开心,也跟着打趣起来,“又或者是小姐在梦中去了书中写的那个叫什么花园的地方,过得太快才忘却了时间。”

    “桃花源,若真有那样的地方就好了。”

    尹素问笑笑,自己无意间提起的一个故事,南珠倒还记得。

    “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已经多年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恶梦了,怎么今儿个倒一下子严重起来。方才叫了好久都醒不过来,可把奴婢吓坏了。”

    “是啊,十年了。十年没有再做过的恶梦怎么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深知那梦中的凄惨光景,那些鲜血淋漓的恐惧并不只是虚妄,他们都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于自己生命中的时光。只不过,她以为经过这十年的修复和成长,应该是早就将这恶梦封存了才对的。

    南珠并没有注意到尹素问的遐思,自顾自拿了药匣过来,难掩一脸的担心。

    “小姐的膝盖还疼吗,要不要再上些药?早说了,那云居寺在东皇山的深处,未修栈道崎岖难行,若是祈福,山下庙宇那么多随便选一家都好。可小姐你偏偏不听,一门心思要去还不让人跟着,这下好了,膝盖伤的这样重,不疼才怪呢。”

    她的语气是埋怨的,手里的动作并没停下,将不同的药水分层涂抹好又仔细裹了纱布。

    “那些哗众取宠的庙宇被修得金碧辉煌,寺还是寺而僧已不是僧,哪还有半分灵性,不拜也罢。云居寺却是一定要去的,好不容易才辗转打听到的地方,为了少卿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手中的祈福袋绣面精致,颜色虽不花哨但针脚考究,足见绣者用心。袋中装着的正是尹素问一路辛苦跋涉从云居寺求来的佛签,张少卿前日里受了伤,有些佛法加持的器物相伴,想必也能好得更快些。

    提及张少卿,她的脸上总会有不自觉的笑容。宰相府的世子,英俊潇洒的才俊,京中多少闺阁女子迷恋他的风貌,仰慕他的地位才华,唯独尹素问在他的身边,不问究竟、不谈条件,简单却爱得坚决。这个男人是她的全世界,为了他都是值得的。

    尹素问的爱明显、炽烈、不容阻止,南珠自知身份低微提不了什么反对意见,却仍是欢喜不起来。按理说自家小姐自遭逢家变而凄苦生活,张少卿出现后总算有些许好转,才子佳人也算当对可她偏偏觉得这个张公子并没有尹素问所说的那样好。具体不好在哪她也说不上,或许只是觉得他看向尹素问的眼神总是不温不火缺了些什么,又或许只是自己头脑发热多虑而已。

    摇摇头驱散自己的胡思乱想,接过尹素问手中的福袋收藏在锦盒中,“是啊是啊,为了那张公子小姐尝多少苦都只觉得是甜的,只要提起他来这脸上的笑是藏都藏不住。”

    “莫要胡说,伶牙俐齿也不知跟谁学的。”

    尹素问面上一红,是略有些嗔怪却羞涩的模样,白里透红的小女儿神色倒是让南珠舍不得再寻她开心。

    “小姐的事奴婢自不敢胡说,只是,只是有些为小姐不值罢了。”

    “有何不值?”

    “与那张公子相识也有十余载,小姐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点点滴滴分分毫毫珠儿都看的清楚明白,可那张家公子却总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日子久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却也没见他有提亲的意思,所以奴婢才为小姐不值。”

    这多年来除了张少卿以外,尹素问总是孑然一身不与旁人多言,连南珠都不甚亲厚,倒没想过今天能听到如此体己的一番话。同样,她也从未想过这些值与不值的问题。

    “其实他很好”,轻轻拍拍南珠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正文 第二章 相思无用
    初冬已至,还有最后一场凉雨。

    雨一直下,怎么都不肯停,像极了一个伤心之际泪流不止的女人。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瓷器破裂声,尹素问手中一众精致的玉匣瓷瓶瞬间滑落到地上摔了个干净粉碎。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自己身后的南珠却已经惊乍地尖叫起来:“张公子!!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同时响起惊叫声的还有原本正在床榻上翻云覆雨的一对男女,男人正是尹素问朝朝暮暮思念着的张少卿,女人则是上原府的第一名妓花盈盈。

    屋里依然是尹素问熟悉的陈设装扮,有熟悉的熏香味道,甚至前日里自己亲手挂在床头的祈福袋也还在。不一样的是,现在的空气里不光有温润的熏香之气,更夹杂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和**的暧昧。

    她只以为她的张少卿是摔伤了腿,恨不能时时刻刻拿来最好的药陪伴在他身边,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无恙而这里也根本不需要自己。

    门开着,尹素问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愣着,心中却几欲呕吐。她看见了那猩红色的福袋在冬日的冷风里无力地摇摆了几下,看见了床帏之上躺着的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本应该生着病的情郎。不对,那是他,是那个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可他的身边却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赤身**的妩媚女子,而这两人方才正乐此不疲地演绎着一幅香艳火辣的活春宫。

    背叛,就是这样的滋味吗?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一遍遍追问着,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尝遍了背叛和伤害,她以为自己早应该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可为什么,现在还是会感觉到疼,那么疼,疼到险些就要死掉了。

    床榻上的两人在慌乱地穿衣遮羞,尹素问却定定地站在门前没有动弹,最先气不过的南珠倒是自作主张冲了进去和那仍是桃腮粉面的花盈盈厮打起来。

    “花盈盈是吧,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平日里单知道你是个狐媚浪荡的破烂货却不知道你还这样胆大妄为,竟敢爬上了夫家少爷的床,我南珠今天就来好好治治你这发骚的病!我家小姐不顾万千反对非要钟情一人,一片真心却换来这样的羞辱,真是枉费!”

    在南珠干脆利落的连环巴掌下,身娇体弱的花盈盈早无还手之力,而一旁的张少卿更是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这不好听的后半句是在骂自己。

    南珠心眼实诚脾气火暴,眼见着自家小姐受了这般奇耻大辱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这花盈盈虽是青楼娼妓却也是被**从小就买了来当头牌供养的,细皮嫩肉娇弱得很,哪里能撑得住南珠一阵巴掌结实的打骂,只能惊叫着堪堪挡着脸一面又急急唤着让张少卿来帮忙。

    慌张不已的张少卿却显然已顾不得帮忙旁人了,只自顾夺过床边一件外衫胡乱罩在身上,边挣扎着下床边解释:“素素,那个,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说话间还被凌乱的床幔绊了个踉跄,而胡乱套着的衣服竟是花盈盈的衬裙,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把他平日里干净儒雅的贵公子形象一次毁了个彻底。

    站在门边的尹素问像是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转身就走或是冲上前去像南珠一样撕打个痛快,可偏偏就是一动也动不了。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除了那胸口就要翻涌而出的愤怒和颤抖不已的双手。

    听着他在一遍遍叫着“素素,素素”,她记得当年执手许诺之时,他也是这样唤她的“素素,你信我。只此一生只此一人。”

    张少卿的面孔在眼前晃动着,尹素问只看到一个焦急的人影在不停地张嘴对她说着什么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满耳朵轰鸣的嗡嗡声和夹杂的尖叫声。她感觉到有灼热的手掌握住了肩膀却只觉得阵阵恶心,直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意识才终于转了回来,猛地推开眼前的男人转身狂奔而去。

    冬日的疾风凛冽如数把利刃,刀刀毫不留情地撕割着尹素问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她盲目地奔跑,只想走人最少的路逃去最远的地方。

    往东皇崖去的山路越发陡峭难行,这样深山里的崎岖小道平日里连猎户都不愿意踏足,道路两旁早已干枯却僵硬着不肯死亡的荆棘藤条狠狠抽打撕扯着她的身躯,有尖锐的痛。

    此刻的尹素问仿佛完全失了痛觉一般毫不在意这些伤口,只是自顾自地向前狂奔着,直到接连几口心头血喷薄而出才终于支撑不住地倚着树干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说尹家大小姐是个没有感情的怪人,朋友不疼亲人不爱;他们说尹家大小姐怕是烧坏了脑子,无名无分地跟着那风流在外的张家少爷。

    没人知道,她不是永远那么无敌坚强,只是不得不坚强;她不是永远不会哭,只是哭的时候总是独自躲到角落里从不让别人看到;她不是真的冷面无情、铁石心肠,只是从来就知道不爱才不会受伤害。可是,她的那些护身咒语,那些冷面坚持在十年前被一个叫张少卿的男子统统打破了。

    那一天,一个白衣胜雪的玉面少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笑颜软语地轻声说着:素素别怕,我会保护你。然后她信了,直到如今,再没有然后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尹素问一遍遍呢喃着,冰凉凉的手掌紧紧捂着心口。多少年了,心口痛的毛病以为早已不会再犯,可此时却只觉得生生地疼。心窝像一个被掏空了的黑洞,除了汩汩而出的鲜血和着冷冷的雨雪落下外再无其他。

    “呵,真是可笑,可笑啊······”气极而笑,本就苍白的脸颊呈现出异样的青黑色,瞳孔深处隐隐有诡异的蓝色光芒涌现。明明大颗的泪滴滚落却是自嘲地失笑起来,哭哭笑笑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癫的人。
正文 第三章 莫失莫忘
    盛徽八年回忆中的隆冬

    “小姐,疼吗,珠儿这就轻一点!”

    只比素问大三岁的南珠纵使再自持懂事,看到自家小姐又一次满身鞭痕的时候仍是控制不住抽泣起来,但是她区区一个奴婢人微言轻,只能无奈拭拭眼泪一边上药一边轻轻地向着伤口吹气。

    “老爷也真是狠心,小姐才十三岁啊,怎么能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住口,别再说了!”

    尹素问一直紧闭的唇间艰难吐出几个字来,不许南珠再为自己鸣不平。家族里万年青藤条的鞭子本是用来惩治在外作恶惹祸在内违背家法的不肖子孙,此刻却仅仅因为自己一时贪玩没能完成《女诫》的功课而被父亲施以了这么重的惩罚。

    即使涂满了薄荷散瘀膏,原本瘦弱的骨架上一条条鞭痕还是迅速地红肿起来。这不是上原府长女应有的待遇,而满身伤痕却愣是忍着满头大汗不吭一声的倔强模样,也不是一个十三岁大家小姐该有的坚强。

    “本来就是嘛,仅仅是因为忘了温书、没有学好功夫之类的小事,就要每次下这样的狠手。您可是老爷的亲生女儿,是整个上原府的骄傲啊,凭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若论忠心,比之尹老爷南珠反而更看重自家小姐。

    见尹素问强忍着泪光不说话,感同身受的她干脆放下了药膏半跪下去,咬咬牙说出了心中早已思虑过千百遍的想法。

    “小姐,要不我们逃走吧!逃出去讨生活虽比不上府里的日子,起码自在些不用再挨打。再不济珠儿也不会让你饿死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时的南珠还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的尹素问与最初时候的府尹大小姐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记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尹素问再不是府里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娇滴滴的大小姐。眼睁睁看着她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看着她开始逐渐被冷落、虐待,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哭泣、求助、不甘到再不抱怨、再不喊疼、再不多言,也再不会笑。

    “够了!”

    尹素问猛地起身,险些把南珠撞翻在地。

    “你出去吧,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要说,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又是一番是非。”

    走,她不是没想过,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挨了鞭子皮开肉绽痛得整晚无法入睡时,她就想过要走,想过,父亲怕是再不爱自己了。可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离开这里她能去哪儿呢。

    上原府城是离国千年未变的国都,掌握了整个离国的军政咽喉命脉,这样重要的城主位置自上一任老国主即位之初就一直由尹素问的父亲尹元担任。可以说整个上原府都是尹家的或者说尹老爷虽只是一城之主却是整个离国都不敢小觑之人。纵是上天入地,她们两个弱质女流还能逃到哪里去。

    旁人的眼睛里,尹元虽贵为府尹大人却从来谦和慈悲、宽厚待人,哪怕是对待家里的杂役仆人都很少斥责,从前的时候尤其疼爱膝下的长女。

    曾几何时,整个上原府的人都知道尹老爷府上最宝贝的莫过于那个聪慧美丽的长女尹素问了,怕是以后整个尹家和上原府都会归属于未来的长女夫妇,以至于从她才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上门定亲的人家就要将尹府的门槛踏破了。

    而天有不测风云,尹家在某个冬至却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了天。尹素问再不是尹家的中心,一向宽厚的尹老爷忽然对这个长女不再爱护甚至一度苛责起来,更有甚者声称,现在的尹素问在府中不仅毫无地位可言更多次遭受鞭刑毒打。

    她再不能享受自由快乐的肆意时光,琴棋书画诗酒茶再加女红都是必学且一定要精通的科目,甚至江湖儿女的武术功法都要多学几套。

    这些并不是闺中教养反而更像是既定的任务。尹素问一度很疑惑,为何昔日的慈父会猛地性情大变。原本以为只是因为父亲膝下无儿,自己又是家中的长女,因着望女成凤的心思所以对自己难免严厉些。后来啊,直到那噩梦般遍体鳞伤的生活一过就是三年,直到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也终日躲在佛堂里对自己视而不见而后很快撒手人寰,直到二娘的女儿尹萱萱在府中越来越风光跋扈,甚至屡屡明摆着欺压自己的时候,她才渐渐明白:想要被爱,是错的。她或许一直不明白家人为何突然间都变了模样,可那些原本的爱和情谊却是早被磨灭干净了。

    “尹素问,要坚强,再坚强一些!”

    每个难捱的分分秒秒里,她总是不停地这样跟自己说话,除了拼命地学习就是拼命地练武,虽然她并不喜欢并不擅长也并不明白学习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可起码不会再挨打。

    慢慢的日子久了,远至各房亲戚近至府里的下人们都渐渐知道了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如看起来那样重要,便也不再嘘寒问暖。

    她也渐渐不爱说话了,又或者是累得不想再说了。只有南珠总会一如既往地随身伺候、没话找话地关怀几句也不过只是换来她几个点头摇头的简单回应。

    “这个冬天真是出奇的冷啊!”

    南珠跺跺脚,朝手掌猛哈了几口热气才端起了早已冰冷的炭盆一路小跑着出去。跑至走廊尽头还是没忍住地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里一直站着的尹素问

    “小姐,早些回屋吧,会冻坏身子的。”

    有细细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院子中间的尹素问除了对着雪花轻轻吹了口气之外却再没有别的回应,南珠也只能无奈摇摇头地跑走了。

    “真的这样冷吗?”

    雪渐深,很快就将地面全都铺满了,小小的庭院里只有尹素问一人。她一直保持着看向天空的淡淡神色,喃喃自语地伸出了手,明明手掌已经冻得通红,却没什么怕冷的感觉。

    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娇弱的尹家大小姐,稍有不如意就会哭闹不休,甚至连手指上扎了一根小小的木刺都要娘亲好言好语地哄上半天,可现在,却好像真的是什么都不怕了。

    “就这样吧”

    十年,二十年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了。那个特别冷的冬天,她偶尔也会想想以后,却只能想到这一种结局。
正文 第四章 旧梦太美(1)
    盛徽九年三月桃花节

    经过一个异常严寒的冬天,上原府的三月早早就颇有了春天的气息。拂面而过的风温柔暖和,空气里有青草和鲜花初生的香气。

    因着这样好的天气,南珠在干活时都愉快地哼着歌,只一会儿工夫就手脚麻利地将尹素问小小的屋子收拾妥帖。

    “咦,小姐你回来啦,这么快就练完剑了?”

    接过尹素问手里的剑,转身又像献宝似的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是一瓶开得正好的桃花。

    “小姐小姐,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奴婢今天路过佛堂时无意间发现了咱们府上竟然还有这么一片隐秘的桃林,面积虽不大可里面的花却是都开得特别好。小姐你闻闻,比一般的花都香呢。”

    花瓶是旧物却有莹润的光泽,乳白色瓶中斜斜插着几支花团簇簇的桃花枝。淡粉色的花瓣开得繁实,有的舒展有的含苞,独特的清香间点点仿佛还有春雪初融的水汽。细看下来确实是与普通的花色不同,盛开得早花香也更特别些。

    粉瓣金蕊花色正好,映衬着南珠朝气和期待的笑脸,尹素问脸上难得有淡淡的微笑随即却又猛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心口痛的毛病又复发了?”

    看到脸色一下苍白的尹素问,南珠下意识以为是她那娘胎里就带来的旧疾又复发了,马上紧张起来。自家小姐这心口痛的毛病这几年像是愈发严重了些。

    “不碍事。”

    尹素问的脸色依然不好,但神情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虽然方才练剑时小腿上被划破的伤口进屋之后才传来清晰的痛楚,可比起南珠一脸如临大敌的紧张情绪,她还是宁愿装作没事发生。

    南珠是这个府里难得真心对她好的,她一直都知道,感激却仍不愿麻烦。不过是因为她深知,只要拥有就一定会失去,温暖和爱终究都会成为困扰。

    “真的没事吗?”

    南珠的小脸皱皱,满面愁容。

    “真的没事,方才练剑时一点小擦伤而已。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个小桃园在哪?”

    一片小小的桃林里郁郁葱葱的桃花竞相绽放着,才是早春,竟已有蜂蝶藏在花间。一株花叶繁茂的桃树下,有一个浅粉色衣衫的身影斜斜倚靠在树脚下正安心睡着。

    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有好闻的淡淡香味萦绕着鼻尖,一个笑起来眉眼温柔的陌生男人向着自己缓缓招手,轻声说着:素心,别怕,我在这里。

    跟以往一样,尹素问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其实是在梦里,就好像真实的自己正漂浮在半空里看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并能时刻能感同身受。她同样看得见向她而来的那个隐约身影,只是总是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她与梦中的自己一样焦急,焦急地想扯住这个男人然后告诉他:我不叫素心,我叫素问——上原府,尹素问。

    近了近了,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到那双召唤自己的手了却忽然被脸上的一阵痒痒给惊醒了。

    "谁?!"豁然起身的同时手中长剑已经直指着来人。

    她有些懊恼,一面是因为被打断的梦境,一面是因为竟有人意外闯进这秘密花园自己却后知后觉毫不知情。

    这隐秘的桃林自从早先被南珠无意中发现后就变成了尹素问最喜欢去的地方。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一年四季不变的美丽景色,更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她就会莫名地觉得安心,没有人会打扰的自在与安心。那个周而复始的神奇梦境也正是在这里才越发出现得频繁了些,而她正迫切地想要将这个梦解开。

    说来也奇怪,虽是南珠最早发现的这片桃林却从那之后再也找不到进来的入口。反而只有尹素问一个人可以毫无障碍地自由出入,仿佛这桃林是善意的山精妖怪所变,只为了能给她一个可以安心的世外桃源。

    可现在,她的这个秘密却第一次被外人发现了。

    "你,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胡乱揉揉惺忪的睡眼,尹素问看清来人的样子竟微微地一愣。对方是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并非是想象中的登徒浪子模样,反而干净斯文。她已多年未出过府门,更未见过生人,此刻被一个陌生人惊醒,顿觉窘迫。

    年轻男子被少女的长剑指着肩膀,先是一怔,随即一挑眉,不怒反笑。

    他周身罩着一件裁剪妥贴的月白色衣衫,袖口有金银线交错的云纹滚边,衣摆上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花色纹饰,腰间玉色的锦带将瘦削却挺拔的身姿衬托地恰到好处。

    此时的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恰好捏着尹素问刺来的剑锋。双眼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眸里仿佛闪烁着点点星芒。

    直到多年以后,尹素问还曾对他说过:你是我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好看的人,就像是不经意从夏夜晴朗的夜空中飘落在我面前的一样,满载着一身醉人的星光,熠熠生辉。

    "你本是想要刺这里的吧?"

    男人不退反进,捏着剑尖从肩膀处指向了自己的喉头。他本就长得挺拔,又比尹素问略长了几岁,两人在身高上自是有些差距的。

    尹素问还没从那种强烈的窘迫感中挣脱出来,更加没想到对方看似一介文弱书生却丝毫不畏惧自己的剑锋,不由得一下子涨红了脸。

    "错了,是这里!"

    手中的剑越过喉头迅速移到了对方的眉心处。她的骄傲还在,除了父亲,绝不允许任何人说自己是错的。

    不过那一招看似直击眉心的必杀技却因为尹素问的身高不及而变成了一出只能踮起脚尖强撑厉害的逗乐场面。

    男人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尹素问的身上,对于那近在咫尺的利剑倒是毫不在意,只微微一笑说道:

    "好了,在下认输了!不过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舞刀弄剑的也实在危险,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他的话语轻松,右手却顺势不着痕迹地将尹素问的剑弹了回去,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挥手力度不小逼得尹素问生生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住。
正文 第五章 旧梦太美(2)
    "你,到底是谁?"

    感觉到眼前的年轻男子显然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简单,尹素问收了剑,一脸戒备的神色更浓了。

    "姑娘有理,在下乃当朝宰相张和之子张少卿。"他潇洒地一个弯腰致歉:"初来贵府,一路看这桃花太美,确实有些流连忘返,这才无意间闯入此地惊扰了姑娘,实在是抱歉。"

    明明刚刚那一推剑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转眼却又很谦逊有理地在道歉顺便介绍着自己,张少卿行云流水的举动并无任何不自在。见尹素问似乎不大相信,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

    "姑娘不必怀疑,在下并无恶意也确实是张家世子。这是我家的祖传玉佩,姑娘一看便知!"

    乳白色的玉佩触手生温,毫无杂质的纯净玉色之上所承的雕刻简洁不失华贵,厚实的玉底托座上古法镂雕着一个遒劲的"張"字,一对相拥起舞的鸾鸟装饰在两侧。翻看间,那玉佩除了有流溢的光泽之外竟还有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这香气······"

    尹素问从没听说过有玉能自然生香的,稍一思量才猛地发现这香味却是从玉佩主人张少卿身上传来的,脸上顿时又是一片绯红,只赶紧把玉佩往对方手里一塞匆匆就要离开。

    "真是丢人!"

    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一再失态,她只又羞又恼地着急想要离开。自觉自己一向是冷静自持的那一个却不想今天只是遇见了一个稍微特别点的陌生男人罢了,竟会如此频频出丑。

    "姑娘!"

    "疼!"

    尹素问没想到自己塞玉佩的手会猛地被张少卿攥住,连带着手臂上尚未愈合的鞭痕被抓得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叫出声。

    张少卿心下也是一惊,他本是话未说完就见对方着急要走,一急之下才顺势拉住了她的胳膊却不想见到她竟有如此痛苦的反应。

    “你,受伤了?”

    “放手!与你无关!”

    初见尴尬,还被这个人发现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惊悸之余的尹素问现在只想赶快逃开。可是任凭用尽全力竟丝毫不能从对方手中挣脱,气急之下挥手就向张少卿打来。

    “别动!”

    瞬间将尹素问挥来的双手制伏,此刻的张少卿一扫方才的玩乐笑容,整个表情都严肃了起来,丝毫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将她大半的衣袖卷了起来。

    一条伤痕累累的纤弱手臂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本该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新旧交错,一条条蜿蜒缠绕着让人不忍卒睹。

    “你真是太过分了!”

    顾不得现下还受制于人,那伤疤出现的瞬间震惊的不只有张少卿,更有尹素问自己。这些陈年累积的伤口早就全都堆积在了她心头,所以她从不会仔细查看或治疗,这些疤痕连带着相应的疼痛已变成了她永远不愿公之于众的阴暗秘密和耻辱,怎么可以就在此刻以这样的形式大白于陌生人眼下?

    张少卿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他没有理会尹素问愤怒的质问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暗暗发力强行将她拉到了一处桃树下席地而坐。紧接着又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锦囊里翻出了一些大小、颜色不一的药粉、药丸,分别仔细检查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敷上。

    没料到张少卿会有如此的举动再看着他脸色确实不善,尹素问除了中途几次试着抽回手来未能成功之外倒也不再反抗,然而几次欲言又止。这么多年除了南珠之外,再没有人这么细致地给自己上药包扎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才刚刚见面的陌生男人。

    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凉,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自己的伤疤,药粉的香气混着他独有的淡淡香味变成了一股强力的麻醉剂,让尹素问醉得醺醺然。

    "其实,已经都大好了!"

    她踟蹰着、犹豫着此刻是应该说些什么的,感谢的或是拒绝的话,却开口只说了这一句。为了这一句又为难地快要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那微微紧张的唇和脸庞嫣红地像这春日里盛开的桃花。

    他无言抬头看看她,良久之后又轻轻地放好袖衫,不问也不答只留一句微微叹息:“别怕,我会保护你。”

    阳光正好,穿过桃叶的缝隙隔着花瓣洒落在他的肩头,他说的温柔认真,让人不由得相信。

    尹素问有一瞬间的失神,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渐次的轰鸣声中瓦解崩塌,忽然间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有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为她轻挽衣袖,不惊疑、不嫌弃,甚至都不问缘由,只声声地说着:别怕,我会保护你。

    "傻姑娘,你平日里都是这么爱发呆的吗!"

    张少卿的标志性笑容,微微上翘的嘴角是坏坏的模样却有魅惑人的力量。

    "我,我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被说中心事的尹素问尴尬地理理发梢,发现鬓角不知何时竟斜斜地插上了一朵桃花。

    "别拿下来!"

    张少卿一脸满意地看着自己打扮的作品,满眼开心地拍拍身旁的位置。

    "这样多好看!来,坐这来!"

    尹素问稍一犹豫,最终还是向着靠近对方的位置挪了挪。

    "你,你这衣服还挺漂亮的。"

    她很久都不与旁人说话,更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聊天,只没头没脑地夸了这样一句。

    "是吗,你若喜欢那就送你吧!"

    "不不不,不用了!"

    听到对方要送衣服,尹素问慌忙拒绝,却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寻了开心,一下子更加局促起来。

    "你猜猜看,这衫子上绣的是什么花?"

    张少卿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脸红了,明明是一幅倔强无畏的模样却又暗暗地顺从害羞。

    "若我没看错,应该是天竺国的合欢花吧。"

    "是相见欢。"

    "你又戏弄我,明明是比较珍稀的合欢花罢了,哪来的什么相见欢?你这人惯会寻人开心的!"

    "哈哈······"

    后来啊,尹素问说她曾经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有快乐有希望,再没有恐惧和惶惑。幸福是什么她不曾见过,可她却一度笃定地认为,张少卿在的地方就会有幸福的模样。他说,这世上最美的花叫相见欢,会送给最爱的人;他说,这世上的东西,她若喜欢便都拿来送给她;他说,这世上的人若有敢再伤她分毫的,便让那个人永远消失;他说,真正爱着的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有他说的,她都深信不疑。

    可是,这世间的事一定都是无常的吧,越是美好越碰不得,最美好的终究要用最痛苦的来交换。人之所以要承诺,也不过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些所许诺的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哪怕曾经多么信誓旦旦。
正文 第六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1)
    与君初相识,犹似旧人归。

    "素素"

    "嗯"

    "素素"

    "嗯"

    "素素"

    "做什么,一直这样叫我?"

    尹素问忍俊不禁,这是张少卿最喜欢的小游戏,总是叫她素素,却没有下文,可她却着实喜欢。

    "不做什么,就想这样一直一直地叫着你的名字,叫一辈子。"

    “好。”

    她的脸上有朝霞的颜色,从不会笑的眼睛也有了欢乐的光彩。

    "素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天外飞来的桃花仙子一样好看!"

    张少卿纤长的手指穿过柔顺散落的发丝,浅浅覆上了她柔嫩的脸颊,在耳边柔声魅惑着。

    “再靠近一些。”

    尹素问羞涩地轻轻阖上双眼,细碎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羽上欢快地跳跃着。这个男人的出现褪去了她刺猬的外衣,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虔诚地将自己献祭。

    "少卿,这个女人是谁?你怎能这样抱着她,人家不依嘛!"

    一个甜腻软糯的女人声音忽然响起,花盈盈柔媚无骨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花盈盈?她,她怎么会在这?"

    不对,尹素问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但不是很分明。她的头很痛,痛得像要整个炸开了似的。

    "少卿,少卿,我的头好痛!"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晕得厉害,伸手想寻张少卿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而对面的花盈盈正娇笑着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满眼温柔地环抱着她,那男人明明是张少卿的模样。

    "少卿,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晴天霹雳之下的尹素问拼了命地想将张少卿从那个女人的怀里拽回来,可全身却如同梦魇了一般动弹不得,连喊声也越来越微弱。对面的两人更是对自己置若罔闻,自顾自亲密无间地耳鬓厮磨着,你侬我侬嫣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此刻的她有口难言,心急如焚之时却只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慢慢不可控制地后退着,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被穿透了一个森森的黑洞,冰冰凉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奔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一阵惊雷在天际炸响,随声而落的闪电在地上击起了一串耀眼的火花,火花直奔尹素问砸来。

    “不!”

    猛地坐起身来,竟又是一个可怕的梦境。

    她从那段如附骨之蛆的噩梦之中艰难醒来,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雾气,紧随而至的还有不可遏制的疼痛。会疼,那么就是还活着。

    “施主,你还好吗?”

    埋首在双膝良久,全身汹涌而来的疼痛就要将尹素问整个吞没了一般,没给她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她不甚清醒,并没有注意到蒙蒙雾气中不远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

    “施主,你还好吗?”

    见没得到回应,这声音又一次悠悠地传来。

    “谁?!”

    听出来说话的是个男人,尹素问第一反应便是惊恐地想要逃跑,猛地转身却又撞在了什么不明物之上,传出一声痛哼闷响。

    仿佛是有淋漓的雨声可又感觉不到雨滴落下,眼前全是影影绰绰的雾气。明明听得见声音却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梦中醒来了还是又坠入了另一层更深的梦境,一时间好像什么都记得起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在雨雪交加寒风里逃到了一片荒芜的东皇崖,不,她明明是在尹府的那片桃花林里,和张少卿在一起。在混乱了的前尘往事里,她像一只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的刺猬,不知所措。

    一阵清越的佛音适时响起,悠然的水檀香味缓缓飘来。

    “阿弥陀佛!施主莫怕!”

    借着这佛音,头痛终于稍稍遏制,她不得不努力将那些不愿意再想起的过往慢慢拼凑起来,自己此时应该是身在深山。

    “施主稍安勿躁,这里很安全。”

    “这是何地?”

    “东皇崖一处山洞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施主受了伤,贫僧恰好经过崖顶,将你救至此处。”

    “救我?受伤?”

    摸索着发现自己身上有几处大的伤口,果然都已经被简单处理过。

    确认对方所言不假,尹素问这才发现,除了四周弥漫的雾气,自己的眼睛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用尽全力想要睁大眼睛却连身旁的岩石都看不清。只见到迷蒙的雾气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到了自己身边,带来一阵水檀香味的风。

    “贫僧帮你换药。”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头上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随后又是一阵清凉。对方换药的时候虽然刻意和自己保持了距离但动作依然干净利索,最大限度地减低了自己的痛楚。

    “头上的伤会影响眼睛,坚持上药,过几日自会复明。”

    "你是谁?"

    "云居寺,心澈。"

    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心澈的由来如同这佛经所述的一样玄妙。当年那个大雪倾城的深夜里,当还是婴儿的他被遗弃在云居寺门前,当眼含泪光的老住持颤抖着将他抱起时便一直说着:“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标,摩云霄。”

    心澈,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名字,如同他转世灵童的身份一样,早都是冥冥中约定好的。他们叫那是命中注定,心澈说,那是天意。

    "为什么要救我?"

    颓然地倚在石壁上,尹素问的这句话像是一句无力的询问,又像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自嘲。

    身体每一处钻心的疼痛让她确认了此时此刻的情景。这里不是什么梦境,她是从雨雪交加的东皇崖上被救下来的。对面的男人只是个路过的好心和尚,不是那个他,而自己的眼睛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佛慈悲,救便是救了,没有为什么。这是你的东西,还有一些干粮。"

    手里被塞进了两个烤过的干粮和一块温润的玉佩,莹润的玉底上深深地刻着一个“長”字。

    这是鸾凤双佩的一半,另一半上刻着“弓”,在张少卿的手中。他曾说过张家的男儿总要长弓在手、戎马天下、立万人瞩目之伟业,张家的女子总要长生殿里长生欢、长生之时长相恋,享万人瞩目之荣华。

    尹素问死死地攥着那半枚玉佩不肯动弹,断裂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都没有发觉。滴滴鲜血顺着手掌流淌在玉佩之上,从鲜红到暗红,勾勒出妖冶的痕迹。
正文 第七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2)
    之后的整整三天,除了默默淌着的泪水和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以外,尹素问不曾说过一句话、不肯吃东西,甚至连靠墙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化。

    她的面色由原先失血过多的苍白渐渐转为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干裂的唇滴水未沾只偶尔会微微颤抖一下,甚至连艰难的呼吸声都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不再平稳,唯独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半枚玉佩。

    只几天时间,她的模样就憔悴得厉害,如同一个弥留之际的将死之人。心澈每天静静地将凉掉的食物拿走重新换了热的进来,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眉间却也隐隐有了阴郁的样子。

    宰相府独有的双鸾玉佩、府城内外全力戒严、尹张两家借口紧急公差同时出动的大批人马、眼前这个女人绝望的神情甚至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坊间传闻都让心澈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善意之举似乎牵扯到了太多麻烦,那些他从来避之不及的红尘人事。而眼前这个昏睡中的女子应该就是府城之中正在全力寻找的上原府大小姐尹素问。

    心澈年纪虽轻在寺中位份却高,平日里本就极少出寺,对寺外山下的世俗民情更是知之甚少。若不是近日来老方丈身体每况愈下,作为下一任掌门的他必须要亲自处理寺中大小事务外加需要入世历练,如今也不会误打误撞救了受伤的尹素问,更不会如此轻易就辨明对方的身份来历。

    下山前夜,寺中曾有官府的人前来询问是否接待了一位山下女客,随行而来的还有一名哭花了脸的贴身侍女。云居寺虽地处深山却颇有名声,每日的男女香客并不在少数,心澈并未见过他们口中那位前几日来过祈福烧香的尹大小姐,倒也只能据实相告。可现下,这位小姐就在自己的面前却着实让他犯了难。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是毫不犹豫将风雪之中的尹素问救了回来,因着伤势过重暂时将她安置于此地。本意是疗伤之后能尽快将其送回山下,却不想对方竟会是眼前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几日以来显然是一心求死而给予的药也收效甚微,倘若放她一人在此自己只身下山又难免返回之时已为时过晚。

    生死之事他本是不看重的,但那仅限于放在自己身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人生不过一场轮回,他会选择顺其自然,但他们却不能如此洒脱。他们,那些曾长跪于佛祖面前磕长头祈愿的万千信众们,他们求生避死,求避一切苦厄。所以,作为僧的心澈,始终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责任,为他们达成心愿。只是,生活中只有佛经为伴的心澈很少与旁人打交道,更加不知该如何与这样执拗的女子相处,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娘亲,娘亲”

    尹素问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中,像是在那凄风苦雨的幻境里看见了自己早已去世的娘亲。

    “娘亲不要走!不要走!素素一个人好怕,他们都不要我,不要我······”

    “施主,醒醒!”

    心澈在洞口思索良久后仍是折了回来,他终究不能见死不救。

    她的额头滚烫脉搏却很微弱,脸上哀求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尹夫人去世当天的模样,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带着满身的伤疤。

    “尹姑娘,尹姑娘,醒醒!千万不要睡!”

    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尹素问整个揽在怀里,强行将一碗滚烫的草药汁灌进了她口中又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运功发力将自己的真气和温度尽数渡了过去。如此反复几回,一番折腾后才终于见她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悠悠转醒。

    “求求你,不要再救我!”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央求心澈放弃她,软弱的声音如同央求一个最终的解脱。

    见她活了过来却毫无求生意志,心澈的脸色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之时顺势一把将她拖起强行拉至了洞口。

    “天亮前的风,冰凉刺骨,最适合世人醒酒或醒梦。男欢女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盛情款款邀你而至,遍地蓊郁芬芳的鲜花美酒让你沉醉,酒后深眠亦会嘴角含笑。直至有朝一日能被伤痛惊醒,才惊觉昨日种种不过一场镜花水月、黄粱梦幻,如一出梦魇荒唐的故事,结尾只剩满目孤坟无尽凄凉。只不过,有的人逃了,有的人却甘愿自溺其间,与梦同眠。你想要出逃或甘愿自溺皆与贫僧无关,只是,这自戕之举不必在我眼前,枉费一片佛祖普渡之心。”

    他不爱说话,却难得如此费了一番唇舌。是他将她于生死之间救了回来,不论如何万万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作践自己。

    心澈的语气依旧平淡,波澜不惊间自甩手离开,尹素问的腕间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呵,佛心。佛有心吗?你有心吗?世人皆有心吗?”

    “万物皆有心。”

    “你若有心,会不会疼?你若有心,有没有深深地用心去爱过一个人?告诉我值得吗?”

    尹素问的神色凄然却句句逼问着,一路蹒跚摸索着岩壁追到了心澈身边。越过火堆之际裙角的丝带瞬间被火苗吞噬,好在心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手指间飞快地弹出了一粒锐利的石子将烧着的裙摆割断。

    “别乱跑,危险!”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些许焦虑一闪而过。这个女人声声啼血的模样竟像是就要疯魔一般,不畏水火,不惧生死。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痴心错付,我的十年啊,终究只是一场空。”

    “你还会有很多个十年。”

    “不会了,也不需要了,会疼。”

    尹素问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一个陌生的僧人谈起这样的悲伤情事;心澈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见一个如此悲伤的女人和她的噬心之痛。

    他从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尽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着整个天下生灵的,但值不值得这样的问题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推开怀中啜泣的人,远远地走开了。久久安静,只剩了尹素问一个人喃喃的声音。“是啊,你是个和尚,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疼?”
正文 第八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3)
    心澈在第二天的正午赶了回来,满身狼狈的泥土和划痕,提着满满一竹篓的珍稀草药和菌菇,甚至还有一张毛茸茸的毯子。

    尹素问的气色虽没什么大的好转但剩下的药和食物却有明显被动过的样子。

    “贫僧佛门中人没有狩猎,只能拿来这些。此处本是一处修行的山洞,离寺里颇远,这毯子是山上猎户的,还算干净。”

    尹素问并不回应他,他也不期待回答,只自顾边说边收拾着,很快便有蘑菇汤的香气飘来。

    将滚烫的碗放在她的手中,又用毯子将她裹了个严实,心澈才起身往洞外走去,末了想想又再回头。

    “我就在附近。”

    每日里除了昏睡的尹素问只是坐着发呆,心澈也本是个不愿说话的人,随后几天的时间里两人很少交谈,她不问他也不说。除了必要的送一些吃食、换药以外,他都会在离她有一定距离的洞口处打坐,于是,每日固定的时间都会传来隐隐诵经的声音。

    “我没有睡着,你诵经不用那么小声。”

    “经文在心不在口,更不在声音高低。”

    “呵,聪明的和尚虔诚的沙弥,你的经文都教会了你什么?”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便又是一日无话。

    尹素问是恨的,恨,她以为的救赎,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恨,这个路过的和尚为什么要如此好心地一再强迫自己活着。这世上逆风执炬之人甚多,憎恨自己救命恩人的却不多,这二者自己倒是占全了,想想也真是好笑。

    冬季的深山中吃食本就稀少,想着尹素问还是个重伤未愈的病人,心澈每日总是想尽办法为她寻来一些能补身体的东西,他在这深山中生活了十数载,并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好在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白费,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尹素问终于肯正常进食,吃得虽不多,但气色明显好了起来,他也终能稍稍宽心一些。

    “施主,施主,醒一醒。”

    还在昏睡中的尹素问被心澈急急唤醒,还未完全清醒,只恹恹的倚着他的臂弯发呆,这样下意识毫无芥蒂的亲近举动恐怕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尹施主,有人巡山来了。”

    并未将怀中的人推开,只将裹着她的外衣又系紧了些。

    “方才在洞外劈柴,见半山处有一队人马行进。距离稍远看不清样貌,不过隐约见那是兵服颜色,应该是特意来寻你的。”

    “士兵?寻我?”

    半迷蒙状态中的尹素问忽然就清醒过来,猛地一把推开心澈向着山洞深处躲去。她躲得急眼睛又看不见,向后猛地一撞险些就要摔倒,幸得心澈眼急手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施主为何如此惊慌?”

    眼见着面前的女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整个人瑟瑟发抖,不停恳求着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让他们找到我······”

    心澈不甚理解她为何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深山积雪、缺衣少食并不安全,现下若有人专门前来寻她,两人眼看就能得救,这本该是件好事,却不想她竟如此抗拒。

    “你,真的不想回去?”

    “不想!”

    “或许,或许只是府尹大人派人来寻你的,不一定是······”

    心澈于男女情事无感,但心思还是细致的。略一思量以为她或许是害怕见到张府的人才会如此抗拒,故而还是找了尹府的由头来劝她,不想还是直接被拒绝。

    “确实不愿见任何人,拜托师父帮忙把他们引开吧。待眼睛好了我便会自行离开,绝不会再有劳的。”

    与心澈相处的几天以来,尹素问第一次服了软,戚戚然向着眼前这个还未真正见过面的僧人寻求帮助,心下却是忐忑,换做任何人恐怕都会急于想要把她这个包袱甩掉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心澈终于不再劝说默默向外走去,尹素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声感谢。此时此刻,尹府或是张府对她来说已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被抛弃,她已无力再回头重走一遭了。

    大雪稍稍消融,山里的风愈发凉了些。心澈总是盘坐在洞口处打坐诵经,这样,一部分的冷风就会被阻挡在外。他通常会同一个姿势坐很久,有时候听到洞内的女子渐渐有了规律平稳的呼吸,也会偶尔抬头看看夜空里的月亮。

    世人皆有患,多在心不在身。他也曾行万里路追随过师祖远途西方的脚步,西去的一路上他见识了各色的人情,旁观了各式的故事却从不曾动容。方丈师兄说,佛门中人怀抱日月心有大爱故而慈悲为怀,爱而不动是为大爱,普度众生但不干涉众生之活法是为大爱。

    “爱而不动。”

    他眉头微皱喃喃自语着,第一次有些迷茫地在思索。以前的他曾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已做得很好,现在却又转而迷惑了,山洞中这个女人的出现似乎有些打乱了他通常的步调。心澈隐隐希望着她能早些康复,如此便可了却一件因果早些抽身,重归俗世人事以外的平静生活。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和咳嗽声,将心澈从悠远的沉思中唤了回来。

    "又做噩梦了吗?"

    他的声音有难得的温度。

    "喏,热的。"

    将火堆里添了足够的柴火,将一直温着的水递到尹素问手中,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后不着痕迹地躲开,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你,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尹素问犹豫着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她眼睛不好,对于气味的感觉比之原来似乎更敏感了些。

    细细寻觅一番,心澈终于在层层草药味之下嗅得了一丝异样。那是腐肉的气息,从尹素问的身上传来。

    “果然是有什么东西腐坏了吧,是我的伤口吗?”

    见心澈久未应答,尹素问反而毫不慌张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怀疑。她本身畏寒,自愈能力极差,这么多伤口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集体发作,一定不会那么容易痊愈。只是此前一直没觉得疼,直至夜晚洞中的温度随着篝火渐渐上升,才跟着这腐坏的气息被发觉。
正文 第九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4)
    心澈的眉头也跟着越皱越深,尹素问说得没错,这气味一定是伤口腐坏造成的,但是那几处要害的伤口明明都已经被处理过了。对于自己的医术他还是颇有信心的,那些处理完的伤口即使愈合缓慢也绝不会恶化到如此地步,除非,这个伤口原本就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阿弥陀佛,贫僧得罪了!”

    借着火堆的光和暖,心澈靠得更近些,出手轻柔而迅速地褪下了尹素问的外衫。果然,一个森然的伤口出现在他眼前。

    那伤口应该是被锐利粗壮的树木枝干穿破的,外围有层层渗出的污血,已经**的部分血肉混杂着一些同样**的泥土污垢将大半个后背浸染,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尹施主,腐坏的伤口在你的后心处,我看不出这伤口有多深,但恐怕得彻底清除腐肉再上药了。”

    “好。”

    她是相信他的,她知道这个男人必定不会有任何狭猝的坏心思。这信任来得有些莫名,如同多年后她回忆的那般:“我很少出门,也不曾记得云居寺里曾有怎样的沙弥,但那个声音冷淡的僧人却从来都让我怀疑不起来。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水檀香味,他的声音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哪怕是连样貌都未曾看清时,我都未曾怀疑过他,如是他说,那是信仰的力量。”

    拔刀想要将伤口周遭的衣物先割开,因担心伤到她,心澈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艰难。粘连的伤口并不好清理,不一会功夫,朝向火堆的一面脸颊上就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频繁更换了几次位置,都未能准确地将最严重的伤口部位清理干净。

    尹素问稍一犹豫终究还是缓缓将自己的内衫褪下,只留了薄薄的**遮挡胸前。

    她面向墙壁、背对着光,将长发轻轻挽起,带伤的后背在微微颤栗。

    火堆里有木柴剧烈燃烧的声音。

    “会有些疼。”

    衣衫褪尽的瞬间心澈眼中波澜不惊,内心亦没有任何异样。对于他来说,佳人红颜与这世间普通的万事万物无甚区别。

    他是云居寺年轻僧人中最早得道的那一个,他是老方丈口中唯一的转世灵童,哪怕红颜如斯,在他看来与自己之前所救的那些受伤的白兔、小鹿都应该是一样的。

    他本是冷静的,却在看清伤口之时仍有些吃惊。伤口甚深,尹素问居然这么久都没吭过一声,更可怕的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孱弱的女子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多狰狞的鞭痕,深浅不一,还好看来并无新伤。

    他忽然有些疑惑,这样的伤不会痛吗?面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曾经经历过些什么,世人皆苦,就是如此吗?

    “红尘无常,多被辜负。不忘初心,终有善报。”

    “好。”

    尹素问无奈地笑笑,算是苦中作乐。心澈,这个好心的和尚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后背上那些经年的旧伤痕了吧。她猜想,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肯定也不会知道要如何安慰一个受伤的陌生姑娘,能有这样一句话已是难得了。

    他说,多被辜负却仍要不忘初心,她只说好。

    火光舔舐过锋利的刀尖,没有了衣服的阻挠,一句话的间隙,心澈已迅速将伤口外侧大半的腐肉除去,他的刀速度很快,刀刃稳且准。腐肉除去伤口被重新撕开,尹素问才终于痛得闷哼出声,背上有冷汗渗出但脊骨却倔强地尽力挺直。

    “很快就好!”

    左手覆上尹素问的肩膀,感受到她每一次微弱的颤抖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到自己的身上,心澈的心绪和紧握着刀柄的手也仿佛蓦然跟着颤抖起来。她本不愿再受这样的苦,是自己强行要留她活着,她一定是极疼的,却硬撑着不说。

    小小的铁锅被烧得通红,墨绿的药汁在其内恣意地翻滚着。

    伤可见骨,幸亏心澈自幼精通歧黄之术,好在有惊无险。蘸了药汁将尹素问身上每一处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细细地擦拭过一遍,又重新烧了热水将伤口周围蹭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他从不曾与谁如此亲密,略有尴尬也只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在行医救人。

    她的发如墨云般散落在他手中,他的身上有青草的气息,混着水檀香的味道铺洒在小小的山洞里。水是暖的,他的手掌有持续的温度,只是她的心中却再没有火焰,于是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战。并不疼,她却蓦地哭了起来,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似乎不忍看着那瘦弱啜泣的肩膀如此孤立无援,心澈将要离开的手掌稍一犹豫又重新放回她的手腕处,隔着温热的绢布,轻轻地拍打着。

    “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他说得轻柔,亦像是在哄一个哭闹的孩子。

    尹素问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心澈捡了内衫上最干净的布条撕下做成简易绑带,自她的腋下穿过,反复几匝将伤口包裹妥贴。他的手轻柔有力呼吸踏实温暖,近在咫尺。火光映照的岩壁上人影交叠,仿佛有人正相拥而眠。

    "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待一切都处理完毕,心澈才终于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句安慰的话是说给尹素问听的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拭去手心细薄的汗,他才有些懊恼地发现,这人间俗世他似乎已沾染太多而惊扰了心绪。这样不好,真是罪过罪过!

    "洞口风大,就在这里坐吧"

    感觉到心澈又要离开,尹素问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

    且不论他每一次出手相救的恩情,就只冲着这份细心照顾,尹素问都不忍让他再吃更多苦。这么多天,他总是坐在离自己最远的洞口处,既是为了避免让她尴尬,又是为了能在这漆黑阴冷的地方为她遮挡风雪,让她安心。

    她都知道,所以不忍心;她都知道,所以不愿再欠他更多人情。倘若这世间所有的安宁和关怀都注定不是你的,那么,借来的幸福总是要还的,不是吗?
正文 第十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5)
    感受到她的善意,稍一犹豫,心澈终于没再去洞口而是在离她距离稍近的火堆旁盘膝而坐。

    这山洞不大,蒸腾滚烫药气和水汽充斥其间,映着朦胧的火光隐约飘忽。冬夜乍暖,心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适应了。

    他总是孤身一人行走于世间,无论长居寺内、偶尔下山、外出云游甚至远走西域从来都是一个人,了无挂碍。他还不习惯与陌生人太过亲近,何况这个陌生人是如此特别。

    “心澈师父,抱歉。”

    “无妨。”

    尹素问很是虚弱也很是羞愧,她想为之前的出言不逊郑重道歉。无论自己经历了多么糟糕的事情,都不应该如此对待一个佛门中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屡次倾力救过自己性命的好心僧人。

    “上原府尹家尹素问,拜谢心澈师父救命之恩!他日,若师父与云居寺有任何难处皆可前来寻我,素问决不推辞!”

    背上的伤口牵扯着每一根疼痛的神经,她仍坚持着朝心澈深深一拜。无论他是否在意,有朝一日,这份恩情她是定会还报的。

    面对尹素问的叩拜,他也并未阻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末了又想起她眼睛不好,轻声答道:“好。”

    她叫尹素问,与自己最初的猜测并无出入,故而才会在收回那半块张家玉佩之后气急攻心、执意自戕。

    心澈心中稍一思量便知,那坊间所传之事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些纠缠的世俗人和事,他原本应该要远远避开才对的。

    一切好像都恢复如初了。她不问,他不说,她唤他“心澈师父”,他称她“尹施主”,从头至尾他们都不曾说起过任何有关受伤原委的事,更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只萍水相逢、相安无事。

    夜渐深,月被云遮着,连山间的虫鸣声都少了。尹素问身体好了些噩梦却未减,梦中只看见一头满身长毛的独目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不禁惊叫出声猛地一下子惊醒过来。

    还未完全清醒之际却又马上感觉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自己身上游走,惊吓之余只胡乱地摸起了身边一把弯刀就要砍了上去。

    “施主且慢!”

    尹素问只感觉一阵风朝自己扑了过来,手腕被握住的瞬间手中的弯刀便被夺了去。只是这阵风里还有熟悉的檀香味,她并未害怕。

    “心澈,心澈师父,是你吗?”

    她像是个溺水的人,伸手在半空里胡乱地寻找着,惊魂未定时终于感觉到身上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不怕不怕,是我。”

    他伸手过去,微微一顿却并未握她的手,只伸了手臂让她扶着。

    “只是一只兔子,一只同样受伤的白兔而已,不会伤人的,放心。”

    “兔子?”

    “对,你摸摸看,只是一只受伤的白兔。”

    再三跟心澈确认过,尹素问这才犹豫着颤巍巍地摸了摸那只调皮的白兔,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心底里却又暗自责怪自己大惊小怪。短短几天,她总是处在惊惧崩溃的边缘,早已不是之前那个无所畏惧、毫不在乎的尹素问了。

    见她心绪渐渐平复,心澈也终于不再紧张,一手抱了白兔坐在她身边,特意选了比较近的位置。他的一只手臂还被她抓在手里,几番试着抽回手来却被抓得更紧了些便也没有再拒绝。

    “暴风雪那天,贫僧在回寺的途中遇到了这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本是想要帮它简单包扎一下,免得血腥味引来林子里饥饿的猛兽,又或者躲避不及会被活活冻死。不过起初它好像害怕得很,不但不肯配合还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跑着上了这东皇崖。也正是在那里才恰巧发现了你倒在树下,所以就把你们一起带到了这里暂避。不过,来了山洞这几日它倒很是乖巧,伤好了还赖着不愿走,方才爬到施主身上也只是一时调皮,却不想让你受了惊吓,施主万勿要怪罪它才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白兔进了心澈怀里倒也不乱动,仰着小小的脑袋仿佛能听得懂人说话一般,两只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听累了就蹭蹭心澈的胸口,直往他衣襟里钻着自顾自睡去。

    心澈的手温柔地轻抚着它毛色雪白光滑的后背,脸上有难得的笑意,他总是如此,对待动物反而会比对待人更亲近些。

    火堆升起的光晕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眼里眉间尽是温柔笑意。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倒是应该好好谢谢它才对。若不是它误打误撞来了这东皇崖引得师父至此,此时的素问恐怕也只能落得身死风雪中了。”

    听了心澈的介绍,尹素问才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自己的过激反应。

    “确实如此,这白兔虽是兽类却颇有灵性。这几日为你寻得的那些草药里最珍稀难觅之物都是跟着它才找到的,否则大雪封山找不到合适的药材施主怕是也很难挨过去了。”

    “我,我能抱抱它吗?”

    尹素问的脸上有一点点好奇和不好意思的神色,像个天真的孩子。

    有温热的一团绒毛落进了她的怀里,软软的、暖暖的。慢慢摸索着将它抱起,感觉到有小小的爪子轻轻勾住了自己的手指,圆圆的脑袋在自己的怀里蹭来蹭去,尹素问的心中莫名就有了一丝暖意,这么多天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微微的笑意。

    她明白,很多时候,动物比之人往往更有情义,虽然还看不见它的样子但没一会,一人一兔就相处得分外亲近了。

    “敢问师父,这小家伙可有名字?我们叫它‘小白白’好不好?如果以后它有了小宝宝,就取名叫‘小小白’······”

    “好。”

    隔着篝火的淡淡光晕,心澈微微侧身看向身旁的尹素问。

    她身上有斑驳的光影,和怀里小小的白兔亲昵地黏在一起,神色温柔,语气中有丝丝欣喜。

    他从不曾如此长久地注视过一个女子,不曾如此亲近地与师父以外的任何人单独相处。此时的尹素问看不见他,他便这么遥遥地望着,神色复杂,仿佛有万千言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文 第十一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6)
    “今夜有星辰吗?”

    像这样没有诵经声的安静夜晚,心澈应该是在打坐或是冥想。有了小白白的陪伴,尹素问的心情明显好转了不少也会主动地寻一些话题。

    “清风霁月,繁星点点。”

    “真好,一定很美吧。”

    “在贫僧看来,自然即是美。施主无需担心,不消几日你的眼睛便可恢复,到时自可再赏星月美景。”

    尹素问轻轻摇头。

    “我不担心,有师父在,素问的眼睛自然会好的。”

    她心里暖暖的,脸上有浅浅笑容。她本是怕黑的,但几日来在这个山洞中的日子过得并不辛苦,有心澈在她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眼睛。

    “小的时候曾有缘见过一回花千树的美景,那时呼啸的花火与浩瀚的星空相映成辉,格外的璀璨绚丽。后来每逢晴夜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漫天的星璨,故而才会觉得可惜了今晚的夜景。”

    那一年的中秋,她还是个被爹娘溺爱着的小姑娘,扎着可爱的桃花髻,手抓甜滋滋的糖人欢快地奔跑玩耍在夜风温柔花香四溢的七夕夜里。

    彼时,阵阵轰鸣声中,一朵朵流光溢彩的烟花在半空炸响,瞬间惊艳了所有人的眼睛,包括小小的尹素问,她只觉得那迷人的烟火气息里满满都是幸福的味道。那一场经年的烟火好像永远定格在记忆里,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时光。

    “师父可曾见过?”

    “阿弥陀佛,多年前曾于西域一国的王城中见到过,比之中原的声势会更浩大些。”

    “西域?”

    “是,西域楼兰国。贫僧曾于多年前行走西域诸国,一个偶然机会到了楼兰,恰逢该地王城盛典正有花千树的表演,其中的长空花箭尤为出彩。”

    她选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向着心澈和篝火的方向靠了靠,又缓缓说到。

    “真好。很多时候素问更羡慕像师父这样的人,像是自由行走的风,可以随着心意去过自己的生活。”

    她的眼睛还蒙着药纱,表情像是开心的,在昏暗的火光中却显得不甚清晰。怀里的小白白已经睡熟,随着她温柔的抚摸慵懒地翻了个身。心澈将一旁滑落的外衫重新盖回他们身上,动作轻柔地像是怕破坏了这美好的宁静。

    “千万人有万千活法,不只是行走才是最自由。况且僧人行走所求的也并非为了自由,施主若真心向往待眼睛好些自然也是可以前往的。”

    离国民风虽传统,对女子却并无过分严苛的束缚要求。心澈只以为尹素问是向往离国以外的风光,免不得稍加安慰。一旁的尹素问倒没有再多作回答,只讪讪地转了话题。

    “花千树,多美的名字啊。也不知是否还会有机会再亲眼见着。”

    “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心澈只说着还会再看见,却没舍得说出那一句:烟花太美,最易凋谢。

    ······

    睡梦半醒间的尹素问感觉到小白白在自己的身边跳来跳去也不甚在意,任由它自由玩闹着。想着昨夜里,本来是和小白白一起陪心澈师父说话的却不知怎么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应该是最近几日来她睡得最安心的一晚,没有惊醒和噩梦惊扰,竟让她有了一丝丝留恋的错觉。仿佛这样的生活才是安心无忧的,哪怕只有一个山洞、两个人、一只白兔,哪怕她是看不见的。

    四周没有心澈的声音,她恍然反应过来此时应该是第二天的白天了。自她的眼睛看不见,日子便过得没有了白天黑夜的分别,每天都要依靠听着心澈的声音来判断时间。

    每一日的白天心澈会外出寻找药材和食物,中午和日暮时分再回来,可以听到他轻盈的脚步声、沉稳的呼吸声、清越的诵经声甚至是衣袂间轻微的摩擦声。

    他很少与她说话,她却可以通过他的脚步和呼吸声判断出当天的心澈是不是又走了很远的路,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所有的善意和慈悲,她总是记得的。

    "小白白,别闹了。心澈师父不在,你若跑远了我该找不到了!"

    白兔先是有些烦躁地在尹素问身边转来转去,而后又一下下蹭着想往她肩头爬去。她眼睛看不到,手忙脚乱地想捉它下来几次都扑了个空。

    "小白白!"

    当感觉到有小爪子爬到自己胸前,尹素问终于两手攥着兔耳朵捉到了它,与此同时眼睛上蒙着的布条也恰好被兔爪子勾着应声散了下来。

    "小白白,你真是太调皮了!"

    拽拽它的长耳朵嗔笑着,尹素问倒也不生气。她总是独来独往,从未养过什么小动物,小白白是第一个粘着她不愿走且能够被接纳的,她自然是连责骂都舍不得。

    绷带被划开,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有一丝微光照进了眼睛。

    "有光!"

    稍一思索后,她并没有急着把绷带重新扎好,反而因着这一丝惊喜的光线慢慢将整个绷带都彻底拆了下来。心澈师父说过,眼睛在这一两天内就该恢复了,她总是心心念念地计算着日子。

    慢慢张开眼睛,模糊的光晕由实转虚,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青色的岩壁就在眼前。山洞里的光线并不强,她很容易就重新适应了环境。

    洞内空间虽不大但干燥洁净,除了一个简易的蒲团和一个以天然突起的石块做成的石桌外再无他物,想来应该是心澈在山间修行的临时居所。

    尹素问才一低头第一个就看到了身前正仰着小脑袋望着自己的小白白。此时的它正像个圆滚滚的雪白色毛球黏在自己身上,短短的前爪像是很开心似的在半空中挥舞着,软茸茸的模样极其可爱。

    "小白白,我又能看到了!你开心吗?"

    亲昵地吻吻它的脑袋,暗叹这只神奇的小兔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可爱精致些。

    她是欣喜的,没有光的日子里噩梦都会来得频繁些。没有失去过眼睛的人不会知道光明的重要,正如没有丢过爱情的人不会知道爱人的珍贵。

    这个好心的和尚曾许诺定会治好自己的眼睛,她本不该再轻信什么承诺,可心澈说了她便信了。
正文 第十二章 惊鸿一面
    环顾小小的山洞,尹素问见着灰烬残余的火堆上温着水,石桌上堆了一些食物,洞口处被木料和石块遮挡起来,以防生人或野兽出现。

    "小白白你看,他多细心。"

    她应该是满心感激的,一个本不相识的陌生人竟可以仗义相助至如此地步。心澈,这个只闻其声还未见其人的和尚。他在的时候可以救命治伤无所不能地解决任何难题,不在的时候又会事无巨细地将一切安排妥贴,在与不在,都能感受到他全然的慈悲善意。

    就是如此,世上多慈面杀心的恶人而少有真正慈悲的善者,心澈是那少见的有些人,即使不曾见过容貌也能让人如觅佛音。

    洞外的天气正好,微风,有阳光。小半的积雪开始融化,晶莹的水滴挂在常青树的叶间,折射着五彩的光。

    尹素问和小白白一人一兔立在雪地间倒也不觉冷,在这晴朗的日光里一待就是小半晌。

    暴风雪后的天空是沁人心脾的蓝色,她微仰着头深深呼吸了几口犹带着风雪味道的空气,并没有注意到原本在身旁玩耍的小白白忽然转身向着一条隐秘的小路上奔去,直到来路隐约有踏雪的脚步声响起,才惊觉回头。

    一条不甚清晰的小路由林子里蜿蜒而出,尹素问的目光沿着白兔的脚印一路寻觅而去,片刻后便见着常青树的枝叶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拨开,一个白衣僧人一手环抱着白兔,一手执念珠自林间信步而来。

    他的肩头有飞雪,衣衫略单薄,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岁月悠长。他只站着,似一株挺拔的青松,眉目如画,衣角带风,眼中盛着太阳,月白色的僧袍映射着冰雪的光芒,自有一身威严端庄。

    心澈如往日般出去寻药,并未想到到尹素问已经自行拆了药纱,才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荷粉色的纤弱背影正迎着光站在雪地里。那身影回首间,两人只是遥遥地望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仿若熟悉的陌生人却是初次相见。

    尹素问微微笑着,看着他朝自己慢慢走来。阳光太灿烂,有白雪倒映的光笼罩在他周身,颈间琉璃砗磲的念珠散发着夺目的光彩,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水檀香味。

    "阿弥陀佛,尹施主的伤愈合的可还好?"

    "已无大碍,多谢大师!"

    郑重地行了合十礼回敬心澈,她的眼睛看见了,便再不能像原来那般自由地与他说话。只看他的僧衣和念珠,尹素问就知道这所谓的‘心澈和尚’绝不是寺庙里什么普通的小沙弥,即便不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也必定是高庙里的首座弟子。不过,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大师",而她只能是"尹施主"。

    “施主的眼睛怎么会?难道是草药的原因?”

    才一走近,心澈便注意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尹素问的眼眸此刻正被一抹水蓝色所浸染。

    “不不不,与大师无关。素问的眼睛一向如此,不妨事!”心澈晶莹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变化,尹素问一脸窘色,下意识地就想要把眼睛重新遮起来。

    从她记事以来自己的眼睛就有了这个怪毛病,但凡情绪极度起伏或是身体受了重大创伤之后眼珠就会很快变成蓝色。幼时的她曾一度惊慌失措,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绝症却都被尹老爷一句“无妨,莫要大惊小怪”给驳了回来,虽然这蓝色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没少给她带来麻烦。

    小时候有双亲宠着,尹老爷也一直都把这件事瞒得滴水不漏,直到后来的她失去了亲人关爱又多遭责难这毛病才发作得频繁起来。为此甚至还一度被府内上下的人们传闻指责说自己是什么不祥的妖魅鬼怪,所以她总是很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直到后来,离周围的人都慢慢远了,她的性子又冷淡了不少,当对所有的事情都无谓置之时,这毛病反而自己消失了。想来,此次若不是缘起张少卿,重伤之后也不至如此。

    心澈并未留意她的窘态,反而目光深沉地似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却也没再说什么。

    "阿弥陀佛,既无大碍施主这便可自行离去了。从这树林左侧的小路出去,翻过一个山坡就可以看到下山的路了,山路较远崎岖难行,施主重伤初愈还是要多加注意。"

    尹素问微微一怔随即很快又释然。她曾猜想过这个僧人的模样也曾预料到以他淡然的脾性,自己伤好后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快。

    "好。此番劫难多亏大师仗义相救,素问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来日有缘定当还报。今朝一别,大师亦要多保重!"

    俯身拜过心澈,尹素问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折了回来,犹豫着望向心澈怀里的白兔。

    “我能再抱抱它吗?”

    她曾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坚强的,直到遇见心澈和小白白。

    "难得它与施主如此亲近又曾助我救你,你若愿意便带它走吧。"

    看着尹素问与白兔依依惜别的样子,心澈忽然有些不忍心将她们分开了。

    "带它走?"

    尹素问不是没有想过,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尹家大小姐失踪这么久,其中缘由又与张少卿多有牵扯,城中定然已经是蜚语漫天,以尹老爷惯有的态度,尹府是一定回不去了,偌大的上原府除了这山林石洞她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素问此后孑然一身,加之从来也未曾照料过小动物,它跟着我以后会吃苦的。还是烦请大师代为照料小白白,素问感激不尽。"

    小白白也仿佛感觉到就要与尹素问分开,小爪子拽着她的手指磨蹭磨蹭不肯松开。

    "好。"

    他只说一个好字便再没有多问,没有问她要与何人一起去向何处。救人仅限于救命治伤,其他多余的不应再想。山路难行,本不应该如此早地让大伤初愈的她离开,却因为自己莫名不安的情绪而不得不为之。他在心中默念着"罪过"只想尽快地安然了结这段因果,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却又不自主地安慰着

    "它会很好的,放心。你的眼睛和伤仍不可大意。"

    尹素问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终于还是挥挥手转身走入了树林。
正文 第十三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1)
    她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山林深处又自小不辨方向,此刻,遍地皑皑白雪把一切都遮盖地一模一样,进入林子没一会儿就彻底迷了路。

    "左边的小路,左边的小路······",

    参差的树影将大半天光遮掩,尹素问默念着心澈所指的路线,在斑驳的林间艰难寻着出路。

    突然间,一声震天的怒吼在不远处炸响,紧接着即刻便是狂暴的呼哧声伴着轰隆的脚步声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尹素问的方向袭来。

    巨音声浪将林间躲藏的飞鸟成群惊起,甚至一些体型较小的走兽也纷纷夺路而逃,这地动山摇的架势说明即将到来的若不是什么无妄天灾就定是极恶猛兽。

    几乎同一时间,尹素问就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摇晃。寒冬深山多惊险,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之前仗着心澈庇护总是有惊无险,此刻只有自己,她心下惊怕脚步却越是着急越难走快。

    密林深处稍不留意就会被枯死横亘的树木枝蔓绊倒,才跑出没多远后背的伤口就又一次撕裂开了。

    股股腥风席卷而来,飞雪泥土参着枯枝败叶一并被扬起,空气中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尹素问暗叫糟糕,料到那猛兽怕是已经近在身后,只得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逃跑却不想一步未站稳直接被数条枯死的血藤枝蔓绊住,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地。

    一阵疾风自耳边划过,她倒地之时被沙土迷了眼睛只隐约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飞奔而来,随后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人紧紧拥进了怀里。她被迫跟随着那个人就势朝着左侧的一片雪地上滚去,与此同时,身后一只长满了棕褐色长毛和黑色指甲的怪手正猛地抽打到她方才摔倒的地方,生生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是你?!”

    眼前的男人正是心澈,他跟自己一样满身泥土狼狈,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刚才那救命的一躲着实不易。堪堪避开了致命一击,尹素问仍心有余悸,若刚才那一掌是劈到自己身上的,此刻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嘘!”

    心澈来不及多说,只迅速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塞到她手中。

    “快跑,一路向前,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先冲了出去,将尹素问护在了身后。

    此时此刻的尹素问才终于看清了眼前怪物的模样。一头巨大的人熊直立在两人的身后,庞大的身躯如铁塔一般矗立,全身棕褐色的皮毛肮脏不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沾满了血污。肚皮上明明还裂着一个硕大的豁口却不妨碍它皮肉外翻、肠肚毕现地蹒跚而行,每踏一步就在身后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人熊目露凶光一步冲了过来,利齿森然张着血盆大口冲两人发出一连串惊天的咆哮。它的口中还插着半支箭头,显然是之前已经被人所伤才会一路狂暴而来,加上方才的一击落空,此刻的人熊已然是被完全激怒了的模样,大掌一挥,瞬间就劈断了他们藏身处几棵粗壮的树干。

    “走!”

    心澈冲着尹素问大喊一声,拔出弯刀便迎着人熊袭来的掌风而去。

    尹素问手里的包袱被树干砸得全都散了开来,里面的草药和干粮碎落一地。这些显然是自己走后心澈仍不放心才一路追来,想要把东西给她,却不想遇到了这场劫难。

    此时若逃走只留心澈一人应付,或许自己真的还能有一线生还机会,但他一定必死无疑,所以,她绝不能走。

    “我不走!你一个人会死的!”

    尹素问拼命大喊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想要流泪。无论如何她都绝不能弃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死地而不顾。

    她没有佩剑,只得折了最粗壮锋利的常青树枝与心澈并肩御敌,好在上原府的常青树足够坚韧,通常都可以直接拿来当武器或农具使用。

    “这畜生已受了重伤,现下失血严重。我们一起,或许还有机会。”

    尹素问是倔强的,她下定了决心绝不会独自离开。不等心澈反应便几下利索地挽起长发提起武器,紧紧地与他并肩而站。

    望着她眉间英武的神气,心澈一时竟有些失神。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坚持要与自己并肩生死。

    那人熊虽体型硕大还受了重伤动作却奇快,暴怒之余更是不顾一切一定要将二人斩杀。好在尹素问和心澈的配合倒是出奇默契,几个回合下来也并未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心澈的身上多个伤口都未能止血,深山入夜倘若他失血过多同样会有危险。尹素问想要速战速决,可人熊的体力却完全出乎两人预料之外,还未耗到它重伤而亡,两人却明显动作渐缓体力不支起来。

    眼看着心澈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仍坚持着在每一个危机时刻都冲在自己之前,尹素问心急如焚。

    一个晃神,心澈踉跄一下险些栽倒,还未起身只感到有一排尖锐的利器划过胸前,随后便是一阵猛烈的疼痛和晕眩。他只是挥刀的瞬间稍一犹豫,那锋利的熊爪就从他胸前狠狠地抓了过去,虽已迅速后退抵挡却仍是生生被抓出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弯刀上有淋漓的血珠淌下来,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热血。

    佛门慈悲认万物有灵,即便面对如此凶恶的猛兽心澈都未曾想过要痛下杀手,每一刀只着力去击伤它的要害,并不愿伤其性命,不想对方凶悍如斯,眼看自己下一刻就要抵挡不住了。

    人熊巨大的身影将他再次笼罩于黑暗之中,震耳的咆哮声伴着尹素问凄厉的呼唤声向着山林深处扩散,心澈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短暂的一刻,他的内心异常平静,连带着身体的痛楚仿佛也不甚明显了。

    心澈,云居寺中百年一遇的转世灵童,自初初懵懂之时便于师门和佛经的谆谆教诲中了悟了生死——苦难或死亡,他从不曾惧怕。方丈师兄说过,死即是生,他死亡的那一刻定会有佛门使者自金光铺就的大道前来接引。只是,那朦胧的金光之外他竟看到隐隐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焦急地呼唤,忽然就有些心酸。
正文 第十四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2)
    “孽畜,受死吧!”

    眼看硕大的熊掌就要朝心澈的头顶劈来,人熊的注意力却瞬间被一声娇喝的尹素问吸引了过去。

    尹素问速度极快地从一旁的树干上一跃而下,粉色身影腾空掠过,手中锋利异常的弯刀瞬间脱鞘而出直奔人熊的面门而来。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得凄厉震天的怒吼声响彻云霄,随即那凶悍无比的硕大人熊竟歪歪扭扭地轰然倒地,而它的一只眼睛竟生生被弯刀剜出,喷溅了一地肮脏的血水。

    这一刀,无论力度或技巧,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毕生所学。那个时刻,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个好心的僧人再也不能睁开双眼,不能和她一同诵经赏月。所以,那种久违了的无能为力之感和恐惧让她变得无所畏惧,执意向前。

    “走!”

    硬将口中被震出的血沫子咽下,尹素问一把抓起心澈的手向前狂奔而去。

    山中里又起了雪,耳边的风夹杂着飞雪呼啸而过。天光已晚,月色正好,林子里的萤火虫被惊得纷纷飞起,像散开了一地的星光。

    "心澈,你又救了我一次!"

    急速的奔跑让尹素问的心脏狂跳不止,她感到冰冷的空气里有双滚烫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将对方攥的更紧些。

    “不。这次,是你救了我!”

    心澈有些虚弱,却难得向着尹素问露出了笑容。这些天两人一路走来,满心只知道她是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绝不能就这样任她弃命不顾或是葬身兽口,他从未思考过自身的安危。

    遭逢此难,他本已要顺应天意,反而是她临危不乱,不惜以身犯险于猛兽口下救了自己一命。被熊掌划破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着,急速的奔跑下热血不停渗出,遇风而凉。

    “你快些走吧,不用管我。前方就是下山的路,很安全。”心澈已经开始晕眩虚脱,却仍靠着树干的支撑强打精神跟尹素问说话。

    “拿着这个,走吧!”

    一块温热的玉佩塞到了尹素问手中,细看之下正是张少卿赠与她的那半块双鸾佩,那块本应该粉碎于熊掌之下的玉佩。

    “见你一路拼死护着它,想来应该很重要。”

    他从不晓人间的情事,只是不愿意而非不懂得。山中初见,这半块玉佩对尹素问的意义他早已心知肚明。

    “抱歉,弄脏了一些。”

    那玉佩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熊口夺玉对于已经受伤的心澈来说并不容易。若不是为了抢回这半块玉佩,以他的功力即使不能力敌也绝不会轻易被伤得这么重。他虽只字未提,尹素问心里却明白得很。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

    玉佩染血,尹素问一下子就慌了,心澈怎么会受伤?在她心中,云居寺的心澈师父是那个可以随时救人于水火无所不能的金刚罗汉。他绝不能有事,否则自己一定会愧疚而死。

    "没有,那不是我的血!"

    尹素问着急要查看伤势却被心澈一手强硬地阻拦。他只护着心口不肯放手,不愿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面对尹素问的时候。

    任凭她怎么坚持,他都只说自己没事,尹素问只能堪堪着急。虽未看到伤口,却在拉扯间看见了另一幕让她终生难忘的画面——心澈的胸口处赫然映着一朵正在绽放的佛心莲。

    准确地说那本是一个绯红色莲花形状的胎记,只是印记深刻、颜色鲜艳、花叶完整,带着受伤的点点血迹乍一看上去,简直栩栩如生如同新鲜生长上去的一般。

    "莲花胎记?你竟也有一个红色的莲花胎记?!"

    尹素问异常震惊,她不敢相信,在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僧人身上竟会有一个与自己后心处极度相像的莲花胎记!隐约看到那胎记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忽然就空白一片,明明想到了些什么却又转瞬即逝无法捉摸。

    回忆起几日相处的细节,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在割肉疗伤的那一晚,心澈在见到自己伤口的时刻会有瞬间的颤抖和犹豫;为什么,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催促着自己快些离开却又在身后放心不下地紧紧相随;为什么,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为什么,他拼死护着胸口决计不肯让自己看一眼那伤口。显然,他早已注意到了这个莲花胎记的存在,而这个存在又太过巧合。

    "月色昏暗,只凭萤光点点,施主怕是看错了,并没有什么莲花胎记!”

    尹素问的手还未伸过来就被心澈猛地拂袖甩开。

    "天色已晚,施主自行离去吧!"

    他的眉头紧皱,勉力坚持着向前多走了几步,与尹素问隔开了一段距离。

    "走吧,走吧。"

    他在心里默念着,希望尹素问能快些离开。失血过多已经让他的强撑无恙就要假装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尹素问确认那枚莲花胎记!

    她看到的没错,两人的胎记不论从形态还是颜色上都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尹素问的胎记长在后心,且整体印记要略微小一些。

    很小的时候,心澈总是会好奇地询问老方丈,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有这奇怪的印记,可方丈从不回答,只看着他微微叹气。慢慢长大,他成为了云居寺内仅次于方丈的大德高僧,他走过很多的路和桥,见识过很多人和风景,早早领悟了便不再那么执着好奇了。

    这印记日深,他只告诉自己:参不透、悟不了、挡不住的就是宿命,而他的命应该是佛。

    但是,在为尹素问疗伤的那晚,一切都变了。当她衣衫褪尽,当那莲花印记猛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原本沉如古井的心瞬间被激起了千层浪,激浪汹涌,险些将他淹没。

    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与尹素问的偶遇,与尹素问相互辉映的胎记,与尹素问的同生共死都只是一场场镜花水月的巧合罢了。他不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想知道这巧合的由来,他一直这样说服着自己。不论是可能出现的血缘或孽缘,他都做好了不闻不问的打算,所以才会抵死不肯让她看见心口的胎记,如同狠心拒绝了一场因果纠缠。
正文 第十五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3)
    坚持背对着尹素问而立良久,并没有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反而传来了隐隐的啜泣。

    “抱歉,贫僧方才一时鲁莽得罪,并非有意而为,施主莫要怪罪!阿弥陀佛!”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态度将她吓哭了,又赶忙道起歉来。

    月亮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在四周飞舞着,尹素问的几缕长发被风吹起,轻轻扬起。她只定定地站着望向心澈,眼睛里是月亮的光辉,泪滴却点点滑落。

    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到底是因为对于心澈有了太多的愧疚还是因为方才被他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而不安,亦或是没来由得只想将这许久所受的委屈都统统哭了出来。

    看她也不说话而眼泪不停地流,满腹委屈的神色,心澈终究是不忍心的。

    “别哭了,伤眼睛!”

    回身拍拍她的头,像是在哄一个丢了糖果的孩子。而她,却破涕为笑。

    “师父莫怪,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山风太大迷晃了眼睛。师父你不要着急,素问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受伤,怕你会有事!”

    “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的脸上有笑容,夜风里的手亦是温暖的,像是一位失散许久终于归来的亲人。

    尹素问抽噎着眨眨眼泪,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心澈一定要隐藏那个相似的胎记,但当见到他终于重新微笑之后,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只要他并未受伤,还好好活着,足矣。

    “走吧,很晚了。”

    “那,你怎么办?”

    “这就回寺里去,和你是相反的方向。”

    “喏,你的刀!”

    小心翼翼地从身侧取出那把黄金宝刀,尹素问满脸欣喜地将它还给心澈。

    “方才多亏了它才顺利击退那怪物。这刀黄金为柄、七色宝石镶嵌,做工技艺精巧少见。师父虽是僧人却与它寸步不离,想来定不是寻常之物,所以替你寻了回来。”

    尹素问自知,自相识以来便欠了心澈太多。看见这刀对他颇为重要却为了给自己夺回玉佩时险些被人熊所毁,除了尽力替他寻回之外,实在是无以为报。

    “施主留着傍身吧,如你所说,一介僧人留着它也许并不合适。它虽未伤过人,但用来防身也是足够的。”

    心澈的眼光至刀身而过,有些许的留恋。那虽是师父留给自己唯一的信物,此刻用来救助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他从来都刻意保留着一段空白,太浓烈的情感会是心魔。

    风雪虽起却并没能挡住林中忽然出现的一阵悉索之声,尹素问率先惊起,一个箭步上前撑开双臂挡在心澈面前,向着黑暗之中抖动愈发强烈的荒草丛斥到。

    “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她是害怕的,害怕此时再有什么嗜血猛兽出没。方才的人熊大战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连此刻站着的腿都有些瑟瑟发抖,但心澈现下受了如此重伤,需要她挺身而出。

    话音才落,荒草后就安静下来,仿佛是听懂了尹素问的问话。片刻之后一顶暗色的毡帽自草丛中缓缓探出,一个壮硕的人影自黑暗中朝着两人缓缓走来。

    来人五短身材体型却很是健壮,身着蓑衣背架弓箭,腰间鼓鼓囊囊系着不少布袋脚步却平稳有力,深雪之地行走并不费力。

    待走近月光之下,尹素问才发现对方满面的络腮胡须之中竟掩藏着一条形状狰狞的疤痕,直蜿蜒至耳后占据了大半张面孔,在这血腥味浓重的暗夜里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

    “站住,莫要再往前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前来的虽不再是林间猛兽,她却依然担心是否是暴露了行迹将巡山捉她的府兵招了出来,故而仍是一副戒备防御的模样。

    “哈哈,没想到这大雪封山的老林子里除了老子以外倒还真的有人。也亏的你们机灵,没被那大人熊给一口吞喽!”

    来人见着尹素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仅很不在意,反而在靠近两人的树下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腰间的包袱被随意一解仍在了一旁,只留了半皮囊的烧酒在手中。仰头闷声灌了几口酒之后才咂咂嘴朝着尹素问嚷道。

    “这大冷的天啊就是得有几口烧刀子才来得舒畅。行了行了,小娘们你消停些吧,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你那紧张的样子不累我都看着累,难道刚才的人熊还没把你们给折腾够?”

    “你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方才遇见了人熊?”

    “呵,我怎么知道?方才那畜生嘴里的半只箭头可是老子亲手插进去的!只是没料到那玩意一阵发狂,还没完全发力呢就被甩进了一个河谷暗道里,否则再来几下子它早就是老子的囊中之物了,哪还轮得到你们几个逞英雄。”

    来人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地埋怨,尹素问反倒放下心来。这人虽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嘴巴也粗野得很,但身份并没有什么可疑,人也不算坏,那散落一地的猎物也算是有力的身份证明了。

    “这么说,你是这山中的猎户了?”

    “那是,你去上原府的猎户家问问,哪个不知道我屠老大名号的。”

    见对方身上脸上确实有多处擦伤,倒像是刚刚搏斗过的样子。回头再看一眼心澈,见他也点点头,尹素问这才放心地扶了他倚树而坐,又从破碎的包袱里找了小半竹筒的清水喂他喝下。

    “那敢问屠大哥,此地距离云居寺还有多远?”

    “云居寺?远着呢,那寺庙是在山顶而此处才是山腰,还有大半山路得走呢。唉,原来是个和尚啊。”

    屠老大朝着两人的位置凑了凑,仔细辨认了树下那体力不支的人,半晌才一拍脑门喊道。

    “哎呀,这不是云居寺的心澈大师吗?咋个会在这,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个小姑娘也是,咋不早说是心澈师父受伤了!”

    没想到这山间猎户竟与心澈相识,尹素问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已经被壮硕的屠老大给推开。见他迅速从皮袋子里拿了好些草药和棉布出来为心澈治伤止血,她便没再阻止,只在一旁协助打着下手。

    “师父心口处的伤正是被方才那人熊抓伤的,伤口怕是很深,屠大哥您要多上些药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这女人就是麻烦。我当然知道这是熊掌抓伤的,这林子里还没有我屠老大治不了的伤,只要师父他还有口气在保准能好,过几天就没事了,放心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你们遇见的这只才是个刚成年的小熊,要是遇上一头上了年岁的不用说你们武力敌不过了,单那一只爪子上就有陈年累月攒的土毒了,那要是被挠上一下子可就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跟你说吧,这些山里的玩意日子久了就都成精了,凶的很呢······”

    尹素问暗暗失笑,这猎户也算是个热心肠的有趣人,嘴上说着嫌弃女人麻烦,自己说起话来却是自言自语个喋喋不休,那好笑的模样连带着让心澈都轻松了不少。

    三人交谈之中才知道,这屠老大是山林里土生土长的猎户,家里祖辈打猎自然有些本事。东皇山深处常年猛兽出没,整个上原府的猎户里除了他也几乎没有人敢在夜里还留在这林子里的。

    三年前屠老大带着自家小儿子进山之时不巧遇上了那人熊,孩子一时吓得跑不动了而他单枪匹马又难顾周全,若不是遇上了开山挖矿的府兵,父子二人差点就直接葬身熊口了,不过那孩子虽保住了命却也舍了一条腿。屠家世代单传,儿子瘸了条腿,脾气暴躁的屠老大是决不能善罢甘休的,此番他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要来杀熊取胆一报前仇的,却又偏偏一时失手,而这熊又恰巧被心澈二人遇见。

    听闻屠老大的故事,尹素问也终于明白了他对于心澈的帮助是如何的发自内心。当年他们父子二人被袭,若不是在下山的路上遇上云游归来的心澈及时医治,那孩子即便舍了一条腿也是断然不能活命的。

    “好了,小姑娘你也不用再发愁。我屠老大办事你放心,别的不敢说,把师父安全送回寺里还是敢拍胸脯保证的。这里离下山的官道不远,你上了官道之后也就安全了,你只管直着走出这片林子就是了。”

    也不知疗伤的时候心澈是悄悄和那屠老大说了些什么,才一收拾妥当,两人就一起齐齐催着尹素问快些离开。

    “尹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吧,贫僧这里有屠施主照应着不会有问题的。”

    尹素问神色复杂,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他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尹素问自知并不能说服他,终于还是郑重地拜别之后转身离开。

    几步开外,隐隐有心澈的声音传来。

    “重生不易,要好好活着。”
正文 第十六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一夜奔波,待到晨曦之时已见到了山脚下农户人家的袅袅炊烟。尹素问一时心中恍然,虽然平安下山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方。那半块双鸾佩被她一路握在掌心,山风冰凉玉佩却是热的,如同她此刻备受煎熬和纠结的心情。

    回想起昨夜那人熊袭来的瞬间,她第一时间想要保护和担心的竟然会是这半块玉佩是否安然而不是自己的生死。张少卿,这个曾让她心心念念一梦十年的名字终究变成了她的劫难。

    哪怕只是一块能代表张家的玉佩,在尹素问这里都是极致珍贵的,珍贵到她愿意不惜性命去维护。可惜,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不计代价地付出是否值得,而那个被深深爱着的人又是否会心疼怜惜。

    “还想着见他一面是吗?”

    望着手中半块玉佩无奈自嘲地笑笑,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默念。

    “相见不如不见,尹素问,就此放手吧。”

    所谓的执迷不悟就是这样吧,饮鸩止渴却死不悔改,明知死路一条仍堕落得心甘情愿,那明明是伤害自己至深的人,却怎么都舍不得、忘不掉。

    “姑娘请留步,敢问可是尹家小姐?”

    尹素问发愣间隙并未注意三人一队的军士已经巡至自己身边。

    “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她匆匆要走却被三柄钢刀同时拦住了去路,显然她的闪烁其词已经引起了三人的怀疑。

    “各位军爷这是何意,光天化日之下莫非还要强抢民女不成?”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并没有接尹素问的话茬,只走上前来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将随身的一枚画轴打开,仔细比对之后方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请尹大小姐莫要为难小的吧,上原府现下全城戒严,小姐即便下了山也是决计出不了城的!”

    确认了尹素问身份的三名军士同时半跪着向她行礼,嘴上好言相劝,说话的语气却并不客气,手中的钢刀也并未入鞘。显然,若此时的她决意要走,也定免不了一番缠斗。

    “罢了,都起来吧。”

    暗叹一口气,无法脱身的尹素问只能先稳住局面待稍后有机会再作打算。

    “你们可是府尹大人派来的?他老人家有否安排你们要将我带至何处?”

    “回小姐,尹大人所派的人马都在南山搜寻,此处军士乃是宰相府张公子所遣。奉公子之令,一旦寻得小姐定要马上回报,所以还要烦请尹小姐与我等走上一趟了。”

    “张府?呵,竟然是张少卿的人。”

    尹素问忽然觉得好笑,看着眼下的情景,仿佛这一切从头至尾都不过一场闹剧,而她则与那些戏文中一哭二闹三上吊,离家出走想尽了办法想要博得男子倾心关注的悲惨怨妇没什么区别。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她逃了,也气了,却终究逃不出张少卿的掌心。

    思及此处,尹素问还是点点头应允,示意军士在前方带路,而那条路正是通往张家宰相府的。

    整整十年,她习惯了依靠、仰视甚至是卑微地崇拜那个男人,将他奉若神明,待他之重如溺水之人手中的最后一块救命浮板。漫长的日子里,她最擅长的就是默默地想念和等待,总以为任凭狂风暴雨,于万千人之中只要有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足矣。哪怕是现在,死而后生的她竟没有足够的勇气能挥刀断情,仍怀揣着这荒唐的愿望——想着要见他一面。

    十年太久,久到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从东皇山到张府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她却偏觉时间过得太快,紧张地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由张府专门的隐秘通道进入内院,穿过池塘,远远便看见了一片灿若朝霞的花海,在这银装素裹的隆冬时节分外耀眼。

    自当年两人私定终身之日,张少卿便照着尹府桃林的模样在自己的别院里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园子。不仅重金移植来了江南的名贵花种甚至还找了西域的术师将品种做了改良,让这三月的桃花在隆冬也能开得灿烂。

    护送之人在桃林入口处就自行退下了。这是纪念她爱情的专属地方,她比任何人都熟悉。

    张府的桃林有专人日夜精心打理,现在看起来比尹府桃花全盛的时候还要更繁盛漂亮些。沿着曲折蜿蜒小路慢慢走进了桃林深处,每一处都是昔日熟悉的模样,每一眼都是满满的回忆。

    十年前,她只无意地说了句‘尹府的桃花林里怕是住着个神秘的仙子,这样的美也是别处林子学不来的’,张少卿便不仅开出了这个一模一样的园子还让术士专门在这里布置了合和八卦阵阻拦外人进入,笑着说要将他的素问仙子一辈子困在自己的桃花林里。蓊郁的花香中回想起这样历历的往事竟只剩了苦笑和无奈。

    前方的最后一部分阵法是三条交织的小路,只有最右边的一条才是通往树林深处的正确路线。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的这条小路边,所有的树枝上都密密麻麻拴着红色的布条,每一张布条上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墨痕字迹。

    "素素,你在哪?"

    "素素,我错了!"

    "素素,回来吧!"

    "素素,我想你!"

    ······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就像是自她离开的每一天,张少卿都会在这等着,声声唤着她回来。

    尹素问一路走一路看着,心酸到不能自已,何必当初呢。她忽然有些迷惑了,这林子里的张少卿明明还是那个体贴温柔深情未改的男子,还是那个说着“只此一生只此一人”的情郎,好端端的两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般地步了呢。

    她的心里仿佛正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劝说着“素素,不要再走了,你怎么舍得?”,眼见着自己就要缴械投降之时却又马上有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迸发出来,“尹素问,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吗?早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一瞬间,往昔所有的画面如洪水般全都涌入了脑海中,张少卿与她执手相看两不厌的温柔,张少卿与花盈盈裸身嬉戏的浪荡画面全部混乱重叠。所有的场景纷至沓来,如澎湃汹涌的巨浪一下下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眼看就要溃不成军。
正文 第十七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2)
    "素素,素素是你回来了吗?"

    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才一抬头便看见张少卿,那个让她日思夜想险些就要夺走她全部灵魂的男人。

    远远望着他顾不得醉酒的颠倒步伐,踉跄着向自己奔来,惊起了一地的落英缤纷。

    他的手冰凉,没有束发,长衫半开,带着一身的酒气将她深深搂入了怀中。搂的那样紧,由不得人挣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声音嘶哑,一直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尹素问的脖颈处是有滚烫的呼吸和泪滴落下。

    “素素,我从未这么害怕过。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所以在那山间的许多树上和这林子里都系了红绸,你若看见,就一定能找得到我了!”

    这个原本风神俊朗的男人为了自己憔悴至此,这个原本雄心壮志的男人泪流满面地像个单纯的孩子,尹素问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忍心的。

    她想伸手回抱着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还是不能成音。她多害怕自己一旦张口便会泣不成声,只能剩了神色疲倦木然,由着他抱了许久也并未说话。

    月朗星稀的晚上,那片似曾相识的桃林里,还是一样的男女,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素素,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是受伤了吗?!快让我看看!”

    见她脸上还带着血迹伤痕,张少卿以为她定是在外遇险受了伤,拉起手来想要仔细查看却冷不防地被甩了开来。

    “没事,只是太累了。”

    尹素问也没想到,再见张少卿,自己竟会下意识地有如此不适反应,那个曾经无比留恋和向往的怀抱竟让她开始排斥躲避。

    人们总说,若还有情破镜亦能重圆,却总是刻意不去想那镜上残留的裂痕是永远都无法抹去了。

    张少卿脸色讪讪,他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尹素问此刻的内心变化,只是假装视而不见罢了。他自信,只要她的人回来了,总是会有办法哄得她开心的。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硬是握住了尹素问的指尖,触到她手心的半块玉佩时又喜极而涕。

    “一定不要再走了,我想你,你是知道的。”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诉说相思之情。一如十年之间,尹素问总是爱伏在他的膝头撒着娇。

    “少卿,一定不要离开。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尹素问负气离开,他曾发了疯似得找她,却也在内心深处坚信她一定会回来。相识十年,一点点看着她从一个生无可恋、倔强独立的刺猬慢慢变得有所期待、有所依赖。张少卿太明白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的重要性,所以才会过于自负地为所欲为,直到对方离开的那一刻又猛然发现,泥足深陷的不只是尹素问一个人。

    爱原来是会相互沾染的,一见倾心、一语成箴,竟不是妄言。他不曾说爱,却自诩最是懂得爱。

    望着张少卿眼角的泪光,尹素问心中还是微微有所动容。

    “听搜山的军士说你病了,可有好些。”

    “我是病了,自你走后便病得茶饭不思,病得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一个,眼看就要不省人事不知生死。幸好你回来了,你能回来我的病便一下子全都好了。”

    眼前的张少卿虚弱憔悴,眉眼温柔得让人心动。

    伸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尹素问不自觉地仍是满眼心疼。自己头上还有未好的伤疤,身上还有深浅的伤痕,却在听说了张少卿一夜病倒之后就忍不住关心,真真是无可救药。

    “素素,我已真心知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之前的事······”

    “别再说了!”

    张少卿的解释未完却被尹素问打断,不是不想听只是不敢再听。关于那天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回忆都会有噬心之痛,

    “再给我些时间吧。”

    她只能这么说。

    走不得便只能留下来。曾经多年,她总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孤独久了便习惯了,以为一辈子都应该是这样的。直到遇见张少卿时才惊觉,自己心中原来有一团火,路过的人都只看到烟,她以为,他是可以看到那团火并愿意和自己一起燃烧的。

    可现在,尹素问只觉得这许多年来,她是犯了两个极大的错误——相信真爱一定是永远的;相信自己一定是坚强的。事实上,真正的她软弱得很,而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爱,也从没有什么永远。

    陪张少卿在桃林中坐了整个晚上,尹素问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听他絮絮地说着从前的事——那些她全部都记得的甜蜜往事,不同的是,以前总是她说给他听的。

    那时候,张少卿的话不多,总是微微笑着听她撒娇或埋怨,埋怨他为什么总很少与自己说一些体己的话,为什么总是淡淡的。现在的她才终于明白,总归是不够爱的吧。不够爱,所以不能全心全意。原来,那十年间最大的谎言不是别人给的,反而是自欺欺人,总是骗着自己说“他一定是爱我的”。

    既已到过张府,那尹家是必须要回去了。拒绝了张少卿再三要亲自护送的请求,尹素问坚持要自己走回家去。心澈曾说过,该来的终会来,避无可避,她并不害怕可能到来的任何责罚。

    下山的路上她就曾预想过一切可能要到来的风暴,张家、尹府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安全巷避风港,她已一败涂地至此,再没有什么好害怕或失去的了。

    眼前由张府归家的路,每一条大街小巷她都曾走过无数遍。那时候她总是顶着被父亲发现会重罚的风险,顶着被世人鄙夷为“夜奔女”的名号一次次偷着奔向他的怀抱。不为别的,哪怕只能多看他一眼也好。现在走来,只剩一路难过。

    她想见的已经见过了,却再没有满心欢喜,好像他们都错了:尹素问以为的那一场此生唯一的真爱挚恋,实则也不过尔尔;张少卿以为自己不过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普通错误,却彻底改变了两人的轨迹。原来,他们以为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只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正文 第十八章 如何归去
    “大小姐?你回来了?”

    “闭嘴!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弃女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为避人耳目,尹素问特意选了绕城的小巷子回府,不想还是与一个不愿看见的人不期而遇。

    眼前正在呵斥丫鬟的人正是尹素问同父异母的妹妹——尹府二小姐,尹萱萱。

    她嘴上在呵斥着自己的丫鬟,眼神却毫无善意只盯着尹素问看,丫鬟提着暖炉食盒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妆容精致的尹萱萱今日特意穿了崭新的缎面襦裙,本是抄了小路赶着去探望什么人,却恰与归来的尹素问相遇。

    此时的尹她一袭火红衣衫,本是颇俊俏的样貌却因为一身的珠翠环绕和颐指气使的模样而显得恶俗了不少。

    尹素问不自觉地眉头一皱,暗道麻烦。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近年来在府中作威作福没少给她难堪,甚至连一些对自己略微好点的仆从下人都会遭到这跋扈小姐的苛待。久而久之,尹家长女失宠而刁蛮小女儿独宠的消息倒是满城皆知了。

    对尹萱萱从无好感,尹素问只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就要离去,转身瞬间却被一个急冲过来的红色身影猛地一撞,险些摔倒在地。

    “哎呦喂,这是谁啊,怎么走路不长眼睛,撞到本小姐你担待得起吗?”

    明明是率先挑衅却一脸无辜,尹萱萱在看到自己这一撞差点就要得逞时不禁强忍笑意,表面上还佯装出一脸的惊讶。

    “呦,我还当是谁这么大胆!这不是我们尹府的大小姐吗?不对不对,不是尹大小姐,应该是‘张尹氏’。也不对,你可是才被抛弃没多久的弃妇,按说也不能算是张家的人。这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你呢,真是叫人为难!”

    没等尹素问说话,尹萱萱的一顿抢白倒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尖细的下巴高高扬起,脸上的神色半是挑衅半是讥讽。

    "你应该称呼我为长姐。"

    拍拍身上的灰尘,尹素问的回答很淡然,没有丝毫被激怒的神色,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所作所为。末了,反倒是一句“长姐”的提醒让一旁失算了的尹萱萱窘得一下子涨红了脸。

    "哼,也是,你确实是比我老了不少,这长姐倒也当得起。不过长姐啊,不是我这个做妹妹的非要埋怨你。"

    说话间尹萱萱自绕着尹素问上下打量着,边摇头边啧啧叹息。

    "说来你好歹也是堂堂尹府的长女,平日里与那张家少爷做得一些夜奔苟且之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你多少也要收敛些。此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仅仅是上原府的人们以后要戳着尹府的脊梁骨,怕是整个大离国的百姓都要笑话尹家的丑事了!"

    与张少卿有关的事情在尹素问心里都是个说不得,尹萱萱却偏偏要拿这个来下刀。

    拳头紧紧攥起的同时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尹素问本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现下却因着对方喋喋不休的一再刺激而控制愈难,愤怒终瞬间就要被点燃。

    往事不可追,“夜奔女”的名声不好听她怎会不知,尹老爷从来强硬地反对她又怎会不晓,堂堂尹府大小姐生生在坊间被传作是与人隔墙幽会、夜半私奔的浪荡女。

    可惜,从没有人知道,那个上原府的尹素问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爱得太辛苦。那一次次悖逆父命执意外出只是为了能在廊桥之外远远地望一眼自己的心上人,那一次次雪夜奔徙也不过是为了能赶在张少卿上朝之前送他暖手的围炉,得他一句心疼的安慰。他是她心尖上的人,哪怕不够主动、不够体贴都没关系。因着这一份爱,尹素问只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变得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哪怕是爱错了,也由不得别人随意拿来调笑讥讽。

    “你若少在外头煽风点火嚼舌根,尹府也不至太过丢人。有时间撒泼欺人不如去多读点书。”

    “你!你竟敢骂我?看我不告诉爹爹去!”

    许多年来,尹素问息事宁人惯了,所有人便都觉得这个失宠的大小姐是好欺负的。尹萱萱万万没想到今日才一遇见满身狼狈的她,自己却一反常态地丝毫便宜没占到,反而还接连两次遭了奚落,怒从中来直接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朝尹素问扇来。

    “书读得少,功夫也差。”

    轻松制住尹萱萱的手臂,尹素问的脸上第一次有轻蔑的神色。

    她懒得与这个所谓的妹妹计较,却不代表一辈子都要如此忍辱。更何况如今的她似乎已经大不一样了,自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这条命是那个好心的僧人硬救回来的,他说过要好好活着。

    “你放手!快放手!”

    尹萱萱一击未中却先被人制住,手腕上疼痛不已,心中一时气急,伤人的话更是脱口而出。

    “哼,尹素问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是一介弃妇而已!上杆子倒贴男人还被抛弃,也真是够给你亲娘丢脸的!”

    话音未落,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宏亮的巴掌声,尹萱萱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五指掌印。

    尹素问这一巴掌打得痛快,脸上怒容仍未散去,狠狠捏着对方手臂也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这尹萱萱先是提及张少卿不算,此刻居然还敢对她去世的娘亲出言不逊,决不能再忍!

    “这一巴掌是替我娘、南珠以及所有被你欺辱过的人所打。奉劝你以后口中积德、多行善事,否则迟早自食恶果!”

    “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尹萱萱满眼的震惊,这个尹素问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冷淡好欺的尹府大小姐还是同一个人吗?虽已觉得此番归来的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且有府中旁人在场的情况下掌箍自己!

    府内人都知道尹素问冷淡避世惯了,即使吃了亏也全都不了了之,再加上尹萱萱背后还有府中母亲撑腰,而尹老爷明显要更宠爱二房一些,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常来挑衅。

    不过这次的她显然预料错了,尹素问不光很干脆地扬了她一个巴掌,下一个瞬间更是一步逼近她身侧,腰间的黄金刀直接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尹萱萱,话我只说一次。劝你最好听我的劝告,好好收敛你的言行。若还有下次,还报你的就不只是巴掌这么简单了,明白吗?"

    锋利森然的弯刀架在尹萱萱纤细的脖颈上,寒光刀刃紧贴着她的皮肤却恰到好处并没有划破,刀柄处的黄金宝石折射的阳光很是刺眼。

    "大小姐,大小姐,万万不可啊!会出大事的!"

    一旁的小丫鬟才从一连串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她同样没有料到眼前的情形会如此急转直下,见尹素问毫不犹豫地亮出了弯刀之时更吓得魂不附体,嘭的一声跪倒在地,拽着她的衣角一个劲地哀求。

    此时的尹素问毫不理会身旁哭求的人,只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神色平淡,分外凌厉的眼神之中一丝冰蓝色一闪而过,直接将刀下的人吓得身如筛糠。

    尹萱萱虽一贯蛮横却很是惜命,如此情形早已出乎她所料,她只觉得这刀锋横亘的感觉太过恐怖,面对尹素问的教训也不敢再有任何辩驳只吓得木然点点头,待对方甩手离去之后才惊惧交加哭了起来。

    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气,顾不得找人报仇,尹萱萱一路哭着奔向了张府,只一心想着向张少卿诉苦。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如此憎恨那个长姐,大半都是因为这多年来是她强占了张少卿所有的爱意和关怀罢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情只一字,皆有心伤
    "少卿哥哥,有人欺负我!"

    被管家引致书房,尹萱萱才一见到张少卿便啜泣着一头扎进他怀里,扭扭捏捏哭闹个不休。

    不着痕迹地将怀里人推开,张少卿一脸疲倦的神色。才刚送走尹素问,却因着她半冷不热的态度而倍感受挫,还未轻松片刻,此时却又来了一个让他更加头疼的女人。

    "胡说,这偌大的上原府竟还有人敢欺负尹二小姐,我倒不曾听说过。若真有这样的人你便直接告诉柳侍卫,他自会处理好的。"

    "人家不依,人家不依嘛!"

    不满意张少卿推脱默然的态度,尹萱萱只任性地拽着他的衣袖闹脾气。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同气连枝的!她回来了,仗着有你撑腰便打了我甚至还敢拿刀子来威胁我,现下你还要帮着她一起来欺负我是不是!是不是!"

    "回来?素素?莫非你已经见过素素了?她可有回家?是否安好?"

    听得尹萱萱的口气倒像是已经见过了尹素问,张少卿忽然就热情起来,抓着她胳膊问东问西。

    "我不晓得,你不要来问我!"

    尹萱萱气他一提尹素问态度就变化如此迅速,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耍赖不肯理他。

    人虽赌气坐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尹萱萱自认外貌出挑,又有尹府做靠山,多年来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公子哥数不胜数,可她却从不肯多看一眼,反而总是放下小姐身段前后围着张少卿打转。对于张少卿,她自信不比尹素问爱的少,却始终得不到这个男人一点点的垂青。

    “好了,别再哭了,哭久了眼睛会肿的。你不是最在意容貌的吗?”

    递上手帕,张少卿隐藏起面上的不悦又柔声哄到,

    "萱萱不哭了,跟少卿哥哥说说看,是怎么受的欺负?"

    巾帕是张少卿的私人物品,上面还留有他衣襟的熏香,尹萱萱的情绪这才稍微缓和,抬眼看他确有关切的神色和亲切的笑意,于是抽噎着将偶遇尹素问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当然,这其中凡是自己理亏的地方一概歪曲或略过,而将尹素问彻底形容作了一个狠心暴戾的坏人。

    “哦?素素竟会与你动武还动了刀?”

    “当然了,我堂堂尹府二小姐莫非还会随意编一个什么借口来诬陷她不成。况且小桃红也是在场的,你若不信随意叫了她进来询问便是了。”

    又是一阵委屈的啜泣,张少卿也不说话,由她哭了一阵。

    "不过,说来也挺奇怪的",悄悄将张少卿的巾帕塞进了自己袖口,哭闹够了的尹萱萱无意间又嘟囔了这一句。

    "哦?怎么个怪法?"

    "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跟以前的她好像大不一样了!"

    "是吗?"

    张少卿嘴上问着‘是吗’,心中却已经肯定,看来尹素问的异常并不只是自己多心才感觉到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定是此次气而出走伤身又伤心,这才性情大变,心中懊悔之际不免又多了几分想要补偿的心意。

    "少卿哥哥,你还好吗?怎么好好的又要叹气?莫非还在为那个弃女担心?你不是都已经不喜欢她、不要她了吗?!"

    尹萱萱越说越激动,才止住的眼泪眼看又要决堤。

    张少卿略显不耐地揉揉眉头,沉声道,

    "不要一口一个弃女,她是你的姐姐。况且,我也从未说过要抛弃她。"

    "什么姐姐,我和娘亲从来没认过她!就是多亏了她这个好姐姐分走了爹爹全部的关注!就是因为这个好姐姐,才,才······"

    说至激动处,尹萱萱半是焦虑半是羞涩地望一眼张少卿,咬紧嘴唇吞吞吐吐着。

    "才将你从我身边抢了去!"

    "我从来不是你的,何来抢走一说!"

    张少卿很是无奈,许多年来这刁蛮任性的尹二小姐总是时刻不离地粘着自己,小小的心思早被他看透,可惜纵使她再金贵娇艳却总是入不了自己的眼睛。

    他自诩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一向风流,但唯独一条便是绝不动情——对付这些多有纠缠的花草蜂蝶他本自有一套办法的,可对尹萱萱他却实在为难。

    她的反复纠缠让张少卿避之不及又惹之不起,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起初是因为尹老爷的身份摆着,不便与她撕破脸,到后来则是因为与尹素问多少生了情意,怎么算来也还是沾亲带故,总不能强硬拒绝闹得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便一直拖着,没想到一再犹豫,反而让她生出了更多幻想,愈发纠缠不休了。

    “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我不爱听。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府去吧,会有侍卫送你。”

    见着张少卿面色确实不善,尹萱萱心中虽猛地一沉,口气上却和缓了许多。

    “少卿哥哥,你真的要这样狠心吗?”

    此刻,张少卿面前的她没有了刁钻刻薄和飞扬跋扈,只仰着梨花带雨的小脸痴痴地望着他,

    “我也一直都喜欢着你的,喜欢了这么久!我对你的感情一点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只会更多,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少卿哥哥,从你十年前第一次来尹府我便喜欢你了。还记得那天,你白衣玉带、神采奕奕,带着满身的光彩。你陪着父亲们在大厅议事之时我就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看着你抬手喝茶、微微浅笑,直到你中途退场我还一路跟着想与你说句话谁知却转眼寻不到了踪影,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着急,从未有过的着急。"

    尹萱萱的脸上难得有如此宁静喜悦的神采,眼中仿佛含着春水,不可遏制地陷入一段隔世经年的回忆里

    "我几乎找遍了整个府邸,还好终在花园深处遇见了你,不知你为何笑得那么开心却也跟着没来由地欢喜。还好终于与你说着了话,我说,‘小哥哥,你要记得,我叫尹萱萱’。"

    此时此刻的尹萱萱是动人的,纵是无所谓如张少卿也再不忍说些重话,只能长长叹息。

    "萱萱,感情的事从来要两厢情愿,多年来我只把你当作小妹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等有一天遇到真正值得你爱慕的人,你未来的夫君,自然就懂了。况且,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你的姐夫,这样的荒唐就此打住吧!"

    "姐夫?!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张少卿的手被她紧紧攥住,几次尝试却无法挣脱。

    "少卿哥哥,你看看我,我是萱萱,是一直爱着你的萱萱,不是什么妹妹!不要娶尹素问!不要!我这么爱你,爱到可以容忍你身边有其他的女人。什么花盈盈、草盈盈都可以,只要不是她,怎么样都可以!”

    她满怀希冀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俊朗不凡,却满眼冰凉。

    “对了,你还曾送过我一个母亲给的香囊,你对我还是有一点情谊的是不是?你看,你看,我到现在还留着!"

    精致的香绸帕子里包着一枚小小的香囊,年光日久,上面的颜色已经全然黯淡,但香穗整齐、边角完好,丝毫没有磨损痕迹,显然是长久细心呵护的结果。香囊虽小却看得出用料、做工非常精致,其上正反双绣着一个红色的“張”字。

    张少卿早不记得什么时候与尹萱萱有过这样的见面,直到她拿出这个香囊,才恍然记起。原来自己初到尹府的那一次,不仅在桃花林里见到了尹素问,离开之际竟还遇见了另一个女子。而当年那个含羞带怯、懵懂单纯的小女孩却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萱萱,当时年少赠你香囊只不过一时起意,并不代表什么。虽是母亲赠与我和家妹之物,却因香囊是女子色彩款式,我戴着多有不便。另外,家妹恰好也叫翾翾,与你之名虽不同字却是同音,想来当时也是觉得有缘所以才会将香囊转赠与你。无心之举却让你误会至此,实在不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只是被尹素问迷了双眼才会这样说!我不听也不信!”

    张少卿想再说些什么来解释却张嘴无言,只能看着她远远跑了出去,绯红的背影很快隐没在黑夜里。

    “石伯,派柳侍卫护送尹二小姐回府。另外,从此以后她若再来,闭门谢客吧。”
正文 第二十章 怒其不争(1)
    暗夜中的尹府灯火点点,朱红色的大门被硕大的灯笼映照着透出诡异的光,连带着门前的石狮脸上都有了莫名的恐怖感。

    尹素问深吸一口气,心下一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迈上了宽大的台阶。

    她已经在府门口徘徊了良久,能踏上这一步却着实不易。本是听从了心澈的教导,避无可避只有面对,可真走到了这大门前却觉得自己的身影单薄得可怜。“家”,多温暖的字眼,可她想到的只有心酸。

    大门轰然而开,映照着幽深的庭院,院中没有点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长廊尽头的主厅亮着灯,一切布置就好像只等她一个人回来了。

    摸黑穿过一段悠长昏暗的长廊,尹素问的脚步缓慢却坚定。刚走进厅内,一抬头便看见了端坐于堂前的尹老爷。

    尹元执掌上原府多年,如今已年过五旬,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形毫无萎靡之色,须间的白发也并不多,精神依旧颇为矍铄。

    堂上再无别人,着一身深色常服的尹元四平八稳地端坐于香案左侧的红木椅上,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或言语,只盯着一步步走近的尹素问,脸色难看得很。桌上的青瓷茶盏中再无一丝热气,茶已凉透,显然已等待多时。

    嘭的一声,尹素问重重跪于坚硬的地砖之上,动作是顺从的,表情依旧平静冷淡。不似以往的躲避,此刻的她明知道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却依旧坦然地迎着父亲的目光。

    沉默,良久的沉默。堂上燃着宁神清心香,尹家父女两人却谁都不能心中安宁。两人保持着这样奇怪对峙的方式,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前来更换茶水的小厮一时惶恐地将茶托摔碎打破了这局面,尹元才先开了口。

    “肯回来了?”

    “身为尹家子孙,自然是要回家的。”

    “难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香案上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印照在尹元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大起伏,依旧一副严肃漠然模样,只是说话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尹素问却知道,这显然已是他愤怒的征兆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

    “很好。罚,鞭刑二十,禁足半年闭门思过。”

    茶杯盖被尹元狠狠摔在桌上,瞬间粉碎。

    “你只记住一句,从今往后,若还知道自己姓尹就与那张家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与那人还有半分牵扯之际便是你与尹府恩断义绝之时。如此,族谱除名之后,你母亲的祭礼也再不用来了。”

    “母亲?!”

    尹素问的心瞬间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有尖锐的疼痛。她早知道,此次出走之后,父亲对于张少卿的坏印象只会有增无减,两人以后若还想再在一起只会难上加难,但却万万没想到父亲的愤怒竟会毫不留情到这一步。

    仙逝的母亲是尹素问心中最不可被侵犯触碰的一处,尹元自然是知道的,为了阻止她与张少卿再来往,竟不惜将赌注放在了自己的亡妻身上。

    “爹!”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称呼过面前这个男人,少有的见面之中总是几句简单的问答,从没有称呼。此刻,当两人又再一次对峙之时,当提到亡母之时,尹素问再坚持不下去,话音才落,眼中已盈满了泪水。

    “这许多年来,素问一直都不明白,张家到底与我尹家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张少卿又是做了怎样万恶不赦的事情让您非要与他如此势不两立,非要阻止我选择自己的人生?若爹爹您只是在乎门第脸面,那张家也是般配得起的,若是想要多少采纳礼钱他也是出得起的!”

    “给我住嘴!”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尹素问的脸上顿时浮起了殷红的掌印。

    这一巴掌的力道颇重,她的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而两人却同时愣住。

    至十年前尹元性情大变,虽对尹素问多有苛责,甚至不惜藤条鞭刑加以惩罚,却从来是背着所有人而为,倘若有第三者在场之时是绝不会对她有任何责难的,即便是每一次私下的责备与惩罚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掌掴之行。尹素问愣愣地跪着,脸上半是麻木冰冷半是烈火灼烧之痛,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的畏惧。

    “呵,终于动手了是吗?看来,父亲大人对我这个不孝女果然是痛恨得紧啊。”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脸上尽是自嘲的冷笑。尹元的眼中似闪过一丝不忍却又在瞬间隐去,整个人的气势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大半,噔噔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才重新稳住了身形,不再平静的神色中半是气恼半是痛惜。

    “不肖子孙啊!我尹元堂堂上原府府尹,难道已经穷困潦倒到要卖女儿的地步不成?什么门第、彩礼,为父在你眼中也就是如此而已吗?!”

    尹老爷是气急了的,他二十多年来倾尽心血培养的女儿,他不惜忍痛疏离只为培养至最优秀的女儿,不仅执意为了一个他完全看不上眼的陌生男人要与自己翻脸,更满心以为自己是一个如此恶毒势利的父亲。

    这恍惚十载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父慈女孝,他从不舍得训斥她,她从不舍得怨恨他。

    尹素问紧咬牙关不肯答话,她是一时急疯了才脱口而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出口伤人的言语让她心里有一丝丝愧疚,却因为满腔的怨恨和不满而不肯认错,这样倔强的性子倒是与尹元如出一辙。

    “好!你既然不愿说,那么就由为父来替你说!”

    尹元重新坐回红木椅内,抿了一口发凉的茶水,尽力克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指,眼中怒气不减。

    “你所要自己做主的人生就是为了一个毫不值得的男人与你的父亲对立为敌!你所心心念念、非他不嫁的男人就是一个徒有其表、风流成性、背着你与头牌娼妓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尹素问,可否告诉我,这就是你不顾失去一切都要得到的男人吗?!”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怒其不争(2)
    这一连串的责问,每一句都狠狠打在尹素问心尖上最痛的那一处,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父亲所言,每一句都是正确的。

    尹素问自跨进厅门的一刻就一直跪着,到此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锃亮的青石地面上印出的模糊人影单薄瘦弱,仿佛一阵冷风吹过就能将她带走。

    终于还是缓缓低下了倔强的头,她的身体有不可抑制的细微颤抖,滚圆的泪珠簌簌地击打着地面。那难过的模样,让尹元的心中隐隐作痛。

    倘若还是多年之前,他还是原来那个宽厚的慈父,见着眼前这一切怕是要心痛致死了吧。他应该要好好抱抱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劝说着:素素,爹的好女儿,不要哭!忘了他吧!有朝一日,他只会害死你的!

    “值不值得,是要由我自己来断定。旁人说的,自然都不能作数。”

    “你?!”

    尹元已然气得再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她终于应该服软了,却不想末了竟只等来了这样一句话。哪怕是错的,都要一错到底,不可救药。

    “不错,爹爹所言皆是事实,他确实不再是女儿当年心心念念所爱之人。但是,人是素问自己选的,认定十年从未后悔过,所以,这往后的十年、二十年里,不论是分是和都仍是素问一人之事。不管最后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素问一人承担,绝不后悔,一如当年!”

    她是尹素问,是上原府府尹的长女,更是一只为爱扑火的飞蛾,不求一个明白的结果,绝不回头。情之一字,如穿肠毒药,沾染即亡,却偏偏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甘愿饮鸩止渴。

    "好个‘一人之事,绝不后悔’!简直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来人!家法伺候!"

    尹元的愤怒在尹素问不肯悔改的目光注视下彻底爆发。

    熟悉的藤条鞭子很快被仆人端了出来,一起走来的还有满身珠光宝气的尹府二夫人。

    尹二夫人虽已徐娘半老却仍极尽装扮,尤其是今日,香粉扑面、新制的裙衫打扮地摇曳生姿。人还未到,尖细的声音就先惊乍起来。

    "哎呦呦,我的大小姐!你可别再闹腾了,这要是把老爷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装模作样的手在尹老爷胸前拍打着顺气,眼神却挑衅地看向尹素问,蛮横无理的模样与尹萱萱如出一辙。

    尹二夫人出现的瞬间,尹素问的脸色乍变,眼神仿佛就要喷出火来。对于尹府的人她一向冷淡,却唯独不能见到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这个害死她母亲的罪魁祸首。

    冰凉的手指紧紧攥到疼痛,她咬紧牙关强忍愤怒,嫣红的指甲就要折断在坚硬的石板之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什么!还有理了不成!"

    手执藤鞭的尹元只以为尹素问仍愤愤的一心要与自己做对,挥手间一声清脆鞭响,鞭子便毫不留情地朝她袭来。

    她没有躲闪,鞭子从右侧额角划过狠狠落在了左肩之上,单薄的衣衫瞬间被疾风划破,肌肤渗血而她的脸颊上也即刻落下了一条甚是明显的血印。

    其实,她已很久没再挨过父亲如此重的惩罚,自十年前遇到张少卿之后便奇迹般地没再遭过鞭刑。她曾问过是不是他替自己想了什么法子,但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只是听他笑着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鞭挞之痛,如今再来虽是浅尝辄止,那火辣的痛感却瞬间让她回忆起了种种过往。于是,那些翻江倒海的陈年旧梦便肆无忌惮地奔涌而至了。

    原来,从没有什么人或誓言可以真正保护她。那十年的无忧光阴之后,所有的痛终究还是都一齐回来了。

    似乎没料到她的毫不闪躲,尹老爷手中的鞭子乍停。

    "你当真是要气死为父才肯罢休吗?!那姓张的小子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如此不管不顾,脸面廉耻都不要了!"

    半生官场,尹元早练得一幅波澜不惊的好外相,即便发怒也绝不会吹胡子瞪眼,而眼前的尹素问却似乎真的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老爷老爷,您快坐着歇会!”

    尹二夫人趁机扶住气急了的尹老爷,不忘一个劲地在旁边出着主意,她本就是巴巴来看热闹的,哪肯错失这个陷害尹素问的好机会。

    “老爷也别太生气了,这素问啊就是平日里在府里给娇惯坏了的。现在这般不听话,定是要重重罚过一次才能知错长记性的!”

    "哼,爹爹为了脸面自然是可以不要女儿的。"

    尹素问先是惨淡一笑,继而又看向一旁加油添醋的尹二夫人,恨恨道。

    “贱人,闭嘴!还轮不到你多话!”

    "你!"

    紧握藤鞭的手猛地一震,先是高高扬起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尹元神色复杂,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一个"你"字之后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得不耐烦地挥挥手阻止一旁惊叫添乱的二夫人继续说些什么。

    那二夫人显然也是一脸的震惊,眼前这个尹素问比之从前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尹家两房向来不对付,尤其是尹素问失宠、大夫人去世之后,二房仗着在府中得天独厚的优势作威作福,二小姐尹萱萱更是没少找尹素问的麻烦。但是,之前的多年无论尹素问遭遇了什么总是淡淡的不作回应,若要有恨怕也只是默默地恨着。她从不称呼“二娘”但也从不挑衅,更别论恶语相向了,可如今竟敢在尹老爷以及府中众人面前直接如此骂人,反而将那二夫人着实吓了一跳。二夫人这样爱面子惯了的人本是气急了,但看着尹老爷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也只得默默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尹老爷自诩聪明一世,却听了这个女人的百般挑唆冷落我娘亲多年。娘亲不愿与人争执,偏居佛堂本过得自在安宁,却又好好地突发急病仙逝,你作为丈夫不但不闻不问反而仍旧护着旁人,直到现在还要听了她的鬼话重重发落我。哼,你若对我和娘亲真真再无半点情义,不如此刻就遂了别人的心愿,几鞭子了结了我可好?!”

    尹二夫人的出现,将尹素问心中最后的一丝愧疚彻底冲散,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尹元早已不再是自己当年热爱的父亲。多年来,因为母亲的死而对于这两人的满腔怨恨也一齐在瞬间迸发了出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承诺的枷锁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几声疾呼引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厅内正是严峻尴尬的对峙局面却瞬间被匆匆闯进来的管家打破。

    尹府大管家一路小跑着进门,顾不得告罪只急匆匆伏在尹元耳边汇报着什么。话未说完,尹老爷的愤怒已经溢于言表,就要起身之际一阵嘈杂声则从外院传来,由远而近越来越明显。

    片刻之后,在杂乱的脚步与叫嚷声中,府中众人簇拥着一个宝蓝色衣衫的男子走进了内院,那男子身形矫健,步履匆匆直奔大厅而来。

    尹素问的膝盖已跪得麻木,她只以为是自己招惹的尹萱萱回头来寻衅了,艰难回身间却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蓝色人影正朝着自己奔来。那人影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就要有落泪的冲动。

    云破月出,清冷的光映照在宽大的青色石阶之上,有模糊的光影晃动。

    张少卿脸色凝重脚步急促,几个回身间利落地将阻拦自己的一干人等拨了开去。他下手快且重,众人才一恍神只看见了几道暗影之后尹家的一众家丁便全都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快走几步上前,伸手将地上的尹素问一把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里有熟悉的香味,火热的胸膛下是猛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别再跪着了,地上凉。"

    张少卿为尹素问轻轻挽起散落的长发,温柔的指尖又拂过她脸上细细的血痕,满眼心疼地轻轻吹着气。

    “疼吗?”

    尹素问摇摇头,静静凝望着他。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眸温柔深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英勇的白衫少年,牵她的手说着‘不怕,我会保护你‘。若流年不改,仍如初见,该有多好。

    "放肆!"

    一声呵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尹元的脸色已从铁青转到燥红,盯着张少卿的眼神愈发凶狠,几步走下台阶朝两人逼近。

    "堂堂宰相大人就是如此教育自己儿子的吗?私闯他人府邸,拐带诱骗良家女子?若要送往刑部也足以量刑了吧!"

    尹元不曾想到,这个张家小子竟敢孤身一人直闯自己的府邸。

    "宰相府张少卿拜见尹世伯。"

    解下自己的裘皮斗篷披在尹素问身上,张少卿竟一个转身直接跪在了尹元面前。恭敬地行过了叩拜大礼之后才又说到。

    "小侄十年前曾有幸随家父拜访过尹世伯。此番未经通报就擅自登门只因心中挂念素素,实在失礼,还望世伯谅解!"

    他的言语真诚神色坦荡,嘴上说着抱歉而脸上并无丝毫愧疚之色,显然今日所作所为心中早已有所盘算。

    "哼,宵小之辈,休得在此乱攀关系!老夫既不是你的什么世伯与你张家更无半分关系!你今日若能磕头谢罪,发誓与我尹家人从此断绝来往,念在与你父亲同朝为官的情分上尚可放你离去,否则,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夜渐深,风渐凉,尹府内围观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在灯影照映下斑驳不定,惹得尹素问心中一阵烦乱。

    "少卿,这里我可以应付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她想将地上的张少卿拉起却被对方摆手拒绝了,随即又听他小声叮嘱,

    "无妨,你且在一旁稍等,我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与大家听。"

    堂堂宰相府的贵公子深夜长跪于他人庭院,遭连番呵斥之下还频被一众下人指指点点。尹素问不忍心,张少卿却并不觉难堪,仍旧跪得笔直看向尹老爷。

    "世伯言重了!您认不认小侄没关系,少卿只管敬您重您,将您当作自家长辈来对待就好。而下跪之事更是不难,本就是小辈该有的礼节,只是这拐带女子、断绝来往一说,却万万不能认同。"

    从他踏进尹府的第一步起,尹元的一腔怒火就不可抑制地向着他喷薄而出,以至于每一句话出口都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可张少卿却不同,不仅始终表明自己的晚辈身份,言语态度更是异常谦虚,对凌厉的呵斥也毫不在意。相比之下,这个长辈倒是显得差了些风度。

    "哦,那还是老夫我栽赃错怪你了不成?"

    “世伯还请息怒,少卿并无此意。尹、张两家同朝为官为国效命,本应友好互助,想来世伯对我张家也并无什么嫌隙,无非就是在意素素与我的关系罢了。今日小侄既然敢孤身前来,那么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他回头望一眼迷惑不已的尹素问,执了她的手紧紧攥住才又说到。

    “我与素素相识相惜多年,彼此情投意合,虽也经历了不少风雨磨练却始终认定彼此为一生伴侣。此间情事少卿自认光明正大,说出来倒也不难为情,而且家父对此事也已经知晓应允,眼下只待世伯点头认可。”

    张少卿一番深情解释愣是让围观的不少小丫鬟红了眼眶,不少家仆都知道,此番告白应算得上这十年间的头一遭了。许久以来,大家都只知道府里的大小姐脾气执拗,不顾老爷的反对非要和那张家公子一处,甚至经常偷偷地跑出去私会,为此也没少受责罚,而那张家公子却是一次都没来过尹府,更别提什么提亲、名分了。这听来不堪的情事,大伙儿多当作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说,家丁们多嘲笑一下自家小姐的不知自重而同为女子的小丫鬟们却往往多可怜她一些,感慨唏嘘一番也就罢了。如今,张少卿夜闯尹府,这一跪在她们看来倒很是感人,不过,尹老爷却显然根本不买账。

    “呵,情投意合、光明正大?!若是情投意合怎会有人流连青楼,常与娼妓厮混更被捉奸在床?若是光明正大怎么会十年没有名分,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凭白被闲言碎语戳了脊梁骨?!张家小子,你既提了‘情分’,今日便好好与老夫说道一番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说好的,朝朝暮暮(1)
    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集中在跪着的张少卿与尹素问身上。

    尹素问在一旁听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仿佛那尹元的每一句责问,张少卿所不耻而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在自己。

    张少卿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依旧不紧不慢地与尹老爷说道,

    “此前与花坊女子纠缠之事确是少卿荒唐了,惹得素素伤心难过也着实不该,要打要罚但凭素素心意,在下绝不推脱。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游戏花丛也不过是男子们一时兴起所为,素素若介意我自会改之,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要紧事,还望世伯不要耿耿于怀就此给少卿判了死罪才好。歌舞美人之乐,天下男子多不能拒绝,于世伯自己也是一样的,否则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二夫人呢?”

    人群中适时传来几声窃笑。众人皆知,尹府二夫人年轻时乃是上原府名震一时的歌舞伎,虽是汉人却因跳得一手得意的胡旋舞而被尹老爷宠爱一时后又纳为妾室。张少卿看似在为自己解释却是在句句戳中尹元夫妇二人的忌讳。

    果然,尹老爷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被一个外来的小辈在众人面前如此挪揄挑衅,实在忍无可忍。就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尹二夫人都因为自己的身世被揭而偃旗息鼓不敢再嚣张。

    不待尹老爷发作,张少卿却又一句抢白,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在下今日冒昧前来,一是不放心素素独自归家,另一则是要恳请世伯应允一门婚事——下月初一吉时,少卿将准时前来迎娶素素!”

    张少卿的话音并不高,落在周遭人们的耳朵里却像是凭空响起了一连串惊雷。包括尹素问在内的所有人都有瞬间的愣神,倒是尹老爷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整个人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情绪激动异常。

    “放肆!真是放肆!”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凌厉的虚影瞬间划过,尹老爷的鞭子已经破空而至。那鞭子一挥一甩之间蕴含了极大的力量,奇快的速度之下呼啸生风,眼看就要劈至张少卿面门却又在瞬间被一股强力硬生生阻挡。

    张少卿一手制住迎面而来的鞭子,另一手则朝着不远处的回廊暗影里做了一个不甚明显的“退下”手势,暗影中他的贴身暗卫柳侍卫这才收了佩剑再次隐去身形。

    “世伯这又是何必。尹张两家迟早是要结成姻亲的,不久之后少卿即是您老的女婿了。尹府如此招待未来女婿,这要是被人传了出去怕是多有不妥吧!”

    尹元未答话,面色上已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怒火,手中渐渐发力,眼看就用了**成的功力却不想那皮鞭另一端紧攥在张少卿手中竟仍是纹丝不动。自己先前显然是过于低估了这个小辈的实力。

    “当然,若是这一顿鞭刑能解得了您老的怒气,同意将素素许配与我的话,少卿甘愿承受!”

    他仍是跪着的,执鞭之手已松,放弃了与尹元的对峙。

    “休想!你张府在打什么鬼主意老夫清楚得很,别以为一顿虚情假意的甘受鞭刑就可以骗得我下嫁女儿。劝你领了这顿鞭子之后速速离去才是!”

    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张少卿的肩头立刻就映出一道深深的血印。那力道之大竟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颤险些直接呛倒在地,但他心意坚决仍暗暗咬牙固执地跪得笔直,丝毫不肯闪躲。

    尹素问细看之下才发现,这鞭子并不是平日里爹爹用来教训自己的那一条普通藤鞭,而是内嵌了牛筋外裹了荆棘倒刺的,再加上执鞭的人下手极重,每一鞭子下去直接就是皮开肉绽。

    三鞭落下,张少卿已然是满头大汗。卸下了锦衣华裘的他衣衫单薄,颀长的身影坚定地跪在青石板上,周身血迹斑斑。疾风伴着劲鞭落下,他只有一次次身体的微颤而再无别的反应,甚至都没有看尹老爷一眼,眼光始终死死地盯着尹素问,神色复杂。

    夜风凉如冰锋,尹素问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整个人被两名彪形护卫紧紧钳制住分毫动弹不得,紧紧咬着的下唇已经渗出了丝丝血渍。耳边的喧嚣、呵斥之声都渐渐消失,只剩了一下下越来越清晰的鞭挞声和张少卿生生忍住的闷哼,一声声打在她心上,如同每一鞭子都同时狠狠抽打在自己身上。

    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总是心软的,只是一句"不放心",只是一点点披衣牵手的体贴,她竟就要将心底的怨恨统统扔掉了。她以为,自己应该是要懂得吸取教训的,却依旧痴傻天真,一如十四岁那年的春天。

    张少卿原本是个谨慎淡薄之人,过往十年间连多一句爱都不肯说出口,现在却宁愿受这样的罪也要让人知道——他要娶她。这情义关心若是真的,来得早一些该有多好。

    “张少卿,张少卿,你这又是何苦?!”

    她就要咬破了自己的唇,终于还是哭喊了出来,

    “爹,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打了!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不!不要!”

    张少卿闷声忍着痛,硬要做出一副轻松无碍的表情,朝尹素问艰难地笑笑,

    “几鞭子而已,我,还受得住的!素素,不要······”

    他忍痛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听了尹元的话与自己一刀两断。她哭着想要奔向他,如同那年大雪纷飞的晨雾里,她偷跑出家门,那样急切地想见他一面。

    十几鞭子的惩罚,张少卿身体所见之处已皆染血痕,滚烫的血水掺着随风而至的雨雪很快变得冰冷。尹元本意是一顿严惩之后能逼得对方知难而退,却不想他咬碎牙关也要坚持到底,而尹素问的每一次告求却是适得其反!

    “不知死活!”

    又一次运足了力气的鞭打在即将降临张少卿身上的瞬间被一个飞奔而至纤弱身影挡住,于是,那一道饱含愤怒的鞭子便结实地落在了尹素问身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说好的,朝朝暮暮(2)
    被此鞭重创的恰好是她后心处尚未愈合的伤口,急速的奔跑和巨大的撞击力在将她推撞入张少卿怀中之时也伴着一口热血喷出。

    “素素!”

    “素素!”

    张少卿与尹元皆是满脸的惊愕与心疼。他们谁都不曾料到,这个看似单薄柔弱的女人竟会不顾一切地以命相搏,生生将两名彪形护卫吓退。

    “素素,素素!你怎么样?怎么样了?”

    张少卿总以为,人间爱欲本该是一场欢愉的美梦,以身相许常有而同生共死少见,情深意长或香艳荒唐都是一样的,总归会在某一天被遗忘。可现在,他突然开始有了一丝疑惑——无论皮鞭利剑,因为爱着,所以就真的会舍命相护吗?回想他曾给予尹素问的所谓爱情,竟自问远远不及。

    “真是个傻瓜!”

    擦去她唇边的血迹,似有点点愧疚涌上心头。虽然,他从未曾真正为哪一个人惭愧忏悔过。

    尹素问是疼的,疼在身体的伤口,更疼在心里的缺口。这长久以来,她应该是要恨着这个男人的,恨他始乱终弃、违背誓言在先,眼下却偏偏舍不得见他受尽刑罚苦楚。她一遍遍在心里煎熬着自己,最终彻底分不清了爱与恨,只能凭着仅剩的一丝本能行事——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雪已停,短暂的安静,只有张少卿轻轻呼唤的声音。尹素问有一瞬的晃神,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桃花时节,有个眼带笑意的白衫少年向她温柔伸手。

    黄粱美梦,只剩回忆依旧温暖。

    “我只问一句:你说过的,还算数吗?”

    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像是怕惊散了那一场梦。

    张少卿微一愣神而后又重重地点点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贴近耳边。

    “长生殿里长生欢,长生之时长相恋。算数的!”

    “好!”

    自他怀中挣扎而出,尹素问重新跪在了尹元面前,虚弱憔悴的模样像是一朵被霜雪冰冻过的桃花。

    “爹!所有的一切都是女儿不好!”

    她郑重地磕头认错,没有再凄声告求,神色里是满满的脆弱,一丝妖异的冰蓝色隐隐出现在眼眸内。

    尹元默默背过身去,有深深的叹息。夜风太大,吹到他的眼中似有了点点泪光。

    “张家小子,今日暂且放你离去。回去转告张和,姻亲之事莫想,张家所作所为也别欺人太甚!否则,老夫绝不会再做退让了!”

    深知尹元不会善罢甘休,张少卿今日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抱了坚持到底的决心才来的,却意外被尹素问阻止。

    “素素,随我一起走吧!”

    “尔敢!”

    尹元就要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了,这张家小子竟敢明目张胆地想要将尹素问带走。

    “少卿”

    回身牵住了张少卿的手,尹素问微微摇头。

    “你先回去,迎亲之事待过些日子我的身体将养好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没有人会想到,真正拒绝了张少卿求婚的人竟然会是尹素问自己——那个十年间曾倾尽所有,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女人。

    见尹素问自己明确表态,尹老爷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反而是一旁的张少卿瞬间紧张起来。

    “素素,你这是?”

    “少卿,再给我些时间好好想想。待把一切都思虑清楚了,我自会去找你。”

    “素素,你不要如此。若是因为有什么人胁迫你不得不这样做,你告诉我!张府上下倾尽全力也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要怕!”

    张少卿仍是一脸的茫然和不解,他只以为尹素问一定是受了尹老爷或是别的什么人胁迫,焦急地想劝说些什么。

    “少卿,少卿,你听我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逼迫于我,今日的这个决定也与爹爹无关!”

    尹素问的人极度虚弱,但言语坚定、眼神清明,显然方才所言并非一时冲动。

    “彼时十年,能嫁与你为妻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时至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想想。与其不知后事盲目而为不如你我都先冷静一段时间。若在冷静确认之后还能依然认定彼此,那么山无棱天地合,素素都定会相伴相随。眼下,你且先安心回去养伤,可好?”

    这样一番话竟真的让张少卿无言以对了。她只说着权且安心,只说着不久的以后定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却没再说过,“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一番折腾后,尹素问成为尹、张两家争夺重心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在府中的生活反而过得轻松了不少。尹老爷仍是基本不与她照面却也不再有任何要求逼迫于她,剩下府内一帮原本扒高踩低惯了的人们此时也都安静了下来,各个驻足观望,唯独南珠扬眉吐气了不少,每天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些。

    "小姐小姐,看我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南珠脸色藏不住笑,端了一盘精致的芙蓉桂花糕兴冲冲进了屋,迫不及待地想拿给尹素问品尝。

    "小姐你快来尝尝,这是江南来的贡品,府里总共也就那么几块,里面真的有珍珠粉哦!那一群狗仗人势的坏家伙,见咱们不好欺负了便一个个赶来巴结。方才我本来都去晚了,可这么好的东西那厨子还巴巴地给留着,你说这不是墙头倒的狗尾巴草是什么!"

    一阵高兴,终于说痛快的南珠才发现自家小姐从头到尾都好像并没有在听自己说什么。

    尹素问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愣愣地发呆。案几上放了一束桃花、一套纸墨和一本抄了一半的佛经。窗扉开着,一阵风拂过带起了几缕发丝和风干的花瓣,她仍浑然不觉,安静地像一幅画。

    "小姐?"

    南珠小心翼翼地走至尹素问身旁轻轻为她批了外衣又推推她。

    “小姐怎么不说话?”

    “没事。”

    尹素问回过神来才见桌上的宣纸已被随风的细雪浸湿,本想要重新换过,却又见得纸上的字迹正写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想了想终没有丢弃。

    “小姐是在抄写佛经吗?”

    南珠并不识字,但经书的模样还是认得的,当年尹老夫人的佛堂里有很多。她一脸疑惑的模样,因为从小到大的尹素问几乎都没有进过佛堂也很少拜佛。尤其是那备受煎熬的几年中,她总是说,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没有谁真的能救世人于水火。眼下看来,自家小姐不仅开始细心地抄着佛经,而且还一副对这经书倍加珍惜的模样。

    “闲来写写,静心罢了。”

    尹素问并没有解释太多,只顺势将纸墨合上,仿佛那其中藏了一个什么不愿示人的秘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冰雪不语(1)
    “珠儿,那糕点你若愿意便拿了去吃,若不愿意就送给别人,桂花甜腻绵软不和我的胃口。”

    南珠先是拼命地点头,心里喜不自胜。喜的是尹素问此番回来之后的确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不仅开始亲切地称呼自己为珠儿,更偶尔会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可不一会又拼命摇头,小脸微红。

    "不不不,我,我已经吃过了。"

    尹素问才注意到她的嘴角果然还粘着几粒糕饼屑。

    南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嘀咕着,

    "小姐,我我真的是第一次偷吃······"

    可爱的模样惹得尹素问忍俊不禁。

    "好了,没人怪你,本就是要给你吃的。"

    "小姐,这样真好。"

    "什么?"

    "小姐终于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注意到南珠的眼睛里竟激动到有了点点泪花,尹素问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同。没再说什么,只拿起了案上的花瓶岔开了话题。

    "这花也拿走吧,转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花香太重,不适合放在冬日的屋子里。"

    "咦?这桃花不是张公子昨日才遣人专门送来的吗?"

    南珠简直不敢置信,尹素问竟会将代表张少卿心意的礼物这样随手处置,以前的她绝不会如此。

    "小姐,张府每日送花来也无非是想让你看着开心。尤其这冬日里的桃花当真是个稀罕物,开几日也就败了,若移到其他地方去定然是活不了的。"

    "那就扔了吧。"

    原以为尹素问因为张家少爷的风流韵事气一阵子也就罢了,却不想她现在的态度竟如此坚决。

    南珠无奈,只能默默端了花瓶离开,却又在台阶处转身折了回来。

    "小姐,珠儿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珠儿虽然出身卑微却总归是比小姐略长了几岁,有些人和事可能要比小姐看得多些。自打小时候稍微懂事起,娘就一直跟我说,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

    偷偷瞥一眼尹素问的脸色未变,南珠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张家公子与小姐一路走来有喜有忧而忧多于喜,原本珠儿是不大喜欢也不大赞成的,总觉得小姐一片真心并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可自从小姐你失踪的那几日,眼见着张公子发了疯地想你找你,前日更是终于亲自前来求亲了,珠儿便想起了娘亲那时说的话。丈夫若有错,当妻子的必定要多些忍耐。张公子纵使犯了天大的错现在也知道了悔改,只瞧他来求亲时那股子拼命劲也该是真心实意的。更何况,那坏事的女人现下也受了惩罚,小姐与其一直这样怄气不如就大事化小了吧。整个离国的男人,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妻四妾实在平常,莫非小姐当真还想要什么一人专情吗?”

    南珠所言不差,专情一人,可遇而不可求,不止在大离国,恐怕连着整个云川界内的大小十六国里也不一定能遇见一个。怨憎会、求不得,人生最苦也不过如此。

    提及有关张少卿的不堪,尹素问出乎意料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仍是淡淡地望着南珠。这段时间一直闭门思过,多看了些经书、多想了些事情,她的心境倒像是真的平和清明了不少。

    "你跟了我这么久,现在却要帮他说话了?"

    尹素问看着南珠,见她坚定地摇摇头,

    "此生除了小姐,珠儿绝不会偏帮、忠诚任何人的。方才斗胆所言不为别的,只为小姐不会日日纠结、十年空守、终身遗恨。小姐虽笑着,却并不开心,珠儿见着心里难受。"

    南珠向来忠心,尹素问是知道的,她的心里是感激的。这一番纠结不清的情事正如南珠所说,忧多于喜,可即便是忧,却也是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好,我会仔细考虑,你先退下吧。另外,将佛堂的经卷檀香都取来,就要到十五了,去准备些供奉,以后就都供在这里吧。"

    ······

    “又要到十五了吗?”

    一身夜行衣装束的柳风半倚在高高的树冠之上,望着夜空渐圆的明月,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叫柳风,是自幼陪伴张少卿的暗卫,不过,几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总是默默地跟在少主身后,不快不慢、不近不远,张府众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知道他的又只记得他叫“柳侍卫”。他像是张少卿的一个影子,更像是一个没有名字和语言的口袋、一把随时可以舍命护主的利剑。

    望一眼树下,是张少卿的卧房,往常这个时间的他本应该是在书房议事的,现下却因为在尹府受了一顿钢鞭之刑而几日来都只能卧床休息。想到尹府,柳风的眼中似乎飘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与他平日里惯有的冷峻坚毅不同,仿佛是在回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柳风从小失了父母,自有记忆以来的全部人生几乎都是在张府的密室训练中度过的,除了一次次外出执行的必杀任务外,他几乎从不与外人来往。同样的,除了张少卿以外,他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重要的,包括他自己。

    他是个安静惯了的人,总是双手溅血而不为所动。他不太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的相处,更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毫无感触,但是,那一日藏在尹府树影之中的所见所闻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所料了。

    那叫做“爱情”的东西好像真有神奇的力量,会让尹府那个满身伤痕、身体孱弱的女人不顾一切、舍身忘己地去护住张少卿。多年前,他也曾于一处豪门宅院中见过一个同样悲痛欲绝的女人,发誓说要与她怀里的那个男人同生共死,只是,当时的柳风还没有来得及感慨,那两人便死在了自己的剑下。现在想来,他们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爱情”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柳风看不上也不期待,不过,若是张少卿想要的,他不介意帮忙取回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冰雪不语(2)
    “柳柳!柳柳!”

    张少卿急促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柳风的思绪被迅速拽回现实,人也在瞬间飘落树下,一个翻身从窗口直接跃进了屋内。张少卿总是叫自己做“柳柳”,这个女人一样的称呼是唯一让柳风觉得颇别扭的地方。

    “少主有何吩咐?”

    他没有拔刀,只是半跪着行礼。

    之前一直在屋内与张少卿交谈的是张府的主人——当朝宰相张和。只是寻常的父子相见,少主的安全应该无虞,所以他才在屋外的树梢上候着,不想此刻却会被如此急促地召唤。

    “送,送老爷回房休息!”

    听着张少卿语气不善,气息不匀间还夹杂一阵咳嗽,柳风这才抬头看去。果然,一旁的张老爷也正面容愠怒,而少主自己则已经强撑着坐到了床边,一个劲催着柳风赶快送客。

    “是。老爷请回。”

    丝毫不在意张老爷的身份,柳风伸手做出了逐客的姿势,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作为一名暗卫,他这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主人,只要有张少卿的命令他便会随时出手而不会在乎要对付的那个人是谁。

    “你,你当真要如此不顾后果任性而为?!”

    张老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因为张少卿招柳风出现而变得更加激动起来,急走几步至他面前厉言道,

    “那尹元的话已说得足够难听而尹家女儿的态度也再不如从前,不说别的,就只是这几日你卧病在床,尹府之中可曾有一个人来探望问询过?你的那个什么素素,怕是早已经变心,你又何必非死求不放呢?!”

    “不许你这样说她!”

    张少卿一口怒气攻心,又是一阵咳嗽。

    “此事我自有安排,是我有错在先,她生气犹豫也是应该的。我说了不许,以后这般诋毁她的话便最好不要再让我听到了。”

    “什么过错在先?!少卿啊,你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大事难道你心中不知吗,怎能在这样小儿女情长的琐事之上如此浪费心力?!你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难道直至如今,你肩上的责任还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提醒和担当吗?”

    张老爷越说情绪越激动,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柳风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是不是应该即刻就将他请出门去。直至看向张少卿的手势指示才又悄然退至一旁。

    “我的事情自不必你提醒!至于与尹家结亲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只做好你作为张老爷该做的事情,其他的我自有打算。”

    “哎!尹家拒亲本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你却偏偏要如此任性妄为,倘若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你要如何向······”

    “够了!你没资格在此教训我!”

    张少卿终于不再解释,直接打断哀叹不已的张老爷,一个手势召唤柳风将他请出了门外。

    柳风带着人离开,屋内很快安静下来,张少卿才终于无力地坐在桌边。这一场重病生得他心烦意乱,抿一口已凉的茶水又止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任意妄为?也好,仅此一次吧。我张少卿想要的,无论什么,定会如愿。”

    ······

    “少主,可要属下为您运功疗伤?”

    送走了张老爷,柳风一直安静地随侍在张少卿身侧,没见有什么新的吩咐倒只见他长久地坐在桌边不动弹不说话,咳嗽声未减。

    张少卿抿一口茶水摆摆手示意柳风无需紧张,他自己的身体心里自然有数。

    “无妨,尹元毕竟上了年纪,气力也不如从前。原本挨上这几鞭子也不算什么,只是恰逢前几日那旧伤未好,伤上加伤这才愈合慢了些。”

    从暖炉上取下热水,将张少卿凉了的茶换掉,柳风才又答道,

    “少主无需再担心,当日背后持剑伤您之人属下已将其擒获斩杀。”

    见张少卿点头认可,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只是,那尹元当日所为对我们的敌意似乎更加明显了些,见其对少主下手还是颇狠的。”

    “哼,那个老匹夫定是恨极了我。不单单是下手颇重,更在那鞭子外裹的荆棘刺尖之上涂了滴水观音的花毒,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属下失职!请少主降罪!”

    听闻尹府一夜的鞭刑里尽然还掺有毒药,柳风心中大惊,一面跪地请罪一面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这个暗卫实在不称职,如此大意在以往训练的时候恐怕早就被处刑了。幸好张少卿现下无事,否则自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张少卿并不生气,只示意柳风将自己扶至一旁的卧榻边。

    "那尹元平日里隐藏极深,你尚不是他的对手。他原本是一心想要至我于死地却不知对于用毒之事我反而要更胜一筹,这些毒,不算什么。"

    他嘴上说着不算什么,却因着说了这一连串的话而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柳风默默点头,暗下决心,此后一定要更加谨慎方能顾张少卿完全。

    "少主,是否需要我······?"

    "不必。"

    张少卿知道柳风是想要再找尹元报仇,仍是摆摆手拒绝。

    "再等等,暂时先不要动他,何况两家结亲之时也需要他在场的。今天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称一声"是",柳风刚要退下又听得他在身后嘱咐。

    "之前的任务,继续执行。"

    ······

    柳风仍是半倚在树梢之上望着月亮,不同的是,今晚树下的却是尹府。

    昨夜临走之际,张少卿嘱咐之前的任务仍要继续——监视尹府这个任务,他已做了十年。

    这个活计并不重,之前的几年大多是在监视尹老爷的一举一动,顺便记录整个尹府大的动向变化,柳风偶尔为之,通常将这些小事交托于手下其他暗卫执行。直至此前出走一事之后才变成他亲自上阵,同时也将监视的重点放在了尹素问身上。

    "少主与尹家小姐分明是恋人关系却偏偏要长久地监视对方,而自家老爷与少主明明是亲生父子却从无亲切之感、总是分歧多于相知。"

    一只晚归的飞鸟扑楞着翅膀自柳风身旁滑翔而过,他终于还是甩甩头,将方才的思绪彻底打散,重新闭目养神。他本就只是个影子,实在不应该有如此多的思虑。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破镜,重圆(1)
    雪停了几日,郊外的小路因着融雪而泥泞不堪,正赶路的女子并不在意,提了杨柳篮子、挽着衣裙,不紧不慢地走着。来人遮着面纱,一身素白,细看之下正是尹素问。

    今日是尹老夫人的忌日,按照往常的惯例,尹老爷只安排众人在府中上香即可。尹素问并不理会他们,偏偏要亲自到坟前祭拜,而且坚持一定走路而来,不许别人跟随。

    天灰蒙蒙地没出太阳,墓碑旁装饰的青石栏杆和牌楼都还在,但皆因长久无人打理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孤独的坟包在衰草连天的冬日里倍显凄凉。

    天下男儿皆薄幸,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纵使母亲当年如何贤良淑德、持家有度,生后也不过只有一抔黄土、几株杂草作伴。尹素问内心苦涩却也嘲笑自己还不能真正看穿,竟仍对凉薄的人心有所期许。

    “娘亲,我来看看你。”

    摆好祭品,一下下用力地拔起坟头的杂草,尹素问默默地与娘亲说着话,未成言语眼圈先红了。整个府邸中,她曾唯一牵挂的只有温柔宽厚的娘亲,而现在远远地再望一眼竟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娘亲,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吗?素素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紧紧倚靠墓碑蜷缩着席地而坐,就像小时候赖在娘亲的怀里,时间久了墓碑竟也不那么冰冷。

    那样骄傲的张少卿一次次认错甚至不惜放下尊严向父亲负荆请罪,只为了挽回,他终归是对自己用过情的吧。这样的想法她会每天在心中思量千遍,而为了这个男人,自己次次痛彻心扉倘若娘亲要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啊。

    尹素问本不是那样矫情小气的人,也不是不想原谅,只是曾经太过相信了那句长生之时长相恋。她不知道,原来,这样长久的爱情也是会有别人来分享的;她不知道,因为太在乎所以太脆弱,受不得一丁点伤害。

    墓园里起了雾,雾气化成丝丝缕缕穿过她的指间发梢,尹素问忽然出奇地安心,因为在娘亲身边,所以可以将这所有都置之不理。

    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也是一个飘着雪的冬天,天寒地冻的时节家中却分外暖和。

    铜镜中映出尹素问小巧精致的脸庞,眉眼带笑。瓶中的梅花开得那样好,满屋子都是花的香气。

    "娘亲梳的头发真好看!比真的桃花还漂亮!"

    尹夫人有一双巧手,总是亲自帮女儿梳头,灵蛇髻、双环髻,各式花样都有,小素问尤其喜欢这桃花髻。

    “那是因为娘的素素长得太漂亮了啊!”

    尹夫人轻轻地刮一下素问的小鼻子,满眼宠溺。

    “等素素以后找到了如意郎君,还可以再画上漂亮的桃花妆,会像真的桃花仙子一样美丽!”

    "娘亲,什么是如意郎君啊?和山上的狼群一样吗?"

    不到十岁的尹素问觉得“郎君”太危险,远没有自己手里的麻糖来的亲切。

    尹夫人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又道。

    "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不远千万里地找到,心疼你、宠爱你,那么,他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素素只要娘亲,不要郎君!”

    “傻孩子,他会和娘亲一样对素素好,永远都不离开素素。"

    "那娘亲和郎君会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吗?"

    "会的,我们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

    ······

    自打回府之夜劝走了张少卿,尹素问的伤势基本痊愈,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还有些许享受。醉生梦死的迷幻可以逃避难堪的现实,更可以在幻想中与早已离别的人重见。

    墓碑前的尹素问仿佛是睡着了,正做着美梦,嘴角微微上扬,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湿润的雾气。梦中像是又听见了有人在声声唤着“素心”,疑惑间却看不清来人的身影,只觉得露水更冷了些,不由得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素素?”

    感觉身上一阵暖意,她下意识地向着暖的方向靠过去,瞬间被搂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张少卿嘴上这么说着,人却挨着尹素问坐在了地上,顺道将披风摘下来,环抱着她将两人裹在了一起。

    “你怎么来了?”

    原以为还是在梦里,待清晰感觉到了环抱自己的体温,尹素问才微微挣扎着想要起身,身未动,自己只被抱得更紧,动弹不得了。

    “别动,一会儿就好。”

    张少卿低沉的声音混着熟悉的熏香,让她有一瞬间的沉醉。

    “素素,我想你,特别想。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有苦难言、身心疲惫。”

    张少卿长长地叹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尹素问紧紧抱着,闭眼假寐,仿若怀揣珍宝。

    “还好吗?”

    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却还是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一如既往,从来知道张少卿有雄心壮志,但尹素问对政治毫不关心,所以多年来并没有参与、过问关于他在朝中的任何事情,只偶尔在他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安静地与他分享一些或喜悦、或牢骚的情绪。

    “不好!”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那温柔的模样恰好就撞进了尹素问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自他在尹府挨了鞭子,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尹素问只派南珠送了些药过去而张府一天一束桃花一封信笺地送来,她也只是收下却不做任何回答。

    "素素,你究竟想要我如何?"

    尹素问的冷淡和坚持出乎他的意料,他使尽浑身解数却不见任何缓和,只觉得当年那个浑身是刺、随时堤防的女人好像又回来了,这让他气闷不已。虽然尹府之中,她仍能为自己舍身挡鞭,却也在那一刻狠狠拒绝了自己的求亲,她的脸上总是这样淡淡的神色,他有些猜不透了。

    "素素,别再如此对我,这里会疼!"

    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张少卿满脸不舍的神色。

    "告诉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忘掉那个荒唐的错误,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告诉我,我全部都愿意的!"

    十年的感情中,张少卿从未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低到尘埃里去。他是耀眼的神明,理所当然地享受尹素问倾心之爱,看着她恨不能整颗心都与他掏出来。所以,他从未真实地体会过,爱不可及的心痛。

    尹素问被问得瞠目结舌,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到底要如何才能忘记,她也很想知道。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破镜,重圆(2)
    远处适时传来一阵马车吆喝声,打破了两人无言的尴尬局面。

    小路之上随即涌出了一群手持各式清扫工具的人,皆清一色的仆从服装,人数虽多却都井然有序,统一向张少卿与尹素问行过礼之后各自忙碌开来。打扫、除草、整修、装饰,还有工匠搬了青石砖将所有泥泞之路全部铺垫,尹老夫人的坟墓周围很快恢复了干净整洁。

    “公子,人已悉数到齐。马车半路陷进泥坑,耽误了时间,请公子责罚。”

    为首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直接行至张少卿身旁行了大礼、下跪认罚。他一身黑色劲衣裹着颀长身材,面容冷峻刚毅,并未看尹素问一眼。

    “罢了,柳侍卫有伤在身,先起来吧。”

    对方应声称是,不经意地遮了一下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递上了一包香烛纸钱才要告退。

    尹素问心中诧异却也没表现出来,这个侍卫之前从未出现过,本该眼生得很,她却偏偏仿佛有种熟悉感,倒像是在哪见过。

    “府里新来的,尚不懂规矩,素素莫要介意。”

    见她点点头并未疑心,张少卿才牵着她一起将纸钱火烛在坟前点燃,蓊郁的热气和火光红晃晃地照着两人的脸庞。

    “别再难过,我已请了高僧到府中为伯母诵经祈福。想来,她在另一个地方也定是过得安乐的。”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但还是多谢。”

    他从没有如此细致体贴地关怀过她,若在当年,尹素问一定是感恩戴德的,此时却也不过是一句真心的感谢。

    “别!”

    她的话音才落,唇上便覆上了温热的手掌。

    “别这样说,如此见外,怕是伯母听见都要寒心了。”

    看着尹素问终于被逗笑,张少卿才如释重负地牵起起她的手向着墓碑说道,

    “伯母,我是少卿,今天同素素一起来看您。我与素素十年前相识,虽无缘与您相见,却总听素素念您的好。少卿此生别无他求,只愿能常伴素素左右,护她爱她保她百岁无忧,还望您能应允。您膝下无子,此后少卿既为婿亦是儿,定不负您所望,但请放心。”

    张少卿重重朝着尹老夫人的墓碑叩过头,正要回身却募得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我们成婚吧。”

    周遭燃烧的烟雾久久不散,像散开了一张青色幕布将两人隔开,张少卿熟悉的眉眼朦胧若现。终究是舍不得、放不下的,那么,就这样放纵一次吧。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绝决。古来即有性情刚烈的女子可以干脆地挥刀断情丝,只因为被爱人辜负在先。尹素问一直以为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全心全意地爱着,爱得无所顾忌却也爱得容不得一粒沙子作祟。可是啊,她终究还是妥协了,就这么毫不反抗地被一段过去、几片回忆死死绑架着,逃无可逃。只因为,真正的自己懦弱得要死,懦弱地没了张少卿就没了所有的光明和暖,世界还在却没了太阳,她会害怕。明明已经死过了一次,那可怕的想念却还活着。

    张少卿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紧紧将尹素问搂至怀中,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赌对了。无论十年之前、十年之间亦或是这十年之后,只要尹素问还爱着,他便总是赢的那一个。

    ······

    两人一路私语相携回至尹府的大门前,张少卿才依依告别,尹素问目送他远去,心中全是五味陈杂之感。他温柔的眉眼间依稀有自己当年痴情的模样,只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否能经得起从此并肩的誓言考验。

    神色恍惚间,身后的大门轰然而开,似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云雾消散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尹素问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只见阵阵光点之中徐徐走来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白衣胜雪。她一时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在深沉的佛号间闻到了熟悉的水檀香味,心中没来由地一暖。

    心澈背光迎风而立,微微点头行过了合十礼便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尹素问,眉似横峰,眼若星璨。

    今天的他没有戴琉璃砗磲的念珠,只手持了朴实浑圆的古檀木串珠,串珠虽不大,但有别样的苍茫之感隐隐散发出来。光晕渐散,他像初入凡尘的神佛,身形未动,周遭也无风,衣袂自起。此情此景竟仿若月前的初次相见,而一阵陌生的熟悉感却比之前愈发强烈。

    尹素问像是看得出了神,沉默良久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了神情向着心澈行礼。

    "大师安好!"

    "施主不必如此客气,称呼贫僧心澈即可。"

    上原府称呼心澈为"大师"的人不在少数,这一句尊称他自是受得起,却因为在看到了尹素问殷红的眼眶时有瞬间的不忍心,她定是刚刚哭过了吧。

    “施主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有劳师父挂怀。”

    见她笑容明媚如三月的桃花,心澈终于放下了大半的担忧,眼光却不经意地停在了她左侧的脸颊上。

    “这是?”

    几日不见,这个性情执拗的女子似乎又添了新伤。

    “哦,不小心摔伤的,不碍事不碍事!”

    慌张地用几缕发丝遮了那一夜的鞭痕伤疤,她心中暗暗感叹着,自己所有的秘密,那些不堪或不忍卒睹的过往似乎总是机缘巧合地被面前这个僧人所知晓。在心澈面前的她总是坦白如纸而又尴尬得无所遁形。

    "不知心澈师父便是今日前来为亡母诵经的高僧,素问没能及时赶回来随侍左右,实在惭愧!"

    尹素问只知道今日祭祀张少卿一定是尽了心的,却没想到被请来的高僧竟会是心澈。

    "贫僧奉了宫中密旨前来举办一场法事,原本也并不知晓是为了尹施主的母亲,施主不必介怀。”

    尹素问点点头,感激这个僧人总是如此宽怀,另一厢也暗暗纳闷,不过是一场寻常法事,张少卿竟不惜动用了皇恩浩荡。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红尘不染
    “师父这就要离去吗?小小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一枚三寸身高的金色佛像立于尹素问掌心,憨态可掬的弥勒佛造型通体以纯金打造。且不论黄金的材质,只看雕工栩栩如生,便知价值不菲。

    她心中感激心澈专程前来为母祝祷,加之前次自己匆忙离去,救命之恩还未还抱,见他又要走便急于想要有所表示。但自己随身只带了几两细碎银子,再无其他珍贵之物,情急之下只得把这纯金的佛像拿了出来。张少卿近日所赠之宝不少,全都被尹素问退了回去,只保留了这一尊小小的佛像随身携带。

    她双手将佛像托起,一脸虔诚地望着心澈,仿佛这并不是馈赠而是一次祭献。佛像折射的金光与心澈白衣的光芒交相辉映,让尹素问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样圣洁的宝物本就应该是属于心澈这样的人的。

    “佛门中人,不收黄白之物,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

    所赠之物被轻轻推回,尹素问心中竟有一丝失落。

    “佛门中人也要吃饭生活,更何况也常有僧人道士前来化缘随喜。”

    “佛道所修之路甚广,各人有各人的方式造化。他人如何贫僧自不会过问,但云居寺的僧人自是不同的。”

    他很耐心地向着这个时而成熟时而天真的姑娘解释着自己的佛与道,见她似有所悟便要行礼告辞,却又在转身之时被人牵住了衣角。

    “心澈师父乃得道高人,不知可否帮素问解开一桩心事?”

    “不知施主何事挂怀?”

    "人孤单活于世上,生死自有天命,只不知是否真有冥界来生?若有,素问最想知道的便是家母在另一处是否安好?"

    她想念母亲,眼圈红的更厉害了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阿弥陀佛。六道轮回,皆有定法,有旛燈放生之功德,终能拔彼精神令得度苦。尹施主与令堂皆为良善之人,于内有母慈子孝之德,于外有供奉香火之善,尹老夫人断不会在冥界受苦,必定是登往西天极乐的。有无空相互为颠倒,随心而生,若是施主心之所愿,前世来生便一定是有的。”

    他说的,尹素问一定是相信的,终于可以安心,可脸上却又多了一抹失落的神色。

    “西天极乐,那定是极远的地方,母亲她还会记得我吗?”

    “若是缘分深厚,三生三世也会记得的。”

    心澈遥遥地望着天空,言语间甚是肯定。这不是安慰谁的一句空话,许多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坚信。佛讲缘法,念念不忘,定有始终,于人于佛皆是如此。

    “此珠乃是方才祝祷安魂之时所用,即使不能助施主与老夫人再续今生母女缘分,但它曾得过师祖加持,颇得灵魂之力,想来多少能慰施主思母之情。”

    心澈出生之时便被遗弃于庙门之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母亲”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不切实际的词汇。他也曾经渴望过、期盼过,后来,这些渴望和期盼都随着周而复始的失望和无望而烟消云散。他以为自己早已如同那十八金刚罗汉一般刀枪不入,却在尹素问的眼睛里发现,那些自己以为早已消散的都不过是被经年累月的修为和克制掩盖了起来罢了。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宽慰的笑容,这串珠入手的瞬间果真有难得的熟悉之感传来,她有满心的欢喜和感动却又一时语塞,望向心澈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自从相遇似乎总是欠他太多。

    “多谢,多谢!”

    她喃喃着,像是在感谢那手串,又像是在感谢心澈。

    “施主不必言谢,贫僧只是随缘而来,恰好为老夫人和尹施主还一个心愿罢了。”

    去了惯常波澜不惊的平静,心澈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笑意。他只比尹素问虚长几岁,却总觉得对方像个可爱的孩子,莫名的亲切,连着笑容都多了一些,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发现。

    “师父,我······”

    “施主还有何事不解?”

    “我下月就要成婚了!”

    尹素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脱口而出就将这个重要的决定告诉了心澈,尤其是在她并不想将这件事公布于众的情况下。或许是想要一份祝福,或许只是想得到一句肯定的赞同,好让自己的心最后一次确认:这个决定,她做了便不会后悔。

    她的脸微红,手中一遍遍摩挲着温润的串珠,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向心澈,本该是一个喜讯,怎么和他说出来倒像是变成了一个冲动的错误。

    “下月初一,张府会设宴,师父若有时间还望能前来观礼,让素问有机会能一尽地主之谊。”

    尹素问不知自己此问会不会过于唐突,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参加自己的婚宴。悄悄望向心澈,见他似乎神色一动又转瞬平静,末了才又悄声补了一句“还会有盛大的焰火表演。”

    记得月前的山洞之中曾与他提起过那花千树的美景,盛大的焰火,尹素问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与他分享。

    定下与张少卿的婚约是自己一人所为,本是心心念念的盼望,到头来更像是一次义气之举,尹老爷必定不会同意参加而娘亲又已不再,这场本该盛大轰烈的婚宴之上,除了南珠,尹素问自觉竟没有一个知心的亲人可以参与。见到心澈的一霎,难得的亲切与温暖,无声无息之中,竟真的让她将这个好心的僧人当做了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心澈能来自己的婚宴,希望对方知道她过得还好。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好事将近。贫僧常年身居山寺之中,只懂修行而不懂民间礼数,婚丧嫁娶之请向来由寺中师弟主持。此番回寺,心澈定会告知师弟,为尹施主之喜早作准备。”

    心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甚至连这句听来有礼有节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推辞声都不起波澜。

    尹素问的心渐渐凉了下去,萍水相逢,所以终究是不愿多有牵扯吧。

    “既然如此,那素问也不便强求。山寺甚远,师父一路小心。”

    心澈不语,只微微点头,与尹素问擦肩而过的瞬间注意到她有些委屈的眼神,纤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浅浅的暗影,他心中忽然就升起丝丝内疚。她的盛情邀请定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与感激,他本该顺其自然结一段善缘的,却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在听闻婚讯的一瞬间就果断拒绝。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是觉得张府公子并非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吧,眼见孽缘宿命的纠缠,能避则避。

    “望今日之所得,皆为你所愿而非你所不忍弃者,阿弥陀佛。”

    他一次次告诉自己红尘之事不沾染、不干涉,却终究还是说了这样的话,是安慰,是劝诫或许亦只是祝愿。

    闻言的尹素问背对着他,脚步却停了下来。他曾说过,心之所愿才得善果,自己的心究竟如何,她竟不能再那么肯定了。
正文 第三十章 纤云弄巧(1)
    除了南珠,尹素问并没有把婚约的事情与任何人提起。至于尹元,毕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人生大事总应该知会一声,不过她也只是在书房里留了字条,很平静地将婚约一事告知,言语中只是通知并没有声嘶力竭的恳求。

    母亲不在再无至亲关怀,在她看来,这场婚姻有无典礼的形式已经全不重要,甚至还一度想过,到了大婚之日自己什么都不要只带了南珠直接嫁过去就好。只是张少卿并不答应,一再承诺定要给她一个最风光隆重的大婚典礼。

    宰相府之中张灯结彩大肆准备着,张尹两家终要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开,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让尹府众人惊讶的是这二人自传出相恋传闻多年来从未提起过婚约之事,更何况前些日子才眼见就要作罢了的事情现在又峰回路转直接成了定局,实在奇怪;府外的人则分为两种,寻常百姓茶余饭后又多了几分闲话谈资而达官贵人们却都着急备了礼物纷纷登门拜访,上原城主府与宰相府的联姻自然是谁都不敢小觑的。

    相比张府的热闹气氛,尹老爷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既没有大发雷霆地与尹素问争执也没有在纷飞的留言中至张府兴师问罪,只是每日行色匆匆很少留在府中,即使回府也很少露面,似乎外界疯传的联姻之事与尹府并无关系。旁人能看到的尹府唯一反应就是既不公开应承也不强烈反对,只有一条命令:一月之内尹府一律闭门谢客,任何礼物均不接纳,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张家陆续送来的重金聘礼和朝中各方送来的结交贺礼由此统统被拒之门外。众人不解,大都觉得尹府有些欺人太甚而张少卿却并不生气,只吩咐张家的人按照原计划不变,聘礼仍是三日一送,媒婆庚帖次次随行,直要等到对方开门为止。

    眼见着尹府门前的礼物越积越多,大门却依然纹丝未开,尹老爷与张少卿不和之事昭然若揭,不少旁人又开始闻风转舵,怀疑这场婚礼怕是不能如期完成了。

    南珠异常焦虑,每日都要偷偷溜出去远远地瞅一眼大门外的情形,然后再急匆匆地回来与尹素问报备一番。不过尹素问倒是毫不着急,每次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反应。

    次数多了,南珠也只能无奈地不再多说什么,转而每天开始一遍遍收拾两人的细软,随时准备大婚当日被尹老爷扫地出门之时就跟着尹素问彻底逃离尹府。

    “珠儿,这几天门外可还热闹吗?”

    “围观的人是没有多少了,但各家送来的东西除了被收回去的,大部分还都堆在那里。”

    南珠的眼神游移不定心中不安,按理说,尹素问终于对这次的事件有所反应了应该算是件好事,可那依旧轻描淡写的神色态度,反而让人一时摸不准心思了。她多少有些怀疑,莫非自家大小姐这回是真存了私奔的心不成。

    “小姐,您莫非有什么打算?”

    “打算倒是没有,只是他们几日来吵得实在厉害,让人不能清净。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完了完了,小姐您果然最后还是要和那人私奔去了。珠儿,珠儿这就给您准备细软包裹。”

    南珠边抽噎边收拾行囊,虽然早说过要走的话,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真的要走还是有些不舍的。她这边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越止不住,另一边的尹素问却一脸无奈。

    “好了,别哭了。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回来,有什么可难过的,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此时的尹素问不需要再存了什么私奔出逃的心思,既已同意嫁至张府,便是对自己后半辈的人生做了了断,不会再有反复。

    南珠带着尹素问从后院一个废弃的花园小径穿过,顺利绕开了府中众多眼线,直奔府中平日里少有人出入的小南门。

    两人皆是一身不显眼的男装打扮,南珠的个子略小,男子装扮套在身上又宽又大像裹了被单,再加上她圆乎乎的小脸上始终皱皱的明显不悦,看得尹素问一时忍俊不禁。

    “小姐啊,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还笑!”

    又一次差点被衣袍绊住,南珠干脆一把将袍子挽在腰间,弄成了短裙的样子。

    “真是奇怪,现在有这么重要的事横在眼前,小姐你不但不着急,反而还有心情出去闲逛,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就是因为烦心的事太多,所以才要出去走一走,好避开那些恼人的流言蜚语。”

    尹素问帮着南珠整理好衣服,拉着她一路小跑,眼见着就要到小南门了却猛地停了下来迅速躲在最近的一株常青树身后。朝着南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才又慢慢地探头出去观察。

    "糟糕!门外有人!"

    南珠也踮起脚向门外张望着,果然看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尹府的小南门最初本是用来运送府中杂物的,后因为离厨房、货仓都颇远,府中重新开了新的通道,小门连带着小花园便渐渐都被荒废了,这也正是尹素问会选择这里偷溜出门的原因。不想今天却事与愿违,这平日甚少有人出入的门路此刻一点都不冷清,不止有人在而且还是两个人。

    尹素问与门的距离稍远,又被一些稀疏的树枝遮挡着视线所以看的并不清楚,只隐约看到门扇内外应该是两个人。这两人的话音此起彼伏,没说几句便声响愈高像是起了什么争执。

    "珠儿,走吧。这两个人吵得这么凶,怕是会招来更多人,我们还是赶快换个地方走!"

    "是哦,这洒扫处的金王八平日在府里欺上瞒下、恃强凌弱也就罢了,这会还偏偏要欺负一个外来的和尚,真给尹家丢人!还非要挡了咱们的去路,也是讨厌!"

    "和尚?"

    本已转身要走的尹素问在听到和尚二字时瞬间止住了脚步。

    “珠儿,你方才说什么?”

    “说那个金王八实在讨厌啊!”

    “不,是上一句,你说门外和那金王八吵架的人是个和尚?”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是个白衣服的和尚,手里还端着个钵盂,想来,哎,小姐!你去哪?!”

    南珠的话还没有说完,尹素问就已经大步流星向着南门走去,自己一时惊诧却又不敢大声叫喊只能赶紧跟上。

    尹素问几步走近门前,终于看清了门外之人,果然是个僧人。皂白色的僧袍麻色的僧鞋,手中托着一个半新的钵盂,十三四岁的年轻模样,圆乎乎的脸蛋原本甚是可爱此刻正气得满面通红。

    不是他,这个僧人并不是心澈。她心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转念却又自嘲地笑笑,是啊,心澈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和别人争吵,又怎么会这么巧合地就恰巧来到自家门前。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纤云弄巧(2)
    “何事如此吵闹?”

    仍是冷冷的声音,她从没有管闲事的习惯,却因着这个眼神委屈的小和尚而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

    “哪来的小厮敢在这里对小爷我大呼小叫!——大大大,大小姐?!”

    金王八人如其名,四肢短小、矮胖身材,扁圆的脑袋上没有几根头发,一双绿豆大小的对眼随时滴溜溜地转着显得分外精明,看来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老鳖模样。

    尹素问近年来在府中本就深居简出,与一众仆从几乎没有照面,此刻又是一身极普通的男装打扮,金王八一眼看上去直接就当是什么爱管闲事的小厮来呵斥了。直至看到身后气势汹汹的南珠时才意识到来人竟是很少露面的尹府大小姐,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尴尬,只能赶忙堆了一脸的假笑。

    直接忽略一脸谄笑的金王八,尹素问和颜悦色朝一旁的小和尚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小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阿弥陀佛!”

    见府中的主人出现,小和尚暗暗松了口气,行过了礼。

    “小僧随师叔祖于附近举行讲经大会,携带的干粮清水都已消耗殆尽,一时补给不及这才到贵府前来化缘。出家之人不求钱财,只求几碗清水几块干粮,却不想遇到这位施主,不愿布施也就罢了还多番对佛祖出言不逊,小僧一时忍耐不得,这才与他起了冲突!”

    小和尚的话说得有礼有节,却仍是气鼓鼓地瞪着一旁的金王八,显然方才的冲突中吃亏不少。

    “你个小秃驴,先学会瞎告状了哈?看你还是皮痒痒!”

    尹素问还未表态,金王八先按捺不住,直接动手就要朝着小和尚的脑门招呼,可惜抬手的瞬间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凭空咬了一口,痛得一声怪叫缩回了手。

    丢掉手中剩下的石子,尹素问冷冷地看着眼前表情狰狞的金王八,鄙夷之色显露无疑。

    “怎么,还想在我面前动手?”

    “不敢不敢,大小姐您可千万别听这个假冒的和尚一派胡言!近来府里频有失窃之事发生,小的在巡查之时发现此人一直在府门口徘徊,鬼鬼祟祟的模样甚是可疑,自然要小心盘查。没想到他态度蛮横,几句话不对付就吵了起来,这才招来他恶意告状!”

    “你胡说!出家之人怎会做那偷盗之事!”

    “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出家人!”

    “你······”

    这小和尚显然修行时日尚短,几句话不敌金王八便急的先乱了阵脚,尹素问却是瞬间看出了来龙去脉。

    “够了,莫要再吵。你是府中哪个处所的?”

    并没有直接评判是非,她反倒先与金王八闲谈起来。对方先是一愣,随即便以为尹素问自然是偏向自己的,一时搓手挠腮,高兴得眼睛都眯得越发小了些。

    “回禀大小姐,小的原是洒扫处的管事,因当值当得好,下个月就被调到储藏处了,负责厨房、仓库的事物。大小姐日后若想私下品尝、采买些什么尽管开口,小的一定办妥,一定办妥!”

    身旁的南珠满脸鄙视,一副听不下去的模样。尹素问也心中失笑,心想这个下人倒是不太普通,当值当得如此之“好”实在少见,不由得脸上轻蔑之情又添几分。

    “来尹府多少时日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八年,小的来府中伺候已有八年。爹娘死得早,家中就小的一人。刚入府时小姐年纪尚小,小的有幸得以远远见过一回,如今再见依旧像是见着天女下凡啊!”

    “明天找管家结了月钱便回家去吧。就说是我吩咐的,可以多领一个月的。”

    “啊?!”

    金王八喋喋不休的赞美之词还没有讲完,瞬间被这一句“回家去”的话冷冷打断,让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原本以为自己巧舌如簧已经哄得尹素问与自己闲话家常分外熟络了些,下一步能分得肥缺好差的事情应该也更有把握才对,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却不按常理出牌,一顿嘘寒问暖之后竟瞬间把自己给辞退了。

    “大,大小姐,您是开玩笑的吧?”

    “你觉得本小姐像是在与你开玩笑吗?”

    尹素问皱眉瞟了对方一眼便懒得再看,面色尤其不善,言语间尽是不屑与不耐烦。

    “大小姐,小的还是觉得您如此决定实在不妥。”

    见尹素问似乎是真的铁了心想要教训自己,金王八嘴上仍是称呼着“大小姐”,但腰板却挺直了不少,连带着语气神色里也不再有方才小心谄媚的样子。

    “按理说,主子要责罚奴才本也是平常事情,可这奴才却也是分了三六九等有所不同的,大小姐还是不要这样意气用事的好。”

    对尹素问不再畏惧的金王八,此时干脆一副泼皮无赖的耍横模样。鼻孔朝天,小小的绿豆眼向上一翻一翻,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每一刻都在警告别人,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其中的哪一等呢?”

    “这个不是我自夸,若要说这奴才里的等级,我金八认二等就绝不敢有人认一等了!想我入府八年来,哪一件事情不是办得妥妥当当、人人夸赞的,时间长了,倒也有些小跟班什么的想要跟着我学习学习,不过都被我给拒绝了。我心里清楚啊,这差事办得再好那是主子赏饭吃,决不能私下结党想要占山为王的!”

    见尹素问点点头表示认可,金王八更是嘴上抹油,一溜烟吹得连自己摸不着了边际。

    “终于,这老天不负苦心人啊!为府里忙前忙后、辛苦奔忙了这么些年,主子终于还是记得住我的好的。前些日子,我那管家干爹才在老爷面前鼎力推荐,说是月底就要把我调到采办处。而且还另外特意多委派了几样重要的差事需要我亲自外出办理。现下大小姐你要是仅仅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和尚就要冒冒失失地将我赶走,这万一要是耽误了正事,老爷一旦怪罪下来怕是也不好交代吧!”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纤云弄巧(3)
    “很好,你也说了,尹老爷是你的主子,是我爹。你觉得,我爹他会为了区区一个不明事理的下人而为难自己的女儿吗?”

    尹素问本不在意什么主仆之分,对待南珠即是如此。可她平生偏偏最看不起那些扒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对付如金王八这样欺善怕恶、胆敢欺主的恶奴也只能要比他再凶恶几分才行了。

    金王八一向自诩机敏圆滑,今日敢有如此不敬的言行自然是心里有所计较的。他入府多年,深知尹素问只能算是个空挂有名号的“大小姐”,在府中既无势力又无实权,既然她非要与自己过不去,还不如拼一拼试试运气。

    “是是是,老爷自然是要认您这个女儿的,可我们二夫人要不要认了你、护着你那可就不一定了呢!这几年来,二夫人在府中的大小事务可都全靠我一人操持着,这要是就这么走了,她老人家定会不习惯的。”

    “放肆!你个金王八,好的学不来倒是学了不少趋炎附势、为虎作伥的坏毛病,看我南珠今日非好好教训你不成!”

    南珠自然与尹素问是同气连枝的,再加上自初来尹府之时尹老夫人待她颇好,所以只要提起那个尹二夫人她同样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这金王八不单屡次对尹素问出言不逊更是直接搬出这二夫人来想要逼她们妥协,火爆脾气的南珠自然是要冲上去与他理论一番的,但还未出手反而先被尹素问制止了。

    “我还纳闷你是有什么样的后台撑腰才敢在这尹府内目无尊卑、随意撒泼,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有个二夫人撑腰就敢如此放肆,可惜了,今天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相比南珠的愤怒,尹素问反而平静不少。金王八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而那尹二夫人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想来平日里什么坏事没少干,一切果然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首先你方才所言实在有误,你所说的那女人只不过是一个偏房妾室,算不上什么”夫人”,在这上原府中真正的“夫人”永远都只有我已仙逝的娘亲一人;再者,即便你凭着这靠山已在我府中横行霸道多年,但并不意味着永远都没有人管,往后,这尹家的事情只有尹家人说了才算,轮不得外人造次。今日本小姐不罚你已是恩典,你最好还是识相点速速离去,别再徒惹是非,否则便只能后果自担了!”

    金王八只听闻过这府中的大小姐常年深居简出是个好欺负的主,却从未听说她竟如此厉害霸道,现下的他即便自恃牙尖嘴利却也被一顿教训之后无力反驳。

    “你你你!”

    金王八急的满头冒汗,一咬牙跺脚干脆豁了出去。

    “老子我今天还就是不走了!”

    顺势往地上一躺干脆撒泼耍起横来,丑态百出的模样把南珠吓一跳,在尹素问看来倒像是见到了戏班子里插科打诨的丑角,惹得人想笑。

    “切莫在此耍无赖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回去收拾东西,若到时仍未离开,那么就只能想办法‘请’你离开了。”

    尹素问的“请”字说得极重,说话间右手更是直接按在了腰侧的黄金刀刀鞘上。倒并不是真的想要将他怎么样,只是对付这样的小人她心中多了一分戏弄的心情,见他果然吓得瞬间变了脸色,这才招呼南珠和小和尚一起离开。

    金王八心中暗道不好,深知自己此次是真的触了霉头逃不过去了,恨意骤起自恶从胆边生,大喝一声“小贱人,去死吧”,随手捡起身旁一块边缘锋利的大石块就朝着尹素问将要离去的背影猛地扑了过去。

    尹素问是习过武的,听觉本要比一般人敏锐一些,但奈何完全没想到那猥琐小人敢有此疯狂之举更因为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在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之际只能来得及两手带着南珠和小和尚侧身躲避却是来不及有任何回击,若那金王八要下了狠劲地连续攻击,他们几个中定会有人受伤。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南珠和小和尚齐声大叫起来,尹素问心下正焦虑之时却只听得背后一阵惨叫声,危机之感骤减。转身望去,只见方才还一脸狠劲的金王八正一手抱着膝盖嚎叫着在地上打滚,那痛苦异常的神色显然是受了极严重的伤。

    “哼!让你作死!尽然还想偷袭大小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乖乖在这做你四脚朝天的臭王八吧!”

    南珠自然愤愤地行至他身边要补上几脚,末了又问尹素问要不要好好处置一番。

    尹素问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只摇摇头让南珠别再理会他,眼光则在园子里四处扫视一番,相比和金王八计较此事,她更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躺在地上嚎叫不已的金王八已经痛得满头大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想来再难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尹素问见他膝盖窝里有血迹渗出,外表看不出什么明显伤口,细察之下才发下是被叶片状的锋利暗器直接插进了骨肉之中。就金王八痛苦的程度而言,那动手之人一定是下了重手,皮肉还在,内里的筋骨却已经完全断裂,他这后半辈子怕是也只能拖着一条废腿了。

    尹素问心中暗惊、后背发凉,自己能看得出下手之人所用的暗器形制和力度却偏偏看不出对方出手的方位,潜伏在身边的这个人武功明显高于自己,若不是这一次被金王八引得动了手,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注意到他了。

    她蹙眉深思,一直想着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尾随自己多久,究竟有何目的?一旁的南珠和小和尚却是全然没看出这其中端倪,只以为是尹素问及时发现制止了金王八所为。

    尤其是那小和尚,先是被一番欺辱而后又险些遭袭,一顿惊吓之后再看向尹素问更是满满的敬佩。

    “多谢女施主!多谢女施主!施主不仅菩萨心肠,更文武双全,若不是得您庇护,小僧今日一定是要吃了大亏的!”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纤云弄巧(4)
    小和尚一个劲地道谢,正抬头之际恰巧见着尹素问蹙眉失神,虽是一身男子装束却丝毫不掩美貌之色,反而别有一番脱俗的感觉。他心中暗想,这位女施主美貌又善良,与寺中的师兄弟们所说的红颜祸水倒是完全不同,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道。

    “女施主真是好看!”

    话音才落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头顶一沉,便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哈,果然不是什么好和尚。女施主也是你能随便偷看的吗!看你是讨打!”

    南珠还欲伸手再打,却被一旁哭笑不得的尹素问拦了下来。

    “珠儿莫要调皮,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别咋咋呼呼吓到他才好。”

    “就是就是,还是这位女菩萨说的对,女孩子家家干嘛总是凶巴巴的。”

    小和尚冲着南珠做个鬼脸,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冲尹素问笑笑。

    “阿弥陀佛!女菩萨莫怪,小和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第一次跟着师叔祖下山来,见着施主面善难免亲切,要是有什么言语得罪的地方还望恕罪恕罪!”

    见他道过歉又马上闭着眼睛絮絮地念上了经,细听来倒像是清心咒一类的,尹素问倒也不生气,还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

    “好了,没那么严重,不碍事的。小师父怎么称呼,方才听你说是与师叔祖一同入城的,怎么现下只剩了你一人在此受这歹人欺负?”

    “小僧自云居寺而来,法号了圆。今日陪着师叔祖入城授业讲经,本来是负责运送食物饮水的,因着山路难行所带有限而听经的信众又远远超出了预期人数,这才一时补给不及前来化缘的。师叔祖他老人家此刻还在天水广场,讲经都两个时辰了连口水都没得喝,都是小僧的罪过啊。”

    “云居寺?你说你是从云居寺而来的?”

    “是啊,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了圆怎会欺瞒女菩萨。”

    “云居寺说来也与我有缘,小师父不必如此客气,以后只管称呼我名字就好,无需一口一个女菩萨。”

    听闻他是自云居寺而来,尹素问更觉亲切,自觉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随即便不顾南珠的一脸不情愿,调了她带着小和尚去府中取粮食和清水,临走又在南珠手中悄悄塞了一些银子,以免厨房的下人都跟着金王八一样是个难缠的势利眼。

    终于将打打闹闹不甚对付的两人送走,尹素问才又折回屋中取了新沏的茶水和糕点先行去往广场。按照小和尚的说法,那位德高望重的师叔祖此刻应该正是疲累之际,要等到他们的人将所有饮食一点点运到广场已不知几时了。

    茶是尹素问亲手泡制的,一分梨花白加一分桃花红再加三分君竹芽,取名‘初空’。梨花、桃花必须是三月初生毫无杂色的花瓣,以去年同期的君竹入味,最后以新年第一场春雪化作的无根之水冲泡,留第三遍茶汤始能饮用。

    她先行前往补给,顺带有些私心。前来讲经的这位师叔祖身为寺中大德定是与心澈相熟的,上次匆匆一别竟忘了问他伤势如何,或许可以从这位师叔祖口中探知一二。

    离国百年基业,自古有遵礼尚佛的传统,供奉佛门沙弥更一度成为朝中民间多年习俗。只是在先祖朝元年间,因一段不可闻的宫中秘事而意外牵连,一道圣旨之下才使得香火渐熄。好在佛缘未断民心所向,历经两代辗转,当朝太后重新将佛教定为国教,近两年来的佛门终于渐渐气象重现。

    通往广场的路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向着讲经坛的位置涌去,陆续还有从城外而来的人加入。他们有的着了礼服独自前行,有的两三结伴,还有的携老扶幼举家而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相同的虔诚向往的模样。

    渐渐有佛鼓磬钟的声音传来,越靠近广场的地方嘈杂声反而越小而佛香味则更重,周边的街道也陆续有了或盘坐或叩拜的信众。

    尹素问踮着脚尖朝最中心的讲经坛望了许久,想要看看那位师叔祖到底身在何处,奈何前方人头攒动几乎完全遮住了视线。无奈之下,先是仔细检查一遍食盒确信没有被人潮挤坏,才又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挪揄着向中心的位置挤了进去。

    彼时年少的她不懂信仰亦不亲佛法,尽管自己的母亲一度是位信佛的居士,然而佛堂经书之类对她却并无任何吸引力。此后,母亲仙逝她又与父亲决裂直至遇见了张少卿,一次次亲身感受着所谓缘分的得而复失,她便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佛陀神明能拯救谁。

    后来,心澈出现了,在她一无所有之时。她开始愿意试着一点点接受、改变,于是越接近玄法妙音就越觉得亲切温暖,似乎是想从那旧的躯壳里挣扎着再生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来。

    日子久了,尹素问越发觉得自己一介红尘中人,所能做的并不多,只能找了这样的机会一点点努力着为佛门中人做些什么,就当是为己报恩或是为母积福吧。

    一阵拥挤,终于是走到了围观人群的最里层,这里以内的范围已是广场中心,放眼望去均是俗家弟子在打坐听戒诵经,视线开阔了不少。

    虽是一场寻常的慈悲道场,隆重程度仍可见朝廷用心。整个广场内外全部装饰一新,重坛起五层,焚圣香,置钟鼓,更立有双侧一十八面青铜罗汉佛像。除此之外,周遭更有众多善男信女带来的供奉,一时旌旗香帷不断,庄严肃穆之外倒也添了几分人间亲切。

    尹素问饶有兴致地将广场周遭的情形观察了一番,心中默默祷告一声‘阿弥陀佛’,彼时恰逢钟鼓第六响,第二段落的讲经正式开始。四周的信众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了讲经坛中央一个人声音。那声音像是陌生又熟悉,顺着众人目光望去的尹素问竟瞬间如怔住了一般。那讲经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未见的心澈。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终会相见(1)
    莲花高台之上的心澈与以往颇不同,不再是只着寻常皂白常服的朴素模样。今日的他一袭赤色袈裟,头戴百佛纹饰、四方绦带毗卢帽,单手持八宝玲珑禅杖,先向台下的善众行礼致意,而后才又重新端坐开始讲经,台下亦有整齐划一的佛号声相回应。

    上原府作为离国国都,本就保留了大量的法事道场、礼佛建筑,天水广场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场地之一。依照旧历,每逢九年,全国所有寺院将联名推荐高僧大德十人进京,由皇室最高权威者亲自挑选出其中最得意优秀之人于天水广场开坛讲经、弘扬佛法、以显皇恩。只是,这样的挑选被传闻异常严苛,若无足够优秀者往往宁愿空缺。因此,虽说九年一选,但真正能登上那莲花宝台讲经授法的僧人却屈指可数。

    人们口口相传,自离国上一任传奇国师沉光法师于上原府讲经之后,此地已经沉寂了太多个九年。而尹素问只觉得,这长久的寂寞或许只是为了等到那个名叫心澈的僧人前来。

    传闻沉光法师讲经,只一杯一盏的言语时间便会有天机之语令万千信众涕泪横流、顶礼膜拜,弹指一花一叶间更是有万般世外潇洒的风度,他本不是佛,却和佛的故事一起被流传着。可惜,这些故事现在只存在于上原府的民间传说异闻录里,尹素问未曾得见。今日再遇心澈,虽只是远远的一眼,她便笃定,即便比之当年的沉光,心澈也定是不逊分毫的。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依然是一样的清澈空灵,因着广场四周回音壁的缘故,又多了几分沉郁顿挫和苍茫飘渺之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远远听他似在讲着《心经》,讲与众人如何慈悲度苦厄,尹素问听得不甚清晰,只定定地看着,像是陷入了一场虚虚实实的美梦中。她曾见识过风流倜傥如张少卿的美男子却不曾见过心澈这样的人,总觉得他无比美好却又不只是风姿特秀、天质自然这样单纯的词语可以形容的。仿佛他只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如一尊佛,周身散发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让人不自觉地敬畏、依赖。

    依赖?她内心猛地一惊而后又嗤笑起自己来。想来,现在的自己是为了那一次次的妥协和原谅早已丢掉了原本的坚强,竟就要向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僧人谈什么依赖了。更何况,他这样好的人是只能被信奉和仰望的。

    似乎察觉到尹素问的目光,高台之上的心澈有片刻停顿,微微转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有些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收回思绪和目光的尹素问面上一红,好像被那目光瞬间看穿了一般,只得赶快低头,学着那些善女子的模样跟着祝祷起来。

    正午第九声木鼓声在不远处响起,随行讲经的数十位僧人同时开始诵经,广场之上的信众们纷纷自发焚香祝祷唱和起来。

    沉郁轰然的鼓声伴着清脆纷扬的木鱼声如阵阵海浪逐波回荡,袅袅檀香雾气之中,心澈的脸庞若隐若现,如坠梦幻。

    隔着万千人海,尹素问总觉得那目光是一定看得见自己的。

    “小姐!小姐!”

    "尹施主!尹施主!"

    尹素问还自顾自地小声祝祷,小和尚和南珠已经从远处一路奔来,远远见着她便挥手召唤。

    "小珠子施主说,这里人多混乱,尹施主又不辨方向恐怕要迷路,一路催着我所以这便速速地赶了过来,还好没走丢!阿弥陀佛!"

    小和尚提了重重的食盒水箱,一路喘着粗气,小跑着停在了尹素问身边。随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薄汗,只一个劲儿地冲着她傻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他心中乐得,想着要感谢佛祖保佑,让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又漂亮又善良的女菩萨。还没美够,又被南珠一阵急吼吼的责备声打断。

    "什么小珠子、小猪猪的,真是太难听了!难道你是个小圆子,别人就一定要是小珠子吗?以后要叫南珠姐姐,听到没有?"

    “呃,‘姐姐’?施主还是莫要为难小僧了吧。”

    见着小和尚一脸尴尬,尹素问只得好心出来打个圆场,

    “好了珠儿,莫要再为难小师父。只是个称呼,没什么好在意的。”

    “对对对,这位南珠施主小小年纪便如此凶悍,也不怕名声传扬出去往后难寻夫家。最好还是多多向这位小姐学习,言谈举止像个善女子才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善哉你个鬼!”

    本来还端着姿态的小和尚冷不防被南珠一个爆栗直击脑门,痛叫一声之后特意装出的严肃模样瞬间破功,心里暗叹自己今日回去一定要多颂几遍祈福咒,保佑他以后再不要遇见这个母老虎。

    “臭和尚,躲什么躲什么,敢咒本姑娘嫁不出去,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

    “贫僧出家人从不开荤,那熊心豹子胆还是留给施主自己享用吧!”

    “你你你!有胆别跑啊!”

    小和尚与南珠一个跑一个追,绕圈圈如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把尹素问逗得开心。除了南珠,她自小没有伙伴朋友,南珠虽活泼,在她面前却往往是懂事听话的那一个,如今见着二人如此开心地打闹她反而更觉得亲切。

    “阿弥陀佛,尹施主怎么来了?”

    光顾着看两个小不点打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讲经会已告一段落,待听见熟悉的声音她才惊觉回头。

    此时的心澈锦袍高冠气势非凡,面上依旧是浅浅的微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过来,尹素问一时也想不到要怎么答复只冲着他傻笑,开心的眼睛像一双月牙。明明前一刻的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满身佛光的威严人物,此刻却又无比亲切。尹素问莫明地开心,她见着的心澈是如此美好。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终会相见(2)
    “施主的伤可好些了?”

    “师父的伤可好些了?”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询问对方的伤情,默契的程度让旁人一怔。小和尚嘴中还塞着桂花糕,眼神很是疑惑。

    “唉?原来师叔祖您和尹施主是旧相识啊?怎么还受伤了呢,这么大的事寺里怎么都不知道,应该要早点请个大夫才是。”

    “不碍事,前几日返寺途中不小心摔伤而已。此事切记不可与方丈师兄言明,莫要让他挂心。”

    心澈向来低调,因救尹素问才受伤的事更是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而面色愧疚的尹素问则望向一旁的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南珠适时挡在两人面前,还顺势拧一下小和尚的胳膊当是报仇。

    “你个小圆子哪来那么多话,师叔祖他老人家的事是你这个小辈能多嘴的吗?去去去,还不赶紧吃你的桂花糕去。”

    说罢又拽着小和尚去迎接后续领取食物的沙弥们,各自与善众分发食物去,只留了心澈和尹素问在说话。

    “当日偶遇师父正是家母的忌日,素问心绪烦乱,恍惚间也不知道关切师父的伤势如何了。之后再想来便是满心的愧疚,所以今日听闻有云居寺的僧人前来讲经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寻寻看。”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贫僧的伤并不严重,当日帮忙的猎户治伤很有效果,回寺之后稍加调养也就好了,否则当日也不能到府上为老夫人行祝祷法事的。”

    尹素问点点头,看着他现下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什么遗症未愈,随即又见他询问的眼神,下意识地摸摸侧脸,心中暗自思忖着。上次相见,心澈定是注意到了她脸上的那条鞭痕才会以为她是又受了什么伤。好在那鞭痕并不深,在各种药力之下已经淡化只剩了一点浅红色的印记。

    “师父无碍,素问便也放心了。我的伤势也都已经大好,不劳师父忧心。今日出门之时偶遇了圆小师父,听他说正是云居寺在此举行道场法会便跟着来了。此前听说是寺中的师叔祖担纲讲经,只以为是哪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却没有想到竟是心澈师父。”

    在天水广场讲经的师叔祖竟然是心澈,让尹素问既高兴又意外,此刻见着本人,倒也不见外,随口拿了师叔祖的名号来笑他。

    “听小师父说法会上还缺些饮食,素问便擅作主张拿了一些过来,也不知道师叔祖平日里爱吃什么,只拣了些清淡的小食,师父不妨尝尝看。”

    她边絮絮地说着边自食盒之中取出茶点在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又细心地倒了一杯茶递到心澈手中。

    “素问自己泡的茶,师父将就喝吧。”

    “贫僧身世特殊,承蒙方丈师兄不弃,在寺中位份会高一些。了圆是山脚人家送来修行的孩子,入寺较晚辈分也低,所以称呼我为师叔祖。”

    心澈接了茶,又向着尹素问解释一番。明知道她是存了调皮的心思有意取笑自己却也不甚在意,只是那微微涨红的脸和略有些害羞的神色倒是尹素问从没见过的,只让她觉得此时的心澈比方才高台之上的圣僧要来的更可爱些。

    了圆前去化缘心澈是知道的,不过却未料到是去了尹家,还有赖换了男装的尹素问亲自前来帮忙。他心中感激,行了礼道过谢后便不再谦让,抿一口茶又拣了一小块糕点细细品尝起来。

    “此茶甚妙,贫僧倒未曾尝过,敢问施主可有茶名?”

    “自制粗茶承蒙师父不嫌弃罢了。此茶名曰‘初空’,乃是素问闲时琢磨来打发时间的,不敢妄自托妙。”

    虽是谦虚,见心澈喜欢自己的饮食,尹素问还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尹施主不必谦虚,初空虽是自创却贵在独特。这茶中取了梨花一分清新、桃花一分甘甜并不稀奇,难得的是还能入三分君竹。君竹生于荆棘岩砾之地,从来取老不取嫩,质柴而味苦,世人多以作药用。施主将其放于此茶中恰好中和了花瓣的香味更与最后一道雪水的清甜相搭配,由甜入苦最后回甘,当然担得起一个妙字。”

    只是几口清茶,心澈竟喝出了其中的妙处,尹素问不禁眼光烁烁。她于玩心之时出了这一道茶谱,也曾巴巴地送至张少卿面前,却被他婉拒说这是小女儿家的茶味,太过花哨甜腻,而眼前的心澈竟品出了其中的甘苦相间。她不由得开心,像是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连带着斟茶的动作也殷勤了不少。

    “这子母糕也是素问一次偶然尝得的,后来再找不到卖糕的人自己便仿着来做。虽比不上原本的美味却也还拿得出手,师父不妨多尝两块。”

    心澈不喜甜食,于寺中饮食也向来朴素,糕点一类的东西通常浅尝辄止,奈何看着尹素问前后殷勤开心的样子又不愿让她失望,所以也就多吃了几块。

    虽只是第三次见面,两人却并不缺话题。尹素问猜测心澈平日里也定是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高僧模样,便拣一些看来听来的趣事与他解闷。心澈曾云游各地,见尹素问对上原府之外的世界很有兴趣,不自觉地话也多了些,絮絮与她介绍着自己曾云游西域的一些奇特故事。此时的两人聊起来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故旧,也未觉得时间流逝。

    除此之外,心澈还特意又说了一些那山洞中的白兔被寺里收养之后的生活细节,得知曾经的“小白白”如今跟着心澈过得甚好,尹素问也很是满意开心,更许了心愿会抽空去寺中探望。

    讲经会虽已结束,广场上仍有不少信众留着在接受寺僧布施。正值正午烈日之时,尹素问随着心澈在众人之中穿行送水倒也不觉得累。

    不过,这一片其乐融融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的功夫,随着数支利箭径直射进了广场中央的檀木佛牌之上,人群中瞬时爆发出一阵惊叫骚乱,不明真相的众人只以为是发了兵祸,纷纷抱头逃窜。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风波又起(1)
    心澈第一时间将尹素问和寺僧们护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几圈却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只见着一队军士自不远处整装而来。

    “所有人都不许动!迅速排好队从出口处有序离开,不得擅自离场,违令者斩!”

    一队军士很快行至众人面前,为首一位兵长模样的人先是冲着混乱的人群重复喊话要求,身后的十几名军士则各行其事分散开来。分开的军士们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有的守住广场的主要进出口,有的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寻找,所有人手上的兵器都出了鞘,神色紧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上原府的治安一向很好,虽不是夜不闭户却也从未有白日里街上行军的举动。周围的百姓大多到受了惊吓,个别人并不理会兵长的要求,只一个劲想往广场外跑去,没走几步又马上被军士拦下盘查,推搡间更有直接拔了刀发怒的。

    几个小和尚见不得蛮横的军士持械伤人,冲出去想要帮忙却也只是徒劳,其中的了圆更是被兵长当作闹事的靶子单独揪了出来。眼看那兵长的刀鞘就要砸了过来,了圆气愤惊吓之余却也只能闭眼承受。

    好在心澈在旁,一粒佛珠祭出,凌空直接击中了对方的手腕。钢刀落地并没有砸中小和尚,却是惹怒了同行的另一名士兵,怒气冲冲的二人直奔着心澈而来。

    “哪里来的臭和尚,敢阻拦本军爷捉拿反贼?”

    “阿弥陀佛,云居寺心澈,奉了皇上旨意于此处开坛讲经。”

    “哼,奉了皇上旨意?少在这信口开河了,老子可不是被吓大的。方才见你还有点功夫,我可没听说过有和尚会武功的,看你不像是个会讲经的和尚倒像是那反贼的同党!来人,抓起来!”

    “贫僧与一众弟子今日奉了皇命下山讲经,无论官衙内或寺庙中皆有名册可查,这位兵长若不相信大可前去查看,贫僧自当配合。不过,若诸位是刻意存了寻衅滋事的心前来扰乱讲经大会,那么贫僧也只能得罪了。”

    心澈本不打算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却不想对方并不想善罢甘休,打着反贼的名号就要动手,无奈之下只得准备出手相抗。

    尹素问一直被心澈护在身后没有言语,此刻将前来挑事的军士一番观察,反倒看出些门道来,随即眼神示意阻止了心澈的进一步举动,不慌不忙地走近了军士身旁。

    “奉劝这位兵长还是莫要在这里惹事吧。今日广场数百人前来听心澈大师讲经,反贼大家都没见着,只见着了各位在这里耀武耀威地大呼小叫,各位军爷别最后落得个滋事扰民的罪名才好。”

    “你又是何方小子,敢来这强出头?”

    “尹家大小姐尹素问。现下,本小姐不与你说话,你且叫张少卿自己前来。”

    一行军士乍看之下并没有认出男装打扮的尹素问,反倒是尹素问从服装上先认出了对方像是张家的军士,故而直接抬出了张少卿的名号来。

    闻言的几名军士一时都傻了眼,他们一面不能确信眼前这个易装而行的女人是否真的是尹家大小姐,另一方面又担心若她所言属实,自己今日是冒犯了未来的少主夫人,以张少卿的脾气他们怕是真要倒大霉了,故而一时胶着,怒也不是撤也不是。

    听闻这些凶神恶煞的兵士乃是张少卿的手下,又见着尹素问几句话之间就化解了一场危机,心澈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回身安抚众人,一股凌冽的杀气就朝着他们直逼而来。

    “小心!”

    一个蒙了面的魁梧男子忽然一下自左后方的人群中窜出,几步腾空,手中紧攥着形状怪异的短剑就朝着尹素问的后背刺了过来。尹素问还在与兵长理论之时,心澈已在她身后看得清楚,出声提醒的同时更眼疾手快一粒佛珠祭出先将刀锋打偏随即直接飞身几步上前就要揪住来人。

    不过,他的手还未触及对方身体却又见那行刺之人似乎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拖着向后急速退去,紧接着更是猛地一下直接被抛出了人群之外,两下猛烈的撞击和惨叫声之后便再无生还气息。

    由此人忽然现身行刺到心澈出手再到刺客莫名殒命,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一个呼吸间,周遭人群顿时乱作一团,任凭那些军士如何都不肯再听指挥。心澈拍拍尹素问的肩头以示安慰,又走到那刺客身边查看起来。

    细查之下才发现,此人的肩头方才是被两枚银色的鹰钩吊爪暗器狠狠勾住拽出场外的。那两枚吊爪鹰勾形制虽不大却锋利异常,加之来势凶猛瞬间变将刺客的一双琵琶骨刺穿。那筋骨尽断皮肉外翻的残忍模样让心澈不禁心生凉意,究竟是什么人才能一击之下就下得如此狠手。

    一阵激越的马蹄和鞭啸声靠近,三匹高大的战马在冲入广场之前及时止住了脚步。混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三个男人先后下马走进了人群中。为首的男子银袍锦带,后方两人则分别黑衣劲旅紧紧跟随。

    “拜见少主!”

    场内所有的军士第一时间统一下跪向来人请安,连带着周围不知所以的一些百姓也纷纷跟着战战兢兢地下跪,唯独心澈一干人无动于衷。

    那银袍男子并未理会下跪的旁人,只越过他们信步朝心澈和尹素问的方向走来,路过倒地的刺客之时看似不经意地一发力便将卡在他肩头的鹰勾吊爪收回了袖中。

    他同样没有理会挡在尹素问身前的心澈,只径直看向了他身后的尹素问。

    “怎么这样调皮,随便换了男装就偷跑出来,看刚才多危险!”

    “少卿,我没事。”

    尹素问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方才和那兵长声称要张少卿前来问话不过是虚张声势,知他一向公务繁忙并未想到今日会在广场之上相见。此外,方才张少卿那柔声责备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听起来也实在是叫人不好意思。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风波又起(2)
    见来人正是尹素问口中的张少卿,心澈反而安下心来。虽然他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好,先是彼时见过了东皇山之上险些殒命的尹素问,再是此时又看见了他是如何出手狠毒地将人一招毙命,心澈并不觉得自己与他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不过有他在,尹素问和这里的百姓起码是安全的,而具体到俗世之中每一件事的是非对错,他并不想参与。

    “今日法会已了,此处又有张大人坐镇,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异动。时日不早,贫僧这就携众弟子先行回山了,尹施主多加保重。”

    他向着尹素问道别,又朝张少卿微微点头示意,唤了众弟子就要动身返寺。

    “唉,大师请留步。天色尚早,何必急于回山呢?”

    张少卿先于心澈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嘴上说着“请留步”却没有任何客套行礼的动作,只是双手背身一脸玩味的表情。

    “阿弥陀佛,张施主还有何事?”

    “大师不必紧张,虽然我这军士们说话是粗野了些,不过在下还是懂得礼数的。留下大师主要是想感谢一下方才于刀下救了内人性命,另外还要向几位师父说声抱歉,手下人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

    “张施主大可不必如此客气。我佛有好生之德,方才情势凶险,换了任何一个佛家弟子都会出手相救。至于冒犯一事更无需致歉,佛门中人抱守清净戒贪嗔痴念,自是不会计较。”

    “话虽如此,但大师乃是圣上特意请来为万民祈福布道的高人,怎么能平白受了此番折辱。”

    张少卿未问及心澈名号却对今日之事了解得很清楚,他的态度看来诚恳恭敬,反倒叫人不好回绝。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下跪认错?!”

    方才的兵长本以为经那刺客一闹,自己应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却不想原来所作所为早已被张少卿远远看见。自家少主的雷霆手段他们都是知道的,此刻被这么一喊,早已吓愣了的人扑通一声就重重跪在了心澈面前。

    “求大师原谅,求小姐原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二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兵长边磕头认错边自扇耳光当作惩罚,狼狈的模样看得周遭人心中一阵唏嘘,心澈和尹素问的心中更不是滋味。行军之人多态度蛮横一些,本不是什么大事现下被张少卿这么一闹,反而不好收场。

    “好了少卿,莫要再为难他了。”

    方才只觉得张少卿自下马以来说话便颇不顺气,听他当众将自己称作内人亦觉得不太妥当,不过自己也算是允了他婚约的人便也没再计较。可现下,他却偏偏要小题大做为难一个不相干的人,尹素问只得急忙劝阻。

    但是张少卿显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不仅乐见跪着的兵长自扇,更一瞬间从身后黑衣人手中抽出佩剑直接将他的右手斩断,电光火石的速度,毫无征兆又毫不留情。

    “我说过,犯了错就要受罚。”

    接过身后黑衣人递来的巾帕,张少卿将执剑的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擦拭一番,仿佛是觉得那飞溅出来的血渍太脏,脸上神色依旧平淡。

    兵长在瞬间失了一只手,此刻才觉得疼,早已惊惧交加地倒地抽搐不已。而包括尹素问在内的围观者却纷纷噤若寒蝉,也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张施主,你真是太过分了!”

    目睹一切的心澈已有不悦的神色,在他看来,若说方才斩杀刺客还是事出有因的话,此刻的剁手之举则完全是暴政虐施了。然而,张少卿并不在意,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此举乃是因为此人方才推搡之际右手一直攥着内人的手腕不放,我虽在远处却看得清楚。如此的大不敬断然是不能留他双手的,更何况在下并没有要他性命。此事乃张某人家事,与旁人无关,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张少卿一句“与旁人无关”直接堵上了心澈未说出口的话,转而又若无其事地朝着尹素问说话。

    “素素,这里不安全,我这就派人先送你回去。讲经会的事你不用再担心,皇上已经下了口谕,从此以后云居寺将是重寺,那里的一切所需用度我自会负责。所以,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再随意跑出府来了,明白吗?”

    他的脸色是温和的,但尹素问心里却并不平静。他的口气并不是劝说而明显是命令,而他方才一连串的所作所为又总让自己莫名心寒。张少卿在仕途官场的公事之上向来出手干脆、当机立断,尹素问却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生活之中的他竟也有如此冷血的一面。

    她心中不满,正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突兀的炸裂声之后眼前瞬间被一团黑色烟雾包裹,而颈间则同时感觉一阵冰凉,身体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拖拽着向后急速倒退了数十步之远。

    “全部向后退!后退!”

    这诡异的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黑雾散尽,众人才看清尹素问已不在众兵士保护的范围之内,反而正被一名手持利刃的刺客挟持着。

    刺客穿的是寻常百姓家的衣服但戴了头巾,差不多要将整个脸都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眸子却是绿色的。

    “你的女人,在我手上。走,活。”

    此人说着不甚流利的离国语言,示意张少卿若想留尹素问活口就立即放自己离开。

    虽然遮了样貌但心澈还是第一时间就分辨出了对方应该是来自边疆的异族人。尹素问成为人质,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但此刻的他却没有任何救人的立场,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张少卿身上。

    “大胆狂徒,劝你最好还是束手就擒,不论你是哪国来的刺客乱党,在这上原府之中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张某人从不与敌人谈条件。”

    张少卿与来人叫着狠话,心中有一丝慌乱。倘若此时的人质换作其他任何人,他完全可以毫不顾忌地直接出手将刺客斩杀,可此时危在旦夕的人是尹素问,他未过门的妻子。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舍我护你而活
    他的手心有冰凉的薄汗渗出,攥着剑柄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些。身后的数十名军士反应神速,瞬间呈半包围姿势统一搭弓绶箭,只等张少卿一声令下便可以将敌人刺成马蜂窝。

    “张大人,万万不可!”

    军士搭箭的一瞬间,心澈还是出言阻止。他心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恐慌闪过,仿佛见着张少卿在下一刻就要不顾尹素问死活直接下令射箭了。

    军士们的整装待发显然惹怒了对面的刺客。

    “死,一起!”

    蛇形匕首从尹素问的脖颈处速度极快地划过,吹弹可破的肌肤爆裂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渗出,映着匕首上妖异的毒蛇造型,像是闪着极邪魅的光。

    尹素问疼得痛哼一声却不能有任何动作,那匕首已完全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条残忍嗜血的毒蛇正横亘在她的颈间。

    那刺客见张少卿并没有谈判的意思便先给了尹素问一些颜色看看。他对这等挟持技术显然极为熟练,那一刀并不深,不过是小惩大戒用来逼张少卿妥协的。显然这一招起到了作用,张少卿说话的态度都明显转变了。

    “不要冲动!这位勇士,中原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那同党如今的下场你也是亲眼看见的,今日这位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保证,你只会比此人的下场悲惨千倍万倍。所以,不如听我劝告放人投降,只要你肯招供我保证定会留你一命!”

    答应留他一命,张少卿只觉得自己已是做出了极大让步,但那刺客却不为所动,听他要自己束手就擒,反而像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笑声极其狰狞恐怖。

    众人尚不解刺客意欲何为,一直动弹不得的尹素问却终于等到了机会。她动作极快地一手制住刀尖一手反握刺客肩头,瞬间将弯刀朝着对方的脖颈处扎去。

    她本是习过武的人,此时一串自保反攻的动作又是拼尽了全力,想着总应该是有大半胜算的,但是她并未想到这个异族来的刺客不仅身形灵活,力气更是出奇的大。对方不仅成功躲过了反刺而来的刀尖更是直接将她的另一只手掌轻松压制,尹素问的所有攻势瞬间化为乌有。

    她反击不成右手腕更是瞬间脱臼,整个人再次被制得死死的。而她方才的举动却已又一次将刺客激怒。耐心被耗尽的刺客看上去像是彻底放弃了谈判,被夺回来的弯刀带着怒气直接朝尹素问的脖颈处刺来。

    “素素!”

    张少卿痛喝一声,指挥射箭的手势生生停在半空不忍落下。他暗地里安排了弓箭手随时候着,本想趁着刺客稍稍松懈的契机直接冒险将其射杀,没料到尹素问先发制人且未能得手,而此刻的他眼见着那刀尖近在她脖颈处咫尺之遥竟毫无办法。

    此刻,连着尹素问在内都以为自己定是凶多吉少的时刻,众人忽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语言自人群中发出。以内力催化出的声音很是洪亮,颇有振聋发聩之感,连带着刺客手中正要行凶的刀都停顿了下来。

    心澈自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步履坚定但速度不快,边说着什么奇怪的语言边朝着刺客与尹素问的方向慢慢走去。人们只听得出他是在与那刺客焦急地对话,但是却听不懂所言语的内容,只有张少卿大致猜得出那应当是西域某个国家的语言。

    猜得对方是个外族人,心澈先是以梵语试探让他住手,一句话之下果然有所效果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稍一思虑之下,又换了吐火罗语再次与对方交谈,果然,那刺客竟以同样的语言与他对答起来。几句话过后,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向着张少卿说到。

    “张大人,此人出身西域密宗,武功高强。眼下他若要舍了命殊死抵抗,即便拼了你眼下的所有兵士怕也只能落个两败俱伤,而尹施主则绝无生还可能。今日他功败垂成,此时所求的无非是安全离开,贫僧已与他达成妥协条件,你放他生路,他放尹施主离开。作为条件,我会与尹施主交换人质。”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张少卿脸上,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他并没有与心澈说话,只向身后的军士手势示意暂且后退。

    心澈神色平静地朝着他点点头,又回身深深看一眼身后的众人,以眼神示意了圆不要说话,最后才转向刺客说到。

    “放她走,我来。”

    刺客的面容隐藏在头巾之中看不出表情,碧色的眼睛却满是戏谑的神色,见心澈郑重卸下了头冠、外袍和佛珠后果然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这才又满意地点点头。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心澈一步步走向尹素问的声音。身后的一些小沙弥开始自发诵经,衣袂迎风而起的声音伴着隐隐的经文声在心澈身后缓缓扩散开来。

    尹素问自重新被钳制住之时便被刺客强硬地捂住了嘴,此刻有口难言心中更是焦虑异常。

    “心澈,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一遍遍挣扎着、竭尽全力地哭喊着,希望心澈一定不要犯傻跟自己替换什么人质。方才混乱之时她并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差点飞出的众多利箭,只满心以为张少卿和他的军队都在这里,纵使这个刺客武力再强他也总会有办法将自己救出去的,可若是人质换成了心澈,她并无把握张少卿是否真的会拼尽了全力去救人。张少卿于公事向来杀伐果断,于外人向来冷淡,她是知道的。

    声嘶力竭的哭喊和被捂口缚手的钳制就要让她窒息了,那刺客的手上好像还使了什么迷药,尹素问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连带着眼皮沉重,眼神也开始不甚清晰了。恍恍惚惚中,她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猛地向外推去,有熟悉的水檀香味和人影与自己擦身而过,她想伸手抓住却只能是徒劳。

    忽然起了一阵箭雨,凌厉的箭头夹着风自耳边呼啸而过,越来越混乱的脚步和叫嚷声开始扩散蔓延。尹素问只觉得脑袋很沉、身体很累,眼前一黑地朝着地上栽去,只有心中还尚存一丝清明,似乎还在不停地呼喊着:少卿,不要,一定不要放箭。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因缘莫怨(1)
    那刺客手中确实存了几分西域迷药,虽未刻意对尹素问使用却也足够她睡上三天三夜。

    第四日的清晨,在经过一个漫长无梦的黑夜之后,尹素问终于悠悠转醒。才一睁眼,便看到了在一旁案几上批阅文书的张少卿。

    “太好了!素素,你终于醒了!”

    他几步奔至床边,先是伸手试了下她的额头,又用温水缴了帕子为她擦去虚汗,动作轻柔无微不至。

    “此番这样胡闹,也总算是吃到了教训。素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了,好吗?平白让人受了一场惊吓。”

    张少卿手上擦拭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却有一些不悦和埋怨。若不是尹素问夹杂其间,那一场追击战本不会那么麻烦。

    尹素问见面前的男人一副衣不解带的模样,想来这几天应该是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再想想这次险些惹出**烦来,也确实是轻率了。便也一面由得他絮絮地教训着自己,一面点点头表示知错了。

    “军医说只要是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大碍。昏迷了三天三夜,怎么唤你都醒不过来,现在一定饿极了吧,我这就叫人为你准备吃食。”

    “少卿。”

    尹素问拽住张少卿的衣袖想要说话,她并不着急吃喝,只着急想知道那一场抓捕到底是如何收场的。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倒地的瞬间,与心澈之间像是已隔了一场刀风箭雨。不过,三日水米未进,才一说话马上就觉得声音嘶哑,喉咙是快要撕裂的疼痛。

    “素素,哪里不舒服吗?我已仔细检查过,脖颈上只是划伤了一点皮肉,上了药很快就能好。好在除了摔倒时膝盖上破了些皮,身体别的地方都无碍,否则定会让那个刺客死无葬身之地!”

    “那刺客?”

    “那刺客是个异族来的乱党,我们追查也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还是第一次正面与他交锋。那伙人凶残狡猾惯了,那么多府兵军士竟然还是让他跑了!实在可恨!”

    “跑了?那,心澈,心澈师父呢?他怎么样了?”

    张少卿仅管捶胸顿足地气愤,尹素问却并不在乎那刺客是死是活。此刻的她只一心惦记着那个又一次舍身救自己性命的好心僧人最后到底如何了。

    “心澈?哦,你说那个和尚,他没事。我已经派兵将他们一干人等送回山寺了,你身子还很虚弱,别人的事就不必多想了,我自会安排好的。”

    提及心澈,张少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不过很快就被掩盖,再回头看着尹素问,仍是满脸温柔笑意。

    “他当真没事吗?我明明看到……”

    “素素!”

    尹素问话未说完便被张少卿打断,他稍稍平复下不耐烦的情绪,才又坐在床边执了她的手柔声道。

    “我说了,他没事,他身后的一众小和尚也很好,当日他们确实已经都各自回寺去了。这样的小事莫非我还要说谎不成,还是,素素你只是不愿意再信我了呢?”

    虽说破镜已重圆但那伤疤总还是在的,平日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尽量不去提及,一但情绪激动的时候张少卿却又总免不了要疑心,如今的尹素问是不是已经开始不再相信自己了。

    “我是愿意相信你的。可是少卿,为何要下令放箭?”

    尹素问的眼光灼灼,像是要直接将张少卿看穿了一般。见他面色略尴尬转身去沏茶,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才又起身牵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莫要欺瞒我,当时的我虽已要昏迷但仍是亲眼见着了那铺天盖地的飞箭。少卿,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不顾心澈安全故意下令放箭?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才罢休。”

    她曾担心过心澈与自己交换之后张少卿不一定能倾力相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只在两人交换的瞬间张少卿就会直接下令所有军士集体放箭,那明明就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谋杀。

    尹素问只知道原先的张少卿虽为人冷淡但亦是光明磊落的大人物,原先的她也并不觉得那样的冷漠有什么不好。如今看来,这冷漠与冷血之间似乎相差并不远,而她自以为熟悉的少卿也越发觉得陌生了。

    “素素,这本是一件公事,但你若如此介意便只能与你先说道一二。那异族的刺客前来上原府并非只是小范围作案,作乱的目的也绝非简单为了金银财物,他所代表的很可能是并不安稳的西域中某个别有用心的敌国。他们狡猾、凶残甚至屡次侵入过皇宫大内刺探,我也曾长久地追踪过但仍然所获甚少,此番好不容易将他的真身堵在了广场之上,又怎能眼睁睁放他离去?作为离国宰相之子,作为离国的左骑都尉统领,我必须要抓住一切能将敌人斩杀的机会。素素,你明白吗?”

    “所以,你便可以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个无辜僧人的性命,牺牲一个舍身救我的僧人性命吗?”

    张少卿只以为他的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应该是可以让尹素问理解的,但面前的女人却依然泪水涟涟、声声责问,他心下烦躁,连带着语气都生硬了不少。

    “素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说了那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是要护上原府周全、救百姓于水火,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随着心情滥杀无辜!”

    “呵,不择手段?滥杀无辜?好,很好,你终于是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说出来了吗?尹素问,今日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竟就要与我置气如此了吗?”

    “他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少卿手中的茶壶被猛地摔碎在墙角,散落了一地尖利的瓷片和煮沸的茶叶。

    十年来,尹素问第一次与他生气,张少卿亦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忿忿不平。彼年间,她总是温顺体贴的那一个,即使有些小性子也还是会听了自己的说辞而很快开心起来。她说,能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她总舍不得与自己置气,可眼下的她竟只为了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僧人就与自己恶语相向,张少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更是不平。他的尹素问究竟是怎么了。
正文 第四十章 因缘莫怨(2)
    刚端了热粥进屋的南珠被猛地一吓,呆呆立在门框处进退不得,屋内一片狼藉而就要成亲的两人却正面红耳赤地怒目相对。之前的她很少见自家小姐生气,更不用说生气的对象会是张少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还是下意识地护着尹素问。

    “张,张公子,这里有奴婢伺候就好。”

    南珠还算机灵,想来想去终于说了这一句。待张少卿终于拂袖而去,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去照看仍未能起身的尹素问。

    “小姐,这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地平安回来,好端端的两人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

    见着尹素问原本苍白的面容上是不正常的燥红,南珠便知道她一定是真的动了气,也不敢再多说,只赶快寻了降温的水囊来给她敷着。

    “珠儿,你可知道那云居寺的心澈师父和寺里的僧人们都如何了,少卿他不肯跟我说实话。”

    才稍稍平缓气喘,尹素问就着急着想从南珠口中得知当日的情况。若心澈真的死伤于那场乱箭之中,在场那么多云居寺的僧人怎会善罢甘休,现场一旦真的闹僵起来,张少卿会怎么做,尹素问简直不敢想象。

    “小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啊。您大可放心,小圆子和他的师兄弟们都很好,并没有受伤。尤其是他的那位师叔祖,真正算得上是高人呢,不光慈悲为怀地主动救了小姐,武功更是了得。”

    原来,当时的情形早在心澈的预料之中,当尹素问倒地而张少卿下令万箭齐发的同时,心澈并没有犹豫回头或兀自惊讶,反而在第一时间就朝着最近处的一枚青铜巨鼎之后奔去。他本武艺了得再加上心中早有盘算,按着既定的路线直接暗自发力,一个远距离的点地翻身便已飞跃出了危险区域之外。

    对面的刺客则同样不俗,借着心澈缓冲的这一点时间几步之间便越过了广场外围的封锁向外逃去,虽然身中了几箭但看着动作异常灵敏应该还不至身死殒命。而张少卿的队伍随后亦继续追踪而去,不过却还是一番徒劳无功。

    南珠是个老实心细的丫头又算得上是尹素问的心腹,当时异常混乱的场面并没有将她吓到,所以事发的整个过程她都看得清楚,现在她说的话则比任何人更值得相信。从她口中得知原委真相的尹素问这才终于放下心来,还好,心澈并没有受伤。

    “既然寺中的师父都好得很,广场之上也并没有人因为小姐而受伤,那么,小姐是不是就不要这么生气了呀?”

    南珠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尹素问真正担心的是谁,所以着重将心澈顺利逃脱的细节讲述了一番,又故作可爱地巴巴望着她,希望她不要再与张少卿置气。

    “好了,不生气。不过,毕竟还未行过大婚仪式,这张府也不是久留之地,你我还是速速回府的好。”

    天色已黑,半空被乌云遮盖着看不到月亮。张府各处灯火通明,唯独张少卿的卧房内漆黑一片,他没有命人掌灯,只留了烛火如豆的半只蜡烛。

    半开的门扉像是有风经过,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张少卿知道应该是柳风回来了。

    “禀少主,尹大小姐与侍女二人已经安然回府,路上并无任何异常。尹元这几日不在府中,所以她们二人自南门的小道回府也并未引起多余人等的注意,一切顺利。”

    柳风做事向来踏实,事无巨细且思虑周到,总能时时处处想张少卿之所想,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的十名暗卫最终只留了他一人做贴身影卫的原因。

    “好。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情可有什么结果?”

    “少主是说东皇崖的事情?”

    “嗯。”

    桌角的半截蜡烛火焰一阵微颤,发出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屋内的光线愈发暗了下来。端坐于黑暗之中的张少卿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柳风却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已是极差,故而回答的态度也愈发恭敬了起来。

    “回少主,东皇崖之事已基本查明,尹小姐当日于崖顶之上昏迷时确实是被云居寺的心澈和尚所救。他们二人曾于半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居住过几日,属下亲自去那里探查后发现,那和尚曾为小姐上药疗过伤,也曾做过些寻常吃食。不过,按照洞内其他的生活痕迹来看,两人每日休息都是分隔相距有一定距离的。”

    “心澈?呵,果然是那个和尚,怪不得素素会为了他与我大动干戈至此。”

    “少主是否需要属下将此人直接处理掉?”

    尹素问广场被劫当日柳风其实也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的他身藏暗处随时保护着张少卿的安全,没见着张少卿指示,故而尹素问与心澈人质交换过程他也是看见的但并没有出手相救。眼下,张少卿又特意让他查明了东皇崖之事,想必对那个叫做“心澈”的和尚应该是敌意难消了。

    柳风的世界很简单,没什么对错正义,一切皆以张少卿的利益为先,既然这和尚与未来的少主夫人多有牵扯,且如今又是因为他才惹得张少卿如此不快,那么他就是该死的那一个。

    “哼,不急。素素看他那样重要,不惜拼命护他,若要让他就这样轻易死了岂不是太过可惜。你先莫急动手,我自有安排。”

    “是,属下遵命。”

    “即日起,你也无需再看着素素的举动,婚期将至,想来也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倒是那尹元近来行为颇为诡异,一个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老臣还有什么大事需要日日亲力亲为到连府邸都回不得的,你且去暗暗跟着他调查看看,免得他不肯死心有所动作再有什么纰漏。”

    道一声“是”,领了命的柳风起身离开,临走时又悄悄将半扇门扉阖上。

    张少卿一个人于黑暗中沉默着坐了良久才又重新起身点灯沏茶,将剩下的公文拿出来一一批阅。提笔落字,纸上却多了一个意外的名字——“心澈”。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杯酒干戈(1)
    上原府地处中原富庶之地,历经两朝洗礼后现下更有了日渐昌盛的大国气象。平日里的东、西市场一到晚上本是吃喝玩乐、酒肆舞乐极其热闹丰富的,最近朝廷却因着有外族混进刺客的消息而早早就对全城实施了宵禁。

    已是子夜时分,除城门处还燃着巨型火把照明之外各家各户已纷纷闭户而息,只剩了冷清的街道上时不时窜出的几只流浪猫狗。

    暗夜中的一人一马自远处向着城门奔来,急速奔驰的马蹄踏着青石板的路面在空旷的街市之上荡起阵阵清晰的回音。御马之人丝毫不肯放松,只片刻功夫已行至城楼之下。

    “来者何人?城门已关,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尔等速速离去!”

    一人一马被两名持械的兵士阻拦在城门口,而城楼之上的守城将领则在向他厉声警告着。

    那将领边说话边手持了火把向城下张望,距离不远却只能看到骑马的是一个戴了斗篷的男人,并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顿时心生疑虑带了护卫下楼盘查。

    斗篷半遮下的面容有一瞬间的皱眉不悦,他并不打算强行闯关却也没有回答守城将问话的意思,只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一般。直到守城将领已拔刀行至了身边才终于翻身下马,一手缓缓摘了斗篷。

    “放肆,本府在此,尔等岂敢拔刀!”

    斗篷之下不是别人,正是上原府城主尹元。按理说,上原府全城都是他的地界,虽深夜出城不便但各方面却也是提前安排好的,本该一切顺利,可此刻这守城的军士却根本不是他日前所安排的府兵。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是谨慎,背手而立之时袖中钢鞭已随时待发。

    “叩见城主!小人愚昧,未认出大人真容,请大人降罪!”

    “罢了,都起身吧。”

    “谢大人!”

    “今日守城之人为何不是府兵甲组?你们是哪个处所的?”

    “禀大人,属下乃是外缘乙组巡城守卫,今日酉时接到紧急调令前来支援城门守卫,故与府兵甲组进行了调换。”

    “紧急调令?本府为何不曾知晓?也罢,如今我尚有要事在身,尔等赶快开门放行,否则耽误了朝中大事可不是你们几个能担待得起的!”

    守城的将领说是接到了紧急调令,尹元并不相信。上原府但凡涉及城防的所有文件无一不是从他手中经过的,若真有什么秘密的紧急调令除非是当今皇上亲自操办的。不过,眼下的他正急于出城,眼见对方的言行举止确实是外缘巡城守卫,倒也不担心是什么奸细混了进来,只一心催促对方快些开门放行。

    “这,大人还是莫要为难小的了。今日接班之时,调令之上已经特别写明‘今明两日宵禁之后,除非有圣上亲笔御旨,任何人不得踏出城门半步。’此时已宵禁多时,属下们区区守城侍卫是绝不敢违抗军令随意开门放行的,还望大人体谅!”

    “住口!难道我堂堂上原府尹想要出个城门还得去寻皇上赐御旨不成?简直荒唐!”

    “大人,小的并非有意阻拦,实在是军命难违啊!”

    “来人,将此以下犯上的巡城卫军给我捉拿起来!”

    那调令之上如何写的尹元是没有看到,不过眼下的这个巡城守卫却实在让他棘手,任他如何威逼对方都不肯奉命开门。情急之下的尹元本想先将对方治罪拿下,待从城外返回之后再细细查实今日之事,然而,事情却并非如他所料一般顺利。

    城门上下军士十数人,在听到尹元下令抓人之后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无一人有所回应,反而一个个面色狰狞地看向他。显然,此处的所有人都并非听令于他。

    “尹大人还是听属下一句劝。今时今日切莫只身闯关,不如先行回府,待明日天亮之后有什么事再出城不迟。”

    守城将军虽面色不善但语气还是客气的,他说话的同时,周遭十几人更是同时长枪顿地齐声附和一声。

    “请尹大人回府!”

    “放肆!你们可是要齐齐造反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休怪本府出手无情了!”

    说话瞬间,尹元的钢鞭自袖中飞奔而出,直冲着城门口处站着的两名守卫面门而去。钢鞭已至,劲风过处连着城墙砖石之上都落下深深印痕。眼看着门口两人在劫难逃,一根墨色拐杖忽然间自门内侧伸出一揽,将鞭子阻止在了半空。随即,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影自城门的暗影处缓缓走出。

    “尹大人,何必要为难几个下人呢?这可不像大人一贯的作风啊!”

    城楼的火把烧得正旺,尹元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挡了自己鞭子还在说风凉话的人正是当朝宰相张和。

    见着张和,尹元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个让他气急败坏的张少卿,这一老一小两人与尹元皆算是宿敌。眼下见着坏了自己的出城大计的幕后主使乃是张和,他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是谁敢在上原府如此欺上瞒下,还随意假借军令妄图调动我的人马,原来是张大人。”

    “尹大人客气,正是老朽。”

    “更深露重,张大人有闲情雅致在此夜游尹某人倒是无权干涉,不过张大人可知,这假传军令、借符换兵乃是死罪?!”

    张和出现的一瞬间,尹元就明白了今晚这出闹剧的原委始末,什么秘密调令、不得出城,不过是张家算计自己的一道而已。想到对方的势力竟已经默默延伸至府兵军中而自己却还浑然不觉,尹元的后背就立时冒起一阵冷汗。这张家的宰相府,之前实在是将其小看了。

    尹元的怒气隐于唇齿之间,张和有备而来倒也不露怯,听他拿军令死罪吓唬自己一时不怒反乐,紧接着更是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那苍老干巴的笑声在空荡的深夜里听来,平白又添了几分恐怖和诡异。

    “尹大人的钢鞭果然厉害,连这沉阴木的拐杖都能生生凿出几道凹痕来。不过这钢鞭之外的荆棘倒刺上还染着滴水观音的花毒,若非老夫方才出手相救,恐怕这几位小哥都要即刻命丧于此了吧。尹大人可否知道,军中无故弑兵杀卒也是重罪呢?”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杯酒干戈(2)
    听闻鞭上有毒,两名军士早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想往张和身后躲藏,愣是将他看成了救命的稻草。而被戳穿了的尹元此时才暗自用力不慌不忙地将缠绕在张和拐杖上的钢鞭收了回来。张少卿曾受过此鞭刑罚,张和知道其中蹊跷也并不意外。

    “身为上原府城主,尹某当然不会知法犯法坏了军纪规矩。教训这些小的也不过是惩罚他们与歹人勾结,明目张胆地想要造反犯上罢了。”

    “尹大人所言差矣,这些军士并非造反犯上而确实是奉命行事。”

    “那敢问张大人,这些人私自调换军事重岗,不认城主盲目犯上究竟是奉了谁的命又行了谁的事呢?”

    “当然是奉了皇上的命,行了朝廷的事!尹大人若不相信,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尹、张二人几句话间咄咄相逼互不相让,直到尹元接了张和抛过来的卷轴之后才不再说话。

    那卷轴是张和上书的奏折,其中详述了张少卿当日追捕外族刺客的种种危险艰辛并提及了近段时间来上原府可能由此而引发的诸多险情,最后又言辞恳切地提议近期一定要对城防严防死守,而这守城的重则最好由城主府与宰相府共同承担。张和与尹元于朝**事多年而多年不和,但凡有这样的分权机会,张家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

    那奏折之上虽无国玺玉印却有圣上的亲笔朱批,尹元认得那确实是真真的圣上笔记,所以即便明知道是张和在故意给自己使绊子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朱笔御批?哼,张大人果然好手段,连皇上的奏折都带来了。”

    “哎呦,尹大人真是说笑了,小老儿我哪有什么手段,不过是为了朝廷的事鞠躬尽瘁罢了。现下这圣上的御批你也是亲眼见到了,所以还是安分守己听命行事的好。”

    张和一脸得意的神色,眯着眼睛很是享受地看着尹元有苦不能言、有怨不能诉的模样,末了又补了一句。

    “哦,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圣上体恤尹大人多年来辛劳有功,近日里公务又繁重。这段时间像是这种守城、巡城的苦差事就由宰相府暂且代劳了,老弟你只管在家中好好休息休息。”

    尹元心中暗呸一声,没有要和他称兄道弟的打算,面上也仍是一副见不惯对方小人得志的模样。

    “张大人也莫要太过炫耀了吧,这朱笔御批你是怎样得来的恐怕还不好说,朝中重臣谁人不知皇上他······”

    “尹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我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朝中之事有能说不能说的区别,圣上的事更不是你我能妄议的,这大不敬的话要是传出去了可莫要再连累了老夫。不过,也不妨告诉你,这奏折有朱批不假并且太后也是审过的,这点你就不用再多做怀疑了。”

    事已至此,尹元深知有张和在此,自己今夜是决计不可能再出城了,而奏折之事又直接把他击了个灰头土脸,无奈之下只得折返回府。

    “张老儿,替我转告你家小子最好早日死了迎亲之心,也莫要再传什么合婚的谣言出去,我尹家绝不会应允这门亲事!”

    尹元翻身上马,临行之际念及尹素问亲事,又回身与张和留下这一句话。对于此事,张和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应,只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没有人会知道,对于张少卿的婚事,他竟也是没有任何办法。

    ······

    回至尹府已是寅时,尹元并没有心情歇息,反而在细细琢磨过今日的冲突之后心中越发不安。那张家先是打定了迎亲的心思,而后又对自己的行动安排了如指掌,现在更是直接将势力范围延伸至了自家的府兵军中,而这一切自己之前竟完全没有在意。

    当年的尹元青年得志,于先皇在位入朝之时就得各派拉拢。彼时张家还未达宰相高位,但势力却也是最强大的,几年之间明里暗里没有少向着尹元表示,可惜尹元却偏偏不肯配合,不仅没有接受对方的邀请,反而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以着上原府城主的身份自成一派,渐渐有了与张家相抗衡的气势。张家始料未及,拉拢不成反而多了一个劲敌,从此之后尹张两家便彻底交恶。

    多年来,张和与尹元的争斗基本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自从尹素问与张少卿的情事传出之后才第一次给了尹元一个下马威,而后尹家竟如遭了什么离奇诅咒一般节节败退。时至今日,借着张少卿入朝为官,张家在朝中势力日盛,但是对尹家的钳制并没有因为尹素问即将要到来的婚事而有所改变。

    “张老儿,莫要太猖狂!我尹元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绝不会就此拱手相让!”

    一拳猛砸在案桌之上,尹元心中的怒气才得以稍稍缓解。念及出城未果心中又难免焦虑,再无他法只得匆匆写了口信绑在信鸽身上,就着窗口放飞了出去。

    那信鸽本是深夜熟睡之中,被尹元一抓一放还未彻底明白自己的使命,兜兜转转盘旋一阵并未飞远,反而就着花园的一株常青树枝停了下来。不过,矮小的身子还未站稳便直接被一枚叶形暗器击中,直直坠落在了地上。

    不一会,见周围依旧一片安静并无异样,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柳风才自旁边的另一棵树上飘下。一手仍把玩着叶形的银制暗器,另一手则轻快地捡起绑在信鸽腿部的密信查看,而后又将鸽子尸体一抛快步离开。

    花园之中重归静谧,除了树木枝干轻微的摩擦响动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良久之后,重重树影之中才缓缓走出一个背手而立的人影。

    月色忽明忽暗,映照着尹元斑驳的脸色。他眼光深沉地看一眼地上丢弃的鸽子尸体,又久久望着早已离去的黑色人影没有动弹,莫名笑得意味深长,只留下一句不甚清晰的叹息声音。

    “死士暗卫,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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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见如故(1)
    尹素问身体一向虚弱,好在后来习过几年武也算是有了些锻炼,遇到危急的情况也略能自保。脖颈上的伤用了张府自宫中拿来的贡药,不过一个昼夜竟已完全痊愈,所以那一场闹剧现在看来也算是有惊无险。

    人虽没什么大碍,心结却难释怀。虽然南珠说是亲眼见着心澈自乱箭之中安然脱身的,可每每一想到那箭雨漫天的画面,尹素问仍是心惊胆战。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瞬间恐惧的心情竟像是曾经与人熊对战的夜晚,她是那么害怕,害怕那个好心的僧人就此殒命。

    她想去云居寺看看,一定要亲眼见着了心澈和一众寺僧都是平安的才放心,这个想法并没有得到南珠的支持。

    南珠虽说不出个什么具体的拒绝理由来,心里却总觉得张家少爷与那位高僧师父是不甚对付的。为了避免给尹素问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觉得还是应该立场坚定,于是一力劝阻自家小姐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尽管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无奈的南珠终究还是妥协了。当日场面混乱,山寺的僧人纷纷离去之后她并没有再见到那个被叫做小圆子的和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安全。眼见劝说尹素问无效,索性随了她一起去。

    今日的天气颇好,碧空万里无云,微风徐徐。此时上山本是件不错的事情,可惜晴空无云只剩了硕大的太阳直直地挂在半空。日光直射之下的两人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就没那么潇洒自在了。

    尹素问还好,她曾孤身一人走过这山路,也有练武的底子撑着,虽然有些累但也没有多大影响。身旁的南珠却难受的很,她身材要圆润很多且没有习过武再加上平时很少出门,这样漫长崎岖的山路跋涉对她来说自然是从未有过的挑战。

    南珠小姑娘家家总是嘴碎,一路艰辛难免埋怨,不过碍着主子在这里又不敢高声喧哗,只一路嘀嘀咕咕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山路这样长怎么一眼望不到头呢,难道刚才的一个时辰是白走了吗?”

    “此时不是冬末吗,这日头怎么就这么毒了?可怜我南珠一生忠心耿耿难道就要被晒死、累死在这荒山上不成?”

    “唉?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山路并没有这么难走啊,怎么这会儿竟然变得如此陡峭?哦,上次来寺中寻人是被那些府兵们直接给架上去的,怪不得觉着不费事呢。”

    “不行不行,要再坚持一下,我可是尹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呢,决不能这么无用丢脸。小姐小姐,等等我啊······”

    行至前方的尹素问正回身在等她,眼见着她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整个人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又于心不忍地拿出了汗巾递给她。

    “傻珠儿,自己与自己说话很有趣吗?”

    “啊?有吗?哎呀,我的大小姐您快别拿奴婢打趣了,您在前面走得那样快我又追不上,只好自言自语给自己涨涨士气。这山路珠儿总共也就寻您回府的夜里走过那一回,最后还是被府兵们给架上去的,现在全靠一人之力一步步地爬上去岂不是要折磨死人吗?”

    “早说了,我自己一个人来也是可以的,你偏偏要跟来,这下尝到苦头了吧?”

    “不苦不苦,能时时刻刻都陪着小姐,珠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自打这次回府以来,小姐三天两头地遇着些不好的事情,这个时候珠儿怎么能放心让您一个人上山呢。”

    尹素问拿南珠没办法,笑着弹一下她额头,她也只管憨笑着不在意。说话的间隙还不忘抓紧从背囊里拿几个果子塞进嘴里,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当然要赶紧补充体力。

    “快别吃了,先把这外衫给穿上,衣衫不整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怎么上个山还一件件把衣裳都要脱了呢?”

    “嘿嘿,遵命!爬山爬的太热了,太热了······”

    两人边说笑着边在一株常青树下坐着歇息了片刻,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枯草丛中有怪异的声响传来,直到那响声越来越明显才终于引起了南珠的注意。

    “小姐你听,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没有啊。”

    “不对不对,你再仔细听听看。”

    两人屏息凝神地听了有一会,果然发现了异样。当两人目光再次锁定在斜前方的荒草丛之后便听到有一阵怪异的声音自草丛中间渐渐传出,由弱到强,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那是些经年累积的野草丛子,通常无人理会便长的茂盛,虽然此时还是冬末,但那些衰败了的枝叶却仍是韧劲十足,乱蓬蓬的有一人多高,远远看去也确实是骇人。

    尹素问与南珠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那隐藏着的到底会是什么动物,因为那叫声很是奇特,时缓时急、似猫非猫、似虎又非虎。

    “小,小姐,不会真的是遇上什么山野猛兽了吧?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我还是不瞎说了。”

    南珠是个“假大胆”,平日里见着风风火火,实际上胆子小的很,只听见了怪异的声响便自行想象了无数只可能会出现的食人猛兽,顿时吓得说话都要结巴了。

    尹素问原本也是心下一惊,可仔细观察那草丛半晌却又觉得不像。她是曾经遇到过真正食人猛兽的人,若真的有危险,不应该会只有草动而没有腥风乍起,而那奇怪的叫声听来也不像是什么听说过的动物。更何况,若真是野兽出没,此刻早就扑出来将两人大快朵颐了,哪里还会磨蹭这么些时间。

    思及此处,尹素问倒是安下了心来,不是天灾那便只能是“**”了。一面安慰着身旁的南珠,一面随地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运起内力就朝着草丛正中央扔了过去。

    那石块本来不小,尹素问又特意运了功力,一石击下一声哀嚎乍起,她们并没有砸出什么山野猛兽反倒砸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来。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一见如故(2)
    “是谁?!到底是哪个在此乱扔石头?!”

    一身水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自草丛中抱头窜了出来,边跑着边愤愤地要寻了投石之人报仇。

    一石之下没见着猛兽倒砸出个活生生的公子来,南珠一脸惊讶,尹素问倒是很淡定地表示果然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正大呼小叫男子衣着华贵、宝带云靴,看上去果然像是个热衷恶作剧的纨绔子弟,尹素问懒得与他多说,拉了南珠就要走。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却又被一个瘦弱的身影逼停。

    “唉唉唉,这位小娘子。怎么,砸完了人这就要逃跑吗?”

    说话的正是被砸中的男子,乍看上去还是个唇红齿白弱冠年纪的斯文少年郎,不过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却并不斯文反而多了几分不正经的调笑神色。

    尹素问本意不愿与这样的人多纠缠,只说了声“让开”便强行要走,奈何来人虽然身材瘦弱,胡搅蛮缠的劲却不小,来来回回几次就是要偏偏堵着两人的去路。

    尹素问被烦得无奈,只得停下脚步与他谈判。

    “这位公子,光天化日之下你几次三番要拦了我们姐妹二人的去路,难道不怕旁人耻笑吗?”

    山路虽难行却也算半条官道,尹素问料到来人青天白日的也不敢有什么愈规之举,所以并没有打算与他动武,只想赶快脱身。不过,她们并不知道云居寺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才接待香客,因此这条平日里通往寺院的山路眼下除了三人竟再没有往来人。

    “哦?这四下可是没有什么旁人呢。而且正如小姐所说,这光天化日地怎能随意持械行凶呢?”

    说话间的蓝袍公子还不忘伸手揉着头顶,满脸夸张的疼痛表情,身体却向着尹素问越靠越近。

    “这位小姐,看你打扮也应该是大户人家,怎么能随意出手伤人呢?小生这头顶的包疼得很眼见着就要越肿越大,万一要真有个什么不测,那官府是不是也会追查到底要治了小姐的罪呢?”

    一听要治了尹素问的罪,南珠仍是马上挺身而出地护在了尹素问身前,如一头发怒的小狮子般冲着来人吼到。

    “那你说,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们离开?”

    “这个嘛,伤了人肯定是要道歉的。”

    来人身份尚不明了,尹素问不愿让南珠强出头,一把将她拉回了身后,自己则俯身行了礼道歉。

    “好,我道歉!小女子眼拙,方才不知是公子埋伏在草丛里等着要戏弄别人,只以为是什么山野猛兽这才出手伤人,伤到了公子实在是抱歉!还望公子能谅解放行!”

    虽说是致歉,却也还是言不由衷、身形僵硬。

    “哎呀,小姐误会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蓝袍公子满脸堆笑地要扶尹素问起身,被毫不客气地躲开之后倒也不生气,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无赖模样。

    “小姐也是个急性子的人呢,小生方才的意思是说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肯定是需要伤人者道歉的,可是我不一样啊,我羽某人与那些俗人怎么能一样呢。话说这道歉的言语过过嘴也就罢了,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来有何用呢,小姐说是不是?”

    尹素问这才发现自己是又一次被这人戏弄了,心中不禁暗暗鄙夷,这样的人哪需要什么道歉。

    拦了二人的去路,一心看着尹素问着急,蓝袍公子却悠闲地很。他站累了就索性往身旁的草地上一坐,嘴里还叼着半支枯草把玩,一双长腿却仍是伸在路上拦着,眼神上上下下将尹素问观察个遍,全然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

    “既然你不需要道歉,那就照价赔偿吧。羽公子既然如此与众不同金贵得很,不如开个赔偿的价格。”

    “小姐这是要拿钱打发我?”

    “伤人赔钱是应该的,我姐妹二人上山匆忙,没有什么钱财傍身。本人现在就可于你写个字据,公子只管开个价格,自行下山前往府尹宅邸取钱即可,尹家绝不还价。”

    “尹姑娘这就见外了,羽某只是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自称“羽公子”的男子一把按住了尹素问将要书写字据的右手,任凭她如何反抗也不肯松开。

    “你到底想要如何?!”

    眼见着尹素问真的发怒了,男子才终于肯将手松开,缓缓说道。

    “其实,我羽家乃是名门望族并不缺金银钱财,唯独缺的嘛,便只有一个当家的夫人。我看小姐生得貌美,又与本人如此投缘,不如就跟了我走吧。”

    他起身紧紧站在尹素问的身前,掸掸身上的灰土,一本正经地向着尹素问作个揖,眼睛里含着笑,面色却严肃,半是玩闹半是真诚的样子竟让尹素问一时语塞。

    倒是南珠,见他颠倒黑白纠缠半晌原来是憋着这样的坏心思,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说了半天敢情是个没脸没皮的采花大盗!你最好不要打算耍无赖哦,你可知道我家小姐即将婚配的是何许人家,倘若让我们夫家少爷知道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看不活生生打断你的狗腿!”

    “哦?小姐竟已许配了人家吗?”

    “那是当然。我们夫家少爷乃是当今离国宰相府大公子、左骑都尉统领张大人,你若听过他的名号还不快快放行!”

    虽然南珠并不看好张少卿,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有他在会更有安全感。本来暗想着张家的名号应该好用,实际上那姓羽的公子却似乎毫不在意。

    “呵,区区一个张家也敢拿来炫耀,你可知我京城羽家是何等身份?”

    见南珠摇摇头,蓝袍公子这便下巴一扬折扇一甩,一脸不可一世的表情向着二人介绍起羽家辉煌的家史来。他自言羽家本来是封了疆的远亲王族,多年来守边有功近来才被调任回京,说来的确算得上是比张家更高一层的皇亲国戚。至于羽家的赫赫战功则完全由他一张嘴滔滔不绝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自己整个家族真的是仅次于皇家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一见如故(3)
    他这一通猛吹倒是真把南珠哄得有些晕头转向,尹素问却只淡淡笑着不做回应。她虽从不问政事,却也知道离国封疆的重臣大吏之中,王族仅有三人而这三人之中并没有“羽”姓。

    “羽公子的美意小女子心领了。可惜尹素问自问无才无德,家世背景更是不及公子显赫,更加之从未存过改嫁他人的心意,所以这‘当家夫人’的事就莫要再提了。不过,小女家世虽然不足挂齿,府中却也还有几百精兵、数千家丁,若是公子非要再多做纠缠那便不要怪我尹府不客气了。”

    尹素问看出他是个寻玩乐的登徒浪子,所以拒绝干脆的同时更是直接拿出了尹家的背景说话,哪怕他真的是什么皇亲国戚、皇子王爷的,上原府府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羽公子听她如此说话心中亦是明了玩笑是开不下去了,不过却没有好心到要放行。他先是眯着眼睛仰面思考了一瞬,而后

    又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瞬间盯住尹素问不放,边说着话边从腰间的玉带之中默默抽出了一柄软剑。

    “既然尹小姐话已至此,羽某人也不好再死皮赖脸。不过,小生当真是对姑娘仰慕得紧,若姑娘真的不愿下嫁,那不如先让在下一亲芳泽聊以安慰吧。当然,若是姑娘一定不愿意,那,小生就只好自己主动些了。”

    男子一手持剑,一手开始缓缓要脱掉外衫,边狰狞地笑着边朝着二人步步逼近。

    尹素问的手也悄悄摸向腰侧,自心澈赠送黄金刀她便总是随身携带着,可眼下右手所触竟空空如也。心中暗叹不好,今日出门只急着让南珠伺候自己梳洗更衣,竟忘了要拿走佩刀。不过,看着对方拔剑之时的动作似乎并不熟练,想必也并非什么武功高强之人,或许还可以勉力一拼。

    南珠本是躲在尹素问身后的,眼见着她想要拔刀却落了空,这才意识到两人眼下竟是手无寸铁。见自家小姐似乎有只身徒手应敌的想法,南珠暗暗咬牙却是一把将尹素问狠狠地向侧面推开。

    “小姐快走!快走啊!”

    毫无武力可言的南珠竟又一次舍身护在她身前,眼中明明全是害怕的泪水,身子却坚定不动,只高声催赶着让尹素问快些逃命去。

    持剑的羽公子也先是一愣,而后又畅快地大笑起来,言说着什么“不错不错,两个一起也很好”之类的污言秽语。

    眼见着南珠就要遭逢毒手,尹素问眼光所及之处似乎见着了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件,于是瞬间脑筋清明,冲着那蓝色人影就是一声怒吼。

    “张大小姐!你还要闹到何时?!”

    前面听闻此言的二人,果然全都停下了动作。

    南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自家小姐被吓傻了,这里明明只有他们三人,哪来的什么“张小姐”。反观一旁的羽公子也是满脸惊讶,不过那惊讶之中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手上的软剑倒是收了起来。

    尹素问见状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几步上前将满脸泪痕的南珠拉了回来,转而没好气地冷言道。

    “人人都道是宰相府中有位聪慧可人的小女儿,常年跟随张夫人居住南方,今日见着却也不过如此。聪慧之气未见多少,可人就更加谈不上了,大家小姐不太像,登徒子的流氓样子倒学得十足,难道张大小姐的日常爱好就是青天白日在这荒山之上调戏民女取乐不成?”

    尹素问的一通指责之言并不好听,其中字字句句都在揭穿这位意欲行凶的“羽公子”不过就是女扮男装前来戏弄人的宰相府大小姐张翾翾。

    见着身份被拆穿,那“羽公子”倒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望着尹素问。

    “哦?非说我是张府小姐,尹姑娘可有什么证据?”

    尹素问见她渐渐靠近自己说话,似乎已没什么戒心,随即一个飞速的转身一手点了她肩前穴与华盖穴,一手则顺势拽下了她藏在腰间的朱红色玉佩。那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張”字,而这位变了装的张大小姐却一下子被尹素问点了穴道再动弹不得。

    “喂,尹素问,你对我做了什么?干吗点我穴道,赶快给我松开!”

    掌握了局面的尹素问并不理会对方的惨叫,边欣赏着手中的玉佩边与她说话。

    “且不说张小姐天生丽质、唇红齿白的模样换了男装也不太像是寻常男子,单这一块绝无仅有的张家玉佩也足可以说明你的身份。张家男儿的玉佩通常为羊脂白玉籽料做底,女子的玉佩则用红玛瑙为底,玛瑙质硬,成形不易雕刻不便所以整体形质要比男子的玉佩略小一些,不过玉佩上的字和雕工却都是出自同一位皇家名手“宋八刀”的手法。怎么样,张小姐,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话的尹素问倒也没再难为张翾翾,顺手解了穴又将玉佩丢回她手里。

    “重要的东西就好好收着,免得丢了再后悔。”

    气息未匀的张翾翾边揉着肩膀边小声埋怨,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也就不用再装什么男子形象,皱眉嘟嘴的模样俨然一副撒娇不已的小女儿。

    身在江南之时就总听了母亲讲一些哥哥和一个尹家女子的事情,前些天更是听闻二人婚期已定。她只以为自己聪明又机灵,这才回到中原的第一件事便是乔装打扮地来见识一下自己未来的嫂子,原本是有意存了恶作剧的心思,没想到还被尹素问逮了个正着。

    “才不信呢,单凭一个玉佩你便能识破我身份?倘若那玉佩要是我偷来的呢?”

    “随你相不相信。不过,你身上那丹桂与栀子花混合的香味实在特殊,若不是个闺阁女儿家在用,那就只能说明‘羽公子’实际上还有那龙阳之好或断袖之癖了。”

    闻言的张翾翾恼得脸色一阵青红,南珠却是被逗得破涕为笑。什么龙阳、断袖她是不清楚的,但这两个词放一起却实在是羞人,那西街上说书的老先生都说了‘龙阳、断袖之事不可说,不可说啊’。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一见如故(4)
    “小姐,当真就这样轻易放了她吗?她方才可是将咱们吓惨了!”

    “罢了珠儿,我们也没有受伤。她本性不坏,只是调皮荒唐了些,再说还是张家的女儿,随她去吧。眼下已耽搁了不少时候,还有大半截山路呢,我们还是快快赶路的好。”

    尹素问只说着她是张家的女儿,并没有主动提起张少卿来。

    一旁的张翾翾听见尹素问不再与自己计较,眼睛一亮,立时就开心起来。小跑几步跟上已经上路的主仆二人,还不忘敲打一下身旁的南珠。

    “臭丫头,嫂子都说了不再与我计较,你还要巴巴地挑拨一番,讨厌。”

    “张大小姐莫要打人,她可不是张府的丫头。我不与你计较并不代表不会生气,你若再闹我定是要治你的。还有,我与张少卿也并没有正式举行婚典,你不必着急称呼我为嫂子。”

    “嫂子嫂子,莫要生气嘛,你也知道我没有恶意,就是心血来潮偶尔犯浑一下子。咱们迟早都是一家人,彼此就不要这样生分了,庚帖已下早两天晚两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再说了,我才千里迢迢回来中原,连爹爹都没来得及见呢,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看你。看在我这样殷勤的份上,我的好嫂子好姐姐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生怕新嫂子不理她,张翾翾一面着急地解释清白,一面又拽着尹素问的胳膊粘人耍赖,还坚持要一路相随与二人同上山寺。她虽是个娇生惯养的宰相府大小姐,却因着从小放养在南方生长,没了闺阁束缚,反而比京中一般的大家小姐要活泼好多,不光是个会撒娇的小女子,更是个厚脸皮的小女子。

    尹素问原想着是要晾一晾她的,走了没一段路却又被她缠得没了脾气。她总笑嘻嘻地在自己面前晃,一会扮个鬼脸,一会撒个娇,尹素问心里仅有的一些怒气也很快被消磨殆尽。

    张翾翾年纪不大,模样长得亲切讨喜,性格又开朗,除了偶尔不着调的调皮,尹素问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地方。虽然与尹萱萱的名字听来相同,两人的性格却是天壤之别,尹素问起先一个人长大,有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后更没少被欺辱,除了南珠偶尔的关心,她从未享受过什么姐妹情谊,如今见着张翾翾可爱的笑脸,反倒一时心软了起来。人总是这样的,缺少什么便会有下意识地向往,张翾翾的活泼朝气和那从未受伤依旧闪着柔和光彩的眸子,都让尹素问心生向往。

    “一起走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决计不能再有任何调皮惹事的行为,否则我一定立时将你赶下山去。另外,我府中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唤作‘萱萱’,与你的名字虽然不同字却也同音。她是个蛮不讲理的泼皮破落户,我与你若要以‘翾翾’称呼难免会有不好的联想,你若不介意我以后便叫你做‘羽羽’吧,也不枉费你称呼自己一声‘羽公子’了。”

    “没问题!小生遵命,我的好姐姐,以后我便是姐姐的‘羽羽’了!”

    张翾翾朝着两人夸张地作个揖又被尹素问笑着狠狠刮了一下脑门以示惩戒。她本是个爱说爱闹的孩子,身在江南之时母亲性子平淡不怎么与她聊天,回了中原父亲与哥哥又都是朝中的大忙人更加没有人搭理她,此番好不容易见到了尹素问且难得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故而一路上的嘴就没停过。谈人生谈理想,从小讲到大、从南讲到北,只恨不得把她十几年间的大小事宜无一不漏地全都讲给尹素问知道,直到行至了山寺脚下才被尹素问叫停。

    “嘘,山寺清净庄重处,我与南珠还是女子装扮,我们安静些去才好。”

    张翾翾跟着做一个噤声的动作,提了衣角正要走上长长的石阶又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见一路欢快的她忽然一脸难过纠结,尹素问不禁停了脚步等她,关切道。

    “羽羽,是出什么事了吗?”

    “嗯,那个。第一次见着姐姐太高兴了,结果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让我给忘记了。”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你说出来姐姐自会帮你的。”

    “好啊好啊,姐姐是说话算数的人,一定要帮我才行哦。”

    说话间张翾翾已经从贴身的里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尹素问手中。

    “素素姐姐,这是哥哥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他还说‘玉犹在,心不悔,’你若见到定是能懂的。”

    尹素问手中是张少卿的半块玉佩,同样莹润的材质之上深深刻着一个“弓”字,而那另外半枚刻有“長”字的玉佩则在自己手上。刺客事件之后,两人因为心澈的事第一次大吵,甚至连离开张府当天都没有当面告别,如今这两个半块的玉佩却还是又一次合二为一了。言犹在耳,还记的他对着自己温柔诉说着‘张家的女儿总要长生殿里长生欢,长生之时长相恋。’

    “这一半玉佩是他自己的,巴巴送来我这里做什么?”

    “哥哥说,他不该与你吵架,不该惹你生气,总之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所以送了这玉佩来诚心向你道歉的。他心里惦记着你,又不好意思亲自来见你,恰好我回来,便央求我一定要将他的心意带到。还说······。”

    “还说什么?”

    “哥哥还说啊,他的素素怕是真的生气了。若是她见到这玉佩还能有一丝心软便将玉佩留着,待下次相见之时亲自为他系上;若是她决意不肯原谅呢,玉佩也不用还了,直接扔到那山崖之下便算了,纵使他心痛万分也不会再纠缠。”

    张翾翾本还担心尹素问会怪罪自己多事,现在亲眼见着她对那玉佩如此看重才终于安下心来。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颇喜欢的人要做自己嫂子,她可舍不得哥哥就这样将人气走,所以定是要帮忙声情并茂全力挽留。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金玉一相逢(1)
    “你这小妮子又犯浑,妄自在这胡说八道。少卿他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被逗笑了的尹素问扔给张翾翾一个大大的白眼,并不相信她演技浮夸的情景再现,但手中的玉佩还是层层包裹好随身收藏了起来。

    “这么说来,嫂子是肯原谅哥哥了?”

    “我们二人一时意见不合,也谈不上什么原谅。这玉佩我自会还他,辛苦你跑这一趟替他当回信使。”

    这许多年来尹素问把张少卿当作铠甲,而这块双鸾配却是她的软肋。

    张翾翾得了肯定的答复,高兴地给了尹素问一个大大的拥抱,嘴上只管说着不辛苦不辛苦,一定要将这个好消息快些告诉哥哥。

    一行三人又爬了长长的云梯台阶才终于到了山寺门口。尹素问一路上还奇怪怎么理应香火日盛的云居寺此刻竟清冷得毫无一人,直至被紧闭的庙门拦在了山寺之外,才从一位出门打扫的小沙弥口中得知今日是闭寺修行之日。尹素问曾来求取福袋的那一次不过是误打误撞遇上了十五,并不知道云居寺竟还有这样奇怪的规矩,一行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来了,天色又晚,结果却统统被困在了寺外。

    张翾翾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一度想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强迫寺内前来接待却被尹素问及时制止。她介意自己今日是女子装束,不愿意报了心澈的名号,倒是南珠机灵,托了洒扫的沙弥给见过的了圆小和尚带了话,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圆前来接应。

    云居寺是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寺,朱红色的山门像是最近粉刷过的,油亮的漆色折射着山间落日的几抹余晖,在古朴庄重的山寺建筑间晃动跳跃,自成一番美景。

    一阵陈年旧木的吱呀声响过后,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见着门前台阶上并排坐着的正是尹素问几人,那身影便欢快地挥动着手臂唤她们过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菩萨怎的来了,刚刚旁人与小僧传话时我还不敢相信呢。”

    了圆说话的声音依旧欢快,冲着尹素问甜笑,仍是露出一双可爱的小虎牙。

    尹素问亦双手合十朝他还了礼,与他闲话几句日常,得知那日广场之上的山寺众人一切都好终于是安下心来。一旁的南珠反倒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只待小和尚说完话之后便一下将手中的包袱扔到了他手中。

    “包袱太沉提不动,你搭把手吧。”

    见着了圆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才又忿忿地补了后半句。

    “没良心的臭和尚,亏我还特意前来看你,竟完全忽略本姑娘的存在!哼!”

    “珠儿这是生气了吗?那之前是谁一直担心小师父的安全,不听劝告非要一起上山呢?”

    “小姐!人家才没有担心他,珠儿可是为了陪伴您才跟来的。”

    这两人每次见面必定要有点言语磕绊,尹素问打个圆场又眼神暗示过小和尚,了圆这才默默上前宽慰到。

    “小珠子施主莫要生气,小僧一时多话没来得及与施主打招呼确实不对。那,那我一会请你吃南瓜饼赔罪好吗?”

    听闻有好吃的,南珠才终于肯露个笑脸,两人没多一会便又热络起来。可几句话后了圆就后悔了自己方才的承诺,他只感觉这小珠子施主依旧彪悍,南瓜饼什么的最好不要带她去吃,早些把她送下山才是正事。

    尹素问听了圆说已经与心澈通传过,便由着他先带了南珠和羽羽去安排斋宿,自己则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去见心澈。此时的心澈还在大殿内静思,小沙弥便安排了尹素问先移步会客堂歇息,稍后再安排会面。

    今日寺中并不接待香客,偌大的会客堂只留了尹素问一人,那小沙弥送来的倒是壶好茶,不过自斟自饮却也无聊。出神地待了一会,百无聊赖的尹素问索性起身四处走动走动,见着各处随喜壁画也觉得颇有意思。

    正看着一副唐卡出神,脚下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一低头就看见了白绒绒如一只小雪球的兔子。

    “小白白?真的是你啊!”

    将小兔子一手抱在怀中,尹素问开心地言语温柔同它说话。几日不见,这白兔在寺中倒是待得很好,个子长了些,皮毛也看着要比原先光亮,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因为吃得太多而胖了不少,抱着都要更费力一些。

    “小白白,好久不见。你若再吃胖些可就抱不动你了。”

    慢慢摩挲捋着白兔的长耳朵给它做按摩,她只觉得这小家伙果然是只与众不同的灵宠,山寺这样大,它竟然能感应到自己的到来。正想寻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吃食来喂它,一不留神却见它蹭蹭几下竟跳出了门外。

    担心小白白天黑走丢,尹素问只得紧紧跟了上去。穿过几条蜿蜒的石板小路,终于将它逮住塞进怀中,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已误打误撞来到了大雄宝殿的门前。

    晚课已结束,殿门还开着周围却安静无人,只有斜日夕阳自半山缓缓落下,漫天的金光仿佛是自巍峨的大殿身后散发出的一般。

    殿内正堂立着本师释迦牟尼巨型金身佛像,供桌周围手腕粗细的贡烛呈莲花形状摆放燃烧着,九面铜鼎之中皆焚着香。殿堂静谧,缭绕的烟气之中只有一个背门而跪的身影双掌合十在默默诵经。

    他双眼轻阖,面色平静,面前是一本半开的经文,唇微动却无声。不似往常的打坐静思,自月前于山下回寺的他便总要求自己要跪着一个时辰来诵经,说是要加深修行。

    诵经完毕的心澈收了经书正要离去,一回头便看见了大殿门口的一个同样半跪着的小小身影,走近一看才发现宽大的门槛之上还有另一个矮矮的小影子。

    尹素问与小白白早些时候转到了大殿门前,远远地认出了是心澈在诵经的背影。无意打扰他清修,一人一兔便在门外默默等着,也学着心澈的样子闭目静思,那模样倒像是两人在东皇山雪地中的初见。

    “阿弥陀佛,尹施主,别来无恙。”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金玉一相逢(2)
    睁开眼便看到心澈已行至身边,尹素问笑得开心,起身朝着心澈还了礼。

    “师父安好。我俩随便走走,不小心走到了此处,打扰师父清修了。”

    “不妨事,晚课已经结束。山高路远,尹施主辛苦了。”

    心澈依旧是那个心澈,依旧是悲悯温暖的大师,只是没了笑容的人看上去总是多了一层清冷的气质。

    “尹施主前来祈福还是朝拜?”

    “我,只是想来看看师父是否安然无恙。广场一别,救命之恩未能还报反而又让师父身犯险境,素问心中实在有愧。”

    “施主不必放在心上,救人之事本是应当,虽遭逢险境贫僧也也安然脱身并未受伤,施主大可安心。”

    两人机缘巧合的几面之缘中,尹素问已自然地将心澈当作是重要的朋友,这个朋友总是于危难之中出现,舍身相助然后又默默离开。所以,连此前很不愿意与旁人交谈的自己在每次见到心澈之后总会不自觉地多说几句,会不自觉地安心。

    起初的尹素问只觉得今日的心澈应该是身在寺中多有不便,所以才会是一副与自己并不相熟的模样,眼下却又更觉得奇怪。此时的心澈言语间不光与自己客气疏远,甚至整个交谈的过程都并未真正看过自己一眼,反而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模样。

    她心中不明,正要向心澈问个明白,远远瞧见一名寺僧朝着两人急匆匆跑来,随即也没有再说话,只刻意地与心澈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

    “启禀师叔祖,了空有急事通报。方才会客堂没人便自作主张地来大殿寻您,还望师叔祖莫要怪罪。”

    唤作了空的和尚看着比一众的小和尚要年长些,圆圆脸、微胖身材,此时正急的满头大汗。心澈倒未嫌他鲁莽,让他缓口气慢慢道来即可,没想到了空还未开口反倒先向着心澈下跪认错。

    “了空办事不利,还请师叔祖惩罚!”

    “你起身好好说话,尚有客人在此,如此成何体统。”

    “了空不敢起身。辜负了师叔祖的重托,实在有愧。”

    这了空和尚乃是寺中负责厨房后勤的大师傅,除了日常伙食还负责粮食采买。云居寺是座千年古刹,到了心澈这一代寺中僧人已逾百人,粮食生计并不是件小事。山寺偏远且不经常接待香客,除了有限的香油钱和寺中自给自足的耕种以外,日常饮食用度的一大部分通常是由寺中固定的掌事僧人拿了农副产品下山换购或是化缘。

    今日的了空本该是负责下山采买换购的,天色已晚却两手空空地哭丧着脸回来了。他不仅没有换到粮食,反而连自己带下山的物品都被洗劫一空,心中自然是又难过又悔恨,这才朝着心澈下跪认错,主动请求惩罚。

    心澈眉头微皱似乎也没想到情况会如此恶劣,但表情还是平静的。他几句话先将已经在啜泣的了空安抚好,而后又闭目沉思片刻才又缓缓问到。

    “我们的储备粮食还可以撑多久?”

    “按目前的人口来算,大概,大概也就半月无余。”

    “好,你且将剩下的粮食做一番合理规划,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师叔祖,其实我们可以像别家寺院一样正式开放善众,来往的香客多了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阿弥陀佛,切勿妄言。云居寺每月只两日开斋乃是师祖圆寂前定下的旧规,我辈怎可为贪图香油钱财而坏了规矩?况且打坐参禅是为修行,体肤之困更是磨练,于寺中众人不失为一件好事。”

    “师叔祖,可是······”

    “你先退下吧,抱守清净勿要传言惹事。此困并不难解,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了空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却被心澈阻止,只说让他安心等待,自己会很快想办法解决。

    尹素问虽是个旁观者,心中却也为云居寺抱打不平。按理说自心澈被朝廷钦点为讲经大儒之后,云居寺的生计应该愈发不愁才对,怎么反而还遭了打劫。

    “敢问这位小师父,朝廷难道没有单独调拨粮食补给山寺吗?按照以往的旧俗,心澈师父既已被定为天水讲经之人,那朝廷理应是要负担云居寺的生活用度的。”

    她只以为是寺中众人并不知道有这项朝廷福利故而好意提醒,没想到此言一出反而招来了空忿忿的眼神。

    “哼,什么朝廷特使皇恩浩荡,若没有那场讲经法会还好,眼下那特使不光断了寺中所有皇粮更强迫山下人家不许与我们置换粮食用品,甚至······”

    “了空!”

    心澈很快出言打断了了空的话,不悦的神色已现。

    “按我说的去做即可,莫要在这里多言抱怨。如此言行不当,可是想要受罚?”

    了空自知说错了话,朝心澈作个揖便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开,只剩了一旁的尹素问略微有些尴尬。

    她所见到的心澈多是平静深沉的,今日偶然见他于弟子发怒且还是自己引起的,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她不了解寺中日常,只觉得方才了空的话并没有说完而现在的云居寺遇到了困难自己一定要鼎力相助才是。

    “师父,粮食之事素问可以回府想办法凑齐,至于那为难大家的朝廷特使也不必太担心。尹家在朝中多少还有些力量,师父只管将那坏人的名字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解决。”

    “阿弥陀佛,施主多虑了。云居寺根基深厚,僧人众多,日常管理起来确实要费事一些,但也都是些琐碎之事罢了。了空他年纪轻轻负责膳房采买不久,才会遇到些难处便大惊小怪起来,实际上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贫僧也确实有办法处理,就不劳施主费心了。”

    且不论朋友之谊,东皇山一别之时,尹素问曾与他郑重许诺过,若有朝一日云居寺和心澈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是愿意倾力而为的。那不是一句空话而心澈当时也是应允的,可如今他却偏偏执意要拒绝她的所有关心和帮助。

    心澈言语严肃干脆,那言之凿凿、态度坚决的模样一时让尹素问心中纠结却又无法再反驳,只能闷闷不乐由着他去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珠圆玉润
    云居寺的膳房分了东西两间,分别位于山寺两处尽头,与主殿都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待了圆三人抵达膳房之时南珠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一句气喘吁吁的哀嚎。

    “坏心眼的小圆子,你的南瓜饼到底在哪里啊?早知道只吃些自带的干粮就好了啊,姐姐我就要累死、饿死了······”

    “马上马上,这就好了,小珠子你再稍等片刻哈。”

    满脸愧疚的小和尚在灶台边手忙脚乱地做着南瓜饼,看着南珠的可怜样,他也是第一次由着她埋怨而没有回嘴。

    一旁的羽羽喝一口茶水又斜着眼看看南珠,做个鄙视的表情。自己虽贵为宰相府小姐却因着从小在外面锻炼,体力上反倒要比南珠好得多,见她一副软绵绵的样子免不得要嘲笑一番。两人几句话不对付便又互相闹腾起来,直到小和尚的南瓜饼上桌两人才安静下来。

    羽羽个高手长率先抢了一个来吃,几口细细嚼下去还不忘对小和尚表示赞许。

    “嗯,不错不错。虽比不上江南的小**致却也还有山寺自然的味道。”

    小和尚开心地道过谢又满眼期待地看着南珠,希望她也能喜欢自己亲手做的食物,不过却并没有如愿。

    饿极了的南珠先是狠狠咬了几口饼子而后又慢慢咀嚼品味,不过越是细嚼慢咽表情却越不开心,直到勉强吞下最后一口才口齿不清地评价。

    “小圆子!真的就只是南瓜和面粉而已!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山间美食呢,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普通吃食嘛!”

    “怎么会普通呢?这南瓜可是山中自然生长出来挑了最好的几个存下的,面虽然粗了些可里面的馅料却是我独家才有的呢。”

    小和尚示范地掰开半块饼让南珠看着。

    “这馅料是取了后山最好时节的槐花花瓣和蜂蜜酿的,总共也就那么小半桶,平日都埋在地窖里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你再仔细尝尝看嘛。”

    “不要。反正这个不好吃,快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吃的换来?”

    南珠原以为小和尚应该是要拿着什么别致的美食来招待她,却不想只是个寻常的南瓜饼,口腹不满只好自行在厨房里寻找吃的,好不容易才被小和尚拉回座位。

    “阿弥陀佛,我的小珠子施主,小珠子姑奶奶,你快别闹了。我们本来就是偷偷来的,你这么大的动静被别人听见了该把我们赶出去了。”

    听闻自己竟是偷偷潜进来的,南珠顿时就安静下来,连带着羽羽都紧张起来,对着小和尚一番逼问才终于得知实情。

    原来寺中膳食皆由专职掌事的师兄严格管理,东膳房通常负责寺僧饮食而西膳房才提供香客斋饭,他们几个此刻本应该去西膳房等候的。加之最近寺中粮食吃紧,膳房早立了规矩,任何人不得擅开小灶违者重罚,今天的南瓜饼虽然并不贵重却是了圆自己的心意,若是被师兄弟知晓免不得会受一番惩罚。

    南珠虽脾气坏了些心地却极善良,一听小和尚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还要拿南瓜饼来慰劳自己甚至很有可能会因此受罚,顿时感动不已,一面不好意思地认错一面又柔声安慰他不用害怕。

    一旁的羽羽倒是并不介意南瓜饼普通,就着茶水,没一会功夫已经将自己的盘中餐消灭的所剩无几。想起方才小和尚满面愁容的样子便主动与他搭起话来。

    “小和尚,怎么好端端的偌大个云居寺竟会闹起饥荒来了?”

    “这位施主有所不知,我云居寺少说也有千年历史,要说来历比这大离国的历史都要悠久些,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情。此番粮食紧缺说来也不能怪寺里,主要是那所谓的朝廷特使非一个劲地给我们使绊子,先是克扣了皇上御赐的粮食用度,后来又想方设法阻止山下的住家与我们交换粮食,这才造成了如今青黄不接的局面。唉,说起来也是惭愧,了圆身为一介男子却无力帮忙寺里解困,罪过罪过啊。”

    “朝廷特使?”

    “是啊,听说还是个什么都尉,想来也定是个无恶不作、中饱私囊的大贪官。如此欺负我们山寺僧人,以后定是要下烈火地狱的!哼!”

    听闻都尉二字,羽羽惊得一口茶水喷出,自觉失态又赶紧掩饰起来,那不自然的样子反倒引起了南珠的注意。南珠本是附和着小和尚一起讨伐那无量贪官的,一看羽羽的反应,反而联想到了些什么。

    “哦!莫非?!”

    “不不不,没有什么莫非!”

    羽羽知道南珠想要猜测什么,在她说话之前强行捂住了她的嘴,而后又面不改色地解释到。

    “小珠子你就别乱想了,那个克扣粮食的坏人绝对不会是哥哥。朝中的事情我比你清楚,这都尉呢也是分左右的,哥哥是左骑都尉只负责军政要事,而那个右骑都尉则负责百姓民生。像是这寺庙粮食的事情是不归哥哥管的。”

    转而又看着小和尚安慰到。

    “不过小和尚你也不用太担心,哥哥虽然不管这事但面子还是有几分的。我这回下山就去求他多说几句好话,让那个右骑都尉不要再为难你们就好。”

    见小和尚感激地向自己道谢,南珠也似懂非懂不再纠结,她才终于松一口气,心中却已经把那个叫做张少卿的哥哥埋怨了千百遍。

    朝中确实还有个右骑都尉,而那个都尉却已是个垂垂老矣不问政事的空壳子,唯一有个儿子还是个只爱寻花问柳的主,甚至曾经一度跑到江南寻美并扬言要将张翾翾娶回府中。所以她心中清楚的很,那克扣粮食、为难寺僧的朝廷特使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自己那个心狠手辣的哥哥张少卿。眼下若不是她机灵,早就变成了众矢之的,而尹素问倘若知道了真相也肯定不会再原谅他,所以也只能随机应变先蒙混过关。

    张翾翾算是嫉恶如仇的半个侠女,只身在江南之时也没少做极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侠义之事”,可所有的事情一旦放在张少卿身上她便全然没了是非原则。哥哥是她心中的太阳,从记事起那个冷面强硬的少主就对自己这个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求必应,哪怕是后来她离家去了南方,他都会每年去探望自己多次,比之那个从没有来看过自己的父亲,她更爱这个哥哥。所以,即便张少卿真的做了错事,张翾翾也一定会无条件地站在他的一边。
正文 第五十章 春风十里(1)
    尹素问在心澈那里闷声碰了几个软钉子,总觉得他是刻意要与自己保持距离却又没法问出缘由。她本以为自己是个生性冷淡不愿与人亲近的人,待遇见了张少卿和心澈之后却又发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自己。那个尹素问执拗却真心,像一只傻乎乎的刺猬,傻到一旦认定了一个人,无论爱人或是朋友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刺都统统拔下,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时至今日,心澈忽然的冷漠竟一时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心澈师父不是那样善变的人。”

    去往膳房的路上,她仍在思考着这个恼人的问题。猜出一种可能的答案又马上被自己否定掉,最后思来想去终于让她想到了一种最合理的解释:作为云居寺百年难得一遇的得道高僧,心澈本就应当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受俗情干扰的世外高人。之前搭救尹素问的种种也只是出于一个僧人本能的慈悲和善意,并非她自己所想的深刻友谊。对于这样的高人来讲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恐怕早已没有了什么熟悉或陌生的情感。

    她想通了,也终于愿意肯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这样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收回自己的那些不正常,收敛自己的热情,变回从前那个无比坚强的尹素问。

    夜已深,依山而建的云居寺中小路蜿蜒,天生路痴的尹素问连续问了几个小沙弥才终于找到了去往膳房的正确方向。行至一个狭窄的弯道处,远远见着台阶之上走下一个手持火把的人影,她礼貌地侧身让路,倒是那持了火把的人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又反身折了回来停在她身边。

    “哈哈,我还说怎么深夜的大庙里还有女人呢,原来是凶丫头啊!我们还真是有缘!”

    “你是?”

    “怎么,才几日不见,你个小丫头就不认识老子了?!”

    来人将火把凑得更近了些,尹素问才终于看清了这自称“老子”的狂野之人果然是与人熊激战当晚遇到的那猎户屠老大。

    “原来是屠大哥!大哥见笑了,素问眼睛不好,自小就有轻微的夜盲之症故而才会没认出人来。”

    “不碍事的,我们山野粗人没那么多礼貌讲究。不过,今天又不是开斋日,丫头你大老远地跑来这庙里作甚?”

    “府中有些祈福祭礼的事情需要拜托大师帮忙,所以就着急着亲自来了。屠大哥也是前来祈福的吗?”

    尹素问下意识地找了个借口来搪塞转移话题,她只觉得既然心澈已如此介意与自己走近,那么也没必要再让人知道她特别的探望与关心。

    屠老大倒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一面与她说话一面自顾自将背上的柴火倒在地上重新整理好。

    “丫头真会开玩笑,猎户人家的有啥好祈福的。我呀,要不是为了来给心澈大师送点药,这会子早就下山回家了。”

    “给心澈师父送药?莫非师父胸口的伤还没好?!”

    “胸口?伤不在胸口啊,你是说那人熊抓的伤?哎呀,那点伤虽然厉害,可有我屠老大在早都给治好了。这回啊,师父可是伤在手上的,老子也是纳闷了,你说这大师心肠那么好运气却差了点,好好的下山讲个经都能受伤也是天不长眼。唉?丫头人呢?”

    屠老大自言自语的毛病没有改,待他收拾完一捆干柴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尹素问人影,只能对着迅速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高声嘱咐着。

    “丫头你倒是慢些跑啊,小心看不清的石头路!”

    尹素问顾不得听身后的声音,只凭着记忆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因着很多地方看不清路又接连摔了几次。她只想着无论如何要再见心澈一面,要问问他为何要着急赶走自己却又独自忍着伤不肯说。

    记得小和尚无意间说过心澈并不与寺中众弟子住在统一的僧舍区域,而是与老方丈一样独自住在大殿后方另起的半封闭禅院内。夜凉如水的山寺晚上,那个本应该冷眼旁观一切的倔强女子,在陌生的黑暗之中奔徙,心急如焚地想要去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朋友。

    山间天气阴晴多变,原本黑沉沉的晚云被夜风吹散后便有了星星点点的星辉洒落,不一会月亮也露了脸,庭院里没有点灯倒也不觉得暗。

    心澈作为云居寺下一任的方丈接班人拥有自己独立的禅房和一片庭院。院子不算大,他也没有侍弄花草的习惯,四方的院内除了一只石桌以外便干干净净再无一物,虽然略显空旷却胜在位置择优。那本是一处半封闭的居所,除了一条唯一与寺内联通的小径之外,院子的另一侧便是东皇山南坡,四季更替、草木风石,只在此一处俯瞰便可尽收全景,倒也算得别致。

    云居寺内不设武僧科,除心澈外众僧皆不习武。他从小性格安静又不喜刀枪剑戟也曾一度排斥武力,老方丈却只交给他一套沉甸甸的包袱说里面的八十一本功谱务必勤加修习,此乃师祖沉光法师遗训。

    心澈年纪虽轻却是寺内目前位份最高者,除了那位从未出现过的师父以外,已经仙逝的沉光法师所言是他必须要遵守的。一花一世界,经过这十数年的潜心修炼,他倒也渐渐发现其中奥妙,慢慢从浅尝辄止到得心应手再渐入了人武合一的境界。

    尹素问好不容易寻到了方丈庭院的正确位置,踏着那隐秘的小路慢慢走近便看到了月下舞剑的人正是心澈。

    心澈的黄金刀已赠与了尹素问,此时他手中所持的并非长剑兵器而是随手自南坡捡来的枯木树枝。不过那树枝一到他手中倒像是有了新的生命力般,每次挥舞的一招一式间都充满了灵性。

    尹素问本是着急来见他的,眼下见着这样美好的画面竟也呆呆看着再舍不得打扰。

    月朗风清,那个白衣如风的男子在皎洁的月华之下翩翩舞剑,行云流水,举手成辉。武艺高强者她所见甚多,心澈却是不同的。不似寻常剑客出招讲究快准狠的招招致命,他的招式更像是随心随意的自在表达,毫无目的又不花哨,如海浪自由而汹涌,似山风宽厚而刚烈,婉若游龙的招式衔接之间又处处暗藏生机。你啊你,如春风十里,似明媚山月。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春风十里(2)
    夜渐深,房门口的两盏灯笼被点亮,庭院里也跟着一下明亮起来。心澈收了剑势才看见在一旁点灯的尹素问,练剑时的他心绪缥缈,竟不知道尹素问已走而复返在此站了良久。

    “阿弥陀佛,施主去而复返可还有事?”

    他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模样是温柔的说话的语气却严肃。他与人客气的时候,总会在每一句话前加一句“阿弥陀佛”。

    尹素问也不说话,收了火折子,又拿起挂在栏杆上的外衫轻轻递到心澈手中,待他正要接过的同时却顺势一手握住他左手一手掀开了他的半截袖子,果然见着了一圈散发着药味的纱布裹着伤口。

    心澈猝不及防地被制住不由心中一惊,他先是被掌心忽然而来的温度惊到,随后又见尹素问看见了自己的伤疤,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正欲出言送客,抬眼见她竟是一副凄然难过的模样又一时不忍心。两人片刻无话,直到有不知名的山虫在附近吱吱作响才终于打破了平静。

    “不是总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之前是伤了的,现在已经好了,所以算不得撒谎。”

    “细细想来,从遇见我之后你便总是跟着连累受伤,而我除了道几声谢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说的对,没有人会愿意与我亲近,因为上原府的尹素问是个不祥之人。”

    尹素问不再看他的眼睛,轻轻放下衫袖,自顾自地言语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感慨。

    手心的余温尚未散去,心澈原本已准备好了妥当的说辞来自圆其说,没想到真正听她说了这句话却又无言以对,只是见着她眼泪滴滴落在手背,心中沉甸甸如同受了钝击。

    “与其如此不如不见,不如不救,也省得你如今还需刻意与我疏远。”

    “其实无需放在心上,那刺客本也不会杀你。当时他曾以密语与我言说并不会杀人,所做的声势不过是为了震慑别人。所以,这件事情的真相就是我曾考虑清楚、权衡过利害才会去救你;真相就是,施主你小题大做了。”

    “既然没有危险,为何还要舍身换我?不如就放任我被那人挟持着,放任那数十只羽箭刺向的是我的身体。心澈,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是朋友的。”

    他仍称她是“施主”,她却不再称他“师父”。如果不是遇到心澈,不是见到他次次舍身相救而留下的伤口,尹素问不会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被承认,承认她是他的朋友。

    “你所想的都是不重要的,当时当日换做是任何人被劫贫僧都会去相救的。况且,习武多年这些伤并不算什么。”

    “许多年来除了南珠,并没有人真正与我交心。心澈,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好朋友。我看重你的生死健康,所以也请你,请你好好保重,可以吗?”

    她很认真的看着他,眸子里映着星星的光彩,像是真挚的感谢又像婉言的恳求。心澈的眼神明明有过一丝动容却又转瞬即逝,思考良久,只剩了一句不冷不热的对白。

    “君子之交淡如水,施主何必强求,非要与一个出家之人做什么朋友。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尹素问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她紧紧咬着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叹一口气,再抬头已换上了一副客气无碍的笑容。

    “好,那就不打扰师父休息了。”

    她着急要走,却因转身太猛一下失了平衡,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心澈一把拉了回来,此时才真正注意到脚踝处钻心的疼。方才来的路上不知摔了几次,怕是早就扭伤崴到了而不自知。

    心中难过的她难免有些小脾气,明明感觉到疼痛难耐却仍记得心澈才下的逐客令,生生挣脱他的手就要强行离开,一瘸一拐还没走出几步终于被一块小石子打败彻底摔在了地上。

    深夜的山地冰凉,左脚的脚踝又疼得发烫,坐倒在地的尹素问抱膝蜷缩着,像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心酸难耐。

    高大的人影笼罩在身上,她抬头看见心澈正微微弯腰向着自己伸手。心澈站在背光处,月亮柔和的光隔着他身形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银色光边。尹素问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觉得这情景让人安心,如同此前的东皇崖的山洞之中,他也应该是这样说着‘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应该是崴到了,需要尽快正骨治疗。”

    不是询问的语气,不能置之不理,他总是不忍心的。直接将尹素问安顿在了暖和些的外房客厅内,心澈很快找来了药油和纱布。一切都准备妥当,又特意向她说明了正骨需要脱掉鞋袜,待得到首肯之后才又略显尴尬地将她小半截裤管卷起。

    尹素问最喜见他一脸正直却又脸色微红的模样,总能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一个同样爱脸红害羞却总要故作深沉的小和尚。见着他仔细为自己涂着药油,严肃的面容也没那么冰冷,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天。

    “我小时候啊特别调皮,爹娘疼我,旁人也惯着我,所以总是有恃无恐地到处闯祸。有一次因为与爹爹置气,想要吓吓他便一个人偷着跑出了府在外面闲逛,逛荡了一天竟然还不知害怕地上了山。那会儿的山比现在高大多了,到处都是茂盛的花草树木,遮天蔽日的模样,我独自一人白天还玩的挺开心到了晚上却迷了路害怕起来,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吃人的怪兽在跟着我。你呢,小时候会偷偷跑下山去玩吗?”

    “不会。”

    “嗯,我猜也是的,你应当从小就是个教条惯了的人,肯定不会那样调皮。那时候我特别着急也特别后悔,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直哭,好在啊正巧遇见一个捡柴晚归的小和尚。他特别好,给我吃的、安慰我还会讲故事哄我,就是说起话来一副大人模样不大有趣。说起来和那小圆子和尚还挺像的,都是圆圆脸,笑起来一副可爱的样子。”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春风十里(3)
    “后来呢?”

    原本以为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心澈真的在听,还会和自己一起讨论,尹素问很快又开心起来,连着觉得脚踝都没那么疼了。

    “后来啊,我们一直都在聊天,我给他讲了很多山下的奇闻异事,他是个和你一样说话爱脸红的人,还答应了天亮就送我回家。可是,夜里我却睡着了,等到天明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了爹爹的府兵到了,小和尚却不在了,后来啊再也没能见到他。可能是日子久了,我已经全然不记得那山是什么山,寺是什么寺了,也可能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吧。方才见你脸红,又一时想起来了,说不定他如今也在这云居寺中,若是再见,我一定是能认得他的。”

    话未说完脚踝便是猛地一疼,惹得尹素问一声痛呼,心澈只淡淡地回她必须是要痛这一下子才能彻底正好骨头的,末了又轻轻补上一句“我平日里并不会脸红,是你看错了。”

    帮尹素问正好骨的心澈没有再急着要赶她走,反倒起身寻了个药囊,又捡了炭盆里尚有余温的炭块塞进其中做了个简易的暖袋敷在她的脚踝处。

    “此处崴到了筋骨,没有及时治疗还受了湿寒,拿这个热敷会好得快一些。还有这些,需要治疗吗?”

    指着她小腿处几处新添的瘀伤,心澈的本意是想要问疼不疼,出口却变成了是否需要治疗。尹素问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青色的暗影,被心澈这样一说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不需要。这个伤不碍的,只是因为夜盲症有时候会严重些,来时走得急看不清山路所以才摔了,不用管它,不碰是不会痛的,自己慢慢都会好的。”

    “待脚踝好一些便送你回去。”

    “好。”

    心澈再次逐客,尹素问却也只是笑笑在说好,比之方才的气愤、羞恼,此刻再被对方冷遇,她也不会再有什么不满。起码她知道,心澈还是那个心澈,依然美好善良、冷面孔热心肠,至于要不要与自己成为朋友或许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喏喏地不再说话,倒是一旁看着炭火的心澈看似无意地主动在聊天。

    “你方才说,若是再见到那个小和尚定会认出他来。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的秘密啊。”

    话题再次回到童年的记忆,尹素问的话明显又多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很多。她絮絮地与心澈讲述着自己年幼时的第一份友谊,讲述着自己曾感动于小和尚的孤苦身世而送过他一株九叶草作为礼物。

    “当时的人们都说若是在山里寻见了大片的七叶草就要快些许愿,那小草灵验得很,许的愿望很快都会实现。可是我知道,真正能实现愿望的其实是隐藏在那些七叶草之中唯一的一株九叶草。娘亲曾给我讲过一个很古老的故事,说只要找着了那枚神奇的九叶草便会变成它的有缘人,向它许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小和尚他想要见到娘亲,所以,所以······”

    爬了一天的山路,又累又冷的尹素问早已困倦不已。脚踝处是舒适的温热,合着禅房内红泥小火炉的蓊郁热气,话还没有说完的人儿就已经倚在木桌上沉沉睡去。

    “所以,你便将那样难得的缘分让给了那个小和尚。”

    伏案而睡的人并没有听见心澈这句话,也没有听到他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替她穿好鞋袜,又找了较厚的外衫披在身上,听着她呼吸均匀,心澈倒是一时也不忍心将她唤醒。

    烛花噼啪一声过后光线迅速地暗了下来,他也未起身再换,只神色不定地注视着面前沉睡的尹素问,如同那个寒冷的山洞黑夜里,他也是如此隔着暗淡的篝火第一次长久地凝望着一个陌生女子的侧颜。不同的是,那晚的女子满怀心事而今夜的她睡梦中脸上也有轻松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心澈没来由地竟也跟着有了微笑,末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收敛了起来。

    夜风停了,月亮又暗暗躲进了层层密云之中,只留了几颗孤独的星星挂在半空里。同样崎岖难行的山寺小路之上,衣着单薄的僧人正背着沉睡中的女子向着香客的住所前行。那女子瘦弱得像一片羽毛,僧人行走起来全然不费力气,不过,他的脚步并不快,倒像是怕惊醒了还在梦中的人。

    “心,心澈,是你么?”

    “是我。”

    “哦,我是困极了。”

    “好,那便睡吧。”

    背上的人像是躲在母亲怀中的孩子般慵懒地蹭一蹭僧人的肩头便转而睡去,只留下了丝丝细微的呼吸在他的脖颈一侧。

    “后来啊,那个小和尚听了你的话,当晚就拿了九叶草找到月光最亮的地方虔诚地许了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自己的母亲。第二天,他早早起来特意摘了很多美味的果子想送给你,可是还没能见面便远远地看到你被家人接走了。他很高兴,你终于能和家人团聚了,也有些难过,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好朋友,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见了。”

    “其实小和尚是偷着跑出寺院的,虽然是初犯却仍是被方丈重重惩罚了呢。方丈问他为何要如此不守规矩,他说是要寻了好朋友去的,方丈又凶他,言说转世灵童的僧人要断七情六欲,灭十欢八苦,了无爱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你啊,一定是被那个故事给骗了。那九叶草并不神奇,也不能实现愿望,那个小和尚再没能偷偷逃出寺院,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娘亲。”

    “尹素问,明日早些下山去,再不要来了吧。”

    明知道她是听不见的,他还是这样默默地说着。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像是说给沉睡之中的人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许久之后,禅房内的心澈依然没有睡去,他手中是一枚已经全然干枯了的九叶草。多年来被保存在经书之中的草叶早已变得干枯脆弱,那九片经络分明的叶子却还完整。

    最后一抹烛火熄灭之前,心澈终于松手,那叶子便摇摇曳曳地坠落在火苗之上,跟着最后一滴烛油瞬间被火焰舔噬了个干净。

    “阿弥陀佛,无**欢苦,了无爱憎。”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桃枝桃叶总关情(1)
    次日清晨,了圆早早开了山门为尹素问三人送行,想着路上不放心又偷偷塞几个好吃的果子在南珠的包裹里才将三人送至了庙门前。

    南珠与小和尚在絮絮地话离别,约好了再有机会还会来看他。尹素问却仍在回忆昨夜的自己是怎么回的厢房,她只记得自己是与心澈在说话的,说着小时候的一件趣事竟说到朦朦睡了过去,之后的事情竟全然不记得了,再睁眼时已是天明。按南珠的说法,她和翾翾吃过了斋饭却久久不见尹素问出现,待回到厢房之时已见她睡得香甜便没再叫她。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尹素问是怎么回来的,她自己又不记得,索性不再想了,就当是心澈好心将自己送回来的吧。

    送行的只有小和尚一人,心澈并未出现,托小和尚传了话说要闭关修习不便送客。历经昨夜相谈的种种,尹素问倒也不在意,南珠却瘪瘪嘴不乐意,只怪怨他不懂礼数,自家小姐跋山涉水地前来探望,他倒是从头到尾不愿露面,端得架子很足。

    张翾翾是个话多的,虽然没有见到这位传说中德高望重的心澈大师,却听周围的几个都在谈论他,不禁满满的好奇心与南珠打听起他的事情。南珠也乐意与她八卦一些自己知道的传闻,还一度很公正地表示,这个圣僧容貌还是美的,只是性格差了些。不过,这两人还没聊片刻,便被尹素问以“背后不得论人是非”为理由,强迫着两人换了话题。

    比起上山的艰辛,下山的路要容易很多,三人走得又赶早,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得辛苦,约莫正午时分便已经行至了山下的集市。再穿过几条街道便是张家府邸,张翾翾就要与两人道别。她这一路与尹素问和南珠结伴而行,又顺利解决了张少卿的难题,自是开心得不亦乐乎。

    尹素问因着出门已久,又是两家敏感时期,不方便同她一起出入张府。倒是南珠,由最开始对她假意调戏的气愤到后来的熟悉打闹,现下见着要分别了反而还有些不舍,倒是听她安慰了自己说很快就会变成一家人的。

    与两人愉快话别之后的张翾翾心情大好,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开开心心地回了府。不想才进了府门几步,还未来得及回卧房歇息一下便在廊亭之中被两名精壮的军士拦了下来。

    军士一脸严肃,向着张翾翾行礼之后便转达了张少卿的口谕。

    “小姐留步,少主已恭候多时,请移步书房。”

    无奈的张翾翾虽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被两人半强迫着带去了书房,直到此刻,她的心里才开始有一点点后悔的心情。

    “张翾翾啊张翾翾,被发现了吧!早知道就不要自作主张地将哥哥的玉佩偷走了!唉!”

    书房中的张少卿在埋首批阅着一摞文书,听见张翾翾进门的声音也并不抬头,仍自顾自地忙着。他仍穿着官服内衫,除了官帽,只用一枚青玉的巾环束着发,显然是下朝之后便一直在此等着她。

    被张少卿宠溺惯了的张翾翾哪受过这样的冷遇,才对峙了没一会便自行投降。

    “哥哥,哥哥,莫要这样欺负翾翾了。人家好不容易回趟家来,你便这样黑着脸不肯理人吗?”

    她双手托腮,故意挤在张少卿与众多文书之间,逼他与自己对视,而后又故作可爱地使劲眨巴几下眼睛,想要逗他一笑。

    被她这么一闹,彻底无法办公的张少卿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看她几眼,却又故作生气地训斥道。

    “女扮男装在山野之间佯装浪荡,才一回家便夜不归宿寄居山寺,你说你成何体统?”

    “啊?你都知道了?肯定又是那个讨厌的柳柳在通风报信的。”

    “哪用柳柳通风报信,就你这身邋遢的装扮,长眼睛的自然都能猜出几分来。”

    “说的也是哦。”

    才一回府便被张少卿逮了个现行,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装的张翾翾仍是一身男装打扮。本来还想拖延片刻,眼见着已经被彻底揭穿反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索性倒了杯清茶递到张少卿手中,一味地撒娇耍赖起来。

    “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最疼爱翾翾的哥哥,怎么会舍得生我的气呢。来来来,喝茶喝茶。”

    “拿来吧。”

    “什么啊?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玉佩拿来。调皮事分大小,那玉佩事关重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妄自跑出去玩耍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将我的玉佩也偷了出去,你倒说说该不该罚?”

    “哈哈,哥哥原来是想要玉佩啊。这个可真的不能给你了,因为那宝贝现在并不在我的手上。”

    听闻是玉佩的事情,张翾翾很是镇定,仿佛早料到会被张少卿发现。那玉佩确实是她偷拿的,不过她自认为拿了玉佩是为了帮哥哥挽回美人心意,所以,算不上偷。眼见着张少卿又要黑脸,便也顾不上再拿他打趣,赶忙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和光荣事迹和盘托出,当然恶意调戏这个环节是要特别略过的。

    “素素?你当真拿了那玉佩去找素素了?”

    “当然千真万确。归家当天见你和爹爹都不在家,翾翾急于想知道你们近况便只能找了柳柳来问话。他呀,是你最忠实的影子,又是个木头一样死板的人,只答我说老爷最近忙得很,哥哥最近不大开心,可凭我再怎么问话原因都惜字如金不肯告诉我。哼,还好我聪明,连蒙带猜地终于知道了哥哥你不开心的原因大半是因为那位尚未过门的新嫂子。正巧我想要会会她呢,有这样一个机会便拿了你的玉佩直接去找她,顺便还能帮你消除误会挽回美人,没什么不好的。如今啊,你那半块玉佩是在她手里的,她已经答应我了下次见面会亲自为你系上的,放心吧!”

    “这样说来,她是愿意原谅我了?”

    “那当然,我张大小姐亲自出马还会有搞不定的事吗?嫂子说了,她与你相识多年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的人,那争吵本不是什么大事也算不上原不原谅。所以啊,我的好哥哥,你可要记得我这个大大的人情呢。”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桃枝桃叶总关情(2)
    自上次与尹素问争吵过后,张少卿本来正为如何收场挽回之事犯愁,他从不曾低下身段去哄过女人,更没有与尹素问争吵的经验,大吵之后两不相见的尴尬确实有些犯难。经由张翾翾这样误打误撞地一通搅和反而化繁为简解了困局,他心下反而顿时轻松了不少。

    “好了,这次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就暂时不罚了。知道你吃不惯北方的咸味,特意让御厨给你做了甜豆花放在里屋的案几上,快去尝尝吧。”

    “哼,哥哥真小气,这样大的人情才舍得给我一碗豆花吃。都没有肉嘛。”

    她嘴上说着不满,表情却是开心得很。张少卿对她的爱护数年如一日不曾变过,连她的日常饮食和喜好这样的小事情都记得清楚。

    见张翾翾狼吞虎咽吃得开心,完全顾不得形象,张少卿无奈却又宠溺地帮她拭去了嘴角的糖渍。

    “在江南这么多年,母亲都没有教导过你言行举止要有女子的懿德吗?看这吃相,哪有一点江南女子的风范,更不像是宰相府的大家闺秀了。”

    “什么江南女子吗,人家本来就是北方人家的女儿啊,粗犷一些也不碍事的。再说了,那些妇容妇德的事情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哥哥又不会嫌弃我,不装那劳什子的样子。”

    外人面前的张翾翾是端庄聪慧的,面对张少卿的时候却全然换了个样子。有这个哥哥在,她总是可以无所顾忌地天真烂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新嫂子嘛,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你竟会夸人,我可不信。这一张利嘴不埋汰别人不错了,难得见着能对哪个满意的。”

    “什么嘛,我哪有那么刻薄?虽然平日里看人的眼光是毒辣了一些,可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称赞,绝不是为了单纯地拍马屁来着,你可不要在这里酸我。”

    听着张翾翾对于尹素问尽是溢美之词,张少卿的心里也还高兴,起码此后的姑嫂关系无需担心。抬头见她边说边吃,一小碗豆花已经见底,便又笑着给添了一碗。

    “哦,那你倒是说说,素素她有哪里好能让你这般真心夸赞呢?”

    “具体的倒也没什么大事情,但重要的是与她相处的那种感觉很奇妙。感觉嘛,你肯定是懂的。”

    张翾翾坏坏地笑着,拿了勺子也为张少卿盛了一小碗豆花,才又慢慢说道。

    “其实尚未见面时我是不大喜欢她的。听娘亲说她是个性子冷淡的人,不大懂人情世故,她家里似乎又与爹爹不大对付,不过真的见了却又觉得还不错。起码长相足够漂亮,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和智慧,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大家闺秀们没有的勇敢和心性。你知道,我是不大喜欢那些娇娇弱弱大惊小怪的大家小姐的。”

    “素素她确实是不一样的。看不出来几月不见,我的张大小姐倒是长进了不少。这才见了一面你便将她的好处都看在了眼里,当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白心疼你。”

    “是是是,哥哥心疼妹妹,妹妹自然也要体贴哥哥,毕竟是人生的一等大事,我当然要好好为你把把关才好。说起来,她家里不大愿意,这桩婚事算不上十全十美的大圆满但好在她是个好姑娘,总要要远远好过你那些风流账本里的美人们。”

    “小孩子家家莫要乱说话,哪里来的风流账。”

    听着张翾翾又说起自己那些过往的荒唐事,张少卿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倒是她毫不在意。

    “哥哥也不必瞒我,你在中原的事情我是不大知道的,可你每次去江南看我的时候总少不了各色美娇娘作伴作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情慢慢自然也就懂了。我是哥哥的亲人,这些事情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我既不会干涉也不会说与别人听,可是话又说回来。”

    张翾翾放下手中的银汤勺,又牵了张少卿的手轻轻摆弄,就像是小时候她每次求着哥哥帮忙时候的可爱模样,只是这次的模样里多了些严肃与认真。

    “话又说回来,我的好哥哥,以后就别再做那样的荒唐事情了吧。我觉得,素素与那些女子们都不一样,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姑娘,又那样聪慧敏感,你若娶了她便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总是希望你们好的。”

    “好,我知道。”

    张翾翾想说的、想说又未说的那些话他全都是知道的。之前的日子,他风流快活惯了,尹素问不是个粘人的小女人,所以他的许多荒唐情事才能轻易地瞒着她,他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真正模样,亦或是自己再有一次那样犯错的经历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些可能,张翾翾都在为自己打算。

    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哄她多吃一些,张少卿心中难得有一丝温暖的情意划过。对于这个妹妹的照顾,多年来似乎已成了定性的习惯,如今见她活泼可爱,渐渐长大还时时处处能为自己着想,他竟也有了一些关于“家“的温暖体会。

    下人送了新制的礼服来与他试穿,张翾翾理所当然地件件为他打点好。大到款式用料,小到盘扣针脚,都细细地为他检查量裁好,层层叠叠的衣衫穿了又换倒是丝毫也不嫌麻烦。

    张少卿难得夸她一次勤劳,她便嘴甜地想要讨一个赏,那软软撒娇的模样让这个哥哥还没细问是什么要求便全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无事献殷勤,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勤快,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其实翾翾的要求也不高,就是呀,希望哥哥能高抬贵手放过那云居寺的一众和尚吧。那里的和尚过得清苦,哥哥若是真的断了他们的粮食怕是要闹出人命来的。”

    见着张少卿一直没有说话,表情依然一副刻板的模样,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张翾翾才又小心翼翼地圈了他的胳膊,软软地说到。

    “虽然不知道那个心澈大和尚是怎样惹到了哥哥,可是一定是他做错了。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教训一下也就罢了,要真的饿死了人素素也总会知道的。况且,翾翾只在那里待了一天便没有吃喝饿成了这副模样,哥哥怎么忍心?”

    她故意露出一脸委屈的神色,见着张少卿不仅被自己逗乐了,还终于点点头允了她的要求,这才高兴地跳了起来,还非要亲自下厨做一顿正宗的江南美食来慰劳这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她知道,为了这个哥哥能好好地幸福,自己要受多少的辛苦,动多少的心思都是值得的。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诉衷情(1)
    一早收了张少卿的小信,约好今日要前往城郊的旧雨山庄相聚。天色微亮,尹素问便早早收拾妥当携了南珠一起动身出发。

    那小信被临行前的尹素问郑重地锁在了锦盒之中。信上的字迹是张少卿亲笔,所用的纸张却是世面难寻的粉色桃花熏纸。原本只是年少时的尹素问突发奇想,自己所创的一种熏纸方法,只拿来与张少卿书写思念之时所用。没想到,多年后,那个曾经很少回信的男人竟也会细心地准备了这样的纸张来与自己传情。

    旧雨山庄是张少卿私人产业中的一处,因为位置偏僻清净交通却方便,成了他最经常去的地方。前几年的时候,尹素问也曾偶尔来过这个地方,眼下再在此处相见,也定是为了避免她出入张府多有不便,他总是细心的。

    马车上的南珠边絮絮地与尹素问说着话,边拿了绣屏为她描着绣样。不过,她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马车摇摇晃晃如同她的心情般并不安稳。

    昨日夜里尹老爷难得早早回府,终于是主动与她相见说起了张家求亲的事情。不出所料的否决态度,毫不意外的严词厉色,虽没有拿出家法伺候,却依旧是明确地告诉她,这场姻亲尹家是绝不会结的。

    尹素问早已将那情景想过千遍万遍,也想过了千万种巧言的说辞,可是真正面对那个满面怒容的父亲之时却只剩了无尽的沉默。她没有恳求,也没有争执,除了说过自己此番是一定会出嫁之外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哪怕尹元又一次拿出了她的娘亲,拿出削籍除名的后果来威胁她,她也仍是死扛着不肯回头。

    原以为,那将会是她以尹家女儿身份出现的最后一次会面,最后一次与尹元谈话,可谈话之末竟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两人长久的沉默之后,空气中的愤怒忽然消失殆尽,尹老爷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竟然终于妥协,只说了一句“尹元老矣,尹家休矣,你若心甘情愿便随他去吧。”

    膝盖还有些疼,应该是昨夜跪地麻木的地方,尹素问漫不经心地揉着有些红肿的膝盖,忽然就心生悲凉。没有她预想之中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没有鞭刑没有重罚,那个严苛尖利的父亲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同意了自己的婚事,没有任何追究,只有一句“尹元老矣”。她的父亲,真的是老了吧,人老了,总是会心软。

    过了一段颠簸的石子小路,马车一顿停在了山庄的门前。车门一开便见着张少卿微微笑着站在门前的云阶之下候着自己,几日不见,他风姿未减依旧是一副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模样。他没有说话,倒是身边一个娇小的人儿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张翾翾一身水绿色的衣衫是江南小女儿的打扮,粉面桃腮笑语盈盈的模样在这个冬末春初的时节分外亮眼。才跑到尹素问面前便一把挽了她的手诉说着想念之情,一句一声好姐姐终于是来了,等得她好辛苦。

    见她甚是可爱的模样,尹素问倒也不烦她,直到张少卿走近,才见她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去找南珠玩耍。

    将手中的月白色披风为尹素问系上,张少卿才又温柔地牵了她的手关怀着。

    “乍暖还寒时候,怎么穿得这样少?累了吧?”

    见她轻轻摇头,看着一旁欢闹的张翾翾在笑,又不好意思地与她诉苦。

    “翾翾难得回来一次,我平日里又多惯着她,这便养成了一个没有规矩的模样。今日说什么都要跟着来捣乱,想着你一个人难免烦闷,干脆叫她来陪你说说话。”

    “无妨。她年纪小,性子又活泼,与珠儿也玩得开心。”

    听闻两人是在讨论自己,张翾翾冲着张少卿做个不开心的鬼脸,又与尹素问抱怨起来。

    “哼,哥哥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只一心想着要与好姐姐成双成对地甜蜜,甚是反对我前来打扰,当真是一点也不体谅我想念姐姐的心呢。”

    被她这样一闹,尹素问倒是再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心思。一路跟着张少卿的脚步先是用过膳食又来到了山庄的后花园内。张翾翾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一句是准备了大的惊喜给她,便拉着南珠一溜烟地跑掉,只留了两人在亭中。

    “素素你看看,这花园比之以往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花园尹素问只来过两次,一个普通花园也未曾仔细看过,眼下按着张少卿的要求仔细观察半晌也没太看出有什么大的不同。

    “什么大的不同倒是未看出来,只觉得这园子好像比之前小了不少,花草也都少了许多。”

    “莫要着急,你且仔细看看。”

    话音未落,随着张少卿的两声击掌,栏杆对面的假山屏障被几个仆从应声推开,一片红火的花海瞬间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素素,西域来的曼陀罗花,看看是否喜欢。”

    尹素问是喜欢花的,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也爱翻看一些中原之外的物制典籍,尤其对西域诸国的风俗人情感兴趣。如今,张少卿特意寻来了西域的珍品曼陀罗移栽在此处,无非是想要她能开心些。

    那些郁郁葱葱的曼陀罗花仿佛毫不畏寒,在这个时节里竞相开得灿烂,层层叠叠摇曳生姿。微风过处又会泛起阵阵花瓣海浪,一眼看去仿佛一片鲜红色的海洋,美得让人惊心。如同此刻素色衣衫的尹素问静静地站在这一片香氛花海之中,如朱砂玛瑙之中的一粒珍珠,别样静美。

    张少卿伸手想要为她摘一朵过来,还未碰到花茎却被她及时阻止。

    “莫要犯傻,这花是有毒的。”

    “别怕,我的花没有毒。”

    张少卿一脸调皮的神色,故意看她满眼的紧张,抬手便摘下一朵含苞的花来为她戴在鬓发一侧。

    “我的素素真好看,像是仙子一样美丽。”

    他的眼中闪着点点光芒,模样如同那年桃林初见。他也是这样,为她拈花缀发,笑着说“真好看”。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诉衷情(2)
    听张少卿说,眼前的曼陀罗是他很难才移植来的珍品,与西域寻常有毒性的曼珠沙华不同,让她且安心戴着便好。

    尹素问心中欢喜,细细闻一闻那花香,倒是与她所见识过的花香味都不相同。中原的花香多讲究韵味节制,浓淡适宜、包藏内秀才是美的,这花却偏偏生得奔放火辣,连带着花香都醇厚浓郁,极尽甜腻之美。

    见她喜欢,张少卿脸上也始终挂着笑意。自身后环上她纤细的腰肢,又将脑袋沉沉地倚在她的肩窝,像是累了似的不愿说话。鼻间轻嗅着尽是她黑发与红花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他的心恍惚沉醉。

    “素素。”

    “嗯?”

    “素素。”

    “你又来戏弄人,总是这样叫着我的名字又不肯说话。”

    尹素问娇嗔地与他抱怨,他却笑得开心,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些。

    “这花美得与众不同,第一眼看见便觉得你会喜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带回来赠与你。素素,我对你的爱亦如是,浓烈珍贵,却无毒害。往后岁月漫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管相信我、跟着我便好,你只记得,我是舍不得辜负你的。”

    “好。”

    岁月长,路漫漫,衣裳单薄。尹素问所渴望的正是那个携手一生的承诺,此刻的她与寻常的小女子一样,见着一片花海听着一些情话便觉得是心满意足的幸福时光了。

    两人紧紧相拥着都未说话,像是各怀心事,又像是心有灵犀。直到张少卿问起玉佩的事情,她才想起前事,自怀中取了珍藏的“弓”字玉佩来亲手为他系上。

    “这样重要的东西,以后要自己保管好了才对。”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你更重要的吗?”

    明知此刻的张少卿不过是一句顺势的情话,他那样雄心壮志的男儿又怎么会只甘心于与自己天长地久的相守,可她还是开心的。

    “素素,你不要着急,再给我些时间,答应过你的一定都会实现。只要是你想要的,这世间最好、最珍贵的我都会拿来给你。”

    “金玉钱帛皆不贵重,锦衣玉食亦不难得。有你在,好好的,这样就足够了。”

    她从不曾张口与他索取过些什么,虽然他曾给过自己无数个美好的许诺,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若说要求,经他这样一提醒,尹素问心中倒确实藏有一事相求。

    “少卿,眼下我倒是确有一事相求,还希望你能看在我的情面上出手相助。那东皇山上的云居寺近日来日子过得青黄不接,说是有个什么朝廷特使在刻意为难,这样的小事虽然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可也只有你在皇上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无论如何,帮帮他们好吗?”

    “素素又去了云居寺,是那个心澈和尚央求你来帮忙的?”

    “不是不是,他并没有求我帮忙,我去山寺也只是为了拜托寺僧于大婚之前再与母亲做一场法事。心澈师父终归是我的救命恩人,知恩要来还报的,我绝不能坐视不管的。少卿,好吗?”

    “好。”

    她并不知道山寺之困本就是张少卿所为,又以为他一定是恼怒自己与心澈见面的,故而着急着做了这一番解释,甚至下意识地就将自己前往山寺的真正目的隐瞒了起来。她从未欺瞒过他任何事情,只此一件,涉及到云居寺和心澈,竟会身不由己。而张少卿竟也一反常态地毫不追究,只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淡淡地回一声“好”,之后便是一个深深缠绵的亲吻。

    阳光正好,微风渐暖,浓郁的花香遮盖了远山传来的佛鼓钟磬声。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来的模样,郎有情妾有意,执手相看两不厌。那个尹素问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倾心期待着嫁与张少卿为妻,过着她的一生一世。

    ······

    云居寺的佛音阁中,盘膝而坐的心澈一身净衣袈裟,朱唇微启双目轻阖,一手结了佛印一手转着法器念珠,面前是一排厚厚的经书佛典还有一只盛了红布的托盘。

    直到了圆小和尚前来送饭,心澈才渐渐收回了沉思,唤他将饭菜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即可。

    了圆年纪虽小,却因着从小便跟着心澈长大,与他感情也更深厚些。几天前来送饭,见他总拖着不肯吃饭,总归是不放心,放下饭菜才走出门便又折身返了回来。

    “师叔祖,您好歹用上一些吧。眼下朝廷的皇粮拨下不少,不仅足够我们解困还盈余了不少,师叔祖完全可以不用忧心,安心饮食才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圆无需担心,待做完这番加持功德,为师自会多加餐饭。”

    三日之前,张少卿派了人来山寺传话,言说众僧讲经有功,朝廷皇恩浩荡为云居寺特批了数百担皇粮以作供养。当日正要下山求助的心澈被拦在大殿之时心中也颇为诧异,张少卿一番大动干戈的为难之后却又大发慈悲地豪爽施恩,想来也只能是尹素问在中间帮了忙。

    不过,事情并没有那样轻易地解决。作为那皇粮下拨的唯一条件,心澈必须亲自为张少卿大婚时所用的一件物件做足够时辰的法事加持以作感恩。此刻,那供桌托盘之上放着的正是大婚之时尹素问所要佩戴的云顶凤冠。

    寺庙功德加持本不是什么难事,云居寺中同样有人专司祈福法事之责,不过张少卿的随信之上明确要求了,此次的加持祝祷事宜必须由心澈亲自一人独立完成。同时还表明,听闻心澈是去过西方仙境得了佛音真传的高僧,为了能打造出一枚绝无仅有的云顶凤冠来,眼前的凤冠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将同时委托心澈以西域的工艺技巧铸造完成。

    这样明显的羞辱与鄙视让得知消息的云居寺众僧皆忿忿不平,尤其是了圆小和尚,每次送饭眼见着心澈呕心沥血的模样,更是忍不住地要埋怨几句“欺人太甚”。

    反倒是心澈,从接到张少卿口信的那一刻起便神色平静地不言不语,携了凤冠默默将自己关在房内几天几夜。因缘际会,恩怨莫怨,他只希望,待这凤冠下山之时也能是他与云居寺解脱之刻。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又作断肠声(1)
    农历二十九,还差一天就是初一。尹元闭门不见,尹家也没有任何陪嫁的嫁妆,除了南珠和几身衣服,尹素问没有更多的行礼需要收拾。除了尹萱萱母女俩整日在外传播一些“赔钱货”之类的恶意言论之外,她的婚前准备工作倒也没什么不顺利的。

    婚礼所需的一系列采买用度张府都派了专人前来督办,尹素问也毫不操心,只管心境平和、吃喝休息,自己忙自己的。抓紧绣上几针,那拖拉了月余的鸳鸯绣枕终于是做好了,她左右端详一番,看着也甚是开心。

    南珠要比她忙碌些,人虽忙累着,心情却好,她的大小姐终于是等来了这一天。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家小姐的这块绣枕真是好看得很呢。而且啊,天公作美,这两日的天气都跟着暖得厉害,眼看着冬天已过马上就是春夏了,小姐最喜欢的季节就要来了。”

    窗户被推开便是一阵暖融融的风涌了进来,窗外已是一片新绿粉嫩。春天里特有的泥土清新气息让人闻着心旷神怡,尹素问的心情也好得很,并不在意的南珠的调笑。

    “小丫头莫要在这里耍嘴了,婚宴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吗?”

    “妥当妥当了!小姐你只管放心,这样大的事情珠儿怎么敢不上心。不过也多亏了张府出力,夫家少爷将一切都安排地事无巨细,我们基本不用操什么心的。”

    见尹素问满意得点头,南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剩余的事情据实禀报了一番。

    “老爷那边仍是多日未曾露面,只派石伯留了话说决计不会参加婚典,倒是那讨厌的二小姐母女派人送了口信过来说会亲自参加。小姐你看,要不要我这就回了她们去?

    “无妨,随他们去吧,总归是些不重要的人物,何必费那个心思。”

    听着这样的安排,尹素问并不在意,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说着不用管他。稍后才又絮絮地嘱咐了南珠要将母亲的牌位郑重包裹好了带走,除了仙逝的母亲,这偌大的府邸并没有值得她留恋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往后的生活,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南珠跑去开了院门,见着来人倒不是什么前来送礼的外人,只是府中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厮。一阵嘀咕之后,那小厮被南珠拿了些散碎银子打发走了,她自己却一脸焦虑地领了一个戴了斗笠的男人进了门。

    没有通报一声便带了男人进门,尹素问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那男子便一把摘了斗笠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人面前,声泪俱下地求着尹素问救命。

    “怎么是你?”

    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居寺的小和尚了圆。

    此前,尹素问解了关于心澈的心结,又忙于准备自己的婚典,一时倒也没想起来云居寺的事情。眼前那个原本白净可爱的小和尚此时却是衣衫褴褛、一脸黑灰,黢黑的小手抹一把眼泪便是一阵委屈。

    尹素问给他拿了热水点心,又安排南珠找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安慰了半晌后才见他终于止住了眼泪。

    “小圆子不哭了,有什么委屈仅管与我说说看。是不是寺中的粮食问题还没有解决?”

    “不是不是,那日你们走后没多久,朝廷的皇粮便拨下了几百担来,寺中现在并不缺衣少食。这次来求女菩萨,却是为了救命,救我师叔祖的命!”

    “心澈师父?”

    “没错。昨日夜里,一队军士闯入寺中一通撒泼,师叔祖便是被他们给抓起来了!”

    “心澈被抓?!他一介佛门中人,还是当今圣上钦点的高僧大德,与那帮军士有何干系,他们有什么权力去寺中抓人?!”

    “他们非说师叔祖是个会讲西域话的可疑人物,广场讲经之时还与那异族的刺客多有交流,所以现在怀疑他有里通外国的嫌疑,要抓了回去好好审问。师叔祖他睿智宽厚,慈悲善良,又怎么会是个通敌的坏人呢?”

    听闻是心澈被抓,尹素问也再顾不上安慰了圆,只一个劲催着他快些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圆并不知道尹素问与张少卿的关系,所以连带着将那克扣皇粮、逼迫心澈做工、蛮横抓人的所有事情都一概讲了出来,直听得尹素问目瞪口呆如遭了晴天霹雳般难受。

    “你,你是说,所有这些坏事真真都是那个左骑都尉张大人的所作所为?昨天夜里也是他命人将心澈抓走的?”

    “女施主你放心,一定是他没错。之前与小珠子施主诉苦的时候,小僧还不记得那个朝廷特使究竟是左还是右的都尉呢,这回确实是打听清楚的。而且,我还认出了昨夜带头闯寺的兵长正是广场讲经当日那个被砍了一只手掌的军士。话说回来,看当日的情形,女施主你也应该是认识那位张大人的吧,了圆求求施主帮忙去求求情,或许能救得了师叔祖呢。”

    “小圆子,别说了!”

    广场当日,了圆远远的还未走近,并没有听清楚张少卿称呼尹素问为“内人”,眼下也没注意到她在听到张少卿名字之后便脸色乍变,只以为是普通认识的人应该是可以帮的上忙的,倒是南珠看得明白,匆匆拦住了不许他再说话。

    尹素问只觉得心口生疼,脑中嗡嗡作响难受地厉害。没心思再与了圆说话,只吩咐南珠先将他安置妥当,自己这就去想办法救人。

    她自己一个人在窗前呆立了半晌,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张少卿究竟是怎么了。那个心澈和尚明明与他无冤无仇,更是多次舍身救过自己的性命,为什么张少卿一定要偏偏去为难他?他的张少卿明明是个磊落的男子汉,为什么要故作假意地多次欺骗自己,一面答应着她会尽力帮忙山寺一面又背着她极尽折辱人之能事。她更不敢想象,那个风姿卓越、高高在上的心澈大师是如何在暗夜的微弱灯火下刀刀为自己亲手刻制那枚凤冠的。

    “苍天啊,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要在此刻发生这样的事情?”

    尹素问的心中默默哀叹,那场期盼已久的大婚,那场不被祝福的大婚,注定是不会顺顺利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