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拉克
迪米特里·钱勒船长(男/2973.04.21/93.106/火星/太空学院3005,他好友则叫他蒂姆)——正在烦,这是可以理解。从球传来信息,花六个小时,才抵达在海王星轨道外太空拖船“哥力亚”号。这个信息如果晚个十分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说:“抱歉,现在无法离开——刚刚才打开太阳膜。”
这个借口会是再正当也不过。把彗星冰核,用只有几个分子厚、却有数公里长反射膜裹起来,可不是那种做到一半、说停就停工作啊。
话又说回来,虽然待在这个日向航行、备受冷落方,都是被人家害,不过他最好还是照这个可笑要求办,从土星环上面采集冰块,然后轻轻推向金星与水星,源自28世纪——已经是三个世纪以前事。那些“太阳系保育人士”一直在努力制造“采集前/后”意象,用以支持他们对空中公物遭蓄意破坏提出控诉;钱勒船长却始终看不出世界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大众对之前几个世纪所引起生态浩劫还是很敏感,他们有不同想法。至于“放过土星”公投,则由绝大多数人投票通过。结果,钱勒船长不再是土星环上偷牛贼,却成追逐彗星牛仔。
所以,他正在距离半人马座α星(离太阳最近恒星)已不算太远方,驱集着从柯伊伯带中四散流离逃冰。这里冰当然够在金星和水星上造出数公里深海洋,不过大概要花上好几世纪时间,才能消减这两颗行星表面上炼狱般高温,变得适合人居住。太阳系保育人士当然还是反对这样行动,不过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激进。2304年,因为小行星撞击太平洋所引起海啸,造成数百万人伤亡。讽刺是,如果是撞在陆上,造成损失就不会那么严重。这件事也提醒往后世世代代,人类把太多蛋放在一个脆弱篮子里。
钱勒告诉自己,反正这趟专送要耗上50年才能抵达目,所以迟上个把星期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但是如此一来,所有关于旋转、质心和推力向量计算都得重来,还要传回火星再确认。这趟专送路线可能非常接近球轨道,在把这数十亿吨冰块推去以前,仔细计算一番总是好。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钱勒船长目光游移到书桌上方那张古老照片上。照片中是一艘三桅蒸汽船;与船上方悬浮着冰山相较,蒸汽船显得十分渺小。可不是吗?此刻哥力亚号是多么微渺啊!
他常在想,从第一艘“发现号”进步到驶向木星那艘同名宇宙飞船,仅仅只要一个世代,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些古代南极探险家,如果从哥力亚号船桥望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看法?
他们一定会觉得目眩神驰吧。因为飘在哥力亚号旁边那块冰,往上往下无限延伸,大得看不到尽头。而且看起来还怪怪,完全不像冰冻南北冰洋那般,有着纯净湛蓝与雪白。实际上,这块冰不只看起来脏,它是真脏。因为,其中只有90%是水冰,剩下则是像出自巫婆之手碳与硫化合物,而且大部分只有在接近绝对零度时才会稳定。若是融掉这些冰,可能会产生令人不甚愉快效果。正如一位天体化学家名言:“彗星有口臭。”“船老大呼叫所有人员,”钱勒宣布,“我们计划稍有变更。上头要求我们暂缓作业,先去调查太空卫队雷达发现目标。”
等到对讲机中那阵混乱抱怨声消失后,有人问道:“有详细信息吗?”
“所知有限。不过我看大概又是千禧年委员会忘记作废什么计划。”
这回传来更多抱怨声,大家对那些庆祝上个千禧年结束种种活动,都感到由衷烦恶。当3001年1月1日平安无事过去,大家都不约而同松一口气,人类又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作息。
“反正,说不定跟上次一样,不过是虚惊一场。我们会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完毕。”
钱勒闷闷不乐想着,自他干这行以来,这种盲目追逐已经是第三次。尽管已经探索好几个世纪,太阳系还是充满惊奇。而且,想必太空卫队有绝佳理由这么要求。他只希望,不是哪个想象力丰富白痴又目击传说中黄金小行星。钱勒从未相信那种东西真存在,就算有,顶多也只是矿物学上奇珍异宝罢,其真正价值比起他推向太阳冰块还差得远,后者总算还会给荒芜大带来生机。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性会让他严肃看待。人类已在方圆100光年之内太空放出许多机械探测器,而“第谷石板”也充分提醒着人类,有更古老文明在进行类似活动。很有可能其他外星器物正待在太阳系某个角落,或者正穿过太阳系。钱勒船长怀疑,太空卫队可能也有类似想法,不然不会叫艘一级太空拖船去追究雷达上不明影像。
五小时之后,寻寻觅觅哥力亚号侦测到来自极远处回波。就算不理会距离因素,那东西似乎也小得令人失望。不过,随着雷达信号逐渐清晰与加强,显示出那东西有金属物体特征,说不定还有几米长。它朝着离开太阳系方向行进。钱勒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上个千禧年时,数以万计被人类丢向星空垃圾之一。说不定,那些垃圾将来还会成为人类曾经存在惟一证据。
接着,这个东西近到能用肉眼观察,钱勒才带着一点敬畏恍然大悟:一定是哪个很有耐心科学家,还在不断检查着早期太空时代纪录;可惜计算机给他回答晚一步,错过几年前千禧年庆祝活动!
钱勒朝球传讯,声音里透着一点骄傲、也有几许严肃。“这是哥力亚号,我们正在接一位1000岁航天员上船,我还猜得出他是谁。”
弗兰克·普尔醒。不过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名字都不太确定。
显然他是在医院里。他眼睛尽管还闭着,但最原始、最能触动回忆感觉,却明确告诉他这一点。每次呼吸,都带着空气中那种微弱、但并不讨厌消毒水味儿,勾起他回忆。没错!鲁莽惨绿少年时代,在亚利桑纳“滑翔翼”冠军赛里弄断肋骨那次。
现在他慢慢想起一些事情。我是弗兰克·普尔,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副指挥官,正在执行到木星去极机密任务……
像是有只冰冷手攫住他心。仿佛慢动作倒带一般,他想起来,脱缰野马似分离舱朝他冲过来,金属手臂张牙舞爪。然后是寂静撞击,以及不甚寂静、空气自太空装中逸出嘶嘶声。接着便是他最后记忆:在太空中无助打转,试着要接回破损空气管,却徒劳无功。
唉,不管分离舱控制系统发生什么神秘意外,他现在安全。成该是戴维来次迅速“舱外活动”,在缺氧尚未造成脑部水久损伤之前,把他救回来。
老好人戴维!他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谢……等一下!显然我不是在“发现号”里面,不过我失去意识时间,应该也还没久到可以被人家带回球吧!护士长和两位护士抵达,打断他混乱思绪。她们穿着代表专业古老制服,表情看来有些惊讶。普尔纳闷,是不是自己醒得比预期早?这样想法让他有种孩子气成就感。
尝试几次之后,他说道:“嗨!”他声带似乎相当涩滞。
“我怎么样?”
护士长对他报以微笑,她把食指放在嘴唇前面,明确给他一个“别说话”指令。然后两位护士在他身上迅速熟练进行检查。量脉搏、体温、反应。其中一位抬起他右手,再让它自己掉下来。普尔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他手慢慢落下,似乎没有应有重量。当他试着挪动身体时,发现身体好像也有相同情形。
他想,所以我应该是在某个行星上面,不然就是在有人工重力太空站。一定不是球,我没那么轻。
当护士长在他颈边按下什么东西时候,他正要问那个再明显也不过问题。只觉一阵轻微刺痛感,他便又进入无梦沉眠中。失去意识之前,还来得及让他有个奇怪想法。
多诡异!她们在我面前连一个字都没说。
他再度醒来,发现护士长和两位护士围在床边。普尔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到可以表达一下自己立场程度。
“我到底在哪里,你们一定可以告诉我吧?”
三位女士交换一下眼色,显然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然后护士长很缓慢、很小心发音,回答道:“普尔先生,一切都没有问题,安森教授很快就会到……他会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啊?普尔有点生气。我虽然听不出来她是哪里人,不过至少她说是英语……安森一定早就上路,因为不久之后门便打开,恰好让普尔瞄到一些好奇人正在偷看他。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新来什么动物。
安森教授是个短小精悍男人,外貌像是融合几个不同民族重要特征:中国人、波利尼西亚人,再加上北欧人,以一种难以形容方式糅合在一起。他先举起右掌向普尔打招呼,然后,突然想到不对,又跟普尔握握手,谨慎得很奇怪,像是在练习什么不熟悉手势。
“普尔先生,真高兴看封你这么健康样子……我们马上会让你起身。”
又是一个口音奇怪、说话又慢人。不过那种面对病人自信态度,却是不论何时何,任何年纪医生都一样。
“那好。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
“当然当然,不过要先等一下。”
安森迅速、低声跟护士长说些什么,普尔虽听出几个字,却仍一头雾水。护士长向一位护士点点头,那护士便打开壁柜,拿出一条细细金属带,围在普尔头上。
“这是干什么?”他问道。他成那种会让医生烦透啰嗦病人,总是要知道到底自己发生什么事。“读取脑电图啊!”
教授、护士长和护士们看起来都一样迷惑。然后安森脸上漾过一丝微笑。
“喔,脑……电……图……呀,”他说得很慢,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些名词,“你说对,我们只不过想要监看你脑部功能。”
普尔悄声嘟嚷,我脑子好得很,只要你们肯让我用。不过,总算有点进展。
安森仍是用那奇怪且矫揉造作声音,像在讲外国话般鼓起勇气,说道:‘普尔先生,你当然知道,你在‘发现号’外面工作时,一次严重意外害你残废。”
普尔点头表示同意。他讽刺说:“我开始怀疑,一说‘残废’是不是太轻描淡写点?”
安森明显松一口气,又一阵微笑漾过他嘴角。
“你又说对。你认为发生什么事?”
“最好状况是,在我失去意识之后,戴维·鲍曼救我,把我带回船上。戴维怎么样?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时候到再说……最坏情况呢?”
弗兰克觉得颈后有阵冷风吹过,心里浮现怀疑逐渐具体化。
“我死,不过被带到这里,不管这是什么方,然后你们居然有办法把我救活。谢谢你们……”
“完全正确。而且你已经回到球上,或者说,离球很近。”
他说“离球很近”是什么意思?这里当然有重力场,所以他也有可能是在自转轨道太空站上。不管,还有更重要事情要想。
普尔迅速心算一下,如果戴维把他放进冬眠装置中,再唤醒其他组员,完成到木星机密任务……硅,他可能已经‘死”有五年之久!
“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他尽可能平静问道。
教授和护士长交换一下眼色,普尔又觉得有阵冷风吹过。
“普尔先生,我一定要告诉你,鲍曼并没有救你。他相信你已经回天乏术,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他自己也面临生死关头……
“所以你飘进太空,经过木星系,往其他恒星方向而去。所幸,你体温远低于冰点,以致没有任何新陈代谢作用。不过你还能被找到也算是个奇迹,你可以说是世上最幸运人,不,应该说,是史上最幸运人!”
我是吗?普尔凄楚自问。五年,是哦!说不定已经过一个世纪、说不定还更久。
“告诉我吧。”他锲而不舍问。
教授和护士长像是在对看不见显示器征询意见。当他们互望一眼,点头表示同意之际,普尔觉得他们都连上医院信息回路,与他头上围绕金属带直接相通。
安森教授巧妙把自己角色转换成关系良久家庭医生,说道:“弗兰克,这对你来说会极度震撼,不过你能够承受,而且你愈早知道愈好。
“我们刚迈入第四个千禧年。相信我,你离开球几乎已经是1000年前事。”
“我相信你。”普尔很冷静回答。然后,让他非常无奈事发生:整个房间天旋转起来,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不是在洁白医院病房里,而是换一间奢华套房,墙壁上还有吸引人且不断变换图像。有些是著名熟悉画作,其他则是一些可能取材自他那个时代风景画。没有奇怪或令人不愉快东西,但他猜想,那样东西以后才会出现。他目前待环境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他不确定附近是否有类似电视屏幕东西。(不知第三千禧年有几个频道?)床边却看不到任何控制钮。他就像突然遇见文明野蛮人,在这个新世界里,有太多东西要学。
不过首先,他一定要恢复体力,还要学习语言。录音设备早在普尔出生前一个多世纪便已发明,饶是如此,也没能阻止文法以及发音重大转变。现在多成千个新词汇,大部分都是科技名词,不过他经常可以取巧猜到意思。
但是让他最有挫折感,还是在这1000年来累积无数人名,美名也好、臭名也罢,反正对他来讲统统没意义。直到他建立起自己数据库之前几个星期,他与旁人谈话,总是会不时被人物简介给打断。
随着普尔体力恢复,拜访他人也愈来愈多,但总是在安森教授慎重监督下进行。这些访客包括医学专家、不同领域学者,以及普尔最感兴趣宇宙飞船指挥官。
他能够告诉医生和历史学家事情,大多可以在人类庞大数据库里找到,不过他通常可以让他们对他那个时代事件,找到研究快捷方式和新见解。他们都很尊重他,在他试着回答问题时,也都很有耐心听他说;但是,他们似乎不太愿意回答他问题。普尔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被保护过度,大概是怕他有文化冲突吧。而他也半认真想着,该怎样逃出自己套房。有几次他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不出所料,他发现门被锁上。
然后,英迪拉·华勒斯博士到来改变一切。撇开名字不提,她外形特征似乎是日本人。好几次,普尔运用一点点想像力,便觉得她其实比较像练达日本艺伎。对一位声名卓著历史学家来说,这似乎不是个很恰当形象,何况她还在有真正常春藤大学里开设虚拟讲座。在所有拜访普尔人里,她是头一个可以把普尔所使用英文说得很流利,所以普尔很高兴认识她。
“普尔先生,”她用一种非常有条不紊声音开始:“我被指定做你正式监护人,姑且说是导师吧。我专业是历史,且专攻你们时代。论文题目是‘2000至2050年代间国家瓦解’。相信在很多方面,我们都能彼此协助。”
“我也相信。不过我希望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弄出去。这样我才能见识一下你们世界。”
“这正是我们打算做事。不过要先给你一个‘身份’。不然话,你就……你们是怎么说?不是个人。几乎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事也办不;没有任何输入装置能判读你存在。”
“我就知道。”普尔苦笑:“我们那时候就有点像这样,很多人都不喜欢。”
“现在也是啊。不喜欢人都躲得远远,住在荒野里。现在球上这样人比你们那个时代还多!不过他们都会随身携带通信包,以便碰到麻烦时可以赶快求救;通常要不五天,他们就会求救。”
“真遗憾,人类显然退化。”
他小心翼翼试探她,想找出她容忍度,勾勒出她个性。显然他们俩会有很长时间在一块儿,而且他在许多方面都得依赖她。不过他还是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喜欢她。说不定她只是把他当成博物馆里引人入胜展示品罢。
出乎普尔意料之外,她居然同意普尔批评。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是真。我们体能可能变得比较差,但比起以前人类,我们健康多,而且也调适得相当不错。所谓‘高贵野蛮人’,一直是个传说。”
她走到门前眼睛高度一个小小四方形面板前,那面板大小如同早期印刷时代中无限泛滥杂志。普尔注意到,好像每个房间里都至少会有一个,通常总是空白,偶尔上面会有几行缓缓移动文句。就算其中有些字他认识,对他来说也完全没意义。有一次他房里一块面板发出紧急哗哗声,他认定:不管是什么问题,反正会有人解决,所以就置之不理。幸而这个噪音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兀。
华勒斯博士把手掌放在面板上几秒钟。然后她望着普尔,微笑说道:“过来看看。”
突然出现刻文这回可有意义,他慢慢念出:
英迪拉·华勒斯女/2970.03.11/31.885/牛津.历史
“我想是说:女性,2970年3月11日生,在牛津大学历史系任教,我猜31.885是个人识别码,对吗?”
“好极,普尔先生。我看过你们电子邮件址和信用卡号码,一串乱七八糟、讨厌字母加数字,根本没人记得住!不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生日,顶多只会跟其他99999个人相同。所以,一个五位数字就很够……就算忘记,也没什么关系。如你所见,那是你身体一部分呢。”
“植入式吗?”
“出生就植入毫微芯片。一手一个,以备万一,植入时候根本就没感觉。不过你倒给我们一个小小难题。”
“什么问题?”
“你会碰到那些读取装置都太笨,没办法相信你生日。所以,如果你同意话,我们会把你生日加上1000年。”
“所请照准。其他部分呢?”
“随你便。可以留白,或者写现在兴趣和所在。不然拿来当公布栏,开放式或者只给特定友人看都行。”
有些事情,即使是经过许多世纪也不会改变,普尔很确定。那些所谓“特定”友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非常私密。
他在想,在这个时代,不知还有没有自律式或强制式监督,他们在改善人类道上努力,是否比自己时代有成效。
等他和华勒斯博士比较熟稔时候,一定要问问她。
“弗兰克,安森教授认为你体力已经够好,可以出去走走。”
“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你知道气‘闷出病来’这个词语吗?”
“没听过,不过我也猜得出来。”
普尔已经习惯这么低重力,所以即使是跨着大步走,看起来也很正常。他估计此应该是半个重力加速度,正好让人觉得舒适。散步时候,他们只遇到几个人,虽然都是陌生人,但大家都露出笑容,仿佛认识他。普尔有点沾沾自喜告诉自己,现在我应该是世上最有名人之一吧。等到我决定如何过下半辈子时候,这应该会很有帮助。至少我还有一个世纪可活,如果安森可以信赖……
他们散步走廊,除偶尔可见几扇标着数字门之外(每扇门上都有一块通用识别板),毫无特色可言。跟着英迪拉走大概200米之后,他突然停下来,因为发现自己竟未注意到这么明显事实。
“这个太空站一定大得不得!”他大叫。
英迪拉报以微笑。
“你们是不是有句话——‘你什么都还没看到’?”
普尔心不在焉纠正她:“是‘啥都没看到’。”等他又吓一跳时候,他还在试图估计这座建筑规模。谁能想得到,一个太空站居然大到拥有铁,即使只是小型、只有一节车厢、只能坐十来个乘客。
“三号观景厅。”英迪拉吩咐,车子便静静、迅速驶离车站。
普尔朝腕上精巧手表对对时间,这只手表功能繁多,他还没研究透彻。其中一个小小惊奇,就是现在全球通用是“世界时”,以前那个令人迷惑、拼拼凑凑时区制,已经被全球通讯精进给淘汰。其实早在21世纪,就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这个问题;甚至还有人建议,应该用“恒星时”取代“太阳时”。这么一来,在一整年中,一天24小时都会轮流变成正午,所以一月份日出,会与七月份日落同时。
不过,这个“24小时平等”提案,和争议更多历法改革提案,都没什么下文。有人讥讽建议,这个特殊工作,应该要等到科技上有某些重大进展才能进行。当然,总会有那么一天,上帝所犯这个小小错误会被修正,球轨道会被调整,让每年12个月都有完全相等30天……
根据普尔对行车速度与时间所作判断,在车子无声停下之前,他们至少已行驶三公里。门打开,一个抑扬顿挫柔和自动语音说道:“请尽情欣赏风景,今日云量是35%。”
普尔想,我们终于接近外墙,可是又有神秘事件出现:他已经移动这么远,重力强度和方向却没有改变!如果这样位移,还没能改变重力加速度向量,那他真无法想像这个太空站有多巨大……会不会,他终究还是在一颗行星上呢?可是在太阳系其他可住人世界里,他应该会觉得比较轻,而且通常轻得更多才对。
车站外门打开,普尔便置身于一个小型气闸内。他明白自己必定还是在太空里。可是宇宙飞行服在哪儿?他焦虑四处张望——如此接近真空,却赤裸裸没有保护装备,已违背他所有直觉。这种经验,一次就够……,
英迪拉安慰他说:“就快到……”
最后一扇门打开,透过一面横向纵向都呈弧形巨大窗户,他望进太空全然黑暗。他觉得自己仿佛鱼缸里金鱼,希望这个大胆工程设计群神智清楚。比起他时代,这些人当然会拥有比较好建筑材料。
虽然群星一定在窗外闪烁,但普尔那双已缩小瞳孔,在巨大弧形窗户之外,除空洞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他向前走,想让视野变得更广阔,英迪拉却阻止他,并指着前方。
“看仔细。”她说,“你没看到吗?”
普尔眨眨眼,望进黑暗之中,那一定是幻觉——怎么会有这种事?窗上居然有道裂缝!
他从这边看到那边,不可能,居然是真。但怎么可能呢?他想起欧几里得定义:“线有长度,但是没有厚度。”
如果仔细去找,很容易可以看见一线光明,由上而下贯穿整面窗子,显而易见还上下伸展至视野之外。它是如此接近一维,甚至连“薄”这个字眼都用不上。然而,那也不是一条百分之百单调直线,整条直线,不规律散布着明亮光点,仿如蛛丝上水珠。
普尔继续朝窗户走去,直到视野宽阔得可以看到下面景致。够熟悉:整个欧洲大陆,还有北非大部分,正如他许多次从太空中看到一样。所以他毕竟还是在轨道上;说不定是在赤道正上方、至少距离表1000公里。
英迪拉带着挪揄笑容看着他。
她温柔说:“再走近点,你就可以直直往下看。希望你没有恐高症。”
怎么会对航天员说这种蠢话!普尔边走边想。如果我有恐高症,就不会来干这一行……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脑际,他就不由自主倒退几步,大叫:“老天!”然后定定神,才敢再往外看出去。
他正由一个圆筒状高塔表层往下看着遥远中海。塔壁平缓弧度显示其直径长达数公里。但比起塔高度,那还算不上什么:塔身往下逐渐变小,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后消失在非洲某处云雾中。他猜想,应该是一路直达面。
“我们在多高方?”他悄声问。
“2000公里。不过你往上看看。”
这次他没吓得那么厉害,他已有心理准备。塔身逐渐变细,直到变成一丝闪烁细线,衬着黑漆漆太空。毫无疑问,塔是一路向上,一直到球同步轨道,即赤道上方3.6万公里高空。在普尔时代,这样幻想已经很普遍,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看到真实景像——而且还住在里边。
他指着远处由东方平线直上天际细线。
“那一定是另外一座塔。”
“是,那是亚洲塔。在他们看来,我们一定也像那样。”
“一共有几座塔?”
“只有四座,等距分布在赤道上。非洲塔、亚洲塔、美洲塔和太平洋塔。最后一座几乎是空,才盖完几百层而已。除海水之外什么都没得看……”
普尔还沉浸在这个令人惊叹想法中,却又被另一个恼人念头打断。
“在我们那个时代,早就有几千颗卫星散布在各种高度,你们怎么避免它们撞到塔呢?”
英迪拉看来有点窘。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并非我领域。”她停顿一会儿,显然正搜索枯肠,然后又开朗起来。
“我想,在几个世纪以前有次大规模清除行动。现在同步轨道以下已经没有任何卫星。”
听来有理,普尔告诉自己,根本就不再需要卫星,以前由数千颗卫星和太空站所提供服务,现在都可以由这四座摩天高塔负责。
“都没有发生过意外吗?从表起飞,或重返大气层宇宙飞船都没有撞上过?”
英迪拉惊讶看着他。
她指着上方说:“可是再也没有这回事。所有太空航站都在该在方——在上面,外环那儿。我相信,宇宙飞船最后一次从表起飞,已经是400年前事。”
普尔仍在咀嚼这番话,但有件不合常理小事引起他注意。身为一个训练有素航天员,他对任何有违常理事情都会立刻警觉,因为在太空中,那可能就是生死关头。
太阳在他视线范围之外,高挂天际。但阳光穿过大窗,在板上抹出一道明亮光带。与这光带交叉,是另一条微弱许多光线。所以,窗框投射出两道影子。
普尔几乎要跪在上,才能抬头看到天空。对于新奇事物,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免疫;但看到两个太阳奇景,还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透过气来,他喘息着问:“那是什么啊?”
“咦,没人告诉过你吗?那是‘太隗’。”
“球还有另一个太阳?”
“其实它没有提供多少热量,不过倒是让月亮相形失色……在去找你‘第二次任务’以前,那颗原本是木星。”
我就知道在这个新世界有很多东西要学,普尔告诉自己。但是究竟有多少,无法想象。
当电视机被推进房间并安置在床尾时,普尔真是又惊又喜,喜是他正苦于信息饥渴;惊讶是,那竟是一部在他时代就已被淘汰古老机种。
护士长提醒他说:“我们得向博物馆保证会归还。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操作吧。”
把玩着遥控器,普尔突然感到一阵剧烈乡愁袭上心头。就像其他少数几样器物一般,它让他忆起童年,以及大多数电视机都简单得无法接收语音指令日子。
“谢谢你,护士长。请问最好新闻频道是哪一个?”
她似乎被他问倒,但随即又开朗起来。
“我懂你意思。不过安森教授认为那对你还嫌太早。所以‘档案管理处’为你制作一片专辑,会让你很有亲切感。”
普尔在想,不知此时此刻储存媒体是什么。他还记得激光唱片,还有古怪老舅非常引以为傲黑胶唱片收藏。不过这种科技竞争一定早在几个世纪前就结束,服从达尔文定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他不得不承认,制作这片精选辑人,必定相当熟悉21世纪初期。(会不会是英迪拉呢?)成果相当不错。没有令人不悦东西,没有故争、没有暴力,只有一点点当代事务和政治,那些和现在都完全无关。有轻松喜剧、运动(他们怎么知道他是狂热网球迷?)、古典和流行音乐,还有野生动物纪录片。
而且,不管是谁负责,他一定是个有幽默感人,不然不会把每一代“星舰影集”也收录一些进去。当他还很小时候,曾经见过“皮卡舰长”和“斯巴克”。如果他们晓得当年那个羞赧要签名小男孩后来命运,不知会有什么样想法。
他开始探索(大部分都是用“快转”)之后没多久,突然有种很令人泄气想法。他不知在哪儿读过,在他们那个世纪(他世纪!)快结束时候,有将近5000个电视台同时播放节目。如果这个数字继续维持——更理所当然是会增加,那现在一定有亿万小时电视节目已经播出。就算是最保守老顽固也不得不承认,应该至少有十亿个小时电视节目值得看……还有百万个小时,是可以通过最严苛标准优秀节目。他要在大海里怎么捞这些针?
这个念头排山倒海而来,确,是如此令人灰心丧志。所以,在一个星期漫无目随意转换频道之后,普尔要求把电视机移走。或许幸运是,他独处时间愈来愈少,而随着体力恢复,他清醒时间也愈来愈长。
多亏那些川流不息访客——不只是严肃学者,还有些好管闲事公民(应该也是很有影响力人吧,竟然有办法渗透过由护士长和安森教授筑起铜墙铁壁),他才没有无聊危险。然而,当某天电视机又出现时候,他还是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出现抑郁症状。这次,他下定决心好好选择要看些什么。
英迪拉跟着这个古色古香古董一起出现,脸上挂着灿烂笑容。
“弗兰克,我们找到一些你非看不可东西。我们认为可以帮助你调适。总之,我们确定你一定会喜欢。”
普尔早就知道,这种评语几乎可以说是保证无聊代名词,他已经做好最糟心理准备,不过节目一开始,便马上吸引住他,像其他少数几件东西一样,把他带回旧日时光。他立刻认出当年最有名声音之一,还想起自己曾经看过这个节目。
“这里是亚特兰大市,公元2000年12月31日……
“这是CNN,再过五分钟,带着未知危险与希望,新千禧年,即将要来临……
“不过在试图探索未来之前,先让我们回头看看1000年前,并且自问:‘如果生活在公元1000年人,神奇跨越10个世纪,他们是否能够想像,甚至解我们世界呢?’
“几乎所有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科技,都是在这个千禧年末尾发明,其中还有很大部分,是出现于最近200年。蒸汽机、电力、电话、收音机、电视、电影、航空、电子装置……还有,仅仅一代时间,核能与太空旅行也出现,过去那些伟大智者会如何看待这些?如果阿基米、达·芬奇突然掉进我们世界,他们还能保持心智正常吗?
“我们忍不住会想,如果是我们被送到1000年以后世界,应该会适应得比较好。当然,因为比较重要科学发明都已经出现。即使还会有科技上重大进展,但是否还会出现令我们难以理解,就如同口袋型计算器或摄影机等令牛顿难以理解装置?
“或许我们时代,与过去所有时代确实有所不同。电信科技、大气与太空征服、影音记录科技(得以保存过往一去不回声音与影像),样样都制造出连过去最狂野幻想都无法想像文明。同样重要,是哥白尼、牛顿、达尔文与爱因斯坦,他们大大改变我们思考模式,以及对宇宙展望,让我们即使是与最优秀祖先相比,也像新物种一般。
“而1000年之后,会不会如同我们看待无知、迷信、受尽生老病死折磨祖先一般,我们后代也用同情眼光来看待我们?我们相信,连祖先们不懂得问一些问题,我们都已经知道答案。但是,第三个千禧年,会带给我们什么样惊奇呢?
“好,时间到……”
一口大钟敲响代表午夜钟声,不久,最后一波震动也逐渐归于寂静……
“就这么结束……再见,既美好又糟糕20世纪……”
画面裂成无数碎片,换一位实况转播员,说话带着普尔已经可以轻松解现代口音,马上把普尔拉回现实。
“现在,在3001年头几分钟,我们能回答这个古老问题……
“当然,如果我们刚才看到,这些活在2001年人,如果活在我们世纪里,应该不会像1001年人到他们时代那样完全迷失吧。我们许多科技成就,都已在他们预期之内。诚然,他们早已设想过卫星城市以及月球和行星上殖民。他们也可能会有点失望,因为我们还没能长生不死,探测船也只到达最近几颗恒星而已……”
英迪拉突然把电视机关掉。
“弗兰克,其他等一下再看,你有点累。不过希望这有助你调适。”
“谢谢,英迪拉,我明天再看。不过它倒是证明一点。”
“哪一点?”
“谢天谢,我不是从1001年跑到2001年。那会是个大大跃进,我才不信有谁能调适得过来。我至少还知道电力,如果有幅画突然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吓得半死。”
普尔告诉自己,希望这种自信不至于太过分。有人说过,高度发展科技与魔法无异。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会不会遇到魔法?又有没有办法面对它呢?
“恐怕你得作个痛苦决定。”安森教授说,但他脸上那抹笑意冲淡话中夸张严重性。
“教授,我受得,您就直说吧!”
“在你可以戴上自己‘脑帽’前,得要把头发剃光。你有两个选择:根据你头发生长速度,至少每个月要剃一次头发,不然你也可以弄个永久。”
“怎么弄?”
“镭射头皮手术,从发根把毛囊杀死。”
“嗯……可以恢复吗?”
“当然可以,不过过程既繁琐又痛苦,要好几周才会完全康复。”
“那我作决定前,要先看看喜不喜欢自己光头样子。我可忘不发生在参孙身上事。”
“谁?”
“古书里面人物。他女朋友趁他睡着时,把他头发剪掉。等他睡醒,力气全都没。”
“我想起来,显然这是个医学譬喻!”
“不过,我倒不介意把胡子除掉。我乐得不用刮胡子,一劳永逸。”
“我会安排。你喜欢怎样假发?”
普尔哈哈大笑。
“我可没那么爱慕虚荣——想这些很麻烦,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晚一点再决定就好。”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后天光头,是普尔很晚才发现惊人事实。他第一次发现,是在几个头一样光、来替他做一连串微生物检验专家抵达之际。他两个护士落落大方摘下头上豪华假发,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样子。他从来没被这么多光头包围过,他最初猜测,还以为这是医学专业在无止尽细菌对抗战中最新手段。
如同其他诸多猜测,他错得离谱。等知道真正原因,他自娱方法就是:统计在事先不知情情况下,他可以看出哪些来客头发不是他们自己。答案是:“男人,偶尔;女人,完全看不出来。”这可真是假发业者黄金时代。
安森教授毫不浪费时间。当天下午,护士在他头上抹某种气味诡异乳霜,一小时之后,他几乎不认得镜里自己。毕竟,说不定有顶假发也不错……
脑帽试戴则花比较长时间。先要做个模子,他得一动不动坐上好几分钟,直到石膏固定。护士帮他脱离苦海时候有点麻烦,她们很不专业吃吃窃笑,让弗兰克觉得自己头型长得不好。“哟!好痛!”他抱怨。
然后来就是脑帽,它是个金属头罩,舒服贴着头皮,几乎要碰到耳朵。这又拨动他怀旧情绪:“真希望我犹太朋友看到我这个样子!”脑帽是这么舒服,几分钟之后,他几乎忘它存在。
他已经准备好要安装。他现在才带着点敬畏解,那是500年以来,几乎所有人类必经成年仪式。
“你不用闭眼睛。”技师说。人家把他介绍给普尔时,用是“脑工程师”这个夸张头衔,不过流行语里面总是简化成“脑工”。“等一下开始设定时候,你所有输入都会被接管。就算你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东西。”
普尔自问,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紧张?这会不会是我能掌控自己心智最后一刻?我已经学会信任这个年代科技,到目前为止,它还没让我失望过。当然,就像那句老话,凡事总有第一次……
如同人家跟他保证过,除毫微电线钻进头皮时有点痒,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所有感官完全正常,他扫视熟悉房间,东西也都还在该在方。
脑工自己也戴着脑帽,而且跟普尔一样,连到一个很容易被误以为是20世纪笔记型计算机仪器上。他给普尔一个令人安心微笑。
“准备好吗?”
有时候,最适合还是这句老话。
“早就准备好。”普尔回答。
光线渐渐暗去——或者看来如此。一阵寂静降临,即使是塔重力也放过他。他是个胚胎,浮沉在无质无形、却并非全然黑暗虚空。曾有一次,他见过这样黑夜边缘、几近紫外线黯黑。那次,他不很聪明沿着“大堡礁”边缘险峻礁石朝下潜泳。往下看着几百米深晶莹空虚,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转,有好一会儿他慌手脚,差点就要拉动浮力装置。他没有把这次意外告诉航天总署医生,自是不在话下……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透过像是包围着他无边黑暗。但是声音并非透过他耳朵,而是在他大脑迷宫中回荡。
“校准开始,会不时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在心里回答,不过开口说出来可能会有帮助。懂吗?”
“懂。”普尔回答,同时想着自己嘴唇不知动没有。事实如何,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虚空中——由细线构成格子,好像一张巨大方格纸,往上下左右延伸,直到超出视野。他试着转头,影像却没有改变。
数字开始在格子中闪烁,快得没法读。不过他猜测应该是某些回路正在记录。那种熟悉感觉让他忍不住笑(他嘴角动吗?),这好像是他那个年代,眼科医师会给病人做计算机视力测试。
格子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片片柔和色彩,充满他视野。几秒钟之内,颜色便从光谱这头跳到那头。普尔悄声咕哝:“早该告诉你,我没色盲,下个该是听力吧。”
他猜得一点都没错。一阵微弱、咚咚声音逐渐加快,直到耳力可闻最低C音,然后又扬升到人类听觉范围之外,进入海豚与蝙蝠领域。
接着便是这组简单、直截当测验最后一项。他被一阵气味和口味袭击,大部分令人愉悦,但也有些正好相反。然后,他变成,或说看起来像是被隐形细线操控傀儡。
他料想是在测试神经肌肉控制,而且希望自己没有外在表现;不然,他看起来一定就像舞蹈症末期病人。有一会儿,他甚至还猛烈勃起,不过还没来得及检查,就掉入无梦沉眠中。
还是他梦到自己睡着?醒来之前过多久,他一点也不清楚。头罩已经消失,脑工和他设备也不见。
护士长笑得很开心:“一切都很好。不过要花几个钟头看看有没有异常。如果你读数KO话——我是说OK,那你明天就会有自己脑帽。”
对于周遭人努力学习古英语,普尔非常感激,但他禁不住希望护士长没脱口而出那么不吉利话。
等到最后安装时刻到来,普尔觉得自己又变成小男孩,等着要拆开圣诞树底下美妙新玩具。
脑工向他保证说:“你不用再经历一次设定过程,下载会马上开始。我将给你一段五分钟展示。放轻松点,尽情享受。”
柔和而令人放松音乐洗涤着他,听起来虽然耳熟,是他那个年代音乐,但他无从分辨。他眼前有片雾,当他朝前走去,雾便向两旁分开。
他真在走路!这幻觉那么有说服力,甚至可以感觉到脚掌与面撞击。音乐已经停,他可以听到轻柔风吹过环绕着他森林。他认得那是加州红杉,希望它们仍然真存在,在球某处。
他踏着轻快活泼步伐前进,好像时间轻轻催促他一般,他尽可能迈大步伐,快得称不上舒适。然而他却好像没有出到力气,觉得自己像是别人身体里过客;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动作,使得这种感觉愈加明显。他试着要停下或转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搭别人身体便车兜风。
那也无所谓,他享受着这种新奇感觉,也能体认这样经验可以令人多么沉醉。在他年代,科学家们所预言(通常带着优虑)“梦幻机器”,如今是日常生活一部分。普尔不禁猜想,有多少人类能活下来。人家告诉他,有许多人都没能通过,好几百万人大脑被烧坏,死去。
当然,他对这种诱惑可以免疫!他要把它当成学习第三千禧年世界优秀工具,花几分钟就能学会原本要耗上多年光阴才能专精技术。嗯——可能他也会偶尔纯粹为好玩而使用脑帽……
他来到森林边缘,眼光越过一条宽广河流,他毫不犹豫走进水里,连水已经没过头也没警觉。他还能正常呼吸,感觉上是有点奇怪。不过他觉得,在人类肉眼无法对焦介质中,还看得那么清楚,相比较更值得一提。他可以清楚看见游过身旁那些壮丽鲢鱼每片鱼鳞,而它们显然无视这个侵入者存在。
美人鱼!哇,他一直都想看看,不过他原本以为她们是海洋生物。还是,她们偶尔也会溯溪而上,像鲑鱼一样来此繁衍下一代?他还来不及问,她就不见,没能让他证明这革命性理论。
河流终止于一堵半透明墙,他穿过墙壁,来到烈日下沙漠。太阳酷热炙得他很不舒服,但他仍可直视正午太阳烈焰,还能以很不自然清晰度,看到聚集在一侧仿若群岛般太阳黑子。还有——当然不可能!他甚至看得到日冕微弱光辉(通常只有在日全食时才看得到),如天鹅羽翼般在太阳两侧伸展。
一切都化成黑暗。鬼魅般音乐又出现,伴随而来,是他熟悉房向与令人愉悦清凉。他睁开眼睛(阖上过吗?),发现有个热切期盼观众正等着看他反应。
“太棒!”他小声、几乎尊敬说,“其中有些似乎——比真实更真实!”
然后,他那从来未曾消失、身为工程师好奇心开始蠢蠢欲动。
“就算是这么短展示也包含大量信息。你们是怎么储存?”
“在这个光片里。跟你们视听系统用一样,不过容量大多。”
脑工递给普尔一个小方块,看来由玻璃制成,表面银色,差不多是他年轻时那些计算机磁盘大小,不过却有两倍厚。普尔前后翻弄光片,试着看进透明内部,但是除偶尔闪烁虹彩,什么都看不到。
他明白,他手里拿着,是电光科技发展千年之后终极产品,正如同许多在他时代还未曾问世科技一般。而且,它表面上看与已知器具非常类似,这也是意料中事。日常生活中使用器具,许多都有方便大小和外形——刀叉、书本、家其等等;还有可擦去计算机内存。
他问:“它容量有多大?我们那个时候,这个大小差不多是一兆。我想你们一定进步得多。”
“可能没你想像得那么多,依照物质结构来说,总是有个限度。对,一兆是多大?我恐怕不记得。”
“你真丢脸!千、百万、十亿、兆……那是十十二次方。然后是千兆位,十十五次方,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们差不多就是从那儿开始,那已经够把一个人一生经历都记录下来。”
真是个令人惊奇想法,不过也不应该太令人意外。人类头盖骨内那一公斤胶状物,并不比他手上光片大多少,而且不是很有效率储存装置,它同时还得负责许多其他任务。
脑工继续说下去:“还没完呢!如果配合数据压缩话,不只可以储存记忆,连人都能装进去。”
“然后让他们再生吗?”
“当然,那是‘毫微组合’雕虫小技。”
我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真相信,普尔对自己说。
在他那个世纪,能够把伟大艺术家一生作品统统储存在一片小小磁盘里,似乎已经够美妙。
而现在,不比磁盘大多少,竟然连艺术家都装得进去。
“真高兴,”普尔说,“过这么多世纪,史密森尼博物馆还存在。”
“你可能认不得。”自我介绍是星航署署长亚力斯塔·金博士说道:“尤其整个博物馆现在分散在太阳系里——球外主要收藏点在火星和月球,其他还有很多依法属于我们展示品,现在都还朝着别恒星飞去。总有一天,我们会追上,带它们回来。我们特别急着要抓回‘先锋十号’,它是第一个溜出太阳系人工物品。”
“我相信他们找到我时候,我也差一点就溜出去。”
“你运气好——我们也是。很多我们不知道事,说不定你可以提供线索。”
“坦白说,我倒很怀疑,不过我会尽力而为。那个失控分离舱撞到我之后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不过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听说‘哈儿’要负责?”
“没错,但是事情经过相当复杂。我们所知道都在这份纪录里——差不多是20小时左右,不过大部分应该都可以‘快转’过去。
“你应该知道,戴维·鲍曼乘二号分离舱去救你,结果却被锁在宇宙飞船外面,因为哈儿拒绝打开宇宙飞船出入口。”
“老天,为什么?”
金博士怔一下,这不是普尔第一次注意到人家这种反应。
(我得小心措辞才行,在这个世纪,“老天”好像是脏话——一定要问问英迪拉。)
“哈儿指令有些程序上大问题——那次任务有某些层面是你和鲍曼都不知道,而哈儿却有掌控权。在这个纪录里都有……
“无论如何,哈儿切断其他三个冬眠航天员维生系统——他们是α小组——所以鲍曼也只好抛去他们尸体。”
(所以戴维和我是β小组喽,这我倒不知道……)
“他们怎样?”普尔问:“难道不能像救我一样,把他们也救回来吗?”
“恐怕没办法,当然我们也研究过可行性。鲍曼从哈儿手上夺回控制权之后,又过几个小时才把他们射出去。所以他们轨道和你有点不一样,足以让他们在木星上烧毁——你却擦边而过,要是再过几千年,那个重力推助会让你一直飘到猎户星云去……
“一切都是手动强制接管,实在是不起表现!鲍曼设法让发现号环绕木星运行,然后在那里碰到被‘第二探险队’称为‘老大哥’东西——看来跟‘第谷石板’一模一样,却大几百倍。
“我们就在那儿失去他踪迹,他坐上仅剩分离舱离开发现号,和老大哥会合。快一千年,他最后信息一直困扰着我们。他说:‘上苍啊,满是星星!’”
(又来!普尔告诉自己,戴维才不会这么说……他一定是说“老天啊,满是星星!”)
“显然分离舱是被某种惯性场拉进那块石板,因为那样加速度原本可以吧分离舱和普尔都压扁,他们却都安然无恙。在美、俄联合‘列昂诺夫’任务之前差不多十年左右,大家所知仅止于此。”
“他们跟被遗弃发现号会合,钱拉博士才能上船,重新启动哈儿。是,我知道。”
金博士看来有点尴尬。
“抱歉,我不确定你到底听说多少。总之,那时发生更奇怪事情。
“列昂诺夫号抵达,显然触动老大哥某种机制。如果不是这些纪录,没人会相信所发生事。我放给你看……这是海伍·弗洛伊博士,电力恢复后他在发现号上守夜,你一定认得每样东西吧。”
(我确认得。而看着死去已久海伍·弗洛伊坐在我老位子上,还有哈儿不再闪烁红眼睛在检查着视野中每样东西,这是多么奇怪呀……更怪是,想到哈儿和我都享有死而复生经验……)
其中一个监看器上出现一则信息,弗洛伊懒懒答道:“好吧,哈儿,谁在呼叫?”
未表明。
弗洛伊显得有点不耐烦。
“好吧,请告诉我信息内容。”
留在这里很危险,你在15天内一定要离开。
“绝对不可能,要26天以后才会出现‘发射窗口’。我们没有足够推力提早出发。”
我解这些状况。即使如此,你还是得在15天内离开。
“除非知道信息来源,不然我无法相信……是谁在跟我说话?”
我是戴维·鲍曼,你非得相信我不可。看看你后面。
海伍·弗洛伊坐在旋转椅上,从控制计算机一排排键盘与按钮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原本在身后、覆盖着魔鬼毡狭窄通道。
(“仔细着。”金博士说。
这还用你说,普尔想着……)
零重力发现号上层甲板,比普尔印象中脏多。他想,或许是空气滤清设备还没连上计算机吧。一束平行光线,来自虽遥远但仍明亮太阳,流泻进巨大观景窗,照亮无数遵循布朗运动模式飞舞尘埃。
然后,这些灰尘分子发生奇怪状况: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引导它们,把中央赶到外头,又把外面推向中间,直到它们形成一个球面。这直径约有一米球体,在空中徘徊一阵,像个巨型肥皂泡。然后它拉长成椭圆形,表面也开始出现皱折与凹陷。而当它开始显现人形时,普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曾在博物馆和科学展览中,看过这样人形从玻璃里吹出来。不过这个灰尘幽灵一点也不精确,它像个粗糙黏土雕像,或说像是石器时代洞穴中发现工艺品。只有头部经过仔细雕琢,而那毫无疑问是戴维·鲍曼指挥官脸。
嗨,弗洛伊博士,你现在相信我吧。
人形嘴唇并没有动,普尔察觉到那个声音(确实是鲍曼声音没错)其实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没有多少时间。我获准传达这则警讯,你们只有15天。
“为什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但那个鬼魅般人形已经开始消失,粒状外层开始分解成原本尘埃分子。
再见,弗洛伊博士,我们不能再联络。如果一切顺利,可能还会有另一则信息。
在影像消逝之际,这句老太空时代口头禅让普尔不禁莞尔。
“如果一切顺利”——不知有多少次,在任务之前他总会听到这句话!
鬼影消失,只剩下飞舞微尘,又恢复原本随机舞动模式。普尔努力振作精神,才能回到现实。
“嗯,指挥官,你认为那是什么东西?”金博士问他。
普尔尚未从震撼中恢复,好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
“脸孔和声音是鲍曼没错——我可以发誓。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到现在都还争论不休,可以说它是全讯像,是投影——当然,如果有心话,造假方法多得是;但却不是在那种情况下!当然啦,之后就发生那件事。”
“太隗?”
“对,多亏那则警讯,在木星爆炸前,他们刚好有足够时间逃出来。”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那个像鲍曼东西很友善,而且想帮忙。”
“想必如此,而且那也不是它最后一次出现。还有另一则信息,是警告我们不可试图登陆‘木卫二欧罗巴’上,或许也是它带来。”
“所以我们从未登陆过?”
“只有一次,纯属意外——36年之后,‘银河号’被劫持,迫降在那里,而它姊妹船‘宇宙号’不得不去救它。都在这儿——里面有一些‘自动监看器’记录到关于欧罗巴生物事。”
“我等不及要看看。”
“它们是两栖类,什么形状什么大小都有。一旦太隗开始融解覆盖那个世界冰雪,它们便从水中冒出来。从那时起,它们就以一种生物学上不可能速度在演化。”
“就我对欧罗巴印象所及,冰上不是有很多裂缝吗?说不定它们早就爬出来,观望好一阵子。”
“这个说法广为接受,不过还有一个臆测性高得多理论。石板可能脱不干系,详细情形我们还不解。触发那种思路,是TMA0发现。就在球上,差不多是你时代之后500年,你应该已经听说吧?”
“模模糊糊——有太多东西要恶补!不过我真认为名字取得有点可笑,它既没有异常磁性,又是在非洲而不是在‘第谷’发现!”
“你说得相当正确,不过我们还是沿用那个名字。我们对石板知道得愈多,怀疑就愈深一层。尤其他们仍是球之外存有先进科技惟一证据。”
“这倒挺让人惊讶。我还以为到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从某处接收到什么电波信号。我还是小孩子时,天文学家就开始寻觅!”
“嗯,是有个线索啦——不过很可怕,我们不大喜欢谈。你听说过‘天蝎新星’吗?”
“好像没有。”
“当然啦,每天都有恒星变成新星,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但它爆炸前,我们已经知道天蝎新星有几颗行星。”
“有人居住吗?”
“完全无从判断,电波搜寻什么也没发现。而真正梦魇这才开始……
“幸运是,自动新星监测器在事件一发生时候就发现。爆炸并非起自恒星本身,是其中一颗行星先爆炸,然后才触发它太阳。”
“我老……对不起,请继续。”
“你真是一点就通,行星根本不会变成新星——只有一个例外。”
“我曾在一本科幻小说里面读到一则黑色幽默,它说——‘超新星是工业意外’。”
“它不是超新星,可能也不只是个笑话。最广为接受理论是,某种外力在使用真空能量,结果失控。”
“也有可能是战争。”
“一样糟糕,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既然我们依赖是相同能源,你就知道天蝎新星为什么让我们做噩梦。”
“我们那时候,只需要担心核电厂炉心别熔解就好!”
“上苍保佑,已经不用!不过我真很想多告诉你一点TMA0发现经过,因为它标示着人类历史转折点。
“在月球上发现TMA1已经够吓人,但是500年之后,却出现个更糟糕,而且就在老家旁边——你要怎么解释老家都行。就在这儿,我们脚下非洲。”
史蒂芬·笛儿马可博士常常告诉自己,虽然这里距离李基夫妇500多年前挖出人类第一个祖先方只有十来公里,但是他们大概再也认不得这个方。全球气温上升与“小冰河期”(被不起科技给缩短)改造景观,也彻底改变这里生物相。橡树和松树仍然努力向上生长,要与气候变化一较短长。
若说现在,公元2513年,在奥都韦峡谷还有东西没被那些狂热人类学家给挖出来,实在很难令人相信。然而,最近爆发山洪(其实根本不应该再发生)重塑这个区,切掉几米厚表土。笛儿马可利用这大好机会——就在那里,在深层扫描极处,出现某样令他无法完全置信东西。
花一年多缓慢而小心挖掘工作,才能接近那个鬼魅般形体,并发现真相远比他所敢想像更奇怪。挖掘机迅速移去上面几米表土,然后便依照传统,由奴隶般研究生接收。他们工作得到四只猩猩协助——或说妨碍,笛儿马可倒是觉得它们带来麻烦大于它们价值。然而,学生都爱极这些基因改造过猩猩,像对待智能不足却讨人喜爱孩子一般。也有传言说,这种关系可不是仅止于精神层面。
无论如何,最后这几米完全由人手进行,通常是使用牙刷——还是软毛,在上面轻轻刷。现在总算完工:即使是霍华·卡特,那位看见图唐卡门金字塔第一道金光闪烁人,也未曾发现这样宝物。从此刻开始,笛儿马可知道,人类信仰与哲学将有翻天覆改变。
这块石板,看来和500年前在月球上发现那块是双胞胎,就连周围挖掘穴,大小也几乎一模一样。像TMA1一般,它也完全不反光,非洲烈日炫目强光与太隗苍白微光,都被它一视同仁吸收掉。
一面领着相关人士下到挖掘穴里(包括六七位世上最有名博物馆馆长,三位杰出人类学家和两位媒体领袖),笛儿马可一面在想,这么一群杰出优秀人士,是否曾经如此沉默。但只要他们解周围数以千计人造器物所代表意义,这漆黑长方石板绝对会制造出这样效果。
这里是考古学家宝窟——粗糙打磨燧石工具、数不清人骨、兽骨,全部都细心排列过。数百年以来,不,数千年以来,这些卑微礼物,被拥有智慧曙光人类祖先带到这儿,奉献给超出他们理解之外神奇。
同样也超出我们理解之外,笛儿马可常常这么想。不过有两件事他是很确定,虽然他不知能否证明。
这就是——时间也好、点也好——人类真正开始。
还有,这块石板,便是人类诸多神祇起源。
“昨晚我房里有老鼠,”普尔半开玩笑抱怨,“可不可能帮我找只猫来?”
华勒斯博士看来有点迷惑,继而哈哈大笑。
“你一定是听到哪只清洁微电鼠声音。我会去检查程序,免得再吵到你。如果你瞥见哪只在执勤,小心别踩到它。若是真踩到,它会呼救,把所有同伴都叫来收拾残局。”这么多东西要学——时间却那么少!不,普尔提醒自己,事情并非如此。很可能有一整个世纪在等着他,而这都要归功于这个时代医学科技。这想法带给他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恐惧。
但至少他现在能轻轻松松听懂大部分谈话,也学会正确发音,让英迪拉不再是惟一能解他人。他很高兴如今英文是世界语言,虽然法文、俄文和中文仍有众多使用者。
“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英迪拉——大概也只有你能帮我。为什么每次我说‘老天’,别人都一副很不自在样子?”
英迪拉不但没有不自在样子,还大笑起来。
“说来话长。如果我老友可汗博士在这儿就好,他会解释给你听——不过他人在木卫三甘尼米,治疗那些所剩不多‘善男信女’。在所有古老信仰都被否定之后——哪天我一定要告诉你教宗碧岳20世事情,他是历史上最伟大人物之一——还是需要一个名字来代表‘第一因’或‘宇宙创造者’,如果真有那么一个话……
“有很多建议,‘上主’啦,‘真神’啦,‘诸神’啦,‘梵天’什么。统统都试过,其中有些到现在还有人用,尤其是爱因斯坦最喜欢‘老家伙’。不过现在好像流行用‘上苍’。”
“我会尽量记住,不过我还是觉得蛮蠢。”
“你会习惯。我还会教你一些其他合适感叹词,用来表达你感觉……”
“你说所有古老宗教都被杏定,那现在人信什么呢?”
“少之又少。我们不是泛神论者,就是一神论者。”
“听不懂,请下定义。”
“在你时代,这两者已经有所不同;不过现在最新定义如下:一神论者相信顶多只有一个神;泛神论者则说不止一个神。”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并非人人如此;如果你知道那掀起多严重争论,一定会很惊讶。5世纪以前,有个家伙用所谓‘超现实数学’去证明在一神论与泛神论中间有无限多个等级。结果,当然就像大多数挑战无限大人一样,他最后疯。顺便告诉你,最有名泛神论者都是美国人——华盛顿啦,富兰克林啦,还有杰斐逊。”
“比我年代稍微早些——不过,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这点,真令人讶异。”
“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宣布。安森教授终于说,那个词是什么?OK。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搬到自己房间安顿下来。”
“真是个好消息。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乐于拥有自己天。”
“你需要新衣服,还要有人教你怎么穿,并且帮你处理很花时间日常琐事。所以我们自作主张帮你安排一个私人助理。进来吧,丹尼……”
丹尼是个身材矮小、肤色微黄、大概30多岁男子。出乎普尔意料之外,他并不像别人一样与普尔击掌招呼,借此交换信息。没错,普尔没多久就看出丹尼没有“身份”:碰到需要时候,他就拿出一片小小长方形塑料片,那显然与21世纪时“智能卡”功能相同。
“丹尼同时也是你向导和——那叫什么?我老是记不得——发音跟‘南胡’差不多。他接收过这项工作特别训练,相信会让你十分满意。”
虽然普尔很感激这样安排,不过还是感到有点不太自在。一名男仆,拜托!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在他那个时代,仆人就已经是濒临绝种动物。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20世纪早期英文小说里人物。
“在丹尼准备帮你搬家时候,我们来个小小旅行,到上面……到‘月层’。”
“太棒。有多远?”
“喔,大概1.2万公里吧。”
“1.2万公里!那要好几个钟头!”
英迪拉似乎对他反应有点惊讶,随即露出微笑。
“没有你想那么远。我们还没有‘星舰影集’里传输器——不过我相信他们还在努力!所以你有两个选择,我也知道你会选哪一个。我们可以坐外电梯上去,顺便欣赏风景;或者搭内电梯,享受一顿大餐和一点娱乐。”
“我不懂怎么有人想待在里面。”
“这你就不知道。对某些人而言,那可是很令人头昏眼花——尤其是住在低层人。一旦高度不再是用米,而是用几千公里为单位,就连自诩不怕高登山客也会脸色发青。”
“我愿意冒这个险,”普尔带着笑容回答,“我还去过更高方。”
他们通过设在高塔外墙双层气闸(是想像力作祟吗?还是他真感觉到一阵晕头转向?)进入一处类似小型戏院方。观众席一排十张椅子,共有五排,分成五层,全部朝着一面巨大观景窗户。这样景象仍令普尔惊慌失措,因为他没法完全忘却数以百吨气压猛然爆入太空景象。
其他十来位乘容,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看来是十分安逸。当他们认出普尔后,都对他颔首微笑,然后转回头去继续欣赏风景。
“欢迎来到天空厅。”一成不变自动语音说到,“我们将于五分钟后开始上升,下层备有点心及盥洗室。”
这趟旅行不知道要多久?普尔纳闷。我们要旅行超过2万公里,一来一回:这将和我在球上所知道任何电梯旅行,都不相同……
在等待上升时候,他尽情欣赏在2000公里下方展开、令人惊叹景观。现在是北半球冬天,不过气候真改变得很厉害,因为在北极圈南部只有一点点雪。
欧洲几乎晴朗无云,清楚理特征让普尔目不暇给,他一个接一个认出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大都市。即使在他时代,这些都市也已经开始缩小。随着通讯科技改变世界面貌,这些都市现在变得更小。还有一些水域出现在不大可能方——撒哈拉北部色拉定湖,就几乎是个小型海洋。
普尔全神贯注在风景上,几乎忘时间流逝,他突然发觉早就过不止五分钟,可是电梯还是静止。有什么事不对劲吗?还是他们在等某个迟到旅客?
然后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事情,让他起初拒绝相信自己眼睛。景色扩大,好像他已经上升数百公里一般!甚至他注视着时候,还注意到有新貌爬进窗框。
普尔笑起来,因为他想到再明显也不过解释。
“差点被你骗过去,英迪拉!我还以为是真,不是录像投影!”
英迪拉椰揄望着他。
自动语音宣布:“我们将于两分钟后抵达,请不要忘记您随身携带行李。”此时,普尔心情突然变,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一般商业飞行时,他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广播。他看看自己手表,惊讶发现他们才上升不到半个小时。那就算说,平均时速至少是2万公里,可是他们又似乎从没移动过。更奇怪是——最后十分钟、甚至更久时间,他们一定很极速减速,照理说他们应该都头下脚上站在天花板上才对!
门静静打开,普尔走出去时,又感到一阵轻微晕眩,像刚进电梯时他注意到一样。不过这回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正通过过渡区,即惯性场与重力重叠之处——在月层这个拥有与月球相同重力方。
虽然球不断远离景色令人敬畏,不过对一名航天员来说,那也没什么好意外或讶异。但谁会想到一间巨大内室,占塔整个宽度,最远墙也在五公里之外?也许在这个时代,月球和火星上已经有更巨大封闭空间,不过这里也一定是太空中数一数二。他们正站在一座观景平台上,在外墙50米高处;望向令人惊异绚丽景观。显然,这里似乎要努力重塑球完整生物群系。在他们正下方,是一片细细长长树林,普尔刚开始还认不得,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适应六分之一球重力之后橡树。他纳闷,不知道棕榈树在这儿会长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像巨大芦苇吧……
不远不近处有个小湖,湖水来自一条蜿蜒曲折流过草原小河,河源头消失在看来像棵巨大榕树东西里。不知水源来自哪里?普尔注意到微弱轰隆声,眼光沿着微弧墙面而去,发现一个小型尼加拉瀑布,上方水雾中还悬浮着一道完美彩虹。
就算他可以在那儿驻足欣赏良久,也仍旧看不尽这些模拟球而制作复杂又设计高明美景。当势力拓展至不友善新环境时,或许人类会感到愈来愈强烈需要记住自己起源吧。当然啦,就连在他时代,每个都市也都有自己公园,作为(通常是很薄弱)“大自然”对人类提醒。这里一定也上演着相同冲动,不过尺度则宏伟多。这里就是非洲塔中央公园!
“我们下去吧,”英迪拉说,“还有好多东西可看,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常来。”
虽然在这么低重力下走路丝毫不吃力,不过他们偶尔也会搭乘小小单轨列车;中间还曾停下来,到一家巧妙隐藏于250米高红杉树干中咖啡馆里,吃些点心。
附近人不多——跟他们一块儿来旅客,早就消失在风景里——所以这美妙风景就好像是他们自己一般。每样东西都维护得那么漂亮,想必是由机器人大军负责吧,这偶尔会让普尔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候,到迪斯尼乐园玩情形。不过这里更好,没有人潮,只有一点点东西会让人联想到人类和人造器物。
他们欣赏着这里不起兰花特区,有些兰花尺寸惊人。就在此时,普尔经历一生中最大震撼。那时他们正走过一间典型小小园丁工具房,门打开——园丁出现。
普尔一向对自己自制力相当自豪,从来也没想过,都已经是个大人,他还会因为恐惧而失声大叫。像他那个年代所有男孩一样,他看过所有“侏罗纪”电影——面对面看到一只暴龙时候,他还认得出来。
“我真非常抱歉,”英迪拉带着明显关切,“我忘警告你。”
普尔紧绷神经恢复正常,当然,在井井有序如此世界里,不可能会有危险,但这还是……
暴龙对普尔瞪视回以漠然一瞥,随即急忙退回工具房中,然后带着一支耙子和一把大花剪再度出现,还把花剪丢进挂在肩头袋子里。它用鸟儿般轻盈步伐走开,头也不回消失在十米高向日葵后面。
“我要跟你解释,”英迪拉抱歉说,“能不用机器人话,我们喜欢尽可能使用生物体——我想这算是碳基沙文主义吧!只有少数动物具有灵巧手,它们一律有用用武之。
“这是至今无人能解谜,你一定觉得,基因改造过草食动物,像黑猩猩和大猩猩会比较适合这类工作。其实错,它们没那个耐心。
“然而肉食动物,像是这里这位朋友却很优秀,又容易训练。更有甚者——这是另一个吊诡——修正过之后,它们既温驯,脾气又好。当然它们背后有着将近1000年基因工程,你看看原始人是怎么改造狼,只能试错而已!”
英迪拉哈哈笑几声,又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相信,弗兰克,它们还是很好保姆呢——小孩爱死它们!有个老笑话说:‘你敢让恐龙陪你小孩?什么?让恐龙冒生命危险吗?’”
普尔跟着一块儿大笑,部分原因是嘲笑自己恐惧。为换个话题,他问另一件仍旧困扰着他事。
“这些,”他说,“真是很棒——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塔里人可以花同样时间就接触到真正自然景物,不是吗?”
英迪拉若有所思看着他,衡量着自己要说话。
“并不尽然。对那些住在只有二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区人来说,下到表不但不自在——甚至还有危险,就算坐飞椅也一样。”
“我才不会!我可是生长在正常重力下——而且在发现号上也未疏于运动。”
“这点你就得听安森教授。我可能不应该告诉你,不过你生理时钟引起不小争论。显然它并未完全停止,我们猜测,你目前生理年龄应该界于50到70岁之间。虽然你现在情况不错,但也不能期待恢复全部体力——都已经过1000年!”
我总算知道。普尔凄凉告诉自己。这就解释安森教授推托,还有自己做过那些肌肉反应测试。
我从木星那儿大老远回来,都已经到离球2000公里方——然而,不管我在虚拟实境中看过它多少次,我可能再也无法走在母星表上。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他沮丧感很快就消失: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要看。就算活1000辈子大概都不够,问题却在于,在此世纪所能提供无数娱乐中,该选择哪一个。他虽试着避开琐事,专注在比较重要事情上——尤其是教育方面,但并非总是成功。
脑帽,以及书本般大小播放器——理所当然叫做“脑盒”,在此可就有极大价值。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由许多“快餐知识”光片所组成图书馆,每片内含知识都足以抵得上一个大学学位。当天插入其中一片到脑盒,调整到最适合强度与速度时,就会出现一道闪光,接着他会有一个小说不省人事。等他醒过来,就像是心灵打开一片新领域;不过若非刻意寻找,他并不会察觉那些知识存在。那就好比图书馆主人,突然发现成堆原来属于自己书。
大体上来说,他是自己时间主人。出于义务——以及感恩心理,他尽可能答应来自科学家、历史学家、作家与艺术家要求,其中那些艺术家通常用都是他搞不懂媒体。还有四大高塔居民们数本清邀请,实际上他都被迫要回绝。
最诱人——也最难抗拒——是来自于下方美丽行星邀约。“当然啦,”安森教授告诉过他,“如果带着适当维生系统下去,短时间内是没有问题,但是你不会觉得愉快。甚至可能会更削弱你神经肌肉系统,它并没有从1000年沉睡中真正恢复过来。”
他另一位守护者,英迪拉·华勒斯,则保护他免于不必要骚扰,并建议他该接受哪些邀请,又该婉拒哪些。对他来说,大概永远也搞不懂这个复杂文明社会政治结构。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虽然理论上阶级分野已经消失,但还是有几千名超级公民存在。乔治·奥威尔是对,有些人永远比别人更平等。
过去曾有几次,受到21世纪经验制约,普尔会猜想:究竟是谁在负担这些食宿款待——会不会哪天有人交给他一份相当于天文数学旅馆账单?不过英迪拉很快就跟他保证:他可是独一无二无价展品,根本不用去担心这种世俗问题。不管他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合理,他们都会替他办到。他不知底线为何,但却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尝试找出这些底线。
全命中所有重要事都是意外发生。当一个惊人影像攫住他注意力之际,他壁上显示器正被他设定在无声随机浏览状态。
“停止浏览!音量调大!”他大吼,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大声。
他听过那个音乐,不过好几秒后才辨识出来。其实,他墙上这番景象大有帮助,画面中满是长着翅膀、优雅飞来飞去人。不过,柴可夫斯基如果看到这种“天鹅湖”表演,恐怕也会大吃一惊吧,因为那些舞者是真在飞翔……
普尔出神看好几分钟,直到确定是真是而非模拟:就算在他自己年代,也不可能如此确定。想必这场芭蕾舞剧,是在某个低重力环境里演出——由某些场景,可以看出是个相当大场。甚至可能就在非洲塔这儿。
我要试试看,普尔暗自决定。航天总署曾禁止他从事花式跳伞(他最喜欢休闲之一),他还一直耿耿于怀。他也解总署着眼点,因为他们不愿拿珍贵投资冒险。医生相当在意他早年滑翔翼比赛意外,幸而,他年轻骨头已经完全愈合。
“嗯,”他想着,“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我……除安森教授……”
让普尔大松一口气,安森竟然觉得这是绝佳主意,而普尔也很高兴得知,每座塔都有自己“鸽笼”,就在十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层。
他们花几天时间,替他量身打造翅膀,结果做出来东西一点都不像是天鹅湖舞者穿着那种优雅款式。伸缩性薄膜取代羽毛,当他抓着支架上把手,才解自己看起来只怕不太像鸟,反而比较像蝙蝠。然而,他对教练说那句:“飞吧,吸血鬼!”说也是白说,因为那家伙显然从未听说过吸血鬼。
头几堂课他被轻型甲冑拘束着,所以在学基本展翅和最重要控制与稳定技巧时,他哪儿也飞不去。像许多非先天技巧一样,这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他觉得穿着安全甲冑很蠢,怎么会有人在十分之一重力下受伤呢?——不过又很高兴,自己只需要上几堂课就好,他航天员训练无疑大有帮助。飞翔专家告诉他说,他是所有学生里最好一个,不过也许他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讲。
在一个40米见方、零星分布着难不倒他障碍物大厅中,来回飞10多次之后,普尔就得到首度单飞许可。他觉得自己又回到19岁,正坐在旗杆镇飞行俱乐部老西斯纳轻航机里准备起飞。
鸽笼,这是个平凡无奇名字,并未特别为他准备这次处女航场。不过这里看来却比下面月层那个有森林和花园空间还大。两者大小其实差不多,因为它也占满锥状塔一整层。圆柱状空间,高500米,宽则超过4公里,由于完全没有视觉重点,所以显得十分巨大。墙壁是一式浅蓝色,也给人一种无尽太空印象。
普尔并不怎么相信飞翔专家夸下海口:“你想要什么场景都行。”他打算刁难他,给他一个不可能挑战。不过他首次飞行,是在令人昏眩、完全没有视觉娱乐效果50米高处。当然啦,在球上,一个人若从同样高度掉下来,可以把脖子摔断;但在这里,却连碰出一点点小瘀青都不大可能,因为整个板覆着一层由弹性粗索织成网子。这个房间就像巨大弹跳运动床,普尔想,在这里一定可以玩得很乐——就算没翅膀也一样。
借着有力、向下振翅,普尔逐渐升空。像是瞬间就升上数百米,而且还不断上升。
“慢一点!”飞翔专家说,“我跟不上你!”
普尔稍微调整一下,并慢慢尝试来次滚转。他觉得不只是头变轻,身体也是(还不到十公斤!)同时想着氧气浓度不知上升没有。
真是美妙——跟无重力大不相同,因为这还伴随着体力挑战。最接近活动大概是水肺潜水:他希望这里有鸟儿,便可以与那些常伴着他在热带珊瑚礁潜水鱼儿相媲美。
飞翔专家让他进行一系列课程——翻滚、绕圈、颠倒飞行、盘旋……最后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现在咱们好好欣赏风景吧。”
有那么一会,普尔差点就失去控制——也许人家早等着看他出丑。因为,连丝毫警告也没有,他便突然被覆雪山峰围住,而且正往下飞过一条窄窄通道,离嶙峋岩壁仅有几米。
当然不可能是真。那些山岳就和云朵一般虚无缥缈,只要他高兴,也可以直接穿过去。虽然如此,他还是改变方向,飞离岩壁(其中一块突出岩石上还有窝鹰巢。他觉得如果再飞近一点,就可以伸手碰到巢里两颗鸟蛋),然后朝着宽广天空飞去。
山峦消失,突然间已是夜晚。然后,星星出来——不像贫瘠球天空,只有可怜兮兮几颖,而是满天繁星、不可胜数。不只是星星,还有遥远漩涡状星系和挤满恒星球状星团。
就算他被神奇传送到某个真正拥有这般天空世界,这也不可能是真。因为,星系在他眼前不断后退。恒星在消逝,在爆炸,在如火雾般炽热恒星温床中诞生。一秒钟,必然就算100万年流逝……
这壮观场景,和开始时同样迅速消失。他又回到空荡荡天空,只有自己和教练,在鸽笼乏味蓝色圆柱空间里。
“我想今天这样就够。”飞翔专家在普尔上方几米方盘旋,“下次你想要什么景色?”
普尔没有丝毫犹豫,他微笑着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以此时此日科技来看,他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要在过去世纪中累积多少兆位(千兆位,真有足够大数字可以形容吗?)信息,又是储存在何种媒体中?最好别再想,就照着英迪拉忠告:“忘自己是工程师——尽情玩吧。”
他现在确玩得很高兴,但喜悦之中,却挟着几乎是排山倒海而来乡愁。因为,他正飞在年轻时代难以忘怀壮观景色上空,约两公里左右高度(或者看起来像是)。当然这些景色都是假,因为鸽笼只有500米高,不过视觉效果十足。
他绕着大陨石坑飞,忆起在他以前航天员训练中,还曾经沿着边缘爬上去。怎会有人怀疑它起源,还有它命名正确与否,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不过,就算到20世纪中期,杰出质学者还在争辩,它是不是火山造成。一直要等到太空时代来临,才“勉强”承认,所有行星都仍受到持续撞击。
普尔相信,他最佳巡航速度大约是1小时20公里,而非200公里。不过,规定要他在15分钟之内飞到旗杆镇。反射着白色光芒罗威尔天文台穹顶,是他小时常去玩耍方,里面友善工作人员,无疑大大影响他对职业选择。他有时会怀疑,如果不是诞生在亚利桑那州,离历久不衰火星人传说起源处这么近,他会从事什么工作?也许是想像吧,不过普尔觉得,就在为他创造梦想巨型望远镜旁边不远处,他似乎可以看到罗威尔独特坟墓。
这段影像是什么年代、什么季节拍摄呢?他猜想,应该是来自于21世纪初期监视着整个世界间谍卫星吧。不可能比他时代晚太久,因为城市外观看来和他记忆中一样。说不定,如果他再飞低一点,还会看到当年自己……
不过他也知道这很荒谬,他已经发现只能这么接近。如果再飞近些,影像就会开始分裂,显现出基本图素。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吧,别破坏这美丽幻影。
那里!太不可思议!是他和中学同学一块儿玩耍小公园。随着水资源变得愈来愈吃紧,父老乡亲们总是为公园废存争论不休。嗯,至少公园是撑到现在——不管这到底是何年何月。
然后,回忆又让他热泪盈眶。从月球也好、休斯敦也好,只要他能回家,他总是沿着那些窄窄小径,带着他挚爱猎犬散步,丢棍子让它捡回来,这也是亘古以来,人与狗共同游戏。
当初普尔曾满怀希望,等他从木星回来,瑞基会一如往常迎接他,于是把它交给小弟马丁照料。当他再次面对这个苦涩事实之际,几乎要失去控制,下坠几米才又恢复。瑞基也好,马丁也好,都早己归于尘土。
等到他能够再度清楚视物,他注意到暗色、蜿蜒如带大峡谷已经出现在遥远平线。他一直在挣扎要不要飞过去——他渐渐有点累——突然,他察觉天上飞不是只有自己而已。有别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而且绝对不是飞人。虽然距离不易判断,但那东西大得不可能是人类。
“嗯,”他想,“如果在这里碰到翼手龙,我也不会太惊讶——其实我一直希望有机会遇到这样东西,但愿它很友善——不然我可以赶快飞走。啊呀,糟糕!”
说是翼手龙其实相去不远,说不定已猜中十分之八。慢慢鼓动皮膜翅膀接近普尔,是一条从神话世界飞出来龙。而为使画面更臻完美,居然还有位美女骑在龙背上。
至少,普尔假定她是美女。但是,传统画面被一个小细节给破坏:她大半个脸孔,都藏在一副巨大飞行员护目镜下,说不定那还是从一次世界大战双翼飞机无盖驾驶座上捡来。
普尔在半空中盘旋,直到近得可以听到这只俯冲而下怪兽扑翅声。就算距离已经不到20米,他还是没办法判断它究竟是机器还是生物结构体——或许是两者混合吧。
然后他忘龙事,因为骑士拿下护目镜。
陈腔滥调讨厌之处,就像某位哲学家下评语(说不定他还边打呵欠边说),在于它们总是真实得那么无趣。
但“一见钟情”却一点都不会无趣。
丹尼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反正普尔也没指望他。这位无所不在随侍(如果他是传统男仆,一定不及格)在许多方面都没什么用,搞得普尔有时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智障,不过看来又不像。丹尼知道家电用品功能,简单命令他做得又快又好,也很清楚塔里路。但仅此而已,跟他没办法有什么知性对谈,如果客气问起他家人,丹尼总是一脸茫然。普尔有时暗忖,不知他是不是个生化机械人。
然而,英迪拉却立刻给他所需要答案。
“哦,你遇到龙女!”
“你们都是这样叫她吗?她真名是什么,能不能帮我弄到她‘身份’?我们距离几乎可以行触掌礼。”
“当然可以——安啦。”
“你哪里学来啊?,
英迪拉看来满脸迷惑。
“我也不知道,什么古书或者老电影吧。是好话吗?”
“超过15岁就不算。”
“我会尽量记住。赶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除非你想让我嫉妒。”
他们现在已经是非常好朋友,什么事都可以开门见山讨论。事实上,他们两人还曾经玩笑般惋惜彼此间没有火花——虽然有次英迪拉补充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困在荒芜小行星上,没有获救希望,我们大概还可以将就凑合。”
“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叫奥劳拉·麦克奥雷,除许多其他头衔之外,她是‘重生协会’主席。如果你觉得‘飞龙’已经够让人惊讶,那就等看到那些其他——嗯,创作——再说吧。像是白鲸莫比·迪克——还有许多连大自然都想不出来恐龙。”
这实在好得不像是真,普尔想。
他几乎忘那次和航天总署心理学家谈话,直到现在……
“这趟任务要离开球至少三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进行‘抑欲植入’,它能够持续到任务结束。我保证,等你回来时,我们会加倍补偿。”
“不,谢。”普尔想尽办法保持表情严肃,“我想我应付得。”
话说回来,三四个星期后,他开始有点怀疑,戴维·鲍曼也是。
“我也注意到。”戴维说,“我敢打赌,那些该死医生一定在我们伙食里放些什么。”
不管放是什么东西,就算真有,也早就超过有效期限。在此之前,普尔忙得没时间有任何感情牵扯,也婉拒几位年轻(和几位不怎么年轻)小姐投怀送抱。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外形还是名气吸引她们,说不定,她们只是对一个可能是自己二三十代前祖先男人感到单纯好奇罢。
让普尔很高兴是,麦克奥雷女士“身份”显示目前她感情生活出现空缺,普尔便在第一时间与她联系。不到24小时,他就已经坐在龙背上,双手舒服环着她腰。他也知道为何要戴飞行护目镜!因为飞龙是完全机械化,可以轻易达到百公里时速。普尔怀疑,真正龙能否飞到这个速度。
底下不断变化风光,是直接由故事中复制而来,这点他也不惊讶。当他们追上阿里巴巴飞毯时,阿里巴巴还气呼呼挥着手,大吼:“你没长眼睛啊!”不过他一定离巴格达很远,因为他们正绕着飞几座尖塔,只可能出现在牛津。
奥劳拉指着下面解释,证实他猜测。“就是那家酒馆,刘易斯和托尔金常跟朋友碰面方。再看那条河——有条船正从桥底下出来——看到船上两个小女孩和牧师吗?”
“看到。”普尔迎着飞龙带动涡流,大声吼回去,“我想其中一个应该是艾丽斯吧。”
奥劳拉回头对他微笑,看来由衷欣喜。
“相当正确。她是根据那位牧师照片制造,是很逼真复制品。我还怕你不知道呢,打从你们时代之后,很多人就不再看书。”
普尔感到一阵满足。相信我已经通过另一项测验,他得意告诉自己。骑飞龙一定是第一项,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要拿大刀战斗吗?
不过测验到此为止,那古老问题:“你家还是我家?”回答则是——普尔家。
第二天早上,既震惊又屈辱普尔联络上安森。
“每件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普尔悔恨说,“她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还把我推开。我怕自己不知怎伤她——
“然后她把室灯叫亮——我们本来在黑暗中——从床上跳下来。我猜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瞪着她……”他苦笑道:“她当然值得瞪着看。”
“我想也是,继续说。”
“几分钟之后,她放松下来,然后说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话。”
安森耐心等普尔平复情绪。
“她说:‘我真非常抱歉,弗兰克。我们本来可以玩得很愉快。可是我不知道你被——割。’”
教授显得很迷惑,不过这表情瞬间即逝。
“啊——我解。我也觉得很抱歉,弗兰克,也许我应该先警告你。我行医30年,也只看过六七个病例——全都有正当医学理由,当然你是例外……
“在原始时代,割包皮有它道理,甚至在你们世纪亦然。卫生情况不佳落后国家,会用以对抗某些讨厌、甚至致命疾病;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理由。还有一些反对论调,你现在也发现吧!
“我第一次帮你检查身体之后,就去查一下记录,发现21世纪中期有许多医疗诉讼,让‘美国医疗协会’不得不明令禁止割包皮。当时还有人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我相信一定非常有趣。”
“应该是吧。”普尔愁眉苦脸回答。
“在某些国家还持续一个世纪:然后有个无名天才发明一句口号‘身体发肤,受之上帝,割包皮乃亵渎。’才多多少少终止这件事。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移植,当然不会记在你病历上。”
“我觉得大概没什么帮助,恐怕我以后每次都会笑出来。”
“这就是我目!你看,你已经能克服。”
出乎普尔意料之外,他发现安森说没错,他发现自己已经笑出声来。
“如何,弗兰克?”
“我本来希望,奥劳拉‘重生协会’可以增加我成功机会,我运气太好,竟然就是她不欣赏重生动物。”
英迪拉并未如他期望那么有同情心,或许她终究还是有一些嫉妒。而且更严重是,他们谑称为“龙祸”那场灾难,还引起他们第一次真正争吵。
开始时非常单纯,英迪拉抱怨:
“人家总是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命投注在研究这么一段恐怖年代。如果回答说还有更糟,并不能算是很好答案。”
“那你干吗对我世纪有兴趣?”
“因为它标识着野蛮与文明之间转折点。”
“我们这些所谓‘发达国家’人民,可都觉得自己很文明。至少战争不再是神圣事,而且不管何处爆发战争,联合国都会尽力制止。”
“不怎么成功吧,我会说成功率只有30%。不过我们觉得最不可思议,是人民——直到21世纪!——竟然可以平静接受那些我们觉得残暴行为。还相信那些令人指发——”
“发指。”
“——鬼话,任何有理性人一定都会嗤之以鼻。”
“麻烦举个例子。”
“你那微不足道失败,让我开始一些研究,发现事情让我不寒而栗。你可知道当时在某些国家,每年都有上千名女童被残酷阉割,只是为要保住她们童贞?很多人因此死去——当局却视若无睹。”
“我同意那真很可怕——但我政府又能怎么办?”
“能做可多——只要它愿意。但若是这样做,会触怒那些供油国家,那些国家还会进口让成千平民残废、丧生武器,诸如雷之类。”
“你不解,英迪拉,通常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又不能改造世界。不是有人说‘政治是可能性艺术’吗?”
“相当正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第二流头脑才会从政。天才喜欢挑战不可能事。”
“那我可真是高兴,你们有够多天才,所以可以纠正每件事。”
“我好像闻到火药味?多亏我们计算机,在政策真正实行前,我们可以先在位空间内试跑。”
英迪拉对那个时代丰富知识,一直很令普尔惊讶;但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事,她却又如此无知、同样也让他意外。反过来说,他也有一样问题。就算真如人家信心满满所保证,他可以再活上100年,但他学得再多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自在。每次对话,都有他不知道典故和让他一头雾水笑话。更糟糕是,他总觉得自己处在失礼边缘:他即将引爆社交灾难,连最近认识好友都会觉得丢脸……
想想数周来差强人意餐点,普尔对此相当保留。他想,不然为什么他还会梦到肋排和上品牛排呢?
其他梦就更恼人,他担心不用多久,就得请安森教授提供医药上协助。不管别人为让他自在而作多少努力,那种陌生感,以及这个新世界复杂状态,都让他快要崩溃。仿佛是潜意识努力要脱逃,在睡梦中他常常回到早年生活。但当他醒来时,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曾到美洲塔上,往下看他思念故乡,其实这不是个好主意。在空气洁净时候,借着望远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会看到人们在他熟悉街道上各忙各……
而在他心灵深处,总是难忘他挚爱人曾一度住在下面大上。母亲、父亲(在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掉以前)、亲爱乔治舅舅和丽雅舅妈、小弟马丁,和位同样重要一长串狗儿——第一只是他幼时热情小狗,最后一只是瑞基。
最重要,还是关于海莲娜回忆,和那个谜……
这段恋情始于他接受航天员训练之初,两人本是萍水相逢,但随着光阴流逝,却愈来愈认真。就在他准备前往木星前,他们正打算让关系永久化——等他回来以后。
如果他没能回来,海莲娜希望能为他生个小孩。他还记得,他们在做必要安排时候,那种混杂着严肃与欢欣感觉……
现在,1000年后,不管他尽多大努力,他还是无法知道海莲娜是否遵守诺言。如同他记忆中有许多空白一般,人类集体记录也是。最糟一次是2304年小行星撞击所引起,虽然有备份及安全系统,但仍有百分之几信息库被毁。普尔忍不住要想,不知他亲生儿女资料,是否也在那些无法挽回无数位中。到现在,说不定他第30代后裔正走在球上呢,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时代里,有些女性并不像奥劳拉般把他当损毁货品看待,发现这点后,普尔好过些。反之,她们还常常觉得这种不一样选择很刺激;但这种诡异反应,也让普尔没法建立起任何亲密关系。他也不急于如此,他真正需要不过是偶尔一次健康而不用大脑运动罢。
不用大脑——这就是症结所在。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目标,沉重记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套用年轻时读过一本名著,自言自语说:“我是‘独在异代为异客’。”
他甚至常往下着着那个美丽行星(如果遵照医生指示,他是再也不能踏上去),同时想着如果再度造访太空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要闯过气闸而不触动警报并不容易,但是有人成功过。每隔几年,就会有决心求死人,在球大气层中化为瞬间即逝流星。或许他救赎已经在酝酿,不过却是以完全意料之外方式出现。
“普尔指挥官,很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
“真抱歉,我不记得你,我见过人实在太多。”
“用不着抱歉,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海王星附近呢。”
“钱勒船长!能看到你真是太好!自动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喝点什么?”
“酒精浓度超过20%都好。”
“你怎么会跑回球来呢?他们告诉我,你从来不到火星轨道以内。”
“几乎正确。虽然我在这里出生,却觉得这里又脏又臭,人口太多,又要直逼十亿大关。”
“我们那个时候还超过100亿呢。对,你有没有收到我感谢函?”
“有啊!我知道应该跟你联络,不过我一直拖到再度日向航行。现在我来啦!敬你一杯!”
船长以惊人速度喝干那杯酒。普尔试着分析他访客:留胡须——就算是钱勒那样小山羊胡——在这个社会非常罕见,而且他认识航天员里没有人留胡子——胡子和太空头盔是无法和平共存。当然啦,身为船长,可能好几年才需要进行一次舱外活动,而且大部分舱外工作都由机器人完成;不过,总会有意料之外危险、总有要赶快穿上宇宙飞行服时候,看来钱勒显然是个异数,不过普尔衷心欣赏他。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如果你不喜欢球,那回来干吗?”
“喔,主要是和老朋友联络联络。能够没有数小时信号延迟,有些实时对话是很美妙!不过这当然不是真正原因。我那艘老锈船要维修,在外环船坞。装甲要重新换过,它薄得只剩下几厘米时候,我可睡不好。”
“装甲?”
“尘埃罩。你们那时候可没有这种问题,对吧?不过木星外面很脏,我们正常巡弋速度是几千公里——秒速!所以会有持续不断轻微撞击,好像雨点落在屋顶一样。”
“你在开玩笑!”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如果真听得到什么声音,我们早就死翘翘。幸好,这种令人不愉快案例很少,上一个严重事故已经是20年前事。我们知道所有大群彗星雨在哪里,大部分垃圾都在哪儿,我们护小心避开——除非是调整速度驱冰时候。
“你要不要趁我们出发去木星前,到船上来看看?”
“太好……你说木星吗?”
“嗯,当然是木卫三——狼神市。我们在那边有很多业务,也有几个船员定居在那边,他们都几个月没和家人见面。”
普尔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突然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或许时间也正好,他找到活下去理由。
弗兰克·普尔指挥官不是那种喜欢把工作留个尾巴人——一点宇宙尘,就算是以秒速1000公里运动,似乎都不能阻止他。
在那个一度称为木星世界上,还有他未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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