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缃月
天气闷闷的热,让人从心里往外冒火。
李梅使了吃奶的力气,才从井里打上来大半桶水。
谷堆村附近没有河,村人吃水都去后山一眼泉处担水,洗衣洗菜就从井里打水。
全村一共两口旱井,东头一口,西头一口,都是全村伙着用。
旱井的水全靠流进去的雨水,如今大旱了两年,井里的水也难打了。
旧木桶里的水,颜色土黄,在太阳下一照,还能看得清里头漂的泥渣。
李茹瞥了一眼就把眼睛转开了。
这大半年,洗的菜,穿的衣,都是这种水洗出来。
这不是从前啦,她讲究不起了。
一个是时间不对,二个是地点不对。
在半个月前,李茹还是个在家里娇生惯养的独生女。
她大学里学的是旅游管理专业,毕业也不想呆在一线城市当漂流一族,就直接回家乡找工作。
家乡沁城是个四五线小城,物价低,气候好,冬天有暖气,夏天不大热,要是没啥大志向,就一辈儿呆在沁城,那日子是挺滋润的。
李茹是正经一本大学毕业,要找工作不难,很快就进了沁城附近的一家小旅游公司。公司宿舍就挨着工作地点,薪水还行,活也不累,一礼拜回家一次,每半年还有十天假,小日子过得挺安逸。
可是安逸的小日子过了才两年,她就遇上事,穿越了!
“二梅姐啊!”
一声飞扬的招呼打断了李茹,李茹顺着声儿望过去,就看见个中年媳妇担着两只空桶,倒腾着两只小脚,飞快地走了过来。
“红霞你也打水啊?”
李茹一瞧见她,头皮就有点发麻。
这媳妇叫张红霞,是本村有名的快嘴婆娘,眼尖嘴快爱叽喳,走东家窜西家,哪家发生的大事小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要光是爱八卦也就算了,关键张红霞她还爱传闲话,出主意,架桥拨火那是一把好手。
偏偏她跟原身李梅还是有点拐弯亲的表姐妹关系,这快嘴红霞见了李茹,哪回不拉着她说上个一箩筐的话是不算完。
先头李茹初穿乍到,两眼一摸黑,不知道自己是个甚情况,有个人在耳边把东家西家,本村外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给她拨拉过一遍,那当然是不错,可是等李茹已经大模约知道了这是啥时代,啥地方,原身又是啥情况之后,再听红霞叨叨叨就不大入耳了。
光是翻来覆去地说些陈芝麻烂谷子也没啥,可逮着她这个当娘的挑拨些她家儿女的小话……
“二梅姐啊,你今儿可是享福喽,你家双贵在河逮了好几条大鱼,最大的,没有三斤,也有两斤半!”
快嘴红霞顾不上打水,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就凑过来迫不及待地拉呱上了。
这李梅比她大两岁,娘家住得近,从小就在一处耍。
李梅娘家富裕,家里两儿一女,爹娘兄弟都娇惯李梅,因此她吃得好,打扮得俏。
张红霞家就差远了,本就穷,生了仨闺女一个弟,她排老三,嘴再快也争不过弟弟,跟李梅简直没法比。
等后来两人都长大出嫁,李梅娘家陪送的东西有新打的桌椅箱笼,两身花布衣裳,四块布料和好几样瓶罐,红霞呢,穿了身不打补丁的衣裳顶个红布当盖头就出嫁了。
李梅男人长得高,模样也好,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挺好。
红霞男人呢,矮墩墩的跟个冬瓜似的,人还窝囊。
人比人气死人,羡慕嫉妒的快嘴霞从前背地里可没少跟村上人传李梅的淡话:做饭不利索还不香,不下地劳动,仗凭男人出力气,简直把男人当成了长工,她成娇小姐一样……
等后来快嘴霞生了俩儿子,而李梅好几年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快嘴霞心里才算是找补回了,经常抱着她家光屁股娃去李梅家串门,说是来跟二梅姐姐说说话,实际上都是显摆自己生了带把的儿子。
等李梅男人一病死了,快嘴霞往李梅家来往得更勤快了。
当然快嘴霞也不是光兴灾乐祸来的,偶而还顺手帮点小忙,送个瓜呀,提把柴啊……但对李梅来说,还是弊大于利,李梅家里有一丝儿风吹草动,只要让快嘴霞见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全村就都知道了,等两顿饭的工夫,附近的几个村,就都传到了。
比方说今儿,李梅儿子双贵在河里摸到了鱼,李梅还没见双贵呢,快嘴霞倒是先来报信了。
李茹扯了扯嘴角,“哦,那是不错……红霞快打水吧,我先回了啊……”
她才担起水桶要走,红霞赶紧拦住,冲着李梅挤了挤眼。
“将等等……”
“二梅姐啊我和你说了,你可不要心难受啊……”
李茹木着脸,内心冷漠。
知道我心里难受,你就别说了呗!
但李茹心里也清楚得很,一般这话当了开头,那传话的要是不说口,那是才心里憋得难受哩!
“咱村好几个孩都一齐下河了,就数你家双贵逮得鱼最多,不过回来的时候,双贵往西王庄那条大路走的,敢是,去瞧他三姨了?”
红霞说着就瞄着李茹的脸,“大柱,小椿,二蛋他们都回来了……估计双贵一会地也就回了。”
她这几话,要是给不知情的听了,那准保觉得没啥。
可要是给个熟悉李梅家情况的听了,那就不是个味了。
原来李梅出嫁以后,好几年才生了个闺女,闺女不到两岁,男人就没了。
说起来那会还年轻,再寻个男人也正好,可李梅跟男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有感情,就不想改嫁,再一个也怕再寻了男人对闺女不好,就打算一直守着,正好跟娘家在一个村里,兄弟们还能照顾些。
倒底是家里没男丁,李梅寻思着天长日久的不算话,恰好好几年前河东省那边上来了一帮河东人,说是发大水遭了灾,到河西这边寻活路,一个个黑眉碜眼,破衣烂衫,饿得瘦巴巴的娃孩放在萝筐里挑着,在附近几个村里都讨过两天饭,住了有小一月了这才往别处去了。
如今年岁不好,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尤其是河东省,动不动就发大水,老百姓遭了灾一般就两条路,要么往东下邮洲,要么往西上河西省来。
谷堆村里就有一家是从河东省逃荒过来的。其它村里河东人也不少,尤其是是河东女人。
逃荒来的河东女人不要彩礼,给口吃的,有个住的就乐意给村人当媳妇,所以位于河东河西交界处的几个村里,划拉指头一算,三个里头就有一个是河东媳妇。
李梅的儿子双贵就是逃荒来的。
双贵他们村都遭了灾,一家老小跟着村上人上河西讨饭,路上饿死了好几个,只余下双贵他娘和他姨三蛾。
双贵那会已经五岁知事了,他娘和他姨带着他逃荒到了河西谷堆村这一带。
离谷堆村十来里地有个小村西王庄,村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双贵她娘和他姨倒是麻利,吃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在西王庄寻下了婆家,他姨还好,是个黄花大闺女,那家喜滋滋地接进门,办了酒就成了亲。
他娘寻的那家男人,年轻的大小伙子还没娶过亲,就有些不乐意多个拖油瓶,逼着他娘把双贵送人,这不,打听了一大圈,知道李梅这个年轻小寡妇要抱个儿,就把双贵给送来了。
李梅把五岁的双贵养到十四岁,说起来,比起村里旁的亲孩儿来还待得好,可就是养得不亲,双贵的娘和姨嫁在西王庄,他娘嫁过去没两年就生孩儿没生下来死了,他姨倒是过得不歪,也生了孩儿,可心眼儿太多,时不时地碰见双贵就要吹吹邪风,挑拨上几句,次数多了,双贵的心眼就给吹歪了。
在村里,十四岁的小子都能当半个劳力用了,可双贵呢,一让他下地就偷懒耍滑,溜号磨洋工,说他几句吧,他就敢顶嘴说些亲的不亲的话……
这儿子简直成了李梅的心病了。
半个多月前,就是双贵这小子因为担水浇地的事,不听李梅的不说,还故意去给他亲姨家干活,把李梅气得就过去了。
李梅过去了,李茹就来了。
李茹才醒来那会,可真是如同晴天里打闪,吓懵了。
任哪个正是青春年少的姑娘,突然醒来看见自己身边站着一溜儿半大孩子,哭着喊自己娘,那能不傻眼?
她穿越的这原身,都已经三十五岁!是仨孩子的娘了!
最小的闺女是亲生的,叫王小兰,今年九岁。
最大的男孩儿是五岁抱来的,叫王双贵,十四岁。
还有一个老二闺女叫刘绵花,十三岁,居然,居然是收养的童养媳!
绵花也是从河东逃荒来的,是原身李梅收养了双贵以后,又过了三年,又有一帮河东人来讨饭,绵花家里爹妈都没有了,跟着本家的伯伯上了河西,本家伯伯就索性替她寻了人家。
李梅觉的这小闺女长得秀气,脾气好,要是给双贵当媳妇,将来李梅当婆婆受不了气。就给了本家伯伯一斗谷,把绵花留下了,算是童养媳。
说起来李梅还有个亲生闺女王小兰,等孩儿们都长大了,把王小兰说给双贵也是可以的,不过在谷堆村这十里八乡好像没有这规矩,一家子里当兄妹养大的孩儿们就算没血缘,也都不兴成亲。再加上李梅家里人口少,日子过得仔细,不愁吃的,多养活一个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二十三四岁的妙龄变成三十五岁孩子妈……
大山沟里的小村,交通靠走,通信靠吼,柴火灶,黑油灯,露天厕……
还是赶上大旱两年的荒年!
李茹刚来的那几天,灰心丧气,总想去找口井跳一跳,看能不能再穿回去。
但结果下来,她还没行动呢,就被村里的几个眼尖老婆婆看见,拉着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顺便闲话又传了全村:东山房家寡妇跟儿治气,气晕一回,还好悬气得要跳井……
李茹还能怎么办?
只好老实地当她的中年带孩寡妇。
后来又没过几天,天天碰上快嘴红霞,大事小事稀奇事,都跟往外倒豆子一样倒给李茹,李茹这才明白了原身的前因后果。
最让她惊悚的是,原来她是穿到了她家的老祖宗身上!
这原始荒凉的小村子,竟然就是她的祖籍!
李茹是在沁城出生的,祖籍老家谷堆村离着沁城有七八十里地,听着不太远,谷堆村也归沁城管辖。可那路,就算是修好了盘山公路,那也是一山连着一山高,穿来绕去,千山万壑,不是有胆子有能耐的老司机,压根不敢上这条山间路,就这样,老司机开着车也得两个多小时!
李茹家在李茹姥姥那辈就进了城,李茹只在小时候跟着长辈们回过几次老家,一个被原始森林包围的无人小村,小孩儿特别稀罕,小李茹玩得别提多开心了,可惜的是村里没人住,房子都败了,她们每次都是当天来当天走,走的时候小李茹还不舍得要掉眼泪。
虽然在老家一天也没住过,不过姥姥年纪大了爱回忆,给小李茹讲了不少老家的故事。
有些故事太鲜明了,李茹就记得清楚。
比如,她姥姥的姥姥,也就是太姥姥,当年在荒年时候,就是收养了儿子和童养媳,结果却没落下好……
所以说,李梅就是她太姥姥,张小兰就是她曾姥姥……外祖母悖论啊。
万一她要是不扛着,她穿回去了,原来的太姥姥又没回来,那这几个半大孩子,尤其是她曾姥姥怎么办?收养来的哥靠不成,就算有舅舅,可荒年里头谁能顾得上谁?
在李茹记得的那些故事里,这荒年只是个开头……凶残的还在后头呢!
因此为了她家曾姥姥,她也得含着泪把这段给扛过去!
这些天,她细细观察三个孩儿,心里也有了计较,就想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儿。
可就算是要解决,也不能跟这快嘴媳妇多说呀。
李茹看了眼红霞,说得冷淡。
“哦,去西王庄了?去看他三姨就去看吧。”
说罢绕了两步就担上水往回走,脚步飞快,生怕快嘴霞再啰嗦个注水大长篇。
她闪得快,快嘴霞一时没拦住,遗憾地跺了跺小脚,一抬眼就见住在村西头的仙芹嫂过来了,两只小豆眼一亮,赶紧就大声招呼,“仙芹嫂!你家小椿往回捞鱼啦?孩儿回来了吧?”
这村西头的张桐材家,就是村里有名的穷人,张桐材他爹死得早,全凭他娘拉扯,儿月过得难巴巴,挺大的小伙儿说不上个媳妇,后来还是张桐材他娘机灵,领了个要饭的河东女人进门当媳妇,没两年就生了小椿,如今小椿也十岁了。
这河东女人就是葛仙芹,葛仙芹在河东那边嫁过守了寡,还留了个闺女在婆家,她比现在的男人大五岁,高个长脸儿,长的有点黑,脸上有些愁苦相,不过做活倒是一把好手……但也用处不大,张桐材他家太穷,几亩薄山地,住的还是村西头土坡下挖的破窑,一星星家底儿都没有,赶上荒年,恨不得数着米下锅。
按着往常,红霞是不大瞧得上仙芹嫂的。
今天这不是又碰上了新鲜事,她还想多打听打听,比如说那鱼真有那么大?小椿他们就没叫着双贵一起走?小椿他家打算怎么吃鱼?
鱼这东西要不是真没的吃,一般人家也不稀罕这个,一煮满锅腥,好几天都一股子气道。倒是听说外路人能把鱼做得好吃,不过在谷堆村里,还没谁家做得好。都是切成块往锅里煮,放些粗盐拉倒。
仙芹嫂担着空桶过来,先看见李茹,李茹虽然心情不大美妙,肩上的担子又重,可百忙之中还是冲着仙芹嫂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叫了声仙芹嫂,让她有空上家里坐坐。
仙芹嫂答应着,心里直纳闷,心想东山房家的二梅恁就高看了俄一眼哩?
没走几步又碰上红霞,快嘴霞拉着她手,热心肠地给解了惑。
把前因后果,几条鱼和西王庄的恩恩怨怨给仔细说了好一番,还眉飞色舞地加上了自己的高见。
“肯定是想问问你家小椿鱼的事!哎,这不亲的和亲的就是不一样!那不亲的,狗肉贴不到羊身上!这亲的哩,才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啊!”
仙芹嫂瞪着眼,“……”
她怎么寻思这河西快嘴婆娘话里有话?指着鸡骂哩狗,是她多心哩?
李茹挺艰难地担着水回到了家。
老祖宗李梅的家在村南头的半山坡上,整个谷堆村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屋依着山谷坡地修起的,李梅家的石屋修得还不错,有上下两层,屋前头用黄泥砖搭了个灶房。
“娘!”
“娘!”
俩闺女正在灶台前头忙活,一边还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听着响儿,回头瞅见李茹,齐刷刷叫了声娘,忽灵灵地跑上来帮她卸下水桶。
李茹闻见一股香味,心情就好了些。
“饭做中了?”
这会儿的老家,没有水电,都是趁着天不黑做饭,吃罢饭天一黑,就都去睡了。李茹家还算是过得去的,有两盏桐油灯,偶而还点一点,好些穷家的,灯都不舍得点。
“中了中了!娘你看我和二姐摘的韭菜!”
九岁的小兰说话响快,边说边手舞足蹈,指着灶台边上放的一大捆韭菜跟亲娘显摆。
小兰瓜子脸,大眼睛,皮肤微黄,梳俩羊角小辫,一身半旧粗布衣裳,大襟衫,宽腿裤,脚下打绑腿。这打扮土是土,可光看脸还是可爱的……李茹这些天瞧见小兰跟自己撒娇啥的就忍不住要走神:这可是自己亲的曾姥姥啊!
旁边的绵花悄默默地拎着水桶把水倒进屋檐下的一口大缸里,这口大缸倒进井水,镇上半天,泥沙沉下去,上头的清水就能洗衣洗菜了。
十三岁的绵花脸是圆盘盘的,细眉细眼,看着就是和软的脾气,当初讨饭来到谷堆村的时候,黄干黑瘦个头小,像个小萝卜头一样,这几年在李梅家养得好,个子长了,人也白胖了许多,听话懂事也勤快,跟小兰也处得好,跟亲姐妹一样,村里人都说她这个媳妇是养对了。
李茹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有的时候就在想,为啥同样是收养来的,人和人咋就不一样呢?
李茹也大概猜得出老祖宗那会是什么想法。
为啥养子不成器,还是得咬牙忍着?
还不是因为两个字?男丁!
重男轻女这陋俗,流传了一辈又一辈,到了李茹那个年代,才算是勉强达到了表面的公平。可那也是在城市,在些边远的农村,仍然没除尽了恶根。
村里人过日子全靠种田,在种田上,男人明显比女人更能当劳力。
就是这体力上的优势,在治安和法律薄弱的边远农村地方,那更是放大了好多倍。
别看一个村子,平时见了都是嫂嫂哥哥,姑姨叔伯的叫着热乎,没啥利害争端的时候当然一派和乐的田园农家风光,可一旦有了利益的冲突,那准保让人大开眼界,悚然心惊。
大到田屋归属,婚嫁争端,小到邻居家茅房长出来的一棵枣树,真要是引发了争执,械斗里死人都有的是。
撕破了脸的对头家,可不管你家来对阵的是不是女的,下死手的也有的是……
那些没成年男丁的人家,往往在村里就是地位低的,谁也敢欺负一下。
而且有男娃和没男娃又不一样了,这有男娃家里势单力薄的,对头欺负的时候还得想想,万一这家的男娃们长大了记仇可咋办?
那连个男娃都没有的,哈!反正你家也没啥指望了,欺负欺负你能咋?
老祖宗自己有嫁妆有田,又能干,不缺吃喝,还有娘家照应,但是要想在村里长久站稳了,要不改嫁寻个男人依靠,要不就抱上一个男娃养活大。
老祖宗李梅是选了第二种办法,可她猜中了开头,没想到结果。
这抱来的儿子是白眼狼可怎么办?
再是白眼狼也养了快十年了,先不说有没有感情,就算是咬牙当没养过这儿子吧……
可又回到先头的难题,家里没男丁!
李梅不想改嫁,要改也不至于到今日了。
再抱一个?先不说荒年有没有粮食养,她也快四十了,村里奔四十岁的媳妇们有的都当了奶奶外婆,再抱一个她有没有那个能耐养大?就养大了要也是个白眼狼呢?
头一个还能说是孩儿的心性不好,再来这么一个,那村人还不得说闲话?怎么白眼狼就都被李梅碰上了?
李茹虽然跟老祖宗李梅隔了快一百年,但她的推测还真是差不离儿。
因为在姥姥给讲的故事里,老祖宗没了儿子以后,又拖了两年,没了办法,就改嫁了。
小的时候听到这一段李茹还没想那么多,只是跟着姥姥骂那个白眼狼不学好。
可如今亲身经历,李茹就替老祖宗心疼啊。
那个年代,动不动就是天灾*,人命轻飘飘的不值钱,男人死了老婆再娶,女人没了男人再嫁,都跟吃饭喝水一样不稀罕。
可是老祖宗她跟别的普通农村女人并不一样。
故事里的老祖宗是个有见识有头脑的,不管碰到了多少可怕的难关,她都平平安安地养活大了三个孩儿,给她们找了看着不错的归宿。
同一个村的女人,甚至是男人,在这上头能跟她比的,一个没有!
不管是遇到了什么困境,老祖宗都好像有金光罩一般神奇地扛过去……可是既然李茹穿来了,能避免一些,为什么不避免?
外祖母悖论里,如果一个人回到过去,做出的改变足以影响自己的出生,才会是悖论。
李茹觉得,只要自己保证让曾姥姥嫁给曾外公,曾爷爷顺利地娶老婆生娃,那就应该对现代的李茹自己不会造成什么大影响,至于其他人么,那她就管不着了。
这个改变,李茹打算先从养子开始。
李茹摸了摸俩闺女的头发,不吝啬夸了两句。
被表扬了的小姐俩更是勤快,如同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屋里屋外地穿梭,不大一会儿就在院里摆了饭桌。
“娘,咱不等我哥了,先吃吧!”
小兰站在院门口往对面的石板路上望了好几眼,那个方向正是西王庄过来的,没瞅见人影儿,就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声音里不太高兴。
正端饭的绵花瞧了瞧李茹的脸色,“给双贵哥留两碗汤,仨馍吧?”
李茹家的晚饭不是啥好饭,汤是陈小米汤里头撒了黄豆,主食也是粗玉米面加豆面的馍,外加一小碗粗盐腌韭菜算是配菜。
这伙食头一回吃的时候,让从前吃饭挑食穷讲究的李茹差点哭出声来。
这几天倒是吃着吃着习惯了。
可就这饭,放在村里,那都是好的,有些人家,比如说葛仙芹家,喝的米汤跟水一样清,吃的黑馍是掺了大半麸皮的,还要定量:男人俩,女人和孩儿都是一个。
李梅家虽是寡妇,可却有点余粮,基本是管饱的,倒没有定量这回事。但双贵是男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觉得自己是三个孩儿里头最金贵的,在吃穿上总想占上一头。
小兰是亲的,他还不敢太过份,绵花是他媳妇,他就专欺负绵花。
绵花也真是人如其名,真的跟个受气包小媳妇一样。
李茹看了绵花一眼,“留两个馍,剩下的搁起,明天煮到米饭里……都快来吃饭吧。”
老祖宗不想改嫁,她就更不想了。
因此她还是打算今天等双贵回来,跟他把话说开,能挽救就挽救一下。
要是不能,那也早点丢开。虽然投资失利,割肉难免心疼,但也得及时止损。
在刚开始吃饭时,三人的气氛略有点沉闷。
不过没多大会,李茹只开了个头,问起小姐俩去后山的事儿,小兰顿时来了劲头,小嘴吧吧吧的简直不停,神奇的是,吃饭速度也没拉下……
三人就快要吃完的时候,院门口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娘!”
李茹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米汤,搁了碗扭头去看这个便宜儿子。
她家的院墙是黄泥砖和石头混在一处,将将一人高。
十四岁的少年个头倒是不小,高出了院墙一个脑袋,他越过院墙,看到全家人除了他都吃上了饭,还快吃完了,就有些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李茹瞥了他一眼,就转开了头,也没吭声。
小兰在一边哼了声,还做了个鬼脸,绵花拉了小兰一把,看李茹脸色开始有点不好,就赶紧接过了李茹的碗去送,又给双贵打招呼。
“双贵哥回来啦?”
她和小兰在路上的时候早就听村里人传的话了。
小兰路上都数落了双贵好几遍了,还是她劝了好几句,说这事不要让娘知道,看把娘再气着了,小兰才撅着嘴答应了。
她还以为双贵去西王庄给他姨送了鱼就很快回来呢,哪想得到一拖拖到了这会儿……再往双贵的手上一瞄,啥都没有!全给了他姨了?
绵花的心忽然一沉。
这能不生气?
“嗯!”
双贵拖拉着步子进了院,闷声闷气地应了声。
全家人吃饭不等他,这还是头一遭!
他有心想甩脸色,可是看见他那个养母坐在桌前头,瞅都没多瞅他一眼,明显是在生气,他也知道他下午这事办得戳人的眼窝,就有点心虚,原本在西王庄被灌了一肚皮的道道,却是划不出来,就没敢大声小叫,讪讪地走到桌前。
“哥快坐下吃饭吧……”
绵花声音小小的,麻利地去给双贵舀饭。
“绵花!”
李茹看着就有气,叫住了这小姑娘,“小兰!都过来,我今儿给你们把头发绞了。”
这是她早就琢磨过的,村里女孩儿都梳着长辫子,好多都拖到了小腿。
要是在好年成,留这么长的粗辫子,倒也挺好看的,可谁叫这是荒年呢!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后头的日子,并不比小说里的末日强多少。
还留着这不方便的长辫子用来养虱子啊?
双贵瞪了绵花一眼,气愤愤地自己去舀饭。
已经跟着李茹坐到了门口台阶上的小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哼,还当已经吃上席了呢!半天还没混顿饭啊!”
“坐好!”
李茹在小兰肩膀拍了拍,接过绵花递过来的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小兰的长辫子给剪成了齐耳发,前头刘海也给打薄,弄成空气刘海。
绵花和小兰两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新奇的发型,惊喜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二姐二姐,我的头发跟城里来的那个阔太太是不是一样?是吧?是吧?”
去年有个城里来的阔太太,也不知是图了什么,让好几个听差拿滑竿抬着,逛遍了这大沟里的小山村。
到了哪个村,就去寻村长,说她是城里什么会的妇女会长,要帮助广大的乡下妇女同胞破除封建陋俗:缠小脚!
那阔太太,穿的是长长的开衩裙,肩膀上裹着块带金线的大围巾,耳朵和脖子上戴着亮闪闪的首饰,描眉画眼,离老远就能闻到香喷喷的,要多洋气有多洋气!
说话跟鸟叫一样好听,还特别有文化,那些词儿虽然大伙儿都不懂,什么妇女觉醒,什么锁头,什么玩物……后来还是阔太太的听差解释了几遍,大家伙儿才知道,这位太太,是来让女孩儿们放小脚的!
村里的女孩儿们一生下来就裹小脚,那大脚的闺女都说不上婆家。听说从前城里讲究的人家娶媳妇,那都要问闺女脚的大小,什么三寸金莲最好,村里人倒也没人在乎非得多小,可缠和不缠就是两样。
阔太太要求闺女们都把脚放了,那不是闺女们将来都寻不下婆可怎么办?
村里人是不赞成放小脚的,可这个阔太太看着来头很大,会长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大官儿……谷堆村这偏远穷山沟,几辈儿都没来过看着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了,村里人也害怕呀。
于是村长王老茂眼珠子一转,就想了个法儿,偷偷去跟那些有闺女的人家说。
放就放呗,等阔太太走了,咱再给缠上不就行了?阔太太还能住下不走就看着你家闺女的脚了?
于是村里的闺女们纷纷都按着阔太太的意思,把缠起的脚给放开,阔太太看得直点头,一高兴还给村里的娃娃们一人发了块糖,呆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又坐上滑竿,听差们抬着,一悠一晃地走了。
小兰和绵花就是那缠起了放,放了又缠的。好一阵村里的孩儿们都还时不时地怀念阔太太,女孩们的脚又裹上了,阔太太咋也不来检查哩?那糖真甜真香啊!
李茹穿过来头三天都在发呆,等知道自己身为老祖宗以后,顿时来了责任感,当下就让两个女孩儿把脚给放了,外头虽然还是裹着,但都是松松的样子货,不扎眼就行。
幸好偏远小村对这个小脚的要求不严,两个女孩儿的脚受的损伤并不严重,估计再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个七八成,而李梅自己却因为是家里的娇闺女,缠脚的时候家里人没舍得下死手,也是个样子货,骨头倒没打折。
那阔太太是去年来的,李茹没福见着,不过光从大家说的话里也能大模约想像出来。
这大概就是革(斗)命(争)不彻底,主要靠空想的文艺小清新女郎吧?
但不管阔太太的理想有没有实现,她出现在偏远小山村里,也算是给村人原始封闭的生活吹过了一丝微风。
妇女们提起来都要撇撇嘴,说上一句不守妇道,可眼里那羡慕的光是藏不住的。
没出嫁的姑娘们偷偷地跟小伙伴们议论阔太太的穿着打扮,脸上擦没擦粉,那首饰能值多少钱?
就连十岁出头的两个小闺女也是这样。
绵花冲着小兰点头,“诶,诶,是来,一模一样,小兰剪得好看!”
等小兰剪好,这疯丫头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冲进屋里拿出一面洋铁方镜来,东照西照。
“真凉快,娘怎么不早给剪?”
轮到绵花时,绵花有点忐忑,“娘,要不我就算了吧?那,万一村里人说哩?”
“怕啥,说就说,还能少块肉?”
李茹很是强势地给她也剪成了短发,绵花的脸更圆些,李茹还来了点花样,让头发盖过了耳朵,内短外长,看上就更乖巧了。
就连坐在一边淅沥呼噜吃晚饭的双贵,也偷偷地拿眼睛瞅过来好几回。
李茹心里就更是恨这男孩蠢,但凡动一点脑筋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养母要是待他不好,还能给他养个这么好的媳妇?
两个闺女都弄好了头发,李茹自己也把披到腰间的头发咔嚓剪短成了过肩。
三十五岁,放在现代,未婚的都有的是,想怎么打扮怎么亲潮都由着自己,可在村里不行,这个年纪就是中年往上了,儿女都要说亲了,能显摆啥?粗布褂裤,灰黑蓝三个色随便配,能有囫囵衣裳就不错了,还想啥花红柳绿呢!
所以村里三十奔上的妇女们,都是脑后梳髻,灰扑扑的宽大粗布衣,再加上长年下地,风吹日哂,能有个人样就不错了……
要让李茹看,这些妇女啊,连现代跳广场舞的六十岁大妈,都瞧着比她们年轻有活力。
李茹自打穿来照过一回镜子以后,就彻底地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了。
随手拿黑布网兜把自己剪短的头发一扎,不细看都看不出动过,只是大圆髻变得小了点,她还是那个总木着脸的中年寡妇。
绵花拿了个小麻布袋,把三人剪下来的长头发收起来,又交给李茹,“过两天要是有货郎担来就好了。”
村人吃穿都是自给自足,要花钱买的就是盐和铁锅刀剪瓷器这些日用品,村子太小,离城里又远,离得最近的镇也得走上半天的山路,这些东西就只能靠外来的货郎担来。
货郎挑上两担东西,走村窜户,一般不用花钱,能拿粮食换,也收些草药山货,还有长头发,不过自从去年大旱,村里人家都没多少余粮,货郎换不上粮食,就来得少了。
双贵听着这娘仨的说笑声,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可却是没他的份儿!
再加上只有俩窝头,他顶多半饱……越想越窝火,正好也吃完了,把碗往桌上一撂,就准备回屋去睡。
他其实也没用多大的力气,恰好娘仨刚刚都说完了话,这碗搁在桌上,听着声响就挺大。
小兰瞪了双贵一眼,嘴巴动了动差点憋不住要骂人。
绵花赶紧上来收碗,李茹这回没阻止她干活,看着双贵走进了屋内,也跟着进去。
“双贵,来,娘有话跟你说。”
李梅家的石屋,虽是上下两层,可按村里习惯,上层是用来放粮食的,下层是一整间,一头盘着坑,另一头摆着床。儿女小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在一起,等长大了就会想办法再搭间小屋,分开男女,双贵这个年纪是半大不小,李梅就请人在屋子中央砌了道墙,开个小门,门上挂帘子,双贵就在里头睡。
双贵气呼呼地坐在他的床上,瞅见李茹也进来了,他拉着脸往床上一倒,背对着李茹,心想怪不得我三姨说她根本就没拿我当亲孩儿,要是亲孩儿,能不让我吃饱饭吗?那些鱼就不该往回拿,拿回来他也吃不上多少,再说她又不懂做。
“你起来!”
李茹看到他这惫懒样,就有了火气,她本身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芯儿,最烦的就是熊孩子,在现代当个熊孩子还有亲爹妈惯着,法律宠着,在这个年代,当熊孩子,是找死吗?
就说李茹刚醒那回,她还没明白啥情况,就看着一堆人围着她,有哭天抹泪的,有好言劝解的,还有替她教训熊孩子的,比如说李梅的哥哥和弟弟,就揪着双贵骂了一顿,在成年男人面前,那会双贵老老实实的给养母认了错。
“做甚?”
双贵不大情愿地坐起来,动作慢吞吞的,心里使力翻白眼。
又来了,成天就是给他唠叨些大道理,什么地里生活做不好要惹人笑话,什么救急不救穷,他三姨来借粮食就不能开这个口……
哼,他是唯一的男丁,小兰是要嫁出去的,绵花是他媳妇,养母将来老了也是要靠他养活的,那他现在少干点活怎么啦?他姨来借个粮借个菜怎么就不行啦?
“你今天又去你三姨那儿啦?”
“没……路上碰见了!”
双贵先头还不想承认,等一想养母背着两个丫头片子单另过来跟他说,肯定也是怕惹了他,那他还有啥不敢承认的,他嫡嫡亲的姨,见个面犯哪条王法啦?
李茹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开口,“双贵,你是五岁时候来家里的。”
双贵歪了歪嘴,脸上露出又是老一套的不耐烦。
“来的时候说好了,是给我当儿子,如今快十年了,你这翅膀快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想听我这个不亲娘的话,只想听你姨的话……也不是不行。”
双贵微微愣了下,心想这后娘怎么怎么好说话了?
“那你去西王庄老刘家,给你姨当儿吧。”
双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从床边跳到了地上,“娘,你是撵我哩?”
他也不是从一开头就这么燎毛乍刺的,刚被送来那天,李梅给他做了一碗白面条,还打了俩鸡蛋,饿得肚里空空的他脖儿都没直,狼吞虎咽,连碗都舔干净,到如今他也记得清楚,吃完了饭他就想着下顿了,李梅问他愿不愿意给她当儿,他拼命的点脑袋,生怕人家不要他,那会儿他不是小么,不像大的,去了就能劳动,又比不上更小的,稀里胡涂地不记事,人家也愿意要。
后来他慢慢就长大了,个头也越来越高,人家都夸他小伙儿长得不歪,他姨说他一表人才,可绵花就不像个样,小鼻子小眼,小心小胆,说话都没个利索气,能配得上他?
不亲的就是不亲,李梅家里富裕,还用得着养童养媳?肯定是娶本村媳妇怕花钱!
李梅都省了那老些钱了,不该对他再将好些?
不用怕,要是没了你,看她李梅一个寡妇人家在村里怎么过?那还不是塌了天?
他想起三姨说的那些,就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也不慌了。
养母这么说,肯定是吓唬他呢!
噫,他又不是五岁那会来!怕甚!
李茹看他先是惊惶了下,马上就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知道他这是拿定了她家离了男丁不能过了,本来还想苦口婆心地好好劝说这少年的话就都不想说了。
“咱们今儿就把话说透了,你要是还想在这家里,以后就不能去西王庄见三蛾!你要是舍不得你三姨,你就去给他当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就两条路,你想好了选哪条吧,最迟明儿你想出个结果来,咱把大舅二舅村长,还有西王庄村长和三蛾都请来,当个见证,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咱也不强求!但是说出话,落出的钉,要说话算话,不要你今儿说不见三蛾了,明儿你又跑去给送粮食送鱼了,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如果只是见个面,说几句话,李茹不会这么讨厌双贵,双贵的举动,完全就是吃里扒外,如果这是在和平的时候忍忍也就算了,往后可是粮食越来越金贵,一斗粮食能换条人命,她可不想把自己一家子,坏在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身上。
“我,我……送几碗粮食几条鱼咋啦!那是我亲三姨,凭啥不让我认?”
李茹怒了,“凭啥,凭这房子这地是我的,这粮食是我辛辛苦苦带着小兰绵花种下,大舅二舅他们帮着收回来的!鱼是你的,我不问,粮食也是你的?”
双贵这还是头一回见养母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上回气晕那次,也不过是指着他没说出话来,他一时有点结巴,“那,那我,我还去地了呢!”
李茹笑了,“你去地!你三天下一趟河,两天闹一回肚,正经下地干过一天没有?倒是去西王庄去的勤!你干的活能抵住你吃的饭不能?”
“我,我……”
双贵脸刷的就红了,虽然他听了他三姨一肚子的歪主意,可倒底年纪还小,脸皮还没厚到家,不能跟他三姨一样,理真气壮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也十四岁了,村里跟你一般大的,比你小的小子们,哪个不是当成个劳力使唤,可咱家哩,去地你不去,担水也是我和小兰绵花,那你说说,我们家要你做甚!”
“你不是动不动就说亲娘不亲娘?你要是我亲儿,我早就拿棍把你捶出门了!”
李茹没有老祖宗的记忆,但是光靠听说的那些,也能推断个差不离儿。
就因为不是亲的,老祖宗就不好往严里管这儿子,怕离了心,结果反而纵容得他越长越歪,再加上三蛾扇风点火,这才有了如今的困难,进不得,退不得的。
但李茹跟老祖宗可不一样,她在现代可是知道不少真人真事,养父母辛辛苦苦把被遗弃的婴儿给抚养长大,结果养子女大学毕业能挣钱了,亲生父母就腆着脸来认亲,有那脑子不清楚的养子女居然还给认了,反过来把养父母当路人!
穿越来的李茹,知道后续的故事,对这个便宜儿子没有丁点好感,要是有老祖宗的血缘她还能勉强管上一管,但没半点亲缘关系,又蠢又坏,她可懒得浪费同情心。
正是因为不亲,所以赶走白眼狼没心里负担。
“出门就出门,谁稀罕当你家儿!”
双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养母说这重话,登时就一蹦多高,瞪着两只牛眼,气冲冲地踢了床板一脚,就冲出了屋。
“双贵哥!你去哪儿?”
双贵出了院,路也不看,直接就跳到了家门前的坡下,村里的少年打小就走山路,时间长了都练出了一套,一般人走一个小时的路,他们能缩短成半小时,就是靠的这个爬高跳低来节省时间。
双贵跳到了坡下,听见背后绵花在喊他,他大声嚷了一句,“喊我作甚,我以后不在你们家了!”
双贵忍住了没往回头看,赌着气大步往前跑……一跑跑到大路上,往西边就是西王庄。
他这回才住了脚,往回瞄了眼,他家院已经看不着了。
并没有人来追他。
天已经黑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凉。
双贵只穿着一个背心小褂,这会儿就有点后悔,出来的时候应该穿着汗衫来。
不过转念一想,不穿就不穿,反正那件也是半旧的。
等去了三姨家,让三姨找件三姨父的汗衫就行了。
他还穿着新衣裳跟三姨父的小兄弟换过衣裳哩,新衣裳换他的衫丁衣裳,还不是想为三姨家好?反正他家里又不缺布,再做就有了……
不过他换了旧衣裳以后只有头一年,养母李梅又给他做了一件,后头他再换,李梅就当没看见了……他就没再换过。
三姨说我长得跟我亲娘一个模里刻出来的,她一看哩就想抹眼泪,三姨说在这边就是我跟她还有表弟最亲,骨血里头连着哩……他去帮着三姨家做活,三姨千恩万谢,把他夸成一朵花,要赶紧张罗饭食,虽说是槐花榆钱掺了糠,他吃不下还是回了谷堆村吃,可那也是三姨的一块心意啊,她家日子不好过,收了几颗粮食还都被她那婆婆把着,要不然,就是割下一块肉来招待俺孩三姨也愿意啊……
双贵一路上就想着他三姨的好,他养母的坏,越想越觉得他没错,他就要去给三姨家当儿,将来发达了孝顺三姨……不知不觉就到了西王庄村。
月明照着进村的路,双贵来到了三蛾家门口,敲了两下院门,大叫着三姨,“三姨!三姨!”
“呓!双贵咋是恁哩!”
开开门,瞧见是双贵,董三蛾吓了一跳。
“三姨!”
双贵瞧见亲姨跟瞧见亲娘一样,红着眼就拽住了他姨的手。
“我不回谷堆村了,不给李梅当儿,就跟着俺姨哩!”
“咋了,这是咋了?”
三蛾一听要跟着俺姨这几个字,眼皮就跳了跳,拉过外甥细看,“那二梅忒不是东西,打恁啦?骂恁啦?就为了几条鱼!不是亲的就不当人待哩!看俄明儿不去谷堆村寻她的事!”
三蛾跟双贵在院里说话,越说越激动,那满口的河东腔骂人话就一串串出来了,忽然东头小屋里飞出一串压倒性的河西话,“心烦!黑来不睡,叨叨叨甚呢!是进了狼了!”
三蛾目光闪了闪,压低了声,把双贵拉到院外。
“小栓他奶奶夜里耳朵尖哩,小栓说句话都要骂……孩啊,先回谷堆村吧,不要怕,她不敢动你,寡妇没儿,没路没门……她还求着咱哩!她要是骂你,你先不吭气,明儿我拉上你姨夫去给你做主!”
给李二梅和双贵做调解这事,她最喜欢了,早两年没跟李二梅闹翻的时候,去她家还当个客待,还能吃一碗鸡蛋捞面哩!
双贵身子不动,“三姨,俺不走哩,回去要笑俺哩!俺就在你家里住着……”
三蛾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是要挑唆双贵跟二梅不亲,跟自己亲,可没想真的把双贵给招到自己家啊!
她婆婆能吃了她!
她男人,想起上回她男人看见她跟村里一个流气小伙说了几句话,就摔了她几巴掌,三蛾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儿。
“不,不是,你,双贵,不是姨要赶恁哩,姨这屋里,没有睡得地了呀。”
一间堂屋是她和男人带着两个孩儿,一间小屋是婆带着小叔,她敢把双贵带到哪间屋?
“三姨!”
双贵红着眼,委屈地叫了一嗓,说好的亲姨跟亲娘一样,他跟亲孩儿一样呢!
三蛾脑筋转得快,心想看双贵这个样,要是硬赶走了,说不定就再也跟咱不亲了,那还咋沾光哩!
她灵机一动,拉着双贵就去了她家院后的柴火房。
“双贵,这半夜赶不上收拾,你先凑合一次啊……”
柴火房是一间半塌的屋子,顶棚横七竖八地搭着几根木头,四面透风,中间堆着一堆麦桔,双贵躺在上头,望着天上的月明,心里的愤怒越升越高。
油灯昏黄,堂屋里有些桐油烧起的气味。
李茹坐在枣木八仙桌右边,看着坐在左边的中年汉子。
这汉子不胖不瘦,眉眼跟李梅有点像,能看出来是一家子出来的,他的皮肤跟村里其他同年纪的男人比起来,没那么黝黑粗糙,这就显得年轻了些,实际上他比李梅小一岁多,今年三十四岁,是李梅的弟弟,名叫李栓柱。
这会儿李栓柱一根胳膊搭在八仙桌边,另一只手在桌上摆弄着三枚铜钱,皱着眉头瞧着铜钱,嘴唇翕动,另一只闲着的手也在飞快地掐掐算算……这一套神秘的动作把坐在墙角围观的两个小闺女都给镇住了,悄悄地互相看看,都不敢说话。
“二姐呀,你要是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
天才黑,李栓柱跟老婆一家才要闩了院门,准备去睡,就听见小兰的大嗓门在院门个喊小舅舅。李栓柱就披了衣裳,点了盏马灯往李梅家来了。
见了李梅,才知道二姐是动了心思,要把双贵撵走。
双贵那混小子,记仇不记恩,对他再好那也养不熟,李栓柱是不待见这个便宜外甥的。
可要真把双贵撵走,李栓柱就又有些犹豫了。
寡妇人家里仨女的,没个汉们是不算话呀,再去要一个?这荒年倒不缺孩儿,可哪有余粮?
李栓柱就从他裤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布袋,抖落出三枚制钱,算起了卦。
东山房李梅的娘家,原来是有点来头的,据说早年的老辈里还出过秀才,不过后来没落了这才定居到这两省交界的大山沟里,不过倒底跟旁人家不一样,家里识字的人多,也有几本老祖上留下来的东西。
李梅家里兄弟姊妹三个,都识几个字,尤其是老三李栓柱,打小的时候就念书认字,等到十来岁时在家里楼上搜翻,不知怎地翻出一本状元易经来,老旧泛黄,幸好字还清楚,李栓柱就当成宝贝样天天捧着琢磨,这么好几年下来,倒让他会了点门道,
“这是个蒙卦。”
李栓柱见他二姐疑惑,就解释开了。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这意思就是说,这孩儿不行了……歪到根了,早些撇开,才是好事。”
李茹听着就点了点头。
“嗯,我也想通了,这会是我还能动呢,要是就由着双贵败害家业,且不说一家子人能不能活,就算能活,等双贵翅膀硬了,我老了,那还不是他想做啥做啥?”
都说养儿防老,可有儿子的老人过得往往不如有女儿的,更不用说,这双贵还是个不记恩的,李茹可是记得,后来她太姥姥李梅是跟着曾姥姥小兰一家人生活的,活到了九十岁高寿,眼不聋耳不花,无疾而终,过世没受过什么罪,在村里同辈老人里头,都是少有的。
李栓柱把三枚制钱收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早知道,就……不该养这孩儿。”
说老实话,那会儿双贵抱来的时候,他就算了一卦,这孩儿是个穷命,跟二姐也有妨克,不过他二姐的命,他偷偷算过,差是不差,那是真命硬啊!一般人是克不了他二姐。
李梅命硬这事,他怕说了对他二姐不好,所以就憋在肚里,谁也没敢说,连对他媳妇也没漏口风。
抱养双贵那会儿,他本是打算跟李梅说来着,劝她再等等,看看还有没有别家的孩儿。结果被他媳妇拦了,他媳妇秀苗说,“你快算了吧,你那两下子歪门邪道的,没个准头,还不够败兴的!五岁的孩儿养起来省事,抱回个吃奶娃多费气!孩儿早些长大,也能早些顶起门市!”
原来李栓柱就好给人算个命,打个卦,有的时候准,有的时候就闹笑话,特别是有一回去他丈人家,正赶上过年吃酒,几个连襟和小舅子起哄,指着屋里几个孕妇,让他算男女。
他喝得头晕眼花,脑子一热就都算了。
结果等孩儿们生下来,他说得没一个对!连他家的小子都给算差了,他本断的是个女孩儿!
这事闹得他丈人家都拿他这算命当笑话,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全不对!
李栓柱自己回想起来,觉得是因为他当时喝醉了的过,那时候眼也花,头也晕,哪还能记得解卦?算了,跟他们也说不清,不算就不算,还省了自己的事哩!
李茹倒是不知道李栓柱这内心活动,她瞧着这位老舅爷爷刚才算卦的架势还挺像模像样的。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以后碰着合适的,再抱一个回来。”
她其实也就是个缓兵之计,至于抱不抱,还是两说,她可记得一百年后,这单身的女人还有被逼婚的压力呢,这一百年前,缺少媳妇的山沟里,三十五岁的寡妇,也还是会有人惦记的。
李栓柱点点头,摸摸他的短胡子,“可不是只能这样了。”
想想二姐又得从头受累,他都替她愁得慌。
李茹今天叫这个三弟过来,就是想把这件事给兄弟们先通通气,李梅的大哥李锁柱比李梅他们要大七八岁,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又当了爷爷,她就不想先去打扰李锁柱。
等跟李栓柱把前后事一说,见着李栓柱亮出了老本行,李茹方才不错眼的瞧着,心里就有了个主意。
“栓柱,你先不要收制钱,算算咱这儿啥时候下雨吧?”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栓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抬眼往屋里一扫,见两个小闺女眼睛瞪得老大,可不是正竖起耳朵在听呢。
“小兰,绵花,你们俩去炕上睡吧!”
李茹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把两个小闺女往远处赶。
绵花也就算了,小兰可是个小喇叭,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见得快嘴霞太多了,那个快嘴的劲头,都能给快嘴霞当徒弟了。
绵花答应了就往炕根儿走。
小兰却是不依,“娘,我不困,一会儿还要送我小舅走呢!”
“走的时候再叫你,你不困就去里屋搓麻线去。”
“里屋黑,看不着线!”
“再点盏灯!”
听了能再点灯,小兰立马高兴了,拉着绵花就去点灯。点灯费油,有的穷人家,黑来哪舍得点灯?可挑灯花,剪灯芯,孩儿们最喜欢玩了。
打发走了闺女们,李茹接着问,“栓柱?”
“二姐,不瞒你说呀,我前两天算过……是大凶啊!”
自从在丈人家得了全不对的外号之后,李栓柱就很少在媳妇面前说过他算卦的结果。连媳妇都不说,更不用说旁人了。
这心事憋在肚里头好一向了,总算有个能说心里话的地方。
李茹心里一跳,“啥?大凶?怎么跟我做的梦一样?”
“梦?甚梦?”
李栓柱赶紧追问。
“栓柱,咱自己兄弟说两句私房话,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往外说啊。我这梦太不好!”
李茹蹙起眉,编着并不存在的那个梦。
“我梦见,咱村这大旱,不只是两年,是三年!”
“我还梦见,再过一月,就有蝗虫,是从河东那边飞过来的蝗虫,黑压压的把天都遮了,把咱村的庄稼都吃得光光的……”
李栓柱听着脸色就一白。
大旱之年闹蝗虫,他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起过,但他还没见过,这蝗虫可跟大旱不一样,天再旱,还能慢慢想办法,这蝗虫可是不等人,去到哪儿,哪就寸草不生,这人一下子就没了吃食……
“二姐这梦!”
李茹抬起手压了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这蝗虫才走完,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伙土匪!就在咱们这一带杀人抢粮食……”
李栓柱腾地就离了椅。
“这还让咱老百姓活不活了!”
他偷偷算了好几次,都是大凶啊!不敢跟人说,就是总觉得心里提着放不下来,今儿听了二姐这么一说,忽然就跟眼前见着了那吓人的场面一般,明知道只是梦里的,也让他心里扑腾乱跳,手心里都出了冷汗。
“栓柱你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去年天旱,没收上几颗粮食,今年看着怕是连几颗都没有,收了麦我就没种玉米,就种了几亩地豆。浇不上水,还不知道能成多少,亏还有点前年的粮食,我算了算,要是掺上野菜,估计还能够俺们娘仨吃半年,可再多的粮食,也怕人抢啊!”
李茹压低了声儿,“我打算把粮分成三份,楼上一份,往地里埋一份,剩下一份藏到南岭。”
李栓柱仔仔细细地听着,下巴不由自主地跟着点着。
这计划多么周祥!
全村的女人里头,他就服他二姐!
李梅家院后开了一垄菜地,里头种着几样菜,天旱没雨水,只能靠人工浇,李梅家用过的洗脸洗水洗菜的废水都留着用来浇菜,因此几样瓜豆都顽强的活着,还结出了果实。
李茹提着破桶子,用一把裂了口的旧木勺舀着脏水,跟分粥一样,小心地沿着瓜菜的根浇进去,浇之前,还拿一根棍子在黄泥土上插出个洞来方便渗水,这种浇水效果,就是人工滴灌了,尽量的减少蒸发。
李栓柱也在一边帮忙,他昨儿听了李梅的计划就连连点头,想着自家也跟着谋划起来,回去给他媳妇一说,反被他媳妇秀苗笑话了一通,“你二姐是被双贵气糊涂了,怕双贵把她家的粮食鬼捣到三蛾家,才想了法儿要藏粮食,咱家都是亲儿,你怕甚哩?藏到地里也就算了,藏到南岭?南岭那深山老林,豺狼虎豹都有,来回得一天,藏到那儿就不怕那野物连人带粮食都吃喽?”
李检柱这个人外表憨厚心里精,他媳妇说不通,他就不跟她多说了,自己偷偷从楼上拿了小半袋粮食藏在水桶里,天不很亮就去担水,实际上拐了个弯去了二姐家,把半袋粮食交给李茹,这才去后山担了泉水,给自家送了一趟,又给李茹送了一趟,送完水就帮着李茹在菜地浇菜,顺便商议藏粮大计。
他看着李茹浇完了水还用枯叶子把湿的地方给盖上,连连点头,“诶,怪不道二姐的菜种的都比旁人强,光浇水就费大工夫哩!”
李茹看了看藤蔓上结的那几个巴掌大小的南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吃……”
她当时听老人讲故事,也就知道个大概,是收了麦,种下玉米,玉米苗长到膝盖那会儿,如今天旱,就算是特别勤快的人家也全靠担水浇地,那苗就长得稀,但有浇得好的也长到了膝盖了,也就是说,那蝗灾,也就离得不远了,这些瓜再长大点就得赶紧摘下来,哪怕晒成菜干,也比白喂了蝗虫强。
从这句话,李栓柱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蝗虫,这东西又讨厌,又可怕,他昨儿回去做梦就梦见被一大群黑压压的虫围了满身,啃血喝肉的吓死他了。
正巧一只小蚂蚱从菜叶上跳到了地上,李栓柱一脚就踩了上去,“让你祸害人!”
这倒是提醒了李茹,李茹随手逮了一只圆头蚂蚱,指点给李栓柱看,“其实这东西虽是祸害人,但也能当粮食吃!”
李栓柱惊得咋舌,“这能吃!”
李茹把那只蚂蚱去了翅膀和腿,指着中间的部分,“南方有些地方还把这东西炸了吃呢!这东西的好处跟鸡蛋差不多,虽说咱村人就没吃过这东西,那真到了没粮的时候,不是还有人吃树皮和黄土呢?吃这个好歹还能顶饿。”
李栓柱摸摸下巴,表情明显不大信,“这虫子的好处能和鸡蛋一样?那人以后走亲戚不拿鸡蛋,拿蝗虫了?”
吃蝗虫这种事,其实在古代蝗灾的时候就有,也不新鲜,不过谷堆村是在大山沟里,本来就封闭偏僻,村民大体上憨厚守旧,不要说吃蝗虫这种事儿了,就连在现代很常见的蔬菜,比如说番茄芹菜洋葱,在村里都没有种的,就是河里捞的鱼,因为不懂做法,做出来味道感人,村民们都兴趣不大。
“是吃进肚里和鸡蛋一样……栓柱,不用偷偷摸摸从家里拿粮食了,秀苗发现了可是麻烦事,咱往南岭上藏少点粮食,其它就用蝗虫和干菜,不到饿肚那一步,咱就不用吃蝗虫,真到了那一步,能混饱肚皮活着比甚都强。”
李栓柱瞄着那只仍在挣扎求生的蚂蚱,嘴角抽了抽,终是点了点头,“二姐这话说得在理!那咱甚时候去南岭?到时候我带上小占。”
李茹把手里的蚂蚱扔掉,就准备往回走。
“等把双贵安排妥了,就去。”
以李茹对三蛾的了解,哄着双贵弄点好处行,真要收留双贵,那是万万不能的。
也是双贵人太蠢,连下家都没寻好,就想着先嫌弃上家,可这个蠢人,就算他现在说回心转意了,李茹也不敢就相信他啊!一个弄不好,就家破人亡了。
姐弟两人说着话,才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坡下响起了大嗓门的河东腔。
“李二梅,你这是干啥咧!好好的孩儿,你大半夜就撵出了门!啊!还说你待得好!这要是亲孩儿,能舍得让他在外头过一夜?”
李茹一看,坡底有个妇女,一撅一撅地走着挺好快,看着三十出头,穿一身补丁黑褂,还有点发福,虽然没见过三蛾,但特征早就被快嘴霞给普及了十好几遍,腰像水桶,屁股像磨盘,高颧骨尖尖嘴大板牙……李茹简直要给快嘴霞的外貌速写打个九十分。
三蛾见李茹看过来,扬起了下巴,神气活现地两手叉腰,“李二梅,你那会是怎么答应得俺姐?如今俺姐没咧,俺就是双贵的亲姨,不能由着你这么歪待俺孩儿!十四岁的大小伙儿,利撒得很!到谁家不抢着要?”
李茹本来懒得搭理她,听见这么一句就笑了,也扬起嗓门怼了回去。
“抢着要你领走吧!俺家庙小!供不起金佛!”
说完就拉着栓柱进院去,院门啪地一摔,半点也没有要迎客进门的意思。
三蛾顿时傻了眼。
院里两个闺女并没闲着,都在紧张地干活。
这几天,两人都按照李茹的要求,在山上采了不少野菜回来。
谷堆村四面都是山,就算是大旱之年,野菜还是能找到一些的,特别是山韭菜,它就长在灌木丛的空隙里,日头哂不着,蒸发也少,倒是好寻。
不过村里人都认为进了六月的韭菜就没法吃,因此除了那家里实在是没菜的,这会儿也不会有人去摘,倒是给姐妹俩省了事,光去担水的路上就能顺带着弄几大把回来。
这会儿两人正把野菜给收拾干净,用水洗过,再切成指头长的段。
这一步做完,李茹会把野菜段用开水过上一遍,再捞出来哂成菜干。
前两天已是做了一些,等攒够一批,她就准备去南岭一趟,把这些东西藏在那儿,当作万不得已的依仗。
“磨盘盘又来啦!”
小兰冲着门外做鬼脸,绵花抿着嘴笑,这磨盘盘的外号,还是红霞姨取的,村里的小孩儿们都在背地里这么叫。
栓柱看了小兰一眼,“呔,小孩儿不要瞎叫,没礼貌!”
说完背着手对李茹说,“二姐,咱看看三蛾来是想说甚吧,要是她愿意领回西王庄,就由她,要是她不愿意领,咱干脆就把双贵给招出去。”
这办法也是才想出来的,三蛾那一家都是奸货,只知往里捞,哪见往外倒?
他们家肯定不能要双贵的,而眼瞧着大灾说话就要来,二姐家也不能留着这有外心的孩儿,可两头不靠,那让他去哪儿?到时候处理不好,要惹人闲话,干脆,眼不见心净,给他寻条路,远远地打发了算。
李茹心里一动,可稍想了想就摇头,“不行,不能祸害旁人。”
她可是知道后来的故事的,真给双贵寻了人家,那不是害人嘛!也就是去了三蛾家,李茹才毫无心理负担了。
栓柱愣了愣,正要接着说,三蛾就气冲冲地推开门进来了。
她本来是要带着双贵和男人一起来的,谁知道双贵脸皮薄,死也不肯来,她男人大概是在外头听谁说了难听话,也黑着脸不来,今早上吃饭,她给双贵舀了碗稀汤,拿了一个野菜团,她小叔还好,跟双贵年纪差不多,在一起耍过,她婆婆的脸可就黑得比锅底还黑,拉得跟驴脸那么长。
“二梅,哟,栓柱也在哩?你们说个痛快话,倒底是想干甚!俺双贵不就是给俺送了回粮食做了两天生活?都照你家这样霸道,亲戚都不用认了?”
三蛾说着话,就看到两个闺女在那儿洗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堆得跟小山一样。
她心里就是一愣,忍不住有点得意。
噫,都说二梅家日子过得好,那怎么还弄这么多野菜?还有臭死狗的六月韭?
这东西连俺家都不吃咧!
“你这话说得对,早知道双贵有你这样的三姨,我就不该抱回来养。本来他没来的时候,俺家的日子多红火,不缺吃不缺喝,自打他来了,就一天不如一天,双贵还把自家的东西往外倒!吃里扒外,俺家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李茹也飙起了大嗓门,这一嗓下去,吸引了好几个村人跑过来看热闹,有的劝和,有的附和,还有的就是光看不说话,李家小院当真是热闹起来。
村上人也瞧见院里的野菜,心里的想法跟三蛾差不多。
都想着李二梅有娘家帮衬,不敢说多好,吃食该不缺,哪知道就过成了这样?这么多野菜,是要当主粮吃啊?
日头渐高,眼瞅着快到了吃晌午饭,三蛾抱着一个布包袱,脚步沉重地往西王庄走。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啥李二梅就突然那么硬气了!
她二梅难道不知道,她一个寡妇,没了儿子,将来谁给她养老送终?
当着全谷堆村人的面儿,说出跟双贵断亲的话,双贵再也不是她王李氏的儿,还让老村长做了见证,又把双贵的衣裳东西收拾了一包,给了自己,说是好歹一场,这些东西让捎给双贵。
包袱里头倒都是好东西,衣裳都是囫囵好的,要在过去,三蛾肯定乐不得得了这一包,不管是给小叔穿卖个好,还是改小了给她俩孩儿穿,都是白来的便宜,可今儿,今儿,得了这包,是要把双贵也接下来的啊!
在李梅院里看热闹的村人都各自散去,有人说李梅就该这么办,本来就是荒年,自己亲孩儿都养不活了,还要养活个吃里扒外的。
也有人说李梅这是亏本了,白白精心养了九年,双贵的个头可比村里其他同岁小子要高哩!
还有人,也就是快嘴霞,则跟她邻居老婆子议论起来,二梅撵了双贵,敢是起了心,要再嫁哩!
山沟里的小山村,也没什么玩耍的去处,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空着的一块地方,就相当于谷堆村的娱乐广场,以往年成过得去的时候,村里不分老小,不管是吃晌午还是后晌饭,都端着饭碗,在大槐树下要么蹲要么坐,就着说笑声,下饭都香。
如今天旱,家家日子难过,好几家都已经顿顿糠菜,还不敢尽饱吃,端出来更怕人笑话,这在大槐树底的人就少了。
不过再少也有那么十来个闲人,再加上几个爱热闹的老人和孩儿,大槐树底到了饭时也还是能听着远近十几个村的大事小情。
李梅家跟双贵断亲这事儿,在大槐树底也被议论了好几天了。
不管村上人说得热闹,猜东测西,李茹的日子照过,不管是大人,还是俩闺女,都是担水浇地,摘野菜洗洗哂哂,倒跟真是日子过不下去,马上就要去逃荒一样。
快嘴霞自打双贵去了西王庄,就往李茹家去得更勤,有时候正好赶上饭时,还要专门去李茹家灶间看看这娘仨吃得甚,是不是真的快断粮了。
每次打从李茹家出来,就直奔大槐树底,散布下李茹家的最新动向。
“哎,怪可惜呢,二梅是跟上双贵生气,气糊涂了呀,这会儿天天在屋里弄野菜,我才去她家回来,那堂屋里,满满两麻袋的干菜!”
“你说咱村是缺水吧,可后山那股泉水还没干呢,粮食是收不上了,可谁家没有颗菜?要吃菜现去摘就行,还用得着哂成干菜,这离冷天还有好一向呢!”
快嘴霞格格发笑,比着手划着脚,看槐树底的男女老少都正正地听着她说话,激动得嗓门更高了,“二梅还劝我哩,让我也去弄,我说我可不!俺家还没到那一步哩!”
谷堆村在两省交界的大山沟,偏僻封闭,可也有偏僻的好,大灾大害就少,就是官府豪强,也都看不上这藏在深山的小村,太穷太远,连一百户人家都不到,都是山地,连个地主都没有,勉强有几户算得上是宽裕的,也跟外头那大村里的中等人家不能比。
不过穷归穷,倒是也有好处,吃的不缺!
靠山吃山,山货野物,怎么都能活人,所以谷堆村人一向都有莫名自信,很有点看不上外头,特别是河东人,不是这灾就是那灾,年年见他们来逃荒,看见甚也稀罕那可怜模样,谷堆村和附近几个村就流传着关于河东人的好多笑话,连三岁的孩儿都知道。
他们是相信,咱这山这土,那就是老祖宗打从两百年前从梧桐县迁来那会儿,千挑万选出来的一块风水宝地,虽出不了大富大贵,可保个平平安安,传宗接代,那是不用愁哒!
快嘴霞这个年纪还没经过大旱灾,再加上她家里也有些余粮,她家男人和俩儿子都知道做活,光靠人力担水,也浇出了几亩地,她家今年收的麦少是少,可比起李梅家来,那还是多好多的,所以她这会看李茹,那就跟看河东人一样。
槐树底下的村民都哈哈笑起来。
有那没心没肺的笑过就完,有那心眼多的就在心里嘀咕,要不咱也去弄点?万一天一直旱,到了秋也不下雨呢?
快嘴霞尽情地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抱着空碗往她家走,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一个黑小子贼眉鼠眼地从村西头坡下往土窑那头快步走,她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小椿!
再看他来的方向,又是从李梅家过来的,快嘴霞就叫一声。
“小椿!你鬼鬼火火地做啥来?那怀里揣的是甚!”
小椿眉眼随他爹张桐材,皮肤随了他娘,黑不溜秋,一张嘴露一口白牙,见快嘴霞往过走,赶紧窜开了。
“没甚!”
“没甚?我怎么看见有个鼓鼓的?不是你在你二梅婶家悄悄拿的吧?”
小椿就拿眼瞪她,“是我拿鱼和小兰他们家换的吃的!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可宽!”
说罢就一溜烟往土窑根儿跑了。
快嘴霞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这小黑孩儿!”
哼,李梅家都拿野菜当主食了,晌午饭就熬一锅稀得照影儿的米汤,小椿家也是穷得叮当响,这样两家,能换个甚好东西?臭鱼换臭韭?
小椿一口气跑到自家窑前,小椿家是村里的穷人,修不起石屋只能打一口破窑洞住着,两口子精打细算了好几年就准备起个石屋,这荒年一来,计划就泡了汤,别说起屋,就连一天三顿饭都不够了。
本来他家就没几亩地,种麦赔了种子,后头就没敢再都种玉米,只少少的种了三分地,其它的都种下了地豆,桐材他娘和桐材仙芹三个大人,那是下着死力气往地里浇水,小椿这个半大小子派不上大用场,索性就放羊吃草,随他去了。所以这黑小子成天跟着村里大些的少年们上山下河的自由得很,就是肚里没饱货,要是能吃饱那就更好了……
小椿今儿摸了两条鱼,还有一串螃蟹带回了家,虽说气味重,但他可以收拾出来放在灶边煨着也能塞塞牙缝儿,不过半路上碰到了小兰和绵花,小椿就随手送了两个闺女一条鱼和几只螃蟹……他们村离河有些远,上山下山来回要一个时辰,小子们还能去耍,闺女们那是禁止去河坡的。
没想到被小兰她娘看见了,就把小椿叫到家里,偷偷拿了两个窝头给他。
窝头啊!玉米面里头只少少的掺了点野菜,光闻着就香得不行!
他一高兴,就把今儿的收获,全送给二梅婶了!
二梅婶真是个大好人!
“小椿,怎么才回?”
小椿他奶一边数落着,一边颠着小脚去给他盛饭,他奶为人精明厉害,跟小椿他娘婆媳总是不对付,不过对小椿那是当成宝贝蛋一样。
不用看小椿就知道家里做了些啥,稀菜汤配糠菜团子呗!
“奶奶,光给我舀汤就行,我今天有好吃的!”
说着小椿就露出两个窝头来,洋洋得意地笑了两声,又想了想,把窝头分成四份,自己拿了半个,笑得露出一嘴白牙,仿佛跟得了宝贝一般。
小椿他奶惊讶地拿起一块窝头看了又看,“小椿,这是哪来的?”
忽然脸色就变了,“不是你偷拿的吧?”
她家穷是穷,可名声不歪,再没的吃也不能做那让人戳脊背的事儿!
小椿赶紧说,“是小兰她娘给的,我今儿下河逮了鱼,我把鱼给了小兰她家,她娘就给我的,我可没要!”
他奶一听,乐得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呀,还有这好事呢!”
又腥又有刺的河鱼,换成正经粮食做的窝头,这样的好事要是天天有,那她就让小椿他爹不去给张大材家帮忙浇地,去逮鱼就行了。
不过想也知道那是做梦哩,估计是二梅看小椿懂事,她家又没了男孩儿,这才一时好心给的。他奶乐滋滋地颠着小脚,去寻了两个碗把余下三块都扣在里头。
“奶奶,一人一块,都分吃了呗!”
“俺孩挣的,留着俺孩明儿吃!”
他奶端着就准备往窗台上放,正好张桐材和仙芹俩人从外头进来。
“奶奶,不用留,明儿就不香了,给俺达俺娘尝尝吧。”
小椿还记得前年他家还能吃得起纯玉米面的窝头来着,从去年起就不行了,他奶有时候去帮他堂伯张大材家做活,能换点好吃的,就都藏着给他,他一醒,就能发现在枕头边上要么放着一个煮鸡蛋,要么是一小块玉米饼,他去年的时候就傻乎乎的都自己吃了,今年就忽然明白了事理,知道让全家人都吃上。
他奶不大情愿地放下碗,拿出一小块来,又分成了三份。
给儿子的大点,给媳妇的小点,不过这会儿仙芹习惯了也没太在意,一口下去尝了尝味道,知道了经过,也不住地夸小椿。
“俄小椿就是懂事,招人喜欢!”
铜材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头,“小椿以后多去你二梅婶婶家帮忙干活吧,还能混上顿好的。”
他家就这条件了,他一个大汉们,天天干重活也混不上饱肚,要不是还能给堂哥张大材家干活换粮,他这一家人怕是过不得这年根。
他奶摸了摸小椿的头,“那哪能老去,让外人看见,还当咱是想贴上去当上门女婿呢!”
仙芹跟铜材对视一眼,都想到了点什么。
仙芹说,“这两天俺碰见二梅,她还叫我去她家坐哩!”
这些天村里人的议论他们家也都知道,不过他家穷,忙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哪有空去琢磨闲话,不过这会儿想起来,二梅那么硬气地撵了双贵,难道真是打着招个女婿的主意?
“哎,小椿你可记好了,咱家就一根独苗,你可不能招出去!”铜材立马表示意见。
“要是娶回来俺看行,小兰和绵花都不错。”
仙芹心里活动开了,二梅这几天对自己突然热情了,难道是想做个亲家?
“哎呀!你们说甚哩!”
小椿的小黑脸顿时臊了起来,一跺脚,端着喝剩的半碗汤就跑了出去……
李茹如果知道中午给小椿两个窝头居然还引来了这好一番的猜测,那定然是哭笑不得。
为啥哩!
因为小椿也是她家的老祖宗之一啊!
小兰是李茹外婆的亲娘,小椿是李茹外公的亲爹。
李茹外公家的故事其实也不少,只不过女人比男人心细,而且更喜欢给孙辈们说那些过去的事儿,所以李茹知道的这些,包括外公家祖上的故事,其实都是李茹外婆讲给她听的。
所以李茹对小椿家的突然示好,并不是打着结亲的主意,而是本能地想对自家老祖宗们表示一下尊敬和善意而已。
真要是让小兰跟小椿结亲,那可就乱了套,形成了悖论,李茹自己也要完。
李茹打小就跟外公外婆亲近,所以看到眉眼跟外公相像的小椿,就特别亲近,忍不住地想对他好点。只不过好端端地就突然对人家那么好,也很怪异,这才收敛了一二的。
李茹把小椿给的河鱼收拾干净,用了一点点菜油煎了微焦,添了水炖上,晚饭就吃的鱼汤泡饼,还特意让小兰和绵花给大哥二弟家一家送了一条鱼去。
李茹的厨艺在现代只能算是一般,不过李茹因为喜欢户外,免不了要自己做饭什么的,倒是学了几样快手菜,这炖野鱼也算是其中一样,虽然在现代不值一提,但到了没有吃鱼习惯的谷堆村,还是大不一般的。
一条鱼被娘仨吃得连汤都不剩。
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小兰摸着还有点鼓鼓的小肚子,笑嘻嘻地,“我觉得比过年吃的还好。”
鲜甜鲜甜的鱼肉,一点腥气都没有,可比窝头还好吃哩,幸好小椿不知道,嘻嘻!
绵花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双贵要是尝过鱼的味道,肯定得后悔离开家。
她也是从河东来的,她觉得这个家就很好啊,养母脾气好,做事也精细,她只要听养母的,就什么都不用愁,当年跟她一道过来的小姐妹,也有在人家家里当童养媳的,那日子过的,她听着就害怕。
李茹睡在另一头的床上,听见两个小丫头叽叽咕咕。
“快睡!明儿还要一大早起,去南岭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肚里居然有了荤食,这一宿睡得格外香甜,李茹都没听到邻居家打鸣鸡的叫声,还是李栓柱过来把她一家人给叫醒的。
天才蒙蒙亮,早饭是昨儿就预备下的。
李茹赶紧生火热粥。
这粥也是杂粮粥,煮得挺稠,几人一人喝得肚子热乎乎的,这才背着东西上了路。
这次去南岭,李茹也跟大哥锁柱说过。
李锁柱年纪比李梅和栓柱都大好几岁,他两个儿都成了亲,孙子孙女都有了两个,一大家子人,再加上家底也比较厚,就不大能听得进李茹的意见,觉得李茹是在瞎胡闹。
李茹说不动他,只好放弃了。
其实就是栓柱家,栓柱媳妇也不同意去什么南岭,不过李栓柱坚持,这才能带着大儿子小占一起出来。
这段时间,李茹准备了两袋干菜,三小袋粮食,干菜轻,加起来也就是十来斤,粮食加起来也有十来斤,这些东西虽然不多,可关键时候它能救命。
李栓柱准备的也差不多,要不是媳妇反对,他还能再多带些粮食。
一行人趁着天还没大亮,就出了村,翻过村南的小山,一路向南去。
从谷堆村去南岭,中间翻山越岭,能把人累个半死。
本来谷堆村离着城镇就遍远,南岭那地方,就是远上加远。按照发展程度来说,沁城是封建社会晚期,谷堆村是封建社会早期,南岭呢,就能算得上原始社会了。
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崎岖山道,什么一线天,百丈崖都路过了不少。
接连走了一个多小时,李茹的腿都有些酸软,再回头看小兰和绵花,倒是没有喊累,兴致勃勃地跟在小占身边,三个小的说说笑笑,看到什么稀罕的地方,还要指点着叫大人来瞧。
果然这个年代的孩子们,就是比现代的小公举们吃苦耐劳啊!
李茹在大学里学的是旅游专业,这专业其实是她自己挑的,她就喜欢旅游户外。后来毕业工作了,她回了沁城附近的小镇工作,那小镇名叫护国镇,因为出过一个护国将军出了名,她毕业那会儿,正好护国将军府被保护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因为开发的晚,那里头的建筑啥的都还是原汁原味,古香古色的,一时间客似云来。
李茹就是这家旅游公司的导游之一,她的工作就是为来访的游客讲解护国将军府的各种历史和传说,倒不需要带团。但她休假的时候就闲不住了,不是跟着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来个三日骑行,就是来个森林徒步穿越……说起来,她的体力和耐力也是很好的,穿越回了一百年前,又做体力活锻练了这么久,但走这段去南岭的路,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而且这山连着山,满眼都是野树荒草,有时候路都被横生的荆棘给遮得啥都看不见,还得用手里的镰刀来开路,这个活就都是李栓柱来做,有时候侄子小占也顶上一会儿。
李茹就庆幸自己说服了李栓柱,不然她只知道太姥姥当年是在南岭藏了粮食,可她也没去过南岭,哪里能认识路?绵花和小兰就更不用说了。
李栓柱用镰刀挑起一条黑花蛇,手腕一甩,就将那呲牙咧嘴的蛇给甩到了沟下。
这已经是路上遇到的第七条,还是第八条了?
李茹悄悄地抚了下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从前她徒步过的那些山里,哪见过这么多的蛇?果然是原生态,自然环境好啊!
“二姐,前头就到了甜水泉,咱在那歇歇。”
“行!”
李茹点着头,心里偷着松了口气,她哪知道什么甜水泉,老祖宗留下的故事,一代传一代,不可能那么细,连个泉水的地名都有。
这会她已经觉得腿脚都开始发疼,能歇一会恢复体力真是太好了。
“二舅,二舅,甜水泉的水真是甜的?”
几个孩儿一听能歇歇,还能喝水吃干粮都是欢呼出声,馋嘴丫头小兰不住地追问。
“比咱村山后那股泉水甜,可惜就是离得太远了。”
不然要是有这么一股水,那还用愁吃水?
说着就指指前面的山头,“一拐过弯就是,就在半坡上有个不大的洞,洞里有股水。”
几个孩儿一听,都撒着欢儿的往前跑,连大人在后头叫都叫不住。
怕几个孩儿跑远了有什么事儿,李栓柱加快了脚步,李茹也赶紧跟上。
才一转过弯,李栓柱和李茹打眼往半坡上一望,登时都惊了。
那山洞里探出来的毛烘烘的东西,是狼!
“有狼!快回!回来!”
李茹想也不想就尖声高叫,音都破了。
几个正撒欢比谁快的孩儿眼看着就离洞口只有三十来步的距离,这会儿听着李茹的尖叫,硬生生地刹了脚,愣愣地往前头一看,正好跟那只狼头对上。
哇呀我的娘!
三个孩儿吱哇喊叫着就往回跑,小兰才跑了两步就一跤摔在半坡上,绵花和小占一人拉一只胳膊,生拖着把小兰往前跑,那头狼轻盈地跳出了山洞,就准备追。
“呯!”
一声巨响,在荒无人的深山野岭里,听着如同放雷,群山间隐隐回荡着响亮的炸声,那头狼吃了一惊,一甩尾巴,快如闪电地钻进了旁边的树林,树叶荒草沙沙做响,不一会儿就不见了狼影儿!
身边长长的铁管口还冒着呛人的黑烟,李茹哪顾得上呛不呛人,钦佩万分地望着李栓柱,“多亏有你!”
这位舅老爷爷简直是人才,不光会算卦,还会用土火铳!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只怕自己不但没有求生,反而会娘仨都得搭在深山老林里!
回去以后,她也得想办法弄一支土火铳。
她是只想过自己是做过野外徒步训练的,却没想过,她从前去的那些地方,凶猛野兽早就绝迹,而且她跟着的团队里,也有各种高科技的工具,怎么能跟眼下比?
被二姐和几个孩儿当成英雄一样瞧,李栓柱有点不好意思,憨憨地笑了,摸摸他的宝贝土火铳,“这东西也是唬野物的,我准头不行!”
这一场算是有惊无险,孩儿们毕竟年纪小,不虑事,不会像大人想得那么多,打跑了吃人的狼就高兴的很,小兰先头摔了一跌也不在乎,等大家伙在洞口找了个空地歇下,小兰还自告奋勇地要替二舅背火铳。
绵花也害羞地伸手摸了摸那长长的铁管,小占跟绵花同岁,看到女孩们这么羡慕,也觉得面上长光,拍拍小胸膛,“这有啥,我还跟俺达去打过野鸡哩!”
栓柱坐在大石头上啃着干粮,一边慢悠悠地拆儿子的台,“就去了一回,还没看见野鸡哩,他就叽哇乱叫,把野物都吓跑了,俺俩空手回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先头被狼惊了一跳的恐慌也都散去了。
栓柱指着周围的草和树,“南岭上看着是不缺水,看这树和草,都是绿油油的,咱以前在南岭上开的地,不知道还在不在。”
“开的地?”
李茹可不知道她在南岭还有地的事,听着就愣了。
“你忘了?那会你还没出嫁,南岭上你干娘还在,每年咱俩都跟着你干达上南岭去瞧你干娘,在南岭上住七八天才回。后头你干娘干达不在了,这会是他家侄子住在那屋里。你小时候说南岭上的地好,种的菜都比别处的甜,就非要也开一块地,咱俩就一人开了一疙瘩地,还种了好些南瓜地豆,这都好几年没上过南岭了,也不知道南岭还有没有人住了……”
李茹听得有点懵,栓柱说的这些,她都不知道啊。
她只知道太姥姥跟在南岭住的一户人家有点拐弯的远亲关系,可似乎听故事里说的,在最困难的时候,除了太姥姥,太姥姥的娘家人并没有往南岭避难,她还纳闷呢,难道跟太姥姥有亲戚,跟她娘家人没亲戚?那照这么说来,只是认的干亲啊。
她哼哼哈哈地支吾着,生怕说漏了话,幸好有小兰这个小快嘴,早就缠着三舅问长问短,把当年李梅认干亲的事给套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南岭上虽然是原始社会,却也是有山有水能开出田地的,当然也会有外界逃荒的人看上这块风水宝地。
李梅干娘干爹就是一对住在南岭深山的老两口,虽然山里有吃有喝过得不错,可也要从外界买些粗盐调料,针头线脑之类的,李梅干爹差不多每年出山一次好添置东西,有一回不凑巧就淋了大雨,病倒了,李梅家爹娘心善,就把人接到自己家来喂了两碗药,小李梅那会儿也就跟小兰这么大,热心肠地跑前跑后,跟着送水送饭啥的,李梅干爹好了以后,就认了李梅当干闺女,他们老两口也没儿没女的,对李梅待得可好,后头老两口的侄子投奔了来,给老两口养老送终,办丧事的时候李梅还去了南岭……不过那都是小兰三四岁时候的事啦。
原来如此!
李茹总算是缕清了,望一望那几乎被荆棘遮得不出来的羊肠山路,莫名的点想哭。
活个人可真不容易!
吃饱了干粮,喝足了甜水泉的水,一伙人又接着上路。
从谷堆村到甜水泉,就已经是走了多半的路了,余下的一座山,几人一鼓作气翻了过去。
李栓柱站在山头上,指着山谷里的一座小石屋,“到了,那就是老段家!从前二姐的干娘家!”
几个孩儿又准备撒欢开跑,李栓柱却是拦住了。
“二姐,咱先把粮藏起吧。”
自打老段家老两口过世,李梅就跟段家不怎么来往了,不过亲不亲,也是大老远来的,肯定要上门去坐坐,李茹在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亲戚关系的时候,还是准备了一包盐,一包糖,两块布料,准备当礼的。
“对,先把正经事办了再说。”
李茹点了点头,舅老爷真是明白人。
她抬眼打量着地形,琢磨着该藏到哪儿合适。就听栓柱说,“咱就去咱开的那疙瘩地看看吧?”
早年李梅跟栓柱两个人在这南岭上走亲戚的时候,小姐弟两个闹着玩,一人开过一小块荒地。这南岭是深山老林,除了老段一家就没别人了,缺啥也不缺地,荒地有的是,老两口还乐呵呵地哄着孩儿玩,帮着洒菜种子,小姐弟两个回了谷堆村以后,荒地上结出的瓜果,老段头还趁着出山换盐的时候给小姐弟俩送过一回。
一转眼都好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儿如今都成了孩儿他爹他娘。
小姐弟俩开的荒地上都长满了草木,最深的能有一人多高,若不是细看还有用石头垒起的垄,压根认不出来这还是块地。
虽然如今天旱,谷堆村的田地上种的庄稼都半死不活,有的看着点把火就能烧着喽,可这南岭上似乎要好得多,草木格外长得精神些,扒拉开草皮,摸摸地里的田土,似乎还有湿润气。
栓柱撒了手里的土,拍了拍手,“南岭也旱,可是比咱村强些,以前我记得有股泉水流过来,都不用浇地,这会儿可是瞧不见了,摸约是旱干了。”
李茹点点头,“你的记性倒好,我都忘了。”
这泉水流过的田地,那种起东西来多省事?也亏得这泉水干了,不然说不定段家人就把这两块荒地给种上了,李茹她们连埋东西都不好埋。
“娘,娘,快看,南瓜!”
三个孩儿到了荒地上就没闲着,这些小家伙个子小,动作又利索,栓柱和李茹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荒地上的荆棘树丛里进出几趟了,还抱着新发现。
被她们抱在怀里的倒真是南瓜,只是表皮疙疙瘩瘩,个头才比拳头大那么一点,看着就缺肥少光,想想应该是早些年种的菜,有没收的就烂在了地里,开春又长,这多少年下来,原本的瓜种,倒成了野生的了。
“倒真是一块好地!”
栓柱拿着一个拳头瓜感叹,这不用种就有收获,真是梦里才敢想一想的事儿!
可这地再好,这南岭也还是太偏远了,段家住的这个小山谷也就只能容得下一两户人家,其它地方,林木参天的看着就渗得慌,哪能住人?
“嗯,也是藏粮的好地方。”
李茹不知道从前的老祖宗是不是把粮食藏在这块地里了,不过她是记得外婆讲过,老祖宗精明得很,藏粮食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处,她上回跟栓柱说的那还是少了。
不过这种关系到全家的性命的事,只要一点,聪明人就心中透亮,自然会想出各种稳当的地点的。
姐弟两人有默契地分头藏粮,让三个小的在地头把风。
这个年代装粮食都用的是麻布袋,虽然李茹想了些办法,把麻布袋用艾草汁泡过,埋的时候尽量往深里埋,但肯定是避免不了有鼠吃虫啃的损耗,但再怎么耗费,也比被土匪抢得精光一点不留下要强。
李茹并没有把所有粮食都埋在一个坑里,而是发挥了点想像力,这样就算是有人知道这块地里埋了粮,不知道具体地方,也是难寻。
办完了头等大事,姐弟二人这才从荒地里的荆棘窝出来,又对着三个小的再三吩咐,“这可是咱家最后的保命粮,可不敢告诉旁人!”
“尤其是小兰,还有绵花,谁也不能提一个字!”
三个小的都答应得响,实际上如何,也只能看往后了。
不过李茹这两天已经抽空在自家房前房后边边角角都藏了东西,不管是稍微值钱点的器物,还是粮食都有,这些就没让小兰和绵花知道。
小兰是个小喇叭,绵花性格又太绵,在李茹看起来,都是担不起事的,不过等到这一*的灾荒过去,这俩闺女也该成长起来了。
埋好了粮,身上的负担减轻了大半,一伙人就往老段家去。
离得段家石屋还有几十步远,就听见里头汪汪的狗叫声,一只大黄狗冲到院门口,凶狠地对着大家叫唤。
“谁来了?”
屋里人的声音有点狐疑,一个中年男人几步就跑到了门口,猛地瞧见来了李茹李栓柱他们,还有点愣神,不过看到有女人和孩儿,倒是先松了口气。
“来富!是我,栓柱!这是俺二姐二梅!几年不见,还认得俺们不?”
“哎呀!栓柱,二梅!快,快进屋坐!”
这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把李茹他们让进屋坐下,看到这一伙不速之客还挺热情,张罗着让自家媳妇和闺女去弄饭。
段家媳妇正在灶房洗碗,带着闺女出来见客人,寒暄了几句又赶紧去灶房做饭。
李茹也趁机把自己带来的礼物送上,跟到灶间跟段家媳妇说话。
段来富和媳妇的年纪比李梅大个两三岁,当初从外头来投奔他叔叔的时候,跟李梅和李栓柱都是见过的,段来富一年也要出南岭一两次,不过他去的是另外一个方向,大概是河东地界的村子,倒是几乎没去过谷堆村。
李茹带的盐和糖,正好是段家人需要的,段家媳妇脸上的笑容就更热情了,一边跟李茹攀谈着,一边下手擀面,动作麻利得很,让来帮忙的李茹都插不进手去,只好坐在灶边帮着烧火。
“去年今年都天旱,地里收成不好,你们村咋样哩?”
“也是旱!这一路过来,倒是看着南岭上还好点。”
“唉,俺们也就是顾个嘴吧,再有多一点的想头都不行来。”
“腊花嫂,我和我兄弟,在村里的地都旱得不成了,这就想起在南岭上还开了块地,就想过来看看,能不能种点啥……”
段家媳妇手上动作稍停了停,就明白了。
她还说怎么好几年也不见来,怎么突然这个干亲就来了。
“哦!那坡上两疙瘩地吧?我听来富说起过,那地荒了几年,这会都长上大树啦!”
她倒是不担心这个干亲来跟段家抢地,这南岭上就他们一家,难道他们过得不害怕?多一家也能多个照应,可是这么多年,大家都嫌南岭这地方太远,路上又有野物啊……
“才我们也看见了,一会看看能不能少开出点来。”
李茹还想在最危险的时候来南岭避难,所以能跟段家人打好关系那是最好的。
“吃罢饭让你来富哥也去帮忙……”
段家媳妇一开始也担心万一那谷堆村的人听说了南岭这儿的地不旱,都跟着一窝蜂过来可咋办?不过转念一想,南岭这儿听着是比外头稍好点,可也好的有限,李梅和李栓柱那是早年在这儿坐过才知道地方,那旁人,怕是连路都不认得,再者抛家舍业的到这儿来开荒地?听着就不算话。
只要不是一窝蜂乱糟糟的人来,段家媳妇就不怕,倒是她一家三口孤零零地住在这儿,平时两口子吵了架,真是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更不用说婚丧嫁娶大家伙聚在一起的热闹了。
因此段家媳妇就很乐意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干亲。
面条说话间就做好了,面是白面掺着豆面和玉米面,卤是鸡蛋炒青菜,闻起来香喷喷的,李茹他们大的小的,虽然在路上也有干粮吃,哪有正经热饭来得香,更何况还有鸡蛋!
去年天旱,家家户户没余粮,村里各家人养的鸡就杀了一半,今年又旱,余下的鸡就又杀了一大半,如今整个谷堆村的鸡加起来都没有三五只,小兰绵花和小占三个少说有一年都没闻过鸡蛋香味了,这会一见面条碗上堆得冒尖的鸡蛋,眼睛都闪闪发亮,只不过当着长辈的面儿,都没敢露出一脸馋相来。
等一人分到手一大碗后,三个小的都闷头大口大口的吃,连头都不舍得抬,那个风卷残云的架势,看得李茹都有些心酸。
这样的饭要是放在现代,那都是最便宜的,这么大的少男少女,哪家不是大鱼大肉都吃得腻了,李茹十来岁的时候,家里条件都好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有一段时间还营养过剩体重超标了呢!可放在这会儿,也就是好几年不见面的远客,主家又热情才能这么招待。
有白面有鸡蛋的,当真是待客的客饭。
段家便宜干哥嫂这般招待,李茹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瞅着吃饭间,段来富和腊花陪着说话的工夫,李茹想了想,这才开口。
“来富哥,腊花嫂,这眼看着旱了快两年,俺村的地都不打粮,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都是吃糠菜……”
段来富和腊花互相对了一眼,都有点纳闷。
咦?这干妹是想来借粮?
李栓柱也愣愣地,不知道他姐好好的怎么说开这个。
“咱住在山里的人家还能挖个野菜,打个野物,填个嘴,那外头的人,日子可不更难过。”
段来富小心地点了点头,“啊?啊,是呢。”
“听老人们说,到这时候,这世道就不太平,好些人就专门干犯王法的事……哥嫂你们这段时间可要操心些啊,能不出去就不要出,等天好了,外头太平了,咱再往外头去也不迟。”
栓柱这才明白他二姐的意思,也跟着点头,“对,对,是呢,这会外头不太平。”
吃了人家这顿待客的饭,也该提醒老段家一声,别这两口子在山里头独门独户的甚不知道,就傻乎乎地去了外村,让人抢了可怎么着?
段来富和腊花一听不是要借粮的,心里先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提了口气。
“啊?这可怎么呢,春上你来富哥回老村那边,托人给蚕女说亲,说好了,等到了端午,就领着蚕女都回去相看呢……这可,咱去?不去?”
腊花两条稀疏的眉毛都愁得皱起来。
他们两口子原来是有一儿一女的,在河东老村那边活不下人,就来投奔老叔,老叔老两口都过了世,留下的房子地都是他们的,在这南岭上过日子倒也清静,可就是太清静了,遇到灾啊病啊都没门没路的,他家的大儿就是害了肚疼,疼了一夜准备第二天背到山外找郎中看看,结果第二天才背到半路就没了气……那真是跟天塌下来一样!可没了儿哭是哭,日子还得过,转眼闺女也十七岁了,该寻婆家了,又做了难,这不是就想着嫁回河东老村那头么……
李茹的目光落在地上,想了想又劝,“好女不愁嫁,十七岁也不算大,这会正是年成不好,就相中了也没法办喜事,闺女在家还能吃顿饱饭,去了婆家谁知道是啥光景呢?”
俗话说,宁拆庙不毁亲,她劝着段家两口不要出山去给闺女相亲,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可是记得当初姥姥说起南岭这个危险又神秘的地方的时候,说那会这南岭上就只有太姥姥一家人。
小李茹就问,“原来南岭上没有人住啊?”
“有,有一户来着,那家人跟你太姥姥还沾点亲呢。”
“那那家人哪去了?”
“不知道,摸约是搬走了,要不就是碰上了土匪……后来也没听说过。”
没见着这家人的时候,李茹感受还不深,等坐在他家的堂屋里,端着饭碗跟这家人说话谈天,因为预知了不好的结果,心里的不忍和难受就慢慢地放大了。
这乱世荒年,河东人好多都逃到了河西,太姥姥人都从谷堆村避到了南岭,这段家人能搬到什么地方去?
而南岭这种原始深山,连谷堆村的人,都只有少少的几个知道进去的,土匪们大多都是外来的,哪里就能摸到了南岭?要是摸到了南岭,太姥姥是怎么带着孩儿们活下来的?再说故事里也没说过太姥姥曾经碰见土匪啊?
若是段家人出门走亲戚遇到了不幸……因此段家人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么?
段来富和腊花都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李茹给李栓柱使了个眼色,李栓柱哈哈一笑。
“咱蚕女这么俊的闺女,在哪还寻不下个婆家?要不等我回了村,在俺村上给蚕女看一个好岔儿?等下回来就跟你们好好说说。”
段家两口子又相互看看,段来富也笑了,“那当然好了,蚕女寻婆这事可就托给你这当舅舅的了……”
看这意思,估摸着短时间是不会出山了,李茹心里也松口气,希望这对山里夫妇能平安渡过这个大灾年。
吃罢了饭,李茹和栓柱带着孩儿们去开荒。
段来富这个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干亲倒是又实在又热情,带着闺女蚕女一起去帮忙。
其实李茹到南岭来的目的是藏粮,再一个也是熟悉地形,将来逃难的时候用得上,后头临时想出来一个开荒的借口,也是为了将来往南岭逃难做个铺垫。
所以几人齐上阵,眼瞧着开出了一分多地,李茹就让歇了手,只种下了几样菜种子,段来富瞧着觉得好笑,这大来远来一趟,就为种这点菜,可不是不值当的!
不过想想连这点菜都稀罕,可见谷堆村的日子难过到了啥样哩!
段来富看看自家水灵灵的闺女,就打算夜里回去跟媳妇好好商量商量出山相亲这回事。
眼瞅着过了午时,李茹和栓柱就跟段家人告了辞,段家人倒是挺热情地留他们住一宿。
李茹和栓柱只说家里还有事离不得人,段家长年也见不着一半个亲朋好友,李茹和栓柱这门便宜干亲会来事,又不肯给添麻烦,段家人是很待见的,一直送出了半山口,离得老远了还挥手呢。
去南岭的路上,上坡多,又背着粮食,还要拿着镰刀开路,回来的时候路都走过了,一身轻松,下坡路又好走,几个孩儿打打闹闹地窜得很快,总算在傍晚时分,看到了谷堆村村口那棵大槐树。
“记住了,谁也不能说!”
李茹和栓柱又回头吩咐了三个小的一遍,这才带着孩儿们进村,各回各家。
跑了整整一天,娘仨都累得不行,李茹也顾不上做饭,烧了些热水,就着干粮吃了,余下的水娘仨稍微擦洗了下就去睡了。
如今双贵走了,他睡的床就空了出来,李茹看地方还算大,就叫小兰和绵花两个在床上睡,她自己一人在炕上睡。
之前娘仨一块睡的时候,不是绵花在磨牙,就是小兰睡觉不老实,伸胳膊踢腿儿的,这可让李茹失眠了好几晚,不过后来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儿,操不完的心,累得不行也就睡得快了,可早起小兰却抱怨说娘夜里打呼噜!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第二天清晨,李茹是被一阵酸臭味给熏醒的。
先她还纳闷不知是哪儿传来的味道,等她用力地闻了半天,窘了。
这明明就是她身上的味道啊!
想想昨天接连运动了一整天,回来也就是洗了下手脸和脚丫子,能没有味道么?
自打她穿越过来,赶上旱天,吃的泉水要到后山去担,来回得一个小时,用的井水倒是近,可旱井里的水位越来越低,打出的水也混得可以,想痛快洗个澡?那不是遭人指着脊背骂么?
李茹越想就越觉得难受,连头皮都开始发痒起来,不管去哪儿都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飘来飘去……强忍着做了早起的活计,娘仨一道吃过早饭。
“娘,俺俩今儿还去摘野菜?”
摘野菜回来洗哂,去南岭前的几天都在干这个,因此村里都传遍了李梅家的闲话,说这东山房家的闺女,老王家的寡妇二梅是气得傻了。
“不去了,咱娘仨今儿下河去。”
李茹觉得再不痛快地洗个澡,她身上的味儿,简直跟老咸菜没两样了。
而且跟两个闺女坐得这么近,鼻子里也似乎隐约能闻见这两闺女,身上也发臭了。
小兰和绵花两人都张大了嘴,又惊又喜。
“真的?”
说起来,十来岁的孩儿们,在农家都是要做不少活计的,可孩儿们的天性就在那儿,也是向往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鱼虾的自在的,特别是女孩儿们,能下河爽快玩耍的机会少得可怜,偶而去远处走亲戚路过河坡时候玩上一小会儿就美得不行了。
李茹居然答应亲自带着去耍,俩丫头简直乐疯了。
李茹一个没看住,就是收拾几条脏床单的工夫,小兰就已经不知道在村里跑了几圈,还给她带回个尾巴来。
李茹嘴角一抽,好吧,你说你显摆就显摆吧,这咋还多了个七八岁的小闺女呢?
“娘,小茧也想下河,让她跟咱家一块去吧?”
那小闺女个头比小兰低了半头,长了一张圆脸,不过身上就黄干黑瘦的,还有点怕生,不大敢说话,怯怯地喊了一声二梅婶。
这小闺女名叫王小茧,她爹王长顺跟李梅过世的男人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她家的房子离李梅家也不远,下了坡走几步路就是。小茧的娘生她的时候坐下了病,一直病病歪歪的,不能下地劳动,也就只能在家做个饭,有时候病犯了连饭也做不成。小茧这闺女就不像村里其他人家的闺女一样有人收拾,不是衣裳不合身,就是破了没补,要么就是脏得没眼看……
小兰本来就不怎么收拾自己,可跟这个小茧站在一起,小兰立马看上去整齐干净多了。
李茹摆摆手,带就带吧。
反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带着仨丫头出了院门,走在山路上,饶是小茧和绵花两个都是腼腆不能说的性格,可有小兰在,那简直是活动气氛的一把好手,一路上尽听见她叽叽喳喳了,方圆几十里,从最东边的东平村到最西边的不坡村,谁家有点啥风吹草动,她都能眉飞色舞地说出个一二三来……
李茹抚一抚额头,觉得自己这位曾姥姥,已经能从快嘴霞那儿出师了。
去河坡的路比去南岭的路好走多了,当然,那也是相对的,李茹在现代经常参加野外穿越,这种羊肠之字小路的难度级别在专业人士眼里,已经算是较难的了。
从谷堆村到曲水河,单程一趟也得一个多小时,这就是村民们挑水不到河坡而是去后山的泉水洼的原因了。
李茹若果是空着手,走这一趟倒是没大压力,脚下不打滑就能保证自己不掉下陡峭的山坡,可要是担着两桶水?
在现代的时候,李茹看过一个老电影,是有关于武僧习武的,那里头的武僧每天的功课就是提着两只大桶去打水……然而就看道路的艰难和长度,武僧的打水之路都比谷堆村这条道容易好多。
在半坡上往下看,曲水河如同一条碧绿的玉带,蜿蜒在白花花的乱石滩间。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李茹才能找回一点当初回老家的影子。
谷堆村在近百年后,已是家家户户整齐的二层小楼,青石黄泥混搭的小路早就变成了水泥铺的大路,每隔几百米就有太阳能的路灯……即使已经尽量现代化了,村民们还是更向往城市的繁华和便利,纷纷往外搬迁,让谷堆村成了被森林包围的废弃孤岛。
只有这条曲水河,即使过了近百年,还是当初的模样。
听着哗哗水流声,几个孩儿欢呼着就往下跑,李茹自己也脚步如飞,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去,洗个痛快澡。
等脱了鞋子,光脚踩在清凉的河水里,李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曲水河自西向东流过,源头起自沁城西面的大山,流过沁城全境,汇集了好多条溪流,河面渐宽,河水渐深,浩浩荡荡地流向河东省,最后汇入全国有名的大河,这大河也是河东省十年九灾的主要缘由。
干旱使得曲水河缩水了一半,很久不下雨,河水倒是更清澈了。
李茹打眼一望,见东头似乎有几个小孩儿活动,离得远也看不清是谁。
小兰扯扯李茹的衣裳角,“肯定是咱村大柱二蛋他们!娘,咱们往西头走!”
大柱二蛋,小椿,还有双贵,这几个男孩都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孩儿,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鲶鱼那都是行家里手。
如今双贵去了西王庄,听说是要天天给他亲三姨家干活,挑水种地推磨砍柴,样样活计都没落下,估计是抽不出空来下河耍水了,快嘴霞特意跑到李茹家来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让李茹又好气又好笑。
李茹带着几个女孩儿下河就是为了洗澡来的,肯定是不能跟那帮淘气男孩儿碰上。
到了曲水河,李茹算是找着了小时候回老家的感觉,她还记得从这个路口下去,一直往西头,有好几处特别适合游泳的地方,几块天然巨大的岩石围出一个个的小池,那水比河中央还要稍微深些,也才齐腰,水流几乎静止的没啥危险,李茹小时候最喜欢在那儿玩了。
往西沿河走了几百步,果然找到一处好地方,水不深,又有遮挡,太阳晒在水面上,不流动的水比河水还暖和,正合适。
李茹收拾出脏衣裳和床单来坐在大石头上洗,绵花要来帮忙也被她赶开,“小闺女们都去洗澡,我坐这看着,等你们洗完了,你们再来给我看着。”
不用费力气挑水,想怎么漂洗就怎么漂洗,李茹搓洗着衣物,就觉得能在河边洗衣也是一种享受了,至于洗衣机?在梦里相会吧……
三个闺女先开始还有点羞羞的,不好意思脱衣裳进水……李茹喊了一嗓子,“赶紧洗啊,都洗完了我带你们抓鱼。”
仨人欢呼应声,麻利地脱得只剩下背心短裤,互相撩水玩,看着她们那没烦恼的模样,李茹心里涌起了一阵羡慕。
真是少年不知愁啊!
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回到现代的身体里去了,她在现代的身体……
轮到李茹洗的时候,李茹可比闺女们要豪放得多,让能坐得住的绵花在大石头上望着风,脱得只剩下内衣裤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身为户外爱好者,会游泳那是必须的,速度虽然一般,可四种泳姿都做得很标准,只不过这池太小,游不了两下就到了头,李茹英雄无用武之地。
即使这样,李茹凫水的简单动作也引得闺女们一声声的惊叹。
小兰嚷嚷着要学,李茹就简单说了两句,让她先练会闭气和漂浮。等李茹洗了个痛快澡上了岸,换好了干净衣裳,小兰这丫头倒已经练会了!
游泳也不是一天就能会的,担心时候长了着凉,李茹硬是把小兰拎了上来,让她换上了干净衣裳。
娘们四人都披着头发,在太阳下哂着。
小闺女们蹲在水边翻石头,河里的螃蟹好抓,翻开石头下就要,只是得小心别给螃蟹的两只钳子给夹住,山里的孩儿们抓螃蟹可有的是经验。
李茹对抓螃蟹不感兴趣,个头那么小,那点肉还不够塞牙缝的!就从带的麻布包里取了自制的捞鱼网,逆流而上,寻着河面下的鱼影儿。
果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没一会,李茹就捞到了条巴掌长的鱼儿。孩儿们都用羡慕崇拜的目光看着李茹,李茹心里美滋滋地,面上却云淡风轻,“这有什么,等再多弄几条,咱就在这河坡上烤了吃!”
她们下河的时候是带了干粮的,李茹心知在蝗灾来临时,这怕是难得的欢乐安逸时光了,所以来的时候什么都准备妥了,捞鱼网,小刀,取灯儿(火柴),干粮,还有一小包调味料。
一听说有吃的,还是现烤现吃,闺女们个个都积极得很,七手八脚地帮着把鱼往李茹这儿赶,只可惜外行就是外行,虽然玩得很欢乐,可尽帮了些倒忙。李茹勒令她们去干活,有的去拾柴,有的去给晒着的湿衣物翻面,这才得了清静,又收获了三条。
虽然个头都不大,不过尝个鲜足够了。
那头孩儿们已经搭起了柴火堆,李茹熟练地做了个烤鱼架子,将鱼儿洗剥干净,拿树枝穿了,放在火上烤,两边还洒上调料。那调料是自制的,粗盐花椒辣椒还有干姜碾成了细末,稍洒上一点点就能入味。
李茹翻烤着鲜鱼,香气越来越浓郁,三个闺女这会儿也顾不上玩水抓螃蟹,都乖乖地坐在周围,三双眼睛亮堂堂的盯着李茹手上的动作,就跟饿了三天的猫儿一样。
“香!比鸡肉还好吃!”
“嗯,比过年的猪肉也好吃!”
“比什么都好!”
等每人都到手一条烤鱼,仨闺女围坐着,咝咝地呼着热气,啃着鱼肉,一边还不忘大声称赞。
李茹自己手里也有一条,平心而论,味道也就是一般,跟她吃过的那些美食不能比,只不过,这个地点,这个时候,有这样的鱼,那感觉,当真是特别的香。
“婶婶,能不能帮俺们也烤两条?”
香气把在东头那边玩耍的男孩们也吸引了过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小兰冲他皱了皱鼻子,“大柱,你自己不会烤?”
大柱挠挠头,傻笑,“俺不会。”
另一个男孩见搭开了话头,也凑过来,“二梅婶,俺们也烤过,就烤成了焦炭哩!”又腥又难吃,根本没这香味啊!
李茹抬眼一看,原来是小椿,这群男孩儿大约都是十来岁,她认识的有大柱,二蛋,小椿,都是谷堆村的孩子,还有三个男孩却是不认识。
他们的手里都拎着鱼,看起来这一会儿都是有收获的。
“嗯,拿来婶子帮你们烤。”
李茹讨厌熊孩子,可对于懂事的孩子,就没有多少抵抗力了,看那眼巴巴的小眼神,根本没法拒绝,干脆当一回爱心婶婶。
原先的小圈变成了大圈儿,男孩儿们也两眼亮晶晶地坐着等,口水都快流下来。
等鱼熟的工夫,李茹就跟男孩们闲聊。
“你们仨是哪个村的?婶子我怎么有点认不得?”
“他俩是小高村的大林和石林,他是不坡村的小亮。”
李茹正往鱼肉上洒调料,忽然手一抖,差点把调料包给掉了。
“小高村?”
她顾不上烤鱼,忙回头看那个大林和石林,见两个男孩儿都是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看就有点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小高村,那可是她家曾姥爷的老祖地!
“是来!”
那两个男孩都齐齐点头,李茹目光在二人脸上打量了一圈儿,也看不出啥。
她听姥姥讲过故事,说过姥姥的爹家的故事,不过主要是说姥姥的爹他们家在荒年时候的坎坷,里头也没有说小高村一共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呀,更不用提起他们的名儿了……
要说跟小兰年纪差不多的话,这两个都是,不知道哪一个是她曾姥爷。也不知道除了这两个男孩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同年龄男孩儿。
“哦,小高村的,都姓高?是谁家有三兄弟来着呀?大林还是石林?你俩是亲兄弟?”
李茹故作淡定地给鱼翻了个面,不动声色地打听着。
不知道曾姥爷的名儿,还好曾姥爷家里亲兄弟三个,这个李茹倒是记得清楚。
“俺家兄弟三个,我是老大,石林是俺二叔家的兄弟。”
哦,原来大林就是曾姥爷!
李茹烤着鱼,火光映在脸上,阵阵发热。
哎呀,在坐的有三位都是自己的老祖宗呀!
这滋味,当真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啊!
为了不引起男孩儿们的奇怪,李茹也随口问了不坡村的男孩几句话。
谷堆村,西王庄,小高村,不坡村,这都是一条大路上的一串小村庄,别看谷堆村连一百户人家都没到,在这些村里头,还算是大村。
西王庄还有十几户,小高村就是一家村。
一家村,顾名思义,就是整个村子只有一家人。
小高村就是姓高的一家,老高家人丁兴旺,约摸也是百年前从梧桐县迁来的,在沁城县这一带就寻摸着了个特别适合安家乐业的小山谷,背靠高山,面朝平路,西边挨着一个泉水溶洞,脚下一溜泉眼,那泉水甘甜,浇灌出来的瓜菜和粮食也比别处的更美味,除了地方小点,几乎没啥缺点,说起来南岭的段家也有泉水的好处,可南岭在深山老林里,小高村的交通却是方便,从小高村往县城走的路,还近便好几十里呢!
周围村子提起老高家那都是羡慕的语气。
能不羡慕么?哪个村吃水有人家小高村方便?
哪户人家有老高家那么多的男丁?
老高家老两口一口气就生了五个儿,都长大成了人。
大儿高有德,二儿高有材,三儿高有梁都娶了媳妇。
大儿媳妇生了仨男娃,二儿媳妇和三儿媳妇也都生了男娃。
老四老五也都是能干的大小伙儿,都订了亲事,说话就能办喜事。
这样的一家人,就算是全村只有他一家,谁也不敢小看欺负。
老高家的田好,水好,粮食打得多,日子就好过,家里的女人们都不用下地干活,男劳力就足足的,除了劳力足,他家还有牛!
高家的女人们由婆婆管着,分派各种家务活,看孩的看孩,做饭的做饭,织布的织布,那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男人们干完活回到家,马上就有现成饭吃,有干净衣换。
这日子过的,真是跟地主也不差啥了。
这幅桃源农家风光图,李茹小的时候,姥姥就总给她说呀说的。
“二梅婶!婶婶!鱼是不是能吃了?”
李茹在那儿想着故事,一个留神就忘了火候,还是旁边的流口水孩儿们提醒了她。
李茹赶紧把烤好的鱼分给男孩们,分到大林时,李茹假装随便问了句。
“大林,你们家的地不旱吧?”
大林正要张嘴,听了这话就愣了下,想了想才说,“也旱,俺爷带着俺达俺叔天天挑水浇地。”
小高村房前屋后都是泉水,就算是一口泉干了还有其它,想也知道旱是旱不到哪去,高家劳力又多,家底丰厚,那存粮可是足足的,光从两个男孩的气色就能看得出来,比谷堆村的要强好多。
可是,存粮多,就是好事?
打从穿越过来,李茹就特别想对每一个遇见的村民大喊大叫:大旱还有一年,马上就有蝗灾,土匪,狼灾,还有南岛鬼兵!
想尽办法藏粮食吧,躲开灾祸吧!
可她如果真说了,村民哪能信?估计她就得被当成妖精附身先被灭了。
李茹一肚子的话憋得难受,只好把目光转向远方。
河滩地的大青石被水流冲刷成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光滑发亮,在太阳下头白花花的一片,石滩地过去是沙滩地,李茹看见那沙滩地上,有成群结队的小虫,一片片地跳跃着,仿佛是列了方阵演习似的那么热闹。
唉,也只有这些小虫子,才不用怕那什么蝗虫,土匪,饿狼,鬼兵了吧!
诶,等等!
李茹的眼睛突然瞪大,就站了起来。
孩儿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啃着鱼肉也跟着站了起来。
“婶婶,那是小蚂刺,这会还小,等它们跳到水里,就变成了小鱼了!”
有‘见多识广’的男孩给李茹科普着黑知识,李茹听得心中无语。
这哪是什么跳到水里就变成小鱼,这就是蝗虫的幼虫啊!
“娘?怎么啦?”
小兰瞧着李茹脸色不对,跑过来拉了把李茹的手。
绵花也担心地看着养母。
“这些虫是蝗虫!等长大了就要祸害庄稼!”
李茹觉得虽然不能跟神婆似的什么都预言,可既然碰见了,就要说几句提醒的话,万一这些男孩听进去了呢?
“婶婶别怕,河滩地没田,也没庄稼,这些虫爬不上那么高!离咱村还远着呢!”
小椿吃得最快,他把吃完的鱼骨和树枝往小蝗虫虫阵里一扔,那些列好阵的蝗虫们纷纷往四处乱跳乱逃,整齐的方阵就被打乱了。
男孩们顿时都觉得还挺有意思,都学着小椿,把手里的树枝或是捡起石头往虫阵里砸过去。
“长大了的蝗虫就能飞,要是几万几十万的蝗虫聚在一起,那飞在天上,就像是下雨前的黑云……能把太阳都遮住,飞到哪儿,就把绿叶都啃得一干二净,天旱的时候,这蝗虫就越发多。”
李茹心里忧虑着,却也情不自禁地拾起石头来砸着蝗虫。
“坏虫!让你们吃庄稼!打死你们!”
孩子们的石头如雨点一样砸过去,瞬间就死掉几十只小蝗虫,可是这条河的河滩太大,太长了,而且那蝗虫主要还是从河东飞来的……在现代,有部电影就是拍的河东大灾荒,李茹也是因此查了相关的年代史料,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姥姥嘴里总在说的荒年!
几十只,几百只,不过是大河里的一个小浪花,聊胜于无,心里作用罢。
“蝗虫和飞蛾一样,喜欢扑火,要是万一哪天蝗虫飞到咱村来,要保护庄稼,就可以在地头烘几堆火,那蝗虫往过扑的时候,咱就拿荆条使劲儿拂!”
“咦,二梅婶,蝗虫喜欢扑火,那咱这堆火它们咋不扑呢?”
正趁机给孩儿们科普的李茹偷偷抹了把汗,“小蝗虫的翅膀还没长好,再说这大太阳下,火光也显不出来啊。”
李茹长了二十大几,也没见过蝗灾啊!那点知识都是百度的呀。
“哦是样!”
孩子们倒没觉出李茹的露怯,都纷纷点头表示长了知识。
“那蝗虫啊,还能吃呢!”
“啊?”
孩子们都惊呼起来,“那丑虫子还能吃!二梅婶不是骗俺们的吧?”
“能吃,这小的没肉,当然没法吃了,等长大了,那蝗虫就有了肉,在火上烤了也很香……不过有的人不能吃蝗虫,那就可以先吃一条腿试试,吃了没事就能吃,要是反胃恶心就不行了……”
孩子们一惊一乍,听得很是入迷。
平时不见二梅婶到大槐树下,今儿说起话来,比说故事还好听哩!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明显是个成年男人的!
正说话的李茹和一群孩儿们都吓了一跳,齐刷刷的顺着声音看过去。
河滩的矮树丛里走出个中年汉子,黑瘦脸膛,中等身材,穿着件白粗布单褂黑粗布裤,腰间系着条褪了色的红腰带,地道的本地村民打扮,长相也很平常,不丑不俊,两眼狭长,打眼看上去,就是哪个村上的汉子,出来砍柴或是放牛。
汉子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冲着一群孩儿们点头,又看着只有李茹这么一个大人,就对李茹打着招呼,“大嫂,洗衣裳呢?”
这人说的是沁城话,可沁城多山,地形多变化,有的时候村和村的口音都不一样,比如说,最挨近河东那边的东平村人,有好些词都是河东腔,因此不用看人,一张嘴,大家就知道是东平村的来了。
从这人的口音上,就能听出来,他少说也是几十里地外头的。
“嗯。”
李茹虚应了一声,警戒地看着这汉子。
又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身边的孩儿们,近十来个孩子,似乎也都没有认识这汉子的。
这汉子背着个麻袋,麻袋里头看着似乎有个十来斤的东西,有点像是走亲戚的。
女孩们都往李茹的背后退了几步,男孩们却胆大,都盯着汉子看。
个头最高的大柱还壮着胆问了一句。
“这位大叔,你是哪个村的?要去哪儿?”
那汉子倒很和气,眯着眼笑了笑,“我是大南庄的,去河东文县走亲戚回来,你们是哪个村的?”
大南庄这个地方显然离得谷堆村太远,九个孩儿听了都摸不着头脑,倒是李茹知道大南庄。
大南庄是沁城郊区的,在现代的时候,沁城城区一再扩大,大南庄就快挨到边了,那是个大村,发展的也快,光大工厂就开了两个……不过那是现代,百年前是什么样李茹就不清楚了。
李茹心中一动就忍不住发问。
“大南庄?那不是离城里近?”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现在蝗灾还没发生,粮食还没到特别短缺的时候,土匪们应该不至于为了几个小村子的存粮还派个先锋来,再说这人给李茹的感觉倒不像土匪。
“是来,离县城有个十五里地。”
汉子站住了脚,脸上带笑着回答。
“你们村旱么?”
“比这边还旱!”
汉子说着,脸色就有些沉重。
“都是平地,没山没树,全靠井水,今年一颗粮食都没啦!”
李茹和几个孩子都是一脸惊讶。
“那你们村都吃甚?”
“进城做短工,去亲戚家借粮,地里刨野菜,卖房卖地卖孩儿……”
汉子说得平淡,可平淡里头透着化不开的苦汁子。
孩儿们都互相看看,说不出话来。
家里大人都说外头的人日子过得还不胜咱,他们还不信,没想到都是真的!
“能进城做活儿也行啊。”
李茹干巴巴地劝了一句,没想到汉子更是苦笑一声,“都是进城卖苦力的,哪里卖得上价,挣的饿不死就罢了,离得城近有甚好处来,征民夫交粮税哪能跑得了,还不如你们山里头,那帮刮皮不常来。”
这李茹倒是知道,不是有句话说,苛政猛于虎么!
当初几个村的老祖先为甚选了这么个交通不遍的大山沟,多半也是为了少受些官府酷吏的盘剥呗。
“才我路过听了一耳朵,大嫂刚才说,那蝗虫能吃?还能用火燎?大嫂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才从河东过来,听说河东有些地方闹开蝗灾了,备不齐甚时候就飞到了咱河西呢。”
这话一出,李茹就多看了他几眼。
这倒是个明白人!
甭管他是不是他说的身份,路过这处河坡是为了啥,只要能让这治蝗,吃蝗的办法尽可能地传开,能让沁城在大灾祸里多活下些人口,李茹自然是乐意的,要不,她一个现代人穿越回自家老祖宗身上是为了啥?总不能就是为了体验一遍末日般的灾难?
李茹并不藏着掖着,把自己知道的那些都说了一遍。
汉子听得很认真,李茹还感觉到他似乎偷偷地多打量了自己几眼,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山沟里的中年妇女,居然还知道这么多吧?
汉子不但听得认真,还记得认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就会问上几遍,这一说就是一刻钟过去了,汉子琢磨了下,把自己背着的麻袋解开,从里头摸出了一把芛干,给几个孩儿一样发了几棵。
“多谢大嫂,这些办法到紧要关头,可都是能救命的啊!来,来,这是从亲戚家带的,不是甚好东西,回去用水泡开能当菜吃,咱河西不产,就吃个稀罕……”
孩儿们还真没见过这东西,人家给当然乐意要了,有的调皮娃拿到手就塞进嘴里咬。
汉子把麻袋又背上,向李茹道了别,跟一群孩儿们挥了挥手,一直往西走了。
眼瞅着再也看不见影儿,孩儿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今年碰上个城里人,那可真是件头等稀罕事儿!
谷堆村在大山沟里,交通特别不方便,好些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县城是个啥模样呢。
“啊呸呸!甚好东西,跟吃木头一样!”
大柱把嘴里的渣渣吐了出来,失望得很。
小椿眼睛转了转,“大柱你不稀罕,那给我吧!”
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小伙伴稀罕起来,大柱反而犹豫了,最后还是小椿拿自己逮的鱼跟他换了。
李茹在一边看得乐呵,小椿果然打小就精明啊!
正午的日头白花花的,先头李茹洗好的衣裳和被单被摊开在荆条丛上,很快就哂干了。
李茹烤完了鱼,又给那位外村人说了蝗虫的一二三,几个男孩儿听完了稀罕又分散开去捞鱼,李茹自己又捞着两条,个头不大才一掌长,就拿草穿了,带上三个闺女,收拾东西往回走。
洗过了澡,浑身好似都轻了二两一样,只可惜回村的路太长,又是上坡,走着走着就出身汗。
回到家里,李茹把闺女们得的笋干泡了,跟鱼炖在一起,又是一道稀罕菜,娘仨美美的吃了一顿。
结果到了第二天,李茹正洗早饭的碗呢,快嘴霞风风火火地就进了院。
“二梅姐啊?听说你昨儿下河洗澡啦?”
李茹无语地抬了抬眼皮,事是这么个事没错,可从她的嘴里出来,咋就不是味儿了呢?
“昂,洗啦!”
李茹把洗碗水倒进潲水桶里,粗声粗气地回了仨字。
“听说昨儿有个城里汉们路过河坡?跟你说了好大一会地话?”
李茹提了潲水桶往房后走,快嘴霞紧紧跟在后头,穷追不舍。
“那城里汉们多大啦?你们说了些甚?那汉们家里有媳妇没?几个孩儿?”
李茹翻了个白眼,“那我哪知道?”
“那听孩儿们说,你们俩人在河坡说得一疙瘩劲儿!那都是说甚来?”
快嘴霞挤了挤眼,挑了挑眉,又拿胳膊撞了李茹一下,“二梅姐你跟我说说呗,我保证不跟旁谁说去!”
李茹没好气地闪开了些,走到地头,把桶放下,开始一瓢瓢地给瓜菜浇水。
“我跟那汉们说……”
李茹故意停了停,快嘴霞急得凑过来,恨不能把话从李茹肚子里掏出来。
“快说说,说甚来?”
“我说,蝗虫能吃,吃的时候把翅膀去了,放火上烧熟了,香着哩!”
快嘴霞的嘴快歪到了耳朵根,“嘁!哄人哩!”
这都守了快十年的寡啦,碰到个汉们说得又高兴,就说的是吃虫?
谁信哩!
李茹淡定地浇着水,不管快嘴霞怎么旁敲侧击,钻头觅缝,都是简短的几个字回答。
快嘴霞有点泄气,本来还以为有个大新鲜能挖呢!
忽然她就灵机一动,拉了拉李茹的袖子,“二梅姐,我跟你说个事……东平村李老牤他媳妇,前两天不是生了么……”
虽然穿来这几天,李茹听了不少附近几个村子的大事小情,也知道不少人名,不过能认得的,也就是谷堆村这些人,东平村李老牤这名字,是只听说过。
这人大概也是三十来岁,他娶了媳妇以后,也不知道是祖坟的风水没埋好还是怎地,就是不生孩儿,后头没办法了,两口子就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的回来。眼看着都长到七八岁了,谁知道去年他媳妇一把年纪了,又怀上了。
李茹想了想,这李老牤家好像跟自己家,不管是那一头,都没啥亲戚关系,所以他家媳妇生不生,李茹也不大关心。
“哦,那好啊……生了男孩女孩?”
快嘴霞一拍李茹,“哎哟,生是生了个男孩!可惜了,他媳妇就没了!产后风!”
李茹啊了一声,心里默然了下。
这个年代就算不是荒年,老百姓的日子也极不好过,特别是女的,在村里一般都重男轻女,打小在家的地位就比不兄弟们,出嫁了又得伺候婆家一大家子,生孩的时候别说医生,连个产婆都没有,都是找的娘家妈或是婆婆在旁边搭把手,那结果可想而知,生个孩儿,当真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村里好多的鳏夫就是这么来的。
“哎呀,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你说说!”
快嘴霞擦了擦眼角,又接着说,“他家里俩孩儿倒是都大些了,可这个小的才下生,家里又没个女的看孩儿,可怎么养活呢?”
“如今又是荒年,老牤也是难啊,养不得孩儿,这不,就要把孩儿送人咧!”
快嘴霞一边说,一边就拿眼观察着李茹。
李茹听着就愣了下,“自己的亲孩儿,怎么舍得送人?”
这个人可也真够倒霉,结婚十来年不生,一生就送了媳妇的命,好不容易得来的亲生孩子,反而要送人!
“那不送怎么呢?他一个大男人家,是能喂奶啊还是能把屎尿?”
快嘴霞倒是说得理所当然,“这离了娘的孩儿,可不就像根草!”
要是亲娘活着,那肯定是当眼珠子一样娇惯,这没了亲娘,光有亲爹可不行。
李茹默然,就听快嘴霞又说,“二梅姐,你还想抱个孩儿不?这不就是现成的?你要不好张嘴,我去给你说和!”
李茹不知道如果是真正的老祖宗听了会怎样?真正的老祖宗李梅,虽然嫁了两次,但一辈子的大多数时光都是独身,独自承担着抚养几个孩子的重担,虽然这里头只有一个是亲的……要按现代的说法,这就有点烂好心了,反正如果换成李茹,她肯定是不想养个不是亲生的娃的。
不过自打她穿过来,跟绵花处了这一段时间,绵花这个小姑娘特别听话懂事,简直就跟个小绵袄一样,李茹跟她处出了些感情,对于抚养这个没血缘的小姑娘倒是接受了,可让她抱个吃奶娃回来从头养大?
天呐,光想想就觉得日月无光!
“可不用!”
李茹赶紧摇头,“这会旱成这样,家里都没有余粮,哪能养得起吃奶孩儿?”
快嘴霞眼珠一转,“怕甚呢,你不是还有俩兄弟呢么?锁柱栓柱他们日子都好过,一家接济你些就过去了……”
“谁家日子也不好过!”
李茹说得没好气,这快嘴霞是个挑事精,别看她现在说得振振有词,好像李茹兄弟帮她是天经地义的,等李茹真的露了口风说要兄弟们帮忙,快嘴霞保准脚不沾地就能去李茹大嫂和弟媳妇面前戳戳弄弄去!
谁家乐意有个总沾光的姑子?
快嘴霞心说这二梅倒是嘴紧,哄谁呢,要不是有兄弟接济,她一个寡妇能过得这么滋润?
“不抱就不抱,那要不这么着?你看双贵也跑了,你家没个男丁,二牤家也没女人,不如你们两家过成一家怎么样?我去给你们说合?要是办事办得快,二牤家的孩儿也不用送人了,就二梅姐你养着呗,从小养大的亲!二牤去地可是一把好手!他年纪才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
李茹气笑了,一瓢水使劲泼出去,“你快歇歇那嘴吧!我可不用你说合,这大荒年,谁有那心思?”
人家媳妇前脚去,窝都还是热乎的呢,你们倒是后脚就惦记着给男人介绍亲事了!
这封建残余的思想,倒真是从古至今,都顽固地存在着!
就在现代,李茹也是听说过,有那家庭条件好的中年男人,老婆得了重病要死了,人还在医院喘气呢,外头就已经有给男人介绍相亲对象的了,所谓婚姻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就是荒年才要两家合一家……”
快嘴霞仍是不甘心地要摇唇鼓舌,谁知道忽然天就暗了下来,耳边忽然就嗡嗡作响起来。
这是哂着了?
快嘴霞手托着瓜架子,抬头往天上一看,见半个天都黑了,一拍大腿,喜得直叫,“呀!这是要下雨了?天老爷呀!总算是开眼了!我得赶紧回屋去拿桶接水去!”
说着就乐颠颠地往回跑,也不游说李茹抱养男娃和再嫁了。
李茹手搭凉蓬抬眼望过去,那黑云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暗,眼瞅着黑云就笼罩在了谷堆村的上空,几点凉凉的细小水滴打在皮肤上,却并不像是雨……
无数的黑点从天而降,落在田间地头,房顶院中,嗡嗡声和沙沙声响成一片……
这,这哪是下雨,这是,蝗虫!
蝗虫真的来了!
李茹手上的葫芦瓢当地落在地上,李茹也顾不上去拾,赶紧往自家院里跑,边跑边叫。
“小兰,绵花!快,快进屋!蝗虫来了!”
等她跑到院子当中,这才发现院子里只有小兰一个人,“绵花呢!”
小兰吓得脸发白,“二姐去后山担水了!”
“去了多大会儿了?”
“才去不大会儿,这会,是,是出了村了!”
母女俩说话的工夫,更多的蝗虫从天而降,瞬间已经铺满了一地,这些蝗虫单个的时候杀伤力并不吓人,但成千上万地协同而行起来,那真如同一支军队般,扫荡而过,片甲不留!
“把门关严,先别出去!”
李茹从炕头箱笼上抓起一件衣裳胡乱地穿上,手里又抓了一件就紧赶着往外跑,百忙里头还叮嘱了小兰一句话,小兰在身后又叫了一句啥,她人都跑远了也没听清。
这会院子里铺的蝗虫更厚了,一脚下去,那声音和触感……
偏偏这时候人的鞋都是自己纳的布鞋,鞋底子没多厚,那踩在蝗虫上头的感觉更是鲜明,仿佛一只只的蝗虫都能从脚底板钻进来一样!
天上还在不停地往往下落,李茹披着的这件衣裳是用麻袋和旧衣裳改的,特别厚实宽大,顶在头上,光露出个眼睛来,但即使是这样,,那一条条蝗虫落在身上的滋味也是酸爽的很。
李茹踩着一地的虫就往村口跑去,一路上就见村里已经人仰马翻,小孩哭,大人叫,就连村里唯二的两条狗都叫得特别凄厉。
“大柱哦~快回来!快回来!”
“老天爷呀!这可让人怎么活呀!”
“……你们谁看见俺家三凤啦?三凤哟~”
“哇……娘啊!快来,虫咬俺……”
蝗虫如急雨打下,谷堆村……不光是谷堆村,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田里路上,山坡草丛,都是乌压压的虫,这些虫也不知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但它们组成的这支蝗虫大军,却是铺天盖地,要把一路上能啃吃的一切都吃得一干二净!
村里大概只有上了年纪的六十岁老人才有蝗灾的经历,但六十岁老人本来就少,更何况当年他们经历过的蝗灾比起这一场来说,那真是小妖怪跟老妖的区别。
主要还是旱的时候太长了,□□在外头的黄土地越多,那产卵的蝗虫也就越多,这千里赤地,不知道积蓄了多少害人的玩意儿!
有的男人起初吓了一跳后,看见蝗虫啃吃自家田地里的庄稼,那可是自己天不亮就起来担水浇地才保住的苗苗!心疼得根本顾不得这天象有多怕人,操着手里的家伙就去打虫,也不管那些被激怒的虫会不会反咬自己几口……可虫子打不完,人手却只有一双!
眼睁睁地看着辛辛苦苦的劳动被祸害,好些人一边打虫,一边就哭得哇哇的,去年就没收上多少粮,今年夏麦收的还不够塞牙缝,这回可好,连种子也折进去了!
在外头的孩儿们都吓得往自家跑,跑着跑着身上落满了虫,有胆小的吓得就呆傻的站在当地,仰着脸大哭……但没哭两下就又抱着头闷声哭,没办法,脸上也落了虫了!
李茹还算幸运,刚跑出村口,就碰上跟着一帮人往回跑的绵花。
这些大都是跟绵花一般大的少年和闺女,半路上遇到下蝗虫,吓得就往回跑,有好几个人连鞋子都跑掉了。
“娘!”
绵花看见李茹,哇的哭出声来。
李茹挥动手上的布衫,帮着把绵花身上头上落的虫子给赶开,布衫罩在绵花头上,那种被无数虫子压迫的可怕感觉总算是缓了一缓。
看到养母,绵花这心里就安定了,之前李茹也时不时跟她和小兰说起怎么对付蝗虫,昨儿才说过蝗虫的吃法,想到这儿,绵花原本吓得打摆子的身子也恢复了过来。
小兰透过糊窗户纸的洞往外看,这窗户纸本来挺厚实的,还是刚刚被那该死的蝗虫给撞破了,撞进来的几只虫当然立马被小兰拿东西给拍死了,可一个人在屋里,仍然是胆战心惊的。
光听人说有多可怕那是感觉不到的,只亲眼看上一下,感觉天都要变了!
等看到李茹带着绵花,身后还跟着一串小子闺女进了院,小兰惊喜地叫了一声,“娘!二姐!”
跟在李茹身后进院的四五个小子闺女,完全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看见有个大人来接人,就跟碰见救命稻草一样跟了上来,李茹也没拦着,碰上哪个吓坏了的,还过去拉上一把,就这样一群人进了李茹家的院子,李茹让他们进屋里避避,“别害怕,都进院,蝗虫不吃人,吃的是叶儿,你挨住它了它就咬。”
“呜……俺家的地!这么多蝗虫,都吃光了!”
暂时摆脱了蝗虫雨,几个半大孩子惊魂不定地望着外头的,这会天下落的倒是没那么多了,可是这些蝗虫却是开始称王称霸,吃美了!
咔嚓咔嚓,几十只虫落在院角梧桐树的一根细枝上,躲在屋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细枝上的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那细枝就变成了光杆,孩子们都是村里长大,也是要下地干活的,哪里不知道这可怕的地方?想到田里的庄稼都被啃光,连山上的野菜也没了,那他们全家人可怎么办?喝风吃土?
李茹为了应对蝗灾,事先就给娘仨个准备了又厚又宽大的破衣裳,盖在身上不怕被吃红了眼的蝗虫叮咬,就是头上也准备了草帽和围巾,虽说都是草编的有些难看,但总能防住头脸。
眼睁睁地看着蝗虫啃光能吃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坐以待毙!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多打些蝗虫,不管是油炸还是水煮,都要把这些天上掉下来的蛋白质给留住,不然它们倒是吃美了,吃饱了,再化成一片虫云飞去别的地方大吃大嚼了,留下半点绿色没有的村子,让村民咋活?
“婶婶/娘你要出去?”
屋里的半大孩子见李茹披挂好就要开门,都一齐惊叫。
“火能吸虫,我去院里点把火!”
这个办法,李茹虽然知道,可并没亲身体验过,也有点不保准,在自家院里先试,没什么问题就能去她家的田里照猫画虎,也给旁人做个榜样。
“我也去!”
小兰和绵花这会回过神来,想起之前李茹反复的教导,都把准备好的草帽和围巾披挂上,开开门到了院子里。
李茹已经从灶间点了火,小兰和绵花踩着满地的蝗虫,在屋边的干柴堆里艰难地抱来了柴火,火堆燃起的光亮在昏黄的天色中居然很显然,果然吸引了不少院子里的蝗虫朝火边跳过去。
李茹拾起放在干柴堆边的棘针粗枝,两手并用,在空中奋力挥舞,一下就扫倒一片。
这棘针在谷堆村的山上就和荆条一样常见,上头全都是长长的刺,有的时候不小心被刺到手脚,那当真是生疼得厉害,砍下一大枝当成扫帚一样来回挥舞,对于飞虫来说,真是凶残的武器,稍微碰上一点就会翅破肚穿,当场毙命,这一招原来是孩儿们扑蜻蜓时用的,李茹学了用来对付蝗虫,倒是有奇效。
在屋里的几个半大的孩儿看得真真的,眼瞧着外头的蝗虫差不多都已经落在了地上,也都跑出了院子,“我回去告诉俺达俺娘,点火烧虫!”
蝗虫雨下了摸约一柱香的工夫,李茹家的院子里,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层蝗虫尸体。
李茹看着活着的已经不多,就把院子门关了,带着两个孩儿往自家的地走。
李茹家的地不多,离得也近,当初只种了地豆。地豆是埋在土里的,叶子被祸害了,虽然会影响地豆长大,但总还是能剩下一些。
李茹知道等她去了地头,估计也被虫吃得差不多了,但她就是为了搜集蝗虫的。再说,杀灭得越多,这害人的东西留下的虫卵也会少些,免得来年又受害。
一路上,见到的庄稼都是惨不忍睹,有村民坐在自家被祸害的田垄上,又是扑地,又是拍腿,哭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李茹带着孩子点起火堆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的田里,也冒起了青烟。
“是俺二舅!”
小兰指着田里的身影大叫。
那边的李栓柱也瞧见了李茹,顾不上说话,就远远地点了点头,赶紧忙着手头上的生活。
他这会心里也是扑嗵乱跳!
只说是有灾,谁知道这就真有了!
这真是做恶梦也梦不着的瞎吧景儿!就算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看着那扑天盖地的黑云,还是腿软得差点跌跤。
“打死你!打死你!让你害人!让你吃人!”
父子俩一下一下的挥舞着手上的棘针枝,虫尸越落越多,一个地方满了,父子俩就换一个地方。那火光熊熊,青烟滚滚,成千上万的虫子疯狂享用着盛宴,又被亮光吸引着蜂拥而至,前扑后继,好像半点也不怕死一样……
周围的村民看到李茹和栓柱家的办法,原本凉透的心也活泛起来,跟着他们照猫画虎。
虽然被吃了一大半,可能保住一点是一点,哪怕是一棵苗呢!
离李茹他们远的田地里,虽然村民们没看着他们的办法,可有半大的孩子们撒腿跑回家跟爹娘一说,大家就算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做也比不做强。
一时间,离村子近的田地,倒有一多半都有人在扑杀蝗虫。
“拾这虫做啥?”
这一通苦苦博杀,就坚持到了傍黑,黑夜里吸引来的虫更多,好多人家都是全家上阵,连六十多岁的老人都没闲着……一直到了吸引来的虫变得越来越少,只有零星十来只的时候,村民们也累得快抡不动了……看着几乎被祸害光的田地,大家伙都含着泪要回屋呢,就看着了稀罕事。
李茹和栓柱他们家,都用麻袋把死了的蝗虫往里头装!
有半大孩儿不等李茹答话,就抢先大叫,“这虫能吃!达,咱家也赶紧拾回家去!”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你上赶着去告诉他可以这样可以那样有什么好处,他往往还有点不大信,谁知道你说这些,是好心啦,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啦?
可如果亲眼见着谁紧赶着做啥,就算那人再三说没啥用处,围观的群众也不会信,只当他是怕大家伙抢了好处……
这不,先头,李茹也跟人说过,这蝗虫能吃的事儿,大家伙都是当笑话听的。
眼下见李茹他们娘仨,都比别的妇女们胆大出来杀虫,还把一麻袋的虫往家里捞,可不立马就明白了原来那话是真的!
当然了,但凡大家伙家里的余粮能支持到再长出粮来,这虫就算被吹得再好,大家也还是不乐意去吃的,可眼下不是啥都没了么?
总不能去喝风吃土吧?
脑子转过弯来的就赶紧收拾自家田地里那些死虫,还招呼着让家里的孩儿飞跑着去拿盛虫子的家伙来。
村民们一家看一家,都生恐自家落了后,没多久,谷堆村的夜晚,就瞅着一家家的村民背着麻袋,提着萝筐往回走,而在家的老人小孩也把自家院子里扫荡得干净,所有的死虫都被收拾起来,如同小山一样堆在院里。
看上去,居然有满载而归,小丰收的诡异!
李茹家的院子这会也被打扫的干净,只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斑驳,让人知道先头人虫大战的惨烈。
炉膛里的火烧得呼朗朗的,灶台上架着一口小油锅,里头盛了一锅底的油。
李茹站在灶台前,灶台边上点着油灯,被夜风吹得忽忽闪闪。
一伙人围在她身边,都没人说话,眼睛紧盯着李茹的一举一动。
这些人里,不光有李茹家的两个闺女,还有栓柱和小占,栓柱媳妇秀苗和他家老二小易。
李茹家的邻居,快嘴霞,村长王老茂,村西头窑里的小椿他奶……忽啦啦地站了一片。
都说能吃,到底怎么吃,吃了会不会害了命,这可都是头等大事!
油本金贵,往年都是过年的时候才舍得用这么多的油,让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了,肯定要骂一声败家!
不过这会儿大家哪还顾得上这个,眼瞅着李茹用长长的荆条夹了一个个弄干净的蝗虫进去炸……这会袭村的蝗虫个头算大的,但再大也大不成龙虾,只稍微炸了会儿就变成得微黄,香气散发出来,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年纪小的孩儿们口水直流,闻着这么香,吃起来肯定也不错吧?
大家伙目光烱烱,李茹夹起一个炸好的,吹了吹。
唉,硬着头皮上吧!
李茹爱吃美食,可不是什么都吃的老饕,虽然这炸蝗虫在去旅游的时候为了猎奇尝过,味道不错,可没事她是不会去吃的,这会儿顶着几乎全村人的目光,当了回第一个试毒的。
“咋样?咋样?”
“甚味道?能吃么?”
“香不香?”
一只蝗虫下了肚,就仿佛一粒石子扔进了泊池,引来了七嘴八舌的问话。
“能吃!”
李茹又夹了两只,分给小兰和绵花。
紧接着又给了小占和栓柱一人一只。
别人不敢来,她家人先来好了。
比哥哥小两岁的小易也伸出了手,秀苗把他往后拉了把,李茹就没给他。
对自己从来没吃过的食物,孩儿们比大人们接受得更快,栓柱还有点胆战心惊,舌头和牙齿并不敢怎么动作的时候,小占已经嚼了两下咽了,眼睛一亮就赶紧伸手,“姑,再给我一只!”
还是男孩儿胆大!
李茹又给了他两只,算是奖励,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庄稼都被吃没了,家家的日子只有更难过,今年过年是绝不可能有哪家舍得用油了……当然,这个年能不能平安过去都不好说。
李茹又夹出几只放在碗里,递给围观的村民,让他们自己尝。
村长王老茂看着前头几个人都吃了没事……说起来该等上一小会儿的,可他转头一想,如今连年大旱,又遭了蝗灾,山上地里几乎都瞧不见绿色了……蝗虫要能吃,那大家伙还有条活路,要是不能吃,毒死他就死了,老汉也五十岁的人了,日子都过不下,还怕死?
眼瞅着连村长都吃了,旁边围观的村民闻着这炸过的虫子香气扑鼻,小占又在那儿吃得满嘴流油,好几个人的想法也跟村长差不多……都这样了,还怕个球?
你一只我一只就把李茹炸好的蝗虫分了个干净。
“诶?怪香的!”
“真能吃!”
“这虫有肉味哩!”
“诶诶,给俺一只尝尝,你们是吃美了,俺还没有呢!”
围观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当然也有那鸡贼的也不说话就一口一只盯着炸蝗虫出锅,惹得后头没落着伸手的人着急的大声抗议。
李茹也没小气,就着那点锅底油把能炸得都炸了出来,好歹是让在场的大人小孩都尝了味道。
王老茂点点头,“没想到看着吓人,吃着还怪香……这东西把咱的庄稼都吃了,咱就吃它!”
他看着李茹的目光就多了表扬,全村的姓王的都是一个老本家,李茹是他老王家的媳妇,从前才结婚的时候,都说这闺女从小娇惯,怕是过不好生活,没想到她男人没了以后,她一个妇女家还能把儿月过下了,这会儿又给全村人找了个活人的办法,倒是个能耐人!
旁边有人打辩,“那吃这虫也支不了几天呀?”
王老茂吹胡子瞪眼,“你不吃,几天也支不了!”
那人被喷得灰头土脸,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看着都想笑,可一想到自家田地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惨相,又都笑不出来。
“哎呀!俺家房后那块野地里怕是还有不少,小占小易,他达,咱快回去逮!”
倒是栓柱媳妇秀苗脑瓜子动得快,叫上一家子就赶紧去逮虫。
指望地里粮食是指望不上了,这虫子吃起来也不歪,反正是能填肚,又不费钱,还不是能逮多少逮多少?
栓柱一家风急火燎地走了,旁的人也才想起来,当下可不是捉虫是头等大事,就算是一夜不睡,也得能逮多少逮多少,这都是能饱肚的呀!
余下的人也呼拉拉地散去,李茹家的小院,这才总算是清静下来。
栓柱一家往村东头走,栓柱问秀苗,“我去地的时候不是让你带着小易去房后地逮虫?”
秀苗讪讪地,“那不是,蝗虫都从窗户进家了,我就怕进来太多糟蹋了东西,还有菜地里有长出来的嫩瓜,就没顾得上去捉么!”
她是听栓柱神叨叨地说了一嘴,可她长这么大,哪听过那虫还能吃的!
蝗虫蝗虫,那前头不是还带了个蝗字呢么?带蝗字的,是能随便吃的?她觉得栓柱说得邪乎,就只顾去她家旁边的小菜地里,从蝗虫嘴里抢下几个巴掌大小的瓜和两把豆角,虽说都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瞧着就碜得慌,可也是个菜不是?
“你呀!”
栓柱拿指头点了点她,跟小占小易说,“你们俩可不要跟你娘学,小精星,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秀苗骨朵起了嘴,瞧着附近有旁人在也不吭声,等去了房后野地,这才偷偷问栓柱。
“他达,你先头说的还真照了!”
栓柱扯了扯嘴角,“不要跟旁谁说去!”
他算得本来就准,是这老妇女不信呗。不过,这大荒年的,说的准了又有甚好处?还不如闷声过日子,多活一年赚一年。
秀苗快手快脚地点起火堆,栓柱和两个孩儿打着蝗虫,她管拾,拾着拾着又憋不住话。
“他达,上回你和你二姐去南岭,藏了粮食了?”
虽说这蝗虫能吃,先头栓柱和小占也往回家背了两□□包了,这眼看着还能弄一麻包,再加上楼上还有些粮,混着吃也能过小半年,可一下子甚都没了,心发慌啊!
栓柱瞥了她一眼,略没好气,“藏屁!你把粮食把得紧……就藏了些干野菜!”
秀苗摸了摸心口,“谁知道……”
后半句话没说下去,想来也觉得自己这会理亏了。
一家人闷头干着活,忽然秀苗哎哟一声。
三人都问,“怎了?怎了?”
“俺娘俺兄弟他们还不知道呢!我得赶紧去一趟!”
没了粮,这白来的肉也是肉啊!
秀苗急火火要走,栓柱拉了她一把,“行了!我去!”
这大黑天的走夜路,有男人还能叫妇女去?
东平村离谷堆村不远,走路也就是半个小时。
大男人脚下再快点,一刻钟也能跑到,栓柱举着火把走到谷堆村口的时候,倒是碰到了同伴,也是个去东平村把信儿告诉亲戚的,俩人就结了伴,后头还有也要去东平村的,干脆就让他俩给捎个口信……这会儿村子周围,边边角角,再细找找,还是能捞着不少蝗虫的。
本来庄稼被祸害了,家家户户本来都要哭声震天的,但一听说还有的吃,注意力立马就被转移了,不管是老人小孩,能动的都动起来,觉也不睡了,都是通宵捉虫的架势。
李茹带着两个闺女也没睡,这些虫子最好趁新鲜处理一下,不然多放一天容易坏。
坐在院子里收拾着虫子,李茹原本还有点心里发毛,但弄着弄着就习惯了。她家没那么多油,就坐了开水,一锅锅地煮了,沥干水晾晒。
偶而抬头,就能看到村子周围少说也有二三十来支火把,在山坡上忽闪着光亮。
村民的积极性很高啊!
李茹之前都没想到会这样,忽然想起在现代看过的笑话。
不管是多威猛的动植物,只要加上味道鲜美四个字,那它在吃货帝国的命运就是变成濒危乃至灭绝……
李栓柱去给丈人家送信儿,谷堆村里旁的人家当然也有去给近亲送信的,不过东平村那头见栓柱他们俩去了就能传遍全村,附近的西王庄那边也有人去,不过再远的村子,那路就不好走了,深更半夜的也不平安,就有人要去也得等天明。
李茹倒是也想到了小高村。
不过转念一想,她家里都是女的,走夜路不方便不说,跟小高村这会儿也没个亲戚,这愣不丁地走十几里去送信,可不是让人觉得奇怪?
再说,小高村的败落,可不是因为没粮食,弄不弄蝗虫,对他们倒没大用场。
秀苗带着俩儿子,又装满了两麻袋的蝗虫。
干劲儿十足的三个人一直到家里能盛的都盛满了,这才回家,刚刚坐定,就听见院外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很是利撒,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之主的。
秀苗叫了声,“栓柱?”
栓柱应了声,手里也没拿火把,反而是背上背着麻袋,原来是在回来的路上逮的。
“娘呀!咱家这可成了虫窝了!”
秀苗把东西接下来,感叹了一句,紧接着问,“见着俺娘俺达了没?”
“见了,这会估计一夜不睡,就忙活呢!”
栓柱叹了口气,秀苗赶紧问,“咋了?俺娘俺达他们都没事吧?”
“没事,就是我去的时候,家家都哭得痛呢!”
“你娘家的邻家,水生他娘……年纪大了,吃不住又气又吓……老了!”
这附近村里人说长了年纪的老人过世,不用过世或死这些字眼,都用老了两字代替。
秀苗一听就是一惊,“啊?啊?上回我回东平村,见她身板还结实着,还能下地呢!”
算算还不到六十的人啊!
栓柱抹了把脸,“我要不是知道蝗虫还能吃,也得心疼死……”
这真跟年纪关系不太大。
秀苗脸一黑,把他往屋里推,“呸呸!不要胡说!跑了一黑来,快去歇歇吧!”
栓柱揉着脸,“你不睡?”
没看见小占和小易,估计是睡了。
“我先煮了这些,天热怕坏!”
秀苗指了指地上收拾好的,那大概是一麻袋的份量,旁边的笸箩已经有煮好的,摆放在那儿晾哂,少说也有十来斤。
“咱俩人一起吧。”
说罢栓柱就回身坐下干起了活儿,秀苗嘴唇动了动,也没说话,两口子坐在那儿快速机械地收拾着小山高的虫堆,任由火光映照出夫妻俩的沉默身影。
这一夜,整个谷堆村,坡上坡下,村东村西,几乎家家院里都亮着火光,一直到天亮。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不知道是哪家发明了把煮过的蝗虫串起来,象玉米棒子那样悬挂起来晾哂,这可大大的解决了各家没有足够多的晾哂席子的难题。
如今一去谁家院儿,迎头就能看到屋檐下,一串串随风轻摆像帘子似的。当然了不能盯着细琢磨就是。
李茹带着两闺女苦干了大半夜,外加第二天的大半天,这才算弄完。
捶着后腰,站在院里看晾哂着的虫干,李茹心里百感交集。
这种食材,放在现代一些旅游景点,一盘炸的,再洒点调料,都按只算钱,这些小东西早就被吃货帝国人打趴驯服得成了盘中餐,而在此时,却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
“娘,俺俩去抓虫了。”
小兰和绵花见活都干完了,也不闲着,一人提了个小篮子准备去找食材。
现如今家家户户地里都不剩甚,除了担水就没活儿可做,于是上山坡捉能吃的虫,就成了大人小孩每天必做的生活。
李茹叮嘱了两句,叫她们不要去远处,跟上村里人行动,俩闺女脆声应了才出门。
李茹坐在长长的蝗虫帘下,陷入了深思。
蝗灾来了,虽然这虫是能吃的,可这河西河东两省的大半地方,粮食更是紧缺,农村都没有余粮,城里那些没地的百姓们可不更是?
饥饿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些体力弱小的老幼一开始就活不下来,那些身强体壮的,不是逃荒做了流民,就是结伙成群,干起不要本钱的营生。
昨儿才闹罢蝗灾,匪徒们怕还是没组织起来,但也没多少时间了!
小高村!
小高村虽然男丁多,但再多也就是一大家的男丁,怎么能抵挡得了穷凶极恶的匪徒?
记得当初姥姥给小李茹讲故事,说姥姥的亲爹家(也就是大林家),原本是自给自足,小生活过得很不赖的一大家子,谁知道就因为全村只有一家,遭了土匪,一家人家破人亡,半点存粮都没剩下。
大林生了打摆子的病,走不了路,大林他爹娘没办法,只好挑了担子,一头担着一个孩儿,忍着泪把大儿撇在老家,走上了往北的逃荒之路。
本来以为大林是活不成了,谁知道去逃荒的四口人,最后只有他娘回来了。
他爹在路上就饿死了,他娘没法儿,把两个孩儿都送了人寻条活路,那个小的还换了一斗生了虫的小米,在外头连做工带讨饭,好歹活过了二年,回乡时还以为三个儿一个都没剩下,正栖惶呢,却发现大儿还在,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原来大林是另有机遇,天不绝他的路,这才在乱世里活了条命!
李茹想挽救小高村。
虽说小高村如果能抵得住土匪,大林爹娘就不会带着两个儿去逃荒,小高村人的命运都会改,说不准大林就不会跟小兰成亲……形成了悖论,就不一定有李茹自己了。
但让李茹明知道会发生那样家破人亡的惨事,却袖手旁观,啥也不做,那心里这道关也过不去呀!
但就算李茹打定了主意想要帮忙,可李茹在现代不管是智力还是体力,也就是普通人的水平,学的还是旅游管理,要是原本是那些爽文里头的特种兵佣兵啥的,好家伙往小高村一镇,土匪来一个撕一个,来一群团灭,说不定还能带领这十里八乡的几十个村子,搞个联合卫队啥的,那后头的狼啊,鬼兵啊,根本不用怕啊!
可她一小导游没点亮那份逆天技能啊!
思来想去,李茹脑袋瓜子都疼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保得下小高村。
小高村那地方,太容易被人一锅端了。
让他们迁到谷堆村?先不说谷堆村这边同不同意,就说在不知道有匪徒这一难的时候,跟老高家没亲没故的李二梅能说服得了高家老汉?
实在不行,就先去给老高家知会一声?让他们先警醒着点?
这是最差的办法,起不到效果不说还容易让人起疑心。
李茹不到不得已,是不想这么愣的。
李栓柱走进院儿的时候,就瞧见他二姐立在当院,死死地瞪着房檐下挂着的一溜串,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甚呢。
“二姐!”
李茹回过头来,看见栓柱肩膀上扛着一捆柴火,“你怎么扛着柴?俺家柴火够用啊?”
栓柱把柴火往地上一放,神秘地一笑,从中间抽出个东西来,木头把手,长长的铁管子,可不正是杆土火铳!
“里头藏着宝呢!”
李茹眼光一亮,这还真是个宝!
自打上回去南岭碰上狼,她就惦记上了,好不好的,这总是热武器。
说实话,自打有了热武器,什么身高体力的差距也就不明显了,没见在现代,一个出国开店的女店主就靠着手里的家伙,干翻了来抢劫的三个大汉么?
当时她还跟栓柱打听来着,没想到这么快栓柱就给她弄了一把!
“太好了!这真是及时雨!快教教我怎么用!”
李栓柱手里这把,也是当初他在自制□□的时候多出来的材料,原本这种凶器妇女们都是避得远远的,谁知道他二姐想开了以后都稀罕这个了,他就抽空给做了出来,但火药却是不够,昨儿去东平村,那东平村有他一个耍得好的朋友,是常年两省来回跑的活泛人,手里头甚都有,他跟丈人说罢了事,就去朋友那儿说了一声,他朋友家正是哭成了一团呢,听了他带的信儿倒是半信半疑,但好歹是有了指望,他朋友挺感谢他,知道他家里有□□,就给了他一包火药,反正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他家还有不少呢。
有了火药,栓柱把这些拿马粪纸一小包一小包地包好,跟□□一起藏在柴火里,就拿来了。
栓柱给李茹示范了用法,不过这放一铳的声响太大,招人,就说好了等过两天,他们一起去后山打个野物试试。
“行,有了这个,就是碰上个把土匪,也不用怕了。”
李茹爱不释手地摸着粗糙的铁管子,“咱村里有这家伙的人多不多?”
“怎么也有五六支吧?大哥家也有一支,就是好些年不用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栓柱眉头一皱,“二姐是怕有土匪来抢粮食?”
不然怎么会问这?
李茹不知道那些土匪来没来谷堆村抢过,也许谷堆村人口多,壮丁多,土匪就没来啃这块骨头,也许土匪来过,被谷堆村人打跑了,肯定是不会像小高村那样被一锅端了的。
就一点救命粮还被抢了,那老辈人能不耿耿于怀?姥姥的故事里肯定也少不了,没有的话就说明后果没到那么严重。
李茹点点头,“还记得上回我说的梦吧?那土匪不知道是从哪儿下来的,先打死了崖下刘老杈一家,又把小高村的粮抢了……”
“刘老杈?”
栓柱惊得声音都变了,崖下那个地方,就在西王庄和小高村中间的山旮旯里,正好是一块天然的巨崖伸出半空,下头就住了家独户,就是刘老杈一家,刘老杈家为人挺好,有时候村人路过就去他家讨碗水喝,没有不应的。刘老杈比栓柱大几岁,小时候也是一道耍过的。
“打死人?”
都是山沟沟里老百姓,平时没有深仇大恨的,怎么就能弄到出人命的地步?
李茹点点头,“反正是梦见了……那土匪里头还有咱这儿的内应呢!”
李茹为啥记得从来没见过的刘老杈一家的惨事呢?
还不是每次姥姥姥爷开车带着她回老家,路过那块天然巨崖的时候都要指着崖下说一句,“原先这还有一家人住呢,那个人叫刘老杈。”
小李茹,“那现在还有人吗?”
“早没了,荒年的时候被村里一个流坏水的,勾结土匪打死了他们一家人,把粮食抢了。”
小李茹:荒年好可怕!
“内应?是谁?”
如果说先头栓柱对李茹的梦只信了七八成,自打蝗灾之后那就变成了九成九。
这会儿一听土匪还有内应,栓柱只觉得寒毛倒竖,心火直冒,好家伙!是本地人才最了解本地的大事小情啊,谁家有些啥要是都卖给了土匪,村里老百姓还有活路?
李茹摊了摊手,“可惜,没看清楚是谁。”
姥姥讲故事,倒的确是提过那个领着土匪去抢粮的人,什么谁谁家的二堂叔,小舅子之类,可李茹父母都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原来老家的人那就不认得几个,更不用说李茹了,除了留下是个坏人的印象之外,别的啥也不记得了。
“不行,我得去跟刘老杈说去……”
栓柱咒骂了那个土匪内奸几句,一跺脚就要出门,李茹赶紧拉住了他。
“栓柱,你说要是提前告诉了老高家和刘家,他们能信吗?”
“信不信也要说一声,不过老高家就算了,他们家男人多,老高头和他两个儿都会武呢,土匪估摸着不敢抢他们。”
李茹心里哭笑不得,在栓柱看来,老高家是个难啃的骨头,又跟李家没亲没故的,所以,在他心里排位顺序是刘老杈第一。
在李茹看来,单门独户的刘老杈被灭门,的确是很惨,可小高村从人丁兴旺变得七零八落,后头过了几十年都没有恢复元气,在附近十几个村子里是最早变成无人村的。
每次姥姥说起来都是满满的遗憾。
”咳,栓柱,跟你商量个事儿。这不是双贵走了么,我想着,将来就给小兰招个女婿。”
李茹方才使劲儿东想西想,总算想出了一个能跟老高家攀上关系的办法。
“啊?”
栓柱没想到是说这事儿,愣了下,想了想点头,“这也是个办法,这么大是该定亲了,再过几年可不好找。”
如今村里说亲,都是父母找媒人两方说和,可没有孩们啥事儿。
李茹又咳了一声,“那天在河坡上看见了大林,浓眉大眼的是个好孩儿,我看跟小兰挺有夫妻相……”
那能没有夫妻相吗?
据李茹所知,曾姥姥和曾姥爷一辈子没红过脸,儿孙满堂,白头到老。她小的时候还见过曾姥姥呢,只是那个时候太小了才四五岁,长大了就没什么印象了。
栓柱嘬了嘬牙花子,看李茹的神情就有些无语,“二姐你可真会想,那高家人多牛气,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大林还是长子,你还想让人家给你当上门女婿?高家老婆子能把媒人撵出来!”
话说这方圆好几个村,好些闺女们就想嫁到小高村,人家日子过得好呀,不用离老远担水,还有牛,妇女们就在家做饭织布看孩儿,多轻省。
人家老高家还会把长子长孙给招出去?
李茹笑了,“说是长子长孙,这会儿都遭了灾了,他家男孩好几个,老高家能修得起那么多房?”
说着说着,李茹忽然心里一亮。
对!她就用这个借口去小高村,不管高家人愿不愿意,她都要把有土匪抢劫的事情点出来,让高家人提高警惕,就像栓柱说的那样,高家还有好几个会武的汉子呢!如果事先做好准备,能把土匪打退也说不定呢!
姐弟俩走在大路上,一个想着要去提醒刘老杈,一个想着要去见曾姥爷一家,那脚步都是快的很,从谷堆村到小高村,走路要花将近一个小时,李茹出来的时候还把小兰和绵花叫回来看门,这缺吃少穿的时候,门户更要看的严。
走了二十分钟的时候,就到了西王庄坡下,李茹没心思东瞧西看,栓柱眼神倒尖,就回头跟李茹说,“二姐,你看那道沟里,是不是双贵?”
李茹顺着栓柱的眼光看过去,果然看见离大路有二三百步的沟里,有好几个人正忙着捉蝗虫,其中一个可不正是双贵,双贵在西王庄快一个月了,这会瞧着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原本双贵在同年纪的少年里个头算高的,衣裳也总有李梅打点,哪怕不是新的,也是合身服贴,展乎乎的,双贵又不常下地,那小脸保养得可好,再加上李梅觉得不是亲生的,不敢很管,双贵就养出了娇贵气,走路带风,两眼朝天……可如今呢?
脸上瘦了一大圈儿,脸色灰暗,含腰缩背,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袖子裤腿都短出一截去,简直跟才上河西来讨饭的河东人没甚两样。
双贵仿佛有感应一样,忽然抬起头,看见原来的养母,就愣了神。
旁边三蛾小叔见了就一拉双贵,挤眉弄眼,“双贵,你娘肯定是来接你回去了!先说好,你要是回去了,可得让你娘把你这月在俺家吃的粮食背过来……”
双贵冷着脸翻白眼,故意背转了身,“不回,全有叔上回不是说了,他能在城里给咱们找着活干?等他这回回来,我就跟他进城!”
他算是明白了,不是亲生的爹娘,就是指望不上!
后娘跟他不亲,这三姨也就是说嘴,他在三姨家过的……还不胜在谷堆村呢!
天天起得比鸡早,吃的比猪还歪,累得跟狗一样!
更不用说,眼下又闹了蝗灾,地里收成是不用想了,那三姨家的老妖婆还不是更要使坏?这西王庄,他也不想呆了!
好在他住在西王庄,认得了西王庄的能人全有叔,这全有叔可是在城里做工的,上回在西王庄村口歇凉,一堆孩儿们都围着全有叔听他说城里的新鲜话,全有叔就拍着胸口说只要肯干活,他就能把人送到城里去做工!
几天前,全有叔才带了个闺女走了,回来时还给了她爹娘一块银元,说是闺女头半年的工钱!
他就也偷偷去找全有叔,说他也要进城,还机灵地答应要是有了工钱,就给全有叔当谢礼……全有叔见他聪明,犹豫了一会儿就点头了。
哼,他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挣的还不比那傻闺女多?
“那你一个人在城里干活,不怕?”
三蛾小叔心里也有点痒痒的,不过他先头听了全有的话,就兴头地去跟他娘说,他娘摔了他一巴掌,骂他,“傻货!全有那嘴能信!”
这意思大概就是全有是骗人的,可全有叔给村里小珍她家的银元是真的呀?他见小珍他达用牙咬罢了又吹口气放在耳朵边上听响,脸上乐成了一朵花,那还能有假?
而且他娘还不让他告诉双贵说,他要敢说,就要饿他三天不给饭,不说就不说……先让双贵试试,要是双贵进城过得好,他也要偷偷去找全有,天天喝糠菜汤,肚里空得慌咧!
这两人各自打着小算盘的工夫,李茹和栓柱脚步都没停地过了西王庄。
虽然打定了主意是再不回谷堆村,但养母居然不是来叫他回家,双贵这心里火不辣辣的,恨不得一把将自己腰间系的麻袋扯下来摔在地上,再踏上几脚!
他一定要混出一番大事业,让这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老妇女们都后悔歪待了他去吧!
转过了山岰,一道岭横斜而过,在转折处巨岩突起,形成了天然的遮蔽,巨岩下方一座石屋依着地势修起,只修了三面墙倒是省事,这便是李茹小时候姥姥常指给她看的地方。
山坡上也有仨人在捉着蝗虫,正是一家三口,爹娘都是四十来岁,外加一个十□□岁的小伙儿。
李茹其实有心不看这一家三口的,她怕自己一看就想到他们的命运,心里会更不好受。
可这眼睛它管不住啊,不由自主地就瞄过去了。
没错,这是后来李茹姥姥总指给她看的地方,老杈崖。
刘老杈一家虽然没了好多年,但这个地名却流传了下来。虽然听着土土的,可在李茹心里,也带着苍凉感。
刘老杈这名字虽土锉,可人家三口人都是长得高个身板壮,挺排场的。
虽然都是脸上带着愁色,可看到李茹和栓柱,还是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栓柱,二梅,这是准备去哪儿呢?”
这条路是谷堆村去往小高村和不坡村的,当然,要再往远了走还有四梁村,丘庄,但那就走得太远了,那边的村子跟这边的几个村子结亲的不多,所以走亲戚也很少见。
原身李梅是个寡妇,平时的交际来往不多,跟刘老杈一家也就是认得,李栓柱却是跟刘老杈挺熟悉的,有时候路上走得实在饥了,也去他家讨点饭吃。
“和俺二姐去小高村一趟。”
刘老杈也没细想,这李家跟老高家没多少来往,这个节骨眼上去小高村做甚,他家的几块田都被祸害了,他也是今早上见西王庄的人在外头逮蝗虫,这才知道了这东西还能当吃,这才一家子都出来,但这也有些迟了,好些蝗虫啃完了地里的青苗就一路顺着去了,可惜了,那会正是好逮的时候!
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一家子单门独户的呢?
刘老杈还当栓柱是走得累了想要讨水,“要不进屋坐坐喝口水?”
栓柱摇了摇头,冲着刘老杈招手,“不用不用,老哥,来来,俺跟你说个事。”
李茹站在一棵树的荫凉下,她就冲着刘家大嫂和刘家小子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就没再吱声,等着栓柱跟刘老杈说完话。
刘家母子俩只顾着划拉能吃的,也顾不上说闲话,李茹眼睛就看着地面,尽量不多看这母子俩的模样,免得哪天这家人没躲过,她想起来更是难受。
看着栓柱说完话,拍了拍刘老杈的肩膀,就往李茹这边来。
李家两姐弟又一道走在了山间的大路上。
刘家大嫂把手上的蝗虫扔进麻袋里,直起了腰,见栓柱他们的背影正好转过了山岰,瞧不见了,就问刘老杈,“他达,栓柱跟你说甚来?”
刘老杈眉头拧出了疙瘩,闷声闷气地说,“一会儿回屋说。”
栓柱说昨儿他去了一趟东平村,听说那河东有好些地方都遭了灾,跟河西交界的地方,有些小村人口少的,就遭了土匪,抢完粮还杀人,遭害的都是单门独户的人家。如今咱河西也遭了灾,说不得也要闹土匪,他家这个地方,太平的时候还好,这一有啥事,离得最近的西王庄都有好几里地,也没个帮手……最好,看是在哪个大村里头有亲戚,借住过去,等过了这乱时候再搬回来也成。
他这一听心口就堵上了,栓柱倒是真好心,可是这搬家是容易的?
他家住在这崖下也有十几年了,那石头屋,石头院,石头碾滚,石头磨,多少家当,都是他亲手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呼拉一下舍了,那能往哪儿搬?
再说他家在这几个大村里,也没甚近便的亲戚啊!
他本就是河东逃荒来的,他媳妇倒是西王庄的闺女,可他媳妇的亲达亲娘早就不在了,只有个叔伯兄弟,占了他媳妇爹娘留下的田和房,因为这两家闹成了仇,早就不来往了。
去西王庄,可不就要看那家仇人的脸色?
可要是不搬,栓柱说的在理,万一真有人起了歹心,他家这三口人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了?
刘老杈看着自家儿子,十八岁的小伙儿个头已经比得上自己,他娘已经托人给他问了亲事,就是他们家单门独户不好寻媳妇,可光凭他儿这人才也不用愁,实在不行还能寻个河东过来的……刘老杈一边想着事,一手捉着虫,一不留神就使过了力气,把蝗虫捏成了泥。
去小高村的路虽然都差不多是平路,不难走,可不断的上坡下坡绕山梁子也很是枯燥,山里的风景原本还不错,可遭了蝗虫之后,只有几种蝗虫不吃的草木留下了来,看着也着实地栖惶,好容易看到前头坡上一棵双手合抱的大柏树,李茹顿时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小时候李茹最喜欢来小高村玩。
这个小村子特别符合小孩子心里的那种童话田园的印象。
弯弯的山岰,环抱着一院石屋,在石屋的边上,有一□□水井,里头的泉水甘甜清洌,不似别处的喝下去总觉得有点怪味道。屋前田地里种着苹果和山楂树,虽然很久没人打理都荒了,可秋天的时候还是能摘到果子,那果子的味道比在超市买来的要好吃得多。
石屋的房后,绕行几百米就有个天然的溶洞,溶洞里流出细细的泉水,在山间蜿蜒而下,汇成了一个小水潭,水潭边上长着四季长青的山芫荽,揪下一片来都能生吃。
水潭上方的坡地还有一院废弃的石屋,断壁残垣,荒草满地,也是小孩喜欢探险的宝地。
那还是快一百年后的模样呢……
李茹朝下院石屋走去,这条熟悉的小路倒没有多大的变化,屋前那棵苹果树都已经在了,山楂树大概是后来种的,屋前的田地这会都啥也不剩,几个男人正闷头整理着,像是要挖出根来,再接着种一岔庄稼的模样。只有几个小孩儿和妇女,手里拎着布袋在地楞边逮着虫。
“二梅婶?栓柱叔?”
李茹站在那儿,其实心里是有点忐忑的,不管是老祖宗李梅,还是穿来的她,这会儿跟老高家平时没多少来往,这冷不丁的上门,还真有点尴尬。
栓柱更是觉得人家老高家日子过得好,人丁又多,他们上门来就跟是巴结一样,更不好意思张嘴,这会就落在李茹后头,等着李茹开口。
幸好还有个李茹脸熟的,先招呼了她们一声。
李茹一看,可不就是那天在河坡上见过的大林?
这会儿大林身边还跟着两个小的,跟梯队似的,一个七八岁,一个三四岁。
三个男孩儿都是老高家标志的圆圆脑袋,浓眉大眼。
石林领着另外两个小男孩,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这两个孩儿都是五六岁模样,倒是一个女娃都没有。
小高村果然是男丁多啊!
“二梅婶是寻俺娘?还是俺奶奶?”
大林挺懂礼的招呼着客人。
虽然说他也有点奇怪这么这个时候上门来了,平时二梅婶也不怎么跟他家打交道啊?再说这蝗灾刚闹过,家家都灰心丧气,那不坡村还有气得上吊的老人呢,怎么二梅婶还来串门了?
不过也多亏了二梅婶,那天在河坡给他们讲了好多治蝗虫的法子,闹蝗虫那天他和石林就跑出去点火打虫,大人们起先还说他们瞎胡闹,后来也跟着一起,因为家里人口多,这蝗虫啥的倒是弄了不少,也能抵些粮食吃。
在田里干活的人都朝李茹看过来,李茹很有些不自在,“你娘在屋不?”
她现在面对的是自家姥姥的亲爹。将要见面的是曾姥爷的亲娘,就已经足够了,再去见老奶奶,这辈份,都快算不清了……
大林带着两个亲弟弟把李茹和栓柱领到了院里,又给李茹倒了水,“二梅婶,栓柱叔你们先坐,我去叫俺娘,二林,你看着三林,招呼着叔叔婶婶!”
大林出了院门,两个小男孩留了下来,看着李茹和栓柱的目光就带着天真和好奇。````
李茹也微笑地回望着二林和三林。
二林和三林,就是他爹他娘往北上逃荒给送人的两个。
这个悲伤里带着希望,波折里有遗憾的故事,也是李茹耳熟能详的。
二林三林荒年被送了人,后来又过了十来年,到了建国以后,日子好过些,外头的世道也不那么乱了,大林他娘就又去了当年北上逃荒的长平县寻亲。
结果三林被送走时候,年纪太小了并不记得爹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他娘去找当初那家,人家早就搬走了,他娘痛哭了一场,这老小就再也没找回来,至李茹的年代时也没有下落,不知道当初是死是活,后来又去了哪儿。
二林还好,他娘去寻的时候,二林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儿,他娘打听了一路找到门上,二林家的孩儿还当这是个逃荒的老太婆,给了她一个馍要打发走人。
等二林听了声儿一出来,他娘一眼就认出了二林,长得跟大林一模一样,那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可不正是她的二儿?母子俩当时就抱头痛哭认了亲……
猛一听二林似乎过得还不差,其实当初的经历也很有一番坎坷。
二林先开始被送的那家是只有个闺女的,二林的情况就跟双贵差不多,只不过那家里两个老的都在。但二林过得日子却远比不上双贵,那家养父养母白捡了个儿子,可能就觉得白来的不值钱,拿二林当小工使唤,二林那会吃不上饭,个子也长不起来,瘦瘦小小,就更遭嫌弃,眼看着就长不大了……
但世上有狠心的人,也就有善心的人。
那家养父的姐姐回娘家时看着这个孩儿挺可怜,觉得自家兄弟这么干不算话,就跟养父他们吵了一架,把二林带回了自家养。
但其实人家姐姐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儿子,根本不缺儿子,多养个孩儿完全是发了恻隐之心。
二林被带回去以后就是他家老六,这么多的孩儿,日子肯定过得困难,但困难也有困难的过法,反正最后二林总算平安的长大了,还娶了媳妇修了房。
二林跟养母和养兄感情很深,把当成亲娘和亲兄弟一样相处,后来跟兄弟们一道给养大自己的养母养老送终,一辈儿在长平县扎下了根,只是晚年时回来探望过大哥大林。
李茹曾经见过曾姥爷大林和二林的黑白老照片。
两个小老头一左一右坐了两张老式椅,就跟是倒影似的一模一样。
虽然没在一块生活,远隔了几百里地,老兄弟间的亲情也是化不开的。
这会儿两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李茹,都是一样的虎头虎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还看不到苦难,李茹瞧着就觉得喉头有些发哽,在衣袖口袋里掏摸了半天,只掏出来两小块红薯干。
虽然觉得有点寒碜,但递过去两个小男孩都欢喜地接了,放在嘴巴里嚼啊嚼的样子特别乖巧。
其实李茹也是想多了,这饥荒年月,就算是家里有余粮的人家,等着吃饭的人也多,谁家的孩儿们也是珍惜粮食的。
大林娘孔连翠进屋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两个孩儿嘴巴在动,就装着没看着,笑着跟李茹栓柱打招呼。
小高村家大人口多,虽然饿不着哪个,但倒底都是男孩儿,吃得也多,大林奶奶管着家里的粮食用度,每次做饭都是可数可点的,一般不给孩儿们零食……不然多少也不够嚼的。
“俺去跟有德说说话。”栓柱等大林娘进来以后,就找了借口出了院,妇女们说话,他一个汉们不好在这儿呆着。
小高村的一村之主,老高头正领着五个儿子在地里劳动。
老高头今年整六十,身板略有点驼,可仍然结实,一对老眼特别亮,站在那指挥着儿子的模样很是威风凛凛。
他五个儿的眉眼都有些像,但又各有特点,特别是他小儿有武和三儿有梁,身材在几个村子里头都算是高大的,据说打小还跟老高头练过武,厉害得很。
要不栓柱就不大爱往这小高村来呢,在老高头面前,他总忍不住地就爱犯怵。
整片的田地都被快被翻了一遍,玉米苗还没长大就被啃光了,根须被刨起来丢在一边,翻开的泥土泛着湿气,还带着黑油光,当真是上好的田地!
栓柱看了忍不住心里羡慕。
“栓柱!”
老高头喊了栓柱一声,“你们那块儿闹得厉害不厉害?”
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就犯个忌讳,别看现在满山都是那东西,可老头子愣是一个字也不肯提。
“老叔,咋不厉害呢,甚也没了。就逮些当粮食吃呢,老叔,你们这是点豆种咧?”
栓柱知道老高头这习惯,就顺着老头说话,旁边正弯腰点豆的一个年轻小伙儿抬起眼来,调皮地冲着栓柱一笑。
这小伙就是高家小儿有武,他是十来个村里头有名的淘气好看小伙儿,做个甚也要出出风头,下河能在深水里扎猛子,爬坡能上到别人上不去的山崖顶上,下河东赶庙会的时候,这小伙一口气就跑几十里地,谁也撵不上他……
老高头点点脑袋,“就种几棵豆还能长住,旁的都不成……二梅来是有事?”
老高家里损失重大,虽不至于就揭不开锅,但一家人心情都是沉重的,冷不丁的见谷堆村东山房李二梅来寻他家大儿媳妇说话,就算这时候没心思多想,可也有些纳闷。
栓柱咧开嘴笑了,“种豆好啊,顶饥!还是老叔会张罗啊!”
拍完了马屁,栓柱就说起了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妇女家,成天就是异想天开,这不是,我二姐就看着老高家的孩儿好,想跟你家商量,看能不能抱个回去当小女婿哩!”
老高头还没吭气,几个有儿子的男人齐刷刷地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他爹跟栓柱的对话。
说起来,谷堆村东山房那可是个好人家,不过二梅是出嫁闺女,又差了一层。但听说人家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能结个亲家倒也不差,就是二梅家双贵跑了那事才闹出来,都知道二梅家里没男丁,怕是要招亲,这招女婿可就有点……
老高头眉头纠在了一处,又舒散开,笑哈哈地开着玩笑,“行啊!我老高家旁的没有,就是孙儿多!看她看上了哪个?尽管挑!”
栓柱眼珠子转了转,连连恭维,“那可不敢,我就说我二姐瞎想,她非要过来问一趟,我就说过来看看老叔也好,怕她一个妇道人家走路不平安就跟着过来了……诶,老叔不是我小心小胆,听说河东那头,闹了灾以后又闹了土匪,好些平时不正干的二流子就聚在一起,抢了这家抢那家,坏得很,咱河西这儿怕也是不远啦!”
老高头先还是脸上有笑容,等听了后头那几句,眼神就变了变,笑容也严肃了些。
“还有这事哩?”
栓柱叹了口气,“可不是,这年头,老百姓快过不下啦,俺还排地跟村长说说,看能不能把俺村里的劳力组织起来,万一村里遇上土匪,咱也能跟他们斗上一斗,好歹把口粮保住……老叔你会打拳,到时候能不能请你去给俺们当个师傅,教两招?”
老高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爽快点了点头,“行!这有甚!”
人老成精,他这会儿算明白过来啦!
这李栓柱,就是变着法儿过来提醒他老高家啊!
他正心里来回琢磨,就听见自家院门口传来声音,他转过头望过去,见二梅跟大儿媳已经出来了,二梅笑呵呵地跟大儿媳说着话,大儿媳却是好象有点不高兴,就送了不到十来步路就转身回了。
“老叔!”
二梅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一点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地往地头来,跟老高头打了招呼,又叫栓柱回去,“咱快回吧,可不敢耽误了老叔他们地里的生活。”
地里的几个高家汉们都抽空多瞅了李二梅几眼,心里琢磨着,谷堆村二梅倒听说是个能干人,要是结亲倒是好事,招女婿就有点亏了……
老高头那老脸也硬生生地挤出个笑模样来,尽量和气地招呼两句,“诶,诶,也没甚生活,你姐弟俩在咱这吃了黑来饭再回吧?叫有武送送你们。”
又不是吃酒走人情,好端端地在人家吃饭,这事李家姐弟俩哪能干,更不用说这会正是缺粮的关口,李茹和栓柱跟高家的老的中的男人们寒暄几句,还是告别走了。
眼瞅着姐弟俩的人影走在村口的大柏树下,一晃就再也瞧不见了,老高头放下手里的锄头,老脸刷地沉下来,“先放放,都回院里去!”
院里头,大儿媳连翠拉着大林他奶,气不忿地表说,“娘,你说这事稀罕不稀罕,不当不正的,咱和她家也没来往,也不托个媒人,自己就这么空撒着手来了,哦,就给了俺孩儿两块红薯!就想让咱大林去给她当女婿!咱家还没难过到那份上呢!”
他奶也是见多识广的,虽然也不想把大孙子招出去,可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行啦!人家明说啦要让大林当上门女婿?”
“那倒没有,可她上来就把大林一顿夸,还说栓柱算过,大林和她家小兰的八字合得来,这还不是想抢大林呢?”
“那人家许是想和咱结亲,没想招女婿呢?”
他奶瞥了大媳妇一眼,这大媳妇,人勤快,也能听人说,就是脑瓜笨些。
连翠一激动,嗓门都高了,“那二梅家的双贵跑到了西王庄,她家都是女的,没个男丁当家理事怎么成?要是想结亲,怎么不寻媒人?”
刚才是她脾气好,才没当场发作,还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了院。
“嚷嚷甚哩!不管怎么说,人家又没歹意,看上了大林,那也是有眼光!你就不想想,大林他俩叔叔还没办亲事,大林石林说话就长起了,哪修得起那么些房?”
小高村虽说日子好过,可要办的事也多呀?
上坡地那院房,修了十来年才修好,是给老三老四老五住的,那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这会儿闹灾荒,哪还能跟过去一样?
连翠一听就要急,“娘!你可不能把大林招出去啊……那招女婿都抬不起头啊!”
“再怎么大林是长子长孙!我当奶的能动这心思?我就是那么一说,将来二林三林倒是能招一个给人家。”
他奶没好气地瞥了大儿媳一眼,这事成不成的,咱买卖不成仁义在,谁知道以后是甚光景哩?
就她沉不住气,动头上面的!
二林三林也不行啊,那都是她的儿,连翠急得仍要辩两句,就听院门口许多脚步声。
老高头领着五个儿子,六个男人呼拉拉地进了院。
大林他奶疑惑,“地里的生活做完了?是出了甚事了?”
昨儿闹了灾,都长到腰高的庄稼全给祸害了,老汉夜里偷偷哭了一宿,她光是叹气也没说话,难道是今儿看着太闹心,老汉犯了心病?
老高头指指院门口,“叫老二和老三媳妇来,把大门关了,咱一家商量事!”
小高村的大人小孩儿都进了院儿,不大的山岰变得寂静无人,那条东起东平村,终点一直到不坡村,最后通向曲水河坡的大路,这会由打西边,一摇三晃地走来了个汉子。
这汉子三十出点头,穿了身脏得油亮的补丁褂子和长裤,脚上拖拉着双破布鞋,长马脸,小眼睛,一路走,一路就东张西望,眼珠子乱转,瞅着房前地里都没见人影儿,汉子嘀咕了几句,就走到院门口。
这大白天的,这大门咋关得这么严呢?
老高家是在弄甚来?
汉子听着里头有说话声,本来想推门,又收回了手,费劲地侧转了头,把耳朵贴上去,准备听听动静……
谁知他就听着里头好些声音一齐喊,“知道了!”
这是知道啥了?
汉子眼神一亮,正要接着偷听,忽然那院门就打从里头开了。
汉子一个趔趄差点栽进院。
高有武就站在门边,一见这人,就翻了个白眼,“喜旺,你刚是偷听俺家说话呢?”
院里乌压压坐了好些人,高家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
这跌进来的汉子,高家都认识。
这人叫孔喜旺,是不坡村的,跟高家算是沾着亲,是老高家大儿媳孔连翠的堂兄弟。这人是不坡村有名的懒汉,家里的地全靠他媳妇,他就是做做样子,因此他家那几亩坡地种的庄稼总是歪歪倒倒,打不了多少粮食。一家人长年到头,就是靠张嘴跟人借。
他是连翠的堂兄弟,不坡村离着小高村只有几里路,他来小高村借这借那,可不是头一回了。
因此在小高村的当家人看来,孔喜旺是个不大招人待见的。
不过,这喜旺嘴甜会说,能哄小孩儿,高家的孩子们还是挺喜欢他的,见了面都要叫一声喜旺舅。
喜旺一手扶着门框,还没站稳就先笑嘻嘻的。
“俺不是看不着一个人,奇了怪了这才瞄了一眼么?”
“呸,你那是瞄了一眼?用耳朵瞄?”
高有武年轻气盛,说话就不留情面。
才从台阶上站起来的孔连翠脸上就有点发烧。
她这堂兄弟,总是不给她长光,从来都是有借无还,这回八成又是来借粮的。
可当着这么多小叔妯娌还有孩儿们,五小叔说话也太冲了,打狗还看主人面呢!
“喜旺来了?”
当家人高老头瞥了喜旺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先头他家的大事都商量罢了,他就拿起竖在墙角的锄头,当先走了出去。
他五个儿跟在高老头身后,也都拿起农具准备按着先头议定好的干活。
这喜旺常来常往,也没哪个想着去招待他。
其他两个妯娌互相看了眼,脸上都不大痛快。
谁没有娘家人?就大嫂事多!一个堂兄弟,有甚可张紧的?
大林他奶也才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扯了嘴角,冷不淡淡地招呼了句,“喜旺来了,跟你姐进屋说话吧……”
紧接着就扭头跟两个儿媳分派活计,“你们俩带着几个孩儿去上头院。”
两个儿媳带着一队男孩出了院,走在房后的近道上都是满肚子的抱怨。
“孩儿们,你以后可不要学喜旺舅舅啊!一个大汉们,成天闲个遥遥,不好好下地干活,连媳妇孩儿都养不活,天天去旁人家借!”
大林有点替这个舅舅脸红,从前他每次来,都要从高家带点啥回去,他奶看在他娘的面子上,就多少接济点,他舅从来都是有借无还,这次才闹了灾,他奶怕是不会再给了。
石林挺得意,“还是俺舅舅好!”
他舅舅每次来走亲戚,都不空手,还给他带好吃的呢!
一帮妇女孩儿到了上院,这上院是后修的一院房,因为是后修的,石头不够了,院墙就没全打起,先前就是老三一家和老四老五住在这儿。
老高头发了话,叫他们把上院的东西收拾收拾,稍值点钱的就都拿到下院,这往后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小高村的男女老少,都要挤在一院房里了。
喜旺垂着眼,撅了嘴,手里拎着一小口袋柿皮儿出了老高家的院门。
连翠有些局促地出来送他,“喜旺,听说这蝗虫也能吃,实在不行,你就去捉些回来也能填个肚不是……”
虽然这个堂弟不成器,可她没个亲兄弟,两房就这么一根独苗,她要是不帮衬,那她不就没了娘家人了?
虽说她身为大媳妇,知道老高家存粮不少,可她又不掌钥匙,有大林他奶镇着哩!
堂弟哭着脸说家里又断顿了,大林他奶只拿出了这五斤柿皮儿,那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堂弟不满意,婆婆又嫌她,她真是两头受气!
喜旺怪声怪调地长叹了口气。
“唉,那蝗虫是好吃的?要是个好东西,老祖宗怎就没传下来法儿呢?”
连翠默默没吱声,虽说昨儿老高家也捉了不少,这会就哂在楼上,但满打满算就十来斤,肯定不会当主粮,自家明明有吃的,却叫兄弟去吃虫,她心里怪不落忍的。
“喜旺,这才遭了灾,老人们都手紧呢,等过几天,地里的豆长起了,我再想办法给你匀些粮食。”
连翠硬着头皮做着保证,喜旺这才精神了些,“嗯,那我就勒紧了裤腰带,再多支几天!”
走到村口,还不回头叮嘱连翠,“姐啊你可得说话算话,别忘了!”
连翠含糊着应了,头皮阵阵发麻。
大林他奶去楼上拿柿皮儿的脸色可真难看……
老高家的人如何紧张应对,又接待了什么亲戚这些事,李茹都不知道,把土匪的消息提前透露给老高家,李茹的心里就好似放下了重担。
之后怎么样,只能是看天意了。
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谷堆村周边的蝗虫越来越少,现在就算到山上,也见不着见前那成群结队的了,能吃这两个字就让它们长不了。
李茹家地里种的地豆也都收了回来,个头小小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但也比那些种玉米和谷子的强多了,个头小,但数量可不少,堆在院子里也有小山般的一堆。
李茹给大哥锁柱和三弟栓柱家都送了些,还偷偷地半换半送地给了小椿家一小篮。余下估摸着都切片哂干,当成储备粮藏起来。
后头李茹就没再种东西,只在自家房后的小菜地里,又补种了几样瓜菜。
趁着地里完全没活的时候,李茹叫上栓柱去到后山,找了没人的地方,学会了怎么放火铳,这土制火铳简陋得很,每次都得用明火去点引线,装一次只能放一响,火药有限,李茹学会了就没敢多用。
栓柱出头找了村长王老茂,还是用的“听说河东已经有了土匪”那番话,王老茂听得半信半疑,不过到底还是害怕,跟村里几个老人商议过后,还真组织起了劳力,每天早晚巡村一次。
这劳力是每户出一个人,没人的就出粮食。
当然这粮食也不多,一家出三斤,不管是甚,只要是吃的就行。
出来巡村的劳力一天就能领点口粮,不管多少都是白来的,如今除了担水以外,家家户户都没了活计,因此村里的男人们都积极得很。
前头几天都没甚事,村里头有的人见了就心思活泛嘀咕开了。
哪有甚土匪,这瞎折腾自己吓自己,不是白贴粮食么?
就连巡村的劳力们,也是马马虎虎,做做样子,就为了一天能领点口粮。
十来个人临到傍黑,手里拿着粗棍,从村东头到西头,说说笑笑地走上一圈儿算是了事,村里那些出粮食的人家看了,都暗暗想着亏了,下回王老茂再叫大家出粮食,那是说甚也不能往外拿,自家都吃不饱饭呢!要不就出个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从这头走到那头谁不公呀?
张桐材这会儿就跟几个谷堆村的男人们巡视了一圈,到了大槐树下,看见有两个人在那儿够槐叶,张桐材他们就站住了看。
自从知道蝗虫能吃,小椿他奶就不让家里有人闲着的工夫,屁股还没挨着板床就被她撵着去逮虫,他家窑洞前哂干的虫帘子天天都有,吃的饭是稀汤,配的小菜就是煮蝗虫。
听说二梅第一个在家炸虫的时候,尝过的人都说香喷喷的,可张桐材家的蝗虫,就是纯水煮,顶多洒几粒盐,不细砸磨都吃不出盐味,头几顿还行,总算是个荤,天天这么吃就受不了了,哪怕这几天张桐材一天能分几两粮食带回家,小椿他奶到手就藏得死死的,张桐材也劝不了他娘,只是吃虫吃得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了虫……
这会儿他看人家捋槐叶,他也想捋点。
忽然从村东头的坡上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这叫声特别凄厉,他们巡村的汉子们好些都回了屋,就剩张桐材他们几个在树下,一听这声,都是一个激灵,都把方才丢在地上的粗棍拾了起来,朝东头坡上跑过去。
还没出村,就看见从坡上跑下来两个半大孩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是兄妹俩,是村东头一家的,那女孩边路边哇哇哭叫,男孩一手拉着女孩,另一手里举着铁柱,咬牙往身后乱戳,在他们的身后,就跟着一头瘸腿狼!
张桐材他们瞧见,就跟冰水从顶门泼下来一样,寒毛倒竖,抬起手里的棍就招呼上了。
深山里有狼,大家都知道,可谷堆村附近的小山坡还是没甚野兽的,这天还没黑透,狼就敢大摇大摆地撵着孩儿们进村,这可不是真真的吓人!
幸好这大概是头孤狼,又瘸了腿,几个人一起上,不大会就把那狼给打死。
张桐材跑在最前头,打狼的时候没注意叫咬了胳膊一口,幸好他闪得快,只破了皮,流了点血。
死狼摊在地上,几个一起打狼的汉子这会后怕上来,腿都有些发软。
旁边的两个孩儿在那儿哇哇哭,大家就对那男孩说,“快回屋去吧,以后天快黑就赶紧回家,这是万幸碰上了头瘸腿狼,跑得不快,不然你们可支不到俺们来。”
这会村东头的人听见了动静,都跑出来围着死狼看。
“天爷呀!这大白天就有狼,这都快进村了!”
“先头还说,他们这些人闲得遥遥,从这头到那头走一圈就能领粮食,谁知道这就有了狼!”
“以后孩儿可得看好,没大人领着,再不敢让他们乱跑了!”
“这狼要怎么办哩?这得有五六十斤重了吧?”
“俺老爷爷说过,狼肉是臭的不能吃!”
“臭的怕甚了?能饱肚就行,那咱还吃虫了呢!”
听了信跑来的人越来越多,村长王老茂拎着一只旱烟袋就跑来了,脚上鞋都没穿好。
大家伙儿给让出路来,王老茂凑到死狼跟前细瞧了会儿,旁边有人七嘴八舌地问,“老茂叔,这狼肉可是不少哩?”
“能吃不能?能吃咱就把狼分了。”
“不行吃啊,这狼记仇啊,把狼吃了,叫其他的狼知道了,万一夜里来一伙报仇咋办?”
说这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这话一出,大家伙都哑了声。
住在山里的人家,特别是住在村边的,家里养的鸡,猪被狼给叼走的也经过。一只狼还好说,人能跟它斗一斗,真要来了一群,谁家不怕?
王老茂站起身来,把没烟的烟嘴嘬了嘬,幽幽开口,“分了吧……”
老婆子张嘴就要驳,就听王老茂说,“狼要吃人,人要活,人活着就是跟它有仇,吃个狼肉有啥?不吃它就不来啦?”
旁边人都附和,“老茂叔说的对!”
“咱要活,就不能怕这怕那,狼来了咱就打!打死了就吃肉!”
“没错,吃了肉才有力气哩!”
老婆子一张嘴说不过这么些人,就讪讪地把手笼在袖里,缩了缩背,不言语了。
王老茂看大家忙着就要分肉,就说,“把四条腿分给他们打狼的一人一条,余下的大家分了吧,不管多少,一家都分上些。”
都是白来的肉,分肉的村民都挺高兴,有人专门去叫了村里几个惯杀猪的来,那几个人胆大,刀快,平时村里过年办事杀猪都叫他们,他们也能落些猪下水,不过这两年,几人连个猪毛都没摸过啦。
来看热闹分肉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大人就指着地上的死狼对孩儿说,“看见了没有,这山上有狼不是哄你哩,再不听话瞎跑,看老狼把你背走!”
也有人故意跟方才那老婆子说笑,“老婶,你一会可不敢分肉哦,看狼跟你家记了仇。”
那老婆子呸了一口,气鼓鼓的分辩,“俺不过就那么一说……这家家都分了肉,狼都记上仇了,俺家还能分得开?”
旁边的人笑哈哈,“老婶这话说得很是!”
王老茂却是坐在一边的大石头上,悠悠地跟大伙说,“这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都说咱这巡村该不该?”
大家伙这会都有些后怕,想着要不是有巡村的汉们去得快,俩孩儿说不定就被狼给祸害了,纷纷点头,“很该!”
村东头这边正热闹着呢,就有人指着大路上过来的黑影儿嚷了起来,“呀,那大路上过来的是甚?是狼不是?”
果然,大路上有几个黑影打从西边过来,过来的还挺快,这会天擦黑了也看不大清。
大家伙儿都立马紧张起来,有几个人就去拿棍,就听又有人叫,“不是狼,是人!你看那不是萝筐?”
“是人,仨人!”
“是土匪不是?”
这会狼都来了,那土匪说不定也是真有哩?
“有萝筐,那不能是土匪,是谁家来走亲戚的吧?”
“走,咱几个去看看!”
几个闲着的男人就拿起棍往过迎。
王老茂吸着旱烟袋,忽然就想起了什么,站起来也往那头瞄。
来的三个人正是刘老杈一家。
刘老杈挑着担,他媳妇背后背着两个大包袱,手里还抱着一个,他家儿身上也是大包小包。
谷堆村的人看着都稀罕起来。
“老杈,你们一家这是要去哪儿?怎么家当都带上了?逃荒呢?”
离得老远,就有人冲着他们喊了一嗓。
王老茂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老杈他一家住在老杈崖悻得慌,就要搬到咱村来……”
村民们各有心思,有人问,“搬到咱村来住哪儿?”
王老茂看了看旁边坐着看热闹的两三个老汉,“就住到咱村庙里,咱村庙好几年没收拾过了都快塌了,就让他们一家住在里头,还能补补墙,添些瓦,算是看庙。过了这段歪时候,他们就搬走了。这事,他们几个老的都知道,我领着刘老杈上门去说的。”
刘老杈早几天前就来寻他了,当然了,还偷偷摸摸地给他送了只风干的野鸡,王老茂一想,刘老杈一家也知根知底,又不是外路人,住在村里还能给看庙,就跟村里几个说话抵事的老汉都打了招呼,老汉们同意了,就差不多是全村都同意了。只不过这消息不是啥大事,村里好些年轻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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