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相依
作者:哀悠在
第十六卷
第十六卷 风涌(一)
    不觉之间已经两天过去,因为临近新年的缘故,大家都在筹办过年的事宜,道家虽然远离烟火,但是也被新年的气氛感染。待推开门,一眼望去的时候,看到的除了眼前的一片雪原,绝对少不了的就是满眼的红色。

    平房或者楼阁的飞檐上,都挂满了灯笼,春联都已经贴在了门上,到处洋溢着新春的气息。

    这该是我融进这里之后,最放松的一天了。

    起初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好像纷争都是别人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时间长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才真正融进了这个世界。这里的感情,这里的纷纷扰扰,还有这里的喜怒哀乐。

    有时候我当然会想,希望自己如同刚来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但是我现在已经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亦如我不可能得知鸩羽千夜的毒性,却不愿回到机关城帮助大家;不可能走近墨家禁地,任由端木蓉一个人去面对隐蝠;不可能一直留在流沙,与少羽他们作对;不可能在高渐离的剑刺向白凤的时候,不去阻挡……

    所以,我这么多管闲事,就注定了我不可能逃脱这一场棋局。

    即便被当做了棋子又怎样?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依旧不会改变。

    推开门,就看到所有人忙来忙去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带着微微的寒冷。

    “喂你是闲的没事做了吗?”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我从矫情中拽了回来。天明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篮子,里边放了白菜之类的蔬菜:“哼……凭什么我要早早起来,你却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咦?你被早早叫起来做苦力了?”新年的时候,心情总是舒畅的,即便是在两千多年之前,依旧是这样。

    “可不是。夙星那个坏女人说你身体恐怕不好,说什么让你多加休息。结果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了……”天明一脸不愿意的样子,我凑近他的脸仔细看着,竟然隐隐约约的看出了黑眼圈。

    夙星真的是有些大惊小怪了。怎么会突然认为我的身体抱恙呢,难不成就是因为我在天南海岭的时候,一直昏睡了两天左右?可是我现在感觉倒是很好的,因为身为“叛逆”,不能轻易下山,所以昨天托今瑶到函谷之外帮我选了一件嫩黄色的袍子,自那之后,狐裘也没再披在身上。

    我颇为理解地叹息着,当然,我的叹息在任何人看来,都不像是真的:“天明巨子,你真是好可怜啊……”

    天明的脸一阵阴沉,腮帮子鼓鼓的,“把这送到玄楚那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天明直接将怀里抱着的篮子向我塞来。我毫无预备,眼看着篮子就要翻过来……

    “糟了”我的惊呼声还没有落下,一道身影却瞬息之间飘了过来,伸出手接住了即将坠到地上的竹篮。“幸好……”看见蔬菜都没有落在雪里,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顺着接住竹篮的手看过去,眼前的人正是玄楚,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天明看到玄楚来了,心知犯了错便紧张起来:“呃,那个……我先走了”

    天明刚转身没有跑上几步,玄楚的身影又是一闪,竹篮被他安安稳稳地放在了雪地里,而他,已经拦在了天明跟前,笑着:“天明巨子这是要去何处?”

    “呃…我……我看看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呵呵。”天明尴尬地说着。

    我原本就很好奇,像玄楚这样温润的男子,为何有些人很是喜欢,而像天明、则楠看到玄楚之后就是铁青的表情。现在得到了机会,当然是要看看玄楚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别人对他害怕至极的。

    “这样啊,”玄楚蹲下身来,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容,怎么看都是邻家大哥哥的类型。他摩挲着天明的头发,温柔地说着:“玄青师弟在安排晚宴的座次,今瑶师侄在厨房少个帮手……不如天明巨子到今瑶师侄那里帮忙,怎么样啊?”

    “呃…啊,我不会做菜的,这你知道。所以…我还是去玄青那里好了”天明急急忙忙地说着。

    “只是打下手而已,我也不会去厨房害你。”玄楚笑得温柔似水,但是我们的巨子大人还是丝毫不领情。天明在原地彳亍一会儿,很是纠结的样子。

    “好吧,”玄楚耸耸肩,站起身来,指向两间屋子中间的一条小路:“玄青师弟就在那里,你去帮他吧。”

    远看过去,玄青也是一身白袍,倚着墙壁,似在深思什么。“恩”天明二话不说,立即往那里跑去。

    我一脸茫然。玄楚却依旧是冬日阳光般和煦的笑容,看着天明往玄青的方向跑,他自己也走向了另一处地方,最后,停在了他的房门前,不知按下了什么。

    奇怪,玄楚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哇啊——”一声惊呼顿时让我心头一惊,可是当我四顾之下,完全见不到声音的来源。同时,天明也莫名其妙的不见了。

    伏念,颜路等人也是和我一样的反应,而其他的道家弟子却不同,似乎对于这样的惊呼已经习以为常。

    “果然掉下去了,天明巨子还是这么不小心。”玄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到了我身侧,悠悠然地说着。

    我第一次觉得他温柔的面容下,藏着的是一颗腹黑的心……

    玄楚最强悍的就是,他的腹黑让你很难察觉到,因为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柔无害,丝毫看不出有想要捉弄人的迹象。

    我的背后一阵发寒:“看不出…玄楚还有这样的……嗜好?”

    “只是闲来无事罢了,凌姑娘的身体好些了吗?听夙星姑娘说你身体有恙,还是不要太累的好。”玄楚说着,给我一个和善的笑容。

    难不成夙星对所有人都说,我的身体有恙了?这让我病得稀里糊涂:“我没什么事情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刚说完,就听到了夙星的声音响在耳边:“还是先别考虑这些了。玄楚,有人来了。”

    我注意到夙星眉眼之间的严肃,玄楚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细长的眉微微一挑,双眼微眯。骤然变得肃杀的气氛,让我有些适应不来。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夙星依旧说着,声音却并不大:“是今灵和那四个猎户无意间引来的,现在距我们不远。两位掌门已经在林里设下了结界,可是支持不了多久。”

    玄楚回过头来,正视着夙星。他要比夙星高半个头,更比我高,这让我在玄楚的面前一直很有压力。

    他严肃的表情显然让我也紧张起来,玄楚的目光望向远处。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有几个年轻些的弟子还在打趣着刚从雪坑里出来的天明。“竟然是这时候,他们有意的吗?”玄楚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到了如今,我也差不多明白了他们两人说的是谁,试探着问:“阴阳家来了?”
第十六卷 风涌(二)
    玄楚虽然没有回答,但是随之而来的浓重杀气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测。

    沉闷阴郁的气息压在一片雪原之上,充斥在一丝一毫的空气之中,甚至将新年的欢乐氛围都已吞噬,取而代之的是胸口莫名的沉闷。

    “月神。”即便相隔还远,夙星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人群中的蓝衣女子,随后,眼中杀意顿现

    “还有月儿。”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另一个人。素衣的少女已经摘下了面纱,露出可爱的容颜,可是却与从前有些不同。

    素衣的少女似乎是不忍见到如此多的生命消失,淡淡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最后她还是将一双明亮的瞳孔睁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杀戮。

    从前的月儿,是不会有这样的勇气的。

    “她们这一回,还带来了很多强劲的阴阳弟子啊。”夙星冷笑着,“小心些,里面有很多高手,修行可以与大少司命相及。”

    而不等听完夙星的话,玄楚已然拔出腰间的佩剑,陷入混战。

    远远地,我看见月神俯下身,在月儿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当即有无数的阴阳弟子从两人的身后冲出,直逼道家。其中,还有那些给过我数次惊骇的傀儡。

    方才还是一片冬日暖歌的天地,如今已经变作了杀戮的修罗场。

    我看到有妖娆的血光洒在雪里,氤氲成了一朵血色的花。

    已经不允许我多做他想,只需旋身,便已经坠入了这一场厮杀之中。

    正如同我融进了这场纷争。虽然不知是在何时陷进了棋局,但是已经没有退路。并且,绝无后悔。

    “万华阵”纠缠于战斗中应对不迭时,不远处的玄楚一声大喝,随即便看到玄青玄泽等六位玄字辈的道家弟子跃身脱离混战,将一部分傀儡和阴阳弟子围在了一起。

    七尺青锋深深立在雪地之中,心诀念毕,便见到六把长剑幻化出弯道光芒,在空中划过凌厉的曲线之后,光芒如同利刃,纷纷刺向阵中的人。一战过后,那些傀儡竟然连尸首都已不见,然而还是有少数阴阳家弟子在瞬息间念咒抵过了玄楚等人的阵法。

    道家素来擅长以柔克刚,然而万华阵的一击,却是全然违背了至善至柔的规则。虽然威力巨大,但对于常年修习借力使力的道家弟子来说,这一击已经耗费了他们很多精力。几位弟子之中,只有玄楚和玄青受到的影响不是很大,但是行动之间,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步伐已经有些沉重。

    在击退一个阴阳弟子之后,我趁机看了眼月儿。她还停在初来的地方,距离这一片血色的战场还很远,也没有谁主动向她发出攻击。她是极为安全的,阴阳家不可能伤害她,而诸子百家这里,也都知道月儿的身份,所以也不会伤她。

    月儿就乖乖的站在远处看着,时而蹙眉,时而舒展,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她的表情,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或许,月儿真的可以这样正视杀戮吧?

    ——但是她总不至于……总不至于,眼中一片漠然……

    思绪之间,意欲攻击我的一位阴阳家的弟子,已经被蓦然钻出的粗藤缠绕住。然而遏制住他的行动不到片刻,那位阴阳弟子便已经破了我的招数,看他的样子,想要从藤蔓中脱身而出,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

    ——里面有很多高手,修行可以与大少司命相及。脑海里,夙星说过的话一闪而过。

    我只得集中更多的精力,专心应付面前的人。

    不过想要集中精力应付一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阴阳家这一次来势汹汹,很多阴阳弟子和傀儡都倾巢出动。

    而且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计划,普通的弟子最多就由两人应对——如果傀儡某种程度上可以算作人的话——但是稍微有些实力的,一般就由四五人应付。像是大叔和玲珑子等人,怕是十个阴阳家都觉得不够。

    挥出的藤蔓在半空中停住,对面与我交手的阴阳家弟子轻轻抬手略微一动,半截藤蔓就已经莫名被斩碎与此同时,已经有三个傀儡出现在我的四周,将我围作了一团——用四个人对付我么?阴阳家真是抬举我了。

    这当然不是最紧张的对战。甚至仔细说来,也许是因为我和面前的阴阳家弟子、都是适合远距离战斗的,所以我们两人的对决虽然也须得招招小心,但终究不及近距离肉搏的人看起来激烈。

    不觉之间,整片雪原都已经便做了血海。

    妖娆的血色一旦落在了雪中,便以它最大的可能往四周扩散着。这一片殷红,甚至蔓延到了还在远处的月儿脚下。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月儿是在什么时候出手的。

    娇小的白影掠过,我险些没有注意到那是月儿

    她的身形如同鬼魅,显然是一位出色的阴阳弟子。出手之间,更是让对方措手不及。可是,她的攻击目标竟然是诸子百家

    “唔——”由于这一时的大意,我被面前的阴阳弟子狠狠击了一掌,口腔里的血腥气冲击着我的神经,只觉得心口一阵收缩,吐出了大片的殷红。

    血色如织,新年的灯笼还挂在飞檐上。这一定是所有道家弟子心中,记忆最为深刻的一天。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最让人紧张的。

    因为有一处战场,其激烈的气氛让任何人都不敢靠近一步。

    月神和夙星。

    虽然都是女子之躯,然而她们的高度,令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方圆数尺,似乎就是为他们两人空了下来,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内。就在那狭小的范围中,两人对决已经数百招,虽然各有所伤,但是都不严重。

    “不用臾华剑吗?”月神冰冷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带着奇异的阴寒味道。

    夙星并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阴派掌门,恨不得下一刻就将这蓝衣的女子撕碎然而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有动用臾华剑的念头。

    月神的嘴角牵起微微的弧度,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一般:“果然,你不会用它。即便臾华剑拥有巨大的力量,你也不肯轻易动用。”

    月神说着,但是也许是看到了什么,她嘴边的笑容迅速黯了下去,化作来自胸臆中的低呼:“千泷离开这儿”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看她这样紧张,令夙星怔了一下。她回过头来,看到了正在自己身后,稳稳站着的姬如千泷,随即一笑,满是讥讽地看着面前的蓝衣女子:“原来,你还有些情意?”

    “我们两人相战,勿要顾及他人。”月神很快恢复了平静,但是言语之中,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紧张。

    她如此在乎姬如千泷,倒是让夙星吃了一惊。

    夙星轻笑一声:“即便我不伤她,难保别人也不会。你把姬如千泷带回阴阳家,本身就是个错误。”
第十六卷 风涌(三)
    夙星轻笑一声:“即便我不伤她,难保别人也不会。你把姬如千泷带回阴阳家,本身就是个错误。”

    说话之间,夙星已然抬手,在掌心凝结着褐色的光芒,微微的光亮时隐时现,几乎看不真切。她依言没有动姬如,或者说,她从未想过要对那个孩子下手。

    足尖轻点,夙星已然跃上了半空,手心凝结的内力更甚,极具压迫力的气息紧逼月神而来

    那一击虽然强劲,但依旧是被蓝衣的女子躲过。想要躲开这一招并不容易,如果换做在场的其他人,没有一个可以从这一击中活命。

    月神的思绪很快就集中在了与夙星的对决里面,刚才的那一掌擦过月神的身侧,狠狠落到了身后的一刻落了雪的松树上,经久未化的积雪簇簇的落下,末了还有点点雪沫飘零在空气里面。

    就在最后一点雪沫也要坠落到地上的时候,月神的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似是什么在慢慢断裂——方才被击中的那棵松树摇坠几下,伴着又一次的落雪——最后,如同再也没有力气去支撑树冠一样,径自从被击中的地方向后倒下。

    月神心中大骇,但那份惊诧并没有被显露在脸上,她只是蹙了蹙眉,双眼隔着面纱,凝视着在自己眼前的夙星。

    ——真的与从前不同了。完全变了。

    ——当年那个脆弱哭泣的孩子,如今恐怕已经无人再敢欺凌她。

    “十余年来,你的修为果真精进了不少。”月神故作淡然的说着。然而她已经无比清楚,如果这一战仅是自己和夙星相较的话,即便没有臾华剑,自己想要胜出的可能也很小。

    夙星轻笑着,目光咒怨地看着面前的阴阳家掌门:“那还要拜阴阳家所赐。当日,你们也不会想到由于一时疏忽,会有今天的夙星吧。”

    “呵,”月神反而是笑了,略略垂眸,“只是一个满心仇恨的人,真是负了你一身的本事。”沉吟片刻的时间,月神似乎已经在脑中回顾了长久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当她再抬眼时,已经又恢复了平常时候的冷漠,双手结印,在胸前叠放着,一个不知名的图案渐渐出现在月神的双手中间……

    姬如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原本她是打算与自己的“恩师”联手对付那难缠的女子的,然而当月神低声惊呼着“千泷,离开这儿”的时候,姬如便停了脚步,却并未离开。

    短暂的观察之后,姬如自然明白了月神的意思。

    只是抬手之间,一棵百年松树便已经折断,一举一动,看似随意,然而竟让人找不出一丝防御的死角。也难怪她能与月神相战数百余招,却依旧不落下风了。

    这样强的人……会是阴阳家的阻碍吧?

    姬如静静地立在雪中,悠然想着。

    这个人,如果能为阴阳家所用该有多好。如果不能,那么……必须除之。

    素衣少女的思绪已经完全被面前的打斗吸引过去,高手与高手之间的对决,若能得见,总要好好看上一番的。然而即便是已经集中精力看着两人对战,她还是察觉到了有人来到她的身侧——就算是没有一丝武功的人,都能觉察到少年跑到了姬如的身旁。

    姬如的目光扫过去,澄澈,明亮,并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与急急忙忙跑到在她面前的少年完全不同。

    天明跑得太急,一到月儿的身侧就弯下腰,双手撑在膝上,呼呼的喘息着:“月、月儿……”

    姬如的目光一直都在天明的身上,但由于天明只顾着调节呼吸,死死低着头,姬如完全看不到他的摸样。然而见到面前的少年跑得狼狈,身上披的的袍子都已经脱落大半,露出里面的黄绿衣衫来,姬如还是忍不住笑了声:“你这个人好奇怪,跑得那么急做什么。”

    好不容易平静过来,天明却是摸了摸头,一脸不好意思:“呵呵……”

    姬如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少年的模样之后,顿时僵住。

    ——好奇怪的感觉,以前从没有过。似乎……

    ——这个傻笑的少年,他的模样令自己的头顿时有些难受。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为什么这么看我?”天明也从重见月儿的快乐中反应过来,见她一直都盯着自己的脸看,天明用手摸摸腮,一副奇怪的样子。

    姬如摇了摇头,依旧盯着面前的少年。总觉着,面对他的感觉很熟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在何处见过这个少年:“你是……我们以前见过么?”

    “月儿……?”天明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着,“哈,月儿你是在开玩笑吧总不至于刚分开几个月,你就把我忘了。”

    而,姬如依旧是茫然的表情。

    虽然依旧是从前的可爱模样,依旧是澄澈无尘的双眸,但是真真切切地,在面对天明时,她的眼中只有茫然。

    注意到这一点,天明嘴边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偶尔有风从两人之间划过,让冬天的寒意更甚一分。

    多久之后,天明才鼓起勇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们真的见过?”姬如依旧在问着。

    可是,真的见过面吗?在阴阳家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啊,或者,是那些在宫殿中玩闹的皇子中的人?想了好久好久,姬如把自己脑海里的一张张面孔都回想了一遍。最后的结果,却是让她开始觉得,对面前这个人的熟悉感……是不是只是错觉?

    只觉得脑中有一瞬间的恍然,几乎要让素衣的女子站立不住。平息过后,姬如摇了摇头,语气越发肯定:“不,我们是没有见过的。”

    “月儿……”天明的开心已经一扫而光,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不过是换了一身装束,不过是分别了一段时间,为什么、与从前的区别却那么大?

    忽然,姬如觉得自己的手被牢牢牵住,澄澈的双眸骤然一缩,望着面前的少年:“你——”
第十六卷 风涌(四)
    “月儿,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竟然不记得我?”毕竟是孩子,天明只知举止随心。而他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他的月儿会将自己忘记

    只是,天明的焦急姬如却不能理解。高月,少年口中声声唤着的名字并不是姬如千泷。也许自姬如从冥迷幻境走出的第二天,高月就已然不存活于这世间,世上,已经只有一个姬如千泷。

    曾在冥迷幻境中遇到了自己的母后又怎样?曾得知所谓高月、所谓姬如千泷不过是一个代号又怎样?那些早已经随风飘去。在得知一切的下一瞬间,便是彻彻底底的遗忘。

    月神深知,唯有如此,姬夜寻霜的灵魂囚禁于冥迷幻境之中的事情,才会不被人所知。也唯有如此,姬如千泷才能放下杂念,用心修习阴阳之术。她深知唯独这般,这个素衣的少女才会听从阴阳家的安排。甚至有一日,也许这个拥有澄澈双眸的少女,会成为阴阳家最成功的杀人武器。

    眼前的少年如此放肆的捉住姬如的手,让少女不禁觉得有些气恼:“放开”

    姬如微微一挣,便把手挣脱开。生气地瞪了这位不知礼数的少年一眼,姬如轻轻揉着自己有些疼的手腕,她注意到了少年眼中的迷茫雾气,却不能理解。

    只是觉得,看到那人的悲伤神色,自己的心也猛然一痛。如同是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敲击着,压抑感紧逼她的脑海,似乎是要撕裂开一层一层的伪装,让姬如窥视到被遗忘的真相。

    这样的感觉,让姬如极为难受。

    既然难受,便不要想了吧。多次思索这个人到底是谁,却没有结果,姬如泄气一般。

    她忽视掉一旁的灼热目光,因为她发现,当自己与少年的目光交汇的时候,总会有难受的感觉。那样的感觉令她整个人都不舒服。

    抬眼,姬如依旧在看着不远处夙星和月神的厮打。

    “你……”天明的嘴唇翕张,却在开口之后,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她在看着远处的打斗。为什么她会喜欢这么做?

    姬如听见少年的声音,侧了侧头:“什么事?”

    “你……叫姬如千泷?”深思好久之后,天明才这样说着。他依旧记得,从蜃楼出来之后,夙星曾告诉他:已经没有高月,只有姬如千泷。

    ——可是,姬如千泷就是月儿啊难道换了名字,他的月儿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么?天明低着头,心中一阵酸涩。这样的感觉,如同是看到自己将匕首深深***大叔的背上那般。

    他从来不相信,换了一个名字,月儿就不是自己的朋友。更是从来不曾料到,姬如千泷,会不认识自己。

    可惜纵然他是如何的不愿承认,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曾经的欢声笑语,曾经的同舟共济,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散而去。最后,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剩下。彼此共同经历的那些光阴,竟然全数化作了虚无。

    “是。”

    依旧是天明所熟悉的声音,但是这一个字击在天明的心上,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痛苦:“你真的、不记得我?”

    姬如有一次转过头来,却不再敢看天明的眼睛,目光只是落到了他的肩上,微微笑着:“我还没有问过,你是谁?”

    无疑,这一句话比直接否决天明的疑问还要令少年难以接受。然而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孩子,竟然很好的掩饰了心中的难过意味。他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心中沸腾却狠狠地压下。天明的手越握越紧,指甲都要掐到了肉里:“我叫天明。荆天明。”

    “天明……”姬如念着。声音,语气,与从前何其相似

    天明甚至怀疑,下一秒姬如便会想起来,彼此曾经共度的那些时光,也会想起自己。

    可惜没有。姬如笑着,笑脸依旧,嘴角牵起的弧度也是一模一样。然而笑容之中,没有了曾经的嬉笑玩闹之情,有的只是生疏与客气:“不错的名字呢。”

    那是荆天明第一次从嘴角发出冷笑。

    不错的名字。仅是如此吗?竟然已经完全不记得……荆天明这个人了吗?

    月儿,阴阳家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你忘记过去为什么要让你忘了我……

    虽是生气,但是荆天明深切地知道,那一刻,仇恨的种子已经洒在了心里。也许,那一点仇恨,便会就此生根发芽。

    但是不要紧,恨便恨罢。他如今只想好好地恨一场,即便以后,这点仇恨会再心里深深扎根,挥之不去也不要紧。那些人伤害月儿,难道他连恨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而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了天明的肩上,在严寒的冬季里,带着些微的温暖。抬眼,竟然是姬如千泷:“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

    温柔关怀的样子,彷如就是月儿。

    可明明不是,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月儿了……

    天明摇摇头,不知为何,竟然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下:“不,我没事。千泷。”

    “恩。”并无留恋,姬如继续仰着头,在一旁观战。

    天明垂首,一阵心灰意冷。果真已经不是自己从前认识的月儿了……但是月儿,你会想起我的吧,终有一天,你还会回来吧?

    思虑之间,天明根本没有心思观战,是是垂眸,看着脚下的白雪,以及渐渐延伸到脚下的血色。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惊呼:“月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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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又开始不想更文是怎么回事= =

    以后更文不求章节数,但求字数【一章4000以上怎么样……】
第十六卷 风涌(五)
    随着姬如的低呼,天明自然是将视线转向了方才正在纠缠的两人。却只见到,那个不可一世的阴阳家掌门,狼狈得跌在了雪中,嘴角一丝殷红缓缓滴下,沿着她的下颌落在了浅蓝色的衣襟上,然后晕开一片红色。

    “咳咳……”月神费力地咳嗽了一阵,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夙星。

    目光该是怨毒的吧,然而却没有。夙星甚至讶异于自己在这个人的眼中,看不到应有的狠毒意味。不知道缘何,夙星反而因此觉得有些失望。

    “月神大人”姬如忙向月神跑来。

    然而蓝衣的女子抬了抬手,阻止了姬如下一步的行动。她的嘴角绽放了奇异的笑容,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掩在纱后:“果然进步了许多啊……”

    “那是自然。唔——”话音刚落,一直都在傲视着面前的阴阳掌门的夙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到最后,甚至只能半跪下来,用一只手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跌倒在雪中

    在刚才剧烈的那一击后,何止是月神受到了重伤。

    月神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似是早已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她的嘴角还在渗着血,殷红的血色令月神原本就因受伤而愈显苍白的面容、更加可怖,也衬得她的笑容宛如是来自地狱。

    “没有臾华剑,你最多打败我一人而已……可是,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说到这里,月神竟又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妖冶的红色晕在雪中,构成了一幅极为可怖的画面。

    此时,四周的人也都注意到了两人纷纷重伤的场景,已然停下了打斗,一齐将目光望向这一片荒原。

    那两个人,宛如并不属于世界。厮杀时众人远远避开她们,重伤时竟也没有一人敢靠前一步。茫茫众生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强者,便注定了强者一世的孤独。

    平定之后,月神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却依旧牵出嘴边的弧度,似是在嘲笑着什么:“好不容易得到了臾华剑……你却不敢用了?”

    夙星将手撑在地上,不愿在面前这个女子败倒之前倒下。强撑一口气,恨意明显:“用与不用,与你无关”

    “呵……”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月神倒在了雪中。被夙星一掌击断的松树就倒在月神的身旁,干枯力竭的模样,与月神如今的样子也差不了多少。浅紫色的眼眸有些呆呆地望着天,月神一阵喃喃:“你啊……一直都只是在为复仇而活吗?可笑……哈哈…夏后甄罹……你真的太可笑了”

    “住口”那一瞬间,夙星蓦然抬起头来,怒视着面前的蓝衣女子。似乎是心中绷紧的某根弦被狠狠拉扯,几乎要撕裂她最脆弱的防线,“夏后甄罹早就死了十几年前,是你们亲手杀了她”

    “呵……”月神却似乎毫不在意,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着怒气中烧的夙星,“是么?可是,你可曾想过,夏后甄罹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夏后一脉,亦是……”

    月神不得已,又一次停住了口中的话,手立即覆上了自己的心口。恐惧和惊骇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眼眸,压住了任何其他的情感:“噬心蛊你竟然——”

    “呵呵,”看到月神那扭曲的表情,夙星反而是笑了,眼中弥漫的阴郁让所有人看了都不禁心寒,“是啊,噬心蛊。是我苗族的禁术。”

    看到蓝衣女子痛苦的模样,夙星硬是撑住自己的身子,几次跌跌撞撞险些倒下,而她却依旧是凭着惊人的意志站稳了身子。与此同时,她的袖中,划出一道红光——臾华剑。那柄月神料定夙星不会用的长剑。

    “你……”月神望着眼前几乎疯狂的女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脑中浮现过的,想要代替寻霜告知夙星的那些话——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那些话,绝对不可以告诉夙星。否则,眼前的这个女子,则更加凄惨。

    一道血痕清晰的划过夙星白皙的胳膊,沿着她右手的小指,缓缓落在雪里,然后晕开:“臾华剑真正的力量,要靠鲜血才能祭出,这我自然知道。”

    “那么,它的宿体是谁?是那个女子?”月神奋力压着自己的心口。而所有人都能看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心口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指甲大小的空洞

    夙星垂着眸,也许是因为饮血的缘故,手中的臾华剑,显出妖娆的红色,如同她指尖滴下的一滴滴殷红。

    这个乱世,不过是一片血海。有些人葬送在血色之中,而有些人,则踏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位临在诸人之上。

    月神摇了摇头:“你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噬心蛊就足以让我丧命。也足够让你,坠入地狱。”浅紫色的眸子透过兰纱,带着令人折服的震慑力。那样的眼神,似是绝望,也似是哀悯。而这些感情,都是这位覆手阴阳的月神不曾拥有过的。

    注视着那样的眼睛,竟然让夙星想起了那个许久不见了的人——姬夜寻霜。

    不过是那似曾相识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让夙星冷静了许多:“姬月乌断……你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月神并未答话,只觉得身体中的力量在一点一点的散失,精神都已经开始涣散。

    在那位阴阳家掌门合眼以求轻松一些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夙星正在缓缓走向她最得意的弟子。夙星走得很慢,生怕一旦加快了步子,就会从口中涌出血来。

    姬如千泷望着夙星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并未逃开。面前这个南疆女子的眼神,令姬如动弹不得

    夙星蹲下身来,用手摩挲着姬如的脸:“她曾说过,若有一个女儿,便取名‘月’,和你是一个名字呢,乌断。我还记得,她告诉我当她把这番话告诉你的时候,你头都不回地走了,说她这个玩笑开大了。”

    提及从前,倒在雪中的月神动了动眼睫。抬眼的时候,看到夙星已到了姬如千泷的面前,刹那间变了脸色,声音都颤抖不已:“不许动她”

    夙星没有回头看那蓝衣的女子,望着姬如澄澈的眼眸,浅浅一笑。右手瞬忽扬起,随即一片红光闪过,宛如此时渐渐聚集在空中的晚霞

    红光之中,只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叫,整个函谷道家,彻底沦为了血腥之地。

    那一剑,并不是指向姬如千泷的。

    只是在血色光芒消失之后,依旧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喊叫——那些阴阳弟子,被剑气砍中,必死无疑,然而他们却依旧有着气息。这是何其凌厉的一剑若非上古臾华,单凭夙星这样不精剑术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

    “全都、全都已经……”

    静谧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战战兢兢。但是这一句话却没有说下去。谁都懂得他在说什么,那一剑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令人闻了作呕。

    倒下的,全部都是阴阳家弟子,并且一个不留——除了月神和姬如千泷。

    姬如的眸子在微微颤抖,目呲将裂。

    ——这是如此强劲而精准的一剑

    “吓到了么?”夙星不以为意的笑着,盯着姬如的眼睛,似乎想要以此将自己的仇恨、寄托在这位阴阳弟子的心里。似乎,刚才的那一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夙星整个身体瘫倒下来。倒在了白雪与鲜血交融的荒原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月神身上,静静地凝视着仇敌的死亡。

    “见我重伤至此……你该是新中大快吧……”月神的声音渐轻,飘渺不定。她心口的空洞已经蔓延到了巴掌般的大小。按理说应该流出无数鲜血,然而却并非如此,相反,除了衣襟上滴上了那一滴殷红之外,月神的身上并无血迹。

    这便是噬心蛊的力量。在蛊虫蚕食宿主的身体时,一并将流出的血液吞食,并且会分泌一种令人麻醉的液体,可以渐轻宿主的疼痛。

    这是苗族失传已久的“禁术”。不是因为噬心蛊的狠毒,而是因为施用噬心蛊的人——夙星自己也要提供精血给那些蛊虫。噬心蛊一旦施用,则必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见仇人重伤至此,怎会不快”夙星有些得意。即便一并使用噬心蛊和臾华剑,会令她消亡的更快,她也毫不介意。

    “呵……罢了。”月神似乎是叹息一般,“我便赠你这一场善终,若有来世,你必当谢我”

    她的话说的毫无缘由,让夙星忍不住冷笑:“你命数将尽,又如何赠我善终?”

    夙星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月神仰着头,用她剩余的最后那一点时光看着头顶的红霞,遥想着经历过的那些岁月。

    在天高不可触摸的地方,红尘的风依旧没有停息过,碌碌岁月流逝,淹没了曾经的一切繁华。

    这便是阴阳九天么?

    这就是那人人艳羡的高度?可是为什么,位于顶端的那些强者,感受到的,却只有不曾停歇过的孤寂。

    整片雪原都被染做了猩红的颜色,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鞭炮齐鸣的声音。那时候并无火药,所谓的“鞭炮”只是用火烧着竹子,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

    这是用以驱逐瘟神的仪式,然而,也许最大的“瘟”便是人类自己,那捉摸不透的心。

    谁都清楚地知道,这一度的新年,必然是道家弟子最为难忘的。

    关内荒凉一片,关外则是欢荣未歇。

    此情何寄。

    “死了。”沉寂多久之后,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是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姬如,那个年纪还小的少女。

    山下欢乐热闹的气氛却全然影响不了这里的人,一眼的血腥,一片死气沉沉,大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安静与肃杀。

    何况,在刚才大家都已经见到了姬如出手,那诡异的身手,出招的狠辣,全然是阴阳家的作风。她已经沦为了出色的阴阳弟子。这一点,让所有人不知该如何面对。

    姬如看了周围的人一眼,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敛了敛自己素白的裙据,裙摆末端,已经被血色侵染了部分。姬如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了夙星。那个苗族女子的眼睛还未闭上,样貌如生。目光落到夙星的眼瞳时,姬如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平复。少女将手覆过去,想要帮这个强者合上眼眸,然而在她的指尖刚触到夙星冰冷的眼睑时,夙星的整个身体,竟然如灰尘一般随风散去了

    包括在她不远处的月神,也已经消失不见。

    在生命终结之后,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未留下,化作了尘埃永远的辗转在乱世之中。

    姬如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被夙星随意丢弃的宝剑上,那一把剑依旧有着殷红的颜色,似乎是被夙星的血浸染。

    少女依旧记得,那个强者手执宝剑的时候,她的指尖在一点一点地滴着鲜血,犹如在一点一点流逝着她的生命。

    从一片血海中,少女将剑拾了起来。

    没有人去阻止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看待这个少女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她的举动。

    ——这把剑,如果落到阴阳家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姬如拾起臾华剑之后,缓缓地往人群中走。那一刻的她,四周似乎有着令人不敢侵犯的力量,以至于所有人都在屏息望着少女的举动。
第十六卷 风涌(六)
    姬如的动作极为轻缓,她的双手捧着长剑,宛如供奉神明一般。

    她会往哪里去呢?她要带着这柄绝世宝剑,前往何处?

    我凝视着这位素衣的少女,看到她裙摆的血色、顺着衣裙的一丝一缕缓缓扩散。纵然是一样面容,但真的,已经不是从前的月儿了。

    那北国雪季的温婉公主,与眼前这个从血海之中走出,手执血色长剑的少女,全然不同。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呢?相别仅仅数月的时间啊。但是这个少女,却仿佛在顷刻之间,蜕变成了另一个人。

    姬如缓缓走在人群之中,她的眼睛一直目视前方,完全不顾及周围人诧异或者惊恐的目光。

    我未曾料到,她竟然会停在我的面前。

    那个孩子抬起头,用澄澈的眸子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想起了远在天南海岭的易慕。同样是豆蔻之龄的孩子,同样有着澄澈明净的双眸,甚至同样的,她们成熟的程度与外表全不相符。

    倘若说,易慕是因为误食了草药才抑制了身体的成长,那么如今的月儿,又是如何?

    姬如停在我的面前,仰首直视着我的眼睛,面对着那样澄澈的双眼,我竟然有了逃避的打算。姬如缓缓举起双手,将血色的臾华剑平举在我面前。

    我一时愣住,不能理解她为何这么做。

    “这把剑,该是你的吧?”姬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看到她嘴角柔和的笑容,似是从前一般,这不免让我感到有些放松。至少姬如还没有彻底陷入这一片血海,她的眼眸依旧澄澈,她的笑容也依旧和煦。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姬如接着说道:“它是你的——至少我感觉得到,在场的所有人中,它选择了你作主人。”

    说完,她对我轻轻笑着。

    我惊诧于自己从她身上感到的压迫力,那样的语气,似乎没有人可以反抗她。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女,是怎样的一个“姬如千泷”?她已经让人捉摸不透,哪里像月儿一般心境简单明了?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长剑,剑身绯红的颜色已经渐渐淡了下去。如同函谷的这一片血海,迟早会被众生所遗忘。

    夙星……她可曾料到今天的局面?——应该是很早就预料到了吧。

    她曾说,她不可能一直都帮助我们。想必那时,她已经做好了今天这同死的打算。

    她也曾说,多少繁华美景,到最后,也不过是人挽留不住的东西。所以……她没有挽留过任何,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她这般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的目光越过周围的人,一直落到远处的一片血海。夙星的躯体曾停留的雪地,已经晕染了血光,满目悲戚。不过是片刻的时间,不到一天,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我也落入了这场局中。

    夙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吧。可是,究竟是怎样的棋局,要以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又是怎样的棋局,连夙星都摆脱不了。

    “呵。”我隐隐低呼了一声,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锥心之痛。垂眸,才发现由于刚才的一阵恍惚,食指被臾华剑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伤痕。殷红的血色从指间流出,在滴到臾华剑的剑身时,那滴血竟然被吸入了剑身中

    溶血的地方,绯红大盛,然后赤色渐渐消失。

    臾华,并非善物。我现在已经深深地理解石兰当日的话语。

    这是一把嗜血的剑。

    虽然有无穷的力量,却注定饮尽太多人的鲜血和生命。

    且它流落在世间,会让太多人为之疯狂。若能得知今日的局面,我怎敢前往葬剑之冢将它取出?

    姬如站在我的面前,静静地望着那一滴血融进长剑之中,喃喃道:“这是饮血的凶剑。”

    我的心头猛然一颤,讶异于她竟然与我有着同样的看法。可是,姬如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转头望着那茫茫雪原,似在出神:“好熟悉……这一片辽原沧雪……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是在北燕的宫廷吧,那里的雪落,应该是很美的。”我低声说着。繁华宫廷里的雪落,应该是极为美丽的吧,不似眼前这般惨烈。

    “北燕的宫廷?”姬如似乎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转过头看着我,“那里的雪很美吗?”

    “月儿你不是最喜欢那里的雪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我苦笑着。在眼前这一片雪地,这一方死亡的坟地之中谈论“美”,实在是极为奢侈的。

    姬如沉默着,看了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到了她身侧的天明,摇摇头:“别再叫我月儿。你们认错人了。”

    我低垂着的眼眸霎那间震动一下,望着眼前这位素衣的阴阳家少女。

    她刚才、是那样肯定的语气她的意思是,她不是月儿?这怎么可能

    最令我惊愕的,是天明的反应,他竟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跳起来,大声告诉这个少女,姬如就是高月。相反,天明竟然是出奇的安静,在一侧垂着头,安静地听着姬如的一字一句。

    为什么呢?一切都和应该出现的场景不同,天明他……又是怎么回事?

    关外的鞭炮声都已经停息,时光似乎就在刹那间凝住。只有当新年的寒风吹过来时,才让人想起,如今在众人面前的是怎样残忍的真相。

    “……如果你们放过我,我这就离开。”许久之后,姬如才有些怯生生地说着。

    没有人想过要将她当做一个阴阳弟子来看待,自然也不会有人想要将她缉拿。

    姬如若想走,随时都可以。

    只是……在场的人,有谁愿意亲眼看着这位燕国的公主,重回之后又离开?

    “姬如,”我尝试着叫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蹲下身来平视着她,“你……记得你的蓉姐姐吗?不,或者说……你认识端木蓉吗?”

    姬如望着我,看她的眼神,我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她已经失去了那部分记忆,已经把关于“高月”的一切,全都忘了。

    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气流有些许变化。有人在我的身后

    我立即转过头去,甚至做好了与这个神秘之人相战的准备,然而在看到来人的时候,我几乎失去了相战的力气。

    是少司命,那个一身荷衣的阴阳家死亡使者。

    还记得当时,在南望涯的时候,我和白凤联手对抗她。在那时,少司命并没有用尽全力,而白凤亦是不愿伤到她。那时候的我,又能做什么呢?只好配合着这两个人,出招时故意露出破绽。以至于到最后,大司命都已经败在夙星手上之后,我们三人竟然是毫发未伤。

    我也记得最后,少司命独自一人走下南望涯时候的落寞……那时,我清晰地看到了白凤冰冷的目光中有不忍的光芒。

    少司命并未看我,她的目光落到这一片血海的时候,我看见她紫色的瞳孔猛然一缩。大概连她都未曾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而很快,她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径自走向了我面前的素衣少女,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姬如显然明白她的意思,将手搭在了少司命的手中,然后紧紧相握。我实难想象,原来,在阴阳家——那个众生都以为毫无情感可言的冰冷地狱中,还有这般温暖的景象。

    “月…千泷,”天明似乎终于忍不住,望着面前的少女,眼中的泪水几欲跌落,却又一次次的被他憋了回去,“你要走吗?”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孩子,他竟然可以这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感,竟然能够抑制住从内心而生的冲动。荆天明正在慢慢地长大,并且,能够忍下如今的冲动,我相信,一定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了更宏伟的、能让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姬如似乎对天明倒是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嘴边是淡漠而疏离的笑容:“恩。”

    “……”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是少司命的话语:“不要擅用臾华剑。”

    那一句话,似是劝告,亦像是命令。

    我勉力一笑:“我知道。我并不会使剑。”最重要的是,我明白这是一把嗜血的剑,它一旦露出锋芒,必定会有无数人亡于剑下。

    少司命最后看我的一眼,意味深沉,让我突然感到了不安。

    尚且没有时间去想为何会感到不安,我便已经发现,周围的杀气越来越浓重。

    血腥之中,尚且存活的那些百家弟子,都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怒目而视着面前意欲离去的女子。当然,有些人的剑还并未出鞘,例如盖聂、颜路、玲珑子、玄楚……

    少司命用一贯的淡漠目光看着这些人,虽然身处险地,但是我却依稀感觉到了她骨子里的傲气。从某种程度上看,少司命并不是一个出色的阴阳弟子,至少,她曾经在没有受到掌门指令的时候,擅自救了白凤。

    “让她们走。”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着。

    荷衣的女子再度将目光望向我,那是一种警戒的目光。如今的处境,有这样的目光很正常,我向她淡淡一笑,重复道:“让她们离开。”

    “可是……”

    “凌姑娘……”

    “我也同意。”天明喃喃地说着,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高月。似乎是认真想了想,天明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不要再杀戮了,就让她们离开吧至于月儿……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并不是眼前的姬如千泷。请大家让她们走出这里。”

    天明的话尚未说完,少司命已经迈开了步子,沉静地从一片血海中走了出去。

    如同她已经料到,身后不会有人追过来。

    来去匆匆,我还是注意到,在少司命离开之前,望着我,似乎想要告诉我些别的东西,但却终究没有说出。

    天明一直目送的两人的离开,直到已经全然不见了她们的踪影,他才力竭一般地跪在了冰凉的雪中,大哭起来。

    实在多久之前,这个孩子在遇到“姬如千泷”的时候,还哭着喊着,要把月儿带回来,把她从阴阳家救出,而如今,态度却完全变了。只是,变了的不是想要寻回月儿的心思,而是思考问题的方式。

    当年的姬如千泷记得高月是谁,记得天明是谁。如今的姬如,却是将那些全都忘了。

    即便将她强留下来,也只是……多了与天明一个陌生的人。

    天边血色的晚霞已经渐渐消失,淡淡的星辰渐渐显现出来,又是一场夜幕到来,不知明日,又会有怎样的风波。

    我蹲下身,看着眼前这个在雪中痛哭的孩子,不禁心生怜惜之意:“你不会放弃找回月儿的,是么?”

    天明勉力点着头,由于啜泣,肩膀在不停地抖动着:“我不会原谅他们……那些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让月儿忘掉一切的?我绝不原谅咸阳…阴阳?总有一天,我会从他们手中把月儿带回来”

    仇恨……

    我的心蓦然一惊。这则誓言与从前不同,我隐隐觉察到了话语中的恨意。那么深,那么浓。

    天明,你……

    你可知道,不仅姬如变了,连你,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啊。

    那么我呢?我自问着。我还是从前的自己吗?还是以前那个初来这里,万事毫不关己的凌悠在么?

    我暗暗想着,到最后不免苦笑。我也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啊,不知不觉的融进了这个世界,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怎样残忍的事实,将所有人的心磨砺。不过……又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不会变的呢?也许只要还存有以往的赤子之心,便已经足够。